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走廊尽头
杜鑫达看到廖东然时,竟完全不像廖东然想象的那样六亲不认,他的脸上,冷漠与激动不住地交织、搅拌、揉和,翻来覆去地起伏,像是一团随时可以改变形状的湿面筋。好象维克多。雨果在他的诗《冥想》中描写的那样:“他流露出恐怖。”他张开嘴,牙腔之间拉开许多条扯成直立状的细长血涎,内中竟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声:“东然!……东然——!”“是我啊!”廖东然感受到了自己微弱的成功,“鑫达,你快过来!”
杜鑫达的声音携着哭腔,越来越模糊,如同用鼻子在讲话,里面重叠出男女老幼各种不同的嗓音:“东然!我们都错了!我们都错了!”
廖东然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也喊:“我知道,我知道你对那件事很愧疚,那是我们一生的包袱!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罪行!决不是能用少年轻狂这些毫不负责的言辞就可以轻描淡写粉饰而过的。可……可这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们真的不会因为一个错误哪怕是大错就被定性为坏人,你就别一错再错了……”
廖东然突然被打断,杜鑫达的声音蓦地变得清晰而尖细,阴寒彻骨,诡异得令周围寒湿的空气也化为妖雾凝散,包围着所有人。他在说:“谁说……无法挽回?”
廖东然觉得自己的喉结在向上移,仿佛那是个多余的东西,马上就要冲出嘴来,剧颤着问:“你……你是谁?”
杜鑫达仍在发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你知道亚里士多德吗?”不等廖东然回答,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连续十多个晚上一直在重复这样一个梦:在一座楼,就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楼顶有一群排着一字形整齐队伍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顶上跳下,动作很优雅,再挑剔的人也无可指摘。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半空中回旋地转一圈,然后落地。地面没有水,但是,他们自身可以制造液体。亚里士多德站在一旁说:'两个大小不等的同质铁球同时从高处抛下,是同时落地的,伽利略是正确的,我错了。我错了!'”
廖东然翟然一惊,想跑过去,虽然这根本来不及,但他仍然跑过整条走廊,走廊仿佛是一条时间隧道,长长地且不可捉摸。少年时代的故事被剪成画面,片片地碎撒在他身体周围,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住。似极了雨果笔下的《爱尔那尼》,这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的演员装扮成只有狂热的精神病患者才能臆想出的骇人怪物,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人类的心灵。走廊两边窗框旁被风吹起的墨帷幔如同鼓足了勇气的帆布,仿佛酝酿着重辟天地的海上风暴。
其实当一切都醒来时,杜鑫达在笑。他是这样笑的:“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廖东然终于抵达了走廊的尽头。在他很小的时候,走廊的尽头是自己一切恐惧的来源。在不能确认黑暗那边到底存在着什么时,仍残抱着破碎希望的人们是不会轻易涉足的。即使成年之后,童年时一些深入己心且已成为经典的习惯仍令他思之悸然。有人说恐惧是人类自创世伊始从血液与骨髓中带出的与生俱来的必然情感,但那只是些对神秘自然之神灵畏惧而产生的野蛮,原始的本能,真正确切地害怕某种事物,应该源于童年。童年没有阴影的人却不见得是无惧的,他们只是没遇到过真正的恐怖。
廖东然捂着几乎被热泪烫伤的脸孔,像在巅崖之巅向下俯瞰冥界咆哮着的阿凯伦河与宁寂的斯季克斯河交汇处,卡隆奉普路同之命摇着长桨,在水中向崖顶发出鸦鸣般的揶揄嗤笑。他不相信会看到比这更惨烈的画面,作为记者,血肉模糊的场景已经见得太多。但事实是眼前一片天蓝与金黄交织的怪异电光,火花四迸,发出噼叭的爆响,随即一股烤炙的焦臭被猎猎朔风卷起,直插进自己的鼻腔。
他向下看。
杜鑫达挂在二楼的电线交汇处,身上站着一些鸟雀。对面房脊上的一只黄猫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大块的烤肉。电线仍在“滋滋”地冒着火花,杜鑫达本就发黑的外层皮肤已经如焦炭般瘪裂,皮肉向上翻卷着,逸出淡淡的青烟。那双眼睛烧得有些凹陷,灵魂透过躯体的眼睛从那个刚到不久的世界向这边漠然凝望着廖东然,以及他身后平凡的一切。
不远处的三幢居民楼同时传来了叫骂声,汇为一片。停电令他们不能惬意地欣赏精彩的电视节目了。
金天闯只是惯性地飞快瞥一眼,然后打算像以住那样随手撕掉,可在这亿分之一秒,几乎不可称之为时间的闪电一瞬,他的神经达到可能在他一生中都鲜有的快捷反应顶峰。他和其他两种极端的人完全不同,既不会欣喜若狂也不会心惊胆战,他就跟没事儿似的,动作,姿势都不变。金天闯就是这样一种人,从天而降的突然厄运会予以他致命的打击,而与此相反的好运却不会令他深受触动,因为他总认为,这是他本就迟早应该得到的,好运是属于他的,总算来了。
这是一张最高的特等大奖,人民币500万。过去保密措施不严时,许多中奖者会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像参加化妆派对般偷偷摸摸地去领,然后再悄无声息地举家搬迁,改名换姓,离开居住了半生的城市甚至国家。其中有一条再浅显不过的真理:人们对待自己的好运都看得很大度,而对于他人的好运,会坚决认定是不劳而获,是厚颜无耻的道德沦丧,接着内中的激进分子便会藉此替天地行道,将不劳而获的恶名舍己为人地背到自己身上。
金天闯不懂当前的世界格局,也不懂中国社会的情况,但他却绝对了解自己身边的这个空间,如果中奖被人知道,这500万元无异等同于悬赏自己脑袋的酬劳。他很害怕,但他决不后悔。他曾在心里谋划过很多大计,统统被人,甚至自己的朋友嗤笑为痴人说梦,现在他就要一一去实现。他的脑海中突然间涌上了诸多莫可名状的恶毒念头,这些在他的奇迹没有出现之前只不过是精神胜利的复仇术,可眼下却不同了,因为一切都变了。他觉得自己刹那间变聪明了许多。又骤然闪出沈颀理所当然的愤怒神色。她的愤怒止在罪恶本身。金天闯不敢再想下去了。
3、死了,都死了
金天闯在路经一个迪士高厅时发现站在门口正四下张望的骆飞。他俩互相对视,却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表露,因为无能的人大都希望自己被别人看成是神秘和冷酷的化身。金天闯终于开口问道:“哎,你不是在当保安么?”骆飞晃晃清末民初时代才留有的奇怪长发,起先并不打算搭理对方,只是金天闯有了钱,气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雄壮厚实,目光盯得骆飞很不自在,只得点点头说:“哦,给开除了。”
他根本用不着解释原因,金天闯也用不着去问。如果说刁梓俊被炒一定是因为打架斗殴,骆飞被炒就是因为他太喜欢跟人——尤其是上司顶嘴了。这习惯金天闯记忆犹新,因为他专记别人的缺点和倒霉事情。
骆飞指了指身后伴着强劲舞曲节奏摇摆的淫乱闪光,问:“进去玩会儿?”
金天闯摇摇手说不,我喜静。
骆飞撇撇嘴:“你呢?你干什么工作?”
“我在家待业。”
骆飞这才平衡地笑笑,反安慰他说:“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会转运的。”可任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屁话,谁都觉得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两人又因此再沉默半天。
“梓俊的事你听说过了吧?”金天闯又问。
“知道。操,他不是挺牛╳的么?”骆飞说完后忽然觉得有些过分,补充道:“他也不容易。”
金天闯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少年时代沉淀的情感如同一笔本来还算丰厚的存款,随着时间的消磨,现今大家都已把各自那份给花得差不多了,要重新储蓄,恐怕是不可能的了。骆飞也有同感,只得打破尴尬场面说:“那个,我还有事。”
金天闯知趣地点头:“我走了,你忙吧。”他转过头离开,当然不可能清楚背后发生的事情。骆飞本来转过去的脸,又缓缓地转了回来,每一秒钟的偏移角度都极为均匀,换了一种颇为奇特的表情。尽管是同一张脸所作出的,但表情不仅取决于相貌,也与本人的习惯有关,骆飞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眯了起来,焊成一条细狭如针的肉缝,一向因吊二郎当而绷紧歪皱的腮帮肌肉变得格外松驰,嘴角略翘,在笑与不笑之间,以令常人难以知察的微微颤动挣扎着。他开了口:“天闯,回来啊。”
金天闯顿住脚步,心里却咯登一下:莫非骆飞知道自己中了巨奖了?他强作镇定地转过来,问:“干嘛?”“过来,”骆飞的笑像是枯木被利斧砍开的裂纹,“你跟我来。”
“你不是有事吗?”金天闯想尽快摆脱他,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没事,”骆飞慢吞吞地说,“我很好。”
金天闯暗忖:“糟了!听口气他有九成可能知道我中五百万的事……我真该早些取出来离开烟州。”脸色变得煞白,问:“你……你叫我跟你去哪儿?”
骆飞迟缓地仰起头,看到街对面的二十二层的居民楼顶端隐没在空中炽烈的白茫中。他又低下头,平视金天闯:“我们到对面好吗?”
金天闯对他假惺惺的客套话很是恼火,恶狠狠地问:“你这是在跟我商量吗?”
骆飞笑着问:“你来不来?”
金天闯一厢情愿地想道:“你连自家兄弟都敲诈,我还真没看错你。可这五百万我只肯给税务局一百万,剩下那四百万是完全属于我的!不管是谁,要把它抢走,我一定杀了他!”他却不知这只是自己凭空捏造的臆想,只是阴恻恻地瞪着骆飞,跟着他穿过马路,两人站在街中央人行道避车时,静止的身躯与周围川流如梭的车群形成强烈反照。金天闯觉得,只要走过这马路,少年时代的一切都随着时光般快捷的街头景致一同被推向永远不会回头的过去。
骆飞钻入楼洞,进了电梯,金天闯怔了怔,在电梯的大门将要闭合前猛地一拍,挨到骆飞身旁。电梯在上升,两个人并排站着,只是用东方人能看到180度平角的独特视线相互交流。金天闯忍不住了。转过脸问骆飞:“你想干什么?”骆飞越笑越开心:“我比你更迫不及待,但在这儿的确不能。你马上就会知道了。”金天闯总也沉不住气,在这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似乎空气无法流动,凝滞冻结在一起。金天闯被压抑得无可按捺,叫道:“你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吗?”骆飞这才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金天闯的目光从来未有如此骇人过,他一字一顿森然地说道:“骆飞,我金天闯是个什么人,我想这不用我多说,你们从小就知道,我胆小怕事,你就以为我能随随便便任人摆布么?”骆飞越来越奇怪,嘴唇刚要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金天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阴寒彻骨地说:“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幸福生活。骆飞,这钱我一分一毫也不会给你。这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你要满世界宣扬那是你的事。但我必须得明明白白告诉你,再懦弱无能的人也有自己绝不容他人侵犯的铁杆原则,为了这笔钱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要试试吗?要试试吗?嗯?”骆飞奇道:“钱?什么钱?你在说什么?”金天闯“呸”吐了一口,继续说:“你少装植物人!听不懂是吧?那就别再提这件事。”骆飞竟毫不介意,只是指着按钮说:“看,到顶层了。”金天闯一步跨出来,冷冷地怒视骆飞。骆飞走出电梯,正了正衣衫,笑容保持了好长时间,直到他重新开口问:“你知道亚里士多德么?”金天闯嘿嘿地笑着,揶揄地反问:“是他让你来敲诈我的?等收拾完你就轮到他了。”手机这时突然急响起来,他飞快瞥了骆飞一眼,接过电话,里面是廖东然的声音,总是这样焦急,因此金天闯也并怎么在意。
“你又有什么事?净添乱!”金天闯由于现在没工夫,也没再多说,否则他会殚精竭虑搜集一大堆令人难过上火的恶毒词语去挖苦廖东然,以报上次之“仇”。
廖东然的声音在剧烈发颤:“天闯,天闯!死了!死了!大家都要死了!”“你说什么你?你才死了呢。”金天闯的耳屎哗哗振落。
“今天鑫达出狱,你忘了?他说什么亚里士多德,然后从楼上跳下来了!……”金天闯一阵哆嗦,几乎要跪下来,瘫倒在地,他惊恐万状地抬头,极艰难地将目光移回骆飞的脸上。
“天闯,天闯你怎么了?说话啊!……”手机像知了般响着。
骆飞笑着,一只脚踏到楼顶的最边缘,接着仿佛是被人抬起似的,那一刻就像十年前他,杜鑫达与刁梓俊一起无情地将于水清扔进深渊一样。
4、朋友的死令他愉悦
金天闯不相信宿命论,但他知道于水清不论是死是活,或是一只饱含了地狱所有恨意的冤灵,都绝不会放过当初欺侮自己的人。金天闯不想费力去救骆飞,这可是二十二层顶部,保不齐连自己的性命也会搭上,而且万一他的身体沾上了自己的指纹,而且最后还是死了,尽管不是自己的责任,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随即被一大堆麻烦缠住。然而这些看似合理的理由都只是借口。他决不敢将隐匿在心底的主观愿望说出来甚至在脑海中过一遍,可他真的盼望于水清继续控制着骆飞,这种念头起初摇摆不定,后来却自模糊中挣脱,变得愈加强烈狂热起来。如果骆飞还原了本性,必定会如自己先前所料,以公开为威胁要求分得一部分彩票奖金,这可是自己万万不愿看到的。所以,去死吧。
金天闯一面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一面形式上作自我批判,用良心谴责自己为何要有这么卑劣下作的念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骆飞的动作出奇地慢。但他竭力控制住亲自上前去帮骆飞一把的念头,毕竟现行法律不制裁尚未作出真实行为的犯罪意念。
骆飞居然一把死死地抓住边缘的栅栏,抽搐着向内费劲地挪步。金天闯有些急了,他很快能明白个中道理:因为在他们九个朋友中,骆飞是个最珍惜生命与健康的人。过去大伙一起去打架,骆飞尽管下手狠毒,但总是在保障自己不被伤害的前提下,换句话说他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与求生意志极强,这与刁梓俊的不要命不怕死大大不同。于水清想在同一天诱使两个意志坚强的人成功自杀,显然道行还不够。金天闯自认为想明白了,他居然猛地浮出要助于水清一臂之力的可怕想法,不是为了于水清,而是为了五百万。
危楼之巅,微薄的空气令金天闯大脑中氧的供应受抑,疯狂的暗红色迅捷袭入了瞳仁。他瞧了瞧近处自己的身旁,又远及整个楼顶,正处在天与地的交接处,这时云端已压得很低,周围再没一幢楼有这样的高度了。
骆飞仍在死与不死之间痛苦诀择,两张脸孔交替轮换着,波浪般涌动。金天闯想自己除了手,还有一张嘴,嘴是不会留下类似指纹的证据的。
“哥,二哥!”金天闯试探着说,“你看下面多漂亮啊!高高的大厦,各种各样的车,雄伟的立交桥,还有……”骆飞用一声粗暴的吼叫打断他拙劣的诱辞,全身仿佛蓄满了力量。金天闯有些害怕,论起动手技术,骆飞仅次刁梓俊,是烟州出了名的打架大王,斗战圣佛,要是生在古代绝对是练绝世武功争天下第一的材料,自己可不想给他一拳打下楼去砸地球。
“你……你想我死?金天闯?”骆飞杀气腾腾地问。金天闯刚想呈央求状解释说不,骆飞却突然充满绝望地颤声说:“天闯,天闯,我不想死,活着多好啊!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这句话像拨云见日,打动了金天闯未被金钱抹杀的最后一丝良知,但很快如同茫茫雨夜中的一道短暂凄华的电光,只造就了瞬间光明与温暖的人性,立即为更大的物欲雨潮所浇没。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非得安守本分不得越位,只不过必须要以另一个人的毁灭为代价。金天闯先是痛心地喃喃说:“对不起,骆飞……”随后又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救你……谁救我?”那声音镇静得像长年封冻的湖面。
骆飞如同野兽般嘶嗥起来,飒飒劲风将声音射向楼下,分击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金天闯向后退了几步,确定骆飞伤害不到他时,才高声喊:“骆飞!你的死期到了!你干尽了丧尽天良的坏事,是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畜生!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我呸!你还有下吗?你一个标准的青皮无赖,烟州最大的垃圾!你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起码可以净化城市嘛!和你做朋友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洗清的耻辱!大家都讨厌你,就唯独我还可怜你,搭理你,你算个什么?虚伪,无耻,长得又丑,成天不刷牙,嘴里一股屁味,你凭良心说说,你从出生到现在总共洗过几次澡?你有幅射你知道吗?总而言之你一无是处!你快去死吧!”
这番话总然没头没脑,不着边际,跟低素质的市井老百姓夹七夹八地骂街一样,但仍是极大地刺激了骆飞。金天闯见他目眦欲裂,知道自己的话很有效果,就算不能劝到他自杀,也要把他气死,于是又喊:“骆飞,你只要从这儿纵身一跳,什么都解决了。为什么像你这种不可饶恕的人,还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而被你欺负的于水清却含冤死掉?”这话一出口,他相当后悔,这不仅能令骆飞精神崩溃继而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更不知是否会触痛于水清敏感的伤疤。这家伙此时也许就在一边瞧着呢。
骆飞的意志开始朝对金天闯宵小恶毒的语言而感到愤怒的方向转变。他甫一抬脚,就觉得一股大力凶悍地将他向外拽。整个人向下弹出去,但在一切都将结束的一刹那,他仅余无几的钢铁般坚固的求生本能最后一次擦燃,令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栅栏。他身长手长,又是体育特长生,这种类似引体向上的动作尽管横加了几十倍的引力,仍然不能将他彻底送进无间地狱。对死亡的无限恐惧会消除所有看似刻骨铭心的爱恨情绪,骆飞对金天闯的恨意一下子幻化得无影无踪,只是在不住地喊:“救命!救命!救我,我是你的朋友啊!”金天闯缓步走到他眼前,冷冷地说:“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俯视我,是吧?”骆飞歇斯底里地狂吼道:“拉我上去吧!拉我上去吧!我要摔下去了啊!”金天闯深深吸了口气,仰头凝视被淡灰色包围的日头,转而向下看着骆飞那张瞬间憔悴得几近枯槁的脸,毫不为之所动。他知道,就这样僵持的话,骆飞迟早……还是会掉下去的。在如此的压强下,再强劲的肺活量也不能使骆飞的手臂支撑起他的整个身体,终于,他的手无力同时也是无奈地松开,抛向虚空。
金天闯不想去看,因为骆飞必死无疑。他要做的是快些离开这里,以免惹人怀疑。
等他到了楼下,才重又找回了二十二层顶端完全无法满足他的充实感与沉稳感。人失去了重量,同时也会失去斗志。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内层不断缩小,外层不断扩大,争抢着去瞧那具死尸。金天闯高兴地笑了,这时如果他能再看到街头的一面镜子,就不会注意自己脸上的粉刺了,而会着实吓一大跳,甚至心惊胆战——他决计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到自己的笑竟然会那样丑恶与可憎。
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组成的群体都完全不能分散金天闯已疲惫不堪的眼帘所属的视线,因为在金天闯看来,他们不仅出奇地相似,而且简直毫无差别。这也并非是中国人太多的缘故,马上有一个更好的理由让他释然:缓缓蠕动着人群之间,有一片凄淡的灰暗色泽,一直在凝滞不动,两条细缝眯了起来,下面的嘴角,轻轻向上翘起,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金天闯十年后第一次看到于水清,起初也不由恐惧得迅速冰冷到每一根神经末梢,但骆飞的死带给他的愉悦竟足以与之抗衡。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也挤出了一个笑作为回应,然后抄着兜,若无其事地融入了落暮冥冥下的凄红灯火中。
5、你成熟了
金天闯没有引起廖东然的任何怀疑,因为他俩处于极为相似的境地。骆飞与杜鑫达的死亡令刁悻俊神秘猝死以来一系列的杀人案件更加扑朔迷离。金天闯只是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在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的情况下,基本上毫无阻力就脱开了干系。最终沈颀没在公安局说出自己唯心论的反动看法,但这并不妨碍专案小组的最后认定:这期间所有以自杀为表相的恶性惨剧很可能是一个会巫蛊术,专以诱导方式致人死亡的催眠师。金天闯持号码进入福利彩票中心,将属于自己的四百万存在中国工商银行内,而不存在本地银行,因为他想去本省的省会滨都去获得更大的发展。但他有些更大胆的设想,还需要努力去完成,于是他打定主意约了沈颀去吃饭。尽管有了钱,但他仍不想惹任何人怀疑,只选择了一个普通的饭馆。可饭馆的墙壁上刻有“科教兴国”四个大字,下面总有一个石雕般稳重的威严老者在卖A片,所以尽管普通,但这一特色令它很容易被找到。
沈颀正在饭馆的观赏鱼水箱旁愣神,水箱里有很多只能看不能吃的鱼:黑狮头、朱砂水泡、红白锦鲤、地图鱼等等。金天闯刚刚站到她身后,她已不知为何察觉了,也没有回头,只是说:“看看这些鱼,有这么多不同的种类,本来应该相互排斥的,可它们还是和谐地生活在同一个水箱里,而且相处得很好。”
金天闯笑了,意味深长地回答:“毕竟它们都是鱼。”
“那我们这个社会呢?”沈颀回眸短短地瞥了他一眼,重又回到座位上。
“是啊,你和刑坤都是人,却不能和平相处。”
“我跟他完全不同!他算个人吗?”沈颀把金天闯刚递过来的菜谱又扔回去,“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这么说?”金天闯抿了一口咖啡,接着压低了声音:“你想不想扳倒刑坤?”
沈颀愕然地抬起头审视他。
“怎么了?”金天闯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做作地四下瞧瞧,“我哪里不对么?”
“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沈颀尽量装做漫不经心,但她犀利地瞬间纠集起浓郁杀伐之气的眼神证明了她不具备当卧底的条件。
“刑坤指使胡功开车撞人,我看见了。胡功单独来找过我,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也听见了。我是个证人。你现在不是警察,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向法院提起诉讼,告刑坤杀害了你父亲沈宗义。我呢,就为你做证。”
“行吗?”沈颀有些措手不及,“可律师呢?”
“廖东然你记得吗?开蒙迪欧的那个小报记者,他是法律专业的,考有律师证,只是烟州长期以来都挺稳定,加上剧本创作来钱更快,他就没去律师事务所应聘。”
“你知不知道刑坤的律师都是从北京、上海、深圳请来的,有国际影响力的著名大律师?他们可从来没打输过一场官司。”
“要不是他刑坤有这个资本,也许我会更早地向你提出这个建议。”金天闯丝毫没被触动,“刑坤很有背景,这我完全知道。但有个人是刑坤的最大对头,而且论到背景,刑坤未必吃得下他。”
沈颀愈发惊奇了:“你说的总不会是你自己吧?”
“我说的是刁梓俊的班主任!”金天闯警惕地环视周围,防止有人偷听,声音低沉到了极限,“现任的市委书记……岳衷怀!”
沈颀像是触了电,俯下身低声训斥到:“你只不过是认识他,可岳衷怀没教过你,他教过刁梓俊,你跟他没什么深厚交情呀。即使有,他也不会听你的。”
“我有个朋友谭敬奇,是他的门生,”金天闯信心十足地说,“改天我约他出来,请他帮帮忙。”
“你要贿赂他?”
“汗,他家里开奔驰的,我贿赂他?我拿什么贿赂他?神舟七号?”金天闯不紧不慢,“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你是不会懂的。即使现在变成了纯粹的利益关系,但感情没了,了解却还存在。我们九个人的性情、喜好、隐私,在相互的眼里都是透明的。我敢这么说:就算是谭敬奇的父母或岳衷怀本人,都未必比我更了解他。”
沈颀很奇怪地盯了他一会儿,半晌,淡淡地问:“你策划很久了?”
“刚刚开始。”
“你觉得这可能吗?”
“女人就是女人。”金天闯异常镇静地说:“想不到与不可能是两回事。这世上有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珍珠港,911,这只是你目光不够长远,想象力不够丰富,思维不够开阔而已。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沈颀再度陷入凝思,嘴里却喃喃地说:“你变了………你终于………成熟了。”
金天闯坦然接受了赞美:“嘿嘿,为生活所迫啊。一个人到了该成熟的时候如果还不成熟,那他的死期就快到了。我可是还想活个大岁数。不愿这么早就被生存法则淘汰掉。唯一可惜的是我成熟得太晚,因此更要尽快赶上别人。”
沈颀仍用怀疑一切的目光打量着金天闯,并非如同金天闯过去那般以百般挑剔别人为乐,而是生恐金天闯会犯下法律不容饶恕的错误,于是问:“刑坤倒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金天闯的睫毛轻轻振动着,正视沈颀,说:“你……究竟把我看成什么人?”
沈颀直言不讳地答道:“我更希望你还像以前那样胆小怕事,唯唯诺诺,起码不会惹祸上身。”
6、赚十几亿
“那还算个男人吗?你到底答不答应?”金天闯把她眼前一直用来掩盖窘相和拖延时间的菜端起,放到自己面前,认真地问:“你明确地回答。”沈颀的眼微微地眯了眯,肃然道:“天闯,你该找面镜子照照,你的眼神真可怕!你已经变成一个可怕的人了。”
金天闯非常讨厌她避实就虚的回答:“我一直都是这样!你快回答我!”
沈颀竟摇摇头说:“我现在已经很清楚地知道,杀害我爸爸的真正凶手是于水清!”
金天闯实在料不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勃然问:“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以前那些神仙一样的正义感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也变成俗人了?你别忘了,你曾经是个警察!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什么来着?不是说刑坤是黑社会吗?不是说应该为烟州所有市民彻底铲除他吗?如果从头到尾你只是为了替父报仇,你干脆去山里修练几年XX功,当个侠客算了!”
“我实在想知道你的真实用意,”沈颀神色黯然,“能把实话告诉我吗?”
金天闯不住地点头:“好……好!好!”他在桌面上乱颤的食指骤然顿滞。沈颀的目光立即重又移返到他的脸上。金天闯歪着脑袋仿佛认真思忖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取代刑坤。”
这话带来的冲击对沈颀来说完全不逊于于水清幽灵般的杀人手法,沈颀没有像其他熟悉金天闯的人一样感到可笑,而是涌上一股怒气:“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呀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金天闯如今已毫不避讳包括沈颀在内的任何人的目光,他很洒然地说:“这些话都是我深思熟虑以后才说的。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我只是比较喜欢电脑,而且尤其是晋达这个牌子而已。我想当个像他那样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大老板,住豪华别墅,坐高级轿车,过过富有的生活。”
“你想做买卖挣钱这是好事,起码比过去不思进取强。可你怎么能往歪处上想?刑坤那钱是好来的吗?”
“你说的我全都知道。正因为是不义之财,所以我觉得用起来也没什么违心。人与人只有唯一的区别方法,那就是财产。这个世界上只有有钱人和穷光蛋两种人。社会是有钱人的,国家是有钱人的,整个地球都是他妈有钱人的!中国的贫富分化是世界上最严重的,矛盾也是最尖锐的,这个矛盾永远无法调和,因为阶级属性是个很不稳定的流动概念。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他还算无产阶级吗?中国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对未来的恐惧之中,他们被告知自己所处的社会资源极为匮乏,必须成为人上人,将所有与之竞争的对手全部挤垮。你仔细看看,有钱有其实很多,只不过比穷光蛋的数量少一些而已。若要改变现状,只有两种方法:第一,推翻世界上所有的政府——可能吗?第二,我不做穷光蛋,我也要做个有钱人!”
沈颀冷笑着:“所有的穷光蛋都想做有钱人。”
“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金天闯硬生生地说,“但没有一个有钱人想做穷光蛋!”他觉得气氛有些僵冷,就欠身给她倒了杯茶水,“沈颀,本来你是个警察,就没挣几个钱,现在连工作也没了,长期这样,你的生活怎么办?我们将来……总得有些物质基础吧?”
沈颀脸色微微泛红,不再答话。她虽然英气,却并不完全属于那种在任何时候都能深明大义的女强人。尽管金天闯有百般不是,而且基本上是她见过的最难看最蠢笨最令人讨厌最没用的男人,但她不是毅然拒绝了前途远大并深爱着自己的陈公达。她没有察觉自己近来越发变得凄宛悲切,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蓬勃英武,她在潜意识里早已将金天闯看作了自己的男友甚至丈夫,只希望他能尽快把所有的缺点都改掉,和她一起平平淡淡但安康幸福地生活。这也许就是她以及她这类女人注定的宿命。
她的这些想法金天闯并不知道,金天闯最近的成熟,仅仅极其片面地限于他的小聪明,他没去理会沈颀的表情,接着说:“刑坤并不是国有企业的老总,但那公司也不是他自己的。他不过是晋达在烟州的总代理。这是一个亚洲驰名的品牌,一旦刑坤倒台,公司的信誉和形象将会立即垮掉。他将会成为负债累累遭受万人唾骂的可怜虫,下半辈子最窝囊的生活正等着他。可这时他不能靠卖掉公司还钱,因为毕竟晋达是日本的企业,虽然远远竞争不过索尼松下,可也由不得刑坤自己作主。他唯一能选择的就是保留公司的名字,而仅仅将自己的职位让贤给另一个人,保全公司,并得到一笔相应的赞助。可惜的是,钱他也许能还上一部分,而公司的法人代表仍然是他,他必须承担所有的法律责任,这可是赖不掉的。在中国,枪毙是板上钉钉铁打的事实了。到时公司濒临破产,越欠越多,最终只需要给刑坤几百万,尽管远远盘不下整个公司,但绝对能盘下他的位置。”
沈颀听得愣住了,半天才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不可能这么少。就算真的只需要几百万你也付不起,你有钱吗?公司的新总是谁,得由在日本的总部董事会决定,从投资多的股东们里选拔。而不是你。跟你没关系,毫无关系。你总是这么幼稚……”
“你敢瞧不起我?我知道你们一直都瞧不起我!”金天闯不知为何暴怒起来,“凭什么别人说起理想来就是宏伟蓝图,我一说起来就是胡思乱想?你们全都对我有偏见!全都不尊重我!”
沈颀并不理睬他激烈的情绪,她更觉有必要把话讲完:“每个人都是唯心主义者,以为地球为自己而转,事实上尽管谁都不是世界的主人翁,但也都不是旁观者。一个人要是总对自己没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估,他就是对自己的前途甚至是生命不负责。天闯,你有多少能力,多少斤量我太清楚了,这不是单纯的思想转变就能转变出来的。这需要知识、见识和胆识。你还是安安心心做个普通人吧!”
“不!”金天闯倏地站了起来,“砰”一声一拳砸在桌子上,低声吼道:“我不甘心!凭什么别人就能开宝马坐奔驰,住花园别墅,去夏威夷和澳洲渡假?我过去当学生的时候,父母都在外地做小买卖,不为生活犯愁,也从没去想这些,只希望活得自在一点,快乐一点,可现在变了,一切都变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商品社会里,我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永远固守住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纯洁呢?任何看似牢不可破的原则都会有它被攻破的时候,这靠的就是时间,没有其它!”
店里的食客们都有些惊讶,纷纷低声嘀嘀咕咕,胆子小的人已经陆续向店外转移了。
沈颀冷冷地瞪着他:“你坐不坐下?不坐下我就走了!”
金天闯颓然坐了下来。
“你简直有些病态自恋,妄想狂!难道钱就是一切吗?”
“你少跟我探讨人生哲学,我告诉你,人这一辈子只需要三样,一是养你长大的父母,二是带来利益的朋友,三是养你到死的钱,就这些!”
沈颀阴恻恻地说:“我不想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可你……你以为钱那么好赚吗?如果你能勤勤恳恳,辛苦干它五六年,说不准还能赚到十几万,等到你三十五岁之前,就会有属于自己的车了。成功的话也许还会是一辆中档价位的车,这多好……”
“胡说!胡说!”金天闯的狼嗥把店里所剩不多的客人一股脑全吓跑了,“谁说我才赚十几万?谁说的?我一年就可以赚几十亿,我要超过比尔·盖茨!谁说我在四十岁之前才能买中档车?再过几年我就要有十几辆私家车:布加迪、劳斯莱斯、宾利、世爵、迈巴赫、兰博基尼、玛莎拉蒂、法拉利、保时捷……甚至F1!我还有数十万员工,几百个保镖,私人游艇和飞机!”
沈颀见他跟建国初期的xxx一样超英赶美翻转地球,不由惊诧莫名。她不再劝了,只是愕然问:“你……你疯了吗?无论你如何辛苦勤奋,这些都是绝对不可能的。”
“谁说的?谁说的?”
“你没有学历,没有能力……”
“谁说非要有学历和能力才能赚钱?没念过书的亿万富翁有的是!有学历、有能力的人都是受雇给别人的职员!你只会打击我的自信心!你不能就代表我不能吗?我还没做你怎么知道不能?”金天闯此时完完全全像个疯子,神经病,如果生在商末周初的年代必定能排进疯神榜里,“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做那种不必工作,只需成天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咖啡的大老板!你竟敢蔑视我!你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不然等我成功了,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后悔死你!我将排入世界富布斯富翁榜,名垂千古!”
沈颀的脸终于彻底阴沉下来,她再也受不了这个狂妄自大痴人说梦自怜自恋不可理喻的怪物了。所有的希冀随之尽皆破碎。她站起身说:“我认为你还是死了比较好。”说罢快步移出店外。
金天闯怔了足足两分钟,店里冷冷清清,他转向店员,粗声粗气地说:“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结帐!连她一起!——不!连刚才店里所有的人!让你们敢看不起我!”
收款台的店员赔笑着,生怕触怒了眼前这条疯狗,扑上来一口咬断自己的喉管,只得小心翼翼地回答:“谢谢您……不必了。所有人都付过帐了,刚才那位小姐……连您的帐也一起付了。”
金天闯的眼睛几乎要喷射出岩浆来,木立当地。他怒不可遏地想,沈颀竟然也不再站在自己这一边,世故人情真是太冷漠了!她跟廖东然、程科、刁梓俊、杜鑫达、骆飞一样没什么区别,全都该死!世上所有瞧不起他的人,都该入无间地狱!而金天闯从没想过,令他人敌视、蔑视他的,正是他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疯狂。
7、你这杀千刀的
岳衷怀用拇指和食指揉挤着惺松睡眼上方的“丝竹空”穴。这些时日石冶一中发生的事情他也略知一二,尽管这些小事根本不配进入堂堂市委书记的耳中。他抬眼瞄了瞄端坐在对面的谭敬奇。这个学生当初曾跟自己做对,但如今却投到自己门下,决然与过去那些毫无前途可言的卑俗朋友决裂。当他仍在学校任教时,这样做只为了瓦解这一团结的“邪恶轴心”阵营,现在自己已然是权倾一方的官宦,如同体积大的星球,引力自然大,有碎散的陨石吸附也毫不为怪。谭敬奇明显与他的八个兄弟不同,他外表温厚憨迂,做事勤快麻利,具备在中国官场中生存的一切先决条件。小时候依附刁悻俊,现在依附岳衷怀,以别人的强大造就自己的强大。他从不正视岳衷怀的眼睛,语气里永远充溢着卑躬谦逊,时不时说一句不愠不火恰到好处的妙言,令岳衷怀心花开朗,胸膈畅然。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就连他的同事,尽管嫉愤于他的溜须拍马,但也真的实在挑剔不出他对自己有何不妥的举动。
“老师……”谭敬奇忐忑不安地说,“我想跟您说件事……”
岳衷怀总要在弟子面前维护师道尊严,于是只轻轻发个鼻音“嗯”。但他已经打算认真聆听了。
“烟州市这几年在您和其他政府领导的英明治理下,发展相当快啊,不论是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水平,还是当前大好形势下的精神文明建设……”“敬奇啊,”岳衷怀叹着气,无力地揉着太阳穴,“我和你师徒有十年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哎?……哎、哎!”谭敬奇战战兢兢,“可是不论您怎样努力,什么社会都有好人坏人嘛,所以问题有些害群之马……”岳衷怀注意力集中了:“你这是说谁啊?”
“我……”谭敬奇咽了咽口水,细声细气地说:“我说的是……晋达公司的老总刑坤。”
“他?”岳衷怀面不改色,只扬了扬眉毛,而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他却穿着比基尼草裙在夏威夷沙滩上跳肚皮舞,同时两手作胜利状V,嘴里大声喊着“YEAR——!YEAR——!”他立即回归了中国当前国情的现实,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刑坤,我是知道的,他怎么啦?虽然社会上对他的非议不少,可我看他也没有什么比较明显的犯法举动啊。”谭敬奇见岳衷怀一边开脱表明他自己与刑坤毫无私怨,一边又明褒实贬刑坤的为人,最后还暗示自己得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于是心领神会说:“我有个同学叫金天闯,过去……我……不懂事的到时候,我们九个……”
尽管这样表达起来很费事,但他始终不敢明着提刁梓俊的名字。岳衷怀当然明白:“哦,金天闯么,我有印象。是咱们班邻班的曲老师教他吧?我记得,你们当初的感情很好嘛!唉,人生短短数十载光阴,还是学生时代这段最美好!”他故意叉开,意为显示自己并不重视刑坤犯法这个话题。
谭敬奇忙说:“老师,他有一次跟我说,刑坤指使胡功开车一连撞死两个人,又撞伤一个人,这些他全都是亲眼所见。他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并且就是他把第三个受害者送往医院的!”岳衷怀再也无法掩匿眼中的亮光,只要眼皮再张开一点儿,他的目光就能射出大气层打下个飞碟来。他喃喃地问:“什么?不是说……一直都没有目击者的吗?……唉!他怎么现在才说啊,事情都过去快半年了……那,他突然重又提起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
谭敬奇狡黠地说:“我猜……他是想向人民法院起诉刑坤!”“唔,年轻人有这样的思想觉悟,不容易哟!”岳衷怀完全精神起来,“倘若这是真的,刑坤这么有背景,你的这位朋友还敢不屈不挠地同邪恶势力作斗争,实在是难得的优秀市民!我们当代的年轻人,就是缺乏这种勇于抗争黑暗的意志!都说精神文明建设要与物质文明建设同时抓起,从哪里抓?就从这里!我很早以前就不止一次地跟你们说过,生活中的每一点一滴,都蕴含着极发人深省的道理!……唉?说到哪儿了咱?噢!他要起诉?”
“可他苦于自己作了原告,如果同时兼证人,这恐怕……”谭敬奇把剩下一半原本已赋予生命的话又活生生吞进肚里,等呆会儿饿了就再从胃里调出来反刍一下。
“这么说,他是想让你作为原告上诉喽?”
“我?”谭敬奇用食指一指自己,心想岳衷怀你这杀千刀的,居然如此险恶毒辣,把我推到一个四面楚歌八方受敌近乎耶稣的位置,你自己却安稳地躲进避风港里,轻轻松松地瞧着刑坤完蛋。可岳衷怀是市里一把手,他的口喻又有谁能不从?
“就这样定了吧……怎么?敬奇,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岳衷怀装傻卖呆地反问,又怕把谭敬奇逼上绝路,便再鼓励几句:“放心,有整个烟州市政府和广大市民支持你。如果真的如金天闯所说,是个大案,那政府会考虑给予你一定的奖励。”
烟州市政府就是一座马上就要拆迁的老房子,广大市民就是什么都没有,政府给予的奖励就是一张五毛钱的大红纸上面写着“奖状”二字,这些谭敬奇心里都清楚。他即便担心仕途不保,但也决不致愿为此置身险境,忙想竭力推辞。这时,一个端丽的年轻女孩从二楼走下来,披着一件睡衣,睡眼惺松地问:“爸,谁来啦?”谭敬奇像触了高压电,一跃而起道:“小瑶,是我啊!好好好好好好久不见了!”
岳瑶微微冲他笑了一下,差点让谭敬奇当场馋断了气。岳衷怀本来就打算培养一下女儿与得意门生的感情,这时心里更大快朵颐,想女儿来得正是时候,来得好,正可以再加一把火,忙说:“怎么样,敬奇,这事是很困难,但十年来我所了解的你可是从不怕任何困难的,而且总是帮我排忧解困,若真的不行,我也不勉强。今天正好当着小瑶的面,说说你的想法吧。”谭敬奇再怎么恨岳衷怀老奸巨滑,他毕竟是岳瑶的父亲,自己可决不能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显得像个懦夫。于是胸脯一挺,像只猩猩般来回敲打着:“您放心,这事儿就是豁上我的命,也一定办成,决不辜负党和政府的信任和您的栽培。”岳衷怀非常满意。岳瑶笑着说:“为了烟州市的发展和安定,这次就算了,今后你可别让敬奇去干危险的事啊。”
岳衷怀轻声斥道:“你懂什么?”谭敬奇见岳瑶这么顾念自己的安危,心里大受感动。
当年岳衷怀还在石冶一中教书时,岳瑶也就读该校,并和谭敬奇同班。岳瑶在烟州本地算不上如何美貌,但在石冶粗手大脚红肤方脸的农家姑娘中间,自然是绝对的亮点,被公认为石冶一中的校花,追求她的学生无论本地外地都数不胜数,然而她一个也看不上。她也并非如同纯情的小女孩般只喜欢英俊高大的白马王子,抑或成熟女人那样恶俗地只认房车存款,她自小受岳衷怀的专业指导,像岳衷怀的弟子们一样狂热崇拜父亲,甚至有恋父情结,认为他上天下地无不能,一朵梨花压海棠,大陆得靠他才能收复台湾。她认为要找也得找一个像父亲这样的。谭敬奇就符合这个特点,他左右逢源,既和刁梓俊等人称兄道弟,又人不得罪岳衷怀,嘴上喷蜜,说得岳瑶心花怒放,很轻易地将她弄到手。刁梓俊本来也决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美女,可他不想违背义气抢兄弟的女友,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是岳衷怀的女儿,就算长成玛丽莲。梦露也不能令刁梓俊抑制住恶心。相对来讲,刁梓俊更崇尚无形的权力和实际的金钱。
后来事实证明谭敬奇脱离小团体投奔岳衷怀的选择极为明智,岳衷怀成为市委书记后,岳瑶也成了烟州市人民共和国的公主,人逢必夸。岳瑶的学习成绩也的确不错,考上了省重点滨都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晋达电脑推销部,现在已经成为部门经理,一个月拿三千多元,这种待遇对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讲,绝对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谭敬奇打算攀上岳衷怀这棵大树,并要将他由师父变为岳丈,而且谭敬奇也真的喜欢岳瑶,接下来自己在市委的仕途就更加光明平坦了。
他心里想的什么岳衷怀清楚得很,但岳衷怀不计较这些,目前唯一的目标就是灭掉刑坤,弄出个震惊全国的大案,自己也好扬名立万,爬到滨都省政府里去,并将女儿提到原来刑坤的位置上。
8、市委书记死了
金天闯等了很久。在这之前他给谭敬奇打了七八次电话,大多没有回应,仅有两次谭敬奇接了,但说的话含有大量的“……嘛”“……哟”“……啊”“……哩”等杂质,毛主席遗传给全中国几百万官员的经典官腔令他实在无法忍受,真想一口浓痰顺着电线吐进谭敬奇的耳朵里。他喜欢教训别人,但决不允许别人用相同的方式对待他。可就在他焦虑不安的时候,刑坤已经用不着焦虑不安了,两名穿着制服的大盖帽出示了证件,把刑坤带走,同时抄出七十多枝枪,包括俄罗斯走私来的AK-47与榴弹炮,子弹13万发,光这一项非法持有如此规模的枪支罪,刑坤就得在监狱里长生不老,更别提只需一年之后,烟州是谁家天下又得单说。
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神户的总部反应强烈,也向国内法院要求严办刑坤。鉴于大使馆的介入,整个北方闹得沸沸扬扬,刑坤在省政府的后台也保不住他,最终连自己也被揪了出来,叶世泽这种市级别的更是难逃法网。岳衷怀是一边感叹日本企业的严于律己公私分明,一边也叫好刑坤的垮台。谭敬奇出了不少力,得到了省里的肯定与表扬,仕途通天,但他仍旧保持头脑的冷温,毫不犹豫地将功劳推给岳衷怀。岳衷怀一面假意拒绝,一面真意接受,省里考虑让他向上迈一步。至于岳瑶,铁定要嫁给风光的谭敬奇了。抢得第一手资料的媒体也发了笔不小的横财。报纸上的八卦新闻日益演化成无聊斋志异,于是现在就流行一种说法,说是刑坤长得像猪,触怒了狐仙所以遭到报应。这场风波就跟一场会议一样,隆重地开幕,隆重地闭幕,然后当官的继续当官,种地的接着种地。
可大家都冷落了一个人,那就是策划整个倒台事件的金天闯,他没有得到任何封赏,烟州的晋达公司老总位置也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他重新又愤怒起来。尽管他根本无需这样——他已拥有了百万身价,但这需要别人给予必要的承认与崇敬,以满足他征服全宇宙的野心和自尊。在他看来,人生若是一出戏,他就是这戏的主角,整个世界发生的事都是围绕他自己展开的,其他人可有可无。而最好的朋友也不过是活得长一点儿的配角,在最后一集光荣地替自己挡了一剑或一枪,然后壮烈牺牲,成就了自己的一番霸业。
这段日子他没事可做,就选择打牌赌钱,与那些无业人员不同,他的目的真的仅仅在于娱乐消遣,因为赌徒们总会发现赌钱的特性:没有永远的赢,却有怎么也翻不了身的输。
沈颀再也没来找过他,廖东然也没有,可金天闯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孤独或难过。他仔细想想,刑坤一死,起码对自己生命的威胁解除了,而且烟州整个黑道系统虽然算不上是彻底瓦解了,也会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能也不敢出现类似规模的黑社会势力。当然即便这样,下一个坐庄龙头也轮不到他,这他总算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他的心态一直没有平和。一没过硬文凭,二没正式职业,所以初步计划拿出一百万来投资做个小房产买卖。如今的烟州社会空前安定,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了。
在此期间他曾经给沈颀打过电话,沈颀的手机长期关机,家里电话则有录音:“如果不是金天闯,请留下电话号码和留言,如果是金天闯,什么也别留下。”这令金天闯绝望之余更加地怒不可遏,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因此同样要再给廖东然一次同等的机会。于是他也打了廖东然的手机,由于职业需要,廖东然总是开着机。金天闯劈头就问:'喂,假如我有很多钱,你愿不愿意跟我和好?“东然沉寂了一会儿,静得可怕,就在金天闯怀疑自己的手机坏掉时,他及时地开了口:”天闯,第一,你有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跟你和好,我不想害自己。第二,也许这才是第一:你不可能有很多钱。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跟钱怎么可能扯到一起呢?我明天就要转到丹港工作了,我想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你了。再见!永远别再见!“金天闯”砰“一声将电话砸到地板上,随即拎起一条凳子用力地撞击着电话,本来他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渲泄,因为这电话毕竟不能代表廖东然本人,不过他现在有钱了,这样的电话他可以一天换一个。
金天闯觉得还不解气,又跑回屋里,从墙头摘下两只倒挂着的布偶,这些是他从夜市上买来了,用孩童般颇为拙劣的画技描出两个只能隐约看出是一男一女的面孔,男的身上写着“廖东然”,女的身上写着“沈颀”。这些日子他常用针孔扎“廖东然”的脑袋,再掷到脚底猛踏几下。“沈颀”的胸部和两腿之间则被他不知扎了多少针。然后他疯狂地亲吻着“沈颀”的嘴,接着不知为何又暴怒起来,用剪刀将胸部两枚象征乳头的红钮扣剪掉。这时他再也没有了耐心,把“廖东然”放到案板上,“砰砰砰”用菜刀狠狠地剁成了三段,又拖着大皮鞋冲入卧室,自写字台抽屉中找了瓶红墨水,嘿嘿傻笑着倒在“尸块”上,眉毛恶毒地紧皱着。
接下来是“沈颀”,他扯过来对准自己的胯部夸张地撞了几下,然后找出打火机,“呼”地点燃,狂热地瞧着被火吞噬最终成为一团黑炭的“沈颀”。
“王八蛋!畜生!”他骂来骂去还是这些顸颟无能的单调陈词:“就这样还太便宜你们了!你们应该每天受千刀万剐,每天都给火烧,都被粪泼!”他仿佛为自己突然萌发的异想而得意,便将两团垃圾扔进街上没盖的“敞蓬”下水道。“吃屎吧你们!”不知怎么,就这样也难以令他平静,他“嗷”地一声跳起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激怒,这令他一刹那间眼前一片惨白,他牢牢抓紧桌角,这才勉强站稳,半响都一言不发。
他在惊怒中昏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开着一部宾利雅致,财大气粗地喷云吐雾,停在一家极其奢华的宾馆前。他的另外三个好朋友左善、常征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样子困迫不堪,就像过去的自己,面对刁梓俊和刑坤一样。而现在,自己却威风八面地点了一桌五千元级别的大餐,燕窝鱼翅熊掌猴脑象拔干鲍穿山甲,只要是法律允许和地球上有并且确定不是外星人本人的东西,都吃了个痛快。然后自己带他们洗耳恭听最贵的桑拿,包最漂亮的小姐过夜。自己给他们讲了很多奇闻轶事,而他们只能瞠目结舌地听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像个不通事故的孩子那样笑了起来,同时又像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沈颀在虚幻中渐渐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她站在马路一旁,地面是由红与绿交错的方砖铺砌的,微细的隙缝之间钻出了浅黄色的尖草。她对面的红灯一亮,机动车辆停滞了行动。她看到了一个因此而显得清晰起来的身影。那是金天闯,他只是着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冶一中校服,脚上是一双仿真耐克鞋,脸上洋溢着很温厚很淳朴的笑容。沈颀心头一宽,立即冲他一笑。
但随即她的笑容僵固了,封冻了,随后彻底地破碎,片片飞散,飞散到抑郁难消的沉闷空气中。金天闯背后的那辆硕大无蓬的沃尔沃大货车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车后掩盖的近百名黑西服墨镜手执砍刀或长棍的打手,走在最前面的金天闯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换成了相同的装束,目光变得阴晦起来,始终为一团荒涎不经的迷雾所笼罩。
沈颀被一阵急切的电话声惊醒,她犹豫半天,承受着刺耳铃声周期性的煎熬,这才缓缓接过,问:“是……谁?”
“是我,陈公达。”
“我吃过晚饭了。”
“不是为这个……你……你要是还想看看那个古怪的连环案子的进展,就过来吧。”
沈颀瞬间被这话震得异常清醒,手不住地发抖:“那……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是。……”
“这次是谁?”陈公达轻轻顿了一下,很费劲地说:“市委书记……岳衷怀。”
沈颀手里的话筒似乎中了地雷的埋伏,一下子飞出老远,伴着很短很脆的一声烈响,玻璃的碎片混入了因减肥才能通过的异常尖锐的风啸。
9、石冶碑林
如果说晋达公司私藏枪支与故意犹杀人足以轰动大半个中国,那岳衷怀的死可以毫不夸张地记在外星人当天的报纸头条上,假如他们也看报纸和懂得死亡含义的话。这是一个狂飙不羁的黑夜,伴着激烈无常的暴雨,如同一万多年前那场摧毁人类最早文明的洪灾。仿佛雨中含有大量的沥青,足以让人体无完肤一般。沈颀坐上了陈公达的吉普车,仍有一种马上要陷入地下的感觉,尽管底盘很高,但还是有很多黄泥喷溅在旋涡上,吉普车的翻车率是普通轿车的三倍,沈颀不愿胡思乱想,但她真的强烈之极地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堕入黑暗无光,没有一丝空气和缝隙的无间世界,仿佛是一场精神与灵魂的活埋。
在出事现场,单警察就围了百来号人。各种各样的路障叉麻雀垒长城般纵汇横聚。记者或普通市民都被算作闲杂人员赶得很远,董炎极其庄肃但其实是威胁他们:“不准把此事公开!否则……”他咬牙切齿地瞪圆了眼,又有凶案现场作背景,惊雷闪电作烘托,似乎意思是否则你们的下场就跟随岳衷怀一样。
陈公达走在沈颀前面,并向周围不住地亮着警证,这才没人理会沈颀,直到岳衷怀的居室,守门的刑警要求沈颀单独出示证明,董炎抬头时瞥见了沈颀,默许般点点头,沈颀方能得以进屋。
屋里的景象我描绘不出,因为所有给我讲故事的人讲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说不清楚,我又未能亲眼目睹,再现只会更加模糊逊色,也只能用写作的人词穷时所写的一句再庸俗不过的应付之辞:“简直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不过还是必须要形容一下。三十多平方米的卧室变成了一个天然的画室,一个民族工业时代的大染坊。很久以前,沈颀还是个学生时,警校有位没有任何名气的教授,但他的另一个身份却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办过很多画展很多人对他疯狂的抽象画难以理解,他却偶尔透露说,常将沾满了颜料的排笔四下乱用,任意恣性,无所拘囿,恬然所至,被甩出的颜料就很自然地喷洒于纸面上,毫不费力地成为一幅伟大的抽象作品,因为抽象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能永远地争议,好比从地底深层挖出的一块圆形石头,可以说是枚恐龙蛋,也可以说是猛犸屙的屎。
眼前就是这样一种景象,大泼墨大写意,仿佛有谁力大无穷,先轻而易举地将岳衷怀弄出点儿血,然后抓着他的一只脚,在整个卧室的墙壁玻璃或家具之间毫无规律地来回撞击。沈颀从不敢设想也不能相信,一个人身上所有的血全部都洒出来,居然能有这么多,无一不被浸得通红,这与一般的颜料不同,它仿若拥有了强大钻透力的腐蚀性,深深渗入了内部,入木三分,在我们的视界看不到的空间中肆虐无忌。
沈颀惊了好半天,这才去看岳衷怀的尸体。谭敬奇一直在身旁,只是她无心去发现。布一揭开,尸体上的某些血肉也沾到了布上,这很像她在学生时代用透明胶将错字从纸上粘下就在那一瞬,沈颀感到一个色泽较浅的自己猛地从体腔中溢出,那也许是自己的灵魂,一下子跌入了尸体中,与其重叠,变得丑恶,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噬心裂骨般的恶心——难看的东西真的难以让人产生同情之感,即使它们本身并无过错,但似乎丑陋本身就是罪恶。
沈颀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于水清,这个被学校与社会同时毫不留情地唾弃的悲惨生命,此时正隐匿于视线难以触及的角落注视着这里。但她拿他毫无办法!如果他仍然真实地存在,那人间的法律不能也无能为力。
可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沈颀突然想到,也许这一切全是人干的,并没有什么于水清。金天闯撒谎?不可能,他要是有这样横溢的编谎才华,早就成了骗子或者作家了。或许于水清确有此人,但早已死了,凶手拿于水清作幌子,一个接一个地杀害。他与于水清共同的敌人。于水清难道就真的在那次离校后死了?仔细究底,整个学校还没有谁是亲眼看见的。于水清的家人也都不在人世,会有那么巧?他必定还有亲人,说不定正是这个亲人在丧心病狂地替他报仇。但无论怎样都解释不了,受害者们不可抗拒而又离奇诡异的死亡方式,这实在不是能用正常的逻辑思维去推测的。
“岳书记的家人呢?”陈公达问谭敬奇,“他女儿叫岳瑶是吧?”
谭敬奇受惊过度,很难再说出完整的话来,“小瑶……啊……小瑶哪儿去了?”
“队长!”一个年轻警员在卫生间喊:“你快来看一下!”
陈公达愣了愣,沈颀已经抢先一步跑进去,洗手间的宽大镜子有一处碎裂,并在不断扩大,接着一阵脆薄的响声,整面镜子分裂得极为彻底,成千上万的碎片映出大小不同的千百个沈颀。
镜子后面的墙上,有四个用锐器击砸的大字:“石冶碑林”,陈公达等人悚愕地站在门口。沈颀早已预料,虽然事出突然胸口一震,也不是怎么太惊惶,但三名警员验证后,平静地说:“是用铁锨砸的。”“铁锨”二字才真正地撞击了沈颀的灵魂。沈颀忆起金天闯讲的往事,刁梓俊正是用铁锨挖坑,活埋于水清的。
“去石冶碑林!”陈公达喊着。 第七部分:::::::: 希望,死于童年
1、奇特的梦
金天闯梦见了奇特的景象。
他置身于一处白昼将尽的黯淡空间,被一种朦胧不安的忧伤缠住。低沉,遥远,抑郁而庄穆的重量感令他产生了难以忍受的不适。他在无意间触到自己的脸,感到一片空前可怖的湿润。他在大滴大滴地落泪,冥冥薄暮的尽头,传荡来延绵无竭的呜咽,它来自黑暗的最深处,因毫无节奏感而不同于其它旋律,那是用生命最原始的发音器官吹弹出的。世界的尽头究竟有什么,是程科一直在研究并打算毕生投入的无限谜团。人类目前的原始科技只不过是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的可笑雉形,人永远存在着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没有什么是不是可知的,但也许某些东西,我们短暂的一生甚至子孙后代几世都无法参详,这致命伤来自于野蛮与文明交织冲撞所诞下的对宇宙迥然枘凿的认识方式。谁敢说上帝本身的构造不是物质呢?造物主于熙熙攘攘的尘世之外,暗暗制造了另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空间。
他在迷茫与幻无中看到了一片宁静似夜的墨绿色,它仿佛在象征生命的旺盛与不灭。这里是树的天堂,聚满了上帝允许地球拥有的各种植物,梧桐、棕榈、芙蓉、槐树、榕树、枞树、毛榉、松树、竹子,在日光的烧炙下如同镀金的教堂、尖塔与神龛。可又有谁能料想得到,那树木天堂的隔壁是人类的地狱,每一棵树都有一个高级的灵魂依附,它们奇异的嘈杂声隐匿于蜿蜒河谷与凄迷浓雾间断断续续的潺潺流溅里,潜藏在枝叶间鸟虫蛙蛇难以言喻的骚乱争嚷中。
他们是谁?也许有的人须发飘垂,虬髯恶相,也许有的人慈眉善目,嘴角与眼缘却透露着不为人轻易觉察的阴险奸佞,还有一些人,他们的脸隐在喧器纷绕的俗世红尘背后,根本看不清楚。也许还有的人,根本就没有脸,但这对他们不重要。他们身体的其它部分却异常清晰,耳垂、颈项、手腕、指间尽是光彩夺目的珍丽饰品,同样雍容贵重的衣着有了这些,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有人长着猿猴的面孔,他们大概没有进化好,眼睛如同玻璃珠般麻木,毫无生气。这并不能算奇怪,也许长着猪的脸、狗的脸、鸡的脸、驴的脸,之所以仍能称之为人,缘于他们有着一副真正的人体躯壳,只是进化论学说没有对他们的存在详加说明,也许威尔斯在他的摩洛博士岛上可以解释得清。也有的野兽名称,没有谁能叫得上来,可这总比连脑袋都没有强。那些古代无头的人脖颈上总有一道发黑凝干的血痕,他们是被斩下了首颅。有人被腰斩,有人被劈成对称的两半。当然,也有人上吊自杀,他们虽然与众不同地挂在树枝顶端,但终归会腐落地面,尽归尘土。
在欧洲中世纪,只有库尔皮耶人死后才会被埋在森林里,没人去那里缅怀他们,没人愿为他们哭嚎,他们的墓地上也只有狼的号叫。
这里是校园墓地,石冶碑林,有太多太多金天闯并不感兴趣的身世之谜,他总有这样一种感觉:若是有一天,自己熟悉的人都不在了,活在一群陌生人之中,跟死去没什么区别。可至少有一个,那是他曾经认识过的,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集中着人类本身最差劲,最可憎的缺陷:矮小、肥胖、丑陋、蠢笨,如果在纯粹而又直接弱肉强食的旧时代,他会因根本不配作一个人而淘汰出局,死于同类相残,野兽之噬,自然灾难或自身的羸弱体魄。人类这个群体自身,所有成员自祖先诞生伊始,都无法摆脱惧悚的梦魇,而这种人,更承受着比一般人不知高多少的惶恐与摧残。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起码在血缘与外形上与自己大致相仿的同类。可实际的结局是,他正是死在了自己将微薄生命生存的唯一希望盲目寄予的同类手上。
曲春婷、刁梓俊、小灶贩子,他们是世俗的强者吗?但他们的下场与现实可能发生的结果完全相悖。他们急速地湮灭在过去看来直如时间飞逝般的现代高速发展的质量生活中。人本身终究是脆弱的。
金天闯试图跟树丛最底处那双细狭无间的眼眶所夹含的灰暗瞳仁对话,但他似乎是听不下任何的辩解与央求。金天闯思忖着,也许因为他也曾同样地向要伤害他的人辩解与央求过,可事实是这并不管用,他要的只是公平。自己与于水清都曾是受欺侮者,无非于水清选择了反抗,而他选择了依附,在和平年代这算不得卑躬屈膝,而是一种生存策略。
金天闯与沈颀,刑坤一样,对从死亡中涅槃充斥着怨毒与憎恨的邪灵满怀畏惧,在它于现实中疯狂地报复所产生的巨大影响面前,无论作为一个普通的无业青年,一个警察或一个黑帮龙头,他们本质上共同的人性都是一样的孱弱无能。那邪灵的邪气皆是拜周围时时刻刻带给他无尽伤楚的同类所赐。
2、谁最喜欢你?
石冶一中的校门仍然像烈士墓园般杂草丛生,透着发霉与焦烂混合的怪异味道,空中总是凝聚着浓郁腐烂的血腥气息。不知为什么,金天闯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再度吸引回这个只给记忆造就创伤的地方。他也不明白,只是隐约认定,必须在这里做一个了断。他预感这一个将会是最后一次,而死的人也许就是他自己。他知道根本摆脱不掉,也就不打算无意义地逃避这座城市,而是索性大大方方地到石冶来,在这一刻他才强烈地感受和理解到刁梓俊濒临死亡时所作出的抉择,将骨灰埋在碑林,这里是他们这些人的最大归宿,他们是属于这里的。
他只是轻轻回了一下头,猛然看到了她。她凌乱的头发溢发着的气息与学校周围久久驱之不散的诡异腥气别无二致,目光中充斥着无法抑制的慌乱,失魂落迫,跌跌撞撞,根本没瞧见眼前还有一个人。金天闯本来勉强平静下来的心又再度翻搅起来。
十年之前,他比现在更幼稚,更纯粹地表达爱憎情绪,而就在那时,岳瑶是他认为的“一生”中最大的追求。当时学校有明文规定:师生不能存在亲属关系,因此岳瑶不归岳衷怀教,而是与他分到一个班,归曲青婷管。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引起所有男生的注意。但之所以激动并非十年后的重逢,而是他听说岳瑶已经是本市晋达公司董事长最有希望的候选人之一,这令他突然产生了可怕的想法:会不会是她杀害了刁梓俊,然后趁着刑坤倒台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位置?金天闯从谭敬奇的话里知晓,岳瑶是很支持扳倒刑坤的。
就在金天闯迅速收敛膨胀起来的情绪,并打算要转身离开时,岳瑶很及时地发现了他,说了声:“你看不见我吗?”金天闯“呵呵”一阵傻笑,转过面孔装憨:“嘿嘿,你还能认出我?”
“金天闯不是吗?你跟敬奇是好朋友,对吧?”谭敬奇的姓被摘去,令金天闯仿佛被摘去了脑袋,蔫蔫地回答道:“啊,对,对……”又没话找话地问:“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呢?”
“没什么,不知不觉就来了。”金天闯觉得她的口吻平淡得出奇,脱口问:“怎么?你还觉得这儿挺值得留恋啊?”岳瑶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同时脖颈极不自然地绕了个弯,脑袋斜斜地一歪,随即又回归原位,非常缓慢地问:“请我吃碗馄饨吧?”金天闯心里一喜,眉毛跳起来了:“你要吃馄饨?好啊!好啊!”岳瑶是烟州城的公主,有权有势,好东西应该没少吃过,自己总结过去追她失败的原因,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他不像谭敬奇那样有钱也肯花钱,现如今她只要求吃碗馄饨,已经是送上门的暗示了,自己再怎吝啬,总不能将这机会也拒之门外吧?况且他现在虽仍不如谭家,但好歹也算是个小康了。
校内的小灶不会因曾经惨死过两名小贩而收摊冷清,利益赋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超常勇气,也不会受到学生们都回家的影响,学校与教师们的家都连在一起,任何地方都永远不会缺少贪吃的孩子。
不过对于金天闯而言,尽管事隔十年,这馄饨仍难以下咽,所以他只买了一碗,递给岳瑶,看着她吃。岳瑶夹起一个,并没递进嘴里,而是用力一挤,里面的大白菜与少得可怜的肉末碎裂迸出。
金天闯不禁笑了一下,想到小灶是石冶一中里最贵也是东西最好的摊点,却仍是这样吝啬,荤腥只是隐约可见。十分讽刺的是,初三下半年足足有一个月时间,小灶不论包子、馄饨或是菜里都充满了肉,且并非白花花的肥肉,而是精瘦猪肘。但很反常也很正常的是没有一个肯去吃,因为大家心照不宣:几天前的一场大屠杀,学校饮恨含冤,将辛辛苦苦养起的,比学生不知珍贵多少倍的两百多头瘟猪全部活埋。深更半夜,总会有猪肉贩子悄悄越过高墙,将半腐烂的猪尸挖出来,拖去黑市去贱价卖掉,以致于市场猪肉过剩,通货膨胀。那是一个非常时期,而现在又恢复了正常。
岳瑶吃着吃着,突然问:“你喜欢我吗?”金天闯大愕,愣了好半天。不论按岳瑶的人品还是背景,他都不能说不,但烟州这个地方太令他厌恶,自己的愿望是携四百万去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岳家拴在这儿一辈子,反正自己有钱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有的是!他迟疑了少顷,回答:“那是以前。”
“现在呢?现在不了?”岳瑶虽然在追问,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期待的成分。她叹了口气,说:“是啊。当初整整一个班级,甚至大半个级部,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很喜欢我。可能坚持到现在的……”
“敬奇。”金天闯很高兴自己有这个能充当话题的好兄弟,“敬奇就是这样的人。”
“他那是喜欢我吗?”岳瑶淡淡地说,“我如果不是岳书记的女儿,他会喜欢我吗?”
“你可不能这样说!”金天闯的手不知所措地上下胡乱比划,“那照你这样说,这世上就没有人……”
“有!至少有一个!”岳瑶目光一顿,继而得意又有些伤神地说,“于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