3、死人爬出地面
金天闯吓得差点落进身旁的油锅里,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然后重新审视眼前这个曾经被看作公主的年轻女孩。他可记得岳瑶当初是怎么对待于水清的。于水清跟其他男生一样,都狂热地喜欢岳瑶,只是因为性格封闭,不擅表达。岳瑶几乎每天清早一来教室就能看到满桌的玫瑰礼品和情书,每顿都有不同的男生请吃饭。于水清不敢这样大大方方,只是用好双又细又长狭缝般的眼睛远远地凝视着。这在通常情况下,也许会遭到大家的嘲笑,但男生们都去关注岳瑶,谁也没有空去观察他。只是于水清的相貌实在有问题,岳瑶很敏感,每天都觉得浑身相当不自在,当她偶然一瞥发现于水清正满口流涎两眼发直地瞪自己时,她第一反应就是极度地恐惧与恶心。她连喝令于水清不准再无礼地瞧她的勇气也没有,只觉得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可怕。
后来,岳瑶的食欲一直不佳,这引发了经济危机,所有对她无微不至的男生们都开始注意了。终于,岳瑶在心烦意乱中不经意地将没胃口的原因托出,令当天以及昨天、前天、大前天,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预约的七名男友异常愤怒,这其中就包括谭敬奇。但谭敬奇虽讨厌于水清,却也认为犯不上去收拾他,就好像列强们一边欺负中国,一边担心中国的暴怒觉醒。不过他那几个野蛮朋友就不这么想了。一次谭敬奇请岳瑶吃午饭——当然,除了炸臭豆腐,方瓜包子,就是馄饨。于水清转头跑,可手里还有一碗馄饨又舍不得抛弃。全校都认为于水清恶心,因此没人会贱到抢他的东西吃,这一点令诸多不恶心的人羡慕不已。骆飞上前一把夺过他的碗,“叭”地砸到地上,用脚碾了几下,笑着说:“你丫疯了?自家吃自家弟兄的肉?刚站起来就同类相残,别忘本,要牢记自己是头猪!”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馄饨贩子同时尖叫:“谁把我的碗砸了?”骆飞毫不避讳地斜着眼问:“我操你妈你挺厉害的?叫唤什么?你是在说我么?你活够了么?”那小贩知道这帮家伙不好惹,便揪住于水清逼他赔钱。
杜鑫达突然掏出一根针管,这是前些日子给猪打疫苗时剩下的,没几个人敢用手去拿,杜鑫达也是戴着手套。他不怀好意地对于水清说:“过来呀,小肥猪,全校的猪都打过针了,你也得打针,不然就得给活埋!”于水清想掉头逃开,被骆飞一把抱住。他力气太小,混身赘肉,怎么挣扎叫喊也无济于事。谭敬奇胆小怕闹出事来,说要玩他也别用这针,会出人命的。杜鑫达不以为然地说,这针管我悄悄拿的,没用过,放心吧!于水清吓得尖叫起来,他恐惧起来能令身旁所有的人都倍感恐惧。他细眯的眼睛陡然圆睁暴突,嘴里几乎所有的牙齿都森然从翻转的唇皮下露出。杜鑫达真的只想开开玩笑就够了,真的没打算给他打针,但于水清突变的表情实在令人骇然生怖,手一抖,针已刺入了于水清的嘴里……
金天闯想到这里,猛地感觉灵魂在颤栗。于水清离开学校以后就不声不响地死了,莫非就是因为这枝针头?……但刁梓俊等人“活埋”他,无疑也的确加速了他的死亡。不知于水清自己怎么想,金天闯总在问自己:人和牲口究竟有什么差别?他抬起头说:“岳瑶,你……你先回去吧,我既然来了,想……想去拜拜大哥。”岳瑶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缓缓地说:“我陪你去。”接着又自说自话:“我记得他总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看着我。过去我对这种感觉很讨厌,说不出地憎恶,可现在没有谁这样做了,生活没有刺激了……”金天闯摇摇头:“我觉得你现在这么想,是因为你开始可怜他了。我也曾经仔细思考过:一个美貌的女生受到伤害的时候值得可怜,那完全是源于我们对她外表的怜惜;可于水清……他那种模样,即使受了再大的痛苦,也很少有谁会去可怜他,哪怕看他一眼。他才是真正值得可怜的人。”说到这儿金天闯呆滞了片刻,考虑要不要把这几次杀人事件的真相告知岳瑶。
金天闯点了支刁梓俊青睐的“蓝泰”,把烟头放在墓旁,他拜的是刁梓俊心里想的却是于水清。岳瑶也点了一根照样。两人满腹心事地走着。末日吸着乌云的雨酒,面孔变得狰狞血红。金天闯看着未解的穹窿,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莫非人在喝醉之后,面色通红,才真正地现出人性本能,也就是人类原始混沌时期的那种暴戾恣虐的兽性?
金天闯又想到了廖东然曾对自己说过,作品里值得怜悯的角色,受到所有读者同情的角色,决不能违背众意独断地将他们毁灭,这无疑等于把自己也一并送入了地狱。有的作者喜欢恣意杀死作品中活灵活现有血有肉的虚拟人物,作品以凝重感,令读者产生极大的感动。但他们完全错了,无知与愚蠢的血腥带来的不是感动,而是愤怒,恶心甚至悲痛。感动与悲痛不是同一种情感,感动的心是温暖的,而悲痛的心则是冰冷的。如果他们的故意仅仅是基于都市间无聊的生活而虚构的一个惨剧,恐怕不会有谁乐意欣赏。他又猛然意识到,也许连刁梓俊、骆飞、杜鑫达的内心深处也被自己积淀的巨大罪恶感所啃噬着,与其说是于水清的“恨意”杀害了他们,倒不如说是他们认为只有以肉躯的毁灭为代价,才能偿还这阴影般的罪业。
“他喜欢你,你不理他,这也不算错呀,这是你的权利。”金天闯异常强烈地觉得于水清会在一旁倾听,因此他得像陈水扁一样尽可能把话说得圆满,令双方都满意:“当初学校里有多少男生喜欢你,你都没有答应。这种选择是自由的,于水清……于水清同学没理由……不,我是说,他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责怪你……
“哪有另一个世界?”岳瑶突然暴怒起来,“哪有另一个世界?刁梓俊、骆飞、杜鑫达,他们都死了!……还有爸爸,永远都回不来了……”
金天闯受惊不小:“什么?你说什么你?岳书记?……那你……”
“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了!”岳瑶“呼啦”一下张开了双臂,脚底下有些不稳,跌跌撞撞地叫喊着:“我来了!……我知道就算跑也永远跑不了……哪怕,躲得过你,也躲不过长在我胸腔里的心脏。就像避得开法律惩罚的罪犯,却避不开一生一世也不得安宁的罪恶感,我……!啊——!”金天闯给她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吓了一大跳。
岳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我不是故意的……你突然爬到我身旁,满身是血和泥,说你活不了多久了,又说必须在临死前看着我,你喜欢我……我真的害怕,害怕……怕你身上的血,怕你的表情……你把血沾到我身上了,我不敢留,就跑开了……不,不是我心狠,我真的想帮你!真的想帮你啊!可……我实在太害怕了……你语无伦次说自己要被活埋了,与其中样还如死在我面前……我不想啊,不想啊!你也不要怪爸爸,他……他以为你可欺负我,所以……所以抓着你的脚到处朝墙上乱撞……墙上溅满了你额头上的血……开除你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因为你再也没有来上学……就这样,把我也杀了就结束了……别再有人死了……”金天闯震撼不已,右手抖了抖,想上前拉她起来,毕竟在刁梓俊墓前这样发疯哭闹,实在不合适,但就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半年前到现在连踵而至的恐怖事件以自己的剧烈摧残,尤其是现在,他真正看到了实物。距刁梓俊墓碑旁五米左右,令金天闯再也熟悉不过的那棵十岁的芙蓉树,非常明显地向上拔了一下,仿佛挺直了身体。
岳瑶也连续不断地尖叫起来,可迅速为那棵树更为刺耳锐利的凛冽摩擦声所抹杀。六月开花的芙蓉瓣霎时变得腥红可怖,如同凝固着的血块,无情地飞溅。随着泥土与树干的交锋,一股凄迷的尘雾扬起,那棵树身外倾斜,陡然之际,一只泥塑般颜色的古板的手穿透了这个世界,五指张开,又按住地面,然后是一条完整的手肘!
顿时臭气代替了氧气。
金天闯喊得比原子弹都响,拉过岳瑶的手就没命地狂奔,其实并非他想救岳瑶,而是由于过分惊悚忘记拉开正拉着她的手。他俩没敢向后看,也没这个时间,否则他俩真未必会还有勇气再跑下去。那棵树的树根居然穿连着一具腐烂的尸体!树根刀剑般在骨骼间纵横交错,那尸体也像树叶一样,树根这庞大的“叶脉”通体变得微微发绿,拖出一根年代久远、红锈斑斑的铁锨,用力地砸击着他腹部与树根的交汇处,而且每一击都伴随着如同知了般以全身能量振动发出的惨叫,每一次声响都凶猛地翻绞着金天闯的脑浆。
在金天闯与岳瑶转进拐弯处时,于水清已经彻底从地底爬了出来,整个身体混合着泥浆,与腐烂向上卷起的尸肉融在一起,释出一股薄荷味的零度寒气,金天闯远远地感到鼻腔内似乎充斥着冰洞里悬垂的万载玄冰,将最后一丝氧气排挤出去,寒彻入骨,几近窒息。
于水清拖着那棵不能完全与之断绝关系的树杆,亦步亦趋地艰难挪动着,手里的铁锨在与地面的火并中迸射出赤红的金属电花,嗞嗞作响。
4、吞掉她的头
金天闯始终还是忍不住向后偷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于水清眯得像两条圆弧似的双目,骤然暴张开来,几乎变成了完美的圆形,整只眼球绷紧了腥红的血丝,狰狞地立在中央。不论眼睛多么大,金天闯一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能把整只眼珠全部露出眼眶,何况于水清的眼睛又细又长。于水清的眼珠抖了一下,仿佛红墨汁侵入了白水中,刹那间染红了眼睛的所有部分,甚至眼睛之外,都隐隐像在泣血一般。厕所是孩童时代的人类最恐惧的场所,肮脏与阴森自然地构就了它的神秘。在金天闯还是个孩子时,宁可憋上一夜尿,也不愿摸黑上厕所,他不知那黑暗的尽头,究竟存在着什么,而且宁可不知道。现在他根本顾不了那么多,尽管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进女厕所,可里面空无一人,他反倒更希望看到一群因激怒而惶然尖叫的女生,至少证明了自己与岳瑶并不孤独,孤独意味着绝望。他也没时间去仔细瞧瞧男女厕所究竟有何不同,没时间去因大同小异而大失所望,尽管这是他幼年一直渴求答案的难题。
于水清第一脚踏进厕所时,金天闯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厕所的后门。于水清似乎好整以暇,总是慢吞吞地,富有节奏感地行进着,仿佛对手的生命已尽在他掌握之中,整个学校甚至石冶碑林已被他变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玩转的魔域。就在这时,厕所里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来,那是一个掏粪的老女工,羸弱矮小,佝偻着起身,尖叫了一声。金天闯和岳瑶这才发觉他们跑得多么快,以致于双方都没有发现,那女工这才想起了要叫。
女人的尖叫一向刺耳而又细长,但这次的短促缘于极为清脆的砍击声,那颗半张着嘴的枯萎脑袋以衰老的血为动力,跌落到金天闯和岳瑶的脚前。
岳瑶“啊”一声,四肢并用地跳到金天闯身上,牙齿如同骨骼碎裂般咯吱咯吱地剧响,尖尖手指仿若利刃,深深地嵌进金天闯只隔一层薄衣的肉里。这是金天闯第二次与除母亲以外的女性肌肤接触:他没忘记沈颀,却因场合特殊而体会不到一丝原本臆想中的激情与快感。金天闯本能地向前猛冲,然后一甩手,将她用力掷在地上。
岳瑶来不及惊讶,就从金天闯陡然色变的神情和地面覆盖自己身影的巨大黑暗,料想到身后站着的可怕东西。
金天闯倒退着狂跑,语无伦次地喊:“你别再追我了!只剩下她你没杀……杀她!你杀她好了!……不关我的的事!我可从来没有欺负过你啊!”岳瑶见金天闯这样卑劣,怒火超越了恐惧。起初她独自来学校时并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以送死来赎清罪业,阻止于水清继续杀人,而且怀着微妙的侥幸心理,企图利用于水清以自己的爱来感动他,得到他的原谅。这时于水清就站在他身后,她的求生欲望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哪敢再把对金天闯说的那些大公无私的话再以于水清重复一遍?她大声喊:“水清,请你原谅我……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爱我,我完完全全明白!其实我只是嘴硬而已,我……我在心里也喜欢你呀!……你,你不信吗?你怎么可以不信,好伤我的心呀!……请你一定得相信我!我是爱着你的!你的善良,纯朴,都深深打动了我,让我感动,让我着迷……”金天闯虚弱地怔了怔,登时又一阵剧烈的恶心,岳瑶催眠曲般娇柔风骚的声音,竟在用着如此令人作呕无耻虚假的语言。这种话,这种语调,岳瑶从来对任何异性用过,这是她的杀手锏。但于水清真傻到相信这些话吗?
金天闯本以为于水清会因岳瑶这样露骨的恶劣谎言而一怒之下杀掉她,但于水清却渐渐安静下来,握着铁锨的手也在明显地松懈。岳瑶原本动过上前抢下铁锨的念头,但她强忍住了,于水清体力再差毕竟是个男的,自己没有把握能夺下来,况且对方现在都已经不是人了,万一彻底激怒他,自己就再也没有活路了。为了转移视线,她觉得时机到了,突然指着金天闯,对于水清说:“水清!你看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一直无耻地追求我,不让我向你表白,你说他该不该死?该不该杀?你要是真的爱我,真的心疼我的话,过去替我把他杀了!”金天闯没想到她竟会这样歹毒,惊恐得无以复加,真恨不得把她车裂,然而憎恨远不如恐惧的力量强大,他只觉得天地都在放旋转,茫然无措。
于水清机械地向前跨了一步。
就这一步也足以把金天闯的心胆撕裂。金天闯唯一仍正常的薄弱意识在促他快跑,但用力拔脚的结果是失去平衡,使大半个僵麻的身体重重坠向地面,再也爬不起来了。
于水清肥肿的胳膊缓缓升起,铁锨正好将金天闯目光所能看到的日头完全遮蔽,看不见太阳,似乎已经身处无尽的黑夜。岳瑶见他已经就范,更加疯狂地叫嚣着:“快!给我杀了他!快杀了他!快杀了他!”声音愈来愈尖锐,眼睛中充斥着疯狂的杀戮血丝。
于水清慢慢地转过头来,那头竟在脖颈上转了半个圈,脖子却没有丝毫地转向,而这一切又是那么地自然。岳瑶恐惧到了极点,脸庞上的嫩肉抖得厉害。于水清居然极为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不爱被强迫。”岳瑶的大脑以最快的速度领会,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没有强迫你啊,我……我只是请求你,你随便……你是自由的……”于水清突然把脸轻轻凑过去,嘴唇向上微翘,岳瑶懂他的意思了,那是要吻她。她的人类传统道德意识与极度的惊惧感都强烈地向大脑传送不允许的讯息,认为与令她恶心的家伙甚至死人吻是不人道也是再可怕不过的行为,但都被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强压下去,那种欲望的强大威力足以再造生命。她也顺从地主动将脸贴过去,于水清迎来的唇部并未给她带来想象中的腐尸臭味,这让她更放心了。
突然间,于水清张开了嘴,嘴越张越大,几乎像蛇或鳄鱼一样,把整个脑袋劈成了两半,舌头如同金环蛇一样,在钢刀般的剧齿中来回穿梭。血红色的涎液四下淌溅,一股黑灰色的恶臭气息将岳瑶的呼吸中止。
金天闯再也看不下去了,捂住了眼睛。岳瑶闭了半天的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和没睁没什么两样了,弹指间的黑暗之后,随着骨骼筋肉的碎裂声以及伴出的死亡之痛,眼前已是一片最绚丽的红。
金天闯不由想到了中东穆斯林极端分子野蛮血腥的斩首行动,但即使是这样,于水清的脑袋变成了两个大,两个腮帮夸张地向外剧鼓着,仿佛一头巨型蛤蟆,若非亲眼所见,谁又会想到,他面无表情咯嘣咯嘣咀嚼的是一个女人的头颅。
颅骨虽然是由最坚硬的釉质组成,但对于于水清来说似乎仅仅只是猪肉的脆骨,吃了短短四十秒钟,竟全咽下去了,在经过喉结时,于水清的脖颈肿胀得比他那颗大头还大,但转瞬间立即恢复了正常。
金天闯已经不能挪动,也不能说话了。他只能用唯一可以表达思想的眼神传递,坚信于水清能看得懂。他是在说:“你的仇全都报了,吃也吃饱了,就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别再纠缠我了……”于水清转眼看了看地上半跪着的无头女尸,冲金天闯作了一个面部动作,在人类看来也许只能称之为笑,他将嘴里所有的牙都露了出来,以致于整张嘴皮都被翻出。程科曾在闲聊时说过,遇到野兽,决不能自以为很友好地冲它笑,否则会被认为是以露牙齿的形式进行威胁。野兽会因受到挑衅产生刺激而扑过来。但如果面对一头似笑非笑,呲牙裂嘴的怪物,又该怎么办?
于水清又握住了铁锨,正在这时,一颗呼啸的子弹穿入于水清的脸,于水清的两只眼珠同时斜斜地瞥向腮上的洞,那伤口流淌出树汁般的墨绿色粘浆。沈颀跳下吉普车,冲金天闯喊道:“快过来!”于水清用手一挤伤口上下的肥肉,竟如同一团湿面粉,把伤口捍死,立即粘到一起,半分疤痕也没留下。陈公达则呆滞在车里动也不动,即使他身经百战,常置身险境,几度面对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心理素质与经验极丰,也完全无法接受眼前这可怖之极的景象。
金天闯早已动弹不得,沈颀喊了几遍都没用,只得一边用枪指着于水清,一边横着奔向金天闯,于水清仍然向前挪动。
沈颀又开了枪,尽管她知道子弹根本杀不死眼前的怪物,而死后的于水清却也没有挨打的习惯,子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嵌到了铁锨上。沈颀也惊惶得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去拉金天闯,可金天闯就像一滩烂泥粘在地面,要拖起来还真费力气。她转向陈公达喊道:“掩护我!”陈公达连像平时那样应付性地点点头也做不到,比金天闯更加失魂落魄。
沈颀从没如此迷茫过。
于水清居然又张开了嘴,声音不大,但在场又有谁能听不清楚呢?他说:“你朝我开了两枪。……你想杀死我。你们都想杀死我。”沈颀见他居然能说话,更是明显地大幅度战栗,她强迫自己镇定,可声音却像断断续续地电波:“你……你……你已经……杀、杀了这么多人,你还、还想干什么?……如……如果你真是,是鬼,你……不会受到法律制……裁,所以……你趁……现在快……住手吧,住手!……”于水清的身躯周围泛浮起一般灰暗的尘雾,渐渐令空气有些暖意。金天闯不禁有些发愣,他眼前似乎多了些奇特的、熟悉的幻象,那是沈颀与陈公达所不能理解的。
他看到了从小玩到大,喝过鸡血发誓结拜的八个生死兄弟:刁梓俊、骆飞、程科、廖东然、谭敬奇、杜鑫达、左善、常征,甚至还有姚汝澄,每个人所干过的再平凡不过的生活琐事,至今回味起来,仍令他深深地快乐和感动。
混沌的迷雾渐渐地淡开,他看不到于水清了,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人类历史中的真实世界,没有关于他的记载。地面躺倒着的是岳瑶的无头尸身,而她曾经美丽的头颅,已深深地嵌入了一只夹着铁锨的断裂人形树根里。良久,沈颀对金天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把它重新种上。”当然,她不会想到他们自此再也没有见面。
5、不是结束的结束
金天闯从不认为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突然感到很羞于面对眼前这个疯狂而恬静的城市。他不想再看见沈颀或廖东然,或者程科甚至任何人。去滨都也好,去国外也好,他了解自己所有的缺点,在现代社会他无力杀人灭口,逃避是唯一的办法。在这个万头攒拥摩肩接踵的忙碌闹域,庸俗卑劣而又紧张强烈的现代气息如同黑夜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眼睛所能触及的全部地方。烟州城与石冶镇中,有成千上万他很陌生却也决不能断定从未见过的人,在过着各自封闭而独特的生活。也许其中有许多人他即将会认识,或是永远无缘结交。他总是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九个没有犯错,没有来到石冶一中,没有接触过于水清,那这一切还会发生么?结果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除了于水清杀人以外,其他那些曾以欺凌弱小为乐的所谓强者,是否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已死的人又究竟是否至于被杀来抵偿呢?
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喜欢优秀的人才是正常的;而对于一个对学校毫无利用价值,只会拖后腿的学生,只能用抛弃来缔造他们的命运吗?学校把他们全赶出去,赶到社会中,让社会承担这一切。校园的确应该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共规则,但它决不意味着暴力。学校认为他们无可救药,真的无可救药了吗?只有无可救药的成年人,没有无可救药的未成年人,只要他们还未达到成人的年龄,就完全有被挽救的可能。是谁把学生变成了成人?接受教育的大好年龄时突然变为成人,然后面对阴暗悲惨毫无前途的余生。在学校里,生命卑贱得如同在战场上一样,本该属于我们的很多东西,我们都没有遇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说话有份量的人物,能站出来庄重地问一句:这究竟是谁的责任?也许学校,是传播文明最野蛮的工具。
金天闯突然很怀念二十岁以前,甚至更早的童年。大概于水清也这么想:不论童年是否快乐,不论童年是否有阴霾,那毕竟是童年,童年的光华是任何污渍和灰垢都掩蔽不了的,那是上苍给予我们每个人来到这尘世上的最大恩赐,是我们所有生命的感动之源,即使是死在童年,被不能正确理解其含义的大人们称之为“夭折”,那也死而无憾,因为这种人生虽短暂,却有着漫长替代不了的完美。每个人从出生的一刹那就开始走向死亡,踏上寻找自己坟墓的旅程。真想小时候。希望虽早已死于童年,但这意味着,这一生都是个孩子,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事。
再看看这个仍然充斥着战火、硝烟、流血的纷乱时代,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一己私欲而挑起和进行争斗,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国际性的犯罪在战争结果尚未出现而难以确定成王败寇时,谁也不能说犯罪者究竟是英雄还是战犯。千百万年来,人从赤裸裸为利益自相残杀逐渐演化为寻觅各种牵强借口来持续嗜血与杀戮。不同信仰间的愚蠢对立造就的隔阂更为流血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当种子悄然长成了大树,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总认为自己才是正确的思维模式永远不会接纳这样一个幻想:可以赦免对主要的战争发动者的惩罚,只要不再有任何人死去。谁都无权以任何理由或名义去中止他人的生命,哪怕只是轻微的伤害。
天空凄迷而沉寂,大地阴暗而潮湿,脚下的黄叶被风卷入尘世,再也无法回头,只能不住沮然伤郁地自天空中旋转,堕落,交冰冷脆弱的尸体埋入亘古不变的苍茫大地。
我们可以很从容地从虚幻中缓缓向现实过渡,经历着黑与白交错汇聚的灰色地带。我们的眼前渐渐出现了事物的简单轮廓,然后绚丽多彩开来,尖刻的阳光冲破噩魇的黑寒,同时携来了一丝纯灵人性的暖。
我们很怕它稍纵即逝,活着真好。
尽管世界并不属于我们,尽管社会并不屑于在乎我们这些可怜虫,尽管我们一生的绝大部分都处于极度的空虚和绝望。
因为这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又多么令人遗憾的世界。
时间可以快进几十年,直至金天闯濒临死亡的一瞬,他仍然无法抹去这段回忆,在那个植物遮天蔽日的石冶碑林里,埋藏着数万人畜的尸体。其中有一个小胖子,丑陋臃肿,肤色黝黑,一张满是油脂与痤疮的圆脸总是蠢蠢地怪笑着,喃喃地吟唱着永远无人能懂的镇魂歌,用幽暗腥腐,如同泣血的瞳仁穿过密如针织的树冢草茔,透视着镇中来来去去的一代代人们。不论这瞬息万变的迷彩世界如何变化,他总是仰面躺着,却看不到本应属于一个孩子的纯洁穹宇,只有一坯厚厚的黄土,排挤出最后一丝生命极度渴求的空气,周围几株凄凄的枯草,被凛凛烈风肆意地把玩,始终难以静静地安息,不知究竟在等待什么。
完 先看再说,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