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悚悬疑《惩罚》--作者: 吉琳妮·霍天曼
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毫无生气。一切都静寂无声,只听得到风穿过笨拙的橡树林的声音,混着十几台没有挂稳的空调室外机持续不断发出的嗡嗡嗒嗒声,从他头上的窗沿上传下来。茂盛、丰满的灌木丛布满了大楼的一边,他知道,即使从楼上的公寓房间里看出来,他也是很难被发现的。他站起来,脚下用杂草和枯叶铺成的地毯发出轻柔的碎裂声,他慢慢地穿过灌木丛,朝她的窗边走去... ...第一部分 1988年6月纽约城
第1节 引子
克洛·拉森和往常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她总共还剩有十分钟的时间,她得换身体面的衣服去看《剧院魅影》《剧院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是根据法国作家加斯东·勒鲁(Gaston Leroux)的同名小说《Le Fantom De L’opera》改编的音乐剧。导演:祖舒密查((Joel Schumacher).主演,谢拉毕拿(Gerard Butler),美妮哉花(Mimi Driver),艾美罗森(Emmy Rossum),美莲达李察逊(Miranda Richardson)。——票早在一年前就提前售完,是目前百老汇最当红的演出——,还得化化妆,赶下午6点52分从贝赛进城的火车,从她的公寓到火车站,开车需要3分钟。这样一来她真正可用的时间就只剩下7分钟。她飞速地在衣橱里翻找着,衣橱里已经是爆满,去年冬天她就打算整理一下了,很快,她就把目标锁定在黑色的绉纱长裙上,上身穿夹克,里面再配件粉色的紧身背心,这身打扮再妙不过。她一只手抓着一只黑漆皮的高跟鞋,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迈克尔的名字,另一只手疯狂地把橱柜最上层里的鞋堆一只只甩到一边,最后,终于,她找到了黑漆皮的另一只。
她小跑经过客厅去卫生间,边跑边把鞋子套在脚上。“不应该是这样啊,”她想,她把束着的金色长发解散,一只手飞快地梳理着,另一只手同时刷牙。当那个最后最关键的问题放在她面前时,她本应该很轻松愉快、无忧无虑、充满期待的,脑子里应该没有半点分心的杂念。纽约州律师资格考试像块学生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里,让她整天疲于奔命,几乎没怎么睡觉,与其他焦急的考生在一起参加强化班和学习小组。她吐出漱口水,喷上香奈尔5号香水,一路奔跑着出了门。四分钟。她还有四分钟的时间,如果不抓紧她就只能赶下一班7点22分那趟火车了,这样,她很可能就看不到歌剧的开头。她脑中闪过一副景象:迈克尔打扮得衣冠楚楚,满脸不耐烦地等候在美琪大剧院门口,他手捧玫瑰花,衣兜里揣着小盒子,不时抬腕看表。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做充分的准备。”
她匆匆忙忙地穿过院子去开车,手指摸索着把顺手从床头几上拿走的耳环戴好。她能感觉到二楼举止奇怪、深居简出的邻居正看着她,他一定又站在客厅的窗户后面,眼睛锁在她身上,他每天都这样,看着她穿过院子,汇入忙碌的世界中,继续着她美好的生活。他的目光给她徒增了寒冷和异样的感觉,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些抛诸脑后,爬上了车。没时间去想那个叫马尔文的邻居。没时间去想司法考试、司法考试强化班,没时间去想学习小组。她得好好想想如何去回答那个涵盖一切问题的问题,迈克尔今晚肯定会问她。
三分钟。她只有三分钟了,她想着,在拐弯停让路牌处还违了规,打着灯一路向北方大道驶去。
她一步两梯地奔上月台楼梯,耳边已经响起了火车出发的汽笛声,震耳欲聋。她刚登上车,冲着那位一直等在旁边并把她引上车的乘务员挥手道别,车门就在她身后关上了。她坐下,背靠在红色的塑料座位上,从停车场跑上月台楼梯的气还没喘过来。
“克洛,放松,镇定点,”她告诉自己,车窗外皇后区被抛进了身后渐趋渐浓的夜色里。火车开出站台,朝着曼哈顿行驶。她差点就错过了这趟车。无论如何今晚都将是个特别的夜晚,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第2节 1988年6月纽约城
1988年6月纽约城风的劲头更足了,没人可以看得见他,茂密的常青灌木丛遮掩了他一动不动的身体,现在,灌木丛也随着风开始沙沙作响,左右摇摆。西边,闪电划亮了天空,把天空撕裂成白色和紫色相间的条痕,在曼哈顿明亮的地平线下迅疾地一闪而过。毫无疑问,很快就会有一场倾盆大雨来临。他把自己深埋在灌木丛下,隆隆地雷声滚过,他紧咬着牙关,僵直着脖子。“会不会锦上添花呢?呆会下雷暴雨的时候,他还坐在这里等那骚货回家。”
浓密的灌木丛绕着公寓大楼生长,他低低地蹲在里面,没有一丝风,脸上沉重的小丑面具让他热得快要窒息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在融化,然后一块块剥落下来。腐烂的树叶和潮湿的泥土散发的气味盖过了常青灌木丛的清香,他尽力屏住呼吸,不让这难闻的味儿往鼻孔里钻。有个小东西从他的耳朵边匆忙路过,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各种不同的虫子当时有可能正在他的身上爬行,在衣袖上,在工作靴里。关在手套里的手指焦急地拨弄着锋利无比、凹凸不平的刀刃。
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毫无生气。一切都静寂无声,只听得到风穿过笨拙的橡树林的声音,混着十几台没有挂稳的空调室外机持续不断发出的嗡嗡嗒嗒声,从他头上的窗沿上传下来。茂盛、丰满的灌木丛布满了大楼的一边,他知道,即使从楼上的公寓房间里看出来,他也是很难被发现的。他站起来,脚下用杂草和枯叶铺成的地毯发出轻柔的碎裂声,他慢慢地穿过灌木丛,朝她的窗边走去。
她没有关百叶窗。街灯的光芒渗透了树篱,把暗淡的光带斜斜地插进卧室。里面一片漆黑,悄无声息。她没有整理床铺,衣橱的门也敞开着,鞋子——高跟鞋、凉鞋、便鞋——在橱柜里排成一行。电视机旁边是拥挤不堪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种肚子胀鼓鼓的玩具熊。几十双黑色的大理石眼睛在从窗户透进来琥珀色的光里闪烁着,仿佛也在盯着他。她的闹钟上红色的夜光指针显示已是凌晨12点33分。
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他的眼睛飞快地扫向梳妆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五颜六色的胸罩和与之相配的镶蕾丝边的内裤乱七八糟地散在敞开的抽屉里。
他的手伸向牛仔裤,他感到自己起死回生似地勃起了。他的目光很快又转到了摇椅上,她白色的花边睡衣就挂在上面。他闭上眼睛,加快了抚摩的速度,脑子里回忆着她昨天晚上的样子。她骑在她男朋友的身上做爱,结实、浑圆的乳房在白色的透明睡衣下上下跳动。她陶醉地向后仰着头,饱满而有曲线的嘴兴奋地张开着。她是个坏女孩,百叶窗都没有关。很快。他的手再一次加快了速度。现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她的一双长腿裹进尼龙袜里,脚上穿着橱柜里的某一双高跟鞋,而他的双手握着她的鞋,把她的两腿向空中抬高,抬高,抬高,然后在她的尖叫声中一下大大分开。她尖叫,开始是出于恐惧,接着就是因为兴奋。她金色的长发披散在床上,胳膊被紧紧地捆在床头板上。她漂亮的粉红色内裤的花边裤裆,她金黄色的密林,正好暴露在他的嘴唇边。在达到高潮前,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她卧室的门大开着,他可以看见公寓内的其他房间都空空的,笼罩在寂静的黑暗里。他沉沉地坐回灌木丛里刚才蹲伏的地方。汗水从他脸上滚落,橡胶面具吸附在皮肤上。
她几个小时前就应该回来的。每周三晚上,她回家的时间都不会超过十点三刻。但是今晚,凑巧在今晚,她迟了。他狠狠地咬着下唇,重新咬开了一个小时前咬开的那个伤口,他尝到了涌了嘴里的血液的味道,咸咸的。他强忍压着想要叫出声的冲动。
“操他妈的婊子!”他失望极了。他来的时候兴致勃勃,简直是狂喜不已,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等候着时机的到来。十点三刻,她就会穿着紧身体操服从他的身边走过,他们之间只有几步之遥。灯光会照到他的身上,他就会慢慢站起来走到她窗边。她会有意把百叶窗开着,他会看着她把汗湿的套头T恤衫脱掉,把紧身短裤从裸露的大腿上往下褪,看着她做好上床睡觉的准备,“做好迎接他的准备”!
他在灌木丛里高兴地格格笑了起来,就像一个初次约会的轻浮的学生。“亲爱的,今晚我们进展到哪一步?一垒?二垒?还是一直朝前跑?”但最初的让人激动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还等在这里,多蹲了两个小时——像个风餐露宿的流浪汉,浑身爬满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很有可能在他的耳朵里做了窝。刚才让他动力十足、狂喜不已的期待已经消失了,他的失望慢慢变成了愤怒,每过一分钟,这愤怒就加浓一些。他紧咬着牙齿,嘶嘶地呼吸着。不,他不再激动了,不再兴奋了。他已经出离愤怒了。
他坐在那里,在黑暗里咬着双唇,仿佛又过了一小时,但实际上只有几分钟而已。闪电照亮了夜空,雷声也响得更大声了,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他咒骂着取下脸上的面具,收拾好一口袋的玩意儿,把自己从篱笆丛里解脱出来。他下次还会来的。
就在那时,几盏车头灯照亮了漆黑的街道,他敏捷地从水泥路上退回了灌木丛后。一辆时髦的银灰色宝马车在大楼前很快停下,和另一辆车并排停在离他蹲伏点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
几分钟,长得像几小时,终于,客座旁的门开了,两条修长丰腴的腿,一双精巧的脚裹在黑漆皮高跟鞋里,“美腿”下得车来。他立刻就知道了美腿的主人是谁,他的心头浮上了说不出的冷静。
“真是命运的安排。”
然后,“小丑”继续蹲伏在常青灌木丛里,等候着。
虽然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三,而且午夜已过,时代广场和第四十二街道还仍然闪烁在霓虹灯光里,熙熙攘攘地表现着热闹的众生相。宝马车像蛇一样穿行在曼哈顿的街道上,往第三十四大街和中城隧道行驶,克洛·拉森紧张地啃着大拇指指甲,看着客座窗外。
她知道今晚本不应该出来。今天一天,她的脑子里总有一个低低的让人厌烦的声音在提醒她,但她却没有听从劝告,纽约州司法考试还有不到四个星期的时间了,她今晚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投入紧张的学习,而想让今晚成为一个浪漫充满激情的夜晚。也许今晚的确是个值得放弃学习时间的夜晚,只可惜却没有原来料想的那么浪漫,现在,她既痛苦又慌乱,被考试的恐惧折磨着。迈克尔继续滔滔不绝地讲他在公司一天的工作,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痛苦和慌乱,更别提她的心不在焉了。其实,也许他注意到了,但他并不在乎。
迈克尔·德克尔是克洛的男朋友,也许很快他就会变成她的“前男友”。他是位引人注目的审判律师,一直在和华尔街有名的“怀亨罗”法律公司合作。克洛和他是两年前的夏天认识的,那时克洛受雇于商业诉讼部当迈克尔的法律实习生。她很快就发现,迈克尔对一个问题想要肯定回答时,他绝不允许别人说“不”。她第一天上班就被他大声训斥,叫她回去好好看看判例法,而第二天,他就在复印室里热烈地深吻她。他相貌英俊,头脑精明,似乎掌握了制造浪漫的奥妙,他总是让克洛说不出为什么,却不能忽视他的一言一行。于是她就找了个新工作,他们之间的浪漫故事愈演愈烈,今晚是他们正式约会两周年纪念日。
在过去的两星期里,克洛一直在说服,其实是恳求迈克尔把两周年纪念日的庆祝活动推迟到司法考试之后。但是,他还是在今天下午打电话给克洛,意外地告诉她他已经买了今晚演出的《剧院魅影》的票。迈克尔知道每个人的弱点,就算不知道,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出来。所以,当克洛一开始说“不去”的时候,他立即就想到了怎样去攻克她——爱尔兰天主教的那套教义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良心里。“克洛,我们这些日子很少见面,你总是学习学习。我们应该多在一起,宝贝,我们需要在一起的时间,我非常需要……”他最后还告诉她,这票是他从某个贫穷的客户那里偷来的,她的态度温和了,勉强同意和他在城里碰头。她取消了在皇后区的学校里的学习小组活动,法律复习课后匆匆赶回家去换了身行头,跳上了前往曼哈顿的火车,一路上她努力地压制着脑子里那个小声音,因为它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了。
然后,歌剧开始十分钟后,一位年长的引座员来到她身边,和善地交给她一张条子,说迈克尔被一个紧急会议困住了,可能要迟些来,此时,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她当时就想离开那里,就在那一刻,可是,唉……她还是没有。她此时正望着窗外,宝马车已经溜进了东河区,被车身抛在后面的隧道灯呈现出一片模糊而炫目的黄色。
迈克尔在歌剧即将结束的时候带着一朵玫瑰现身了,在她给他一拳之前,开始了他那一套她早已熟悉的冗长的解释。亿万次道歉后,他终于又唤起了她的内疚感,同意和他一起共进晚餐,接下来,她知道的就是他们正一起穿过街道向家庭式餐馆走去,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自己的原则。她真恨自己是个爱尔兰天主教徒。她这次充满歉疚的约会感觉简直就像那些朝圣者。
第3节 又一惊人之举
如果当晚约会就这么结束了的话,也许也算是功德圆满。但是当他们面前摆上一盘小牛排和一瓶纯麦啤酒的时候,迈克尔亮出了当晚的又一惊人之举。那时,她刚稍稍放松下来开始享受香槟酒和周围浪漫的气氛,迈克尔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她一眼就发现这盒子不够小。“周年快乐。”他温柔地微笑着,完美的微笑,性感的棕色眼睛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异常温暖。餐厅里巡游的小提琴师走近了,像上钩的鲨鱼。“宝贝,我爱你。”
“很明显,这爱还没有深到想和我结婚。”她伸手接过那银色包装的盒子时想,盒子上面还有个大得碍眼的白色蝴蝶结,她不敢打开她,害怕看到里面不愿看到的东西。
“来,打开看看。”他又给两个杯子都续上香槟,脸上的笑容洋洋得意。显然,在他看来,酒和任何一种首饰都可以把他从迟到那个尴尬的境地拯救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一刻,这一切反倒适得其反,要想走出困境,他大概需要一张引路地图和一套救生设备。也许是她想错了吧,他故意用这么个大盒子来逗她的。
但,不是。盒子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金项链,吊坠是两颗交织在一起的心,中间用了枚璀璨的钻石相连。很漂亮。但它不是圆的,不是用来套在手指上的。她为自己这样想感到生气,拼命把刺眼的泪水眨了回去,还没缓过神来,他已经起身走到她身后,把她金色的长发拨到肩上,给她戴上了项链。他吻了她的脖子,显然,他认为她流的是幸福的泪水,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理会,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真配你。”他坐回去,点了份意大利芝士蛋糕,蛋糕五分钟后被送上来,上面还点着支蜡烛,伴着三个唱歌的意大利艺人。所有的小提琴师都闻风赶来参加纽约闹市的派对,他们四处闲逛,用意大利语胡乱弹唱着“周年快乐”歌。她当时真希望自己是呆在家里的。
宝马此时正沿着长岛高速公路向皇后区行驶,迈克尔仍然没有注意到她的意兴阑珊。外面已经开始打起雨点,闪电燃烧着天空。从侧视镜里,克洛看着曼哈顿的地平线越缩越小,消失在勒弗拉克城和雷哥公园后面。两年的交往,迈克尔应该知道她想要什么,绝对不是一条项链。他真该死。她的生活里,司法考试的压力已经够沉重了,这次感情上的挫折无异在她的头上凿窟窿。
他们快到高速公路的出口,她终于决定他们的未来——或者从此以后没有——要等她司法考试结束以后再说。现在,她真的不想让自己陷入感情失败揪心的疼痛中。一次一种压力已经足够了。她希望自己在车上冷淡的沉默会让他明白她的意思。
“不仅仅是存款利率的问题,”迈克尔滔滔不绝,仿佛什么都没注意到。“如果每次我想问什么都得到法官那里跑一趟,弄清出生日期、社会保险号码之类的问题,那我肯定会要求把这案子搁下来的。”
他把车开上了北方大道,在一盏路灯旁停下。这时候,街上没有其他的车了。他终于感受到她的沉默,收住了话柄,小心地看着她。“你没事吧?从家庭餐馆出来你就没怎么说话,你还在因为我迟到的事生气吗?我已经道过歉了。”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的皮套,打起精神准备和她争吵,空气一触即发。他的语调很傲慢,保护着自己。“你也清楚公司里的事情,关键是我脱不开身,没我解决不了。”
车内小小的空间,沉默却震耳欲聋。她还没有回答,他就换了个调子,也换了个话题。他侧过身,手指抚摩着她脖子上的“心连心”项链,“我特意让人订做的,你喜欢吗?”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很享受,充满诱惑。
不,不,不,她绝不能妥协。今晚不行。“出庭律师,如果这会引我犯罪的话,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她摸摸脖子,语气很平淡。“很漂亮。”她不会让他猜想她的不开心是因为没能得到期望已久的那枚戒指,这是她向所有亲戚朋友都公开的秘密。他可以听到她的话,回去好好琢磨几天。灯光变暗了,他们发动车往前开去,谁也没有吭声。
“我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夸张地叹了口气,靠在驾驶座上,手掌用力击打着方向盘。“都是司法考试惹的祸,对吧?老天,克洛,为了这个考试你几乎不眠不休地用了两个月的功,我真的理解你,真的。我只是想和你出去一个晚上……就一个晚上。我今天碰到的困难你简直无法想像,结果今晚还和你闹得这样僵。放松点,好吗?我真的真的需要你放松。”他听起来很懊恼,仿佛连这番话都说得很不情愿,她又想给他一拳。“听我这个司法考试过来的人的劝告吧:别太担心。你在班上都是学得是出类拔萃的,有排成队的好律师事务所都想邀你加盟——你一定能考好的。”
0RetributionRetribution0“很抱歉和我一起吃晚餐没让你尽兴,迈克尔,我真抱歉。”她说,讽刺的语气字字如冰。“但是,我得说,你好像短期失忆了。你记不记得昨晚我们还呆在一起?我没有忽视你的感受。我还想提醒你,我根本就不想今晚有什么庆祝活动,我一直都这么对你说的,但你还是选择了今晚,根本不考虑我的想法。再说一起出来玩吧,如果你没有迟到两小时的话,我的心情也不至于这么糟。”太好了。除了歉疚感带来的疼痛之外,她的胃开始消化甜点了,她的心砰砰跳着。她揉了揉太阳穴。
他把车在她的公寓大楼前停下,想找个整夜停车的地方。
“我就在这儿下。”她冷冷地说。
他的表情愣愣的,停了车,在大楼前和另一辆车并排停在一起。
“什么?你今晚不想留我在这儿过夜?”他听起来很受伤,也很吃惊。真好,我们俩真是绝配。
“迈克尔,我只是太累了,而且我们刚才谈的,嗯,只会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坏,让我们变得更急躁。再加上今晚我没去跳健美操,明天我要早起争取在上课之前补上。”
车内又陷入了沉默。他从窗户向外望去,她把夹克和手袋拿好。“克洛,今晚的事,我真的很抱歉。相信我。我想让今晚特别一点,但是却失败了,我为此向你道歉。你为司法考试的事紧张,我也不好受。我刚才态度不好。”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很真诚。他这一招“多愁善感”策略让她微微有些吃惊。
他侧过身,抚摩着她的项链,然后抚摩着她的脸。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颧骨,但她一直低着头在手袋里翻找钥匙,让自己不要去注意他这一亲密的举动。他把双手插进她金色的长发里,把她拉近,他的嘴凑到她的耳朵旁。他柔声喃喃:“你不需要做体操,我来帮你好了。”
迈克尔让她变得很软弱。从在复印室的那天开始,她很少能对他说不。克洛能从他温暖的呼吸里嗅到甜蜜的味道,感觉到他的手顺着她的背往下滑行。她脑子里很清楚地知道不应该听信他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但在心里,是完全另外一种感觉。她爱他,没有理由。但是今晚——唉,今晚她不会让这一切发生。尽管她的软弱是很有限的。她麻利地打开车门,踏了出来,稳定了呼吸。她向车内探进身子,语气还是很漠然。
“迈克尔,不行。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不过再也不会了。明天早上八点三刻,玛丽要开车带我一起去上学,我不能再迟到了。”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他熄了引擎,从驾驶座旁边的门下来。“好,好,我明白了。今晚过得真他妈的糟。”他闷闷不乐地说,也砰的一声关上门。她生气地瞪着他,转过身,穿过院子走回她的公寓。
“他妈的,见鬼,真他妈的,”他咕哝着去追她。他在人行道上追上她,一把拉住她的手。“等等,只等一会儿。是这样,我真的很失败,我是个大傻瓜,我承认。”他看着她的眼睛,努力寻找安全的信号,以便继续说下去。她的眼神仍然提醒他不得不小心,但是她并没有走开,所以他认为这是个好兆头。“听着,我刚刚说了。我是个混蛋,今晚被我弄得一塌糊涂,都是我的错。算了吧,求你了,原谅我。”他轻声说:“别让今晚结束得这么不愉快。”他揽过她的脖子,他的嘴印上了她的双唇。他饱满的嘴唇像抹了蜜一样的甜。
过了一会儿,她向后退了几步,用手轻轻地碰碰嘴唇。“好吧,放你一马。但是你今晚还是不能在这里过夜。”她的话仍然透着寒意。
今晚,她需要一个人呆着,思考。经过她的卧室,整件事情都会向哪里发展?街灯往人行道上投下浓重的黑影,风吹得更大了,他们身旁的树和灌木丛随着左右摇摆,飒飒作响。远处一只狗在狂吠,整个天空都很不平静。
迈克尔抬头看看。“马上就要下暴雨了,”握着她柔软的手,他突然说。他们都没说话,一起走到大楼的门前。走到门廊边,他微笑着轻声说:“该死。现在我真的软下来了,只要一碰上女的,男人也多愁善感起来。不怕哭的男人,亮出你的感情吧。”他大笑起来,显然在等待她微笑附和,然后,他揉捏着她的手,温柔地亲吻她的脸庞,慢慢把嘴唇移到她的双唇。她闭上眼睛,丰美的双唇微微张开了。“你今晚好美,如果不能得到你,我真的要哭了。”如果一开始你没有成功……那就再试一次。他的手伸到她的衬衣底下,渐渐探到腰部。她没有动。“知道吗,如果你现在要改变主意,还不晚。”他喃喃着,手指在她的背上抚弄着。“我现在就去把车停好。”
他的抚摩产生了静电效果。她抽出身子,把门打开。不行,今晚她一定要做个声明,即使是性欲也阻止不了她。
“迈克尔,晚安。我们明天再聊。”
他的表情仿佛被人在肚子正中或者其他致命的地方猛击了一拳。
“周年快乐。”他平静地说,看着她进了门。玻璃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手里拿着钥匙,慢慢走回车旁。真是见鬼。他今晚真的把事情搞得很糟。他站在车旁,看着克洛站在客厅的窗户旁向他挥手告别。她看起来依然很恼火。然后窗帘关上了,她走开了。他爬进宝马车,向高速公路驶去,他要赶回曼哈顿,路上还要好好想想怎样挽回她的心。也许明天该给她送束花。就这么办。送那种长茎的玫瑰花,上面还放一张卡片,上面写“我爱你”。这样他就能摆脱困境重新回到她的床上。头顶上爆裂的雷声仿佛更近了,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他转上克里尔维尤快速路,给贝赛留下一个背影。
第4节 电话留言
小丑瞪大了眼睛,从树枝的缝隙向外望去,看到她那双诱人的腿踏下宝马车。那双腿修长,浅棕色,可能是在昂贵的棕肤俱乐部加工过的。她穿着件很短很紧,哦,太紧了的黑衬衣,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丝质小背心,勾勒出她丰满活泼的胸部。她的胳膊上还搭着件很配的黑色夹克外套。粉红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也是他最喜欢的——看到她今晚选择穿粉红内衣,他非常开心。嗯,嗯……穿粉红最漂亮!一丝微笑在他脸上蔓延看来,他开始觉得也许今晚——今晚也许最终不会让他空手而归。事实上,事情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他用手捂住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她金黄色长发像瀑布,带着细小的波纹垂到了腰际,他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甜美性感的香水味,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他立刻可以辨认出这味道是她最喜欢的——香奈尔5号。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背和腋窝。
她好像一直要和她那笨蛋混蛋男朋友谈个没完。她看起来很不开心。废话,废话,一连串的废话……他们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该是上床的时候了。他的手指不耐烦地敲着黑色的尼龙袋,那个装着玩意儿的袋子。
她使劲摔上车门。他,也突然下车,摔上车门。街道下面传来了狗吠声。小丑的膝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如果有个什么讨厌的邻居被吵醒了怎么办?
但是没有邻居出来观战,那混蛋走得很快,在人行道上缠上她,抓住她的手,他们说了几句什么,他没有听清。然后,混蛋深深地吻了她的双唇。他们手牵着手走到公寓大楼门前。她的高跟鞋在水泥路上敲出卡卡的响声,她离他很近,他甚至可以伸出手,抚摸她的脚踝。他再次惊慌起来。如果那该死的男朋友也跟她一起进门怎么办?那一切都搞砸了。那混蛋昨晚就和她在床上玩得很高兴了——今晚轮到他了。
在门廊边,他们又接了一次吻,但是,她却一个人溜进了前门。混蛋,今晚不走运,对吧?小丑暗暗好笑。
混蛋转过身,低着头,慢慢地走回他的宝马,手里的钥匙叮叮当当地晃荡着。他看起来好像是个好男友,他等着她的公寓亮起灯,他看着她从客厅的窗户后面向他挥手道别,然后他开着车消失在夜色中。
小丑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多奇妙啊!那笨蛋混蛋和她一块儿走到门边,却和她吻别了。小心别被坏人占了便宜!他甚至还在附近停留了一会,确信她是安全的,确信周围没有妖怪会伺机潜入。真是笑死人了!
五分钟后,她卧室的灯亮了,照亮了灌木丛。他向后缩了缩,藏在灌木丛的深处。正对着他的空调嗡嗡着运转起来,凝结的水滴落下来,穿过灌木缝隙打在他头上。他看见她在房里走来走去,印在灌木上的影子在跳跃,然后,她拉上百叶窗,屋里的灯光变暗了。
灯光完全熄灭后,他一动不动地又坐了二十分钟。雷声轰鸣,这次离地面更近了。暴风雨开始了。一开始势头很弱,但他知道风云是不断变幻的。风声四起,风劲加猛,灌木前后摇晃着,仿佛在微暗的街灯下跳着一种奇异的舞蹈。暴风雨几乎已迫在眉睫了。她恰好躲过。
他抓起装好玩意儿的口袋,绕着墙角穿行着来到大楼下面。他对直来到她客厅的一扇窗户前,那扇窗户的插销坏了。然后,在凌晨1点32分的时候,小丑把面具套在脸上。他站在那里,掸了掸穿着已经很紧的蓝色牛仔裤,悄悄地打开黑暗的窗户,爬了进去。外面,风雨正猛。
克洛从窗户后面看着迈克尔慢慢走回车旁,神情沮丧,垂头丧气。她挥手道别的时候很随意,有意在他也挥手的时候就把窗帘拉上,这是给他的另一个暗示。
她一个人站在客厅里,看看四周。整套公寓都淹没在寂静里,显得很落寞,房间里热得让人透不过气。小小的胜利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融化在空气中。现在她甚至希望自己当时留他下来过夜了。
做体操是个非常无力的借口。她开什么玩笑?第二天早上6点起来跳健美操,这绝对不可能。如果她准备在两周后向他提出“我们的关系向什么方向发展”这个问题,让他在这里过一夜又何妨呢?
因为今天周年庆祝,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你也理所当然不让他得到他想要的。
这下好了,就连她那患了精神分裂症的良心也在谴责自己,真是个骚货。但是她知道,即使迈克尔留下来过夜,她也会在大约凌晨3点钟对自己说与此相同的一番话,但是现在这番话是对胆怯、软弱、容易被打败的自己说的。让他过夜,你该死;不让他过夜,你也该死。她太累了,情绪太低落了,她希望吃几片醋氨酚能让脑子不突突地跳着疼了。
整间公寓简直就是个炉子。窗户整天都关着,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像被烤过似的——即使是家具,摸上去都是温热的。她从前门缝里取出塞在里面的信件,走进厨房。
她咯哒一声打开灯,厨房立刻被照亮了。克洛对着餐桌上一片狼藉叹了口气,桌上散乱着早餐和前一天晚餐用过的盘子、小鹦鹉羽毛和它吃剩的食物。小鹦鹉皮特被荧光灯照得一时睁不开眼睛,啪地一声从他的栖息木上掉到笼子底。
她把盘子堆到已经快装不下的洗碗槽里,往里面喷了些绿色的棕榄油,然后用洗碗槽的水龙头把小山似的碗碟堆冲洗干净。这时皮特也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它重新飞上栖息木,生气地对着克洛咯咯叫着抗议,掉了的几根绿色和白色羽毛,从空中飘落到餐桌上。克洛咬牙切齿,飞快地朝皮特扔了块毛巾。然后,她最后看了一眼厨房,关上灯,脑子里做了个记录,打算明天一早就给麦瑞梅兹紧急清洁服务公司打电话。除了两片醋氨酚,她还吃了一片“胃能达”,然后走进开了空调的卧室。
她把信件扔在床上,把空调开到强冷,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她最喜欢最舒适的粉红色睡衣,把两年里迈克尔当作礼物送的轻薄“维多利亚秘密”牌内衣推到一边,这些内衣放在梳妆台最下面的抽屉里,已经快要装不下了——都是些纯棉的,超大号的,而且一点都不性感。外面,篱笆的树枝刮着卧室的窗户,发出绝望的尖叫声,雨一点点敲落在窗玻璃上。这样的前奏,预示着今晚暴风雨将会格外猛烈。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的树丛像稻草一样随风摇摆,然后她关上百叶窗,打开电视机想让自己不觉得那么孤单。电视里演的是陈旧的《脱线家族》片断。
她猛地倒在床上,翻开当天的信件,同时按下电话机的自动接听键,看有没有电话留言。信件都是些帐单,还是帐单,还有广告,杂志《众生相》,剩下的全是些帐单了。满天飞的帐单真是没有尽头!
自动接听服务优美的女声响起:“您没有新的电话留言。”
她看看电话机,真有趣。留言箱上闪着红色的3字,表明有三条留言,而她在去曼哈顿之前就清空了留言箱。她按下重播键。
“您有三条电话留言。”
第一条留言:今天晚上7点19分,妈妈疲惫的声音响起:“克洛,我的乖女儿,你一定是出去学习了吧。”克洛的胃因为内疚又突突地跳着疼。
“你回家了给我打电话。我们得谈谈下个月来看你的事,你爸爸和我都觉得我们应该住旅馆,你的公寓房间太窄了,你住都嫌小。我想知道曼哈顿有没有那种价格便宜,条件舒适,环境优美的旅馆。给我回电话。”
要在纽约城找这种旅馆,真需要点好运气。
她继续翻看手里的信件。又一张帐单。她什么时候挤出时间去买这些要付帐单的东西的?
信用卡付费,太好了,这样她就可以收到更多的帐单了。
最后,埋在帐单堆底下的是一个象牙色的信封,上面是她爸爸熟悉的鸡爪子耙乱似的字迹。克洛笑了。自她从加利福尼亚搬到纽约法律学校来上学,爸爸就坚持给她写信,至少每星期一封,他温暖的话语,幽默的笔调,总是会给她带来好心情。有时候,爸爸的信有密密麻麻的好几页,有时候就几行短短的叮嘱,不管信的内容如何,开头总是一样的:“宾妮,冰冻的泥,你好!我的大女孩在大城市里过得怎么样?”她五岁起,爸爸就给她取了宾妮这个昵称,一半是因为她特别喜欢吃果冻。即使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她仍然是他的小女儿。她把爸爸的信放在一边呆会儿细看,拿过《众生相》浏览起来。
第二条留言:今天晚上8点10分。是玛丽。“克洛,真遗憾,你错过了我们的‘反对房产永久权’的讨论,它比《剧院魅影》精采多了。对了,不要忘记明天的考试,我会在8点半到你家门口,不是8点45分,不要迟到了!拜拜!”
第三条电话留言:今天晚上11点32分。长时间的沉默。背景是撕裂纸片似的沙沙的响声。然后,是一个单调男声带着辱骂的语气低声说:“克洛,克洛。你在哪里,克洛?”接着是沉默,背景是劈啪的响声。她可以听到对方在电话里的喘息声,然后电话挂上了。
真是奇怪,她盯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
“留言完毕。”
第5节 信神秘失踪
肯定是学习小组的某个男生。他们的学习会议听说是要开到凌晨的。很有可能是罗勃或者吉姆在和她开玩笑。他们大概以为她那时在家,而且学习得很不起劲,于是就留这么条信息来捉弄她今晚逃学,骚扰骚扰她。对,很有可能是这样。她按下电话机的一个键。“留言清除。”
她钻进被单,把枕头竖在背后,想好好细读爸爸的信。她是独生女儿,离开家到圣约翰法律学校上学,爸爸妈妈都很舍不得。让他们更担心的是,最近她说她不会再搬回去住。他的父母都不喜欢纽约,他们不相信这个城市。她在北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小镇长大。在水泥地上遛狗,住在高耸云霄的五十层高的楼房里,与对面楼上的邻居只有最多三十英尺之隔,在他们看来,这样的居住条件陌生地无异于爱斯基摩人住的冰房。其实,如果让他们在这两种住房中进行选择,他们倒宁愿选择冰房。妈妈每周都要打两三次电话看看克洛是不是在大城市遭了抢夺、强奸、入室行窃、抢劫了,这里可是个兽穴,里面有三百万小偷、强奸犯、夜盗和抢劫犯。爸爸表达关心的方式,当然了,就是坚持给她写信。
克洛把其他的信件扔在床头几上几本“巴布瑞”参加律师考试的人考前培训(Bar Review)课程非常重要,几乎所有的考生都会参加。课程由专门公司举办,最有名的是BARBRI公司。法律考试复习书上,拿起眼镜。她把信封翻转过来,皱了皱眉头。
信封口被小心地用刀切开过。里面的信神秘失踪了。
她在床上坐得笔直,她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她的胳膊上起了刺一样的鸡皮疙瘩,一直蔓延到脖子后面,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邻居马尔文。她不安地瞪着头上的天花板,仿佛墙上长了眼睛,她把被单拉起来把身体周围裹住。
马尔文,就是那个怪头怪脑的邻居,就正正地住在她的楼上。他没有工作,是社会的弃物,几年前克洛搬进来时,他就已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她知道他是个怪人。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怪人。每天早晨,他都站在他客厅的窗户后面看着楼下的院子,他的格子睡衣敞开着,睡衣上的腰带已经不起作用了,垂在身体的两侧,毛乎乎的肚子一览无余,看得出他已步入了中年,暴露在外面的玩意儿还有被窗沿挡住的那部分,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感谢上帝在那里安了个窗沿!他肥胖的脸很短,分布在上面的五官仿佛很拥挤,脸上总像是用灰色和棕色胡髭铺了层地毯,他戴一副黑色的塑料眼镜,正好遮住了两只距离近得要打架的眼睛。他总是一只手端着只黑色的咖啡杯,另一只手,哦,克洛甚至不愿意想下去。
听洗衣房里的人说,马尔文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靠政府的残疾补助和他的老母亲的资助过活。大楼的住户背着他都称他为“疯人”,而且都在琢磨他母亲的去向,因为她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了。几年以来,克洛一直都认为马尔文虽然古怪,却从不害人。她偶尔会见到他在门廊前或楼道的走廊里,他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但她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仿佛咕哝了些什么。
然而两个月前,她不幸犯了个错误,那天早晨,马尔文又站在窗边看院子的时候,她正好穿过院子去取车,她抬头看到他,就冲他挥了挥手算是打个招呼。那天晚上,他就在走廊里等着她,手里拿着她的信件。他歪着脸对她微笑,露出发黄的细小的牙齿,咕哝了些什么“一定是邮差把信件搞混了”之类的话,然后他就拖着脚上楼,继续从他的客厅观察他那片领地。
从那以后,不称职的邮差至少把他们的信件搞混过三次,而且马尔文突然有了个新嗜好,就是给走廊里的植物浇水,看起来真的很方便,都选在克洛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时候。早晨她穿过院子去取车,晚上放学回来经过走廊,她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最近,她一直都从大楼后面的洗衣房进出。
两星期以前,她开始接到奇怪的电话,只要她一拿起听筒,对方就挂电话。她一把听筒放回去,天花板就会吱吱作响,拖着脚在来回踱步。也许今晚也是马尔文在电话机里留的言——他终于有胆量说话了。
就在昨天,她把衣服留在烘干机里,然后回去拿几个硬币投进去,再回洗衣房的时候在走廊里又碰到了马尔文在装模作样地浇水。后来她把洗好的衣服拿回来后,发现少了两条内裤。
现在,她的信显然被拆开了,而且被拿走了。想到马尔文碰了她的内裤,拆看她的信件,而他的床正好就在她的卧室上面,她感到一阵恶心。司法考试以后,她就要开始找新的公寓,虽然在纽约,这是件很困难的事。她再也不能忍受住在这样一个疯子楼下。在今晚之前,她甚至还想到过搬去和迈克尔同住,但现在……
她想得太多了,一时间头疼起来。她什么时候得到允许加大醋氨酚的服用剂量的?她下床,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客厅再次检查是否关好了前门。她透过猫眼向外看,心里一半希望肥胖的马尔文全裸地蹲在她门口,一只手端着杯咖啡,另一只手里拿着棵植物。但外面空无一人,走廊里一片漆黑。
她确信门上了双保险,然后从里面在门上塞信件的缝隙里放了一大块“鸭牌”胶带,这样马尔文那胖乎乎的手指就不能弄开一条缝往她屋里偷看了。明天她就要在那天缝上面钉块板,然后到邮局去说明一下,以后就从那里直接取信。
她回到凉爽的卧室,关上房门,飞快地检查了一下天花板,看看马尔文是否突然又有新嗜好,在上面凿洞。天花板一切正常,没有发现洞状的东西,她又看了几分钟电视,直到心悸动得没那么厉害了。外面,雷声轰鸣,闪电肆虐。这场暴风雨似乎威力无穷——今晚还有可能会停电。她关了电视和床头灯,在床上躺好 ,听着雨点敲打窗户和空调室外机的声音。现在的声音还很柔和、缓慢,但是克洛知道天空很快就会敞开怀,毫不吝啬地往外泼雨。太好了,也许这样整个世界就会清凉下来——最近的热潮都快把人烤糊了。
她身心疲惫,最后终于沉沉地睡去。她正做着个奇怪而又复杂的梦,梦里她在参加司法考试,这时,她听到一个刺耳的,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的声音正对着她的头说:“宾妮,你好。我的大女孩在大城市好吗?想找点乐子吗?”
从插销坏了的那扇没锁死的窗户,他很容易就爬进了客厅。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浑身都湿透了。房间里窗帘关着,所以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对他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因为他已经对这套公寓的布局相当熟悉了。厨房距离这里虽然隔了两个房间,但里面的钟很大声地滴滴答答数着时间。他小心地绕过客厅那张木头茶几,茶几的四个角都是金属的,很锋利;绕过矮矮的玻璃面的咖啡桌,上面散放着三天前的旧报纸。
他以前就多次来过这里,站在她的客厅里,读她的报纸、杂志,抚摸她的法律课本。他听过她的电话留言,看过她的信件,翻过她的帐单。他知道客厅里的茶几是从皮尔家具店买的,还没有付钱。他知道她苗条的身材穿四号大的衣服,触摸过她的衣服,揉捏过她的丝质套衫,嗅过她洗过的衣服,上面留着“汰渍”和“泰迪熊”衣服柔软剂的清香。他还偷偷从她的冰箱里吃过她剩下的比萨——她最爱吃的:香肠加肉丸,外带奶酪。他知道她用的是“潘婷”牌的洗发水,“迪阿”牌的香皂,最喜欢香奈尔5号香水。在她装饰成淡绿色和嫩黄色的卫生间里,他曾站在镜子前,脱光衣服,把她粘粘的“鸢尾花”香水乳液涂满全身,一边想像着她的手抚摩他阴茎的滋味。他还让这香味在身上保留了好几天:她给他的醉人而持久的纪念。他还知道她妈妈结婚前的名字叫玛莉恩·汤森德,他的爸爸在当地的小报社工作。他知道关于克洛·洁娜·拉森所有的一切。
现在,他静静地站在客厅里,呼吸着她的体味,手指在她的沙发和靠枕上面游走。他拿起扔在沙发上的夹克,她当晚穿的就是这个,他抚摩它,穿过面具上细小的透气孔闻着它的味儿。慢慢地,他走向短短的走廊那边的卧室。
突然,厨房里的皮特在笼子里呼呼扇着翅膀乱跳起来,从金属笼栅栏后面发出空荡荡的,带回音的叫声,穿透了整个公寓房间。他惊得站住了,倾听她的动静,面具下面,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他的呼吸加快加剧,但是他控制住了。吃惊是少不了的,她就算听到声音出来也是没有用的了。不过,这样就不是按“计划”行事了。挂在厨房里的二手便宜货——那只灰色的钟的秒针在大声地滴答着走过每一秒,他像用胶水粘住一样,站在原地没动。像是过了十分钟的样子,公寓里仍然非常安静。
卧室就在走廊那头。现在他几乎管不住自己了——这一刻终于来了。他能听到里面空调运行的声音,甚至它调节温度时放低的嗡嗡声。他握住卧室门上已经用旧了的球形玻璃把手,停了几秒钟,感到这一刻就像一阵汹涌的电流,流经他全身的血管。
“鲍勃,我数三下,然后开门!”
面具下,他慢慢露出了甜蜜的微笑,然后,小丑吱地一声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
第6节 强奸
慌乱的感觉传遍了克洛的全身。她做了个十分焦急的梦,梦中,司法考试她迟到了五分钟,按规定她被取消考试资格,她正与监考人员激烈地争吵,希望能进入考场。听到仿佛在梦中听到的那句话,她的眼睛还不愿意睁开,脑子却疯狂地想要用行动解决这个问题,就像解决梦中的问题一样。然后,突然,她感觉到冰凉的橡胶在摩挲她的脸,嘴里尝到了橡胶手套白垩的苦涩滋味。一个很重的物体压在她的胸膛上,挤着她的肺,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她想大声叫喊,但却发不出声来。某个光滑柔软的东西深深地塞进了她嘴里,抵在喉咙上。此时,因为恐惧,她睁大了眼睛,迅速调整在黑暗中的视线。她想用手去掉嘴里的东西,但在一刹那,双手都被捉住,从头上向后用很紧的绳子绑在了金属床头板上。她的双腿也被抓住,大大分开,栓在床底板下面的金属柱子上。
“不会的,这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这肯定是个噩梦。上帝,求求你,让我醒来吧!让我现在就醒过来!”
不到四十秒钟的时间,她完全被制服了,丝毫不能动弹。她的眼睛现在完全适应了房间的暗度,她发疯似地左右摆头,想看清袭击者的位置。
在床脚,一个身影蹲在那里,低着头,忙着把她的左脚捆好。克洛的心在往下沉。那人的脸和头在闹钟的夜光灯下显得食尸鬼似的白。头的两侧是两撮红头发。他抬起头,克洛看到一张鲜红的笑脸,球状的鼻子。这是一张小丑的脸,一个面具。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很大的刀。
“也许他只是想要钱。求求你,拿走电视机吧,还有立体声音响。我的钱包在客厅的咖啡桌上。”她想对他叫出声来,但是嘴被堵死了,她说不出话。
他走到床的底部,用戴手套的手指慢慢地擦着锋利、有锯齿的刀刃。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从面具上空空的黑色的窥视孔后看着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注视,听到他的呼吸声,闻到他的汗味。克洛疯狂地挥动胳膊和腿,绝望地想要挣脱栓在脚踝和手腕上的绳索,但这只是徒劳。绳子深深地勒进了她脚踝上娇嫩的皮肤,因为不能正常地血液循环,她的手指开始感到刺痛。她尽力想要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然后尖叫求救,但舌头却根本不能动弹。她的身体在床上无助地扭动,他爬得更近了,直到站在她右边床脚的柱子旁。
他的手指摸着她的脚趾,然后慢慢地,非常慢地开始沿着小腿往上爬,越过膝盖,上到大腿,最后一路行进到她睡衣的衣领。克洛拼命躲开他的抚摸,但却没有地方可以逃避。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愤怒地跳动。
空调调整了温度,嗡嗡声小了一些。她能听见外面沉重的雨点用力敲打窗户和空调室外机金属外壳的声音。好一场暴雨。天空中传来雷电爆裂的声音,闪电的光把夜晚的宁静撕成碎片,一些光从窗帘边的空隙穿进来,把那个恶魔的身影照得更亮。她可以看见他两条蓬乱的红色眉毛,微笑的黑色轮廓。几撮发白的金色头发钻进他光着的脖子。
他突然从她的视线里移开,走到床头几旁,放下刀子。他打开抽屉,拿出她那两支椰子香的许愿蜡烛和一盒火柴。她看着他把蜡烛点燃,火焰发出柔和的光,房间里顿时充满了甜美的椰子味。有那么几分钟,他站在那里不作声地看着她,他的呼吸急促地从橡胶面具的呼吸孔里进出着。烛光把他的影子夸张而扭曲地印在墙壁上。
“克洛,你好啊。”那张大笑着的橡胶脸看着她。他的话从呼吸孔里出来,像是口哨声。她想,她现在看到了一双从窥视孔里透出来的冰冷的蓝眼睛。
“克洛,我一直在想你。我差点以为今晚你不回来了呢。”他转过身,从床头几上拿起刀子,然后又面对着她。“你没有参加体操训练,就为了和你男朋友度过一个夜晚。啧啧,顽皮,真顽皮。”
克洛的皮肤变得又湿又冷。他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今晚没去跳健美操。他在体操馆工作吗?她脑子里拼命地回忆耳边的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很深沉的声音,从面具开口孔那里发出,听来有种被蒙住的感觉。她觉得他似乎有些口齿不清,也许是他想要掩藏自己的口音。是英格兰口音吗?
他弯下腰,跪在她旁边,那张橡胶脸凑近她的耳朵,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开。她闻得到面具乳胶的臭味,还有淡淡的古龙香水的味,好像是圣诞节她给迈克尔买过的那种。他的呼吸带着发霉的咖啡气息。
“知道吗,你真该留他在这里过夜。”小丑对着她的耳朵喃喃着。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一瞬间把卧室照亮得如同白昼,她看到他突然高高举起手里的刀,刀刃反射出雪亮的光,离她的肚子只有几寸远。她的眼睛睁圆了。
他大笑着站起来。他的手指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滑下她胳膊,越过她的肩头,放在她穿着睡衣的胸部。刀随着他也在动,在他的手指上浮动着。“像我的克洛这么漂亮的姑娘是不应该一个人单独呆着的。”他突然把刀刃放低,划开睡衣最上面的扣子。
“因为你从不知道在这个大城市里,一个大女孩会碰上什么事。”刀刃割开了另一颗扣子。一声响彻云霄的雷轰鸣而过,惊天动地地附和着闪电。远处响起了一辆车的防盗警报声。
“但是,宾妮,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大女孩,一定会让你露出微笑。”又一颗扣子被挑开。
她的身体颤抖起来。上帝啊,他连我的小名都知道。
他夸张地吸了口气,通过吸气孔嗅着她的味道,“唔,是香奈尔5号,我喜欢,真希望你是特意为我喷的,这也是我的最爱。”
他知道她喜欢的香水。
“今晚你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最后一颗扣子被割开了,从她的身旁滑下去,掉到了地上,在地毯上发出很小的闷闷的响声。刀尖在她睡衣领子间滑动,把它划开。刀尖有意慢慢地把睡衣的一边挑开,让它从她胸膛落到床上,然后沿着她裸露的腹部和肚脐到还留在身上的另一边睡衣,也把它推到了一边,她的双乳呈现在他面前。他盯着她,呼吸更加急促。
他用刀在她的两个乳房、两个翘起的乳头上空比划着,然后又行进到喉咙边。克洛能够感觉到冰冷锋利的刀尖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移动,深深陷入肉里,但力量还不足以割破皮肤。看到她颈上的双心项链,他停止了动作,犹豫了片刻,用刀刃从下面穿上来,使劲把链子挑断,项链从她的脖子上掉到床上。他又停住了。克洛感到他穿透力十足的眼光在上下打量她的身体。
“哦,上帝,求你不要让这一切发生。”
刀子愤怒地划向她的双腿,把残留在腿上的睡衣撕开。她裸露的双腿扭动着,用力拉扯着栓在脚踝上的绳子。现在,他的刀沿着她双腿游走,从脚趾开始,然后是小腿、脚踝、大腿内侧,刀尖生硬地划入她的肌肉,但还不会把她割伤。
“你真好看,我简直能把你吃掉。”他嘶哑着声音说。
“哦,上帝,不,不,不要。这只是一个噩梦。让这一切成为一场噩梦吧。”她的耳边回响起爸爸慈爱的声音:“克洛,小心点。纽约是个很大的城市,里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很多人都不怀好意。”
克洛挣扎着想吐出堵在嘴里的东西。她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她的胳膊疯狂地拉着绳子,直到她感到手腕被磨破了。
他看着她在床上扭曲、躲闪,然后,他把刀子放在梳妆台上,脱掉身上的黑色T恤衫。他的皮肤是棕色的,胸膛上没有毛,身上有锻炼得很结实的肌肉,腹部收得很紧。他拉开蓝色牛仔裤的拉链,小心地把它一条腿一条腿地脱掉,然后把它很整齐地折放在椅背上。她看到他的左胳膊,就在手腕上面,有一条丑陋、弯曲的伤疤,不知道为什么,克洛突然想起了“前面弯道,小心驾驶”的路牌。
“克洛,你真走运,你回来得还不算晚,”他说,“我们仍然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
“细节,克洛,抓住细节。记住他的声音,记住他的衣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伤疤,痕迹或者纹身。记住一切。”
“哦,我差点忘了还带了一口袋好玩意儿!我知道些游戏,我们可以一起玩。”他把手伸向地板,打开一个黑色的尼龙口袋,拿出一个扭曲的衣架样的东西,一个黑色的玻璃瓶和一卷绝缘胶布。他环视整个房间,“但是我现在需要发泄一下。”
她的脑子里在尖叫,她的身体在床上不停扭动。
“克洛,做个好孩子,小丑先生会好好招待你的。”他大声说。然后小丑爬到她身上强奸她,一直到天亮。
第7节 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一面在她干净、雪白的洗手槽里清洗刀子上的血,一面吹着口哨。他和她的牙刷并排插在洗手槽沿一边的一个绿色的陶瓷杯里,另一边放着她的“鸢尾花”香水乳液。水从刀刃上冲过,在排水道汇成红色的溪流,在脸盆里旋转,红色逐渐变淡成粉红,最终消失,小丑看着,像被迷惑住了。他感到自己很强壮。昨晚真是美妙极了,他们俩都非常享受。即使是她也承认了这一点。哦,当他把丝质的内裤从她嘴里掏出来时,那婊子居然对他没有半个谢字,一直哀叫着求他停下来。他被激怒了。狠狠地激怒了。然后,他又亮出刀子,继续他们的游戏。事实上,她一直在求他再那样弄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呜咽,他已经厌烦这声音了,于是他又把内裤塞回她嘴里。
他在她漂亮的薄荷绿花边高档小手巾上擦干了刀刃,小心地把刀子和其他清洗干净的玩意儿一起放回口袋里。他已经摘下了面具,洗干净了橡胶手套,在脸上和颈上都浇了些凉水,在手巾上把脸擦干。他从镜子里欣赏了自己坚实、强壮的身体。他用她的牙刷匆匆刷了牙,对着镜子确信已经刷干净了。然后,他又戴回面具,静悄悄地朝卧室走去。
她安详地躺在鲜血浸透的床单上。她的眼睛闭着,像极了天使。他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哼着歌套上工作靴,把鞋带栓了个“双保险”的蝴蝶结。她的嘴里仍然塞着内裤,但是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连哀哭都听不到了。真奇怪,他现在居然有些想念这声音了。
他把蜡烛头吹灭,对着她的头弯下腰,撅起双唇从薄薄的面具后面亲吻了她的脸,伸出舌头试探似地最后一次舔了舔她柔软的皮肤,咸的。
“宾妮,再见了,我的爱。我美丽漂亮的克洛,再见。我玩得很开心。”
她脖子旁边散着那条项链,双心的吊坠已经碎成了两半,他把它捡起来放在牛仔裤包里。
“就当是我们昨晚良宵的见证吧。”
他留了个飞吻,轻轻带上卧室的门。然后他从卫生间拿起那个尼龙口袋,最后一次经过短短的走廊和厨房。在茶几上,他看见有三个玉石美猴王,他们的手分别捂住眼睛、耳朵和嘴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讲。他知道,这是她父母最近到东方旅游带回的礼物。他曾经听人们传说,猴子会带来好运,并保护欢迎他们进驻的家庭。“昨晚,他们可失职了。”小丑想到这里笑了起来。在猴子旁边放着一张克洛的相片,上面还有那个混蛋男朋友,他们在帝国大厦照的,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顿了顿,用手指抚摸着相片上的克洛,脑子里却给他们昨晚的景象按下了快门。
然后,他像只教堂里的老鼠,悄悄地打开客厅的窗户,跳进下面茂密的灌木丛里,由于昨晚的大雨,里面还是潮湿的。然后,他不为人注意地溜进了紫蓝的夜空下,橘黄色的太阳光还没完全照亮天空和荒凉的纽约城街道。
玛丽·凯瑟琳·墨菲站在公寓1B室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现在是8点50分,玛丽快迟到了,今天是多州联合司法考试的日子,克洛却没有来给她开门。克洛从不迟到,这也是她们成为好朋友的部分原因,每次敲门,她都已经准备好了。阿尔贝特就不一样,总是穿着睡衣,总是找得到很好的借口,手里也总是拿着刚煮好的咖啡和一盒早餐饼干。她们三个在圣约翰法律学校上学三年来一直合伙使用汽车,在玛丽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克洛放了她鸽子。所以不管多晚,玛丽还是来接她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大楼里嘁嘁喳喳地讲话,玛丽在前五分钟里实际上是按着克洛的门铃一刻也没松开过。她知道克洛昨晚和迈克尔一起出去了,一开始,她以为迈克尔昨晚在这里过夜,两人都睡过了头。这个念头让她按在门铃上的手松开了,她不想看到迈克尔穿着内裤来开门的样子。不管他手里会不会端着咖啡,玛丽都不需要看到他那样子。但是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应门铃,玛丽越来越着急。她想从克洛塞信件的缝里看看,却发现缝被从里面堵住了。
她走出来,点了支香烟。楼上,她可以看见克洛那个怪邻居站在窗户后面,手里端着个黑色的咖啡杯瞪着院子里的自己。他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总是半裸着身子,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挂着嘲弄的表情。一股寒意侵遍了玛丽的全身。她看见克洛前面的窗帘还关闭着,卧室的百叶窗也合拢了。她的轿车没停在平常停车的地方,迈克尔的宝马也没见停在附近。
“别慌,肯定没事。”
她绕到这座砖头砌成的大楼的另一面,克洛厨房的窗户就开在这边。窗户紧闭,但是窗帘没有拉上,窗户距地面有五英尺二,比玛丽足足高出十寸。她叹了口气。下午她还得去打工,所以穿着裙子和三寸高的高跟鞋。她放下手袋,低声咒骂自己没有穿裤子和平跟鞋,踩碎了烟头。她爬上离厨房很近的半墙,踏上大楼基座的楼梯,她用一个垃圾桶垫在脚下,把自己高大的身躯凑近窗户,用手扒着窗台维持身体的平衡,然后她往里面望去。厨房的餐桌上放着皮特,还关在笼子里,笼子被布蒙得严严实实。左边是洗碗槽,里面堆着一大摞盘子,从厨房开着的门口,她可以看见走廊和客厅,还可以看到客厅的咖啡桌上摆满了报纸。玛丽立刻就放心了。如果公寓是干净的,她反而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但现在里面看起来好像克洛昨晚根本没有回来住。
“昨晚她肯定留在迈克尔那里了,忘记了给我打电话。他今天早上肯定用车把她带到学校,她手捧热咖啡和甜麦圈,等着参加考试成为一名律师,却把我留在这里,肥屁股被微风吹着,像个傻瓜一样往她的厨房里看。”
她感到非常恼火。她肯定会考试迟到的。她正准备原路返回,从梯子上跳下来,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如果克洛昨晚没回家,是谁给皮特罩上布套的呢?”她停住了,而且厨房外面,走廊地板上有东西让她觉得不安。她脑子里有东西迫使她再回头仔细地往里看,她把自己从垃圾桶上更近地拉到窗户前,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她用手遮住眼睛两旁的光线,眼睛使劲地眯缝着。
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她就弄清了地板上黑色的点其实是脚印。又过了几秒钟,她终于发现,那脚印是用血踩出来的。
玛丽·凯瑟琳·墨菲从垃圾桶上摔下来,发出惊声尖叫。
“还有脉搏,”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喊道,“心脏还在跳动。”
“还有呼吸吗?”另一个声音问。
“很微弱,只呼吸了两下,她受了惊吓。”
“上帝,到处都是血。都是从哪里流出来的?”第三个声音问。
“你应该问哪里没有流血。她浑身是伤。血主要是从阴道流出来的,她可能在大出血。天啊,那个疯子真的把她弄得很严重。”
“麦尔,把绳子割断。”
第四个声音,很深沉,带着浓重的纽约口音,“小心,伙计们,绳子可是证物——别砍。戴上手套再碰。犯罪现场需要口袋装东西,还需要做笔记。”仿佛现在,房间里挤满了人。
“上帝,她的手腕全磨烂了。”这个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恶心,而且很慌乱。
警察的对讲机时而安静,时而发出各种声音。刺耳的警笛,不止一个,从远处越来越近。照相机喀嚓拍照的声音,还有闪光灯的声音。
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小心,小心点抬她!麦尔,嘿,如果你他妈做不了就给我站到一边,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第一个声音又说:“给她输液,加些吗啡。她大约5尺5英寸高,110到115斤重,给牙买加医院外伤科打电话,说我们这儿有个二十四岁的白人女孩,身上多处刀的刺伤,可能内脏在流血,极有可能被强暴,过度受惊。”
“行了,行了,现在轻轻把她抬起来。轻点!来,听我口令,一、二、三。”
痛,撕心裂肺,像波涛汹涌,传遍她的身体。
“上帝啊,可怜的女孩。谁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朋友在外面,说她叫克洛,克洛·拉森,是圣约翰法律学校的学生。”
声音褪去,她又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第8节 那个噩梦是真的
克洛慢慢地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让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在天堂里,也许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造物主了。“眼睛看着光。”一只笔大的小手电在她的脸上照着。她闻到了强烈的消毒剂和漂白粉的味道,知道自己在医院里。
“克洛?克洛?”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再一次用手电直照她的眼睛。“真高兴,你醒过来了。感觉怎么样?”克洛看到他衣服上的牌子上写着“劳伦斯·布罗德,医学博士”。
他的问题对克洛来说真是愚蠢,她想要回答,但是舌头却又干又厚,她只能小声地用气息回答:“不好。”
浑身都疼。她看看胳膊,上面都缠着厚厚的白纱布,浑身插满了各种输液管子,小腹疼得最揪心,而且仿佛随着时间的流失疼痛还在不断加剧。
迈克尔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身体向前猫着,双手放在下巴下面,胳膊肘撑在大腿上,表情很焦急。窗外,天空被染成了粉红和橘黄相间的颜色,阳光正逐渐地褪去。好像正是黄昏。
门边还安静地站着另一个穿绿色清洁袍的人,克洛想,那大概也是个医生。
“克洛,你在医院,你受苦了。”布罗德医生停下来环视了一下房间。三个男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克洛,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克洛的眼睛蒙上了泪雾,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她轻轻点了点头。小丑的脸在她脑海里闪过。
“昨晚你被袭击,被强暴了。你的朋友今天早晨发现了,救护人员把你送到这里,这里是皇后区的牙买加医院。”他犹豫了一下,换了只脚站,明显很不安的样子,然后很快地说:“你受了很重的伤,子宫被撕裂造成了大出血。你真流了很多血,所以,这位鲁本斯医生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给你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他指指一直在门边站着的医生,他低着头,眼睛有意躲开克洛的注视。“这是你伤得最重的地方,也是唯一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其他的伤势都不是很重。你的身上有几处割伤,我们已经通知外科整形医生给你做了缝合手术,尽量不留下明显的伤痕。另外几处小伤是不会危及生命的。我们要告诉你的好消息就是,你正在恢复当中,而且很有希望会痊愈。”
“真是些坏消息,都是坏消息。”她轮流看着房间里的三个男人,他们三个,包括迈克尔都不敢与她的目光相遇,他们的眼睛要么互相对望,要么就看着灰暗的地板。
她还是只能用气息说话:“子宫切除手术?”话从喉咙里说出来,却伤到了心里面,“这是不是代表我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劳伦斯·布罗德,医学博士,又换了一只脚站,皱着眉头说:“恐怕你不能孕育胎儿了,不能。”她看得出布罗德希望立刻结束这个话题,立即就结束。
他右手不停开关着小手电,像握着根警棍,接着又很快地说:“但是子宫切除是你最大的问题,其他的都不在话下,恐怕接下来的几天里你都要呆在医院了。预计你的恢复期为六到八个星期。从明天开始我们将对你进行有限的物理治疗,慢慢加大力度。你小腹现在疼得厉害吗?”
克洛眨眨眼,点点头。
布罗德叫过表情凝重的鲁本斯医生,然后他们把床四周的帘子拉上,挡住迈克尔的视线,掀起医院的床单。克洛看见自己的胸部和小腹都裹在白色的绷带里。鲁本斯医生触摸检查了她的小腹,虽然 他的动作很轻,每一下还是让她疼得如同万箭穿心。
他对布罗德医生点点头说:“肿胀是正常的,针脚缝合得很好。”
布罗德医生也对他点点头,然后微笑地看着克洛说:“我叫护士给你输液瓶里加大吗啡的剂量,这样就不会这么疼了。”他把床单给她盖好,又换了只脚。“有几个警探等在外面,他们有些问题要问你,你能见他们吗?”
克洛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那我让他们进来。”他把帘子拉回去。终于可以结束这么沉重的谈话了,布罗德和鲁本斯显然都松了口气,他们的眼睛看看地面,然后又飞快地看看门口。布罗德医生打开门,拉着门把手站住了。他回过头说:“克洛,你真受苦了,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然后他冲她温柔地笑笑,走了出去。
性攻击的受害者,子宫切除手术,不能生孩子了。原来那个噩梦是真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细细去想清楚。小丑变形的笑脸、裸露的身体、有锯齿的刀刃,全都在她脑子里闪现。他知道她所有的事情,她的小名、最喜欢的餐厅;还知道她当晚没去跳健美操。他说他一直在观察她。
他还说:“克洛,别怕,我一直就在你附近,看着,等着。”
她闭上眼睛,回忆起了那把刀,回忆起了他切割她肌肤时吞噬全身的疼。迈克尔此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握起她的手。
“克洛,你很快就会没事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温柔地说。她睁开眼睛,发现他没有直视她,他的目光绕到她身后,仿佛被墙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给你家里打过电话,你父母都赶来了,他们今晚就能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他慢慢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要是当时你让我在你那里过夜就好了,我真后悔自己没留下来。我肯定会把那变态王八蛋宰了,我肯定……”他咬着下唇,眼睛扫着她盖在床单下面的身体轮廓,“上帝啊,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操他妈的王八蛋……”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双手握成拳头,转过身走到窗前去了。
“要是当时你让我在你那里过夜就好了。”
门外微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门慢慢被推开了。门外的大厅里一片忙乱,现在一定到了探视时间。一个红色卷发的矮个女人,身穿过时的红黑相间的长裤套装,走进房来。她没有化妆,只用白色的眼霜把黑眼圈遮了起来,在克洛看来,她不过三十五岁,脸上却有许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皱纹。她后面跟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他穿着一套蓝西装,看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名牌货,个头整整比那女人高出至少一英尺。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满头稀疏的银丝小心地梳到脑后,遮住头上秃顶的一片,身上带着股陈腐的烟草味。他们俩看起来都很疲惫,站在一起是相貌很奇怪的一对搭档,就像热狗配汉堡包。
“克洛,你好。我是皇后县特别犯罪组织部的警探艾米·哈里森,这位是我的搭档,本尼·西尔斯。对你所经受的痛苦,我们深表同情,但是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我们需要问你几个问题,趁着现在你还记忆犹新。”
哈里森警探看看迈克尔,他仍然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短暂的沉默。
迈克尔走过来,伸出手说:“我叫迈克尔·德克尔,是克洛的男朋友。”
哈里森警探点点头,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她转向克洛:“克洛,如果你觉得迈克尔留在你身边会舒服些的话,他可以和你在一起,不过一切取决于你的自愿。”
“我当然要和她在一起。”迈克尔尖刻地说。
克洛慢慢地点了点头。
西尔斯警探对她笑了笑,朝着迈克尔的方向点点头,算是介绍了自己,然后他吸吸鼻子,露出牙龈,他拿出一个记事本和一支“比克”钢笔。他站在床脚,哈里森警探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克洛床边,这时看起来,他就比哈里森高出两英尺还多了。
哈里森警探开始问:“我们先这么说吧。你知道攻击你的人是谁吗?”
克洛摇摇头。
“是一个人还是几个?”
慢慢地,克洛答道:“就一个。”
“如果你再见到他,还能认出他来吗?我可以带一个警方的绘画专家,根据你描绘的特征给他画像……”
眼泪像潮水一样涌出了克洛的眼眶,湿润了她的面颊。她摇摇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不行,当时他戴着面具。”
迈克尔“哼”了一声,用气息声骂道:“操他妈的杂种……”
西尔斯警探的表情变得严肃了,“是什么样的面具?”
“他戴着橡胶的小丑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脸。”
哈里森警探继续温柔地发问:“没关系,克洛,告诉我们你记得的就行了,慢慢来。”
她再也控制不住,泪如泉涌。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开始是微微地抖动,接着就不能控制地变得很剧烈。“我在睡觉。梦中好像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话,他叫我宾妮。我努力想要醒过来,一直努力。”
她抬起手想要去摸脸,看见手腕上缠着的白纱绷带,她又记起了绑在手上的绳子,顿时变得十分害怕。“但是他抓住我的手,然后把我捆了起来,我根本……不能动弹。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他用东西堵住了我的嘴。”她用手指摸摸嘴唇,仿佛仍然感觉得到干干的、柔软的丝质物沉重地压在舌头上。她还能感觉到自己被捂住嘴,几乎窒息而死。
“他在我嘴里塞了东西,然后他捆住了我的手脚,我根本无路可逃。我动不了……”她的目光越过哈里森,摸索着想去握迈克尔的手,好让自己抖得不这么厉害,但是他却两手握成拳头,转身走回窗前。
“要是当时你让我在你那里过夜就好了。”
哈里森警探往迈克尔的方向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克洛的胳膊说:“克洛,很多遭到性攻击的受害者都责怪自己。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做了的和没做的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蜡烛放在哪里,就在我的抽屉里。他点燃蜡烛,然后,我……我就是动不了!”
“克洛,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
“哦,上帝,记得,记得,当然记得,那是最糟糕的。他一直就像个熟人一样和我说话。”她还是禁不住颤抖,双肩因为抽泣也不停抖动。“他知道我的一切,一切。他说他一直都在观察我,说他一直会在我身边。一直都会。他知道我去年到墨西哥度假,知道迈克尔星期二在我那里过夜,还知道我妈妈的名字、我最喜欢的餐厅,还有我星期三没有去跳健美操。他什么都知道!”她的乳房一阵疼痛,回忆起了痛苦的又一幕。
“他拿着刀,先把我的睡衣割破,然后他就……他就开始割我的身体。我简直能够感觉到刀尖划破皮肤,我就是不能动。然后,他爬到我身上,就把我……”
“迈克尔,你听见了吗,我就是动不了!我一直挣扎,但就是没有办法。我就是不能把他从身上推开!”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直到声音完全嘶哑。
哈里森警探叹口气,轻轻拍拍克洛的胳膊,又说了一遍克洛是没有错的。西尔斯警探深深吐出一口气,摇摇头,然后把记事本向后翻了一页。
克洛,不停地抽泣着,眼光寻找着迈克尔,但是他仍然站在窗边,手握成拳头,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9节 以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克洛终于接到了牙买加医院的出院通知,这天是个星期二,正是下午,天空中却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五天前,她被担架抬着,毫无知觉地被送进医院,今天,布罗德医生来到她堆满鲜花的病房,喜气洋洋地通知她已经恢复正常,下午就可以出院了。这消息却如当头一棒,让克洛不寒而栗——她整天都发着抖,她的心也随着出院时间的接近越跳越快。妈妈接受了她的建议,没有关注《纽约时报》登载的黄金地段的房子,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报纸的讣告栏上。两天内,她给克洛找到了一个单卧室的公寓,位置在皇后区和拿骚县的交界处,成功湖畔的一幢高楼——北岸大厦的十八层楼。房主以前是个九十岁的老寡妇和她那只十七岁名叫提比的猫。提比真不幸,寡妇居然在它之前先去世了。克洛在两个新邻居本·富兰克林夫妇的帮助下很快就办好了入住手续。她的妈妈说,在纽约这样的房子已经算不错了。
克洛再也不想回那间在洛矶·希尔路的1B公寓房。永远不想回去。她也永远不想再看到贝赛。除了小鹦鹉皮特,她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以前公寓里的物品,尤其是卧室里摆放的东西。她还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嘱咐爸爸妈妈把那些东西全部卖掉或扔掉,一件都不要留下。只要不看到旧东西,只要包括父母和迈克尔在内的任何人不直接从旧公寓到新公寓来,她就没事。
她知道迈克尔现在把她当成了个妄想狂。克洛总是担心强暴她的人在观察她,伺机下手,跟踪知道她下落的人寻找她;这种担心在迈克尔看来纯粹是杞人忧天。他也认为她应该搬出贝赛,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搬来和他一起住。他坚决不同意放弃他在曼哈顿的公寓。
“克洛,你知道的,在这一带能找到这样80美元租金的房子有多难吗?”他问道。“找这套房子都费了我整整十八个月的工夫。”
给他解释原因简直无异于自取其辱,“迈克尔,那个混蛋什么都知道。他了解我的一切和你的一切。他很有可能从你的住处那里开始跟踪我的,也有可能跟踪你回家。他可能就是你的邻居,从你那里就能找到我的住处。也许你会为了一套租金便宜的房子冒险,我可不愿意。我再也不会到你那里去了,永远不会。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他们的对话越来越激烈,过于激烈了,于是她就开始哭起来,他就开始大声地叹气。为了让她不掉眼泪,他承诺说“尽最大努力”,但是让他立即从那里搬走是不可能的。然后他建议说他们可以在贝赛以外的地方给她找间公寓。他出门去打了个电话,十分钟后,他回来说必须立即赶回办公室。两小时后,一束花被送来了,卡片上写着:“爱你,迈克尔。”当天正是星期五,然后他整个周末都在工作。
于是克洛的妈妈就给她在北岸大厦那里找到了这间公寓,窗户离地面很高。这公寓还为城里的单身女性提供了最放心的安全设施:一个守门人、装了双保险锁的门、带运动探测器的报警系统和豪华的内部通信联络系统。星期天,她的父母把电视机、餐桌、椅子和皮特搬进了她的新居。其他的东西,都是由西尔斯买的新的。星期一,洛矶·希尔路的“救世军”开着红色的大卡车来了。两个肌肉发达的男性工作人员把1B公寓门把手上悬着的黄色犯罪现场遗留下来的胶布推到一边,带着感激的心情把克洛剩下的东西全都运走了。他们在空无一物的客厅地板上留下一张收据。许多好奇的邻居在驻足旁观。这样,在一个飘着小雨、灰暗阴沉的星期一下午,克洛在皇后区贝赛的生活悄悄地结束了。事后,爸爸告诉她,楼上的邻居马尔文向她问好。
当然,她的父母一再地劝她搬回加利福尼亚,只要在加州,任何地方都可以选择。其实,只要在西部,甚至只要搬出纽约城,什么地方都可以。克洛也跟迈克尔提过这个想法,但是他飞快就否决了。他的事业、她的公司、他的家庭、他们俩在一起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在纽约城里。所以,她只好骗父母说他们俩都还没有考虑成熟,而且她需要先通过纽约的司法考试,然后在这里开她的新公司,因为她事前已经做过承诺。然后她又郑重地声明了留在纽约的重要性,她说不想让这样一次可怕的经历毁了她的整个生活,也不能就此被逼走。其实克洛心里知道,这些都是口是心非,胡说八道。她真希望自己能说出真实的想法。
话又说回来,她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短短的五天前,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现在都不过是些小事。司法考试、新工作、订婚。她在病床上看电视的时候心里十分嫉妒,嫉妒这个世界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早晨的上班时间,人们还是在路上拥挤;晚上,又同样拥挤着乘车回家。电视里的新闻节目主持人,成天都忙着报道这个世界的来来往往,好像这些是唯一具有新闻价值的事件。
“如果你正往岛上行驶,请务必绕开长岛高速公路上的的施工段,在中央公园大街的地方小心受阻。洛杉矶,汤姆·克鲁斯在明星荟萃的好莱坞首次公演会上亮相。又一船古巴难民离开了佛罗里达州的基韦斯特市海岸。请帮助世界上正在挨饿的孩子们吧!各位市民,坏消息,暴风雨天气将会持续到本周末。抱歉,水手们要到下个周末运气才会好些,那时候干燥的空气会到来。”
这些新闻让她想尖叫。
警方保护人员在她的病房门口站了两天,后来就离开了,她猜想大概是去保护其他的性攻击受害者了。西尔斯警探告诉克洛,警方撤回保护人员,因为他们认为她近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尽管警方在“积极地追查凶手”,“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星期一以后,哈里森警探也不再每天到克洛病房来探视,改成每天给她打电话询问病情。克洛猜想过不了几天,就连电话也会没有了,因为她的案子会被推到一边,新的案子又在不停地发生。
她的病房里有许多篮鲜花,摆都摆不下,都是好心的朋友、熟人、客户送的,但她还是没勇气给任何打电话来的朋友说声“你好”。除了玛丽,克洛简直不愿见到任何朋友。她也不愿意让他们看见她手上的绷带,然后对那晚的事产生无穷的好奇心,追根究底盘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伤得这么严重。她不愿提起那天晚上,不想和那些好奇的人闲聊。后来,她发现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她希望时光倒流,变回以前简单生活着的克洛,拥有平凡的问题,厌恶总是占据她的休息日的没完没了的家务活,但她知道以前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因为这个,这也是她最恨小丑的地方。他带走了她的整个生活,而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找回来。
迈克尔一直呆在办公室,只在星期一的午餐时间到医院来了一小时。她知道他不喜欢医院,知道看着她手上的绷带、身上的输液管、吃的药、医生和物理治疗都让他感到沮丧和无助。她知道整桩“意外”(按他的话说),让他感到愤怒。但是不知怎的,她却对他是怎么想的在意不起来。一想到他还过着正常的生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她就万分生气,因为事实上,一切都发生了,他们俩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星期二,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她一直以为这是自己希望的,但是当布罗德医生通知她出院时,她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迈克尔本应该来接她,但他整个下午都被一番复杂的事务缠住分不开身。于是,妈妈和玛丽用轮椅把她推到医院大厅,爸爸租的车等候在外面。她可以走动,但是医院规定,在她上车前必须坐轮椅。
电梯的门在一楼大厅处打开了,玛丽推着她走了进去,里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老人们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几个警察在接待处闲晃。心烦意乱的父母抱着哭泣的孩子,护士和医务人员穿过大厅来回于电梯舱之间。
克洛的眼睛飞快地在人群中扫视,寻找他的踪影。一些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坐在轮椅里的她,她仔细地观察他们的眼神和举动。一些人在三五成群地交谈,一些在低着头看报纸,还有些直视前方,没有特别注意什么东西。她的眼睛发疯似地在他们中间寻找。她的心跳加快,肾上腺素在体内汹涌奔腾。然而,不幸而绝望的事实是,他的眼睛可能是这许多她审视过的眼睛中的一对。他摘下面具,她认不出他。
从轮椅跨到车上就一小步,仍然引起了小腹的一阵灼痛,在妈妈和玛丽的帮助下,她小心地爬上汽车后座,手里拿着一袋按处方买的药。透过被雨淋花了的车窗,她看着面前宽大的停车场。他们的下一站是繁忙的北方大道,然后开上总是塞满车子的长岛高速公路。会看见许多张面孔,碰到许多陌生人。他随处都可能出现,他可能是她见到的任何一个人。
“宝贝,你坐好了吗?”没有回答。“宾妮?”爸爸温柔地问,明显是在等她回答。
“好了,爸爸,开车吧。”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加了一句:“爸爸,以后别再这样叫我了。”
爸爸的表情很悲伤,但是他还是清醒地点点头,看着女儿把疲倦的脸庞转向车窗外。他发动了停在大厅停车台上的福特金牛车,穿过拥挤的停车场,驶上大西洋大街,往克洛在成功湖畔的新公寓行进。一路上,克洛都盯着窗外,无数辆车擦身而过,无数陌生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只有牙买加医院,在雨中被越来越远地抛在身后。
第10节 内心的恐惧
每天早晨,克洛总要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今天要彻底振作起来,明天肯定会更好。”但是到了明天,却好像变得更糟。内心的恐惧像癌症一样不可遏制地生根发芽,即使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凹凸不平的疤痕也渐渐变浅,她仍然每个黑夜都经受着失眠的折磨,每个白天都生活得无精打采。她本来在取得律师资格后要加入一家名叫弗兹&马蒂内利的律师事务所,成为一名医疗事故律师,开创自己辉煌的法律事业的。她的合伙人焦急地打来电话询问她恢复的情况,看公司是否可以按原计划在九月开始营业,还是她需要更长一些时间疗伤。“我没事了,”她回答他,“所有的伤口都在愈合,三周后我还是按计划参加司法考试,谢谢你的关心。”
她相信自己说的话,每天,对每个人说的这番话。但是,往往毫无先兆,莫名其妙地,恐惧就会像个怪物似地伸出细长的爪子攫住她的心,在她的生命轨迹上突然让她冷彻肺腑——那么真实的恐惧,她简直就能嗅到它的气息。每当这时候,呼吸就会变得吃力而困难,整个房间都在天旋地转。坐在地铁上,她会猛地尝到塞在嘴里的布味道,或者感觉到刀尖在皮肤上划过。在电梯里,她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嗅到甜美得让人恶心的椰香蜡烛味。开车时,她会在后视镜里看到他恶毒的笑容。她会突然被带回那天晚上。她给自己制定了时间表,想恢复曾经正常的生活。但是一星期又一星期的时间过去,她感到自己外表坚强的面具下生出些细小的、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裂缝,这些裂缝在逐渐扩展、蔓延,她肯定自己会在某一天像只受伤的花瓶,最终支离破碎。
她的父母在纽约住了两星期,终于收拾起行囊回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首府。。在电梯旁,她微笑着,让表情掩藏起内心的感情,假装很自信,终于瞒过了父母;他们拥抱、亲吻了她,再次央求她一起搬回加利福尼亚,最后依依不舍地道别。
“我没事了。所有的伤口都在愈合,两周后我还是按计划参加司法考试。”
她笑着跟他们告别,电梯门关上,妈妈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再也看不见了。克洛转身跑回到房间,闩上门,瘫坐在地板上,不能自已地哭了三个小时。
她继续在家复习参加司法考试。她知道一旦出门,很多陌生人就会一直盯着她看,好心的朋友们就会问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冒险出门去听现场讲座。她参加的“巴布瑞”复习强化班给她提供讲座的录像带。所以,她几乎每天都呆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被成堆的法律复习书包围着,手里拿着个笔记本,茫然地瞪着电视屏幕,看着里面的教授嘴唇不停地开合,听着他们说的话,在她的脑子里却再也产生不了任何意义。她就是集中不了精力,她知道自己这次考试肯定过不了。
司法考试前一天晚上,迈克尔在这里过夜,第二天早晨7点开车送她到曼哈顿的“嘉维茨”会议中心,考场就设在那里。她签名进入考场,和另外参考的三千名应试者一起坐在指定的位置上,8点,她准时得到了厚厚的多州司法考试卷子。考场上立刻安静下来,大家把精力集中在考卷上。8点零5分,克洛环视四周,感觉自己淹没在陌生面孔的海洋里,周围的人有的伏身看卷子,有的带着焦急、绝望的表情看着房间的某个地方思考。所有的人都让她紧张、害怕,头开始突突地跳着痛起来,身体也止不住地发抖,冷汗从背上冒出来。她突然一阵恶心。她举手,一个监考人员陪同她到卫生间,她跌跌撞撞冲进一个隔间,不顾一切地呕吐起来。然后她往脸上和颈上泼了些凉水,打开卫生间的门,直接走向考场的大门。8点26分,她乘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回家,再也没回去。
哈里森警探再也不打电话来了,所以克洛每天都给她打,询问案子的进展情况。不过,她得到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
“克洛,要有信心,我们正在积极地调查,希望不久就会拘捕嫌疑人。感谢你继续配合我们的工作。”
克洛肯定这位警探每天都要从一张提示卡片上学新东西,以便更好地作出回答,这张卡片应该是“法律规定的有效稳定未破案件受害者烦躁情绪的回答”。积日成周,克洛知道她的案子肯定经过固定的程序归属到悬案一类了。没有身份证明,没有指纹或其他物理证据,她这案子除了那人自首或者运气特别好,八成是没希望能破获了。但她还是坚持每天给哈里森警探打电话,就算是骚扰她也好,让她知道自己近期是不会放弃的。
司法考试惨败以后不久,她和迈克尔的关系也划上了句号。她知道他很生气,因为当时就这样走出了考场,连试也没有试过。他一直把那晚的事叫“意外”,自从那晚以后他们再也没做过爱,但是现在他们即使是牵手都觉得动作僵硬不自在。他没有每天晚上都来看她,只在周末露面。看到她再也不愿离开公寓出门,连出去吃饭都不行,他越来越灰心。他们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语的冷落,而且与日俱增,但他们谁也不知道怎样去弥补。克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想和迈克尔回到从前,她很清楚,迈克尔的心里一直在因为那晚的事责怪她。他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告诉了她一切,然后他就不敢再看她。为这个,她再也不能原谅他。
“要是当时你让我在你那里过夜就好了。”
在克洛看来,他们俩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是谁也不想第一个提出分手。她怀疑迈克尔是很怕一旦他先提出来,犯罪感就会像雪崩一样砸在他头上。然后她就设想,如果最终有一天,迈克尔对她说“虽然我很爱你,但我不愿娶你为妻,我们做朋友吧”,那时,她的心情会是怎样?是轻松感、犯罪感,是愤怒还是悲伤?所以,他们的关系浮浮沉沉地拖过了夏天,恍恍惚惚地撞进秋天,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谁也没有任何怨言。
弗兹&马提奈里公司催她2月重新参加司法考试,并给了她一个临时律师职位。她谢绝了。这个职位也仍然不能让她摆脱“性攻击受害者”的“头衔”。现在的情况已经够糟了,因为她已经被授予了“考场上临阵退缩的性攻击受害者”的“美誉”。
她接受了连续三个月的术后检查,妇科医生建议她去进行心理治疗。“性攻击受害者心里通常都有我们看不见的伤疤,”他说,“心理治疗可以帮助你更好地面对生活。”
“我没事了,所有的伤口都在愈合,我只是没有按原计划参加司法考试。谢谢你的关心。”说完,她离开医生的办公室,发誓永远都不会再踏进去半步。
10月,她申请了一个职位,在拉瓜迪亚机场旁的万豪大酒店当夜间预订登记人员——这是家大型的酒店,人来人往非常繁忙,这里的员工有几百人,但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工作间在背后面,一点也不起眼,工作时就需要一副耳机和一个送话器,她总算是远离了人群和一双双探询的眼睛。她没有成为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让父母知道她有个这样的工作也会觉得脸上无光。迈克尔更是嗤之以鼻,说她“没有抱负”。但是这地方让她在恐惧的夜晚感到安全,而且可以匿名工作,不用面对那些骚扰性的谈话,还可以赚钱,她的工作时间是晚上11点到早上7点。
那天,是她做这个工作的第四周,她接到一个电话。大约是6点钟的时候,换班前一个小时。
“拉瓜迪亚机场,万豪大酒店。这里是预订处,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错过了班机,只有明天早晨才有飞机让我离开这里了。我需要一个房间,你们还有空的吗?”她听到说话声后面隐隐传来巴赫的名曲——《羊群安静地吃草》。
“先生,请等待查询。您持有万豪优惠的会员卡?”
“不,我不是。”
“单人房还是双人房?”
“单人房。”
“您吸烟吗?”
“不吸烟。”
“先生,您是几个人住?”
“就我一个,除非,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克洛。”
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她把耳机从头上扯下来扔到地板上,像盯着一只蟑螂一样盯着它。经理阿德勒和几个前台工作人员走过来。从地板上的耳机里传来细小的声音:“小姐?小姐?喂?还有别的接线员吗?”
“你没事吧?”阿德勒问,伸手去拉克洛,克洛躲开了。
她没听错吧?
裂纹在蔓延,裂纹分出无数枝杈。她坚强的面具就要支离破碎了。她看着阿德勒从地上捡起耳机:“喂?先生,我很抱歉。我是预订处的阿德勒·斯帕兹。您有什么需要?”
阿德勒接完电话,克洛一把抓起自己的手袋,倒退着向门口的方向逃去。房间整个都在旋转,她的脑子里响着无数个声音。
“像我的克洛这么漂亮的姑娘是不应该一个人单独呆着的。”
“你真好看,我简直能把你吃掉。”
“要是当时你让我在你那里过夜就好了。”
“你要有信心,我们正在积极地调查。”
她跑出门,穿过万豪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那样子仿佛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她忘了拿外套,冰冷的秋风几乎把她撕成碎片。她以70英里的时速往中央公园大街的家冲去,疯狂地不时看看身后,想着会在身后的车上闪出他戴着小丑面具的脸,也许还会眨着眼用车灯向她打招呼。
她停了车,跑进电梯,风一样经过大厅里还在打瞌睡的门卫身旁。回到家里,她打开所有的灯,重新设置好报警器,把前门死死锁住。
克洛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压倒了,她的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像疯子一样冲进每个房间,打开所有壁橱的门,检查床底下和淋浴帘后面。她从床头几上拿起爸爸回加州前给她买的一把22毫米口径的小手枪,紧紧握在手里,小心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信里面装满了子弹。
客厅里,运动传感器的小红灯像眼睛一样不停眨着,报警器上亮着绿光。
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枪放在大腿旁,她的手已经出汗了,却仍然死死地捏着手柄,食指紧张地靠着扳机。寡妇留下的提比猫轻轻地从她胳膊下钻出来,依偎在她胸前咕噜咕噜叫。太阳已经渐渐升起了,金黄的光线从拉拢的窗帘缝里慢慢爬进房间,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会非常好。克洛瞪着白色的前门,等着。
坚强的面具终于脱落,支离破碎。
第11节 2000年9月
2000年9月这些面孔从前都是非常迷人的,现在却带着死灰的眼睛空洞地回望着他。碧绿的眼睛,模模糊糊地泛着紫色,长长的睫毛都刷了厚厚的睫毛油,目光却十分散乱——毫无神采,缺乏生气。每张饱满的嘴唇上都涂了口红,现在却张开着,露出一个变形的黑洞。瞳仁里最后传达的信息是无法言表的恐惧,嘴里最后回荡的是永远不能出口的尖叫。
佛罗里达司法厅的特别警探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独自坐在一个灰暗的房间里,这里以前曾用做会议室。他看着墙上仿佛蒙太奇手法拍下的图片组,他双手抱着头,食指轻轻地揉着太阳穴,想把不断增大的压力从脑子里擦掉。警方的报告、未成熟的调查报告文件夹、剪报、采访笔录散放在长方形的樱桃木会议桌上。盛“星巴克”咖啡的杯子后面,一支烟燃着,旁边还扔着个印有“汉堡大王”标志的棕色袋子。拥挤的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台电视机,刚放过那些骇人听闻的录像带,现在屏幕上闪着雪花点。他面前摊放着五张新拍的遇害女孩的相片,每张都让人汗毛倒竖,头顶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投下寒冷的光芒。又一个要贴上“墙”的女孩。
为方便辨认,警方要求十一个失踪女孩的家人都提供一张近照。这些照片里有高中和大学的毕业照,有年鉴里的相片,还有专业摄影师拍的大头写真。照片都贴在一块棕色的软木黑板上,专案组的成员都把这板叫“墙”。照片上所有的女孩摆着不同的姿势,都望着多米尼克微笑。专案组从失踪女孩家人那里收到的远不止一张近照,至少都是三五张,有的家人甚至给了十张。多米尼克做了十七年杀人案件的警探,他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根本不可能选得出一张相片来记录她对孩子所有的记忆,对一个姊妹来说,一张相片根本不足以表现对一母同胞永远的印象。向他们索要相片其实是一种伤害。所以专案组选择了每个女孩最清晰的相片贴在“墙”上,其余的都被悄悄地夹在文件夹里。这一张张如花的脸庞按时间顺序在软木板上排开——按她们失踪的先后,而不是她们尸体被发现的日期。
就在这些明亮的笑魇下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些照片。九具赤裸、残破的尸体,九个失踪女孩一生最后的照片。尸体发现现场的照片,每人五张,还有尸体解剖照片,都被五颜六色的图钉固定在棕色的软木板上,这块木板几乎和这间10英尺宽20英尺长的房间一样长,上面几乎挂满了这样惨不忍睹的照片。多么冰冷而恐怖的相册啊,记载了几个女孩生前和死后的模样!在生和死的相片之间还小心地留出一行空白,中间贴着长7英寸、宽5英寸的索引卡,卡上标明了每个女孩的姓名、年龄、简短的身体描述和失踪的时间地点,最后一行列出的是她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地点,还有验尸官检验的日期和确定的其死亡时间。死亡的原因不必说明,从“墙”上贴出的许多照片上,死因不言自明。
多米尼克呷了一口已经冰凉的咖啡,盯着每张无法忘却的面孔,看进她们那一双双曾经充满信任,现在却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他办案多年,这是必经的步骤。“她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在上帝仁慈地让眼前的一切变成一片黑暗之前,最后的几秒钟她们到底看到些什么?”
她们都那么年轻。大多数才二十刚出头,有三个女孩很不幸,连二十岁都不到。这十一个失踪女孩中最大的二十五岁,最小只有十八岁。她们生前的照片都闪烁着鲜活而诱人的微笑,有的还撅着嘴对着镜头卖弄风情。一个女孩金黄的长发烫成小卷,像瀑布一般散落在两个肩头。另一个戴铂金锁坠项链的留着齐肩短发,还有一个头发挑染成蜂蜜色,用发夹直接束在脑后。所有女孩无一例外都是金黄头发,活着的时候都非常美丽。太美丽了,她们中有六个都上过专业摄影师的大头写真,现在,却贴在“墙”上。
在过去的十八个月中,十一个女孩神秘消失在迈阿密炎热的夜色中,消失在“海洋道”上的棕榈树下、“华盛顿大道”的停车场旁、时髦的“南部海滩”夜间俱乐部和富人、名人、美人喜欢聚集嬉戏的热闹场所里。她们失踪几周,有的是几月后,其中九具残缺不全的裸尸在迈阿密泊鞯孪氐钠远地方被发现。所有犯罪现场相距很远而且似乎没有规律:“大沼泽”的一家旧炼糖厂,自由城中部一个被关闭的危房,肯德尔一家废弃的超市。这位杀手似乎根本不想藏匿尸体来掩盖罪行,相反,他好像事先就很高兴让这些尸体被最终发现。很明显,每个女孩灭绝人性的致死手段和她们的失踪一样都是经过小心策划的,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惨状即使是最具经验的警探也不忍目睹。
所有的尸体都有生前被强奸的迹象,每具尸体都带着连环杀手恐怖的特殊标记,这个杀人狂似乎是任意地守候猎物,谁也不知道他那变形扭曲的头脑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这个连环杀手厚颜无耻、胆大妄为,有意在数百人在场的情况下选择猎物;他作案的手段残忍野蛮,专案组给他送了个可怕的外号“丘比特”。
所有遇害的女孩的身体都被切开,直直地从喉咙到小腹一刀,然后再从两个乳房下面横着一刀。胸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击碎,肋骨也断裂得参差不齐。每个女孩的心脏都从胸腔被割下来取走了,至今没有找到。每具尸体都一丝不挂,都被摆成淫荡的做爱姿势,而且生前都受到过性侵犯。
目前,来自五个不同警察机构的十二名警察和警探组成专案组,全职负责“丘比特”案件,这五个部门分别是:迈阿密海滩警察局、迈阿密市警察局、迈阿密戴德警察局和北迈阿密警察局。根据佛罗里达州长布什的指示,州立犯罪调查机构——佛罗里达司法厅(FDLE)也参与此次侦破行动,而且在迈阿密地区执行中心的一间会议室也用做专案组的指挥中心。专案组还配备了一个罪犯心理分析家、一台复印机、一台传真机和一个兼职秘书。也就在这房间里,最先支起了软木黑板。最初只是一块标准尺寸的木板,长3英尺宽2英尺,十个月之后,六个女孩失踪,三具死尸,没有任何破案线索,于是佛罗里达司法厅又增派了特别警探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多米尼克到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了一块更大的软木板。
两只廉价的木头书柜和一个文件柜被移到了房间远远的角落里,为给复印机、三台电脑和许多靠墙叠起的纸箱让出地方。为了放“墙”,房间里原来的值得纪念的治安杰出奖匾额、奖品、奖状和图片都被收起来,面朝下一摞堆在木头书箱上。纸箱子里放着成堆的不成熟的调查资料,里面还夹着警方的报告、被害者通讯录、线索和采访笔录。这些报告和笔录涉及遇害女孩生命最后几个月、几天或几分钟的所有细节。几个单独的箱子里盛放着她们的经济状况调查、日记、每日小记、信件、相册和电子邮件:都是很私人化,非常秘密的物件,记录了她们最亲密的想法、事实和细节——现在在佛罗里达州却成了人尽皆知的信息。
多米尼克在角落的文件柜里找到了图钉盒子,这个文件柜旁还放了个有7-11连锁便利店标志的咖啡杯,里面的咖啡已经被喝光了。一个一个地看吧,他用大红色的大头针把桌上放的女孩的5张相片别成一叠,挂到软木板上,在索引卡上标上:玛丽琳·西本,19岁。
如果不借助索引卡,要让犯罪现场的相片和本人生前的相片对上号,几乎是不可能的。一张张曾经完美无瑕的脸庞现在都肿了,曾经丝般柔滑的肌肤变成了毫无血色的死灰色,还有更严重的——已经溃烂化脓,渗出污浊的黑色液体。曾经灿烂的笑脸上爬满了蛆虫,乌紫的舌头肿得没有形状。曾经的金黄长发和铂金锁坠项链都被凝固的血液污染了。有几起案件,尸体的辨认甚至只能靠她们的牙齿状况记录。
多米尼克的眼睛在“墙”上仔细审视着,想找出一些不是轻易就能发现的线索。尼可勒特·托伦斯,23岁;安德瑞尔·噶拉格西尔,25岁;汉娜·科多娃,22岁;克莉斯托·皮尔斯,18岁;辛迪·索润森,24岁;简尼特·格里德,20岁;特里莎·麦克阿里斯特,18岁;莉迪尔·布朗顿,21岁;玛丽琳·西本,19岁。在“墙”角还有两张笑脸,但这两个女孩的索引卡上信息并不完整。摩根·维伯,21岁,最后一次露面是在2000年2月20日迈阿密海滩上的克利夫兰酒吧。安娜·普拉多,24岁,最后一次露面是在2000年9月1日南海滩夜间俱乐部“勒维尔酒吧”。两名女孩至今下落不明。还有两个据估计已经遇害。
第12节 几起谋杀事件
多米尼克最后吸了一口燃着的烟头,把它按熄在烟灰缸里。几年前他就戒烟了,但是自从上月一个星期内连续发现了辛迪·索伦森和莉迪亚·布朗顿的尸体,他就时不时地吸上几口。他扭头看着房间里唯一的、狭小的窗户外。绕在隔壁的证物存放仓库外面锁链似的篱笆在路灯的映照下,往司法厅空空的停车场上投下一道形状奇特、曲曲折折的影子。大楼的其他人早就回家了,现在四周一片漆黑。会议桌上放着一个棕色的可折叠文件夹,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散放在警方报告和笔记本上。是个很新的文件夹,封面上潦草地写着,“玛丽琳·西本,出生日期:4/16/81,失踪日期:7/7/00,发现日期:9/17/2000。”发现日期指的是她尸体的发现日期。玛丽琳的尸体严重腐烂,法医不能确定其确切死亡日期,只判断为大约在其尸体被发现前的二到四个星期。也就是说,“丘比特”在杀死她以前,至少把她囚禁了两周。文件夹右下角有一个手写的用圈圈起来的44,指的是犯罪现场和解剖照片已经达到了44张。多米尼克已经往“墙”上挂了5张。
两天前,训练迈阿密泊鞯孪鼐察局的“反恐特警组”的警官,在佛罗里达市西部的“大沼泽”附近,一个美国海军废弃的导弹发射井和仓库里发现了这个19岁姑娘的尸体。他们奉命进行搜查训练时来到这里,金属发射井的门被踢开,腐烂的恶臭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呕吐不止。这个几乎没人过问的屋子角落里,大约长5尺宽5尺的一块地被很粗的尼龙绳子围了起来,绳子上挂着又旧又脏的毯子和床单,样子很像一个临时栖身、可从三面进出的帐篷。最初,警官以为是某个无家可归的人的宿营地,或者几个孩子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旧建筑,所以在这里为自己搭了个“堡垒”。臭味也许是从死狗、死猫身上发出的。然后,他们掀开床单,发现了一具残破的尸体,而这个姑娘生前曾是位漂亮的模特儿。
玛丽琳赤裸的尸体坐在灰尘满布的水泥地板上,背用一个旧油桶支着,金黄色长发紧紧拉到脑后扎成个马尾,然后被捆在桶顶部,迫使她的头微微向后仰着,脖子挺得笔直。嘴巴和双眼都张开着。身体上绝大部分的皮肤都在高温的空气中已经腐烂、剥落,露出内部腐烂发黑的内脏和肌肉。对尸体下面水泥地板上大片的血迹和四周悬挂的床单上溅起的血渍的检测表明,这极有可能就是她的被害现场。死亡的原因是大动脉和严重损伤和心脏肌肉被切除所造成的身体多处大出血,最终失血过多。法医最初不能断定玛丽琳被害时是否清醒,但根据现场鲜血四溅的情形判定,她的心脏被切出胸腔的时候她还活着。
她是两个月前的一个周五晚上失踪的,失踪前她与四个朋友在“南海滩”的“液体俱乐部”消遣。那四个朋友说,当时俱乐部里很拥挤,玛丽琳到主吧台去取饮料就再没回来,他们以为她遇到了投缘的人和他一起走了。两天后迈阿密海滩治安处才接到玛丽琳失踪的报告,因为她没有去上班,她白天的工作是餐厅服务员。她的父母为警方提供的相片是她失踪两天前为“珊瑚礁” 一名旧车经销商拍的最后的相片。
犯罪现场勘查部门现在已经开始了为期五天的搜索,准备找遍发射井和仓库的每个角落以及其周边地方,但是多米尼克对此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犯罪现场一定也像前八个犯罪现场一样,没有指纹、精液、毛发、异质DNA,什么也没有。基韦斯特外的佛罗里达司法厅法医小组和迈阿密戴德县警察局犯罪现场勘查部已经花了两天时间在外围地区搜索车轮印、脚印、烟头、衣物或者任何类型的武器,但都空手而回。这座以前的军事建筑位于十分偏远的“大沼泽”地带,附近没有任何主要公路和目击者。最近的加油站离这里也有5英里。建筑外部只有链状的围栏,旁边有几块“请勿闯入”的警示牌,入口处是一扇金属门,上面的锁两岁的孩子就能取下来。
破案进展得非常不顺利。进专案组八个月了,多米尼克仍然没有半点线索找出凶手。不管是一个还是几个。失踪和谋杀的速度反倒加快了。凶手对每具尸体的损坏程度也升级了,就像在雕琢他或他们的艺术品,表现越来越生动,但是其作案仍然很有计划、秩序井然。从每个犯罪现场可以看出,凶手变得更加无耻,更加自得。仿佛在嘲弄警方找不到他。一些遇害者是在尸体发现的地方被杀死的,其他的则被百般折磨,杀死在其他地方,然后被运到尸体最终被发现的地方,景象都让人不堪入目。他是根据什么来选择把谁的尸体留在原地,谁的尸体运走的呢?所有的犯罪现场都是仔细搭建,经过精心挑选的。为什么呢?他想以此来表达什么呢?最早的两个被害人尼可勒特·托伦斯和汉娜·科多娃的尸体被发现时,法医估计她们刚被杀死没几天。“丘比特”现在从捕获“猎物”到杀害到弃尸用的时间更长了。从失踪到尸体被发现都要经过上月的时间,被害者都经历了更多的折磨。
媒体对这几起谋杀事件不屈不挠、持续不断地进行报道。每个案发现场都在上演真正的马戏表演,周围都挤满了采访车,无数吊挂式话筒在忙碌,闪光灯不停闪烁。来自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各大媒体在迈阿密安营扎寨,准备随时报道关于“让警方无能为力的残忍的杀人魔”的最新情况。激动而自信的记者们争先恐后涌到装尸体的口袋前,想成为第一个报道最新消息的人,他们你争我夺,抑制着发现“丘比特”又一受害者的兴奋。“现在该轮到看玛特和凯蒂的情况了。”
多米尼克用手指梳理了一遍头上厚厚黑发,把杯里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两天了,他的睡眠时间总共没有超过4小时。他用手托着下巴,轻轻地抚摸着修剪得很整齐的山羊胡,他一直想把它蓄起来。但是最近看起来,黑色的胡茬中间已经零星地夹杂着白胡茬了。尽管他外表看起来很年轻,但内部的身体机能开始提醒着他自己的年龄已经39岁了。
都是职业造成的。这一连串的杀人案,不管你多么努力想要躲,它们都简直要吸干人的命。每一张遇害者年轻、美丽、清新的脸庞都会让他感到女儿、恋人、姊妹的亲切。看着一双双死灰的眼睛,他就会想到自己的侄女,仿佛昨天她还在长岛荡秋千,今天就变得艳丽动人了,她十八岁了,到康奈尔去了。他从事侦破杀人案件有十七年了,最初的四年是在布朗克斯区的区纽约警察局工作,后来的十三年任佛罗里达司法厅暴力犯罪小分队的特别警探。每年他都发誓这是最后一年留任,每年他都发誓要申请调到诈骗小分队,那是个清净的部门,大家都能在下午5点准时下班。但是年复一年,他仍然没有离开这个工作,仍然和死尸打交道,为寻找证据工作到凌晨3点。说不清什么原因,他总觉得有种力量迫使自己干下去。他永远不会觉得安心,除非把每个杀人犯绳之以法,让每个遇害者冤魂安息——虽然有时候也并不是总能如愿。
他知道每个杀手都要疏忽的地方。没有一个例外。即使是连环杀手也会在作案现场留下“名片”。干这一行以来,他总共办过四个连环凶杀案,其中有两个杀手特别“有名气”,盖恩斯维尔的丹尼·罗林和迈阿密的“塔迈阿密勒人恶魔”。纵观历史,如果仔细查看那些被捕的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制造的第一现场,都会从中发现蛛丝马迹。整个现场摆在面前,关键是要找对地方。山姆的儿子、波士顿勒人恶魔、约翰·威恩·格西、泰德·邦迪,还有杰弗瑞·达默尔,都一样。
“关键是要找对地方。”
他紧盯着“墙”上,努力想要发现别人漏掉的地方。南海滩和迈阿密泊鞯孪氐暮缴阃脊以诙悦娴那缴希上面钉着红色和蓝色的图钉。红色的图钉分散在仿佛用装饰艺术打造出来的南海滩区域,标注出每个女孩失踪的地点。蓝色的则标示出了她们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分布在迈阿密市周围的所有地区。
现在已经是夜里9点,多米尼克戴上眼镜,就着荧光灯,把雪莉·霍吉斯的采访笔录又看了一遍,她是玛丽琳·西本生前的朋友,也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之一。“当时吧里人多得不得了,想让服务生送杯喝的来很不容易,要等很长时间他们才会露面,玛丽琳跟我们说她好像看到几个熟人在主吧台那边,她就自己到那里去买马提尼酒。然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她。”
“几个熟人。”还是几个。难道杀人的真的不止一个?连环杀手通常都单独作案,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希尔塞德两个专门勒死人的杀人狂、加利福尼亚州一对表兄弟谋杀犯。假如杀人的真的不止一个,玛丽琳一定认识他们,或者她非常信任他们,最后放心地跟他们走。很长时间以来,警方就有了这样一个假设:所有被害者都认识杀人者。否则她们怎么可能丢下一块去泡吧的朋友,心甘情愿地跟他走呢?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不说全部,至少几个被害者的熟人中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线索。但是,所有的调查都证实,这些死者彼此都不认识,也没有共同的朋友圈。她们从事不同的职业,在不同的公司上班。其间没有任何联系。他的脑子不停地转着,眼睛重新盯上了软木板。
“关键是要找对地方啊。”
真该回家了。今晚呆在这里也是一筹莫展,而且大家都下班了。他收起桌上的报告,塞进新的折叠式文件夹里,把玛丽琳·西本被害现场的带子从录像机里退出来,取下膝上型电脑。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我是法尔科奈提。”
“法尔科奈提警探,我是迈阿密海滩治安处的娄·里贝罗警官。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和你的专案小组。如果没弄错的话,我们已经找到‘丘比特’了。当时他还带着他最后杀害的一具女尸。”
第13节 交通事故
多米尼克开车沿着东边的海豚高速公路向迈阿密海滩行驶,他把警灯打开了,蓝色的光在夜幕下闪烁着。他的车灵巧地穿行在繁忙的路上,已经是晚上8点半了,高速公路上的车辆仍然很多,一路呼啸着疾驰而过。佛罗里达州南部的司机堪称全美最糟的司机,这一点是毫无争议的,连纽约的司机在他们面前都要甘拜下风。他们要么就以超过速度限制20英里的时速行驶,要么就远远地低于这一限速驾驶——低得连20英里的时速都不到。介于这两者中间速度的几乎没有,除非“乌龟”终于被“兔子”撵上,因此而阻碍了佛罗里达州南部司机的刹车的正常运作,这样就会有一连串的红色刹车灯,交通事故发生了,塞车可以塞上好几英里。刚过395号公路坡道,正准备开上麦克阿瑟堤道的时候,交通死死地塞住了。正上方的西行道里,多米尼克可以看得见红灯蓝灯闪成一团。整个堤道分裂成了一条在海岸公路水域上面分段的长桥,除了游泳,别无其他办法可以从东行道经过。他不由地骂了一句“白痴”,不知道是哪个警察,美国这么多条路上哪条路都不选,偏偏在这条路上把人拦下了。他把车开到右手边东行道的服务区,经过了排了大约半里那么长的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群,“乌龟”和“兔子”现在团结一心,都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直着脖子想看清楚前面又发生了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交通事故。多米尼克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他的左边,大约有15到20辆警车汇集到了堤道的西行道,一架迈阿密城市警局的直升飞机正在西行道上空起飞。佛罗里达高速公路巡逻队的车队已经封锁了道路两头的交通,东西两边最靠前的几行车辆里的乘客都过分好奇地坐上车顶或引擎盖,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后面车里的人都沮丧地按着喇叭。
穿过了佛罗里达高速公路巡逻队排的路障,多米尼克又一次加大油门向堤道的尽头开去。他放弃了东行道,再一次尝试往西行道里挤,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车辆在那里堵死了,已经退到了坡道上。他只好用无线电跟佛罗里达高速公路巡逻车队联系,请求他们帮助从坡道上找出一条路,这样才能回到堤道上。
最终,在堤道的西侧,他开进了紧急停车道,经过又一群驻足围观的人群和另一个佛罗里达高速公路巡逻车队放置的路障,把他的警车——旁蒂克车停在了至少十辆警车旁,从车身上的标志看,迈阿密泊鞯孪厮有的执法部门都到齐了。两条西行道都用闪光灯拉上了警戒线,一名脸上长满雀斑大约十九岁的佛罗里达公路巡警正在指挥车辆从重新开通的左巷移动。
警察车队前面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一辆消防队的车,白色和红色的顶灯交相闪烁着,中间不时地混上警车顶灯幽蓝的光,煞是热闹。一辆车身上用黑字写着“迈阿密泊鞯孪匾搅萍觳狻弊盅的白色大篷车停在不远处,这辆车倒没有灯在闪光。如果多米尼克不是在车里看到什么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这车是几辆车撞在一起的罪魁祸首。
他下车,步行经过排成一行、里面空无一人的警车,车上蓝色的顶灯都开着。紧急停车道里,他一眼就发现了单独停在公路护栏边的一辆黑色的捷豹 XJ8,旁边环绕着更多的警车。“见鬼!全都来齐了,媒体那帮家伙又有事做了。”
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座落着《迈阿密“先驱报”》大厦,大厦突出的部分几乎伸到了海岸公路水域的上空,第十层楼的窗户伸出来,正好与堤道相接。“这下好了,有些记者不用离开舒适的办公室就能拍摄到明天上头版的新闻图片了。”他抬头看了看大厦,果然,所有的窗户后面都亮着灯,人影衬着灯光在晃动。也许某个摄影师此时正把长焦镜头对着他鼻子上的汗毛呢。
捷豹里没有人,后面的尾厢大开着,多米尼克可以看见尾厢里盖着的白布在海岸公路吹来的微风里轻轻抖动。离捷豹大约十五英尺远的地方,一群身着不同部门制服的警察站着围在一起谈话,他们用身体不自觉地在尾厢旁筑起了一个防护圈。双向的警方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啪啪声,时而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尖音,每个对讲机都用警察的行话 不成章节地、断断续续地向外传递着不同的信息。
堤道的一头,向西方看去,收入眼底的正好是亮如白昼的美丽的迈阿密天际轮廓线,七色的霓虹灯发出灿烂的光芒,有性感诱人的粉红、耀眼的蓝色,还有包裹在城市外围的居民的橘黄灯光。堤道的另一头,星星般眨着眼睛的白灯从高高的灯杆上洒下来,照亮了迈阿密海滩,像一条明亮的线,一路向东划去。
捷豹是新的,车身锃亮,就在它的正下方停着一辆迈阿密海滩警察局的巡逻车,金属护栏把驾驶座和客座隔开,多米尼克看到巡逻车的后座上隐约坐着一个人。
他走向那一群围成圈的警察,亮出证章,问道:“谁知道海滩治安处的里贝罗警官在哪里?”
另一个穿海滩治安处制服的十九岁警察点点头,指指迈阿密·戴德县警察局犯罪现场勘查车后面站在一起的几个警察。多米尼克看到三个穿制服的警察在和两个穿着黑色西装、戴太阳镜的“布鲁斯兄弟”交谈。穿西装的在认真聆听,同时还作着笔记。他认出其中一个穿西装的是联邦调查局的,当时就觉得两行牙齿咬紧了。
他穿过捷豹前面的警察圈,走到尾厢边。尾厢灯照亮了白布,可以看见红色的血渍开始漫漫地渗透厚厚的布料。他从卡其布衣服的口袋里拿出橡胶手套,这时,一只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伙计,但愿你还没吃饭。够恶心的。”
是曼尼·阿尔瓦雷斯,本是迈阿密城市警探,去年被分配到专案小组,他站在多米尼克的身后,吐出一口烟,一件穿得很旧的白色衬衫的袖子高高卷在胳膊肘上,露出长满黑色汗毛的胳膊,汗渍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一圈圈的痕迹,就像戴了手镯,两个腋窝周围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18英寸尺寸的衬衣领旁的纽扣半解着,领子下面松松地挂着条橘黄和蓝色相间的“迈阿密海豚”领带,领带上黑白相间的标志上,丹·马瑞诺的脸正微笑着迎向多米尼克。“你妈的上哪儿去了?”
“还能上哪儿,在那混蛋堤道上粘着呢。”多米尼克摇摇头,看看四周,“很明显这回没搞好保密措施,曼尼,真他妈的像个马戏表演。”
曼尼身量惊人地高大,身高6英尺5英寸,体重250磅,曼尼“老熊”塔一样地耸立在多米尼克身旁。实际上,多米尼克的身材为身高5英尺11英寸,体重190磅。“老熊”那健壮的身躯上,浓密黝黑的汗毛如杂草丛生,金属丝似的黑卷毛从他的胳膊一路蔓延到手背,直至手指。他的上唇上蓄着厚实的黑色胡须,把整张嘴包了三分之二,胡须茂盛极了,简直和普通人满脸加起来的胡子一样多。关不住的胡须也一簇簇从他的衣领下面挤出来。一句话,曼尼老熊身上毛发丛生。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他的头,剃得光溜溜的,平滑得如8号球8号黑球,一种弹子戏中有“8”字记号的黑球,可使游戏的人不利。。他的样子看起来整个一个古巴来的“清洁先生”。
“怎么说呢?如果别人邀你参加一个派对,你最好在蛋糕吃完之前就赶到。对了,你跟《先驱报》社里咱们的新朋友打过招呼没有?”曼尼冲他们身后的大楼举起胳膊,夸张地挥挥手。说不定会上明天的头条新闻哩。
“行了,行了,我没什么。他们发现了什么?”
曼尼·阿尔维雷兹吸着“万宝路”,斜靠在水泥护轨上,他下面40英尺的地方,海岸公路下的海水正轻轻地拍溅着。“今晚大概八点一刻的时候,查维斯,海滩治安处的一名新警察发现一辆黑色的捷豹飞速从华盛顿大道开过,往麦克阿瑟这来。时速可能是半小时40英里。他跟着这辆捷豹上了395号公路坡道,发现堤道车的尾灯也坏了一个。于是查维斯就把车拦下了,车里坐的只有一个男人。他就管他要执照和牌照,例行公事。
查维斯说那男的简直是条狐狸,沉着得很,没有出汗也没有痉挛,简直不动声色。那男人给了他一个佛罗里达的驾驶执照,名字是班特林,威廉·班特林,家住海滩的拉葛斯大街。查维斯走回车旁去给那杂种开罚单,突然闻到一股古怪的恶臭,他立刻觉得那是从那杂种车的尾厢里发出来的。所以他就要求班特林同意检查尾厢,但那杂种拒绝了。
查维斯思忖着里面可能有问题。你想想看,一个正常的人为什么不让别人看他的尾厢呢?然后他就请求支援和派出K-9队美国警方的警犬队,一般在对待嫌疑犯时使用,另一常使用的措施是在被逼无奈情况下向嫌疑人使用催泪弹。。他把他带出车,拘着他一直到巡逻队来。K-9队大概20分钟后赶到,他们带来的警犬立刻就对着尾厢大惊小怪——你知道的,又挠又叫。他们想的可能是可乐吗?爸爸在尾厢里放了嗅用麻醉品。他们把那尾厢打开,然后……惊喜,真是个惊喜!那杂种车里有个女孩的死尸。她已经被剖开,心脏缺失了。
第14节 有组织的犯罪谋杀案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坏了。对讲机开始运作。在通知你之前,所有有权参与这件事的机构都到场了,现场到处都是警察。简直就是演马戏。有人甚至还和我的上司一起搭直升飞机,为的是看得更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刚来他就走了,他刚才在参加一个什么自负的筹钱派对,为州长竞选或者什么别的原因筹钱。一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声称自己非得亲自到场不可,从比尔特摩大酒店到这里开车不过20分钟就到了,但他却要伙计们开飞机载他和州长过来。我们不得不把堤道两边清空,让他的飞机着陆,让他的肥屁股从飞机上挪下来,看西洋镜似的先睹为快,然后他就又坐上飞机,发号施令,酒店里的牛排和土豆还等着他回去呢。你相信这些他妈的混蛋吗?”曼尼厌恶地摇摇头,轻轻地弹弹手里的燃烧的香烟,烟灰飘向左手边那条巷里慢慢经过的车辆,车里所有的人都伸出脑袋来好奇地观望着。他真希望这些烟灰会钻进这些麻木看客的车窗,最好落在他们的大腿上,正好烧着他们的“蛋蛋”。多米尼克冲犯罪现场勘察篷车方向点点头问:“穿西装的是哪部分的?”
曼尼一脸狡猾地笑了,“还用说吗?哈,他们是我们可靠的好朋友,联邦调查局的,虽然从来没有为这个案子做一点贡献,现在抓住了罪犯,谁能不来邀功呢。”他的眼珠转了转,“那是史蒂文斯和卡米迪,他俩正讨好似地和海滩警察交谈,明天的新闻发布会上他们就能说出所有的细节,大出风头了。”
“他们怎么会比我更快得到消息?”多米尼克环顾四周,摇摇头说:“真他们见鬼,曼尼,所有人都到齐了。”
“联邦调查局迈阿密特警不会放过这顿大餐的。据我所知那些‘谦虚’的家伙总是亲自开车到场。嗯,其他部门的伙计们,猜也猜得出,也不想错过这么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都来凑热闹了。”
多米尼克摇摇头。联邦调查局迈阿密分局的头儿是马克·格雷克尔,他和多米尼克在“丘比特”案之前就有过合作,那是个有组织的犯罪谋杀案,当时多米尼克已经破了案,嫌疑人已经证实确是犯罪人了,格雷克尔他们抢了去,很容易地就宣布他们联邦调查局的人破获了此案。上一分钟多米尼克刚关上门把嫌疑人的名字给警局和联邦调查局的人透露了,下一分钟,他就目瞪口呆地从电视新闻里看到格雷克尔用手铐把嫌疑人铐起来,同时不忘在6频道上接受朱莉亚·雅伯罗的采访。十天以后,联邦调查局任命“格雷克尔”为迈阿密特警的头儿。
联邦调查局就是这样,他们总想插手一些案子,这样他们最终就会被大家当作英雄看待。在得克萨斯州和爱达荷州,容易的活儿就很少能插上手了。但是玛丽琳·西本的尸体是在联邦调查局势力范围内的地方发现的,所以这个案子就又送到了他们手上,多米尼克也不能明确表示出让格雷克尔少来搀和这样的情绪。他低头看着尾厢问:“这女孩的身份弄明白了吗?”
“安娜·普拉多,在‘勒维尔迪吧’失踪的小辣妹,才失踪两个星期。尸体还没有腐烂,可能最多死去一天左右。妈的,真可惜啊,长得挺漂亮的。”
多米尼克戴上橡胶手套,掀起白布。又一双空洞、死灰的眼睛无助地回望着他,这双眼睛是婴儿蓝的。
“没人移动过她吧?有人碰过她吗?”
“没有,你看到的就是他们发现时的样子。那俩穿西装的来看了一下,我就跟个看孩子的人一样对他们说,‘伙计,别碰,留点看头给其他警察啊!’但是勘查犯罪现场的人拍了照。可能十分钟以前就拍完了。”
安娜·普那多赤裸的尸体仰面躺着,双膝弯曲,双腿交叠在身体下面,两条胳膊用尼龙绳缚在一起,捆在头顶上。铂金色的头发堆在脑后。她的胸部被切开成两条口子,形成一个十字形状,胸腔骨头被小心地敲碎,心脏不见了。血在尸体下面汇成一滩,但是量并不是特别大——显而易见,她是在另外的地方被杀死的。
“被抓住的时候,他很有可能正准备把她的尸体转移到什么没人的地方,再最后折磨折磨她。然后,我们可能就要在两三个月以后发现她的骸骨,姿势被摆成和一个水槽龙头什么的性交的样子……刚好赶上假期的时候。多米,我跟你说,就怕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变态混蛋可多着呢。”他从护栏旁走开,又点了一支烟。他笑对着一辆刚好经过的车竖起中指,“就像这些蛆似的杂种,别试了,总想往这里看个清楚。”
“曼尼,她没死多久。”多米尼克碰碰她的胳膊,胳膊上的肉和肌肉动了一下。皮肤是冷了,尸僵已经过了,但是应该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他猜她死了还没有一天。多米尼克从尾厢旁边退了几步,他的脚下突然像踩到了什么,接着听到了车灯碎裂的声音。他弯下腰,拾起一片东西,看起来是个红色尾灯的一部分。他放进口袋,“他们用什么把这尾厢支起来的?”
“好像是个金属的千斤顶。他们把尾厢支起来以后就只有海滩治安处的皮得蒙特碰过。医疗检测部门的人刚把她移开,犯罪现场的人就想插手。但是我想让你在他们之前看到现场。”
“这个叫班特林的家伙是谁?他有前科吗?”多米尼克回头看看身后的迈阿密海滩巡逻车,后座上那个人影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天太黑,多米尼克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没前科。我查了他,他以前是清白的。我给特别行动小组的心理分析师詹妮打了电话,我们说话这当儿,她正在把这混蛋的生活从他出生到被抓获所有的经历做一个分析,大概到吃早餐的时候我们就能知道他更多的情况了。”
“他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他从来没有在我们的任何名单里头露过脸,对吧?”
“没。他41岁,是汤米·唐家具设计公司的采购员,那是海滩上一家挺讲究的设计公司。他经常在南美和印度一带出差。他说自己被查维斯拦下的时候正开车往机场去。我们还知道的就是他不和外界交际。我们现在有一队人正去他家里,和邻居谈话,等搜查证下来。目前为止,我们从邻居那里了解到的信息不外乎,‘他看起来挺不错的,但是我总觉得他有点奇怪’之类的废话。明天他们就会上“杰瑞开炮”脱口秀节目,声称自己是千里眼,而我们这些警察都是些白痴。
我已经给州里的检察官打过电话了,特别行动小组的马特森和鲍曼去取搜查证了。他们要找到州检察官思洁·汤森德律师一起去办搜查证,然后他们就可以到法官的家里去吃甜饼、牛奶,要签字了。”
“那个班特林交代什么了没有?”
“没。他根本不说话。从拒绝查维斯查看尾厢以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我们把他囚在娄·瑞伯罗的巡逻车里,打开了窃听麦克风,他坐在里面甚至连粗气都没喘过一口。我叫所有人都别靠近他,我们去处理。联邦调查局的两位朋友也没有和他说过话,至少他们还没来得及,不过我敢肯定,他们下一步就是和他谈话。”
“行了。我们把这一切交给管犯罪现场的伙计吧。尸体交给医疗检测部门的伙计。移动尸体之前先解开她的手。”多米尼克朝调查员和技术师的方向点点头,他们都站在路边,都藏在背上印有大大的黄色荧光字写的“警察”、“医疗检测人员”的蓝色夹克里,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目。他们来到尾厢后面,仿佛一群白蚁涌进树林。
多米尼克再一次穿过围在车旁的警察圈,对他们点点头算是招呼。他隐约听到天空里远远传来了直升飞机的声音,刺目的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嘿,曼尼,你不会告诉我是你请那肥屁股的上司第二次屈尊光临指导了吧?”他说。
曼尼抬头,虚着眼看了半晌,然后厌恶地摇摇头,“恐怕不是他。兄弟,这回是7频道10点档的‘创伤’新闻采访组。看看,我们真像创造了伟大的时刻。我们11点钟肯定会上新闻的,来,笑笑。”
“妈的。那帮家伙在准备着陆了。好了,我们把那家伙带回办公室,在他缓过神来之前告诉他这个州是有死刑的地方,然后他就会开始哀求叫律师,请求美国公民自由协会美国公民自由协会,ACLU,是1920年创建的主张公民权的团体。的帮助。回警察局了我再跟伙计们谈谈,但是我们得说清楚,班特林只是我们的嫌疑人。”
多米尼克打开迈阿密海滩巡逻车的后门,探进身去。里面坐着的男人定定地瞪着前方。车内的顶灯开着,多米尼克可以看到他的右眼肿了,颧骨处有一条深深的口子,血顺着他的脸淌下来。凸显的血渍一直盖到了脖子上。他被带上巡逻车时一定绊了一跤。多米尼克总是为这个感到惊奇,有时候犯罪嫌疑人行动真是笨拙。尤其是在迈阿密海滩上,他的双手被手铐铐在背后。
“班特林先生,我是佛罗里达司法厅的特别警探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我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威廉·班特林仍然定定地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他的眼睛只眨了一下。
“法尔科奈提警探,我知道你是谁。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们在你的办公室没什么好谈的,或者在其他地方也一样,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都没什么话说。我有权保持沉默。我要求见我的律师。” 第二部分 玛丽索儿·阿尔芬索
第15节 玛丽索儿·阿尔芬索
玛丽索儿·阿尔芬索在迈阿密戴德州检察官办公室二楼的电梯旁不耐烦地等着她的老板。她个儿不高,整个人就像个面团,她在电梯旁的走廊里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个粉红色的留言板。现在是上午,才9点过两分,按理她已经到这里一个小时过两分钟了,虽然她实际8点过一刻才到。她气过了头——再也不干这混蛋工作了。反正他们给的钱又不多。
电梯门开了,玛丽索儿的眼睛在电梯里的人群里搜寻,几个穿警察制服和西装的人后面,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穿着一身清爽的灰色套裙的身影钻进她的视野,正是她在等的人。
“你去哪儿了?”她生气地嚷嚷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到这里就一连接到了30条留言吗?”她夸张地挥着手里的留言板,跟着那人穿过安全门,下到大厅里,走进“重大犯罪区”的一间小办公室,办公室的门上一块小牌写着“思洁·汤森德,副检察长”。现在她已经把留言板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都在这里了,全是你的!”
早晨上班,思洁·汤森德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要命的秘书——玛丽索儿堵在电梯口等候她。只要有这种情况出现,她就会彻底丧失希望,这一天别再指望有什么好心情了。特别是今天,也没有例外。她打开放在桌上的公文包,取下太阳镜,回头望着塞在门口的那个穿着耀眼衣服,却掩饰不住肥胖身材的要命的秘书,只见她涂得色彩斑斓的双手放在屁股上,上身是一件撩人的粉红色“露克拉”牌T恤衫,下面配的是一条大花的裙子,但这裙子对她来说应该还要大上两个尺寸,长上5英寸。
“玛丽索儿,接电话和记留言应该是你的职责吧。”
“这么多可不行,我还得干别的事呢。”“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对这些新闻界的人应该说什么?”
就像她真干了许多事情一样。思洁咬住牙齿,笑了,“你就说无可奉告,然后一直记录留言就可以了。我会给有必要回电话的人回电话,但是现在我得准备10点钟的听证会。请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说完,她开始把公文包里成堆的文件往外拿。
玛丽索儿的鼻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把留言板扔在思洁的桌子上,调转粉红色高跟鞋的方向,怒冲冲地走出了办公室,还一边低声地用西班牙语咕哝着什么。
思洁看着玛丽索儿踏着高跟鞋往走廊方向走去,“咔咔”的声音一直陪着她到秘书办公区,估计接下来她会花上两小时在其他秘书中间搞个“巡回演讲”,把今天早上的事情三八无数遍,而且还要说她的老板真是个讨厌鬼。思洁关上门,慢慢地舒出一口气。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这个办公室,走之前她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玛丽索儿调到另一层楼别的部门去,最好是去位于镇子另一边的“儿童抚养”大厦。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年了,玛丽索儿成了个无期徒刑犯。要拯救她,恐怕得在州检察长办公室前用魔法变出球,真正把她囚禁起来之前,把她拖出那个肥胖的、粉红的身体躯壳。
她很快地翻阅着留言板。NBC电视台6频道,WSVN的7频道,CBS的2频道,《今天》;《早安美国》、《西班牙语电视网“德莱门多”》,《迈阿密先驱报》、《纽约时报》、《芝加哥论坛报》,甚至伦敦的《每日邮报》。接下去还有很多家媒体。
今天一大早,捕获“丘比特”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这一消息就像野火一样,迅速地蔓延开来,媒体疯狂地通过各种渠道发掘最新消息。从窗户望出去,思洁可以看到有媒体搭起“难民营”,驻扎在街道对面的刑事法庭外的阶梯上,用直播卫星把消息传到纽约和洛杉矶的联播台。
去年,州检察长亲自把她分配到“丘比特”专案小组协助调查工作。她去勘察过犯罪现场,参观了尸体解剖的全过程,审阅了各种搜查证,听取了医疗检测师的报告,翻阅了警方和实验室的报告,记录了目击者的证词。她甚至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因为案件没有进展而被媒体攻击。但是现在,她对警察伙伴的热爱,和对事业的执着,让她最终赢得了比任何荣誉更值得人尊重的身份:作为检察官起诉迈阿密有史以来最残忍的连环杀手。单单这一点就让她成了媒体关注的“大人物”,但是这却给她带来了深深的恐惧。
她在州检察办公室工作了十年,起诉过各种案件,有渔夫不合时节地捕捞大螯虾这样的小案子,也有一帮17岁少年做出3条人命的大案。她提请法官批准的惩罚有罚款、做感化工作、缓刑、监禁,还有死刑。五年前,由于她几近完美的表现,她受到嘉奖,并被提升到重大刑事案件部门工作,这个特设的部门不大,由州检察部门最顶尖的十位律师组成。比起其他繁忙部门的240位律师来说,在这里,她和同事们的工作量要小得多,但是他们接手的案子都被认为是性质最恶劣的,求证的过程也非常复杂。大多数这类的案件都是一级杀人案,这些罪犯都穷凶极恶、罪恶滔天,对于检察部门和媒体来说都具有新闻价值。她的被告都是要面临死刑的,不是上电椅,就是受注射刑。大多数的被告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有组织犯罪的暴力杀人、谋杀幼童、黑帮团伙犯罪、杀害家人——全家被杀得一个不留,原因是家里那个悲观易怒的男人丢了工作,于是操起屠刀;每一件案子,从本质上说,都有媒体曝光的潜在价值,有的上的是头版头条,有的只在末版的当地新闻栏目一两句话草草带过。还有的就着实缺乏影响力,处在同时发生的更暴力的其他案件的“光辉”的阴影里,或者并不是案件,是飓风即将登陆,是飞机失事,伤亡惨重。
思洁在这个部门工作的5年期间,名字也不时见诸报端。别人对她的关注总是让她感到有点不舒服,她仍然痛恨接受采访。她做这项工作不是为了出名,大红大紫,而是为了被害者,他们躺在离地6英尺的墓穴里,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他们无辜被连累的朋友和家人总是被留在世间,待枪支的硝烟散尽、照相机的闪光隐去,一生都在追问着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给了幸存者一种证明感,一种有力感,虽然在另外的情形下完全无能为力。在“丘比特”这件案子上,聚光灯的闪烁带来的压力大得异乎寻常,这是第一次,她要面对国内、国际的各大媒体,而不是在当地的小报出名了。昨晚曼尼·阿尔维雷兹给她家里打电话,告诉她他们抓住了“丘比特”嫌疑犯,当时她就知道这回场合可大了。也许是她律师生涯所能见到的影响最大的一宗案子。
昨晚她就已经花了半夜的时间审查了搜查威廉·班特林在迈阿密海滩的房子和两辆车的搜查证。然后她又用了后半夜的时间准备定在今天10点举行的班特林首次听证会。这两件事之间,她到麦克阿瑟去看了现场,顺路还到医疗检测办公室去看了尸体。然后她即时回答了州检察长杰瑞·泰格勒打来的三个电话,语气听来十分焦急,他当时也在为州长竞选的筹款派对上,和迈阿密城市总警长、联邦调查局特别警探长在一起,但却没有被邀请和其他执法部门的头目一起到堤道上空兜上一圈。他想让思洁找到他没被大家重视的原因。这么多的事情加在一起,使她忘了睡觉。
在被逮捕的24小时以内例行的听证会上,班特林将交由法官裁决,看是否有可能的理由为一级谋杀安娜·普那多而逮捕他。换句话说,就是看目前掌握的证据中证明他确实犯了罪的可能性大还是没有犯罪的可能性大。大体上来讲,尾厢里藏有一具被毁伤的尸体极有可能会符合逮捕一个人的标准。按通常的情况,初次到庭几乎算不上什么,用闭路电视系统召开的2分钟听证会,被告在街道对面的县监狱里面对监视器;另一头连着坐在一间法院小房间里的法官,手里拿着张初次到庭诉讼记事表,上面列着200件行为不当和50件重大罪行的案子。
一般法官朗读拘捕令,大声地读出指控项目,陈述大概的理由,决定是否交纳保释金或提供保证人,然后就轮到下一个被告,他们排着的长队迂回地经过监狱,一个个快速地经历这一程序,甚至连名字都未听清就被叫过来,站在监狱中的圆台上,他们茫然地环顾四周,直到被推到囚犯的队伍中,重新回到被监禁的小屋。公诉人和公设辩护律师与法官一起坐在法院的小房间里,形同摆设。不用提供目击证人,没有证词,只有法官从拘捕令上宣读的内容。他总是能找到某种理由,总是如此。没什么奇妙的——这就是南部的司法制度。
但是这件案子——这件案子完全不同。今天,被告将会从街对面的囚禁室被带过来,声势浩大地在一个特别时段被管教所的人带到一间为他一人特设的法院房间里,进行一次特殊的聆讯。到时会有被告辩护律师、公诉人和非同一般的法官出席见证,连夜在法院外面的阶梯上驻扎的媒体大军也能很幸运地涌进来找到一席之地。一个短小、隐私的事件将会通过现场直播被全国和全世界上百万观众同时收看。然后又会在5点、6点和11点的新闻时段里反复播放。
思洁怀疑这次聆讯绝对不止两分钟。
主持初次到庭聆讯的法官是爱文·J·卡兹大人,是个爱在媒体上出风头的人。他已经上了岁数,行为举止与众不同,他在迈阿密当法官的历史很长,他最初干这行的时候迈阿密还没有修建法院。卡兹法官很沮丧的一件事,就是首席法官不再让他担纲审讯工作了,而是让他做了“初次到庭聆讯之王”,做的是平静无奇、冗长乏味的工作。不过这一次的案子足以刺激卡兹法官的唾液腺了。思洁可以预想得到,他会用聆讯开头的5分钟,一言不发,把轻蔑而愤怒的目光锁在班特林的身上。当然,还会锁在照相机的镜头上。然后才让协助他的执达官把拘捕令呈上来,他会慢慢地把控诉一条条读出来,并且保证自己轻蔑的声音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他肯定还会装出彻夜审阅过班特林的拘捕令,上面列出了班特林的种种恶行,当然,在开庭前他肯定在议事室里读过不下十遍,一种做作的震惊而厌恶的表情会慢慢爬上他皱纹满布、久经岁月的眉头。他肯定会问班特林怎样为对自己的控诉进行辩护,虽然这一步一般都在3周以后的传讯中进行。然后,他会用严厉的语气抖出一通戏剧性的演说,在思洁看来,应该差不多会是这样:“威廉·鲁珀特·班特林,我祈祷这些罪大恶极的起诉,这些野蛮、可耻的行径没有发生在你的身上。但愿上帝怜悯你的灵魂,如果这些措施属实,你一定会葬身于地狱的火海中!”或者说几句别的什么,反正都万变不离其宗。《迈阿密先驱报》一惯常写头版的记者就会添油加醋地把这条消息命名为:法官预言“丘比特”将葬身地狱火海!当然,卡兹法官是不会忘记找到最可能的理由的。有可能思洁根本用不着说一句话。但是,她仍然准备好了所有的论据,以防万一会和班特林的律师辩论。
昨晚值班的搜查证签名人是罗德里格斯法官,大概凌晨5点的时候,他穿着睡袍签发了搜查班特林的住宅和车子的搜查证。就在此刻,有四个执法部门的警察正在把班特林的生活撕开来,细细地不放过每一寸地方。但是,她在八点半的时候接到的最新报告表明,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找到任何犯罪证据;没有人的心脏藏在房间里,镜子上也没有贴死去的被害者的相片作为装饰,当然,旁边就更没有写什么“我这样做,她们活该!”这样明确的宣言。
这肯定是很麻烦的。因为班特林昨晚使用了他保持沉默和召唤律师这两项权利,然后他的嘴巴就完全合上了,比蚌壳还难撬开。要把他和其他9个女孩的谋杀联系在一起,除了安娜·普那多的尸体,思洁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真的很麻烦,因为这个班特林完全有可能不过只是个模仿别人的杀手,而真正的“丘比特”今天早晨还在家里读报纸,喝着咖啡,吃着羊角面包,笑得前仰后合。
第16节 梦魇又重新开始了
思洁把警方的报告和粉红色的拘捕令最后翻了一遍,抬腕看看表。九点半都过了。她草草地写了最后几行字,拿起她平装本的《西佛罗里达刑事诉讼》,又放回公文包里,然后向法院大楼走去。她从后楼梯下楼,从侧门出口出去,有意避开记者的包围,她知道那些人肯定在她办公室外面和法院大楼的楼梯旁等着她。她溜进法院的地下停车场,进电梯时,漫不经心地冲无聊发呆的保安挥挥手。电梯门在四楼打开了,思洁马上就发现,这件案子比她原先预想的还要轰动。她怀疑,一群拿照相机的摄影师和精力充沛的记者正焦急地等在法院4-10房间外面的走廊里。灯光架好了,麦克风也调试了,在焦急的盼望中大概还匆匆地擦了遍口红。
思洁直直地往前走去,目光锁在前方红褐色的门上,她的头微微地低着,金黄色的短发垂下来遮住她的脸。对周围疯狂的人群视而不见。
那些还没有预先准备的记者,毫无经验,胡乱地轻声猜测着:“就是她吗?”“那是公诉人吗?”“是汤森德吗?”其他准备充分的记者,在其他人打开麦克风之前,就自信地用肘推开人群挤过来。
“汤森德女士,请问在威廉·班特林家发现了什么证据?”
“无可奉告。”
“请问班特林的名字有没有列入你们调查的嫌疑人名单?”
“无可奉告。”
“您会为其他9个被害者起诉吗?”
“无可奉告。”
“您的办公室会提请对犯人判处死刑吗?”
听到这个问题,她横了一眼那个自鸣得意、长着双看似天真无邪的眼睛的记者。真是个愚蠢的问题。门在她的身后闷响一声,沉重地关上了。
她走进胡桃木板装饰的审判室,直接走到前面,坐在右边公诉人座位上。不用说,卡兹法官选择了法院最华丽的房间进行这次聆讯。天花板仿佛翱翔似的悬浮在20英尺以上的空间,法官大人木制的红褐色宝座高高地矗立在离地至少5英尺,离证人席3英尺高的地方。风靡1972年的金属顶枝形吊灯沿着对角线挂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里已经被听众围得水泄不通,其中大多数人是记者,摄像机也已经在可以想到的角度都用三角架安放好了。房间里到处都站着穿制服的迈阿密泊鞯孪鼐官,四名着绿白相间外套的管教所警官把守在入口处,另外四名守在小走廊的后面入口,被告将从监狱通过一座桥从这里被押送进来。还有四名则站在另一条走廊旁边,这条走廊通向法官的议事室。在第一排听众席上,思洁看到了几个同一办公室来的几位公诉人,她朝着他们点点头。
她打开公文包,向左边瞟了一眼。离她10英尺的辩护席旁坐着有名的辩护律师劳斯尔德·卢比奥。她旁边的男人,穿着一套做工讲究的黑色西装,打着一条灰色的丝质领带,双手戴着一副泛着银光的手铐,这个男人就是威廉·鲁珀特·班特林。
他的西装大概是“阿玛尼”牌的,领带看来应该是“范思哲”牌的;金黄色的头发往后梳着,有些零乱,他的脸仿佛经太阳晒过,呈现一种很好看的浅棕色,鼻梁上架着一副价格不菲的意大利眼镜,透过镜片,思洁可以看到他漂亮的黑眼圈,这肯定是迈阿密海滩治安处的杰作。从思洁坐着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班特林的轮廓,但是她已经可以断言,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高高的颧骨,线条有力的下巴。行啊,一个穿着入时,相貌不凡的连环杀手。明天下午戴德县监狱里那帮寂寞、发狂的家伙就要陆陆续续开始向他传递爱的纸条了。
思洁注意到班特林的手腕上有块劳力士牌手表,却被手铐卡住了,他的左耳上还戴着一枚耳钉,上面有一颗很大的钻石。难怪他能请到劳斯尔德·卢比奥,因为她的事业很成功,请她出山可不是便宜的事。班特林的手铐上连着条金属链子,链子的另一头是套在他脚踝上的脚镣。很明显,监狱里的那帮伙计确是想尽办法为他今天上镜选择了最漂亮的一副镣铐——她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没把他放在像《沉默的羔羊》里的连续杀人魔汉尼拔穿的那种防护罩里。班特林转过脸,身体微微地倾向劳斯尔德,微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如果没有黑眼圈的话,他毫无疑问是很英俊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连环杀手,不过泰德·邦迪不是也不像吗?那些恋童癖者不也常常都是些慈善的老爷爷,而且说不定还是当地基瓦尼俱乐部基瓦尼俱乐部,Kiwanis Clubs美国工商业人士的一个俱乐部。的头儿呢;那些最残忍的虐待妻子的人有时还是《财富》杂志上最成功的500家大公司之一的总裁。事情常常不是看起来的那么回事。极有可能班特林就是靠他迷惑人的外表把那些女孩骗出俱乐部的。他们当初还一心想着“丘比特”是个沾满油污、龌龊恶心、三只眼的怪物,手里拿着把刀子,浑身散发着高度腐化的尸体的恶臭,这样他们立刻就能认出他就是“丘比特”。是个怎么看都是坏人的家伙。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用“贝罗”包装,穿着名牌“阿玛尼”,魅力四射,长着好看的牙齿,戴着劳力士表,还有一辆崭新的“捷豹”车。
“全体起立!”执达官打开审判室后面的门,卡兹法官表情坚定地走进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威廉·班特林的方向。
他登上通往法官席的阶梯,坐好。然后取出眼睛,架在鼻尖上,愤怒的目光仍然继续着。
“法院现在开庭!”执达官高声宣布,“爱文·J·卡兹法官大人为主审法官!请就坐,并保持安静!”
卡兹法官带着不屑的表情审视了他的“王国”。几分钟里,紧张的安静气氛飘散在空气里,只有人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和压抑的咳嗽声。这样持续了几分钟。终于,卡兹法官清了清喉咙说:“我们在这里聆讯佛罗里达州威廉·班特林的案子,案件编号F200017429。两位律师,请确定你们的身份。”非常正式。思洁和劳斯尔德都站了起来。
“控方律师思洁·汤森德。”
“辩方律师劳斯尔德·卢比奥。”
法官继续往下说:“控诉是一级谋杀。班特林先生,根据佛罗里达州的法律,你被带到这里来,参加初次到庭聆讯,来决定在拘捕令里是否有拘捕你的最可能的原因。如果有的话,你就会被押还戴德县的监狱,不准具结保释,等待传讯。这就是我首先要说 的话,工作人员,请把拘捕令呈上来,我当众宣读。”
他发音响亮、清晰,整通诵读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卡兹法官在新闻里露面可风光了。不过按平常的情况看,他宣读拘捕令的时间够处理10个被告的聆讯了。然后他停下来,装作认真研读拘捕令,这时整个房间充满了小声的窃窃低语。
“全体肃静!”执达官大声招呼道,于是人群又恢复了安静。
卡兹法官紧锁眉头,大约5分钟后,他从足有3页的拘捕令上抬起头来。他用透着轻蔑的声音大声说:“我已经通读过了拘捕令。本案的被告威廉·鲁颇特·班特林被指控犯杀害安娜·普那多女士,犯一级谋杀罪,我在本案中的确发现了最可能的原因。本案不允许报告具结释放。被告被押还囚禁在管教所。”为了增强效果,他顿了顿,向班特林的方向倾过身子,继续说道:“班特林先生,本庭仅希望——”
劳斯尔德·卢比奥站了起来。“法官大人,请允许我当庭陈述。很抱歉打断您,但是如果我不发言的话,恐怕在听到被告申辩以前,法庭就要下结论了。
法官大人,我的委托人是社会上一位优秀的公民。他没有犯罪前科。他移居迈阿密6年,在这里已经长久扎根,并拥有正式的工作和家庭。他愿意当庭交出护照,直到本案了结;也愿意戴电子监控的脚镣,接受本宅软禁,以这种方式来协助辩护律师准备在法庭上的辩护。因此,我们诚挚地请求法庭考虑这些因素,并允许可以具结保释。”
思洁站起来想要回答,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不需要。卡兹法官已经秃了的头顶变红了,他怒视着劳斯尔德·卢比奥——没有她刚才那番话,他的完美表现就能功德圆满了。“你的委托人被怀疑与一连串暴力恐怖的谋杀有关。他尾厢里放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女尸,他却开着车在迈阿密乱转。卢比奥女士,他不是个游客,对南海滩的夜生活留连忘返。我不担心他会潜逃,而担心他会继续杀人。他对这个社会实实在在地构成危害。不得具结保释,他可以在监禁的房间里协助你的工作。”
卡兹法官的眼睛对着卢比奥上下打量,仿佛刚刚发现她是个女人。他放低声音,又加了一句话:“辩方律师,有一天,你也许会因此非常感激我。”然后他向前倾着身子,继续他刚才未完的结语,“班特林先生,为着你自己着想,我仅希望你没有犯下指控中那些可怕的罪行。因为如果你——”
班特林突然从桌旁站起来,椅子被他带着往后倒去,在后面的木制围栏上撞出“砰”的一声。他生气地对卡兹法官大声嚷嚷:“这太荒谬了!法官大人,我什么也没做!没做!我根本就没见过那个女人!全是些胡说八道!”
思洁的眼睛定格在了班特林身上,她的脑袋开始旋转。班特林转身,用戴着手铐的手拉着卢比奥的胳膊肘,喊叫着:“想办法!快想办法啊!我没有罪!我不要进监牢!”思洁的嘴唇干裂了。她定定地看着三个管教所的警察冲到桌旁,把班特林按下坐好,她的整个身体仿佛冻结了,一动也不能动。她看见法官用木槌使劲敲着桌子,记者都站起来,摄像机不停转动,把整个现场即时通过卫星传给正在电视机前看直播的观众。但是她却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班特林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叫:“想办法啊!你得做点什么吧!”
思洁垂下目光,看着他拉扯着卢比奥夹克衫上的手,在他戴劳力士表的左手腕上方,她看见了那条丑陋、弯曲的伤疤。她很认得那声音。就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在法院的房间里,她知道了威廉·鲁颇特·班特林真正是什么人。她看见他们把他从被告席前拖开,向门边走去,而他还在冲劳斯尔德·卢比奥尖叫,让她采取措施。思洁的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他被拖出门外很久了,她还直直地盯着门口发怔,根本没有听到法官在喊自己的名字。
旁听席第一排的听众有人拍了拍她,一双很有力的手,是佛罗里达司法厅的特别警探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他轻轻地摇着她。她茫然地回视他,看着他的嘴唇移动在呼喊自己的名字。她还是听不到任何声响,整个法院房间都成了真空,她感到自己快要昏厥了。然后声音又向渗水一样一点点浸透她的耳鼓。
“思洁?思洁?你没事吧?法官在叫你呐。”
这声音就像击打在海滩上的波涛,汹涌澎湃,忽来忽往。“哦,没事,没事,我很好,很好。”她咕哝着,“有点受震动而已。”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多米尼克说。
法官大人的头顶此时已经红得发亮了,两条眉毛拧成一团,一团乱麻。“汤森德女士,您还准备做控方发言吗?本庭即将结束了。”
“是,对,法官大人,我非常抱歉。”她转头望着法官席说。
“谢谢你。我刚才问你代表控方是不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我们现在是否可以休庭了?”
“没有了,没什么要说的,法官大人,”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却看着劳斯尔德·卢比奥身旁的空椅子。劳斯尔德不解地看着她。法庭的书记员和执达官也一副疑惑的表情。
“好吧。本次聆讯休庭。”卡兹法官最后怒视了一眼众人,气愤地下了法官席,进走廊的时候,他“砰”地一声摔上身后的门。
一群记者跑上前来,麦克风直递到她的脸上,询问她的看法。思洁收起公文包,挤出记者的包围圈,没有听到他们提的问题,她需要离开这房间,离开这座大楼,除了这里,到哪里都可以。她需要逃开。
她冲出走廊,上了自动扶梯,不想等电梯了,她推开自动扶梯上站着闲聊的被告、受害者和律师,三步并作两步不顾一切地往外跑。身后传来了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呼喊她的声音,他让她等一等,但是她顾不上了,她跑进了一楼的大厅,出了法院的玻璃大门,直跑到迈阿密灼热的阳光下。
无路可逃了。梦魇又重新开始了。
第17节 接受昂贵的心理治疗
思洁飞奔着穿过街道,回她办公室所在的格雷厄姆大楼。一队游行似的记者跟在她身后,乱糟糟地想要跟上她。她举着手,不断地摇摆着,表示“无可奉告”,把他们一群甩在身后的大厅安检处急得猫似地“嗷嗷”直叫。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后面的楼梯,上到二楼。她闯进卫生间,从每个小隔间门下的空隙里看了一遍,确信没有人在里面,没人在偷听。然后她把公文包仍在地板上,把早餐吐了个一干二净。她的额头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瓷砖是佩托比斯摩药片似的粉红色,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有些反胃。试着踏出隔间之前,她闭上眼睛想阻止整个房间的旋转。她把眼镜推到头顶,双手往脖子和脸上浇了些凉水,接着干脆把整个头浸泡在洗手槽里。她的头仿佛有千斤重,要把它从肩膀上举起来仿佛要耗尽她所有的气力。一整排空空的洗手槽上方,粉红的瓷砖墙背景上装着块一面墙那么长的镜子,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里面是一个面色苍白,过度受惊的女人。12年的光阴,本不应该让她看起来这么显老。她的一头金发现在已经剪得很短,从中间分开,晦暗地齐肩垂着。她用一种灰暗的栗子色的染发水把如蜂蜜般淳黄的颜色遮盖住。如果不用发夹夹住,或者束成马尾,前面的刘海就要落在脸上,她就会为着头发烦躁不堪,不时把刘海拉到耳朵后面卡好。这简直成了这么多年来她形成的一个紧张的小习惯。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吸烟上了瘾。
思洁把头发卡到耳朵后面,身子越过洗手槽,努力把脸贴向镜子,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由于忧虑,她的额头上已经被蚀刻上了条条皱纹;她碧绿的眼睛里,形状向乌鸦爪痕的血丝满布,仿佛打破的盘子上那不断扩散的裂痕。发亮的眼圈惯常地黑着,她现在仍然不时做噩梦,噩梦散尽,是再也不能入睡的长夜无痕。平常,这对黑眼圈总是掩藏在一副简单的金丝边眼镜后面。她的双唇饱满,却一直严肃地紧抿着,她发现两个嘴角边上已经牵出了鱼尾纹,大有向外扩展的趋势。有趣的是,人们都管这叫笑纹。她不化一点妆,只在睫毛上淡淡地涂了一点睫毛油。她不戴耳环,不戴项链、戒指或手镯:什么首饰都不戴。她常穿的职业套装虽然时髦,却很保守。除了开庭,她几乎不穿裙子。她的身体没有一点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只是一个外表平平的女人,丢在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她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包括她的名字。
她很认得那个声音。她当时一下就听辨出来了。漫长的12年来,她的梦魇里,它还时时出现,在她耳畔徘徊;那个略带英格兰腔的男中音,沙哑着,鼻音很重,它有耐心地在她脑海里一遍遍重复播放。
她清楚自己并没有产生错觉,没有错误地把这一切想像到威廉·班特林的身上。那声音就像一把锯齿形的利刃,割开她的脑袋,她的脑子里内置了的一个警报响起来,声音响彻脑际,以至于当时在法庭上她就要尖叫出声来:“就是他!没错!谁来帮帮我啊!谁来抓住他啊!”但是她僵在那里,一动也没动,一动也不能动,仿佛浑身瘫痪了,正从别人的电视屏幕里看着法庭审判的这一幕。在家看电视的时候,你可以躺在舒服的沙发上,望着屏幕,对着里面的演员大叫“快采取措施啊,别光傻站着”!但是他们可听不到你的叫喊,结局往往出人意料,比如又一个对人总是充满信任、长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的受害者,被戴着温情面具,手里却拿着屠刀的人重重地击败了。
当时,他一发声,她浑身的汗毛倒竖,鸡皮疙瘩如汹涌的波涛般一阵阵扫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立刻就确信,那就是他。虽然事隔12年了,她总是有一种感觉,相信自己还会听到他的声音,她一直在等待着。他左胳膊上那条丑陋、弯曲的伤疤更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却好像没有认出她。事实上,在他对她施暴以后,在他从她的生活中带走了那么多东西以后,想起他在法庭上几乎没有正眼瞧她一眼,甚或至于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这真是太讽刺了。当然,她已面目全非,与以前的她恍若隔世。现在的她,只是从前的一个暗淡的影子。她想着,眼里涌上火辣辣的泪水,她拼命地把它眨了回去。有时候她连自己都认不出了。
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转眼已经十二年的时间,但在她身上,岁月并没有治愈所有的伤痕,当然也没有模糊所有的记忆。她仍然时时能记起那让人痛不欲生的每一分钟、每一秒、每个细节和每个入耳的字。虽然她似乎还在继续生活着,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但她的心灵深处总藏着些心结,不管她多么努力地尝试,总是不能逾越,有时候日子本身仿佛都成了一种挣扎。就是那个夜晚,她以往的生活都成了回忆,生活对她来说再也没有安全感。她身体上大多数的伤痕已经痊愈,但从此却生活在无休止的恐惧中,而她是多么憎恨这一切啊!她不能迫使自己向前走,把过去都抛在身后,让它随风而逝。她似乎总在两者之间徘徊,既不敢回到从前,也恐惧面对未来。她知道这样一来,很难会遇到新的恋情,但她也知道,自己一直都掮着那个巨大的包袱,多年前,她接受昂贵的心理治疗时就应该放下的。
由于过度紧张,她曾精神崩溃过,接受过两年高强度的心理治疗,然后她被迫接受了一个事实,虽然她一直都很害怕知道这个事实,那就是:权力只是一种幻想。短短一个夜晚,她对生活中存在一切、本应属于生活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然后又花了数年的时间才发现她从来就没有真正能够控制过。生活只是扭曲的命运,真的,不然为什么有人在参加葬礼回家的路上就被公共汽车撞死,而有人买彩票却两次中头奖呢?要躲开公共汽车,秘诀就是不要走到黑巷子里去。
她还记得迈克尔一直把那个夜晚称作“意外”。迈克尔,就是她曾经那个杂种男友,他居然和他染红头发的、骨瘦如柴的女秘书定了婚。她精神崩溃的时候,他同意给她疗伤所需要的时间和空间。他还承诺要永远等下去,如果她需要“永远”来忘记那个噩梦的话。喝,显而易见,对他来说,“永远”太久了,要等下去谈何容易,于是,他们分开一周后,他就带着红发女郎出城,在格林的纽约酒店住下了。不到6个月,他们结了婚。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思洁联系过。几年后,她在《华尔街杂志》的一条启事上获悉他们离婚了,那时据说是“红发女郎”变成了胆大包天的“金发女郎”,控诉了他当时已经累积了很多的种种劣迹。
在这12年里,最最让她难以承受的其实是“不知道”。不知道当时强暴她的人是谁,不知道他在哪里。恐惧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刻也没停止过。他一直在她身旁?在地铁上?在餐厅内?银行里?他从事单调的工作为生?他在杂货店的门口排过队?他会不会就是她的医生、出纳或者朋友?
“克洛,别怕,我一直就在你附近,看着,等着。”
在纽约,她不能逃开胡思乱想,两年后,她决定不再做任何尝试了。于是她改了名字,取得了佛罗里达的律师资格,搬到了迈阿密。如果晚上她还能睡觉,新名字能让她睡得更安稳。她想当公诉人也许能让她对这个充满了困惑、喧嚣、混乱和疯狂的世界恢复一些控制。为那些刚刚落入幻想的、无权的人进行辩护。
此刻,那夜的记忆正如潮水般漫入她的脑海,慢慢在她眼前闪过,有条不紊,就像一盏闪光灯。不同的是,她终于知道面具后面那张脸是什么模样了,而且,还知道了那张脸的名字。现在,她要做的就是保持冷静,想清楚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她应该告诉州检察长杰瑞·泰格勒吗?她应该告诉从前办理此案的西尔斯和哈里森警探吗?也许他们还在纽约,没有离开。她应该告诉本案的特别行动小组吗?在迈阿密,除了她的心理医生,谁都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那场“意外”。
“就像征服其他案件一样征服它吧。”
她对着镜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首先要弄清楚这个班特林的犯罪历史,然后给纽约那边打电话,咨询引渡规定。让纽约那边再重新捡起她的案子。在阿瑟聆讯确定之前,班特林会被最高度地严密监禁起来,不准具结保释,阿瑟聆讯大概要花上两个星期的时间,在这次聆讯上,法官要听取证词,以裁决指控班特林谋杀的案子是否“证据明显,假设成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不管正式审判定在什么时候,在此之前法官都不会允许他具结释放。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班特林一直都不能离开。
她得考虑周全,不能乱了方寸。她需要时间,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把事情搞砸了。如果有人指责她行事不公,那她就可以借口说一开始自己并不确信就是他……
卫生间的门突然被甩开了,思洁赶紧把眼镜重新戴上。真不巧,原来是玛丽索儿和办公室的另一位秘书。玛丽索儿一手提着个精致的粉红色化妆包,另一只手上拿着瓶头发定型水。
“哦,玛丽索儿,是你。”思洁理理上衣,拿起公文包说:“我出庭回来了,但是,很明显,我有好多事情要做。今天找我的电话,请一概替我挡驾,尤其是媒体方面打来的。”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把头发卡在耳朵后面,打开门。然后又回过身,补充道:“哦,再给辩方律师打个电话,请他重新安排加米·塔克案子的宣誓作证。我现在接手了班特林的案子,还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做准备。我想把宣誓作证安排在下周三。”
玛丽索儿的脸上的表情愤怒得有些夸张。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行,怎么说呢。”她悠闲地踱到洗手槽旁边,双手举起,给和她同去的秘书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妈的,她以为自己是谁啊?”
思洁出了卫生间,沿着走廊,像进避难所一样回到办公室。现在才上午11点,她却已经筋疲力尽。她第一个要做的是给州检察办公室调查部的胡安打电话,弄清楚班特林完整的犯罪记录,包括其在纽约的历史。今天下午,她说不定还能从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那里得到公共记录上面的班特林自动追踪信息。这样,她能知道过去的十年里,他在哪里居住过,在哪里工作过,在哪里注册过一辆车。多米尼克很有可能已经取得了这些资料,她就可以到特别行动小组所在的办公楼去一趟,把资料拿走。然后她就提前回家,整理好思绪,从家里给纽约那边打电话。她需要准备的就是手袋和堆在办公室里的其他关于“丘比特”的文件。
她的办公室门外,老远就能闻到很浓的“麦当劳”快餐和香烟的味道,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她推开的时候,立刻就意识到她刚才在脑中的计划可能要受到阻碍。
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和曼尼·阿尔维雷兹背朝着门口,坐在她空空的办公桌前面,他们的脚边放着一摞新文件。
第18节 在性攻击方面有证据吗
曼尼大概还没吃早餐,此时他正靠在办公桌沿上,一边吃墨西哥玉米煎饼、喝咖啡,一边读《先驱报》,报纸铺满了桌面。多米尼克正在打手机。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们俩都转过头来望着她。曼尼从早餐堆里抬起头,微笑着说:“嘿,公诉人!你好吗?你让我们可担心了好一会儿。”
多米尼克看着思洁对电话那头说 :“我挂了,公诉人刚出庭回来了。”他挂上电话,凝视着她。他的表情很担忧,说道:“我们还以为你躲着我们什么的呢。”
曼尼从装古巴咖啡的泡沫塑料杯里喝了一口,这种咖啡里含着价格不菲的咖啡因,它溶解在液体里,飘散出来的味道让她心里有点发毛。“喝杯咖啡吧?我特意给你买了一杯,还有一个抹了番石榴酱的面包。”他把一个渗着粉红粘物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正对着她的椅子。“哦,对了。”他咬了一口玉米饼,“我还带来了一些普那多解剖的照片,不过看之前,你最好先把面包吃了。”
思洁故意重重地把公文包砸在装文件的橱柜上,“你们俩是怎么进来的?”
“你的秘书玛丽索儿让我们进来的,”曼尼说着,一边还把粘在胡子上的蛋黄和肉末擦掉,“嘿,公诉人,那小妞挺惹火的,不如介绍给我认识吧?”
思洁从前对曼尼·阿尔维雷兹的印象,一直是位值得尊敬的杀人案件警探,但是此刻,这一印象大打折扣。如果他是道·琼斯,他们今天就得关闭股票市场。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在法庭上你是怎么了?”多米尼克的话像锥子般刺着她。他仿佛正在想尽办法掩饰自己关切的神色,“他把你吓坏了,是吧?”
曼尼接口道:“那个狗娘养的,他还奢望着具结保释——开车带着个妞儿的尸体满城乱转,还以为一个抱歉,法官就不会照着他的屁股把他一脚踢进监狱吗?不要超出活动范围和朋友圈;手里的钞票不能多于两百美元。我现在还能听见他在监狱里像个娘们儿似地大叫。”曼尼装出一种很尖的呜咽哀怨声:“不要!不要进监狱!不是我——我不要进监狱!你们肯定弄错了!法官大人,我不是故意要把她的心脏取出来的,是刀子从我粘粘的手里滑出来,掉进她的胸膛里了!”他把玉米饼全部塞进嘴里,仿佛思绪要打上了句号,“叫吧,叫吧。等他见到他新交的好朋友布巴,他才要真的哭丧出来呢。”
多米尼克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她看得出,即使是曼尼正经的结语也没有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当堂发疯。”多米尼克走到她身旁,他正尽力想和她的目光交流,“思洁,话说回来,你见过的疯子也不少了,你可不要跟着他们失去控制啊。”
思洁不敢直视多米尼克,而是把目光投向乱糟糟的办公桌。她真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镇定,“他当时让我措手不及,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站起来狂喊大叫。”她换了个话题,绕过他,走到办公桌旁,问道:“今天早上医疗检测发现什么了么?”
她低头看着压在办公桌日历上的《先驱报》。报纸的头版用小幅把十个受害者生前的彩色大头照片登了出来,把她们夸张地排成一行,照片下面是另一张七寸这么大的彩色照片,有些模糊,照的是麦克阿瑟堤道上班特林黑色的“捷豹”被警车团团包围的情景。还有一张相片与“捷豹”照片正好相对,上面的人是比尔·班特林,他轮廓鲜明,相貌英俊,上身赤裸,黝黑的皮肤,面带微笑端着杯啤酒。显而易见这不是登记照。所有的照片都排列在醒目的黑色大字标题下方,标题是:“捕获‘丘比特’嫌疑人!第十名受害者残损的尸体藏匿尾厢!”曼尼刚才就和着这条新闻把东西吃下去的。
“内尔森说普那多死亡时间最多为14到15个小时,最有可能的是10小时左右。他说从尸体被装入尾厢到被警方发现,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死亡原因:大动脉严重损坏。根据肺部的充气量,医生推断她的心脏被挖出来时,她还活着。”
乔·内尔森是迈阿密泊鞯孪氐囊搅萍觳馐Γ在州检察办公室享有很高的声誉。看着眼前这一行曾经美丽的头像,思洁慢慢呼出一口气,问道:“是同一案犯吗?还是班特林只是个模仿杀人犯?”
多米尼克在她办公桌对面坐下,打开那一摞新文件的盖子,从一个棕色的折叠式文件夹子里取出十张宝丽来相片,解释说:“完全相同的切割口。先纵着一刀向下割开胸骨,凶器应该很锋利,很有可能是把解剖刀。然后再在胸骨下面横着开一刀。大动脉上的刀痕也是一样的,不是劈开的。”
“内尔森能不能确定这些伤都是用一把刀割出来的?”安娜·普那多死灰的脸从相片上回望着她。铂金黄色的头发平整地梳在脑后,铺在手术台上。近距离拍下来的胸腔上的洞上,两条很深的割痕一览无余,剖开的胸膛如同大张着的兽嘴,这里曾经是她心脏跳动的地方。割痕很圆滑,和其他女孩身上的一样。有那么一会儿,思洁想起了自己身上弯弯曲曲的伤疤,但是她很快就把这念头赶出了脑子。
“公诉人,”曼尼说,“他很有可能还没有完成验尸工作,但是他还发现了其他有趣的事情。种种迹象表明普那多的血液里含有药物成分。去年10月,我们在第79街一座破房子的阁楼上发现了尼可勒特·托伦斯的尸体,她的血液里也含有相同的药物成分,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在阁楼上大概只躺了几天。”
多米尼克接着说:“内尔森说她的两页肺很重,因此判断那药物应该是麻醉药的一种。不过毒物学部门的检测报告出来之前,我们还不能肯定。”
“在性攻击方面有证据吗?”思洁问。
“有,她的阴道和肛门都曾被一钝物强暴。”多米尼克慢慢地回答。她能听得出,就是这些细节的问题最困扰他。“子宫颈和子宫都有严重的损伤。从子宫壁上不同类型,但却十分明显的刮伤和磨损来看,内尔森认为,凶手应该使用了不止一种器具。同样,没有留下精斑。不过他把死者身上每种液体都取了样,而且给她全身上下都拍了照,以防我们遗漏了什么,到时还可以回去找他。”
“指甲缝里有没有发现东西?”许多被攻击的人在与攻击者进行搏斗的时候,有时会抓伤他们,这样,攻击者不经意地就留下了自己身份的证明——被害者指甲下面藏着的一小片肌肤,几乎只能通过显微镜看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医疗检测师就能根据肌肤发现凶手的DNA,也就等于找到了他们的名片,根据基因图,警探只要捕获了嫌疑人,用DNA进行比较,就能准确地识别真伪。
“什么也没有。据内尔森的观察,这具尸体和前头九具一样,指甲缝里什么也没发现。”这件案子不一样,刚好相反:有了嫌疑人,但没有DNA样品。
“我马上给你们一张搜查证,准予提取班特林的毛发和唾液样品。谁知道呢。也许他这回干得不如以前,弄砸锅了。也许我们在其他九名被害者的尸体检测上疏忽了什么呢。”她耸耸肩,把头发卡到耳朵后面,“血液里有药物成分这个消息很好。这可以把本案和以往至少一具尸体联系起来。今天下午我再给内尔森打电话,看他还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多米尼克,你有没有整理他完整的犯罪记录?他在NCIC上有记录吗?”NCIC是国家犯罪信息中心的简称:它会提供一个人所有的犯罪史,这样她就能知道班特林在别的州有没有犯罪前科。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时,感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地升高了。
“没。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信息看,他是干干净净的。”
“关于这个人,我要知道能知道的他的一切。如果可能的话,今天下午我就想要一份关于他的自动跟踪信息。我还想看看他的护照,了解他曾经到过些什么地方。”
“我让詹妮去整理他所有的信息。曼尼已经让她打电话给国际刑警组织,调查他在国外有没有犯罪,他似乎是汤米·唐家具设计公司当红的采购员。我们也已经启动了自动跟踪。他在很多地方都住过,今天之内我就能给你复印一份自动跟踪信息。”
思洁突然站起来,突兀地想要结束谈话,“我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要离开一会儿。多米尼克,我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看搜查他的住宅有没有什么新结果。”
她看看曼尼,他正从一包“万宝路”里取出一支,看来是打算路上抽,出门之前把它点上。“曼尼,别在我的办公室里吸烟了。他们还一直说是我干的呢。”
“老熊”曼尼的表情有些吃惊,像个孩子,手卡在点心罐里,当场被抓住,却仍然想抵赖。“公诉人,我们当时不知道你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说得结结巴巴,然后转念一想,又恢复嬉皮笑脸的腔调,“再者说了,你那个小可怜的秘书惹得我的心砰砰乱跳,我那个紧张劲啊,所以只好抽一根定定神……”他裂开大嘴笑了。
思洁再也听不下去了,说道:“我们别说那个了。说什么都好,求你了。”
她陪他们俩一起走到门口,打开门。玛丽索儿站在走廊尽头的秘书办公区往这边张望,看到曼尼,她冲他笑了,卖弄地把擦得光亮亮的嘴唇舔了舔,那样子仿佛是“露华浓”化妆品的形象代言人在做广告。思洁强行控制自己没有把门当着她的面摔上。曼尼乘电梯下楼到大厅。
多米尼克还留在办公室,他关上门,背靠在上面,眼睛望着思洁,栗子般棕色的眼睛凝重而严肃。他开庭前刚洗过澡,浑身散发出一种清新的味道,好像是“力士”香皂的气味;头发杂乱地搭在额头上,大概是出发前太匆忙,来不及梳理。
“你到底是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多米,没事。”她低下头,不敢迎着他的目光。她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疲惫和焦急。
“今天在法庭上,你的表现真的很不对劲,思洁,简直让我怀疑那不是你。”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她放在门把手上的手背。他的手很粗糙,长满了老茧,但是他的抚摩却很温柔,让人感觉得到他内心的真诚。“你现在看起来都不对劲。”
她抬起头,看进他严肃的眼睛里。对他撒谎,简直要了她的命。经过几秒钟的挣扎,她轻声说道:“我很好,真的。一切都很正常。我只是有点累,昨晚几乎没有合眼,通宵都在准备搜捕令,与法官取得联系,为出庭做准备。”她慢慢地送出一口气,“在法庭上,他简直让我愣在那里了,我根本没想到他会有那样的反应。”她想哭出声来,但是狠命地从里面咬住脸颊,把眼泪逼了回去。
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想证实她刚才这番话的真实性,他粗糙的手现在已经伸到她的脸上。她全身都紧张起来。她知道他肯定感到她在说谎,他的手很快缩回去,放在身边。“我想,大概远不止你告诉我的那么多吧。”他说完,转身开门,“我搜查完班特林的家以后把自动跟踪信息给你送来。”他沿着走廊走了,留给她一个背影。
她知道他很担心。老天爷,她也担心啊。
第19节 寻找犯罪证物
班特林的房子是一座两层楼的白色建筑,上面装着简洁的猎装绿的遮雨蓬,玻璃砖做的前窗就在路旁靠后一点立着。红色的铺路砖直通向棕色橡木的双层前门,门上有棕色的斑斑点点。一堵6英尺高的白色水泥墙上镶着豪华的锻铁大门,掩藏在后面的是地面铺满落叶的后院。院内高高地矗立着一棵柏树,旁边还有一棵旅人蕉,大约有20英尺高,繁茂的枝叶如展开的扇子,覆盖在墙头。真是所漂亮的房子,周边环境幽静,地处“中海滩”地带的居民区,两头分别是迈阿密北海滩和灯红酒绿的迈阿密南海滩。那天早晨8点,各家媒体“游击”到了那里,在这之前,居住在拉葛斯大街贵族阶层和中产阶级的居民恐怕从来没有留意过身边这位相貌英俊、衣着考究的邻居。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就是继安德鲁·库南能在迈阿密南海滩的海洋道上枪杀时装设计师吉安尼·范思哲以后,迈阿密性质最恶劣的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穿制服的警察像蚂蚁一样爬进了房子。两辆迈阿密泊鞯孪胤缸锵殖】辈斐低T诔档郎稀6嗝啄峥俗呱险洁的铺砖路,经过开满紫红色花朵的九重葛丛,曼尼跟在后面。一个年轻的迈阿密海滩警察,最多不过22岁,在前门口站岗,他看起来很紧张,大概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拍摄下来,然后被正在观看现场直播的观众分析,街对面犯罪现场黄色的警戒线后,20多家媒体记者都全神贯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在他身上。CNN电视台、MSNBC台和福克斯新闻台都用的是直播摄影机。多米尼克对他出示了证章,心里猜测那些动作麻利的记者此时会在上百万的电视屏幕上添上一条:专案组警察来到格里姆的“死亡宅第”,寻找残余的尸体器官和犯罪证物。
屋内,犯罪现场技术专家四处分散开来——他们戴着树胶手套的手指小心地探寻着生活区每一寸地方,对大多数普通的东西,比如洗发香波和地毯的样本,他们都收集和保存,以便提供法庭上需要的证物,有可能这些东西到时候能起大作用呢。现在所有的东西都被看成是证物,房间的每个角落,不管是以何种形式,都要取样,然后被包装起来,密封好,送到犯罪实验室化验。
犯罪现场的专业摄影师从不同的角度,对每一间屋子拍照,闪光灯不停地闪烁。细腻的黑色粉末洒在每个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甚至不可能的地方。客厅,看来价格不菲的地毯上,已经被大片大片地割下来做样本。人工喷刷的芥末色的墙上,一块大约2×2英寸大的墙板也被整齐地切了下来。今天早晨,警察一到这里,就把一块东方风情的挂毯和一张土耳其式样的桌布,卷起来,包裹好,这两样东西原来都放在客厅里,现在也有可能被用作证物。房间里每一个废纸篓、所有使用过的真空吸尘器纸袋、扫帚和拖把、鸡毛掸子、烘干机上的纱网—— 一切都包在白色的塑料证物袋里,送到客厅,统一收集后搬上犯罪现场勘察车。
厨房里,技术专家把水槽里的回水管取下来,房间里每一个排水道都不能放过。迈阿密海滩治安处的警探还把冻得发硬发黑的肉从冰箱零下几度的冷冻柜里拿出来,放在清洁的证物袋里。整套锋利的“萨巴蒂埃”厨房刀具和切牛排用的小刀,都被独立包装,密封放好。取下来的回水管将被送回实验室化验,看其中是否包含有血或者人体的其他部分,也许罪犯想要洗掉罪证呢。肉将会被解冻,然后测试,确定是动物的肉,换句话说,不是人肉。刀具要经过检测,看是否与安娜·普那多胸膛上的刀痕一致。
楼上,每张床上都是空空的,卧具全部被取走了;客厅里,橱柜里所有的餐巾和毛巾都被翻出来,整齐地放进较大的黑色塑料袋里,这些塑料袋放满了整个过道。客房紧闭的壁橱门后散发出刺鼻的鲁米诺味,法院的技术专家往可拆卸的柜壁和硬木地板上喷洒了强力化学物,寻找哪怕是要通过显微镜才能看见的血斑。一旦喷洒了这种化学物,不能用肉眼看见的血斑就会发一种明亮的黄光——那些血斑用肥皂和水都不能洗净,但是,黄光灭了的时候,它们就是最生动的罪证。
另一间客房卧室里,技术专家用一个经过消毒的钢制圆筒形容器,小心地把毛毯上的每个细小的纤维、每片绒毛、每撮头发,都收集起来。窗帘也被拆卸打包了。
多米尼克发现迈阿密戴德治安处的警探埃迪·鲍曼和特别警探克里斯·马特森坐在班特林的主卧室地板上,一张张浏览堆在一个装饰用的柳条箱里成摞的录像带。两位警探从专案组成立以来就被分派到组里工作。他们身后一个巨型的橡木橱柜里,一台屏幕很大的电视机正在播放,音量开得很大。
“嘿,埃迪。搜查结果怎么样?你们发现什么没有?”
埃迪·鲍曼从录像带堆里抬起头来,“多米,是你。弗尔顿到处在找你呢。他在楼下的贮藏室里。”
“行,我刚和他通过话,马上下楼去找他。”
电视机屏幕上,一个长相不错的红头发女人,身穿花格子的天主教校服和吊袜带,俯在一个裸男的身上,男人的头被录像机“掐”掉了。多米尼克注意到,红发女人的校服在该保守的部位全都露得很夸张,对一个天主教徒来说,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红发女人的光屁股撅起,翘得老高,“无头裸男”用一块扁平的金属板重重地拍在上面,红发女人惊声尖叫。很难分清这叫声是由于痛苦还是出于兴奋,还是二者兼有。
“法庭的情况如何?”埃迪问,完全不为叫声所动。
“不错。法官发现了最大可能的原因,而且不准具结保释。”多米尼克分散了注意力,他一边回答,一边盯着屏幕上那个尖叫不已的红发女人。他低头看看柳条箱,里面堆着至少上百盘黑色的录像带,有一盘盒子上面还贴着条白色的标签,标签上写着:金发女郎洛丽塔4/99。
这时,曼尼跟进了屋,还喘着粗气,刚爬了一段楼梯,下到大厅又走了一段路,“啊——多米,你总是讲半截故事。你这人真是奇怪。” 说完,他靠在橱柜上喘气,转身对埃迪·鲍曼说:“班特林当场吓得屁滚尿流了,像个娘们似地尖着嗓子对法官叫,说他不能进监狱。哦,完全灭了威风。”他格格地笑着又补充道:“真他妈的没种。”
过了好几秒钟,曼尼才发现所有的人都瞪着电视屏幕,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了那恶心的一幕。“鲍曼,你他妈的在看什么呢?”他的声音充满了厌恶。
“老熊,是不是看得激动了,所以才会喘气的?”鲍曼反问他。
“操你妈,老子就想抽根烟,但是好小子多米肯定不准我在他的宝贝现场抽烟的。”他把目光重新投向屏幕,对着埃迪·鲍曼皱起鼻子说:“我们现在看的是什么狗屎?鲍曼,那里头的不会是你老婆吧?”
鲍曼没有理他,指着屏幕自顾自地说:“这是我们的班特林先生爱看的节目呐,不是公共广播公司出的,看起来倒像是自家灌制的录像带,一摞一摞的。我不是假正经,但是今天我和克里斯坐在这里看这些,真觉得放纵。看起来似乎双方都是自愿的,不过也很难说。”
第20节 重大发现
班特林的卧室装饰得很阳刚,一张巨大无比的橡木床再加一块咖啡色的床头板,就占据了大半的空间。床上的卧具已经全部被技术专家拿走了,剩下一个空空的架子。除了床,这房间里就只有柳条箱和橱柜这两样家具了。电视里突然传出一声异乎寻常的高音,红发女人不能自已地哭了起来,用西班牙语对裸男说了句什么。
“嘿,曼尼,她说的什么?”多米尼克问。
“‘停下来,求你了。我一定听话,请停下来吧,我疼得受不了了。’鲍曼,你这玩意儿真他妈是堆臭狗屎。”
“老熊,又不是老子弄出来的,是在这里找到的。”
“无头裸男”半点不理会,金属板狠命地在红发女人屁股上砸下去,她的皮肤已经发红,似乎伤得不轻了。
多米尼克看着眼前这让人烦恼的表演问:“埃迪,你看了几盘了?”
“刚看了三盘。不过这里恐怕有一百多盘呢。”
“里面有没有咱们‘墙’上贴的那些女孩?”
“没有,真背运。不过后面也许有呢。有的带子上有标签,上面写着日期,有的没写日期,就只有女孩的名字,还有的,干脆连标签都没有。他也有普通的电影,克里斯在柳条箱最下面一格找到的,可能有五十多盘。”
“全都带走。就拿《惊唇劫》来说吧,他很有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拍出一个版本来呢。我们得把每一盘都看完,有可能还能找到其中几位‘女主角’,摸点线索呢。”啪、啪的拍击声还在继续,女人的叫声也无法停止。多米尼克的眼睛又被吸引到屏幕上,问道:“那拿金属板的男人是班特林吗?”
“不清楚。他没怎么说话,整座房子里好像也没有这么个房间。我想应该是他,不过,我还没有看见班特林的裸体呢。”
“其他三盘是什么内容?”多米尼克问。
“跟这差不多。简直就是性虐待,但也有可能是双方自愿。难说得很。看起来似乎他们太年轻了,所以狂野,不过我看这些女孩都已经成年了。男的可残忍得要命。几盘带子里可能是同一个男人,但是他一直没有露脸,所以也很难说。当然,我们希望能有重大的发现,比如在哪盘带子里发现他正和其中一名受害者搞在一起呢。”
“鲍曼,你简直变态了。”曼尼朝可进入橱柜走过去,“你们都没搜这里面吗?”
“没有。犯罪现场的人已经拍过照、录过象了,里面被清空了,一尘不染。我们看完带子,克里斯就会把橱柜里的东西和鞋子全部包走。他们今晚要往这里和主卫生间洒鲁米诺。”
“跟你们透露一声,咱们的疯子先生穿衣服可真有品位啊。”曼尼从橱柜里叫出声来,“看看,‘阿玛尼’、‘余果波士’的西装、‘范思哲’的衬衣,全是名牌。我他妈为什么要来当警察啊?我倒想做个生活滋润的家具设计师,大捞一笔。”
“应该是生活滋润的家具推销员,” 埃迪·鲍曼纠正他。“他只不过是个推销员而已。如果是生活滋润的家具设计师,嗬,那橱柜才有得看呢。”
“太好了。鲍曼,我现在对我他妈的生活满意多了。我应该当个推销员。他们真的赚那么多钱吗,还是疯子背后有什么人在帮他?”
多米尼克走进主卫生间,连着主卧室。里面的装饰材料主要是意大利大理石——地板、双重梳妆台和浴缸全都这种材料。细腻的黑色粉末到处洒的都是,让这种稀奶油的大理石看起来很脏。他回头冲着卧室喊道:“他的老板汤米·唐说,单去年,他的任务完成了,公司就给了他十七万五千美元。他没老婆,又没孩子,这些钱只好花着玩了。”
“你说的是没孩子,没前妻吧。那些前妻吸血鬼似的,简直要榨干你的薪水。”曼尼有切身的体会:他有三个前妻。“老天!他有十套西装,每套的价钱都是我一个月的薪水!都好漂亮啊。”他把头探出橱柜,“鲍曼,你看这个——他按不同的颜色,把衬衣挂起来的,哎哟,衬衣上还有和它搭配的领带呢。操他妈的,这疯子还真讲究。”
“是啊,曼尼,你瞧着吧。这是个有与衬衣搭配的领带的男人,而且那领带上没有卡通人物或者足球明星像。太可疑了,行了吧。”鲍曼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
“嘿,我能说什么呢?拥护足球明星或者是卡通人物,咱可算是忠心不二。不是你跟我借的那条’宾尼兔’的领带吗?这里的大伙可都知道的。”
“呆瓜,那不是过万圣节吗?开个玩笑罢了。我那晚想打扮成《难兄难弟》里的奥斯卡尔。”
多米尼克从裤兜里拿出橡胶手套,打开洗脸槽下面双重梳妆台的门。一个里面整整齐齐排放着香波、护发乳、几块”戴尔”香皂,还有几卷厕纸和一个电吹风。另一个里面,一个篮子里放着梳子、发刷、几卷厕纸和一盒避孕套。“埃迪、克里斯,”他叫道:“犯罪现场的人怎么处理这里面的?他们什么都没带走啊?”
克里斯·马特森回答:“他们找了一下指纹。看完带子我就要处理橱柜和卫生间。弗尔顿说他把储存室处理完就上来帮忙,但他到现在都还没出现。”
曼尼的头又探了出来,“你们两个鸟人真是懒。我们整天都拼命忙着把那疯子送上法庭,你俩倒好,坐在这里看黄片。我问你们:是不是非要你们俩一起仔细看这些带子?摩尔一边等克利一边做点其他的的时候,拉瑞不是正好可以把这些搞定吗?”
“老熊,求你饶了我吧。”鲍曼也冲他吼了一嗓子,“我们看黄片,就只休息了卖一段广告那么长的时间,看法庭聆讯现场直播,前后不过20分钟。那时候,你说不定还在格雷厄姆楼下的咖啡馆呆最后一个小时,喝着杯咖啡,打听第4号曼尼太太的电话号码呢。”
“行了,伙计们,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多米尼克在卫生间里冲他们吼。他打开药箱,止痛药、扑热息痛和摩纯的药瓶整齐地排列着,旁边是一罐维克斯达姆膏(治感冒)、一管润滑剂 和一瓶“胃能达”。另外两格上面放着镊子、牙膏、漱口水、牙线、剃须膏和刮胡刀片。上面的标签全部翻朝外面,一丝不苟、纹丝不乱,简直像个药房的展示架。两个细长的棕色处方容器也面朝外。这么多东西,却没有一样让多米尼克感兴趣:一个是柯洛盖博斯的一名医生于1999年2月开的抗生素阿莫西林;另一个是同一个医生在2000年6月开的解充血药“氯雷他定”。
多米尼克把梳妆台的抽屉拉开,一个棕色的小筐盛着棉花球,旁边是排列整齐的几管面部清洁膏和保湿膏。面巾都整齐地折叠好,堆放成一沓,全都是奶油白,抽屉的后面是一片漆黑。他绕开面巾,把手伸了进去,把里面的东西都拉了出来。在两摞面巾下面,藏着一个清洁的棕色处方瓶,里面的东西还剩一大半。
“重大发现,”多米尼克大声说着,把这个棕色的瓶子攒在手心里,里面盛着威廉·鲁颇特·班特林的“好度得”好度得,Haldol,一种安定药。
第21节 “丘比特”案子
她静静地下了电梯,不声不响地穿过暗淡的粉红和灰色相间的格雷厄姆大楼大厅,每天都有240位公诉人在这里忙碌,现在正是午饭时间,大厅里挤满了人。其他的几位助理检察官没有目标地走来走去,和旁边的人交谈,有的在等朋友或合作伙伴从法庭上下来,好一起去共进午餐。思洁从他们旁边走过,点点头算打招呼,然后,她一个人向停车场走去。她希望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早上在法庭上,她面色尽失,几近惨白,她希望自己现在已经恢复了过来。她还希望,如果她的外表的确看起来很异常——焦虑、紧张,老天爷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大家会把这些都归咎于睡眠不足,接手“丘比特”案件压力很大,而不会怀疑到其他方面,她心里清楚,律师是很容易产生疑心的。各种闲话、流言像洪水一样泛滥,从这座五层楼建筑的每一层一直涌到进门的大厅,离婚和怀孕的消息早已在各个办公室传开来,那时也许打算离婚的女人还没有得到文件或者证明书,通知EPT测试EPT测试,一种通过检测尿液来测试是否怀孕的手段,如试纸呈紫色证明已怀孕。的结果,试纸上的颜色呈紫色。她真希望那天早上,只有多米尼克那双敏锐的眼睛发现了她内心的恐惧;希望她的表现不是那么明显,周围的人都不能察觉到她的生活中那么突然地、可怕地发生了一件事。她一边快步向外走,一边戴上太阳眼镜,外面,阳光灿烂。好像他们真的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几名公诉人在她身后对着她挥挥手,然后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她爬进自己的切诺基车,把公文包和手袋扔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疯狂地在放手套的小匣子里找那盒放了很久的“万宝路”,她当时放在这里,以备不时之需。怕别人看见,她特意把它藏在几张地图和几包面巾纸后面。她从来没有这么依赖过香烟,但是今天,她需要烟来救命。昨晚她熬夜处理“丘比特”案子的时候,一直都不停吸烟提神,凌晨5点,她掐灭了最后一个烟头,还愚蠢地想,也许该戒掉了。
火柴头上,一簇火焰在舞蹈,突然跳到了她手上,但是这也没有阻止她的手疯狂地发抖。好不容易,棕色的烟草吻上了火柴头,烟嘴烧着了,发出橘黄的光芒。整个车里弥漫着那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能安抚她,让她放松下来。思洁靠在椅背上,在格雷厄姆大楼的停车场里,她闭上眼睛,把香烟深深地吸进胸膛,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尼古丁钻进她的肺,很快地随着血液运行,终于到达她的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然后,魔术般地把沿途遇到的烦恼、紧张的神经全都一一舒缓。这种感觉是不吸烟的人永远不能理解的,但是她坚信,爱好其他东西的瘾君子也一定能体会到。比如嗜酒的人品尝到他一天之中的第一杯酒,比如吸毒的人刚注射下毒品。现在,她的手虽然还在颤抖,但是今天早上第一次,她感到自己镇定了下来。她对着方向盘吐出一个烟圈,再次确信这烟,自己是戒不掉了。永远都戒不掉了。她把车开出停车场,转上836号公路西坡道,向I-95号公路和劳德代尔堡方向驶去。
RetributionRetribution多米尼克。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他靠在她办公室门边的情景,他紧锁的眉头上深深的皱纹。她还记得他的手抚摩着自己的手,却显得那么犹豫,她因为他的抚摩变得紧张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很快也很短暂。他最后的一句话,表明了他的直觉,仍回荡在她耳边。“我想,大概远不止你告诉我的那么多吧。”
她不让他靠近。虽然这不是她的本意,现在却成了事实。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想。在法庭上,她认出班特林的那一刻,情感的波浪就把她冲垮了,她完全失去了知觉。让多米尼克抚摩她,在她的办公室里,那一刻,简直是错误的时间和地点。时间又一次停滞了。当时,她的感觉还在12年前:生活平淡、但却正常而美好,还有一个平淡、正常而美好的未来可以期待,但是突然“砰”的一声!——即刻,生命的秩序就被打乱了。班特林又一次抢劫了她。那次是在那间卧室,生命里一个小小的时间段,这次是在法庭上,她的世界永远变样了。
如果早12个小时,她就不会躲开多米尼克的抚摩。也许她还会靠得更近,用自己的抚摩去迎合他。一起在专案组共事,他们之间早已有了一种无法言语的默契,他们之间很有可能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他们之间的那种甜蜜、美好的感觉一直在不停增加,没有人能说清楚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以怎样的方式开始的。她发现他以法律问题为名,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其实完全就与法律问题无关;而她自己呢,也因为警方的事务给他打过电话,也多打了很多次。开头几句话通常都是例行公事,接下来,他们的谈话就会变得很轻松、随意,每次通话后他们都会感觉离彼此更近一些。她完全能够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相互吸引和那种“来电”的感觉,曾经还暗暗地想过,如果再多打几次电话会发生什么呢?如果她以前还不能确定他对她到底是什么一种感情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了。在法庭上,他脸上警觉的表情,休庭后他关切的语气、探询的问题,还有在门口那么温暖的抚摩。
但是她抽身了,他离开了,事情就这样了。从他的眼睛里,她先看见一丝受伤的神色,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就转成了惊奇和迷惑,他以为自己没有掌握好当时的情况,以为自己误解了他们之间一直朝前发展的关系。于是,那亲密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永远地过去了。她以为从此以后都不应该去想多米尼克了,但是现在她却在不顾一切地想着他。她又点了一支烟,强行把刚才的念头都逼出脑外。现在不是为爱情伤心费神的时候,尤其对方还是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这么难以让人捉摸的人物。她应该远离任何一个与威廉·鲁珀特·班特林的拘捕和起诉有关系的人。
她的公寓大楼外面有一条通道,两旁排列着棕榈树,她走过的时候,对着保安挥了挥手,他正坐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看书。他也挥了挥手,抬头看了她一眼,打开了大门。大多数情况下,有大门的社区里,守门的保安就像停靠在拥挤的”家居货栈”连锁店停车场的卡姆里汽车里那廉价的汽车警报器:毫无用处。就算她戴着滑雪面具,引擎盖上堆着偷盗用的工具,后座上放着地图,图上面还标上“偷盗目标:抢劫发生处”,保安都还是会挥手让她进去。
她把车开进罗亚尔港大厦自己的泊位,乘电梯到12楼。第二代小提比在门口迎接她,同时发出一连串饥饿和不满的“喵喵”声,它毛茸茸圆滚滚的肚子软塌塌地贴在地板上,它到处乱跑,身上已经粘上了不少棕色的尘土。
“行了,提比,别着急。让我进门,然后给你一些‘点心’。”“点心”对提 比来说,是最具安抚力的一个词,它哀怨的“喵呜”声立刻停止了。它带着猫咪特有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但又十分好奇地看着她转身锁上门,把警报系统重新安好,然后跟进厨房,把身上黑白相间的毛在她刚干洗过的长裤上磨蹭着。她把文件和公文包丢在厨房的桌子上,倒了些猫食在提比红色的碗里。这味道立刻惊动了露茜,露茜是她养的一条贝塞母猎狗,十岁,但它的双耳都聋了。露茜刚刚在她的卧室里,趴在放了枕头的床上,现在它蹒跚地走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鼻子一边嗅着,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来。经过短暂而幸福的等待,露茜终于也站在提比的旁边,从自己的碗里心满意足地吃上了点心。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至少对猫猫狗狗来说。他们接下来要做的重大决定不外乎是选择在客厅或卧室接着打盹儿。
她回家的路上又买了一盒“万宝路”,现在,她煮上一杯咖啡,准备享用香烟加咖啡的美事。然后她走进客房。
橱柜顶上,放着一卷一卷的包装纸、礼品袋、蝴蝶结和配有盖子的纸盒子,她把包装纸和盒子扔在长椅上,从最隐蔽的位置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的东西不多,稍有晃动里面的东西就跟着动来动去。她就势坐在地板上,深吸一口气,打开盒盖。
第22节 报案记录
她已经有十年没有打开过这盒子了。盖子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霉味散发出来,她把里面的三个马尼拉纸文件夹和一个泛黄的信封拿出来,然后走回厨房。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拿起文件夹和信封,当然不忘那盒“万宝路”,走到小小的阳台上,这个阳台上安着筛网,阳台下面是闪闪发光的北迈阿密海岸公路的水面。她盯着马尼拉文件夹发呆,文件夹的封面上用潦草的字迹写着“警方报告”,是她的笔迹。文件夹外面的角落上用钉书钉钉着纽约警察局警探艾米·哈里森的名片。她咬着手里的铅笔头,想着应该说什么,怎样开口说。天啊,她真希望能有个剧本可以照着念。她点燃一支烟,拨下号码。
“你好,这里是皇后县,警探处。”对方电话背景很嘈杂。不同的声调用匆忙的声音在接电话,电话机响个不停,远处还传来了警报器的尖叫声。
“请找艾米·哈里森警探。”
“谁?”
“艾米·哈里森警探,专管性犯罪的。”“性犯罪”,说出这几个字可真难。虽然作为律师,她每个月都要给南佛罗里达,警方的“性案件部门”打上百个电话。
“请稍等。”
三十秒钟后,一个带着浓重的纽约口音,有些沙哑的声音接起了电话:“你好,我是特殊受害者部门的苏利文警探。”
“我找艾米·哈里森警探。”
“谁?”
“艾米·哈里森,她在贝赛管性犯罪。她的编号好像是1-11?”
“我们这里没有叫哈里森的。她什么时候在贝赛工作?”
深深呼吸,缓缓出气,“大约是12年前了。”
沙哑的纽约音低声嘘了一口气,“12年了,老天爷。现在这里没这么个人。你等一会儿。”她能听到他用手捂住话筒,对着身后的人大喊:“你们谁听说过哈里森警探,艾米·哈里森?12年前在特殊受害者部门工作的?”
一个声音回答道:“对——我认识哈里森。她退休了,大概三、四年前离开这里了。听说好像搬到密歇根州警察厅去了。谁找她?”
沙哑声音正准备对着话筒回话,思洁就一口拦了回去:“我听见了。没关系,那么本尼·西尔斯警探在吗?他和哈里森警探以前是搭档。”
“西尔斯,本尼·西尔斯呢?”沙哑声音又大喊起来,“她想知道有没有一个人叫本尼·西尔斯的?”
“老天啊,”另一个声音回答,“本尼死了有七年了。有一回上班时间,心脏病突然发作,从第五十九大街桥上摔了下去。谁想打听这些不吉利的消息?”
“你听见了吗?西尔斯警探几年前就死了。你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一个退休了,一个去世了。她莫名其妙地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她沉默了,对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喂?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
“那以前的旧案子现在都归谁管啊?我需要帮助,是一件,一件……案子,是刚才我说的那两位警探88年办的一件案子。”
“你有那案子的编号吗?当时有没有逮捕嫌疑人?”
她打开文件夹,飞快地浏览里面的文件,寻找案件编号。“有,好像就在这里,我有案件编号。请稍等,一分钟就好……没有,就我所知,当时没有逮捕嫌疑人。哦,这个好像是案件编——”
“没有逮捕嫌疑人?那么你就得和旧案小组联系了。我帮你转过去。请稍等。”线路那头没有声音了。
“你好,警探处,我是玛提。”
“喂,玛提警探,我需要一些帮助,是关于1988年一桩未破获的性攻击案子。我的电话刚被特殊受害者部门转到你们旧案小组来的。”
“约翰·迈克米兰专管旧案中的性犯罪案件。但是他今天不在。我让他给你打电话还是你明天再打过来?”
“那我明天再打过来吧。”她挂上了电话。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她又拿起电话,重新拨了个号码。
“你好,皇后县地区检察办公室,请问你找谁?”
“请接引渡部门。”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了,然后传出一段古典音乐声。
“调查办公室,我是米歇尔,有事请讲。”
“喂,请帮我接引渡部门。”
“我们这里不管罪犯引渡的事,你还要找谁吗?”
“我要和管把重罪引渡回纽约的检察官讲话。”
“那是鲍勃·舒尔的事,他专管我们办公室的引渡事务。但是他现在不在。”
纽约不是被称为“不夜城”吗?怎么好像没一个人上班?“好吧,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去吃午餐了,然后要参加一个会议。大概下午晚一点的时候会回来。”
她留下自己的名字“汤森德”和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挂上电话,望着面前的水面发呆。阳光在跳动的波浪上舞蹈着,反射出仿佛钻石般璀璨的光芒。一股甜美的微风从东边吹进她的阳台,带着风铃响起来。今天出海的船只还真不少,在这样一个星期三下午,那些船上的乘客穿着比基尼游泳装,腰上系着毛巾,沐浴在阳光里;骄傲的船长,穿着精干的衣服,手里端着啤酒杯,指引着航行的方向。船尾很宽,摆上十几把躺椅不成问题,几个泳装美女,涂着厚厚的防晒油,慵懒地靠在上面晒太阳。这些船已经不是出海经历风雨的船只了,应该叫游艇更合适。游艇上穿比基尼和游泳裤的男男女女都惬意在船尾享受,手里还端着“马提尼”,只有船上的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掌舵、准备食物、打扫卫生。不经意地,一个浪头打来,水花溅到比基尼泳装美女身上;旁边高傲的船长手一发抖,啤酒泼到了甲板上。思洁看着他们——这个城市里的富人,他们的皮肤被太阳晒过、黝黑健康,他们手里的“马提尼”冰凉爽口;这群湿漉漉的人,享受高级酒品,生活在阳光下,自在地躺在躺椅上,仿佛与这个世界没有半点关联。她的心里不由地生出一种羡慕的感觉,他们的生活是那么悠闲、轻松,这种羡慕的感觉渐渐增强,变成了一块阻塞在喉咙里的东西,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把它压下去。她36岁了,多年做公诉人的经验教会了她一样东西:事情总不是看起来那么回事。爸爸以前也常对她说:“克洛,光看着别人的鞋子好看可不行,你得穿上它走上一里路,然后才决定是不是把它买下来。很有可能试过之后你就不会想要了。”
她的念头转到了父母身上,他们仍然住在宁静的加利福尼亚北部,仍然为他们的女儿克洛操心,她一个人现在又搬到了另一个大都市,这也是个无情的地方,到处都是陌生人,到处都是疯子。更糟糕的是,她现在的工作就是和疯子打交道,每天,她都要走到他们之中去,他们是这个社会的渣滓——杀人、强奸、有恋童癖——她在他们中间尽最大努力想要在法律系统中伸张正义,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做到。因为最重大的案件到她手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没有一点头绪。思洁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甚至警告,对他们来说,成天担心她的安危,既痛苦又泄气,她简直就像要自杀的疯子,执意把自己放在一个危险的境地里。那次“意外”发生以后,思洁一直认为,与他们之间保持一些感情的距离对双方都有好处。她受够了自己被生活四处抛来抛去,真的不想再参与到别人同样的生活中去。以前的朋友和恋人,不管她与他们曾经是多么的亲密,现在都遥远得仿佛是前世发生的事。她有很多年都没和玛丽联系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咖啡,打开厚厚的马尼拉文件夹,里面的纸张都是三层的,但是已经泛黄了,打字机打出的字迹也已经开始褪色。夹子里的第一页上写着最初接到报案的时间是1988年6月30日,星期四,上午9点02分。时间飞速倒转,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火辣辣的泪水涌上了眼眶,泪珠滴落的时候,她用手背把它擦干,然后开始阅读起12年前她被强奸的报案记录。
第23节 调查的最新结果
“法尔科奈提,听得到吗?多米?”多米尼克的双向对讲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呼叫方是“特别警探詹姆士·弗尔顿。”
“是我,能听见,伙计,有事请讲。”他的眼睛搜寻着卫生间里的装证物的袋子,他走进主卧室,“嘿,克里斯,那些证物袋放在哪儿的?”
克里斯递给他一叠清洁的塑料袋,和一卷红色的封口胶布和几张白色的详细记录单,然后,多米尼克又走回卫生间。
“我们在储物棚里发现了很有趣的玩意儿,就在房子后面,你在哪儿呢?”吉米·弗尔顿的南方口音经常给英语词典里能查到的词赋予非常有趣的意思。他年纪不轻了,在这一行干了26年,是名训练有素的特别警探,现任缉毒小分队的队长。他对暴力犯罪和现场搜查很有经验,他的参与无疑让专案组如虎添翼。
“我在楼上的主卫生间。我正好也发现了非常有趣的玩意儿。班特林在抽屉里放了一整瓶氟哌啶醇,俗名’好度得’。”
“‘好度得’?那不是给疯子使的吗?”多米尼克仿佛看见他正摸着唇上花白的胡子,黑色的太阳眼镜罩在眼睛上,即使在阴暗的储物棚里他也不会取下来。
“哟——嗬,吉米伙计,你说对了。但是我们的杀人犯朋友从纽约一位医生那里开来了这药。”多米尼克把处方瓶装进干净的证物袋里,用红色的胶布把它封好。
“老天爷——真见鬼!但是我发现的玩意绝对比你的有趣。”
“哦,是吗?你那边情况如何?”他在红色的胶布上用黑色的钢笔标上自己的名字。
“行,一件一件给你说。联邦调查局的朋友好像刚刚到这里来过,准备对咱们进行友好访问呢。他们现在在前门和市民握手,亲吻小孩子,还在媒体面前接受自由采访呢,发布‘他们’调查的最新结果。”
多米尼克的牙齿咬紧了,“你开玩笑的吧,吉米,拜托了,别告诉我这是真的。”
“老伙计,不好意思,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
“来人是谁?”
“我想想啊。在门口站岗的小警察居然跟菲比斯要名片,你敢相信吗?他怎么都不让他们进屋,他们就在草坪上搞得乱七八糟,现在还在那里呢。你记得提醒我给头儿乔丹打电话,让他给咱们勇敢的小警察加官进爵。”
多米尼克回到主卧室,往窗户外面看去。没错,还是那两个穿黑西装的家伙,站在九重葛丛旁边,样子好像重要人物,双脚都踏在人工修剪过的草坪上。他们一个在打手机,另一个正在疯狂地做笔记。他们俩真像“布鲁斯兄弟”电影《布鲁斯兄弟》里的角色,该电影又译作《鬼马兄弟》。——马尔达和斯卡利,MSNBC和CNN的观众在电视屏幕上能看到一条字幕了:“州当局授予联邦调查局参与调查此案的权力。”或者也可能是:“联邦调查局再次把州警方抛在身后。”倒像是他们的车停在停车场最显眼的位置,而把犯罪现场勘察车给挤到了车道上。
“呵呵,多米,我这里有两张名片,一张是卡尔·史蒂文斯特工,另一张是弗洛伊德·卡米迪特工,你认识他们俩吗?”
“认识,昨晚在堤道上,他们一直就在那里转悠。我下去跟他们说两句话,我看得清清楚楚,搜查证上没写他们的名字。如果请柬上没他们的名字,就该请他们滚蛋。麻烦您给上司乔丹打电话的时候说一声,第二个该升职的是我,他应该感到自豪,他的手下勇敢地把地痞流氓拒之门外。”
“好的,多米。听你的,我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联邦调查局还有一号人物想到这里来掺和,我可不想当面告诉他:你他妈不受欢迎。我这里还有张名片,是特工头儿马克·格雷克尔的。如果你现在正看着窗外的话,就能看到他在草坪上发表演讲呢。”
妈的,真他妈的,又是格雷克尔。多米尼克的手插进头发里,紧紧地闭上眼睛,说道:“吉米,你放心吧,我去对付那帮家伙。我现在就下来,正好我要给地区督察布莱克带个信息,今天下午可能有一场龙卷风。”布莱克是佛罗里达司法厅迈阿密地区管理中心的地区督察,也是多米尼克的上司。多米尼克要通知他,他马上就要和联邦调查局的家伙大战一场了。布莱克有一点好处,就是他也一样痛恨联邦调查局的人,只不过处在他的位置上不好说而已。在公众场合,他谴责两个部门之间的不和,希望大家和睦相处;但是一旦回到办公室,他就会关上门,给多米尼克打电话,让他一定要把那帮流氓比下去,不能再让他们像上次一样抢风头。布莱克以前曾是有组织犯罪案件的地区督察,但是却被本比他职位低的格雷克尔给抢走了。
“多米,在你刮起龙卷风以前,我还有新闻要报告给你,刚才我说我会把你比下去,你没忘吧?”
“你还有其他消息?我希望你告诉我的消息里除了有让人沮丧的,还能有点让人兴奋的。刚才联邦调查局的家伙让我烦透了。你最好让我高兴高兴。说吧,吉米,让我今天过足瘾。”
“哦,听了你肯定会兴奋的。我们在储物棚里发现了血渍,好像还有凶器,哈哈,哟嗬!”
多米尼克让克里斯和鲍曼把录像带看完,然后收拾卫生间里的东西,曼尼还一头扎在“阿曼尼”名牌衣服堆里。然后,多米尼克飞奔下楼,出了前门。那个年轻的海滩警察还在门口守着,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草坪上,多米尼克看到了黑西装、黑领带、黑太阳眼镜的史蒂文斯和卡米迪,他们手里都拿着个笔记本。史蒂文斯的样子好像还在打手机,但是多米尼克不得不怀疑他是在装样子,好让自己在街对面的众多媒体摄像机前看起来是个很尽职的重要人物。他曾经和多米尼克他们在联合有组织犯罪专案组共事过,曼尼给他取了个西班牙语名字——un maricon,“老蛆”的意思。他手机的另一头,说不定是他老妈在问他晚饭想吃什么呢。
街对面,联邦调查局黑色的车队挡在车道上,车队前面站着头儿马克·格雷克尔,他身旁的人是10频道的名嘴里尔·麦克格瑞戈尔。格雷克尔的表情严肃而凝重;麦克格瑞戈尔则非常激动。
现在告诉格雷克尔去办理联邦调查局的搜查证,否则就不能进屋搜查,多米尼克觉得不礼貌,毕竟格雷克尔正在接受现场采访。于是他没有打扰史蒂文斯给妈妈打电话,而是绕过他,从“马尔达”开始下手。多米尼克此时真像是一头狮子,选择弱小动物,先下手为强。
“嘿,弗洛伊德。你是联邦调查局的弗洛伊德·卡米迪,对吧?我是佛罗里达司法厅的特别警探多米尼克·法尔科奈提。”“直接就告诉他们,这里应该是谁的势力范围,在这一带你不是卡米迪特工,你就是普通公民弗洛伊德。”这样想着,多米尼克对他伸出手。
弗洛伊德·卡米迪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法尔科奈提警探,很高兴认识你。你是奉命负责搜查工作的,对吗?”
“是啊,弗洛伊德,没错。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媒体的镜头很快对格雷克尔失去了兴趣,又转向犯罪现场的技术专家,他们把一大堆黑色的证物袋从前门拿出来。失宠的格雷克尔没有被媒体的闪光灯蒙蔽了眼睛,他看到了多米尼克,于是他戴上黑眼镜,飞快地向草坪这边走来,他的黑色时装鞋后跟不时陷进草坪松软的泥里,他那两条短短的腿不得不格外卖力。
弗洛伊德正要开口说话,眼角却扫到了走过来的格雷克尔,立刻就闭了嘴,恭敬地闪到一边,把正面谈话的位置留给老板。
马克·格雷克尔大摇大摆地走多来,胸膛在黑色的西装下面起伏得很厉害,大概气息未平,他大腹便便,黑领带在他圆滚滚的肚子沿上晃荡着,他直接走到弗洛伊德前面。
“法尔科奈提警探,我一整天都在给你打电话。我们需要进入犯罪现场。”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好家伙,真是开门见山。格雷克尔比多米尼克矮出整整4英寸,多米尼克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头顶,上面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了,他苍白的头皮已经开始往外探头探脑。
多米尼克朝里尔·麦克格瑞戈尔和他的伙伴们的方向望过去,心想:“是不是格雷克尔想通过媒体找到我呢,希望午间新闻的时候我能跟他在电视屏幕上取得联系?”
“马克,你好。好久不见了。”
马克·格雷克尔苍白的脸色突然变红了,他薄薄双唇紧紧地抿着。多米尼克知道,格雷克尔从来不高兴别人对他直呼其名,他简直怀疑他在家和老婆做爱的时候,都让她叫他特工督察格雷克尔。
“是啊,多米尼克,有些时候了。你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迈阿密的特工督察了,对吧?”
“对,我听说了。恭喜啊,你现在的工作一定很忙吧。”
“是啊,我们在这里也很忙。局里的特工需要进入犯罪现场进行搜查,但门口那个娃娃脸的小警察不让我们进去。”格雷克尔换了只脚站好,仿佛想找到一个制高点,显而易见,他对与多米尼克的身高差距感到不舒服。
“嗯,真头疼啊。我们有搜查证,上面写明了只有州和当地的法律执行部门才能进入犯罪现场,没有提到联邦调查局。这次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格雷克尔肥嘟嘟的上唇撅成一条可爱的线,“我们有权调查西本女士被谋杀的案子,你是知道的。尸体是在我们的辖区发现的,局里要接手调查此案。”
“太好了,您真是个热心人啊。不过班特林这次被捕,是由于警方怀疑他杀害了普那多女士。”他清晰地说出“普那多”三个字,一字一顿,就像一个学前班的孩子在练习发音。“我们基于对其谋杀普那多的怀疑,奉命来搜查他的家。如果我们找到了任何证据证明班特林也是杀害西本的凶手,我一定会打电话通知你。”
格雷克尔的脸现在憋成了猪肝色,现在正是他需要里尔的摄像机的时候,却不见他的踪影。他生气地说:“你不会是在逼我去申请一张联邦调查局的搜查证吧?”
“这恐怕是必要的法律程序,你必须持有搜查证。我们搜查完成以后,局里的伙计们可以进去里里外外看个遍。”
“我想我现在有必要和布莱克督察取得联系。”
“布莱克督察完全清楚这里的状况,他托我给您道歉,给局里的伙计们造成了不便。不好意思,我失陪了。”
多米尼克转身,穿过草坪,把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马克·格雷克尔晾在那里。摄像机终于又转到了他们身上,“斯卡利”和“马尔达”都做出十分腼腆的表情,尽力表现得像个重要人物。多米尼克走上楼梯,经过年轻的海滩警察身旁,悄悄地对他说:“干得不错。”
“他们真是些流氓,”海滩小警察也低声回答。
然后多米尼克转身,对着草坪那边大声喊道:“马克,再次见到你真高兴。再次恭喜你升职!”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屋。
第24节 不受欢迎的消息
他穿过屋子,走到一扇法国式样的门前,这里通向露天游泳池。热带风情的游泳池旁边,后院的角落里,枝叶繁茂的旅人蕉下,稳稳地立着一间小房子,四周都是用铝板围起来的,上面有一扇小小的观景窗。这小房子很别致,外观一点都不像储物棚,还有一个黑色的鹅卵石房顶,观景窗后面拉着黑色的窗帘,把里面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多米尼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小屋门口的吉米·弗尔顿。“格雷克尔督察听到他们不受欢迎的消息反应如何?”
“反应好极了,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让他一个人在草坪上生闷气了。”他的脑中出现了一副景象:急得满脸通红的马克·格雷克尔拿史蒂文斯和卡米迪出气,命令他们开着装空调的豪华轿车离开拉葛斯大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偷偷笑了起来。多米尼克从进屋到走到储物棚花了大概三分钟,在这三分钟里,格雷克尔很有可能掏出手机给布莱克督察打了电话,要求吊销多米尼克的证章。然后,他一定不会忘记打电话申请联邦调查局的搜查证,他一定是要进来的。虽然这两件事他没一样能得逞,但他需要大叫以泄心头之愤。
“吉米,我可能会有麻烦。”他叹了口气道:“但是,就像克里门扎在电影《教父》里面对艾尔帕诗诺说的一样,‘这样的事五年就要发生一次,让我们忘记仇恨吧。’还好布莱克站在我们一边,他不是说过吗?‘只要不当面骂格雷克尔混蛋就行了!’”
“这么有面子的事,布莱克当然要亲自动口了。”
“今天还真是个大日子。”多米尼克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问道:“储物棚里有什么发现?”
“他们在里面拍第二次照,我们等会进去,让他们忙会吧。我先给你讲讲在里面发现了什么。班特林这个家伙,一定特喜欢杀死和虐待小动物,他的储物棚的天花板上挂满了撑死的猫头鹰和其他种类的鸟。爪子和其他的器官都清晰可辨。我刚走进来的时候,哦,妈的,我有那么一会儿还以为它们都是活的呢。然后我慢慢缓过神来,戴上眼镜,发现它们都只是标本而已。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长的轮床,跟我们平常在医院里看到的轮床没什么两样,一尘不染的,擦得干干净净,上面没有任何指纹。所以我们就想,大概这里头没有我们想找的东西了吧?”
犯罪现场的摄影师出来了,其中一个对他们喊道:“里面就交给你们了,弗尔顿。我们在里面起码照了一个胶卷。”
“好啊,谢谢你们。”吉米朝他们的方向点点头,然后转身对一个手提黑色证物袋,站在门口的迈阿密警方技术师说:“鲍比,请等一下,血样待会儿再取,我想先让法尔科奈提警探看看。”
他们走进储物棚。头顶上悬挂着两只猫头鹰标本,它们玻璃般的眼睛睁得很大,它们被不易发现的钓鱼线挂在天花板上,做出盘旋的姿势。天花板是拱顶的,两只猫头鹰中间的地方亮着一只灯,灯的外面罩着一个圆形的黑色金属灯罩。这个储物棚里很宽敞,大约长15英尺,宽10英尺,这种面积一般不会只是用来做储物棚,地面是水泥地板,墙壁是干饰面内墙。里面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这本是一间户外的储物棚,按理应该积有很多灰尘。白色的水泥地板纤尘不染。一张金属轮床靠在15英尺高的墙边。轮床正上方装着一排白色的丽光板橱柜,几乎有一面墙那么长。轮床旁边的墙角里摆放着一只漂亮的白鹭标本,双翅微展,仿佛即将起飞,弯曲的脖颈很长,黄色的喙向上仰起,黑色的玻璃眼睛直瞪着轮床。
“看看这个,”吉米跪在轮床边,轮床后面,橱柜下方,墙壁跟前,用白色粉笔圈出一小块面积。里面,三团非常小的黑棕色液体清晰可见。吉米用手电筒照在上面,微微地反出光来。
“还是湿的?”
“已经干了,不过才干不久。从血渍的形状和轮床的高度上看,波比说看起来很像是一具尸体躺在轮床上,血从上面滴下到这里来的。”他用手电沿着墙壁照上去,大约离地面1英尺的地方,红棕的血渍溅出了微小的点。
“这里就是血滴到地面上,回溅起来时留下的痕迹。这样,我们几乎就可以肯定,血最初是从轮床上滴下来的,而且已经确认了这的确是血渍。”
“吉米,好吧,不过你们能肯定这是人血吗?”多米尼克问道,他记起了旁边怒目圆睁的白鹭标本。
“很快就能知道。只要一送到实验室,结果就马上知晓。不过咱们现在还要看看这个。”他跪在地板上没有动,指着轮床尾正对的地方,这里也用白粉笔画出了一个较大的面积,可能有3英尺宽。
多米尼克就着手电的灯光看过去,是一团仿佛被抹擦过的红棕色痕迹,上面还有一条条黑色的印迹,“好像是有人想要把这血渍擦掉。”
“对,很明显。等法医离开,带鲁米诺的伙计就能告诉我们在被擦掉之前,这团血渍的面积有多大。”
“让他们把轮床上的轮子取下来,小心仔细点。”多米尼克弯下腰,查看轮子,用手电照射着轮子周围和下面,“看样子这轮子好像压过什么东西。”
“对,我们马上就把轮子卸下来。”
“你刚才还提到凶器,在哪儿呢?”
“哦,对了,我差点把最精彩的部分漏掉了。来看看这个。”吉米·弗尔顿打开丽光板橱柜中间那扇门,最下面的架子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金属托盘,托盘里整齐地放着不同尺寸的解剖刀和剪刀。“那个白痴真应该不要浪费我们这么多时间,直接招供算了。审问他肯定是件有趣的事,真的很有趣。”
多米尼克的对讲机又发出了声响。
“多米宝贝,哦多米宝贝,仙女在温柔地召唤你……”是曼尼,他带着浓重的古巴口音,唱着爱尔兰的民谣,听得出,他唱得很卖力。多米尼克笑了,故意让他多唱了好一会儿才和他通话。吉米和波比都在旁边扮着鬼脸,心照不宣。曼尼也一定发现了他们在和他开玩笑,唱了几句之后,他停下来,大声吼道:“嘿,多米,你在听吗?”
“听着呢,老熊,我和吉米·弗尔顿在屋后面,你上面有没有什么进展?你在橱柜里打包吗?”
“对啊,当打包工。我想让各位做个见证,我曼尼下辈子一定要当个家具设计师。”
“是推销员,老熊,”埃迪·鲍曼的声音在后面打断他,“你长大以后想当个家具推销员。”
“鲍曼,去你妈的。继续看你的老妈吧,屏幕上那个不就是她吗?”他继续对多米尼克这边说:“这个变态的衣服可真他妈的好啊。嘿,如果他被判处死刑了,你们觉得我有没有希望能得到这些衣服?”
“嗬,行啊,老熊,只要你减掉75磅,再缩短5英寸,我保你能穿上那些衣服。别丢人了。”多米尼克弯下腰,看着波比把地板上棕色的物体擦掉,然后把三个样本分别装入几个消过毒的长试管里。
“但是我能系这些领带啊,这么好的衣服被浪费掉真是可惜。刚才外面那俩‘布鲁斯兄弟’怎么样了?那个操蛋的“老蛆”史蒂文斯肯定是大发雷霆吧?”
“反正不怎么好就是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又不是什么好事。”
“哦,这橱柜里的东西我打包得差不多了,顺便说一句,这橱柜有我卧室那么大了。这疯子还真爱干净,要我说,真是太他妈干净了。他的什么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任何东西都是。他用一个袋子套在黑色的西装外面,上面还写着‘燕尾服’,居然还用的是复数!还有个盒子上面写着‘冬装毛衣’,另一个上面写着‘冬鞋’。可能他真不是我们要抓的家伙,因为直觉告诉我,他是他妈的同性恋!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同性恋情失意,痛恨女人,因为她们让他想起自己的老妈。这不是就找着犯罪动机了吗?顺便也把鲍曼今天工作一天的疑问解决了。哎哟——我还发现一个单独的盒子,上面标明是‘万圣节’服饰,里面的东西都折得有棱有角。这家伙肯定喜欢化妆舞会什么的,因为这里头的花样可真多,有让人看着恶心的外国面具,一个蝙蝠侠面具,还有弗兰肯斯坦的头颅,一顶牛仔帽。哈哈,还有几条同性恋爱穿的裤子,上面缀着些动物皮纹,屁股都露在外边呢,天啊,你想得出吗,还有些什么要饭装,用来配牛仔裤的那种。”
“不是要饭装,是乞丐装。”
“对,是那个什么乞丐装,反正都一样。嗬,还有这个呢,想想吧,这变态还出席孩子的生日派对呢——他还有个小丑面具。”
多米尼克直直地瞪着地上污浊的血渍。离他大概2英尺的墙角里立着那只长着黄色蹼的白鹭。过一会儿,那些技术专家就会在这里面洒上鲁米诺,到时候所有曾经有过血渍的地方都会发光。多年从事杀人案件的调查,多米尼克见过许多场面,也见过一旦洒上鲁米诺,关掉灯后,整间房子,包括天花板上都在黑暗中发出骸人的幽黄色光。这间外表奇特的小储物棚,灯关上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黑暗中,鲁米诺粉会画出怎样的作品?
“好了,老熊,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带走。哪些有用,哪些没用,我们现在还不能断言呢。”
第25节 过早下的一个结论
尽管整个文件夹里的内容实在不多,思洁还是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把当时警方的记录、医院的记录和实验室的报告都看了一遍。她中途还停下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煮了一壶咖啡,把洗过的干净衣服折好,把桌子擦干净——想尽一切办法摆脱记忆带给她那无法承受的压力。人的思想真是奇怪,她记不得大多数日子里都吃了什么午餐,但是却总忘不了10多年前一个夜晚里的经过的每一秒钟、听到的每一个声响、闻到的每一种气味,这些都是生活中极小的一个片段啊。读到以前的邻居马尔文·威格福德的证词时,她忍不住到卫生间里,把肚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了。马尔文说克洛在那座大楼里是穿得最“暴露”的女人,仿佛在故意“刺激”身边的男人,说她穿着“一个天主教大学女学生不该穿的衣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然后他还总结说“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这样一个人身上不足为怪,是她自己有意让男人上钩的。”看了这些话,多年来不时纠缠着她的犯罪感和内疚感又回来了,撕开她的灵魂,让她痛苦不堪,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说这些胡话的人不过是个疯子,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但是她仍然觉得很肮脏,觉得自己很可耻。内心深处,她一直认为自己对这件事负有责任,好像是自己把这事揽在身上的一样。多年来,她的脑子里不断地想着无数件自己本可以做的、本应该做的事,她在脑海里不断地描述着无数个自己本可能有的未来。她发现心理治疗对她来说最难的一部分——学会不要再责怪自己。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回到阳台上,看着海面上来回往返的船只出神,嘴里呷着当天喝的可能是第十杯咖啡。现在已经差不多是下班时间,穿过庞帕诺海滨的北迈阿密海岸公路,街道上面塞满了车辆。她的传呼机已经响了很多次,把她从过去的回忆里拉回到不能逃避的现实中来,她给打传呼的所有人都回了电话。电话暂时把她的思绪带离了警方的报告和目击者证词,让她暂时忘记了那冰冷、熟悉的恐惧和惊慌,还有她心中一直不能摆脱的自责。特别是给讨厌的玛丽索儿回电话的时候。天黑以前,她带着露茜沿着海滩散了一会步,然后,夜幕就隆重地拉上了。
回到家,她又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最后剩下的报告读完,里面还有她自己的证词,她当时很清醒地记得1988年6月30日,她被折磨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时刻都很生动。她的思维从和迈克尔吵架跳到自己一个人穿过院子,然后又跳到自己醒过来,嘴唇上沾着橡胶手套的味道,她仿佛又感受到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重量,还有他爬到身上时那揪心的痛,还有,还有他进入体内时自己无助的挣扎。最后,她微弱的意识里还能感觉到的,便是那冰冷的刀愤怒地刺进自己乳房上那娇嫩的皮肤里,她眼看着白色的床单被染得通红。时光流转,她站在阳台上,一只手保护似的移到胸前,另一只手放在喉咙边,想要释放无形的恐惧带给她的压力,好让自己喘过气来。
这时,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上可以看出是从纽约皇后区打来的。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尽量用平静的声音接起电话。
“喂?”
“请问有没有一位叫……”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从一张不清晰的纸上辨认名字,“……汤林德的?”
“我是汤森德,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我的秘书的字迹实在很潦草,看起来就像汤林德,很抱歉。我是皇后县地区检察办公室的副主任,我叫鲍勃·舒尔,秘书让我给您回电话,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舒尔先生,谢谢您给我回电话。嗯,我想了解一下把一个犯重罪的人引渡回纽约州有什么必要的程序吗?”她现在的语气很像平常在处理其他的案子,做公诉人成了习惯,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放在了第三者的位置上。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好的,请问您是一位律师吗?”
“对,很抱歉,我刚才忘了自报家门,我在迈阿密州检察办公室工作。”
“哦,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没问题了。犯罪嫌疑人是谁?在纽约州外发拘留证的理由是什么?”
“唔,现在还没有拘留证,这是以前在纽约发生的一起恶性案件,当时没有破案,现在我们发现了这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没破案?你的意思是没有控告,也没有拘留证吗?”
“没,现在还没有。最近本地的司法部门在调查和审讯一件案子的时候,碰巧发现了犯罪嫌疑人。”她知道自己措辞很含糊。
“哦。您与纽约警探部门刑事调查组联系了吗?他们是否在申请拘留证?”
“还没有,现在这案子现在已经移交到了旧案小组。我们已经与旧案小组的警探取得了联系,要求申请拘留证,办理纽约法律允许在佛罗里达逮捕嫌疑人所必要的法律手续。”
“第一步是必须要有控告。然后他们就可以申请到拘留证,然后你们那边的警探就把犯罪嫌疑人拘留起来,同时我们这边就积极准备引渡文件。但是我们也能赶在你们前面准备文件。案发是在什么时候?”
她把在嘴边的答案又咽了回去。她感到不安,也想到了一些作为公诉人她不应该忘记的事。“哦,这案子,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是我不能确信,要问了这边的警探才能落实。”
鲍勃·舒尔小声吹了一声口哨,“十年?乖乖。如果是谋杀案,还有可能重新办理。”
“不,不是谋杀。”她的手掌心开始冒汗,继续问道:“为什么您刚才要说‘乖乖’?”其实她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男人在你们那边犯了什么罪?刚才你没说,但我猜测应该是个男人。”
她清了清嗓子,很担心自己表现得太不正常,“是一起性攻击案件,强暴,还有谋杀未遂。”
“嗬,这就是‘乖乖’的答案了。恐怕您不走运。恶性犯罪在纽约的有效期是5年。当然,谋杀除外,没有时间限制。如果案发后头5年没有起诉,现在已经不能碰这男人一指头,因为案子过期了。”他顿了顿,发现对方没有回答,于是继续说道:“很抱歉。讨厌的案件经常发生,性攻击案件更是屡见不鲜。虽然你可能通过DNA比对最终发现了那个坏蛋,但现在却拿他毫无办法了。现在已经开始实行一种利用DNA证据的起诉,因为找不到嫌疑人,期限也快要过去了。可能这个案子他们也采取了这样的办法呢,您问过旧案警探吗?”
“没有,我会问的。希望他们这样做了。”她回答,心里很清楚她的案子里根本没有发现任何DNA,凶手没有留下物理证据。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谢谢您的帮助——如果有进一步的信息我会再给您打电话。”
“您刚才说您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思洁挂上电话。真不可思议啊,居然过了案件的有效期限。不知道是哪个愚蠢的律师人为地订立了这么个期限,现在她虽然找到了犯罪嫌疑人,却不能把他送上被告席。对一个人来说,他犯了罪,逍遥法外,过上几年就不用再担心过去的罪行会暴露,这公平吗?对那些受害者真的公平吗?受害者算什么,去他妈的。他们要保障的是被告的权益。
刚才那番话仿佛现在才逐渐渗入她的思想里。这么说来,班特林不会因为对她犯下的罪行受到审判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他可以登上帝国大厦的最顶层,冲着这个花花世界大声说出他对她做的可怕、可恶、恶心的每个细节,但是他仍然不会被送上法庭。说完之后,他可以搭电梯,逍遥自在地下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处置他。她应该想到犯罪有效期的,不过在佛罗里达州,性犯罪案件似乎全都与她无关,她总是避免接手性案件。她一直想的是怎样用恰当的方式把班特林拘捕起来,然后送往纽约——怎样平静地面对曾经致命地伤害过她的恶魔——她没有想到一个问题:“他能不能被逮捕?”作为受害者,她的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蒙蔽了,整件事情在她的脑子里都是过早下的一个结论。
她感到事情又变成了一团乱麻,理不到头绪了,她现在绝望地想要把思路重新整理好,拨开眼前的迷雾,战胜内心的恐惧。
她在房间里踱着步。太阳从天空里坠了下去,黄昏的余温很快就消失了。她倒了一杯冷咖啡,然后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冻的夏敦埃酒,斟上一杯,长长地呷了一口,又拿起电话。响了四声之后,对方接起了电话,钱伯斯医生。
“喂?”他一发声就能让人立刻放松下来。
“我猜您现在都还在办公室呢,虽然现在早就应该下班了。钱伯斯医生,您好吗?我是思洁·汤森德。”她咬着指甲,手里端着酒杯,脚上穿着袜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回来这么长时间了,还穿着白天上班的衣服。
“思洁,你好啊。”听到她的声音,他有点诧异,“我正在整理一些文件。你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要走呢。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窗外海面上,一艘餐厅游艇漂浮而过,一路上留下笑声和音乐,飘在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
“哎,发生了一些事,我需要见见您。”
第26节 自动跟踪信息
格雷戈里·钱伯斯在皮椅里坐直了。从思洁·汤森德的声音里,他听得出事情很紧急,感受得到她绝望的语气,他立即警觉起来,问道:“没问题,思洁,没问题。我们把时间定在明天如何?”“就明天吧……明天太好了。”她听到对方正在翻纸的声音,大概是在日程表上更改约见时间。
“你明天10钟能来吗?我得彻头彻尾把我的约见记录修改一遍了。”
她对着听筒松了口气似地叹气,“太谢谢您了,我明天10点钟准到。”
钱伯斯靠在椅背上,眉头拧成一团。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重大事情发生,她的情绪很低落,简直是非常糟糕,“思洁,你现在要不要过来?我可以抽出时间。”
“不,不用,我得先整理整理思路,好好想清楚。明天我准时来找您。真谢谢您临时为我改时间。”
“不用客气,随时给我打电话吧。那么就明天见了。”他顿了顿,又说:“记住,有需要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摁下挂断键,目光毫无目的地在空空的客厅里漫游。餐厅游艇已经远得看不见了,空气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动棕榈树,波浪温柔地拍打在临海筑起的墙上。小提比用身体在她腿上蹭来蹭去,大声地喵喵叫着——时间过得真快,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又到了它用餐的时候了。
电话在她的手里响起,带动她的皮肤微微地颤抖,她吓了一跳,话筒掉到了地板上。现在她真的很容易惊慌。
电话又响了,来电显示上面写着:法尔科奈提。她犹犹豫豫地拿起听筒。
“喂?”
“嘿,是我。我准备好你要的自动跟踪信息了。”
她那时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上午发生的事成了模糊的记忆。“哦,好的,”她结巴着,努力让自己变得清醒,声音听起来明晰,“我要,啊,我明天上午顺路到佛罗里达执法部门来拿。哦,你什么时候在?”她伸手拿起酒杯,又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她的声音听来很疲惫,而且显得漫不经心,这不是她的作风。
“不,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现在已经给你拿来了,我就在你楼下的防盗门前,让我进来吧。”
不,今晚不行。她不能面对他,她不能和任何人谈话。
“哦,多米尼克,我现在不方便。真的不方便。还是明天我自己顺路来取好了。”她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要不你就放在我的邮件箱里吧,我的邮箱号是1222。我过一会下去拿。”她知道她这样说显得很荒唐,但是她别无选择。不管你会怎么想,只要不呆在这里,走开就行了。
听筒那边长时间地沉默。她又伸手从桌子上所剩无几的“万宝路”盒子里拿烟。这时,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不。不行,我现在上来了,开门吧。”
大约过了三分钟,她听到门铃响了,还有用手敲门的声音。从猫眼里望出去,她看到多米尼克倚在门框上,低头看着脚边。他还穿着西装衬衣和休闲裤,两只袖子高高卷起,领带松开来,衣领敞开着。他脖子上挂着个链子,上面系着佛罗里达执法部门的证章,腰旁别着枪。她解除了警报系统开门,只打开了一条很小的缝。
他对她微笑着,她看得出他很疲惫。他的手里拿着一沓薄薄的文件,文件的一个角落里用钉书钉钉在一起。他从门缝里把文件递进来。
“多米,谢谢你专门给我送过来。”她从他手里接过文件,“其实你不用这么做,我明天会过来拿的。”她没有邀请他进屋。
“你说过今天想要,所以我就今天给你弄来了。我看过一遍,花了大概3个小时,很快吧?现在才9点钟。”
“真是感激不尽。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了,她不由得心惊肉跳。她从来都很小心地保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她的住处。因为她是公诉人,工作上地址也从不对外公开。
“忘了吗?我可是个警察。我们拿钱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的。其实我是打电话到你办公室,玛丽索儿把你家的地址告诉了我,然后我就在网上一查,就知道在什么方位了。”
她心里直骂着玛丽索儿,决定明天早上要她好看。
他们之间出现了尴尬的一瞬间。终于,他开口说道:“你觉得我是不是可以进来说话?我想跟你谈谈关于搜查的事,不过如果你很忙的话就算了吧。”他的眼睛越过她,小心地仔细观察房间里面。
她很快地作出了回答,也许不该这么快,“里面没其他人。”她缓过神来,又慢慢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我真的很累,头疼,还有……”她看着他的脸,发现他的眼睛正在阅读她眼中传达的信息,想下一个结论。她又一次挣扎着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她拼命想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哦,当然,对,对不起,请进来吧。”她打开门,他走了进来。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过身朝厨房走去。
“你想喝点酒吗?你现在已经下班了吧?”
他跟着她往里走,“你不是头疼吗?”
“是啊。”她的身子探进冰箱里,头也不回地说:“酒是治头疼的良药呢。它可以让你忘记疼痛。”
他笑起来,“哦,这样的话我就要来一杯了,谢谢。”他环视着房间,里面的装饰很有品位,也很鲜艳。厨房是黄色的,仿佛有灿烂的阳光照射在上面,周围镶着异域水果图案,五颜六色的。客厅刷成大红色,风格大胆的图画零星地点缀在墙上。这让他很吃惊,因为思洁平常总是很严肃。他想像她的房间应该是白色和灰色的天地,最多有点奶油黄,墙上也应该光溜溜的。
“我喜欢你的房间,很明快,让人看着就舒心。”
“谢谢,我喜欢用不同的颜色装饰房间,这样能让我平静。”
“这地方真太棒了,外面的风景可真好啊。”客厅旁边,一扇玻璃门敞开着,直通向小阳台。他可以听到下面北迈阿密海岸公路海域里,海浪涌动的声音,可以看到对面庞帕诺海滨上灯光闪烁。
“是啊,我很喜欢。我在这儿住了快5年了。就是地方有点小,只有两间卧室。不过就我一个人带着露茜和小提比,也够住了。”
“露茜?提比?”
“在你漂亮的黑休闲裤上磨蹭的就是提比。”就像事先有约定一样,提比在他脚边长长地喵了一声。多米尼克弯下腰摸摸提比胖乎乎的脸,它发出让人怜惜的咕噜咕噜声,仿佛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爱抚。
“……这位是露茜,我的宝贝。”露茜从打开的冰箱里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也溜进厨房,在空气里使劲嗅着。它看到思洁对它伸出手,就蹭过去,让她拍拍它,顺便在它长长的耳朵后挠了一把。“它现在听力不是很好了,但是没关系,对吧,宝贝?”思洁把脸凑到露茜的脸旁挨了挨,露茜用幸福的吠声回应了她,它毛茸茸的小尾巴来回摇着。
“这里的生活好宁静啊,跟迈阿密的生活节奏完全不同。”
第27节 温存地吻上了她
“我喜欢宁静。迈阿密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充满了犯罪和暴力。我每天都看到这些,整天都和这些工作打交道。所以我住的地方要离那些东西远远的,劳德代尔堡虽然不是个平静的中心地带,但总要避世一些。而且我也没在这里工作,不是有句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吗……”“你不喜欢别人知道你的名字?”
“不想。从这里去上班要开35分钟的车呢。”
“我在迈阿密住的时间太长了。可能是我的性格决定的。如果20分钟左右吃不到一个好的‘古巴午夜三明治’,我活都活不成呢。”
“从这里到布罗沃德县泊鞯孪刂挥15分钟就到了。好莱坞和威斯顿有黑豆和大米。只是要贵一些。”
“是啊,如果调到布罗沃德县的执法部门工作,我就可能成天开着个小敞篷车,四处抓那些逃课不上学的小孩子呢。”
“你说话真夸张。那边才不像你说的这样呢。不过我倒希望那里的生活能有这样平静。现在那里发生的恶性案件不少,而且每年数量都在增加。”
“我只是开玩笑的。布罗沃德县的确有不少的问题,而且像你说的,呈上升趋势。犯罪虽然与地域有关,但并不是有那么些个警察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用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我想我喜欢迈阿密。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我喜欢习惯某种生活,其实我是一个喜欢轻松自在的人。”
“这样很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真好。”她小声说。
那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各自呷着手里的酒。她的样子筋疲力尽。她的头发用发夹松松地挽成一个髻,碎头发垂到旁边,露出象牙色的脸庞。也没戴眼镜,他从来没看到过她取下眼镜的样子。她脸上没有化妆,即便是素面朝天,她看起来也很美,非常美。她天生丽质,许多女人都可望而不可及。她却一直想尽办法去掩藏自己的美丽,真好笑。但是犯罪执法系统一直都是男人的世界,尤其是梅森驳峡搜废咭阅希即便是迈阿密这样的国际性都市都不例外,到处是大男子主义的男性法官、警察、辩方律师。在佛罗里达司法工作的13年里,他看到过许多的女人,为了寻求在法庭上的一席之地,为了得到同行的认同和尊重,为了得到法官的重视,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苦苦挣扎。思洁在大家的眼里是个很严肃的人。她可能是州检察办公室里最受尊重的一位律师。在她严厉的上司泰格勒的眼中都不例外。多米尼克看到她灰色的外套搭在厨房的椅子上,发现她还穿着工作套装。
“你今天不是很早就下班了吗?”
“是啊。怎么了?”
“可你现在还穿着套装呢。”
“哦,对,我在外面还办了点事,还没有时间换衣服。”她换了个话题,“你们的搜查进行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她看着他,他正弯下腰在桌子下面同时拍弄着提比和露茜。
“我们有很多发现。曼尼没打电话告诉你吗?真是太奇怪了。”
“大概两个小时以前,他给我打过传呼,我给他回了电话,在他的手机里留了个言,他还没有打过来。”
“是这样,他们可能45分钟以前打好包离开了。我就直接上这里来了。我们在他的房子后面的储物棚里发现了血渍。不是很多,只有3滴,不过已经足够了。一个小时前我们接到初步化验报告,证明是人血。接下来他们就要进行DNA测试,看是不是普拉多的血。这个可能就要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了。
我们还发现了一样东西,推测应该是凶器。班特林很喜欢在储物棚里弄死动物——就是那种,你知道的,叫什么来着?”
“剥制动物标本。”
“对,就是那个。储物棚的椽上挂了好几只鸟的标本。他还有大约6种不同的解剖刀。有一把上面还有血渍,不过我们还不能确信那是血渍。内尔森会给一位刀具专家打电话,分析这把刀与那几个还没腐烂的女孩尸体上的伤痕是否一致。他们可以通过显微镜分析得到结果。”
思洁打了个冷战。这话题离她心里的伤越来越近了,她真不知道今晚自己还能支持多久而不露出破绽。
“我们用盒子和袋子把所有的东西都运回实验室进行医学检测,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结果出来。他们在整所房子里都洒了鲁米诺,不过什么也没发现。里面没有血渍。”
“你刚才提到的储物棚里也没有吗?”
“嗬,那里头倒亮得像个灯笼。他肯定想办法清除过,但是他疏忽了墙角边溅起的血点。洒了鲁米诺以后,我们发现到处都是血。天花板上都发光,看样子好像是普那多躺在轮床上被杀时,血溅到上面去的。他在里面放了一架医用的轮床。大动脉被切开的时候就会像老忠实喷泉老忠实喷泉, Old’Faithful,全球有名的喷泉区。一样喷血。我们正在与佛罗里达司法厅的勒斯利·比金斯联系,他是血渍分析专家,现在塔拉哈西工作,他明天会赶来查看现场。不过还存在一个问题,就是班特林也喜欢制作动物标本,所以很难说清哪些是人血,哪些是动物血。”
“还有其他发现吗?”
“有。我还发现纽约一位医生给班特林开的氟哌啶醇,俗名‘好度得’,这是一种安定药,用来治疗谵妄症。很明显,班特林有过精神病史。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犯罪手段这么残忍。
他还有一箱子自己录制的淫秽录像带,带子里面的内容反映出他似乎是个施虐受虐狂者。每盘带子里的女人都不一样,有些看起来很年轻,大概是本案被害者的年龄。我们还没有全部看完,起码有上百盘。但是从每盘带子的标题可以看出,里面的很多女孩都是金发女郎。”
思洁的脸刷得白了。
“你没事吧?老天爷,你现在的样子就跟在法庭上一样!”他从桌子旁边伸过手来,抚摩着她的胳膊。她紧握着酒杯的底部,手指节都发白了。他的眼中又出现了下午那种焦虑的神色。“思洁,到底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没事。我只是想着有点害怕,仅此而已。”她的声音结结巴巴,显得精力不集中。该是结束谈话的时候了,就在这个时候结束吧,不然她今晚真要崩溃。她站起来,从他的手里抽出胳膊,又一次从他身边离开了。她低垂着眼帘,看着桌子,躲着他的目光。“谢谢你今晚给我送文件。我今晚一定要把它看完。”她的声音冰冷而陌生。她把自动跟踪信息放在桌上,看着多米尼克说:“谢谢你不辞辛苦跑这么大老远的路。真太麻烦了。”
他站起来,从她的背后走到门口。他发现门上居然装了四把不同种类的锁,墙上还有一个精密的报警系统。她在提防什么呢?住在劳德代尔堡郊区一套“塔”一样的公寓里,身后是游艇和旅船,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她打开门,露茜趁机冲了出去。“别,露茜。别出去,今晚不是才带你出去过吗?”
思洁转身看着多米尼克,他看到她绿宝石般的眼睛里渗出的恐惧,然后变成一种受伤的疼痛感。“多米,再次谢谢你,”她低声说。“那么,明天见了。你跟内尔森那边有结果了给我打电话。也许我会到那边去找你。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冷淡,我只是……”
他握住她放在门把手上的手,紧捏在手里,久久没有松开。他的脸凑近了,她可以感觉得到他温暖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他的气息甜美、清凉,就像薄荷,也像夏敦埃酒。他的眼神很严肃,但也很温柔。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别说话,”他喃喃着,“什么也别说了,不然美妙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的双唇吻上了她的脸,温柔、轻巧地擦过她的皮肤,挨上了她的嘴唇。他硬硬的胡茬在她的脸和下巴上仿佛在挠痒。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微微地张开双唇,迎接着他。她想要感觉他的吻,想尝到把他甜美的薄荷味的舌头含在口中的味道。
他的双唇终于印了上去,她不由得微微颤抖了。他的嘴慢慢地移动着,舌头刺探、寻找着她的舌头。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紧紧地靠在门上,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彼此的体热。她能够感觉到他,紧压在她的大腿上。他的手本来压在她放在门把手的手上,现在移动开来,沿着她的胳膊往上,透过丝质套衫抚弄她的肩膀,然后下到腰旁,温柔地顺着她的肋骨和腰间曲线游走。接着,他一只手移到她的后腰,另一只手抚摩着她的脸庞,真奇怪,他的拇指在她脸上竟然这么光滑、温柔。他们的嘴唇仍然粘在一起,热吻变得更热烈,更有激情。他的舌头在她的嘴里探得更深,强健有力的胸膛重重地压在她胸上,他们靠得那么近,她简直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次,她没有抽身离开。她的手指犹豫地环绕在他的脖子上,触摸着他浓密的短发,然后把他向自己拉得更近。她的指尖在他的背上滑动,感觉到他衬衣下面坚实的肌肉。一股感情的潮水挣脱桎梏,涌上她的心头,长久以来,她一直把这种感情埋藏在心灵深处,让它枯萎,让它死亡。这一刻,这样浓烈的时刻,她几乎晕眩了。
他的脸颊感觉到她火辣辣的泪水流下来。他们的吻突兀地终止了,他立刻抽身,离开她。她低着头,感到很惭愧,不该让他看到自己这样。她一开始就不应该让这一切在今晚发生。但是,他长着茧的手又伸了过来,温暖地握着下巴,向上托起她的脸,迎向他的脸。她看到他的眼中再一次充满了疑虑,他仿佛能读懂她的眼神,轻轻地说道:“思洁,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然后,他吻干了她脸颊上的两行泪水,“我们慢慢来,慢慢来。”
他又一次温存地吻上了她。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她感到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是那么的安全。 第三部分 可怕的梦境
第28节 可怕的梦境
她坐在桌旁,手里端着咖啡,现在是早上7点,她迅速地浏览着昨天一下午做出来的自动跟踪信息文件。昨晚和多米尼克分别,那么温馨甜美的吻都没有给她带来安稳的睡眠,她睡着了,但噩梦萦萦——可怕的梦境,鲜血淋漓。现在,小丑的面具摘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威廉·鲁珀特·班特林英俊、轮廓分明的脸,微笑地看着她,他带着“劳力士”表的手一刀一刀把她割得体无完肤。她简直不能确信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根本就没睡着,那些揪心的情景随着记忆上演午夜场。有一件事可以确信,就是当她最终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清楚自己不会第二次犯错,不会再闭上眼睛了。凌晨4点,她用薄薄的被单裹着,走上阳台,坐下,看着太阳从劳德代尔堡上空升起。
昨晚,多米尼克离开后,她强迫自己好好思考了一番。思考“丘比特”的案子她能做些什么,应该做些什么。她应该向泰格勒坦白内心的挣扎吗?还是不做任何解释,把案子移交给另一位公诉人?她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一个最终的解决办法,不过她知道这极有可能办不到,就是——她应该继续办理此案,一声不吭。
如果她把事情的原委对州检察长说清楚,结果整个州检察官办公室就会发生一次起诉的冲突,这个案子就会被交到另一个巡回法庭检察官办公室手里,他们会派另一位公诉人来办理此案。反倒不好,因为这案子太复杂,而且案发的中心地带是迈阿密。没有哪个巡回法庭比当地的法庭更有经验,那些律师也不如当地律师可靠。有些巡回法庭总共只有三四位律师,可能在他们的职业生涯中也从未办理过连环杀人案。在佛罗里达的几个老的巡回法庭中,迈阿密那个一直为大家不齿,没人愿意把案子交到他们手中,他们也很少有机会接手重大案件。
另一方面,思洁对这个案子的情况很熟悉。她亲历过每一个犯罪现场,看过每一具尸体,和每个被害者的亲属朋友谈过话,和法医讨论过每具尸体解剖的情况,签署了每一个证件。一年以来,她生活里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个案子。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情况,也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
如果她悄悄地把这案子交到同一办公室里的其他重大犯罪公诉人手里,肯定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公诉人跟不上案件进展的速度,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每次谋杀的所有细节。而且她还必须对放弃这个案子做个交代。为什么她会放弃这样一个把她的律师生涯推上顶峰的案子?这种案子可是其他律师做梦都想得到的啊。她这样做肯定会引起大家的怀疑,接下来她就不得不和盘托出,但是她永远都不想处在这样痛苦的境地中。
最后一种解决办法:什么也不说,继续办理此案,这样她可以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保守住秘密。什么也不说,直到她可以排除所有怀疑,证实当时在纽约强暴她的人就是班特林。她还得给纽约旧案小组的麦克米兰打电话。也许机缘巧合,有人在某种很特殊的情况下翻阅过她的案子,十年前她曾经每天打电话去询问有没有新进展。也许他们重新整理了当时从她家取走的证物,她的床单、粉红色的睡衣、内裤、暴徒使用的工具,偶然发现了当时没有发现的东西,比如精液什么的。也许他们真的起诉了班特林的DNA组。也许,也许,也许。
她想秉公处理此案,但却不知道怎样算是“秉公处理”。她想让罪有应得的班特林受到法律的制裁。她叹口气,从办公室的窗外望出去,下面正对着的是第十三大街,才是上午9点,沿街的商贩已经架起带阳伞的推车,准备卖热狗和苏打水了。一把红白相间的阳伞下,新鲜的芒果、木瓜、香蕉和菠萝琳琅满目,旁边录音机开着,卖主随着拉丁舞曲有节奏地把手推车架好。
昨夜,她坐在阳台上,脑子里上千遍上万遍地思索着这些问题。当然,她也想过多米尼克。她想到自己一生中,什么时候都可以谈浪漫和激情,除了现在,这是她必须集中精力的时候。但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爱情找上门来了,她却没有躲开。她不觉用手指抚摸着嘴唇,回忆他的双唇吻上来的感觉。她仿佛还能嗅到他嘴里甜美的薄荷味,还能看到他关切的眼神。他就在门口拥着她,手在她的背上摩挲,呼吸温暖在她的耳边,那种安全的感觉、那种被保护的感觉,就算只有短短的5分钟时间,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她有很长时间都没和一个男人这么亲密过了。最后一个是她交往过一两个月的股票经纪人,名叫戴卫,当时她喝醉了酒,几乎处于昏迷状态。她曾经一直认为他很有趣,很温存。但是突然有一天,他不跟她联系了。那时碰巧正是他们上床之后。她问他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感情会这么突然就结束了,他回答说她“有太多顾虑”。这段感情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从来没有回过头。与男人亲近让她胆战心惊,亲近会暴露很多问题,撕开很多已经愈合的伤疤。所以从那以后,她就没有什么正式的约会,认识过几个男人,绝对没有任何亲密接触,只是吃个便饭,偶尔接过吻。
但是,昨晚,多米尼克来了。
他们仅仅接了吻,没有下文,她不让他留下来,他就离开了。但是她却一直想着他说了些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语气。他的声音很诚恳,而她是多么想再一次体会安全的感觉,就算是短短的5分钟!但是他跟这个案子的牵连太大,她不能把真相告诉他,如果不说实话,他们的感情能维系多久?为了掩盖真相,她又不得不给他编多少故事和谎话?即使把真相告诉他也无妨,但她又怎么有勇气把那晚的事讲给一个男人听?告诉她为什么把灯打开的时候她的身体会那么丑陋?
她的办公桌上,粉红色的留言纸已经堆成了堆,她有很多电话要回。她必须得让州检察官办公室的新闻发言人给国内几乎每家报社、每家电视台打电话。最上面的一张留言纸上,玛丽索儿用很粗的笔写着:“三条留言!!你为什么还不给他打电话?!!”
桌上放信件的木箱里也几乎塞满了。除了“丘比特”案件,思洁手里还有10件其他的谋杀案,有两件最近两个月内就要审判了。下周她有一个关键的取证过程,接下来两周的时间要重新调整,然后还有亲属见面会。这些事情,不能因为“丘比特”的案子耽误了。她得认真对待每件案子,哪一件都不能忽视。
她盯着班特林的拘捕令,粉红色的纸,足有三页。上面列着大约25个人的名字。姓甚名谁、隶属哪个部门、证章号码、证人,全都一一写清楚。第一个截住班特林车的警察,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K-9队,搜查尾厢并发现普那多尸体的警察,还有特别警探佛罗里达司法厅的多·法尔科奈提,证章号是#0277。
从班特林被捕之日,到她在大陪审团面前起诉他一级谋杀罪名成立之时,她有21天的时间来做准备。也就是说她得和所有目击者谈话,取得他们的证词,还要准备一份大陪审团的备忘录交给泰格勒的副手马丁·雅尔斯。雅尔斯是州检察官办公室里唯一一个有权把案子呈给大陪审团的公诉人。然后,也是他寻找对班特林的起诉,可能还要借助主要警探多米尼克的证词。大陪审团只在每周三开会。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也就是说她只有两个周三可以利用。如果到时她不能把案子呈给大陪审团,她至少要提供2级谋杀的重罪信息——经发誓的起诉文件——在21天内。雅尔斯把案子呈给大陪审团以后,她才能控诉班特林一级谋杀。要做到这一步,她还是需要和那些可以提供对控诉有帮助的证人经发誓的证词。不管采取哪种途径,21天都是远远不够的。
滴答、滴答,时钟一刻没有懈怠。
她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双手揉着太阳穴。她的头又突突地跳着疼了。她得做个决定,怎样安排案子的进程。如果她最终决定要接手这个案子,时间是个很大的问题,所以她不能花上几天来考虑清楚。她得把所有在现场的警察召来,挨个听取他们的证词,这个至少都要花上几天时间才能完成。
她看看表,已经是9点半了。她拿起手袋和太阳眼镜,匆匆地出了门,经过秘书办公区的时候,她瞥见满脸怒气的玛丽索儿,她今天从头到脚都套在紫色的“莱卡”里。
她发誓要把玛丽索儿弄走,迟早的事。
等她回来就办。
第29节 他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小丑
这座两层楼的小房子位于柯洛盖博斯的阿尔梅里亚路,这个郊区是迈阿密的一个富人聚居区。房子是古西班牙式样,大概建于六七十年前,有棱有角,刷成深黄色,透着香辣馅饼的棕色,房顶用橘黄色的瓦铺成弯曲的S形。每个窗口外都吊着赤土陶的花盆,里面开满了美丽的鲜花,有白的、红的、黄的,姹紫嫣红。房子外面是砖铺的通道,通道两边是精心打理过的花床,通道尽头是一扇装着锻铁手柄的橡木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精神病医生的办公室。赤土陶的信箱上,只有一块小木板悬在门边,上面写着:医学博士格雷戈里·钱伯斯。思洁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候诊室的地面全铺着墨西哥瓷砖,里面的装饰灯是浅黄和淡蓝色的,安静、祥和。房间的四个角落里各放着一盆棕榈树,沿墙排列着两列坐着很舒服的皮沙发,看似价格不菲质量上乘。一张宽大、漂亮的红木桌上摊开着各种杂志,头顶的天花板上装着音箱,里面放着莎拉·布莱曼演唱、舒伯特作曲的《圣母颂》,歌声柔和而舒缓、宁静而安详。为了让那些精神失常的人在和这位好心的医生碰面之前情绪不会太激动、太焦急。
秘书艾斯特勒·瑞弗尔罗坐在一堵浅黄色的墙后,这堵墙的功用是把“神志清醒”和“急需帮助”两种类型的病人分开。透过墙上的那扇小玻璃窗,思洁可以看到艾斯特勒头顶上的几簇头发,高高地用发胶固定在离头顶几寸远的地方。
候诊室里空无一人。思洁轻轻地拍了拍窗户外面安置的一个金属铃铛。轻柔的“叮铃”声传出,艾斯特勒把玻璃窗打开,两片烈火似的红唇分开,露出一个微笑。
“早上好,汤森德女士!您今天可好啊?”
也许医生不在场的情况下,这样的办公人员不应该问这类问题的。
“很好,艾斯特勒,你好吗?”
艾斯特勒站起来,她的头发顶到了窗户边,但下巴却够不到这个位置,她大概只有5尺1寸的身高。
“汤森德女士,您的气色不错。昨晚我在电视新闻里还看见您了。那个男人真变态,是吧?他把那些可怜的被害者都怎么了?”
艾斯特勒,他做的比你想像的还要残忍,残忍百倍。
“是啊,他肯定是有病。”思洁换了只脚站,鞋跟在墨西哥瓷砖地板上敲得“卡卡”响。艾斯特勒的双手都已长了不少皱纹,还蓄了两寸长的亮晃晃的指甲,每个指头上都套着一个金子做的小玩意,她双手捂住脸,摇了摇头。“真是太可怕了。那些被害人都是些漂亮女人呢。漂亮女人啊。他样子看起来倒很正常,还蛮帅的,总之是一副正人君子相。人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身体向前倾过来,声音放低,仿佛在说悄悄话一样,“我真希望您把他给送到那个世界去,汤森德女士,这样他就不能再害咱们女人了。”
艾斯特勒,放心吧,他要去的地方,除了鬼娃娃花子,其他女人都用不着担忧了。
“艾斯特勒,我会尽力的。钱伯斯医生在吗?”
她慌乱起来,“哦,在,在。他正在等您呢。您请直接进去吧。”门嗡鸣,“急需帮助”的病人跨入“神志清醒”者的行列。大厅的尽头,格雷戈里·钱伯斯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思洁可以看到他正伏在红木办公桌前看什么。她的鞋跟在瓷砖上敲出轻微的响声,进门的时候,他笑容可掬地迎接她。
“思洁!见到你真高兴。进来,快进来。”
钱伯斯医生的办公室是淡蓝色,知更鸟的蛋那种颜色。两扇落地窗顶部都装饰着蓝黄相间的花边帷幔。木制的百叶窗微斜,让银白色的太阳光照进屋来,在地毯和舒适的蓝色皮椅上画出一道道规则的条纹。
“钱伯斯医生,您好。您的办公室装饰得可真漂亮。让人看着就安心了。”她在进门的小过道里说。
“谢谢。大概是三个月前我让他们重新装修过一次。思洁,你可好长时间没到这里来过了。”
“是,是啊,我一直都挺忙的。”
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然后,他站起来,从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走出来。“哦,快请进来吧。”他说,把她身后的门关上。“坐。”
他示意她坐在一把椅子里,自己在她对面的椅子里坐下,身体前倾着,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握着。气氛很随意,一点也不正式;思洁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所有病人都这样,还是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太长,所以对她比较特殊。格雷戈里·钱伯斯总让她感到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听说警方拘捕了‘丘比特’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昨晚11点新闻上我瞥见一眼。思洁,你们干得不错啊。”
“谢谢,谢谢。不过我们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真是那家伙干的吗?”
她在椅子上动了动,跷起腿,说:“应该就是他。如果安娜·普那多的尸体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昨晚他们在他的住宅找到的证据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是吗?哦,如果是这样可就大快人心了。”他蓝色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下,“我知道办理这件案子可能压力很大,媒体和各方面都很关注,还有其他的事。”说到“还有其他的事”时,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仿佛在提一个问题,她知道他给她开了个头。
她点点头,眼睛盯自己的大腿。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坐在这把椅子上了。这么多年的心理治疗、心理咨询,该是她自己独立尝试解决生活中遇到的问题的时候了,是时候测试折翅的小鸟是否还能翱翔了——她应该已经可以把过去的记忆,把那些一直纠缠她的记忆抛在脑后了。她不断在努力,所以借口工作忙、没时间,她把自己与钱伯斯医生的约见从每周一次改成偶尔为之,春天的时候她完全终止了心理咨询。现在她却又一次敲着他的门,乞求帮助。
“你是独立办理这个案子,还是和办公室里其他律师合作?”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慈父在关心女儿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没有,目前为止就我一个人在办,如果杰瑞·泰格勒不指派其他人,可能一直就是我办下去。”
“专案组谁是头儿?多米·法尔科奈提吗?”
“对,还有市警局的曼尼·阿尔维雷兹。”
“我认识曼尼,他是个了不起的警探。几年以前自由城发生了同一人所为的四起谋杀案,我那时协助他们破过案。去年在奥兰多举行的法官会议上我也碰到过法尔科奈提警探。”
格雷戈里·钱伯斯的黑发透着灰色的光,但是那种灰色是生气勃勃、明亮耀眼的,衬托出他和蔼的蓝眼睛,为他在其他时候看起来相貌平平的脸增色不少。时间真是残酷,它在每个人身上都毫不留情地镌刻下痕迹,他的额头和眼角都牵牵连连地带出了不少深深的皱纹。但是正是这些皱纹,倒让他看起来很有味道。思洁猜想,他现在虽然接近五十岁了,但一定比他十几、二十几岁的样子好看。她又联想起昨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的那些皱纹。男人老了会变得有味道,女人老了却如此丑陋。真是太不公平了。
“思洁,你可让我着急了,昨晚从你的声音听来好像有很严重的事情发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洁换了一条腿跷着,然后又换回来。她的嘴唇异常干燥。“哦,是关于‘丘比特’案子的事。”
“是吗?你需要一些工作方面的建议?”
这就是问题所在。过去的十年里,格雷戈里·钱伯斯是她时断时续的心理医生,也是一个工作上的搭档。他对犯罪心理也颇有研究,因此经常协助州检察官办公室和警方破获暴力案件。很多次,她的办公室办理复杂的谋杀和家庭暴力案件的时候,他都为他们在法庭上需要作出的心理解释提供了帮助,一切都是为了解决一个“为什么”的问题。为什么人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之类的问题。所以,他既可以作为一位心理医生交谈,也可以作为一位好的法律专家提供帮助。他有一张棱角柔和的脸,总是挂着随和的微笑,有各种给人深刻印象的证书,格雷戈里·钱伯斯可以用外行的语言解释一些深不可测的复杂问题。比如:成年人把儿童作为性攻击的对象是因为他们有恋童癖;男朋友持AK47(一种枪支)追杀女朋友,因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母亲杀死孩子因为她有狂躁与抑郁并发症;十几岁的少年残忍地枪杀同班同学因为他的边缘型人格混乱。
他的诊断总是准确无误、切中要害。警方非常信任他,也非常尊敬他,他的私人病人也是如此。所以他在豪华的柯洛盖博斯开私人诊所,每小时收费可以高达300美金;如果你有钱,你可以为发疯付费。思洁很幸运,因为是执法部门的人员,所以可以打折。他从来没有为她的案子做过顾问。她总是小心地划出一条界线,不想在法庭上与他出现什么冲突。她在执法部门的会议和学术交流会上听从过他的一些建议,也间接地为自己办理的案子向他寻求过工作方面的帮助。在那些场合下,他是她的同事,也是她的朋友,她在那些时候总是简单称呼他“格雷戈”。
但今天,不一样,他是“钱伯斯医生”。
“不,我不是想寻求工作方面的帮助。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昨晚9点还给您打电话了。”她勉强微笑着说。
“我很感激,不过别人可不一定把这看作是一种礼貌了。思洁,杰克·莱斯特以前还半夜1点给我打过电话呢。”他理解地微笑着,“其实我一定也不会介意的。”
杰克·莱斯特也是重大案件的公诉人,但思洁很鄙视他。
“杰克·莱斯特那家伙是个华而不实、自高自大的笨蛋。您真该把他的电话挂了,我就会这么做的。”
他笑了。“我记着下次这么做,肯定他还会那么晚给我打电话的。”他的脸色沉下,又一次变得严肃了。“如果不是关于工作方面的,那么……”他的声音仿佛留下了又一个问号。
她再一次在座位里不安地动了动。秒针在她的脑子里“滴答”响过。
她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又开始上这儿来,您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想以一个……病人的身份和您谈谈。”
他点点头,问道:“是做噩梦吗?是不是又开始做噩梦了?”
“不是,恐怕比做噩梦更可怕。”她绝望地环视着整个房间,双手插进头发里。天啊,她真需要一支烟。
他皱了皱眉头,“到底是什么?”
“这次是那个人,他回来了,”她颤抖的声音很低,“但是这次是真的,他是真实的。是威廉·班特林。丘比特!他就是那个人!”
钱伯斯医生摇摇头,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也摇着头,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您听明白我说的什么了吗?丘比特就是那个人!他就是那个强暴我的人!他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小丑!”
第30节 你敢肯定吗
钱伯斯医生僵在那里,然后慢慢地吐出憋在喉咙里的气,用不以为然、平静的语气问道:“思洁,你怎么会这么想的?”他是一位精神病医生,他的工作要求他遇事必须冷静。“他在法庭上说话的声音。他冲卡兹法官大声嚷嚷,他一开口我就听出他的声音来了。”她抽泣着,想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伸手从他的办公桌上把整盒面巾纸都拿过来。
“来,拿着,面巾纸。”他靠回到椅子背上,手遮在嘴上,下巴低垂着。“思洁,你敢肯定吗?”
“敢,我非常肯定。十二年来,他的声音一直不断在我的耳边浮现,不可能我听不出来。而且,我还看到了疤痕。”
“他胳膊上的那块疤痕吗?”
“对,就在手腕上面一点,当时在开庭,他拼命拉劳斯尔德·卢比奥。”她终于可以把眼睛投向他,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和绝望。“是他。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钱伯斯医生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思洁也利用这短暂的沉默来稳定情绪。终于,他说:“哦,如果真是他,从某个角度来说,应该说是个好消息。你现在知道他是谁了,身在何处。有些问题终于可以划上句号了。毕竟这么多年了。我想在纽约他应该会被判很重的刑,但是——”
她在那时打断他,“纽约不可能会判他的刑了。”
“思洁,这十二年来你受尽折磨,你现在不想把这人送上法庭了吗?没有理由为这个感到羞耻的。也没有理由把这事再继续隐瞒下去。你办案的时候不也鼓励过受害者——”
她摇头,“哦,我真想亲手把他送上法庭。我真想啊。想到这个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但是,案子有一个有效期限,我这个案子7年前就过期了。所以,现在你明白了吗?他曾经强暴过我,折磨过我,甚至企图杀了我,但是他永远不会因此而受到审判了。”她双臂环抱,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手肘上,她深深弯下腰,身体倾向在小腹上,仿佛在保护它,“他不能被送上法庭了,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行。”
钱伯斯医生坐在那里没有动,手依然放在嘴上,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肯定吗?思洁,你和纽约的有关部门联络过没有?”
“以前办理我的案子的两个警探一个死了,一个退休了。现在已经由旧案小组管了,但是当时又没有嫌疑人,也没有拘捕过谁。”
“那么你怎么知道就一筹莫展了呢?”
“我打过电话,皇后县地区司法办公室、引渡部门,还有一位检察官,都告诉我这已经不可能了。其实我本来知道案子是有有效期限的,但当时我就是……就是没有想到。我当时认出了他,但是根本没有想到却拿他毫无办法。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办法。”眼泪又一次泛滥。
整个房间又陷入沉默之中。和钱伯斯医生打交道十年来,她第一次发现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沉:“没关系,思洁,总有办法的。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正是我想请问您的。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想把他扔进油锅里去煎熬。我想把他送进地狱。不仅是为我,也为了被他杀害的11个女人,还有不知多少个曾经被他摧残过的女人。我想亲手把他送上电椅,这个想法有什么错?”
“没错,”钱伯斯安静地说,“这个想法没错。这是一种感情,一种正义的感情。”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把他送回纽约,告诉那里所有的人,他就是那个变态的混蛋,然后看着他被送进监狱。我会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去死吧!你这个杂种!你没有把我打倒。和你的新室友打个招呼吧,因为你可要在这里住上二十年呢,他会是你在这二十年里唯一能够谈话的人!’”她抬起头看着钱伯斯医生,眼里有一种乞求回答的眼神。“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为这一天,我整整等了他妈的十二年啊。他还夺走了我的,他还夺走了我的……”
“唉,思洁,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他杀害了11个女人,他恐怕不能轻易从这样的罪名里逃脱吧。”
“是,但这也是我矛盾的一个方面。我知道我不能做他的公诉人,但是如果我告诉泰格勒的话,这案子就会交到巡回法庭手里,到时候很可能落到一个刚从法律学校毕业出来的什么也不懂的傻瓜手里,而我却没有办法,有可能还败诉,眼睁睁看着当初残害我的人没事人似地离开。”
“克洛,要有信心,我们正在积极地调查,希望不久就会拘捕嫌疑人。感谢你继续配合我们的工作。”这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总会有办法的。比如说,泰格勒可以把这案子交到第十七或者第十五巡回法庭手里啊。”第十七巡回法庭是布罗沃德县的,第十五巡回法庭是棕榈滩的。
“这不是泰格勒说了算的。交到谁手里完全就是碰运气,但是我不愿意冒险。我不能去冒险。连环杀人案有多复杂您是清楚的。尤其是这件案子,十具尸体躺在那里,嫌疑人没有招认,也没有任何明显的证据。目前,我们的证据只能表明他与一具尸体有关。他还没有被起诉与其他九桩谋杀有关。太复杂了,一不小心很容易就会出错。”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关心的只是你,非常关心。我知道你很坚强,可能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人,但是一个人,不管他性格有多坚强,信念有多坚定,都不能起诉曾经那么残忍地伤害过他的人。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你不肯放手。”
“也许吧,除非有一个切实可靠的办法,一个我可以相信的办法。”
“要不把这案子转给你们办公室的其他公诉人?罗斯·哈里斯如何?她也很厉害,擅长DNA测试和司法鉴定。”
“我怎么才能把这案子转给别人,而周围的人又不追根究底地问个不休呢?特别是现在已经到了案件的后期阶段了。请您告诉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当时是多么想接手这件案子——他妈的,我为它花了近一年的工夫!我检查过每一具浮肿、残损的尸体,会见过每个死者的亲属,看过每一张解剖照片,读过每一份实验室报告,亲手签发了每一张搜查证——我非常了解案情。我突然向办公室和媒体宣布说我不想干了,结果会怎样?除非我是癌症晚期,身边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不会放弃的,即使真到癌症晚期,我说不定都不会放弃。
然后我就会被许多‘为什么’、‘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这类问题淹没。媒体那些人就会不断地挖掘、挖掘、挖掘,来满足世人的好奇心。有人会查出强暴那件事,然后纸包不住火,一切都传播开来,案子最终还是交到巡回法庭的某个生手手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事情弄砸,看着曾经强暴我的人,杀害10个妇女的连环杀手——班特林逃脱法律的制裁。而且这一切我都只能坐在家里从电视屏幕上看到,因为我被剥夺了律师资格,再也不是一名律师了。所以我只要能得到一个保证,保证他逃不开法网恢恢,保证他会为他犯下的滔天大罪付出应有的代价,钱伯斯医生,您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我怎么做。没有人、没有人可以给我这样的保证。所以如果这件案子败诉了,我是应该承担责任的人,谢谢您。别人我谁也不怪。”
“思洁,你都在说些什么呀?”她看得出他在小心地选择下一个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时钟“滴答”、“滴答”地走过。
她的话听起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语气也很坚决,仿佛是她想到了一个主意,要说出来试验一下,但是却很喜欢这个想法。“我要在21天内完成起诉,要不就得在21天内做一份重罪报告。不管是哪种方法,所有的证人都要到我这里来做个陈述,我还要收集各种报告,还要重新检查所有的证据……”她顿了顿,语气似乎更加坚决了,“现在要换人可能真的太迟了。我最少要把起诉这个阶段的事做完,然后我就带罗斯·哈里斯或谁一起慢慢熟悉案情,和我一起上法庭。如果一切顺利,时机成熟,我就自然而然地把案子交给她,然后悄然退出,托词生病什么的。当然,那时是我对她有信心的时候,相信她能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
“你就不怕办公室里其他人起疑心了吗?”
“班特林在法庭上集中精力关心自己能不能逃脱制裁,没有认出我来。真是个莫大的讽刺!想着他对我做过的一切,当时他在法庭上几乎都没往我这里看过一眼。”她平静地接着说:“他可能和许多女人上过床,到最后自己都数不清了。她们的面目在他脑子里都已经一团模糊。而且天知道,现在和以前相比,我的变化有多大。”她的苦笑简直有些扭曲,她把头发卡到耳朵后面,“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曾经做过些什么。如果到最后事情曝光了,我就可以推说我不能确信那个人是他。可以推说我不知道他不能再在纽约审判了。所以这并不是我借口没认出来而牺牲自己的案子。而是我在纽约永远都不可能把自己的案子推上法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
“思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抛开那些明显的伦理方面的问题不谈,你真的认为在精神方面你可以支撑着去起诉这个人吗?听着他曾经怎样折磨过那些被害者,一面想着他曾经怎样虐待过自己,每一天都可能听到新的残忍的作案细节,看到新的犯罪现场相片,你能受得了吗?”钱伯斯医生摇着头说。
“我知道他对那些被害者做了什么。我亲眼看到过。是的,您说得没错,这对我的确是一种考验,我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去面对。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熬到自己确信他逃不掉了的那一天。我要知道他每一分钟在什么地方。”
“那你的执法证件怎么办?把冲突维持在法庭之外?”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冲突。没人可以证明我知道会有冲突。我必须得承认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就是强暴我的那个人。但是如果我否认的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过自己的生活。”她停了一下,思考了另一个刚才就应考虑到的问题,然后平静地说:“钱伯斯医生,这样做会不会让您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呢?您是不是需要向有关方面报告一下?”
作为一个医生,他的职责让他必须向警方隐瞒病人犯罪的打算。病人所说的一切都不可以往外透露。思洁隐瞒这样一个冲突,应该说是从伦理上违背了道德准则,做了律师不该做的事,但这不是犯罪。
“不会的,思洁,你想做的事情并不是犯罪。在这房间里,我们说的所有话都是绝对保密的。没有往外说的必要。但是就我个人而言,的确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个好办法,不管你作为一个精神上需要帮助的病人还是一位职业律师。”
她细细地咀嚼他说的话。“钱伯斯医生,我需要找回能控制自己生活的那种感觉。您不是经常这么跟我说的吗?”
“是啊,是啊,我说过。”
“那么这是我的机会啊,我现在正在控制着呢。不是纽约那两个疲惫不堪的警探在控制,不是巡回法庭的某个白痴,不是‘小丑’,也不是‘丘比特’。”
她稍微停留了一会儿,拿起手袋准备离开。眼泪流过了,她声音里的那种绝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是我。我在控制,我有这个能力。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那个混蛋把我的能力再夺走。”
然后她转身,把给了她神志清楚的整洁的蓝黄花相间的办公室留在身后。出门的时候安静地冲艾斯特勒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