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幽灵》--作者:[爱尔兰]布拉姆·斯托克
第一章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
5月3日,比斯特里斯
五月一日晚上,火车八点三十五分从慕尼黑出发,第二天清晨到达维也纳。
我们本来应该在六点四十六分抵达的,但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在火车上,我对布达佩斯只有惊鸿一瞥的印象,下车后又逛了一小部分街区。看起来,布达佩斯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我不敢走得离车站太远,火车虽然晚点了,但是会差不多按原定的时间起程。印象中火车是自西向东前行。多瑙河的水域幽深宽阔,河面上架着一座座精美的桥梁,它们象征着西方世界的文化精髓,把我们从西方逐渐引入以土耳其为代表的传统的东方世界。
火车出发的时间赶得很好,正好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克劳森伯格。
晚上我在罗伊阿尔旅馆过夜。我在旅馆用了晚餐,更确切地说是夜宵。吃的是红辣椒烧鸡,味道很可口,但吃了以后觉得很口干。
我向服务生打听这道菜的名称,他说叫“paprikahendl”。这道菜是这个国家的传统菜肴,所以我想在喀尔巴阡山脉一带应该都可以吃到它。在这里,我发现我的那点“三脚猫”德语居然颇有用武之地,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当我还在伦敦做先期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参观了大英博物馆,并研究了有关特兰西瓦尼亚的文献和地图。在这些资料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个国家的历史掌故,这将对我和该国的一位贵族打交道很有帮助。
我发现以这位贵族的名字命名的地区位于该国最东边,在特兰西瓦尼亚、摩尔达维亚和布科维纳三国交界的地方,大约在喀尔巴阡山脉中部一带。
这个地方也是欧洲最蛮荒、最鲜为人知的地域。在任何地图或者著述上都找不到德拉库拉城堡的确切位置,因为这个国家没有相当于我们国家《奥尔丹斯勘察地图》之类的东西;但是我发现由德拉库拉伯爵命名的市镇比斯特里斯倒是更有些名气。我想我应该记一点笔记,这样等我以后向米娜说起这次旅行的时候,这些笔记就能提醒我了。
特兰西瓦尼亚人由四个独立的民族组成: 南部的撒克逊人,和他们混住在一起的达夏人的后裔——瓦拉赫人,西部的马扎尔人,和住在东部及北部的泽克利人。而我现在将要进入泽克利人的地盘。他们自称是匈奴人的后代,这也许是事实,因为当11世纪马扎尔人攻占这个地域的时候,发现匈奴人早就已经居住在这里了。
我从书中读到,在喀尔巴阡山脉的这块马蹄铁形地域里,集中了世界上各种迷信和传说,好像这里就是一个魔幻世界的中心地带一样。这样看来,此行应该会很有意思。
我的床倒是非常舒适,但我睡得并不安稳,一直都在做各种奇怪的梦。窗下有只狗整晚都在不停地狂吠,可能就是因为这,我才睡不好。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吃了太多的辣椒,尽管我把玻璃瓶里的水喝得一干二净,但仍然饥渴难耐。将近凌晨我才终于睡着了,最后一连串敲门声把我吵醒,我想可能是我的鼾声太大的缘故吧。
吃早餐的时候,我吃了更多的辣椒。其中一道菜是玉米麦片粥,他们称之为“mamalga”,另一道菜是塞着肉馅的茄子,味道相当不错,他们管它叫“impletata”。
我急急忙忙吃完早餐,火车要在八点左右开。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原本应该在这个时候开车——我七点半钟就匆匆赶到火车站,但上了火车后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车才开。好像火车越往东开就越不守时似的,天晓得要是开到中国会成什么样子。
火车一整天都在这个充满各种美丽景致的国家里穿梭。有时我们能眺望到矗立在陡峭山冈上的小镇或者城堡,样子就像旧弥撒书里描绘的那样;有时我们沿着溪流奔驰;河岸两边的岩石都光溜溜的,估计是河水泛滥时冲刷的结果,只有湍急的水流经过长期的冲刷,才能把那些石头冲刷成这个样子。
每一站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有些人看上去像英国的农民,有些人的打扮像一路上看到的法国和德国的农民。他们都穿着短上衣和自家缝制的裤子,头戴小圆帽。而另外一些人的服装就比较光鲜了。
只要你别凑得很近,那些女人们乍一看还是挺漂亮的,但她们的腰很臃肿。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白色长袖衣服,腰部扎着非常宽大的腰带,上面系满了随风飘动的丝带,看上去就像芭蕾舞演出服。
我看到的最特别的要算是斯洛伐克人了。这些人看起来更凶悍。他们戴着很大的宽边牛仔帽,肥大的白裤子弄得脏兮兮的,腰上的那根粗笨的皮带要将近一英尺宽,上面钉满了铜钉。
他们脚蹬高筒靴,裤脚掖在靴子里,留着黑色的长发,蓄着浓密的黑色络腮胡子,确实很与众不同,而且有点令人望而生畏。如果在舞台上,他们活脱脱就是一副劫匪打扮。不过,有人告诉我,他们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吓人,甚至在维护个人利益方面的能力还有些欠缺。
火车到达比斯特里斯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这是一个古老而有趣的地方。因为地处边境——博尔戈关道从这里一直通向布科维纳——这个地方在历史上经历了各种腥风血雨,至今那些历史的烙印仍然清晰可见。50年前,那里接连发生大火,熊熊的烈火同时在五个不同的地方肆虐。17世纪初,该地遭受了长达三个星期的围攻。战死的、加上在饥荒与疾病中饿死病死的,总共有13000多人罹难。
德拉库拉伯爵向我推荐了金克朗旅馆。我很高兴地发现,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旧式旅店,因为我想从各方面去感受这个国家。
很显然,已经有人在等我了,当我走近大门的时候,一个身着普通农装的老妇人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她穿着白色衬衣,下面一前一后围着两条花色长围裙,从雅观的角度来评判,她的衣服实在是有点太紧了。
当我走近时,她对我鞠了一躬,然后问道: “您是英国来的先生吗?”
“是的,”我说,“我叫乔纳森·哈克尔。”
她微微一笑,然后对身后一个穿白袖衫的老人递了一个眼色,这个老人是跟她一起到门口来的。老人马上进屋去了,然后很快又回来,并递给我一封信:
我的朋友:
欢迎来到喀尔巴阡。我正在焦急地期盼您的到来呢。今晚好好休息,明晨三点会有大马车驶往布科维纳,我已经为您订好了位置。我的马车届时将在博尔戈关口迎接您,然后把您接到我的住所。我想您从伦敦出发到这里的这一段旅程一定非常愉快,我相信,您也一定会在我的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度过一段快乐时光。
您的朋友,德拉库拉
5月4日
我想伯爵应该给房东捎过信,让他为我预订最好的马车座位。但是当我向房东询问详情时,他又变得支支吾吾,甚至装作听不懂我的德语的样子。他肯定是装的,因为刚才他还完全听得懂我的话呢。至少来讲,他曾经非常准确地回答过我的问题。
房东和他的太太,就是迎接我的那个老妇人,彼此用一种胆怯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后来房东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收到过伯爵寄来的钱,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当我问他是否认识德拉库拉伯爵,或者是否知道城堡的事情时,房东和他太太都不约而同地划了个十字,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再也不肯说什么了。
出发的时间快到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向别人打听了。这件事看起来颇有些神秘古怪,而且让人感觉有点不对劲。
就在我要走的时候,老妇人来到我的房间,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对我说:“您必须去吗?哦,年轻人,真的非得去吗?”
她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以至于连德语也说不连贯了,话里面还搀杂着其他语言,我听也听不懂。
在我不断的追问之下,才弄懂了她的意思。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出发,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她又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回答说:“今天是五月四号。”
她摇摇头又说:“噢,是的,这我知道,我知道。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继续说道:“今天是圣乔治日前夜,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午夜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会倾巢而出……你知道你是在去哪儿吗?你在做什么吗?”
她如此的惶惶不安,我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最后,她竟然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去,或者至少等过了这一两天再去。
这件事真荒唐,我觉得很奇怪。我有公务在身,可不能有什么差错。
我扶她起来,并尽可能郑重地对她说,我很感激她的提醒,但我不能渎职,所以我必须去。她站了起来,擦干眼泪,接着从脖子上取下她的十字架念珠递给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作为一个英国信徒,灌输给我的教条说这些都是装神弄鬼的迷信。然而,要我去拒绝一个如此诚心诚意,而且又正在苦苦哀求我的老妇人,我又觉得很不忍心。
我想老妇人察觉到了我的迟疑,她把十字架念珠挂到我脖子上,说:“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戴上它吧。”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马车当然又晚点了。而那串念珠仍然挂在我的脖子上。也不知是因为老妇人的恐惧,还是这个地方的迷信风俗,抑或是念珠本身的某种影响,我也说不清,但在内心,我确实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5月5日城堡
灰蒙蒙的天逐渐亮了,太阳已经高高地悬在了天际。地平线不太平坦,分不清是树林还是丘陵的轮廓。因为离我们太远了,所以大小景色都混在了一起。
昨天的晚餐真是不错。其中有一种食物称之为“烤排”,是一些熏肉、洋葱和牛肉块,上面洒上辣椒,然后用签子穿起来拿到火上去翻烤。酒是金米蒂阿斯克牌子的酒,这种酒会在舌尖产生一种奇妙的酥麻感,不过,这种感觉还不赖,我就喝了几杯。此外,别的什么都没吃。 我坐上马车的时候,车夫还没有上来,我看见他正在和房东太太说话。他们不时地朝我打量,很显然是在谈论我。而一些坐在马车外面的长凳上的人也围过去听他们谈话,还不时地扭过头来看我,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我还经常听到一些重复出现的奇怪单词,估计这些人来自不同的民族。
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多语词典,想查查这些词什么意思。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谈的不是什么高兴事儿,因为他们提到的这些词是:“Ordog”——撒旦,“Pokol”——地狱,“stregoica”——巫术,“vrolok”和“vlkoslak”——这两个单词都是同一个意思,一个是斯洛伐克语,一个是塞尔维亚语,它们都是指狼人或者吸血鬼的意思。
我得向伯爵打听打听这些鬼故事。
我们快要出发的时候,围在旅馆门口的人已经相当多了。他们都在划十字,并向我做交叉两指的手势。我好不容易拉住一个同行的乘客,向他打听这种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开始他不愿意回答,但当他得知我是英国人之后,他解释说这代表一种用来抵御“魔眼”的护身符。
这听起来真让人不太舒服,我只不过是到一个陌生地方去见一个陌生人而已。而这些人看上去都那么善良,而且不住地流露出对我深深的担忧和无限的怜悯,我不禁被这种情绪所打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离开旅店前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景象:一群衣着各异的人站在旅店的院子里,他们簇拥在拱门周围,不停地划着十字,他们的背后是院中央郁郁葱葱的盆栽植物,盆里种着枝叶浓密的夹竹桃和橘树。
宽宽的麻缰绳从马身上一直连到整个车篷前部,他们管这种缰绳叫“戈特扎”,车夫挥动手中粗大的鞭子,一阵劈啪声响过,四匹并排的小马驹跑动起来,我们出发了。
当我欣赏沿途美丽景致的时候,很快便淡忘了那些吓人的说法,心中也不再忧虑。不过要是我懂得同行的旅客们所说的语言的话,可就不那么容易忘掉了。
我们前面的山坡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随处可见陡峭的山岩。参天大树和农舍互相掩映,白色的山墙通向路的尽头。山坡上到处果实累累——苹果、杨梅、梨和樱桃,树下的绿草如茵,点缀着落花瓣瓣。
人们把这个丘陵地带称作“米特尔地带”,驿道就在其间穿梭,它时而隐没在起伏的草地里,时而被松树的盘根错节截断,而到处恣意生长的松林好似燃烧跳跃着的火苗。
山路虽然崎岖,但是马车却飞速狂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得这样快,反正很明显的是,我们的车夫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误,想尽快抵达博尔戈普朗德。
有人告诉我,这条路在夏天走起来很顺,但到了冬天飘雪的季节,路况就变得很糟糕。这条路在这一点上是和喀尔巴阡其他的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传统,霍斯帕达尔斯人不愿去修缮它,免得会给土耳其人以为他们准备从这条路把国外的援兵带进来,这样的话反而会加速战争的爆发。其实现在这场仗也已经像是箭在弦上了。
在米特尔地带起伏的山坡上,覆盖着广袤的森林,陡峭的山崖层峦叠嶂,这就是喀尔巴阡山脉了。这些山崖矗立在我们左右,午后的阳光照射其上,映照出各种奇异绚烂的光彩。山峰的阴影泛着青紫的幽光,草地和岩石交相辉映着绿色和褐色,突兀的岩石和嶙峋的峭壁无尽绵延,直至消失在远处,而远方的雪峰高耸入云。
山上随处可见巨大的豁口,太阳开始西沉,我们时不时地透过这些豁口看到远处的瀑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我们绕着山脚蜿蜒而行,一座山顶覆盖着积雪的高山突然横亘在我们眼前。
这时一位乘客碰了碰我的手臂。“看!圣山!”他虔诚地划起十字。
我们在无尽的长路之中继续前行,夕阳西斜,夜幕悄然降临。雪峰仍然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山体泛着细腻清冷的粉红色光芒。
一路上,我们随处可见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他们都穿着独特的服装,但我注意到他们当中正流行“大脖子病”。途经的道路两旁矗立着许多十字架,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同行的所有人都立刻开始划起十字。沿途还可以随处见到跪在神龛前虔诚祈祷的农夫或农妇。甚至我们从他们身边驶过时,他们都不回头看上一眼。看来他们已经全身心投入,对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
我还看到很多新鲜的东西:比如砌在树上的干草垛,还有美丽的白桦树林,在嫩绿色树叶的映衬下,白色的树干闪烁着银子般的光芒。
我们还时不时地碰到一辆大篷马车,这是普通农民使用的四轮马车,长长的蛇形车骨很适合这里崎岖不平的路面。马车上坐着一大群准备回家的农民。捷克人穿白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穿彩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还随身带着长矛——长长的矛杆经过精心打磨,一端镶着斧头。
夜幕已然降临,天气变得很冷。灌木丛、橡树、山毛榉树和松树的阴影逐渐模糊成漆黑的一团。当我们通过关口向上攀行的时候,即使是穿行在山梁之间的幽谷,那些杉木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和白雪相互映衬。
有时候马车要穿过一片松树林,凝重的黑暗从头顶直压下来,落在枝叶的间隙,形成一团团灰蒙蒙暗影,营造出一种阴沉诡异的气氛。这种气氛又让我回想起我在傍晚时分有过的那种恐怖感。当时,在奇特的落日烘托下,喀尔巴阡山脉上空的云层像幽灵般不停在山谷间来回缭绕。
有时候,山势变得十分陡峭,尽管车夫想加快行驶,但马还是跑不快。我本打算下车跟着马车自己走,就像在老家那样,但是车夫不答应。
“不,不,”他说,“你不能在这里步行,这儿的狗太凶猛了。”然后他又补充说:“在睡觉之前还有得你受的!”
他是用一种很明显的玩笑口吻对我说的,说完他还朝大伙看看,好像是要从其他人脸上找到会意的笑容。一路上我们只停下来过一次,那是因为他要给马车点灯。
天色暗下来以后,乘客们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激动,他们一个个不断地催促车夫加快速度。车夫用粗大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马匹,并且狂暴地吆喝、驱赶它们,让它们竭尽全力地飞奔。
透过夜幕,我感觉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亮光,仿佛在山林中突然看到一条裂缝一样。乘客们好像变得更激动了,马车疯狂地摇晃,就像暴风雨中在大海上飘摇的一叶孤舟。我不得不紧紧地抓住扶手。路面越来越平稳,我们感觉像在飞一样,两旁的山丘快速地朝我们扑面而来。
我们正在进入博尔戈关。
一些乘客开始轮流送给我礼物。我感觉得到他们的诚意,令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些礼物都是古怪各异的玩意儿,每个人给我礼物的时候都表达了他们纯良的善意、温暖的问候和祝福。但他们面露惧色地对我做了我曾在比斯特里斯的旅店外看到的那种手势,就是用来抵御邪恶“魔眼”的十字架形手势。
马车继续飞奔,车夫向前倾着身子,车里每一边的乘客都伸长脖子透过车沿儿向着黑暗深处窥望。很显然他们在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不过,不管我如何向这些人打听,就是没人肯给我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解释。
这种兴奋骚动的状态持续了片刻,最后我们终于看到了面朝东面的关口。我们头顶上乌云翻滚,空中响着沉闷的雷声,看上去重重山峦好像把天空分成了两半,而现在我们正在进入雷声轰鸣的那一半。
我探出身张望有没有接我去见伯爵的马车,我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看到黑暗之中的一线灯光,但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惟一的一点光线就是来自我们马车的那盏灯。透过摇曳的灯光,我可以看到飞驰的马匹呼出的白雾。
我们现在可以看清楚我们前方的沙石路,但上面并没有其他马车走过的痕迹。乘客们缩回头来,脸上浮出一丝喜悦,仿佛在嘲笑我的失望之情。
我开始考虑该怎么办,这时车夫看了看表,用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调很快地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声音又轻又低,我几乎听不清楚。我猜想他是在说:“比原定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随后,他转向我,他的德语比我还糟糕,“马车没有来,并没有人等您,那么您就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好了,最好是后天。”
就在他讲话的时候,马开始嘶鸣,喘着粗气,好像十分狂躁不安,车夫不得不抓紧缰绳。这时候,乘客们突然齐声惊呼起来,随即开始划起十字。一辆四匹马拉的遮篷马车正从后面向我们驶来,接着超过我们,在我们的马车边停下。透过车灯的余光,我可以看到那些马都是煤黑色的良种马。
赶马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蓄着长长的棕色胡须,头戴一顶大黑帽,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脸。只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了他那双非常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泛着红光。
他对车夫说:“今晚你早到了,我的朋友。”
车夫结结巴巴地回答道:“那位英国先生很着急。”
陌生人接着说:“我想,是因为你希望他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你唬不了我,朋友,我知道得太多了,加上我的马也跑得快。”他边说边笑。灯光下,他嘴唇的线条十分刚硬,嘴唇很红,牙齿很尖,好似象牙般洁白。
这时,车里有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低声嘀咕了一句话,这句话来自布尔格尔写的“勒诺”中的一句诗:“死神飞驰如电。”
很显然,陌生人听到了这句话。他抬起头诡异地笑了笑。那个乘客慌忙侧过脸,同时伸出两根手指,开始在胸前划起十字。 “把那位先生的行李递给我!”陌生人说道。
我的包很快就被递到他的马车上。我从车上下来,他的马车就停在我们旁边,他扶了我一把。他抓住我胳膊的手就像钳子一样,他的力气一定大得惊人。然后他一言不发,一甩缰绳,马跑了起来,我们朝关口后面漆黑的路上继续前行。
我回头张望,看见后面那辆马车的马匹在车灯下吐着白气,而车上那些旅客还在不停地划着十字。这时,他们的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了一声,朝着布科维纳方向驶去了。当他们的影子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凉意向我袭来,随即是一种莫名的孤独感。
这时候,一件斗篷搭到我的肩上,我的膝盖上也盖上了毛毯,赶车人用一口流利的德语对我说:“晚上很冷,先生,我的主人伯爵先生吩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您,座位下有一小瓶梅子白兰地,如果您需要的话,请随便。”
我没有拿出来喝,不过想想有酒放在那里,还是觉得舒坦一些。其实我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而且不止是一点点的恐惧。我想我要是还有别的什么选择的话,我是决不会选择在黑夜中进行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的。
马车一直拼命地向前奔跑,然后我们转了一个角度很大的弯,朝另一条笔直的路驶去。我感觉我们似乎在原地兜圈子。于是我试着记住一些明显的记号,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原本想问一问他用意何在,但是我却实在害怕开口。我想,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即使他真的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的话,我的抗议也于事无补。
马车就这样跑了一圈又一圈,我好奇地想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长时间。于是我划亮一根火柴看了一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午夜时分了。我心中一惊。我这两天的经历都在不断加强我对午夜幽灵传说的印象。我焦躁地等待着。
这时,从离山路很远的某个农舍传来一声狗叫。这是一种悠长的哀号声,好像充满了恐惧。随后又有其他的狗跟着叫了起来。似乎只要借助风的传送,一旦一只狗叫起来,不管它在何处,总能唤起别的狗加入嚎叫的行列,最后就能传遍全国。
那只狗一叫,马立刻撂起了蹶子,不过当赶车人轻轻地跟它们耳语了些什么后,它们又逐渐平静下来,但它们还在颤抖,并且冒着汗,就像受惊狂奔后的情形一样。不久,从路两旁的远山深处传来狼群的嚎叫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我和马都吓坏了,我差点想跳下马车逃走,而那些马又一次扬起了前蹄,然后向前猛冲。赶车人竭力用缰绳勒住它们。
过了一会儿,我已经有些适应了这种狼嚎,马匹好像也安静了下来。赶车人跳下去站到马的前面。他安抚着这些马,轻声在它们耳边咕哝着什么,就像我以前看过驯马师也是这样做的一样。这一招好像很有效,在他的安抚之下,这些马变得非常温顺驯服,虽然还是有一点惊魂未定。
赶车人随后又回到座位上,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车又快速地行驶起来。之前我们一直沿着关口的一边走,现在,赶车人突然把马车朝右方的一条小道拐过去。很快我们便开始穿越一片茂林,树枝在路上方弯成一片拱顶,我们就像在穿隧道一样。
然后,路的两旁又变成突兀的岩石,紧紧地压迫着我们。尽管有岩石挡着,但我们仍然可以听到从岩缝里钻出来的呼啸的风声,还可以听到马车和树枝劈啪作响的撞击声。气温越来越低,天空开始下起粉状的细雪,不一会儿,我们及周围的世界都披上了一层银装。
刺骨的风中仍然传来狗的阵阵嚎叫,但是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弱。但狼的嚎叫声却越来越近,仿佛隐藏在我们周围的各个地方。一种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我想马肯定也跟我一样。而那个赶车的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他不时地扭头左右观察,像是在黑暗中找寻什么,但我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我看见道路左方闪烁着一团蓝色的火苗,赶车人也看到了,他立刻停住马,跳到地上,随即消失在黑暗中。而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正当我迟疑之际,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坐回他的位置,马车又一次跑动起来。
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然后不断地做着相同的梦,因为这样的情形不断地重复出现。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像一场可怕的噩梦。
有一次蓝色的火苗离我们非常近,我甚至可以看到赶车人的动作。他快速朝那儿走去,火苗很弱,周围并没有被火照亮。他找了一些石头,把它们堆成一堆。这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诡异的景象,当他站在我跟火苗之间时,他的身体似乎是透明的,因为我能够看到他身后摇曳的火苗。
我震惊之极,但这种景象稍纵即逝,我想可能是在黑暗中产生的一种错觉吧。不久,蓝火不见了,我们又一次在黑暗中前行,狼的嚎叫声依然在我们四周回荡,它们好像始终围成一个圈子在跟着我们跑。
最后,赶车人又一次下车,走得比以往都远。在他消失的那一段时间,马抖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厉害,它们不断地喘气,同时发出惊骇的嘶声。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这时候狼已经停止了嚎叫。
但就在此时,头顶的月亮忽然穿破了乌黑的云层,从后面长满松树的悬崖顶上探出头来。借着月光,我看见我们四周都是狼:白色的獠牙,长长的红舌头耷拉着,粗壮有力的四肢,还有浓密的毛。
要知道,狼群在冷眼相向、一声不吭的时候比它们嚎叫的时候要恐怖千百倍。我这时几乎要吓晕了。只有当一个人在亲身经历这种恐怖后,才能够体会得出来这种感受。突然,狼群开始疯狂地嚎叫起来,月光似乎对它们产生了某种影响。马变得安静起来,它们的眼睛带着无助的悲哀四处张望着,但是恐怖的包围圈渐渐进逼,马只能原地踏步。
我大声呼唤驾车人,对我来说,惟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突破这个包围圈,把他接进来。我大叫着,不停地敲打车篷的一边,我希望这些声音可以吓唬这边的狼,然后找机会把车夫接进来。我也不清楚他是如何突然出现的,我只是听到他威猛的呼喝声。当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站在路的中央。他挥动着长长的双臂,就好像是在拨开一些无形的障碍物,狼群慢慢地后退,越退越远,然后停了下来。这时候,一片浓云遮住了月亮,霎时间,我们又陷入一片黑暗。
这时,我看见驾车人爬上了马车,狼群消失了。对我而言,这种致命的恐惧是那么的奇特和不可思议,我已经无法再说话或者动弹了。滚滚的乌云遮挡住月亮,我们一直在漆黑的夜里前行。除了偶尔会走一段下坡路以外,我们几乎一直是在向上攀行。
突然,我意识到赶车人勒马停了车,我们已经到了一个破败的城堡的场院里了。在这个大城堡中,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而残破不堪的城垛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凸凹不平的曲线。
第二章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续5月5日
我想我肯定是睡着了,要是我完全清醒的话,就不可能忽略前面有这么显眼的地方。这个庭院在阴影中看起来很大,院子里有好几个拱门,而拱门下面有几条黝黑的小道通向外面。
我不知道这个院子在白天看起来怎么样,也许实际上并没有晚上看上去那样大。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赶车人跳下车,伸手扶我下车。我再次感受到从他的臂膀传递过来的惊人力量。他的手就像一把钢钳,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捏碎我的骨头。
他取下我的行李,把它搁在我脚边,我的旁边是一扇大门。门已经很旧了,上面钉满了大铁钉,门镶在由巨石制成的门道里。即便光线昏暗,我也能够看出那是由一整块石头切割而成的。但它久经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已经变得陈旧不堪。
这时,赶车人又跳上了马车,摇起了缰绳,马匹迈开四蹄,从一个昏暗的出口驶出去,消失不见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我找不到门铃或者门环之类的东西。面前是斑驳的厚墙和漆黑的窗户,我想,在这种地方,即使大喊大叫,声音恐怕也传不进去。我仿佛已经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此时不禁又疑又怕。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里面又住着什么人?我正被牵扯进什么样的冒险中?
我只不过是律师行的助理,被派到这里向一个外国客户解释一些有关伦敦房产的收购事宜,难道我就非得把这一切当做是家常便饭来承受吗?律师行的职员!米娜可不喜欢这个称呼!
出发之前我得到消息说,我的律师资格考试通过了,我现在已经是一名职业律师了!
我揉了揉眼睛,然后掐了自己一把,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真的像噩梦一样,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猛然惊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原来正躺在家里的床上,而曙光正透过窗棂照射进房间。就像我以前工作过于劳累的时候,第二天早上就会这样。
但是这次,我被掐得很疼,而我的眼睛也没有欺骗我。我没有在做梦,我的确身处喀尔巴阡。现在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忍耐,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就在我这么打定主意的时候,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从大门后面传了过来。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随后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和拔门闩的喀嚓声,最后是很刺耳的开锁声,显然这锁很长时间没有被开启过了。
大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高个老人,一把长长的白胡须修剪得很整齐。他全身上下一袭黑衣,看不到其他的杂色。
老人手里拿着一盏老式的银灯——没有透气孔和灯罩之类的那种烛灯,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火苗抖动起来,它四周投射出的阴影也跟着晃动起来。老人用右手非常礼貌地示意我进来,他的英语说得很好,但说话的腔调很奇怪,“欢迎光临寒舍!请您不必拘束。”
他并没有想要走过来迎接我的样子,而是像一尊雕塑似的站在那里,好像他那个欢迎的手势突然就把他定格成了石像一样。然而,就在我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他主动向前跨了一步,然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力量太大,简直把我的手握得生疼。而且他的手冰冷冰冷的,倒更像是死人的手。
他又一次开口对我说:“欢迎光临寒舍!希望你随意而来,平安而去,在此地留下快乐的回忆。”
这个老人握手时的力度和那个赶车人很像。我没有看清楚那个车夫的脸,所以我还有点怀疑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了证实一下,我试探地问道:“您是德拉库拉伯爵吗?”
他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回答道:“我就是德拉库拉,哈克尔先生,欢迎您光临我家。请进来吧,晚上天气很冷,你一定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他边说边把烛灯放在墙上的灯架上,然后出门拎起了我的行李。我已经来不及制止他了,我说自己来拿,但他坚持要帮我拿行李。
“先生,你是我的客人,我的仆人们现在已经睡觉了,所以,就让我自己来照顾你吧。”他还是坚持提着我的行李朝过道里走去,然后我们登上了一个很大的螺旋形楼梯,接着又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我们的脚步在石头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在通道的尽头,他用力打开了一扇笨重的门,我很高兴地看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已经布置好的大餐桌。宽大的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看上去刚加过火,火苗蹿得很猛。
伯爵停下来,放下了我的行李,关上了门,然后带我穿过这个房间,走到另一扇门前。他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是一个八角形的小屋子,只有一盏灯亮着,屋子里好像没有窗户。我们穿过这个房间,他又打开了另一扇门,随后示意我进去。
房间的布置看起来很温馨。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烛火明亮,火炉把房间烘得很暖和,柴火还是新添的,最上面的柴火烧起来时还劈啪作响。
伯爵把我的行李拿进来后对我说:“经过长途劳顿,我想您需要洗漱一下,相信您所需的一切,这里都能找到。您洗漱完之后,请到前面那个房间去,您的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温暖的灯火还有伯爵谦恭的欢迎,逐渐驱散了我心头所有的疑惑和恐惧。等我慢慢回过神来,不禁发觉自己几乎饿得半死。我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走到那间房间。我发现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城堡的主人则站在壁炉的另一头,他倚着石墙,用一种很优雅的手势指了指桌子,然后说道:“请您入座,并尽情享用您的晚餐,我相信,您会原谅我不能同您一起用餐。我已经吃过了,不能再吃了。”
我把霍金斯先生委托给我的信转交给他,他打开信后很严肃地读了起来,随后脸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把信递给我让我看,其中至少有一段话读来让人觉得很开心:“很遗憾,我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个病长久地折磨着我,以致我不能进行任何旅行。不过我很高兴能够找来一位优秀的人选代替我此行。我对他充分信赖,他年轻有为,充满活力,恪守诚信,举止得体,而且温文尔雅。他在我的事务所不断成熟。如果你愿意,他将在贵府逗留的时日里为您效劳,而且会无条件地遵从您的吩咐。”
伯爵走上前去揭开了餐盘上的盖子,一股浓郁的烤鸡香味立刻扑鼻而来。除了烤鸡外,还有一些奶酪和一份沙拉以及一瓶陈年葡萄酒,瓶子旁边还有两个玻璃杯,这就是我的夜宵了。在我吃饭的时候,伯爵不断问了我有关旅途的很多问题,我都一一详尽地告诉他。
等我吃完了晚餐,伯爵邀请我坐在靠近炉火的一张椅子上,并点燃了一枝雪茄烟递给我,同时对我抱歉说他自己不会抽烟。我刚好有机会去端详他,我发现他的面相非常特别。
他的脸型显得非常强悍,鼻梁很挺很窄,并且呈鹰钩状,有着非常特别的拱形鼻孔。他的额头非常饱满,额角处的头发比较稀松,但其他地方则很浓密。眉毛又粗又长,几乎在鼻梁上方连在一起。他浓密的头发自然地弯曲,嘴唇上是浓重的胡子。嘴角线条很硬朗,看上去相当冷酷。他洁白的牙齿异常尖利,而嘴唇的颜色非常红润鲜亮,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符。还有其他的部位:耳朵苍白,而且耳廓上部非常尖,颧骨宽阔且线条硬朗。脸颊消瘦,就更显得刚毅。总体印象就是,这是一张极度苍白的面孔。
在火光中,当伯爵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手背,颜色很白,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但是当我近距离观察时就发现其实他的手非常粗糙,手掌宽大,手指蜷曲着。奇怪的是,他的手掌心还长着毛。指甲长长的,修剪得很尖。
伯爵弯腰的时候他的手碰到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也许是他的口里有股腥臭味,我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伯爵显然注意到了,他抽回身,咧嘴笑了起来,也就露出里面更多尖利的牙齿。他坐回到壁炉边自己的椅子上。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候,透过窗户,我看到了拂晓的第一道曙光。周围处在一种奇特的宁谧之中。不过,我细听就能听到山谷深处狼群的嚎叫。
伯爵的眼睛闪着光,他对我说:“听啊,它们是夜晚的孩子,这是多么美妙的歌声啊。”
我猜他也许是看到了我奇怪地看着他的表情,他补充说:“啊,先生,你们这些城里人是不可能体会猎人的感受的。”
然后他站起来继续说:“您一定累了,您的卧室已经整理好了,明天睡到多晚都没有关系。我得离开一会,明天下午才回来,祝您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他鞠了一躬,然后为我打开了通向八角屋的门,我走进了我的卧室。
我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心里满是困惑和恐惧。我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简直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灵魂。请上帝庇佑我,就算看在我的至亲至爱的份上!
5月7日
又是一个凌晨。
在过去二十四个小时里我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过得很愉快。我一直睡到下午,直到自然醒。我穿好衣服来到我们昨晚用餐的地方,发现桌上放着已经凉了的早餐,但壁炉边的一壶咖啡还是热的。
桌子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道:“我离开一会儿,不要等我。——D.”
于是,我坐下来享受了一顿愉快的早餐。吃完饭,我想找摇铃,好通知仆人我已经用完了餐,但是我却没找到。这真是有些奇怪,这里明显布置豪华,但是却会缺少一些基本的东西。 餐具都是黄金打造的,而且做工精致,价值一定不菲。窗帘、椅套、沙发以及睡床的幔帐都是用最昂贵、最漂亮的布料制成,当初做这些东西时一定花了很多钱,它们已经历经几个世纪,但仍然保存得很好。我在汉普顿宫廷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已经变得陈旧不堪,或者被虫蛀得很厉害。
但是在这里的任何一个房间里都找不到一面镜子,甚至在我的桌子上面连梳妆镜都没有。我只好从包里找出刮胡子用的小镜子,这样我需要刮胡子或者梳头的时候可以用。
另外,我哪儿也没看见一个佣人,而且除了远处狼嚎声之外,也听不到城堡附近有任何声音。在我刚吃完饭不久——我也不知道那该算是早餐还是晚餐,因为我是在下午五六点钟吃的——我想找点书来看。
我不想在没经过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到处乱逛,但是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书、报纸或者任何有文字的东西。于是我打开了另一扇门,发现这是个类似藏书室的房间,我也试了试我房门对面的那扇门,但是发现是锁着的。
在这个藏书室里,我欣喜地发现了大量的英文书,整整的一书架,另外还有装订成册的杂志和报纸。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零散地摆着一些英文杂志和报纸,但都不是近期的。而书的种类繁多,有历史、地理、政治、政治经济学、植物学、地质学和法律,一切都和英国以及英国人的生活、风俗和礼节相关。我甚至还发现了几本伦敦指南书籍,例如《红页》、《蓝页》、《惠特克年鉴》和《陆海军名录》,最令人高兴的是,我还看到其中有一本法律名录。
正当我浏览这些书时,门开了,伯爵走了进来。他非常友善地和我打招呼,并希望我昨晚睡了个好觉。
然后,他继续说道:“很高兴你能找到这里来,我相信这里有很多东西让你感兴趣,这些书——”他把手放在其中的几本书上说,“在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自从我萌生了去伦敦的念头后,它们就一直带给我无数快乐的时光。通过它们,我逐渐了解了你们伟大的国家——英格兰。我了解了它,也就热爱上了它。我期待在繁华的伦敦街头漫步,我想融入到湍急的人流中去分享伦敦的生活、变化、兴亡以及所有造就伦敦的一切。但是,唉,如今我只是通过书本去学习你们的语言。朋友,现在我期待能用英语和你交流。”
“但是,伯爵先生,”我说,“你不仅懂英语,而且说得很好!”
他郑重地对我行了个礼,说道:“谢谢,朋友,你实在是过奖了,但我担心我只是刚刚入门而已,我懂语法和单词的意思,但是不知道如何把它们说出来。”
“真的,”我说,“你说得非常好。”
“没那么好,”他回答,“我知道。如果我搬到伦敦生活,没有人会认得我。这对我来说是不够的。在这里,我是伯爵,是贵族,老百姓人都认识我,我是这里的主人。但如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当一个陌生人,那他就什么都不是,人们不了解他,不了解他也就不会在乎他。我可不想做个陌生人。那样的话,没有人会因为看见我而停下脚步,也没有人会在听到我的声音时,停止说话。哈哈,陌生人!我已经做了太长时间的主人了,而且我还会继续做下去,至少已经不会有其他人来做我的主人了。
“你作为我在埃克塞特的朋友彼得·霍金斯的代理人,不是单单来跟我探讨我在伦敦的新房产的事务。我相信,你应该还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这样的话,我可以通过我们的谈话来学习正宗的口音,我希望你能及时纠正我的错误,哪怕是最小的差错。很抱歉,今天我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过我知道你会原谅一个事务繁忙的人。”
当然,我对他说我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并且问他我是否能够随时进入那个房间。
他回答道:“是的,当然。”接着他又说:“你可以去城堡中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除了那些上了锁的房间。因为那对你没什么好处。这些都事出有因,如果你能从我的角度和我的见解出发的话,你就会更理解的。”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他继续说:“我们是在特兰西瓦尼亚,不是在英国,我们的方式与你们不同,所以这里会有不少让你感觉奇怪的事情。而且,从你告诉我的你一路上的经历来看,你也许已经感觉到一些奇怪之处了。”
我们聊了很多。很显然,他是个健谈的人,也有可能是没话找话说。我问了他许多问题,是关于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或者是我注意到的某些事情。有时他会避开主题,有时会故意装作听不懂而转移话题,但基本上他还是坦白地回答了我问的大部分问题。
随着交谈的深入,我问得更具体了,我问了他前一天晚上发生的奇怪的事情。比如说,为什么车夫在看到蓝火苗后要走近它们。他跟我解释说人们相信一年当中的某一个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所有邪恶的幽灵都要出动,而有蓝色火苗的地方就是埋有宝藏的地方。
他继续说:“宝藏已经被藏到你昨晚经过的那个地区,毫无疑问是这样的。因为这个地区已经历经了几个世纪的征战。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一寸土地不被战士们或入侵者的鲜血浸透。在过去曾经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时代,那时奥地利人和土耳其人大举进犯,战士们,包括男女老幼,都奋勇迎战。他们在关口上的山岩上等着,然后制造雪崩,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向敌人。虽然入侵者最终还是胜利了,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因为除了泥沙之外,别的什么都被掩埋起来了。”
“但是如今,”我说道,“为什么这些宝藏至今还没有被挖掘出来呢?既然有这么明显的线索,只要人们不怕麻烦,就可以去挖出来啊。”
伯爵笑起来,当他咧嘴时露出了牙龈,嘴里又长又尖的犬牙奇怪地龇出来。他回答道:“因为这些农民都是胆小鬼和傻瓜!这些火只在一个晚上出现,而在这个晚上,本地没有任何人有胆量跨出门槛一步。我尊敬的朋友,即使他们敢出来,他们也是无计可施。就算你提到的那个人在有火苗的地方做了标记,到了白天他也还是找不到。我发誓,即使是你也不可能再找到那些有火苗的地方。”
“你说得对,”我说,“那只会让我想到死亡,更不要说去找它们了。”随后我们又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一些事情上面。
“来,”他最后说,“给我讲讲伦敦,还有你帮我购买的房子吧。”
我为我工作的疏忽向他致歉,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去取包里的文件。就在我整理这些文件的时候,我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瓷器和银器相碰发出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发现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房间里还点着一盏灯。
现在天色渐晚,阅览室或者说是书房里也亮着一盏灯,我看见伯爵躺在一张沙发上单挑了一本全英火车时刻指南在看。
我走了进去,他把桌子上堆放的书籍和杂志整理了一下,然后我和他谈到了各种计划和数据等。他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他问了无数个关于这所房子,以及周围环境的问题。很显然,他事先已经对这所房子的街区做过详尽的研究,以至于我发现到最后他知道得比我还多。
当我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回答说:“也许吧,不过,朋友,难道这不正是我需要知道的吗?我去那里将会是孤身一人。哈克尔·乔纳森,我的朋友,哦,不,请原谅,我总是按照我们国家的习惯把你的姓放在了前面。乔纳森·哈克尔先生,到时候你又不可能在我身边给我指点或者帮助。你会在数英里之外的埃克塞特,也许正和我的另一个朋友彼得·霍金斯在讨论法律文件呢!所以……”
我们详细地讨论了那桩在普尔弗利特的房地产买卖。在我向他说明了有关的情况后,他签了一些必需的文件,然后写了一封信。信将和这些文件一起寄给霍金斯先生。
他又问我是如何挑选到这样一处非常合适的地方的,我给他读了我曾经记下的一些笔记。
“在普尔弗利特的一条小道旁,我看见一处看起来符合条件的房子,而且那里还贴着一张破旧的出售告示。该房子被高墙围起来,是很古老的建筑,都是用大石头砌成的,看上去年久失修,紧闭的大门由厚重的老橡木和铁做成,看上去已经完全腐蚀生锈了。
“房子名叫卡尔法克斯,毫无疑问,它看上去就像一张腐蚀了的老式四点牌,因为房子是四边形,而四角的方向完全符合正南、正北等四个方向。整个房子大约占地二十英亩,四周都被坚硬的石头严实地围了起来。那里绿树成阴,里面还有一个幽深的池塘或者说是小湖,很显然,不断有泉水注入其中,因为水很清澈,而且通向另一条溪流。这所房子非常大,我断定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因为它的建筑石料又厚又大。墙上的窗户不多,且都被铁条严实地封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所监狱。它旁边还有一所小礼拜堂或者说是教堂。我没法进入这所房子,因为我没有进门的钥匙,不过我已经用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下了它。我只能粗略地估算房子的面积,反正面积应该很大。我手头没有什么其他候选的房子,除了附近一座最近才盖的大房子,但是这房子现在成了精神病院。反正从这里也看不到那幢房子。”
听我介绍完毕后,他对我说:“我很高兴这房子又老又大。我本身就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家族,现在要我搬到一所新房子里去,那就跟杀了我一样。一所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让人住习惯的,就算一个世纪也没多少天。同时我也很高兴它里面还有一个附属的老式礼拜堂。我们特兰西瓦尼亚贵族的尸骨不会同普通人埋在一起。我不追求激情或者刺激,也不向往年轻人或贪图享乐者所憧憬的明媚阳光和晶莹的泉水。我已不再年轻,长期以来对死去故人的伤怀,已经让我的心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另外,现在我这座城堡的墙壁已经残破不堪,城堡里也有很多阴影,经常有冷风从墙垛与窗扉的缝隙中吹进来。我喜欢这些黑暗与阴影,并且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选择一个人独思。” 他的表情和所说的话感觉并不协调。他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笑里面却带着一种愤恨和阴郁。不久,他就借故告辞了,走之前他请求我把文件收起来。他离开了一会儿之后,我拿起身边的几本书看了起来。一本是地图集,我发现书一打开就翻到英国那一页,看起来这一页经常被翻到。我发现在这张地图上有几个地方用小圆圈勾了出来。我仔细察看了一下这些地方,其中一处位于伦敦东面,很显然那是他新买房子的住址。而另外两处分别为埃克塞特和位于约克郡沿岸的怀特白。
一个小时之后伯爵又进来了,让我颇为高兴。
“啊哈,”他说,“还在看书吗?很好,但请不要工作得太劳累了,来,仆人告诉我你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他拉着我来到隔壁房间,只见桌上摆着非常丰盛的晚餐。伯爵又向我致歉说他出去的时候已经在外面用过餐了。但是,还是像昨天晚上一样,他依然陪坐在我身边,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聊天。
晚饭后,我像昨天一样吸了一支烟,同样,伯爵在我身边聊天并且问各种问题,我们就这样谈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我觉得时间应该很晚了,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想让主人尽兴是我应尽的职责。
我没有睡意,昨天晚上充足的睡眠已经为我补足了旺盛的精力。但接近破晓时分,我感到有阵阵的寒意,就像经历一阵迎面扑来的寒潮。听人说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往往会死于黎明或者是潮起之时。我想任何一个处于极端疲乏又脱不了身的人,一旦感受过类似这种氛围,他都会很相信上面这种说法。
这时,德拉库拉突然跳起来说:“又到了早晨了!让你陪我待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太失礼了。要不是你把我新的国家——英国讲得那么有意思的话,我也许就不会忘记时间正飞逝而去呢。”说完,他对我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开了。
我回到卧室,拉开了窗帘,但是外面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我的窗户面向院子,我所能看到的只有正在变亮的暖灰色天空。于是,我又把窗帘拉了起来。
5月8日
在我准备上床时,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又袭住了我。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方面非常奇怪。但愿我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我甚至希望我根本就没有来过此地。
也许是因为我生活规律的昼夜颠倒才令我有此想法。但是这里的一切就是这样吗?如果能有个人能和我说说话,我也许还能忍受,但屋子里空无一人。我只能同伯爵讲话,但是他……我担心这个地方可能也只有我一个人算是活人。
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只有这样才能够忍受这一切。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否则非神经错乱不可。我安慰自己忍耐下去,至少表面上要敷衍过去。
我上床后只睡了几个小时觉,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好起床。我把刮胡子的镜子挂在窗户上,准备刮刮胡子。突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了伯爵的声音:“早上好。”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在镜子里并没有看见他,从镜子里应该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切。由于刚才吓得一抖,所以我不小心割破了一点皮,但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
在回应了伯爵的问候以后,我又回过头往镜子里看,看看哪里出了问题。这一次,我想不会有错,这个人就站在我的身边,而且扭头就能够看到他,但在镜子里,我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镜中只有我身后房间的摆设,就是看不到除我以外的第二个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在所有这些怪异的事情里面,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当伯爵靠近我的时候,我所产生的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此时,我忽然看到伤口出血了,血正从我的下巴上滴落下来。我放下刮胡刀,转过身去找药膏。当伯爵看到我的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愠怒的凶光,他突然向我的喉咙抓过来,我一闪,他的手抓到了那串带有十字架的念珠。一瞬间,伯爵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怒气突然消失了,以至于我都很难相信他刚才如此暴怒。
“要当心。”他说,“刮胡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个国家比你想象的要更危险。”
随后他扯下了那面小镜子,继续说道:“这东西是不祥之物,它是人们灵魂空虚的不洁产物,要远离它!”
他用那只可怕的手猛地打开窗子把镜子扔了出去,镜子落在院子里坚硬的石头地上摔得粉碎。最后,他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觉得有些恼火,没有镜子如何刮胡子呢?除非用我的怀表壳、或者刮脸盒底座,幸好它们是金属做的。
当我进入饭厅的时候,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我没有看到伯爵,我只好独自一人进餐。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伯爵吃过或者喝过东西,他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吃完饭以后,我到古堡里面转了转。我顺着楼梯走出去,我发现那里有一间朝南的屋子。风景很美,从我站的角度有非常宽阔的视野。古堡整个建在一个恐怖的悬崖边上。如果从窗户扔一块石头下去,它即使掉下一千英尺深也还触不到底。放眼看过去,是无尽的树丛的海洋,偶尔只看到深陷的峡谷裂缝。而远看像银线一样的河流蜿蜒盘绕在森林和峡谷之中。
但我已没有心思来描绘这里的美景,我看完窗外的远景就开始在城堡里进一步探索。门、门、到处都是门,所有的门都插上了门闩并且上了锁。城堡的墙上除了窗户之外,没有一个出口可以通到外面。
这个城堡实际上就是一座监狱,而我就是一名囚犯!
第三章
乔纳森·哈克尔日记——续当我意识到已经被囚禁的时候,一种疯狂的冲动整个控制了我的身心。我奔上奔下,试图去开每一扇门,并且从经过的每一个窗户向外张望。但不久,我感到了彻底的无奈。回想过去的几个小时,我简直像是疯了一般,就像掉入陷阱里的一只老鼠在挣扎。然而,就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我倒反而安静了下来。我安静地坐着,就像我做其他事情一样安静。
我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我静静地思索,却没有想出具体的办法。但是我很确信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伯爵知道我的想法。他很清楚我是被囚禁在此的,这本是他亲手所为,毫无疑问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我要是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只会继续欺骗我。就目前来看,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充分运用自己的智慧,提高警惕,擦亮自己的眼睛。
现在,我要么是像一个孩子一样在自己吓自己,要么就是真正处于绝望的境地。如果是后者,那我就需要,而且必须要彻底思考如何度过这一切。
我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见楼下的大门传来了关门声,我知道是伯爵回来了。但他并没有立即来到书房,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看见他正在铺我的床。这真奇怪,而且恰恰证实了我的猜测,那就是这所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仆人。
后来我透过门缝又看见他在饭厅里布置餐桌,这更确认了我的想法。既然他在做所有应该由仆人来做的一切,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城堡里就根本没有其他人来做这些事,那么那个驾车把我带到这里的人也一定是伯爵本人。
这个想法真让人恐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仅仅是不动声色做了一个手势就控制住了那群狼,那这意味着什么?而那些我在比斯特里斯以及在马车上碰到的人,他们为什么为我感到担心?他们送给我十字架、大蒜、野玫瑰或者花楸果又意味着什么?
愿上帝保佑那个给我带上十字架项链的好心肠妇女吧!每当我抚摸这个十字架,我就会感到一种安慰和力量。这真是奇怪,那些我以前一直认为是不好的,是属于迷信和盲目信仰的东西,却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给了我帮助。是否在这些东西中其实蕴涵着某种精髓,或者它们是一种媒介,将同情与安慰传递给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我一定要试验一下。同时,我应该尽可能地去了解德拉库拉伯爵,这可能对我了解全部真相有帮助。今天晚上,如果我把话题转到他身上,也许他会谈到他自己,但我必须非常谨慎,以免引起他的疑心。
午夜
我和伯爵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我问了他一些有关特兰西瓦尼亚的历史问题,他对这个话题相当兴致勃勃。在他讲到某些人或事的时候,特别是讲到战争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好似他身临其境一般。
后来他解释说:对于一个贵族而言,他的城堡和名字的荣耀就代表他本人的荣耀,这些东西的荣誉也代表着他自己的荣誉,同时它们的命运也是自己的命运。无论何时,当他谈到自己的城堡的时候,他总是用“我们”这种复数形式,就像一个君王讲话的方式。
我很想记下他所描述的一切,对我而言,这些都太神奇了,仿佛凝聚着这个国家的整个历史。他越讲越兴奋,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一边捋着他的白色长须,一边用手抓住他身边所有能够得到的东西,似乎他一用力就可以把它们捏得粉碎。
“我们泽克里斯人理当感到骄傲,我们血管中流淌着很多种族英勇的血液,那些种族的战士们为了领地,像雄狮一般勇猛作战。在这个由众多欧洲民族混杂的地方,有来自于冰岛的乌戈尔人,他们有着托尔和沃丁所赐予的善战精神。当年这些勇士在横扫欧洲、亚洲以及非洲沿海时充分展现了这种精神,以至于人们把他们当作狼人来看。
“同样,当他们抵达此地时,他们发现了匈奴人,而匈奴人打起仗来气势汹汹犹如野火燎原,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一群古代巫师的后裔。那些巫师从锡西厄逃亡,并和沙漠中的恶魔进行过交配。傻瓜!傻瓜!你见过像匈奴王那样了不起的魔鬼或者巫师吗?匈奴人的血管里到底流的是谁的血?
他抬起了手臂,“我们是一个战无不胜的民族。当数以万计的马扎尔人、伦巴第人、阿瓦尔人、保加利亚人或者土耳其人大举进犯时,是我们把他们赶了回去,这难道不是个奇迹吗?我们为此感到骄傲自豪。当年阿尔帕德率领他的军团横扫匈牙利国土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我们的边境,这不奇怪吗,历史上著名的‘征服家园’壮举就此结束了。
“而当匈牙利人大举东征的时候,他们把泽克里斯人归为同盟军,几百年来,他们一直相信我们是土耳其边境的守护神,而且还是我们将来永久的责任。土耳其人常说:‘水可以沉睡,而敌人从不休息。’在本地区的四大民族中,是谁更会欣然接受‘血战’书?或者说是谁在君王号召作战的时候,更能迅速地集结起来?当我们的国家在遭受羞辱,一种对卡索瓦的羞辱,当瓦拉赫与马扎尔的旗帜在新月旗面前降下的时候,是谁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们?我们的种族中是谁穿过多瑙河,在土耳其的领土上打败了土耳其人?他就是德拉库拉!不幸的是,他有一个卑劣的兄弟,在他潦倒的时候,把他的臣民出卖给了土耳其人,让那些人遭受奴役和耻辱。
“事实上,不正是这个德拉库拉一直在激励本民族的其他后辈一次次地展现他的遗风,打过多瑙河,进入土耳其领地。每当他被击败一次,他就会一次次地从头再来,即使他的军队在战场惨遭屠杀,只剩他孤身一人,因为他坚信,胜利终究属于自己!
“有人说他只会为自己着想,呸!农民失去领袖只是乌合之众?没有智慧和勇气的指挥,何时才能打赢战争?再则,在莫哈克尔斯战斗结束后,我们摆脱了匈牙利人的支配,流着德拉库拉血液的人成为了他们的领袖,因为我们不自由,毋宁死!
“啊,年轻的先生,我们泽克里斯人,也就是流着德拉库拉血液的人,用他们的智慧和利剑,一定能够创造一个连以往哈布斯堡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都没有达到过的辉煌。战乱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在这个粉饰太平的年代里,人们不愿再流血。而这个伟大民族的荣耀只能作为神话被人们传诵。”
谈话结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于是我们各自回房睡觉。
5月12日
还是先从事实谈起吧,直截了当、平白的事实,它们经过书本和数据的证实,无须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绝不能把这些事实跟自己主观的研究和经历混为一谈。
昨晚,伯爵来到我的房间开始咨询一些法律方面的问题的时候,我已经花了整整一天去看书,纯粹是为了使我的脑子没工夫去想别的。我还复习了一些我当初在林肯法律学院参加考试时遇到过的问题。伯爵咨询的东西有着某种条理性,所以我得按顺序试着把它们整理出来。这些或许在某个时候或某个方面对我有所帮助。
首先,他问我在英国是不是同时可以聘请两个或者更多的律师。我告诉他如果愿意的话,他聘请一打律师都无所谓,但是如果处理同一桩事务,那同时请几个律师并不很明智。因为一桩事务一个人处理就足够了,如果换人的话,对当事人的权益并没有好处。
看起来他完全理解了我的话,接着他又问,如果他请一个人负责银行业务,而请另一个人负责航运,这样当他在本地需要帮助,而银行律师又远离此地,鞭长莫及的情况下可以协助他,那么这样做操作起来会不会有太大的难度。我要求他做更详尽的说明,只有这样,我才能尽量做到不去误导他。
于是他说:“具体一点说吧,你我共同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居住在远离伦敦的埃克塞特的一座漂亮大教堂的附近,他通过你本人的推荐在伦敦为我购得一栋房产。这很好,现在让我坦白地告诉你,免得你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愿意在远离伦敦的地方而不是在伦敦找一个代理律师。我的想法是:除了满足我的需求外,我的律师完全不应该有私心,而如果找一个伦敦当地的律师,他也许有为他自己和他朋友牟利的私心。所以我选择到别的地方去寻找代理人,这个人应该只为我的利益着想。比如说现在,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假设我需要航运货物到纽卡斯尔或者达拉谟或者哈维治或者多佛,那么在当地港口找一个代理不是更简单易行吗?”我说这样做当然最省事,但我们法律界有一个代理互联系统,这样任何律师都可以向当地的代理人传达指令完成事务,也就是说,只要客户委托给某一个律师,就完全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办事,而省去很多麻烦。
“但是,”他说,“我也可以自行处理,不是吗?”
“当然,”我回答,“生意人经常这样做,他们不希望自己所有的事务都让别人知道。”
“很好。”他说,随后又问了一些有关委托方式和办理规定方面的事情,以及各种可能遇到但事先可以避免的问题。我竭尽所能地为他解答了所有的询问。我很惊讶地发现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因为他思维缜密,可以预见一切。对于一个从没有在英国呆过,又没有多少生意经验的人而言,他的学识和洞察力都很杰出。
在我从手头的书中对我所说的话一一证实之后,他问的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这时,他突然站起来说:“自从你给我们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写过第一封信之外,你还给他或其他人写过信吗?”当我回答说没有的时候,心里不免泛起一丝苦涩,因为我始终看不出有什么机会可以把信寄给任何人。
“现在写信吧,年轻的朋友,”他说,同时他把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写给我们的朋友或者给任何人写信都行,然后在信里说,如果你乐意的话,从现在起,你将在我这里呆上一个月。”
“你希望我住这么长时间吗?”我的心都凉了。
“我非常希望这样,何况我也不容你拒绝。你的主人,也就是你的老板曾经允诺过有一个人将代表他到我这里来,我相信你明白你得需要无条件遵从我的意愿。我这个要求不算苛刻吧?” 除了无条件接受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代表霍金斯先生的利益来此,并不是代表自己。所以我理当为他着想,而不是我自己。此外,伯爵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与举止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囚犯,不管我怎么想,我都毫无选择。伯爵从我的顺从之中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从我为难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权威,并且,他立即开始用一种圆滑而又强硬的姿态来使用这种权威。
“我恳求你,我的年轻朋友,除了在信中写有关工作方面的情况外,请不要谈论其他的事情。毫无疑问,通过这些信,你的朋友将得知你一切安好,以及你期待某天回家与他们团聚,不是吗?”说着,他把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递给我,它们都是国外产的最薄的那种信纸。我看了一眼这些信纸,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我注意到他的暗笑,他那锋利的暴牙从猩红的嘴唇里龇了出来。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弦外之音是在暗示我写信的时候必须小心,因为他能读到这些信的内容。
于是我决定现在只写一些公务性函件,以后再偷偷地把详细情况写给霍金斯先生,还有米娜,我可以用速记符号给米娜写信,那样的话,即使伯爵看到了也看不懂。当我写完两封信后,我静静地坐下来看书,而此时伯爵也正在写一些便函,边写边查阅他桌子上的书籍。然后,他拿起我的信放在他写的信旁边,便离开房间并带上了门。我凑上去瞧了瞧这些信,信是反扣在桌子上的。我才不会因为偷看这些信而责怪自己,因为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我必须尽可能地保护我自己。
其中一封信写给怀特白新月街第七号的塞缪尔·F·比尔林顿;另一封信写给在瓦尔纳的柳特勒先生;第三封信写给伦敦的科茨公司;第四封信写给布达佩斯的赫尔伦·克罗普斯托克和比尔留斯,他们都是银行家。其中第二封和第四封信还没封口,我正打算去看这些信时,突然看见门把手在动。我赶紧把信按原样摆好,坐回到椅子上,继续看书。这时候伯爵进来了,手里拿着另外一封信。他拿起桌子上的那些信,很仔细地贴好邮票,接着他转身对我说:“我相信你会原谅我就此告辞,因为今天晚上,我还有许多私事要处理。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停顿了片刻后对我说:“我想建议你,我年轻的朋友,不,我想严肃地警告你,如果你离开这几间房间的话,绝不可以到这个城堡中的其他任何地方去睡觉。这个城堡年代很久了,藏有很多的回忆,不乖乖睡觉的人一定会噩梦缠身!小心一点!无论何时,当你想睡觉或快昏昏欲睡的时候,请赶快回到你自己的卧室或这些房间来,只有这样,你才能睡得安全。如果你不遵守这规矩的话,那么……”他用一种威吓的方式作为结束,伸出双手做出好像在洗手的样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有什么噩梦会比我正身处的这个由诡异和阴影交织而成的恐怖网络更让人感到可怕的呢?
后来
可怕。毫无疑问。只要他不在的地方,我在哪睡觉都不会害怕。我已经把十字架放在了床头,我想这样我的灵魂就可以远离噩梦。
伯爵走后,我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过了片刻,我没听到任何响动,我走出了房间顺着石阶往楼上爬去,在那里我可以向朝南的方向远眺。和狭窄黑暗的庭院相比,远处开阔的视野令我体会到自由的感觉,尽管这种自由对我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向外远眺的时候,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被囚禁了。我想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尽管是夜晚的空气。
我开始感到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令我窒息,正在摧毁我的神经。我总是与自己的影子相伴,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恐怖的想象。上帝一定知道,在这个可诅咒的地方,我为何会如此恐惧。我眺望着远方,沐浴在淡黄色的月光里,远山在轻柔的月光下影影绰绰,还有山谷的阴影和水坝的投影也融入其中。
这单纯的美景令我陶醉,我的呼吸也变得祥和与舒适。正当我斜靠着窗户向外张望的时候,我发现下面一层有个东西在移动,在离我稍微靠左的方向,从房间的排列顺序来判断,估计是伯爵的房间所在的位置。我靠着的那扇窗户又高又陡,外面包着石框,虽然受过风雨侵蚀,但仍然完整。不过显然这扇窗户的年代很久远了。我从窗台上缩回身子,再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我看见伯爵的头从那扇窗户伸出来。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可以从他的脖子、他背部和手臂移动的样子认出他来。而且我绝对不会认错他的手,我已经多次观察过它们。刚开始,我兴致盎然,觉得颇有些好玩,因为对于一个囚犯而言,任何小事都有可能引起他的兴趣。但当我看到他整个人都慢慢地爬到窗子外面,并且脸朝下顺着阴森可怖的城墙往下爬,身上的斗篷在空中飘舞,仿佛巨大的双翅,这时我立刻感到无比的厌恶和恐惧。
刚开始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度以为这是月光和阴影造成的错觉,但是我一直观察着,最后确定这不是幻觉。我看见他的手指和脚趾抓住石头的棱角上,石头上的灰泥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风化了。他就这样利用着每一处凸起,以一种相当快的速度向下移动,就像一只在墙上爬行的蜥蜴。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或者说这个外表是人样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恐怖的地方实在令我魂飞魄散;我感到无比的惊恐,但我无处可逃。我被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怖气氛所包围着。
5月15日
我又一次看到伯爵像蜥蜴般爬了出来。他沿着一条斜线向下爬去,大约向下爬了几百英尺,同时往左边移动了一大段距离,然后消失在某个黑洞或者窗户里。当他的头钻进去时,我探出身子想看得更多,但是一无所获——距离太远,角度已经不够了。
我知道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城堡,我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去探寻更多的地方。我回到房间,取出一盏灯,然后试着去打开所有的门,不出所料,它们全都上了锁,而且这些锁看上去都比较新。于是我沿着石阶朝着我当初进来的那个大厅走下去,我发现很容易就可以拔下大厅的门闩,并且解开门上的铁链,但门是锁着的,上面的钥匙也不见了!钥匙一定在伯爵的房间里。如果他的房门没有关的话,我一定要搜查一下,也许我能拿到钥匙逃出去。
我继续对各个楼梯和走廊进行彻底察看,看看那里是否有门可以打开。大厅附近有一两个小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房间里面除了脏兮兮的被虫蛀的老式家具以外,什么都没有。不过,我最终在一段楼梯口处发现了一扇门,这扇门看上去是锁着的,推上去感觉有种阻力,于是我加大力气,才发现门实际上并没有锁,门之所以有阻力,实际上是因为门页有一点松动,导致这扇大门碰到地面上。
这真是机不可失,我竭尽全力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城堡的一侧,它的位置比我熟悉的那些房间要偏右,而楼层要低一层。透过窗户看那些房间,我发现它们都排列在城堡的南边,最后那间屋子的窗户,则是朝西南方向开的。在城堡的西面和南面,都是一面大悬崖。
这个城堡建在一块大岩石的一角,这样从三个方向都很难攻破它,这个房间的窗户很大,而且投石器、弹弓或者长枪都打不到这里。这样采光又好,又舒适,这不是一般的哨岗的位置所能拥有的。西面是一个大山谷,而山谷的后上方则是连绵起伏的由群山组成的天然屏障。在那个险峻的大岩石上面长满了花楸和荆棘,它们分布在岩石的裂口里。
显而易见,这里过去曾是女士们居住过的地方,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比我看到其他地方更温馨。窗户上没有窗帘,淡黄色的月光从菱形的窗格里一泻而入。当灰尘在月光中飞舞时,你甚至都可以看到月光里的其他颜色。房间里到处都积了很厚的灰尘,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还对家具的老化和虫蛀起了保护作用。在明亮的月光下,我手里的灯都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我还是很乐意带着它,因为在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孤独。即便这样,也比一个人呆在令我生厌的伯爵经常出入的屋子里强。
我稍稍定了定神,感觉心中渐渐平静下来。我坐在一张小橡木桌旁,开始在日记里用速记符号写下自上次日记以来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用的这张桌子也许曾经是古代某位金发女郎的书桌,而这位女郎娇羞,多情,她写的情书里还有错别字。而现在恍然已经是十九世纪了,除非我的感觉欺骗我,我相信古老的时代对人有种独特的影响力,而这不是现代的东西所能扼杀的。
后来,5月16日早上
求上帝保佑我保持理智,我不得不这样乞求。安全以及安全感早成为泡影。我现在活着,只希望一件事,就是我不要发疯,如果我现在还不算疯的话。假若我还算清醒,那么我绝不会认为在这个可憎之地隐藏的所有邪恶之中,伯爵是威胁最小的一个,我也不会认为只要我能顺着他的心意,我就会保证安全。
伟大的主啊,仁慈的主,请让我冷静下来,否则我内心将充满疯狂。我开始对一直困扰我的事情有了点新的认识。
以前我都不是特别明白,莎士比亚让他笔下的哈姆雷特说出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哈姆雷特说:“我的药,我的药!我需要用它们来镇静自己!”等等。但是现在,我一感觉脑子好像要爆炸了的时候,我就求助于写日记来镇定自己。我想,这种立即投入一件事的习惯一定会有助于我平复情绪。
那时候伯爵的神秘警告一度让我感到害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更后怕,因为他将来可能会用可怕的手段对付我。我以后可再也不敢怀疑他所说的一切! 当我写完了日记并且把本子和笔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之后,我感觉困了。伯爵的警告又浮现在脑海中,但是我宁愿违背它。睡意越来越浓,同时困倦也使我变得更大胆固执。温柔的月光抚慰着我,窗外的广阔天地令我感觉重获自由般舒坦。于是我决定今晚不再回到那些昏暗的屋子里去,而是睡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在古代曾经有淑女们围坐于此,浅唱低吟,过着甜蜜的生活,而她们温暖的胸膛也曾为她们浴血沙场的男人忧伤悲戚。
我从靠近屋角的地方拖出一张睡椅当床。我毫不在乎灰尘,而我躺下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东面和南面的景致。我渐渐睡着了。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我希望如此,但我又很担心,因为后面发生的一切实在是真实得可怕。以至于即使我现在坐在阳光普照的地方,我都一点也不相信那一切全是梦。
我那时不是一个人,房间还是一样,跟我刚进来时没有任何的变化。在明媚的月光下,我能够看到我在覆盖着灰尘的地板上一路留下的脚印,月光中,三个年轻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从穿着打扮看都是富家小姐。我看见她们的时候想,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尽管月光从她们身后照进来,但是她们在地板上都没有留下影子。
她们走近我,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两个人皮肤比较黑,她们长着像伯爵一样的鹰钩鼻,一双很黑很锐利的大眼睛,眼珠在淡黄色月光的映衬下几乎变成了红色。另外一位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眼睛犹如淡蓝色宝石般晶莹闪烁。我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她,而且和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感相关,但是我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们三个都有一口像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在红润娇嫩的嘴唇下闪闪发亮。我对于这三个人有种不安的感觉,既有种期待,同时又有点害怕。我在内心深处感觉我有种邪恶但又强烈的欲望,希望她们会用那红唇亲吻我。
当然把这些写在这里不太好。免得日后米娜看到这些东西会觉得不快,但是这些却是事实。她们就这样小声说着话,然后一起大笑起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然而笑声很大,听起来不像是从人类嘴唇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像一只灵巧的手在敲击玻璃杯时发出的撩人的丁当乐音。
那个金发女郎正优雅地摇着头,而其他两位则怂恿着什么。一个说:“去吧,你先来,我们跟在你后面,由你开始比较合适。”另一个附和道:“他年轻强壮,足够我们三个人的。”
我静静地躺着,带着一种极度的期待微睁着眼向她们窥望。金发女郎走过来了,她弯下了腰,她的呼吸触到了我的脸。我感觉甜蜜,真的像蜜一般甜,同时她的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使之极为兴奋,但是这种甜蜜底下又搀杂着一丝痛楚,一种被冒犯的痛楚,就像一个人闻到血腥味时的感受。
我不敢睁开眼睛,但透过睫毛我可以把外面看得很清楚。那个女孩跪了下来,弯下腰,静静地盯着我。她在故意制造一种色情的氛围,让人又刺激又冲动。她低下头时,像个动物似的舔了舔嘴唇,透过月光,我看到了她的红唇。她的双唇在月光下显得湿漉漉的,而且泛着光泽,红红的舌头正舔拭那洁白而尖利的牙齿,同样泛着光泽。
她的头越凑越低,然后双唇略过我的嘴唇和下巴,朝着我的脖子移动。然后她停住了。我可以听到她舌头舔着牙齿的啧啧声,也可以感觉到她呼到我脖子上的热气。我喉部的皮肤开始变得麻酥酥的,就像当一只准备搔你的手离你越来越近的时候,你身体会产生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一样。我脖子上十分敏感的皮肤能够感受到那双嘴唇轻柔微颤的蠕动,以及那两颗锐利牙齿在我的皮肤上滑过,然后停在那里。我双眼紧闭,在恍惚之中等待着,心怦怦直跳。
但是就在那一刻,另一种感觉像闪电般扫过我的全身。我感觉到了伯爵的到来,以及他那种怒气凌人的神态。我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正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掐着那个金发女郎娇嫩的脖子,把她拽了起来。他的蓝眼睛燃着怒火,雪白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脸颊因为愤怒都涨红了。这就是伯爵!
我从来没有想象到人会有这种程度的狂怒,哪怕是地狱魔鬼也不会如此狂怒。怒火还在他的眼中燃烧,那种红光让人战栗,犹如地狱之火。他的脸像死人般苍白,上面的肌肉僵硬得如扭歪的铁丝,而鼻梁上面的一字眉变成了好似烧到白炽化的铁条。他用力把手臂一甩,把那女郎扔到一边,然后又朝另外两个人走过去,好像要去揍她们。我曾经看他用这种粗野的手势对付狼群。
这时,他压低嗓子开始说话。声音虽然低,但穿越过空气在房间里回荡:“你们怎么敢碰他?在没有我允许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胆敢打他的主意?滚,我告诉你们,这个人属于我!小心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会让你们好看。”
那个漂亮女孩放荡地笑了起来,她转过身回敬道:“你从没有爱过!你也永远不会爱!”随后另外两个女人也加入进来,然后一种沉闷的、生硬的、没有灵魂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我听得差点昏过去。这简直像魔鬼的大笑一般。伯爵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的脸,然后喃喃自语道:“不,我也能爱,你们自己在过去一定也可以体会到,不是吗?好吧,我现在答应你们,我完事以后,你们想怎么亲他都行。现在,你们走,快走!我必须叫醒他,我有重要的事情做!”
“那我们今晚就一无所获了?”其中一个问道,她指着伯爵扔到地上的一个袋子,同时发出了轻微的笑声。袋子在动,好像里面有什么活的东西。伯爵点了点头。一个女人一跃而上打开了袋子。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我听到了口袋里发出的喘息声和低沉的呻吟,像是一个垂死小孩发出的声音。女人们聚拢上去,我真的吓坏了。但是,当我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们已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个可怕的口袋。
可是门不在她们那里,而且我也没有注意到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看上去就像融入到月光里,从窗户飘散出去了,因为在她们完全消失前,我曾经看到外面有过团团的阴影在漂浮。恐惧完全击垮了我,我昏了过去!
第四章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续我在自己床上醒了过来,如果昨晚不是做梦的话,应该是伯爵把我抬到这里来的。我试图使自己接受这一点,但却不能完全令自己信服。我当然发现了一些小的证据,比如我的衣服叠放的方式并不是我习惯的方式。我的表也没有上发条,而我素来在上床睡觉以前给表上足发条。此外,我还可以找到其他的小细节。但这些也不足以证明什么,因为这也可能说明我脑子已经有点不正常了。由于发生的种种事情,我整个人已经变得非常的沮丧。
我必须寻找证据。不过有一件事还算令我高兴。如果是伯爵把我抬到这里,并为我脱了外衣的话,那么他显然很匆忙,肯定是有其他事等着做,因为他没有动我衣服的口袋。我打赌他绝对不能容忍我悄悄地写日记,如果他发现了我的笔记本,他一定会拿走并销毁它。
尽管心怀恐惧,我还是朝屋子四周打量了一番,这个房间现在已经成了我的避难所,没有什么东西会比那些可怕的女人更让人恐惧的了,那些等着喝我的血的人!
5月18日
我又一次下了楼,想趁白天看看那间屋子,我想知道真相。我走到楼梯顶端的过道时发现那扇门关住了,而且门因为被过于用力地关上,以致有的木料都被挤裂了。我注意到门的插销并没有插上,门是从里面被封死的。恐怕昨晚并不是梦,根据这个假设,我非得采取行动不可了。
5月19日
我相信我一定落入一个圈套中了。昨天晚上,伯爵用最文雅的口吻要求我写三封信。第一封信大致是说我的工作就要完成了,并将计划于几天之内起程回家,而第二封信说我将在该信签署的日期的第二天早上出发,第三封写我已经离开了城堡并已抵达了比斯特里斯。
我提出质疑,尽管我知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公开跟伯爵争辩简直是疯了。我现在是他刀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违抗他只会引起他的怀疑并激怒他。他知道我了解他的很多秘密,肯定不会让我活下去,以免对他构成威胁。我惟一的选择就是拖延时间,见机行事,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机会逃跑。当初在他把那个金发女郎扔开的时候,我就明显感受到了他眼中所累积的愤怒。
他向我解释说,因为邮差很少而且邮递没有规律,所以我现在先写好信可以让我的朋友感到放心一些。他还向我信誓旦旦,说万一我延长在这里逗留的时间的话,他就会把寄出去的后两封信撤回来。而这两封信会先搁在比斯特里斯,只有当信上的日期到了之后才会从那里寄出去。
此刻我要是再拒绝的话,就一定会引起他新的怀疑。我只好假装赞同他的想法,然后问他,我应该怎样在信封上写日期。他算了算,对我说:“第一封信写6月12日,第二封写6月19日,第三封写6月29日。”
我现在知道我生命的限期了。愿主保佑我!
5月28日
总算有了一次逃跑的机会,或者至少能够趁机捎一点消息回家。一群兹甘尼人来到了城堡,然后在院子里扎下了营。他们是吉卜赛人。虽然这些人跟世界上其他的吉卜赛人属于同一种族,但他们在这里却有特别之处。在匈牙利和特兰西瓦尼亚,成千上万的兹甘尼人生活在那里,他们几乎不受任何法律管辖。兹甘尼人往往依附于某个豪门贵族,并且以主人的姓称呼自己。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不信宗教,却保存着自己的一套迷信,而且只说一种属于罗曼语系的语言。
我该给家里写几封信,看看他们是否能帮我把这些信寄出去。我试着隔着窗框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脱下帽子向我鞠躬行礼,还做了许多其他的手势,然而就像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一样,我也不明白这些手势的意思……
信已经写好了,是用速记符号写给米娜的信,信里我解释了我现在的境况,但并没提到那些可能还是猜测的恐怖的事情,我怕如果我完全把内心的感受告诉她,她准会吓坏了。还有一封是写给霍金斯先生的信,在信中我只是请他跟米娜联络。
要不是后来这些信被伯爵拿到的话,他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我把这些信和一块金子从窗栏中扔了下去,并且在信封上做了各种记号,以保证能顺利寄出去。有个人把这些信拣了起来,并且把它们按在胸口,接着给我行了个礼,然后把信放进了帽子里。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我偷偷溜回书房,开始看书……
伯爵走了进来。他在我身边坐下,并打开了两封信,同时用他最平静的语气对我说:“兹甘尼人把这些给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这些信的,但我,当然还是应该妥善处理它们。看哪!”(他肯定早已看过信了)“一封是你写的,是写给我的朋友彼得·霍金斯的,另外一封,”他打开信封看到那些奇怪的符号,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眼里燃起了一股怒火。“另一封信真是卑鄙之举,是对友谊和热情的亵渎!不过信没有署名。那么,这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说完,他不动声色地把信和信封放到了灯火上面,直到它们全都烧成灰烬。
他接着说:“那封给霍金斯先生的信,当然我会把它寄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信。你的信是不可侵犯的。请原谅,朋友,我的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拆开了信,你能不能再把它封上呢?”说完他把信递给我,然后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接着他递给我一个空白的信封。我只好重新写好信封再封好,然后安静地把信交给他。
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听到了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走过去试着开门,但门已经锁上了。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伯爵悄悄走了进来,他进来时惊醒了我,我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态度非常谦和,见我正在睡觉,便对我说:“朋友,你很累吧?上床去睡吧,这样才能得到最好的休息。今晚,我没有荣幸和你聊天,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我保证,你将睡得很好。”我回到卧室上了床,奇怪的是,我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梦。原来人在绝望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平静。
5月31日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想从行李中找一些信纸和信封,放到我的衣服口袋里,这样一旦有机会,我就可以写信。但接下来让我震惊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我连一片纸都找不到了,包括我所有和火车时刻和此次旅行有关的笔记和备忘录,信誉证明信都不见了。实际上这些都是我将来逃出城堡之后用得着的东西。我坐下来思索着,忽然想到什么,我去检查了一遍我的旅行皮箱,还有放衣服的壁柜。我发现旅行时穿的衣服不见了,还有外套大衣以及小毯子也不见了。我各处都找遍了也不见它们的踪影。看起来,这一定表示一个新的罪恶计划开始了。
6月17日
今天早上,正当我坐在床沿苦苦思索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好像是鞭子抽打马匹,和马蹄在院子里的岩石路上留下的摩擦声和踢踏声。我欣喜若狂,立即跑到窗边,看见两辆大马车驶了进来,每一辆车都由八匹高头大马拉着,每辆车前面都坐着一个斯洛伐克人。他们都带着宽边帽子,钉满大铜钉的腰带,脏羊皮衣,高筒靴,手中还拿着一根大棍子。
我向门口跑去,想走下楼,穿过大厅,跑到他们那里去,我想他们会有一条专门的通道。但又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的门被人从外面关死了!
我又跑到窗边朝他们叫喊。这些人迟钝地抬起头,还对我指指点点。这时,兹甘尼人的酋长走了出来。当他看见这些人正指着我的窗户时,便走过去对他们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些人笑了起来。此后,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哀求,急切地恳请,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连看都不看我。
这些马车都装着很大的四方形箱子,它们被粗绳子固定在马车上。箱子里面显然是空的,因为斯洛伐克人赶起马车来显得很轻松,当马车动起来的时候,这些箱子也随着马车的节奏振动着。
他们把这些箱子卸下马车,集中堆在院子里的一角。兹甘尼人给了斯洛伐克人一些钱,斯洛伐克人接过钱后朝上面吐唾沫以求好运,然后就懒洋洋地回到各自的马车上。不一会儿,我听见他们赶起马车,绝尘而去。
6月24日黎明前夕
昨天晚上,伯爵很早就离开我,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时,我鼓起勇气,飞快地跑上螺旋形的楼梯,然后透过那扇朝南的窗户向外张望。我想我应该观察伯爵的行踪,他肯定在谋划什么。看起来,兹甘尼人正在城堡里干着什么。这个我知道,因为我时不时能听到远处锄头和铲子沉闷的挖掘声。无论那些人在干什么,现在肯定都是伯爵邪恶计划的收尾部分了。
我在窗户边待了将近半个小时。突然,我看到一个东西从伯爵的窗户爬了出来。我缩回身,仔细观察,看到是整个一个人爬了出来。又一次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人是伯爵,而且穿着我旅行时所穿的衣服,他的肩上还背着我曾经见过的被那三个女人拿走的口袋。
毫无疑问,他在故意假扮我。这一定是他的一个阴谋,他故意让其他人以为看到了我本人,他也许还故意在城镇或者乡村留下我的影子,假扮我去寄信。这样,人们就会把他所干的任何肮脏勾当都归咎于我。一想到这,我满腔的怒火就熊熊燃烧起来。但此时,我只是一个被监禁的囚徒,而且连真正的囚犯都能享有的基本权利和保障都没有。
我想等到伯爵回来,于是我一直守在窗户边。这时候,我注意到有一些奇怪的粉尘状的东西在月光里漂浮着,它们像小谷屑般旋转着然后聚集成云雾状的一团。我静静地观察着它们,内心平静异常。
我换了一个斜靠在墙上的方式,这样更舒服些,而且我可以更好地欣赏这些微尘的飞舞。突然,从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微弱的野狗的哀鸣。我立刻站了起来。然后哀鸣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那些漂浮的粉尘也在随着声音不断地改变形状,就像在月光中跳舞一般。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本能正在努力地呼唤我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断,我的灵魂在拼命挣扎,半苏醒的意识正在想法回应这种呼唤。粉尘的舞动变得越来越剧烈,似乎月光也都跟着颤动起来。
这些微尘经过我的面前一直蔓延到我后面的阴影之中。它们越积越多,最后形成一幅模糊的影像。
此时我的意识突然清醒了,我想起来了!我忍不住惊叫着逃走。那些幻影在月光下正逐渐变得越来越具象,这就是那三个恶魔般的女人!我惊惶地逃回自己的房间,这里没有月光,只有明亮的灯火,让我感到安全多了。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从伯爵房间里面传出一些响动,好像是一阵尖锐哭声被突然压抑住了。随后四周就恢复了平静,是一种可怕的死寂,让我直打冷颤。我的心狂跳着,试着想打开门,但门被反锁上了。我束手无策,坐下哭了起来。
这时,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凄厉的哭泣声。我跑到窗边,拉开窗帘,透过窗栏往外张望。院子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双手捂着胸口,就像飞奔之后喘不上气来一样。
她倚靠在大门口的拐角。当她看到我在窗户后面,便向前猛扑,同时高声威吓我:“妖怪,把孩子还给我!”她跪在地上,挥舞着双手,口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听起来让人揪心。然后,她又扯着自己的头发,还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完全处在一种压抑愤懑的状态中。最后,她又扑倒在地,我虽然看不到她,但仍然能够听到她的捶门声。
这时,从我上方传来了伯爵尖锐刺耳的呼啸声。随后,一阵阵的狼嚎在远方回应起来。没过多久,一大群狼犹如破闸的洪水般从大门口倾泻而入。
我没有听见女人的叫喊。狼群的叫声极为短促,不久它们便舔着嘴,一个个离开了院子。
我不知道该不该同情她,我现在知道她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了,她恐怕还是死了更好。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如何才能逃离这阴森的夜晚和无尽的恐惧呢?
6月25日清晨
只有饱受黑夜折磨的人才知道清晨有多甜蜜和亲切。太阳很快升起来了,阳光照到我窗户对面大门的上方,那片闪耀的光芒就像是从诺亚方舟上飞出的鸽子降临在那里。我的恐惧感也逐渐淡去,它好像一件蒸汽做的斗篷,随着温度升高而消散了。
我必须在一天中最有勇气的时候采取些行动。昨晚,那封标有邮寄日期的信应该已经寄走了,那也是伯爵企图把我从这个地球上抹去的一系列邪恶计划中的第一步。
还是不要想这些了,该行动了!
我总是在夜晚遭遇麻烦和威胁,或者说总是在夜晚才会身处危险以及恐怖之中。我从没在白天见过伯爵。他是不是在别人醒着的时候睡觉,而在别人睡觉的时候起床?
我要是能去他的房间看一看就好了!但似乎行不通,他的房门总是锁着,我进不去。我又一想,只要敢尝试,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既然他可以来去自如,为什么别的人就不可以呢?我亲眼看见他从他自己的窗户爬出来。为什么我不试一试学他的样子从他的窗户爬进去?
虽然机会渺茫,但我要冒这个险。最坏也不过就是死,人死不像一头牛的死,对我来说,死后也许仍然还有来生。求主保佑我一切顺利!永别了,米娜,万一我失败的话。永别了,我挚爱的朋友和继父,永别了,所有的人。最后,再一次向我生命的全部——米娜说一声:再见了!
同一天,晚些时候
我已经尽力去做了。上帝庇佑我,我平安归来了。我必须把整个过程详细记录下来:
我鼓足勇气来到靠近南边的那扇窗户,并从窗户爬到了外面。墙壁的石头很大很粗糙,上面涂抹的灰泥已经脱落。我脱下靴子,开始了危险的攀岩。
我故意往下张望过一次,以免我不留神看到下面深不见底会吓瘫了。但是此后,我再也没有往下看过一眼。我很清楚伯爵窗户的位置和距离,我竭尽全力朝那边爬过去。我利用每一处突出的落脚点。我没有觉得头晕,也许是太亢奋的缘故吧。
很快,我已经爬到那个窗户的窗台上,接着试着把活动窗户推了上去。当我猫着腰钻进窗户脚尖落地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我四处打量,想找到伯爵的踪影,不过房间里没有人!
里面布置着一些古怪的家具,看上去好像从没有被人用过。这些家具跟我在南边那间屋子里看到的家具是同一种风格,上面也蒙着厚厚的灰尘。我想找到门钥匙,但钥匙并没有插在锁孔里,也没在别的任何地方找到它。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大堆金币,有罗马的、英国的、奥地利的、匈牙利的、希腊的、还有土耳其的金币。这些金币上都蒙着一层灰,看上去好像堆了很长时间了。我想它们的年代至少有三百年。此外,我还看到链子和饰品,有些镶嵌着珠宝,但是所有的东西都很陈旧,而且有点点锈斑。
房间的一角有一扇大门。我试着看能不能推开它。因为我找不到房间的钥匙和外面大门的钥匙。而这是我这次冒险的主要目的。我必须采取进一步的侦察,否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
门开了,门后面是一段石铺的甬道,连着螺旋楼梯一直朝下延伸。我顺着旋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除了从厚重石墙上的小孔中透出的微光之外,旋梯里几乎是漆黑一片。在旋梯底部,有一条像隧道一样的通道,通道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心气味,那是一种陈年的泥土被翻挖出来的味道。
当我朝通道深处走过去的时候,这种味道也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近。最后,我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破旧不堪的暗室,很显然这是一个墓室。屋顶已经坏损,在两个地方有台阶通往地窖。地面看上去好像最近被挖过,那些被挖出来的泥土都装在木箱子里。
显而易见,这些木箱都是由那些斯洛伐克人运来的。暗室里面没有人。为了不漏掉机会,我仔细搜索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走进了地窖,里面光线非常昏暗,我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进去。我检查了其中的两间地窖,那里除了一些破棺材板和一堆灰尘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但是在第三个地窖里,我有了重大发现!
那个地窖里总共有五十个大箱子,其中有一个箱子,放在一堆刚挖出来的泥土上面,我发现伯爵竟然躺在箱子里面!他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睡着了,我无法判断。他双眼圆睁,一动不动,但又不是那种目光呆滞的死人眼睛。他的脸颊虽然苍白,但看起来像是带着体温,他的嘴唇依然红润如常。然而他整个身体纹丝不动,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我弯下腰仔细审视了他,看是否还有生命存在的迹象,结果完全没有。他躺在这里的时间不可能很长,因为箱子里的泥土味依旧很新鲜,而这些味道一般会在几个小时内挥发干净。
箱子盖敞开着,上面还钻了很多小孔。我想钥匙也许就在他身上,于是便打算去搜他的身,而就在此时,我看见他那双僵直的眼睛好像突然射出一种仇恨的目光,尽管伯爵绝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我吓得撒腿就跑。我逃到伯爵房间的窗户边,爬出了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一头扑倒到床上,试图思索这一切……
6月29日
今天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上的日期。伯爵故伎重演想证明这封信的真实性。因为我看到他又一次穿着我的衣服,爬出那扇窗户,然后离开了城堡。当看到他像蜥蜴一样顺着城墙往下爬的时候,我真希望能用一支枪或者别的什么武器来干掉他。但也许人类制造的所有武器都根本无法伤到他。
我不敢再待在那里等他回来,因为我害怕看到那些诡异的女人。于是我回到书房看书,直到自己睡着了。
我后来被伯爵叫醒了,他用一种冷酷到极点的眼神看着我,同时对我说:“明天,朋友,我们必须分别了。你回到你美丽的英国,而我得做一些事情,可能我们从此就要永别了。你的信已经寄出去了。明天我就不在城堡里了,但我会为你打点好你的行程。明早会有一些兹甘尼人来,他们要在这里干一些活,还会来一些斯洛伐克人,等他们走了以后,我的马车会来接你,然后把你送到博尔戈关道,那里会有从布科维纳到比斯特里斯的公共马车。但是我还是期待在将来,你能够再有机会来访问德拉库拉城堡。”
我颇有些怀疑,决定探试一下他的诚意。诚意!把“诚意”这个词和这个恶魔联系在一起,简直是对这个词的亵渎。
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我不能今晚就走呢?”
“因为,亲爱的先生,我的马车夫赶着马车外出办事去了。”
“那我很乐意步行。我想立即就离开这里。”
他淡淡一笑,笑得如此温柔和蔼。很明显这微笑后面藏着杀机。他说:“那你的行李怎么办?”
“没关系,我可以另外找个时间来取。”
伯爵站了起来,用一种极委婉谦和的口气对我说话,以至于我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他说得简直像真的一样。他说:“你们英国有一句俗话叫‘缘起则聚,缘尽则散’,这句话深得我心,同时,它也是我们贵族的处世原则。跟我来,我年轻的朋友,你不用违背你的意愿在这里多等一个小时,尽管我会为你的离开而伤感,但既然你突然做出这个决定,那来吧。”
他的语气庄严凝重。然后他拿着灯领我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厅里。突然,他停了下来。
“听!”
狼群的嚎叫声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这种叫声似乎是随着他举起的手而发出来的,就好像一个大型交响乐团在指挥棒的挥舞下进行演奏一样。他停顿片刻,仍旧用那种庄重的姿态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到门口,拔下了门闩,解开了链条,随即打开了门。让我非常惊讶的是,我亲眼看见门锁被打开了。我狐疑地四下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任何类似钥匙的东西。当门打开的时候,狼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暴。那群狼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粗壮的前蹄正试图从门缝里钻进来。
我此刻明白跟伯爵对着干是无济于事的。他手中控制着这群猛兽,我无计可施。门还在继续打开,只有伯爵站在门缝处。
刹那间,我意识到此刻就是我的末日,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我会成为这群狼的美餐,而且是在我自己促成的。伯爵真是用心险恶啊。就在最后的一刻,我大叫了起来:“关上门!我决定明天早上再走!”我捂住了脸,不让他看到我苦涩而绝望的眼泪。伯爵用他强有力的手臂一挥,就把门猛地碰上了,门闩的撞击声在整个大厅里回荡。
我们默默地回到书房,大约一两分钟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伯爵向我飞吻告别的时候,我看见他眼中闪着胜利的光芒,他的笑容恐怕地狱中的犹大都会感到自叹不如。
当我回到房间准备躺下的时候,似乎听到门外有人在窃窃私语。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侧耳倾听,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是伯爵的声音。“回去!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你的时间还没有到。等着,耐心点!今晚是我的,明晚才是你的。”接着从里边传来一阵甜润的笑声。
我愤然打开了房门,看见门外是那三个舔着嘴唇的可怕女人。看见我出现,她们一起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随后离开了。我回到房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难道死期临近了吗?明天!明天!主啊,帮帮我,和那些我挚爱的人!
6月30日晨
这也许是我在这本日记里所写的最后的片段了。直到黎明前我才睡去。醒来后我又跪在了地上。我决定如果死神来临的时候,它至少会发现我已经准备好了。
后来,我感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化,我知道现在已经是早晨了!我听到了公鸡的啼声,感到自己安全了。我内心充满喜悦,打开门冲到楼下大厅。我昨天亲眼看到门并没有锁上,而我马上就能逃走。
我急切地,用颤抖的手解下铁链,拔下了笨重的门闩。然而,门却推不动,绝望的情绪紧紧揪住了我。
我一次又一次使劲去推拉晃动那扇门,但由于门太重,仍然纹丝不动,只能够听到门框嘎吱作响的声音。我可以看到锁簧已经被拨上了,显然在我昨晚离开之后伯爵把它锁了起来。
我突然有种狂热的冲动,我不惜一切都要找到那把钥匙。于是,我决定又一次爬回到伯爵的房间里去。他也许会把我杀了,但此时,死亡相对于邪恶来说,倒是一种更好的选择。我立即跑到东面的窗户,顺着墙壁爬了下去,然后我又进入了伯爵的房间。
正如我希望的,房间是空的。那堆金币还在那里,此外我哪儿都找不到钥匙。我穿过屋角的门,顺着旋梯走下去,最后通过黑漆漆的走道来到旧地窖。我很清楚那个恶魔现在在何处。
那个大箱子还在原地,离墙很近,但这回箱子是盖着的,还没有被固定,但是钉子已经放在眼子里准备被敲进去。我想必须从他身上找到那把钥匙,所以我掀开盖子,把盖子靠到墙上。瞬时,我被眼前看到的情景吓坏了。
伯爵还是躺在那里,但看上去却好像年轻了一倍。原来的白头发白胡子已经变成铁灰色。脸颊也更为丰满了,原本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也有了点血色,嘴唇也比以前更红了,而且上面还沾有鲜血,这些血顺着他的嘴角滴下来,落到下巴和脖子上。那双凹陷暴怒的双眼像是镶在一堆浮肉里面,因为他的眼睑和眼袋部分都肿起来了。
看起来这个邪恶的身躯整个都充满了鲜血。他躺在那里,犹如一个刚吸饱血后筋疲力尽的水蛭。我颤抖着弯下腰碰了碰他,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都在抗拒触摸他,但我只能去搜他的身,否则我就完了,而且当晚还很可能成为那三个怪物的一顿美餐。
我整个人都搜过了,但就是找不到钥匙。我停下来看着伯爵,他浮肿的脸上浮着一丝冷笑,简直要把我逼疯了。这就是那个我曾经帮助他搬迁到伦敦的家伙,也许在接下来漫长的几个世纪里,他都会和他不计其数的同类在伦敦疯狂地吸食人们的鲜血,然后无限制地创造出一种半人半兽的种群,专门贪婪地欺压无助的人。
想到这里,我便热血上冲,想立刻把这个妖魔从世界上铲除。我手头没有致命武器,但我随手抓起了一把工人用来填土的铁铲,高高举了起来,利刃向下,朝他那可恶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但与此同时他的头转了一下,那双恐怖的眼睛充斥着怒火,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手打滑,铁铲滑过他的脸,只在他的前额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
铁铲从我手中落下掉进箱子里,当我把铁铲拿出来时,铲子突起的边碰到了箱盖,盖子关上了,把那个怪物遮住了。我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张浮肿的脸,一张被鲜血浸透的、带着来自地狱最底层的邪恶狞笑的脸。
我想了又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我的脑子像着了火,我在绝望地等待。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欢乐的吉卜赛歌声,歌声越来越近,而且歌声中夹杂着滚滚的车轮声以及马鞭的劈啪声。
伯爵提到过的兹甘尼人和斯洛伐克人来了。我最后打量了一眼这个装着一个邪恶身躯的箱子,然后跑回到伯爵的房间里,我决定趁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猛冲出去。
我侧耳倾听,听见了楼下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随即而来的是大门重重关上的声音。肯定还有其他进来的办法,或者有人有这里某扇门的钥匙。随后,我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然后它的回音逐渐消失在某条走廊里。
我转回身又一次跑下地窖,也许在那儿可以找到新的入口。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强风,通往旋梯口的那扇门被风猛地碰上了,以至于门楣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我跑过去想推开门,但很快发现门紧得根本打不开。我又一次成为了囚徒,毁灭之网收得更紧了。
就像我前面听到的,楼下的一条走廊曾传来过很多脚步声,还有一种重物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很显然那些都是装满泥土的箱子发出的声音。我后来听到锤子敲击声,那是箱子盖被钉上了。现在我又能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大厅里,在它们后面还夹杂着一些零碎的脚步声。
门关上了,然后是链子的喀哒声,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我还听见钥匙被拔出来,然后另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最后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锁声和拔闩声。
听啊! 那是沉重的车轮在院子里以及在岩石路上碾过的声音,和鞭子的飞扬声,还有越来越远的兹甘尼人的歌唱声。
现在,古堡里只有我一个人和那些恐怖的女人们了。呸,米娜也是女人,但她们毫无共同之处,这些女人是该死的魔鬼!
我不应该一个人和她们待在一起,我应该试着在城墙上爬出更远的距离,我也许还应该带走一些金子,以防日后之需,我也许能绝地逢生。
我要逃回家!我要找到最近的速度最快的火车!我要离开这个该诅咒的城堡,离开这个有恶魔和它们的子孙践踏着的土地。
至少,上帝的仁慈要好过那些魔鬼的。悬崖深不见底,就算摔死了,我也还是作为一个人长眠于深谷!再见,所有的一切!再见,米娜!
第五章
米娜写给露茜·韦斯特拉的一封信5月9日
我最亲爱的露茜:
请原谅我拖了这么长时间才给你写信,因为这一段时间我简直被工作压垮了。你知道,当一个校长助理有时候确实很让人费神。我期待和你再次相聚,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海边,然后在那里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地交谈。
最近我工作很辛苦,因为我要配合乔纳森的学习进度,我现在正努力学习速记。我想,也许在和他结婚以后,我可以帮助他。如果我的速记水平很高的话,我就可以迅速记下他想说的话,然后用打字机把它打印出来,当然,现在我也很用心地在练习打字。他和我有时候会用速记符号通信,他现在在海外旅行,仍然用速记在写日志。在我与你见面的日子里,我同样也会坚持用速记写日记。我说的不是那种只有在星期天才悄悄记两页周记的日记,而是类似于日志的那种,是只要一有感触就写下来的日记。
我觉得别人可能对我的日记不会有多大的兴趣,但我不是为他们而写的。如果里面有什么东西值得分享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给乔纳森看一看,但是我现在还只是练习写一写。我应该学一学那些女记者,写一些采访和综述,并且记录与别人的访谈。有人告诉我,只要稍加练习,一个人就可以记住一天中所发生的一切或所有的所见所闻。反正,我们走着瞧吧。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一个小计划。
我刚刚收到乔纳森从特兰西瓦尼亚寄来的草草写了几行字的一封信。他现在很好,将于一周后回家。我一直在盼着他的信。能到外国旅行真好啊。我希望我们——我是指乔纳森和我,可以结伴去旅行。好了,钟已经敲了十点。我也要说再见了。
你亲爱的米娜
另外: 你回信的时候告诉我你所有的新闻。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我联络了。我听到了一些绯闻,特别是有关一个英俊的高个子卷发男人。
露茜·韦斯特拉写给米娜的信
查塔姆街,17号星期三
我最亲爱的米娜:
我看了你的上封信,我非得说,你对我的抱怨真是不公平啊。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我已经给你写了两次信,而你的上封信才是你写给我的第二封。另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没什么能让你感兴趣的事情。城里现在很安逸,我们经常去画廊或者到公园里去骑马、散步。
至于那个高个子卷发男人,我想你说的是那个在上次音乐晚会中和我呆在一起的男人。很显然是有人在闲言碎语。那是亚瑟·霍尔姆伍德先生。他经常来拜访我们,他和妈妈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聊得很投机。
对了,我们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人,要不是你和乔纳森已经订婚的话,我看那个人和你正般配。那个人是个很好的伴侣,英俊潇洒、家境富有、门第很好。他是个医生,非常的聪明。总之,他真的很不错。他才二十九岁,而且自己掌管着一家规模颇大的精神病疗养院。是霍尔姆伍德先生把他介绍给我的,后来他来看过我们一次,现在他经常来了。
我想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果敢冷静的男人之一。他看上去绝对沉着。我能想象他对他的病人有着多么大的影响力。他有一个奇特的习惯,总是喜欢直视别人的脸,仿佛是要看透别人的思想。他也这么看我来着,但我想,我可以自夸地说我可不那么好对付。我是从我的镜子里知道的。你曾经仔细端详过你自己的脸吗?我有过,这可是很有趣。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没试过的话,这可比你想象的更复杂。
他说,我成为他很好的心理学研究对象。谦虚地说,我也这样认为。你知道,我并不十分热衷穿着打扮,因此也无法去赶时尚的潮流。“穿衣扰人心”这又是一句俚语,别介意,亚瑟每天都这样说。好,我都说完了。
米娜,我们从小就毫无保留地分享彼此的秘密,我们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一同欢笑与哭泣,现在,尽管我已经讲了许多,但我还想讲得更多。哦,米娜,你难道猜不出吗?我爱他。写到此我的脸都红了,虽然我想他也爱我,但他从来没有明确地告诉过我。哦,米娜,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这真让我感到快乐。我多么希望现在是和你在一起啊,亲爱的,就像我们以前那样,我们身着便服坐在炉火边,我会向你倾吐我所有的内心。
现在即使是写给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措辞。我担心一旦我停下笔,我会把整封信撕碎,所以我不想停,我想向你倾吐我所有的秘密。立刻给我写信吧,把你的所有感想都告诉我。米娜,我必须搁笔了。晚安,在你祈祷的时候请为我祝福吧!
露茜
另外,我就不用告诉你这是一个秘密了吧。再次说晚安。
露茜·韦斯特拉给米娜·莫利的信
5月24日
我最亲爱的米娜:
谢谢,谢谢,再次感谢你甜蜜的回信。我真高兴我告诉了你,并得到你的共鸣。
亲爱的,俗话说,雨要么不下,一下就是倾盆大雨。我九月份就要满二十岁了,以前从没有人向我求过婚,真正的求婚。但是今天,一下子有三个人向我求婚。简直太棒了!一天之内三个人向我求婚,是不是太稀奇了?
对他们其中的两个可怜人,我真感到抱歉,发自内心的真诚抱歉。哦,米娜,我简直太高兴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三次求婚!不过,为了别人好,你可不要告诉别的女孩,否则她们一定会胡思乱想。这样,如果她们在回家乡的第一天没有六个人向她们求婚,她们就会感到受到伤害。有些女孩真的很虚荣!而你和我,亲爱的米娜,我们现在都已订了婚,而且很快就要安定下来成为传统的家庭主妇了,所以我们能够放弃虚荣。
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三个人的情况,但你必须对任何人都保密,当然,除了乔纳森。我想你会告诉他的,因为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告诉亚瑟的。一个女人应该什么事都和丈夫说,难道你不这样想吗?所以,亲爱的,我得公平对待。男人希望女人,特别是他们的妻子,能够像他们自己一样公平。但是女人,恐怕并不总是如她们应该做到的那样公平。
好吧,亲爱的,一号求婚者是在午餐前来的。他就是我前面说的谢瓦尔德医生,就是开精神病院的那个人。他有着硬朗的下巴和漂亮的额头。他表面看起来很冷静,但还是很紧张。很明显他已经想好了各种该注意的细节,而且都尽力照办,不过他还是差点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丝质帽子上面,而一个镇定的男人通常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尽管他想做出很轻松的样子,但手中却始终不停地摆弄着一把小刀,晃得我直想尖叫。
米娜,他讲话非常直率,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地爱我,虽然对我知之不多。他说和我在一起,生活会变得美好,欢畅。他还说如果我不在乎他的话,他会感到多么的难受。不过当他看见我哭起来的时候,他说自己太鲁莽了,他其实并不想增添我的烦恼。随后,他停下来问我是否能够去爱他,当我摇了摇头时,他的手颤抖了起来。犹豫了一阵后,他又问我是否已经另有所属了,然后非常婉转地说他不想勉强,只是想知道实情而已,因为当一个女人仍然心无所属时,那么他就可能还有希望。
那时候,米娜,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他我已经有意中人了。我只告诉了他那么多。他很坚强地站了起来,但面露伤感。他握着我的双手,并祝我幸福。他还表示,如果我需要朋友的话,一定要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哦,米娜,我忍不住哭了,所以你要体谅洒落在信上面的那些泪渍。被人求婚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但是,当你看到一个深爱你的可怜人,在他深知此刻无论说什么你都正在淡出他的生活,因此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你而去的时候,那就根本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了。
亲爱的,我必须在此停笔了,此刻,我感到非常的难过,尽管我同时又那么的快乐。
现在是晚上。亚瑟刚离开。我现在的心情比刚才搁笔时要好得多。所以我可以继续给你讲讲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好,亲爱的,二号求婚者是午饭后来的。他真是一个好人,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他看上去那样年轻和有活力,你简直无法相信他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着那么多的冒险历程。
我和可怜的德斯德·莫娜在这方面有同感,她很容易被类似这样的传奇故事所打动。我想我们女人真的很懦弱,我们幻想有个男人英雄救美,然后我们再嫁给他。现在我知道,如果我是个男人,并且想让一个女孩爱上我,我也会这么做。
但是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因为莫里斯先生一直和我们讲着他的传奇,但是亚瑟从来不讲。我还是,……亲爱的,也许我说急了点。昆西·莫里斯先生发现我一个人在那里。看起来,有些男人总会在女孩子独自一人的时候发现她。但亚瑟没有,虽然他试过两次,但只得到一次机会,而且还是我想方设法帮他的。现在说这些我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我必须事先告诉你莫里斯先生并不总是说俚语,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对一个陌生人,或者当着陌生人的面讲俚语,因为他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举止谈吐很高雅。但当他发现我喜欢听他讲美国俗语的时候,他就会在没有旁人的时候给我讲这些有趣的东西。我担心,亲爱的,我想这些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因为他的俚语总是恰到好处的蹦出来。不过,俚语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如果我讲俚语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亚瑟是不是喜欢,反正目前我从没有听过他讲任何俚语。 接着,莫里斯先生坐到了我旁边,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气定神闲,但我同样看得出他非常紧张。他握着我的手,用最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露茜小姐,我知道我可能不太懂得如何修你的那双小鞋,但我猜你一直在等,等着碰到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男人。而在你放弃之前,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在漫漫长路上与我并肩驰骋?”
是的,他看上去确实非常具有幽默感,而且很轻松,所以,也许拒绝他不会给他造成像拒绝可怜的谢瓦尔德医生那样的伤害。于是我以尽可能轻缓的语气对他说我不懂骑马,而且目前根本没有骑马驰骋的打算。然后他说他刚才讲话有些轻浮,如果他说错了什么,希望我能够原谅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显得很严肃认真,我禁不住也严肃起来,同时——我知道,米娜,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在卖弄——这是今天第二次被求婚,我心里还是有一种窃喜。
随后,亲爱的,在我还来不及开口以前,他便开始对我滔滔不绝地表达爱意,把他的真心和灵魂奉献到我的脚下。他是如此的真诚,以至于我改变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观念。以前,我总认为男人肯定都是嘻嘻哈哈的,从来不会太严肃,因为,他平时就是一直兴高采烈的。我猜他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我在洞察他,因为他突然停下来,然后用既充满阳刚之气,又饱含热情的语调对我说话,要不是我另有所爱,我肯定会爱上他。
“露茜,我知道你是个真心实意的女孩。如果我不相信你是个在灵魂深处都那么正直纯洁的人的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向你倾吐心声。告诉我,就像好朋友之间那样,你心里还有没有别人?如果有,我不会给你找一丝的麻烦,相反,如果你愿意,我会做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朋友。”
亲爱的米娜,为什么男人总是那么高尚,而我们女人简直配不上他们?刚才我还差点在打趣这位胸怀宽广的真正的绅士,现在我却忍不住哭了。我恐怕,亲爱的,你会觉得这封信拖拖沓沓,婆婆妈妈。我现在的感觉真的很糟。为什么不能让一个女孩同时嫁给三个男人,或者愿意嫁多少个就嫁多少个?这样所有的麻烦不就解决了吗?但这是邪念,我本不该说出来。
尽管我正在哭泣,但我很高兴能面对莫里斯先生坚毅的眼神,直言相告:“是的,我爱着一个人,虽然他还没有告诉我他爱我。”看来直接讲出来是对的,因为不久他脸上就显出一丝轻松,然后他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想其实是我主动把手伸过去的——他诚恳地对我说:“多勇敢的姑娘,我情愿失去追求你的机会,也不愿拥有追求世界上其他姑娘的机会。不要哭泣,亲爱的。如果是为我而哭,那就不必了,我可是硬骨头,没那么容易被击垮,我承受得了。如果那个男人还没意识到他未来的幸福的话,那么,他现在最好动作快点,否则他就得先把我对付了。小姑娘,你的诚实与勇气已经让我成为你的朋友,这比成为你的恋人更珍贵,更无私。亲爱的,我现在离天国还有一段很孤单的路要走。你何不吻我一下呢?这个吻将在黑暗中给我带来光明。你可以的,你知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因为那个好人——他一定是个好人,否则你也不会爱上他——现在还没开口呢。”
他的话真的令我折服,米娜,对于其他的情敌,他表现得如此勇敢、甜蜜,还有高尚,不是吗?而且他看上去那么悲伤,于是我上前吻了他。他站了起来,双手握着我的手,当他低头看我的脸时,我恐怕我那时脸正涨得通红。
他说:“小姑娘,我握着你的手,而你也亲吻了我,如果这都不足以铸造我们的友谊,那就没有什么可以了。谢谢你给我的温柔真情,再见。”他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戴上了帽子,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门去,没有眼泪,没有哆嗦,也没有停顿,然后我像婴儿似的哭了起来。哦,为什么一个像他那样有很多女孩情愿臣服在他脚下的男人会遭遇如此打击?如果我心无旁人的话,我知道我也愿意。只是我不想。亲爱的,这真是让我难过。在给你讲了这些以后,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再写下去了。在情绪好转起来以前,我先不谈那第三号求婚者了。
你爱的露茜
另外——哦,关于第三个人,我其实不需要再多说了,不是吗?而且,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头晕目眩,他似乎在进房间后没有多久就张开双臂拥抱了我,并且吻了我。我感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知道因为我做了什么才换来这些幸福。我只有在将来向上帝证明我没有辜负上帝对我的厚爱,感谢他赐予我这样的爱人,这样的丈夫和这样的朋友。再见。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5月25日
今天食欲低落。坐卧不宁。自从昨天被拒绝以来,我内心一直感觉到空荡荡的。看起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行动更有效更重要的方法了。我知道目前惟一的良药就是工作,于是我走到了我的病人中间。我挑选了一个足以引起我研究兴趣的病人,这个人是如此的奇特,我决定尽可能地去了解他。今天,看起来我比以前更深地探触到他内心的神秘世界。
我今天比平时询问得更详尽,我想掌握他所产生的幻觉的本质因素。我现在发现,在我做这件事的方式上看,有点残酷。我似乎希望让他保持这种疯狂的状态。而这是我以前绝对避免发生在病人身上的事,就想我躲避地狱之门一样。
在何种情况下我才不会躲避地狱?
有句俗语“地狱不是谁都能进的”。如果这是一种本能,那么隐藏在本能后面一定有值得仔细琢磨的东西。所以我最好立刻着手去做,所以——
伦菲尔德,五十九岁,性情急躁,力大无比,病态的兴奋,周期性忧郁。我弄不明白他的混乱的思维模式。我认为是这种急躁性格本身加之外界的干扰性影响使之最终定型成为一种精神性综合症,这种综合症病人有潜在的危险性,或者在缺乏自我关注的情况下更为危险。对具有强烈自我关注倾向的人而言,谨慎本身就是对自我安全的最好保障。我的理论是,当人的自我成为一个固定点时,自我控制力与破坏力就会达到一种平衡。而当责任或某一种动机等等形成一个定点时,破坏力就会被突显出来,而这时只有通过一系列的外在冲突或者事件才能有效平衡这种破坏力。
昆西·莫里斯给亚瑟·霍尔姆伍德的信
5月25日
亲爱的亚瑟:
我们曾在大草原上的营火边讲传奇故事,在马尔喀彻斯着陆后互相包扎伤口,在提提喀喀岸举杯祝福健康。我们还有许多传奇没有讲,我们有别的伤痛需要治愈,还有别的祝福需要举杯相贺。明晚为何不让这一切心愿在我的营帐边实现呢?我毫不犹豫地邀请你,因为我知道你的那位姑娘已经应邀要去参加一个晚宴,所以你明晚是自由身。
还有另一个人要参加,那就是我们在韩国认识的老朋友,谢瓦尔德医生,他正往这边赶来。到时我们泪眼相对,举杯同饮,为全世界最快乐的男人祝福,真心地祝他健康,因为他拥有了上帝所赐的那颗最为高尚的心,赢得了最有价值的胜利。我们热切地邀请你前来,用真心和挚情还有如同你右手般真真切切的问候。我们发誓,如果到时候你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一定会送你回家。快来吧!
你的,曾经的和永远的朋友昆西·莫里斯
亚瑟·霍尔姆伍德给昆西·莫里斯的电报
5月26日
无论何时都要算我一份,我有让你们两个都感兴趣的消息。
亚瑟
第六章
米娜·莫利的日记6月24日,怀特白
露茜到车站接我,她看起来比以往更甜美、更可爱。接着我们开车到新月街的房子。这是个可爱的地方。那条叫伊斯克的小河,穿过一个深深的峡谷,在入海口附近突然变宽。有一座大陆桥横跨在河流之上,桥墩很高,透过桥墩的间隔眺望远处,使景物看上去更缥缈。峡谷绿得很美,而且非常陡峭,当你站在任何一边的高地,都能立刻看到对面的高地,除非你非常靠近悬崖,才能看到下面。
古老市镇的房屋——在远离我们的那一边——都是红色屋顶,而且鳞次栉比,就像我们看过的纽伦堡的照片一样。在城镇的上方,就是怀特白大教堂的废墟,历史上它被丹麦人攻陷,这个大教堂也是“玛米安”景致的一部分,墙上刻着少女图。
这是个非常著名的废墟,占地很大,而且到处都是美丽而浪漫的历史古迹。据说,在这里,曾有人看见一名白衣女子坐在大教堂的一扇窗口边。在大教堂和市镇间有另一个教堂,教堂周围是墓地,中间立满了墓碑。
我认为这一带是怀特白最美丽的一处地方,因为它的地势高于城镇,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港口,和由凯特尼斯岬延伸入海而形成的海湾。海港附近的地势很陡峭,一部分岸边的石头已经坠入大海,有些墓碑遭到毁坏。在一处地方,部分墓地的石雕延伸到了下方很远的沙石路上面。
有一些小路穿过教堂的地带,路旁有座椅,人们到这儿散心,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欣赏着美丽的风景,享受着徐徐的微风。我也应该常到这儿坐坐,做一点事。的确,我现在正在写着日记,本子就放在膝上,一边还在听着坐在身旁的三位老人的聊天,他们每天似乎除了在这里聊天之外,别的就什么都不做了。
港湾就在我脚下。远处,有一面长长的花岗岩墙一直延伸入海,在尽头处有道弯,当中建有灯塔,一堵坚硬的墙围绕着它。在近处,这堵墙从反方向弯成胳膊肘状,在末端也有一座灯塔。在两个灯塔间有一狭窄的出海口进入海湾,然后就突然变得宽阔起来。
涨潮时很美,可是退潮时这儿就没剩下什么了,只有溪水在沙石岸间流动,随处可见一些岩石。这边在海港外部,有一座绵延半英里的大暗礁,陡峭的一端从南面的灯塔后穿出来。在暗礁尽头有一座绑有吊钟的浮标,天气不好时它会摇动,在风中发出凄凉的声音。传说中,当船在海里迷航时,会在海里听到钟声。我要向老人问问这件事,他正向我这边走来……
这是个有趣的老人,他一定很老了,脸像树皮一样布满了疙瘩和皱纹。他告诉我说他快一百岁了,在滑铁卢之役时,他是格陵兰渔船上的水手。我想恐怕他是个非常多疑的人,因为当我问到海上的钟和在寺院的怀特白大教堂的少女时,他很断然地说:“小姐,我不会为这些事费神。这些事都老掉牙了,注意啊,我可不是说这些事在以前没发生过,我说的是在我这个年代没发生过。对游人访客来说,这些传说是不错,但对像你这样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来说,可不合适。从约克郡和利兹郡来的旅行者总是吃咸鱼干,喝茶和到处求购廉价的黑玉,他们什么都信。我真怀疑谁会那么费事去对他们撒谎,甚至报纸上也不会,尽管报纸满纸登的都是傻话。”
我想我可以从他身上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所以我问他是否介意告诉我一些有关以前捕鲸的事。当他正准备要讲时,远处传来了钟声,一共敲了六下,他费力地站了起来,说道:“小姐,我必须随大伙一起回家了。我的孙女不喜欢在茶预备好以后花很长时间等我,我还得花时间爬好长一段台阶。而且,小姐,到现在我肚子里也没食了。”
他蹒跚地离开了,而且我可以感觉到他匆匆地在石阶上往下赶。这些台阶也算是此处一大特色,它们从城里一直往上通向教堂,估计总共有好几百级,虽然我还不知道具体的数字。这些台阶蜿蜒曲折,线条优美,坡度很缓,马也可以轻松地走上走下。我想起初它们应该跟那大教堂有关。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露茜和她母亲一起外出拜访,由于只是礼节性拜访,所以我没去。现在她们也该回来了。
8月1日
一小时之前,我和露茜来到这里,我们和那个老人以及另外两位常来和他聊天的老人进行了一段非常有趣的谈话。我想那位老人很明显是他们的主心骨,而且我相信他在盛年时期一定是个发号施令的人。他对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目中无人,如果他辩不过,他就会转为恐吓,然后把他人的沉默看做是对他的认可。
露茜穿着一件白色的麻质上衣,看起来美得可爱,她到这儿来以后,脸色一直都很好。我注意到老人们都不愿放过跟她比邻而坐的机会。她在老人们面前总是那么乖巧,我想老人们可能都爱上她了。虽然那个老人对露茜很迁就,也反驳她,但却对我并不一视同仁。当我把话题转到那些传说上的时候,他立即变成另外一副说教的嘴脸。
“这全是傻话、疯话、胡说,就是这样,没别的了。这些诅咒,传言,还有那些鬼怪、灵异、妖魔,只适合用来骗骗小孩和头昏脑涨的女人。它们只是泡影罢了。所有鬼怪、异象和警告,都是牧师创造出来的,好驱使人们去做些他们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一想到这些谣传就感觉到他们的丑陋。他们不仅不满足报上的那些谎言,而且还把它们向弟子们传教,好让它们刻在墓碑上。看看你周围的墓碑,不是写着‘某某之墓’就是‘神圣纪念某某’,但实际上它们之中将近一半根本没有埋人,而这些所谓的纪念就像呼出的一口气那样无足轻重,一点儿也不神圣。都是谎言,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我的天,当审判日到来,他们一定会在慌乱中拖出他们的那些墓碑拼命为自己辩解。有些人会无助地发抖,就像在大海上失去了方向一般。”
我看到了老人脸上自满的表情以及环视四周找寻同伴认可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有意“炫耀”,所以我说了一句话逗他继续讲:“哦,史威尔先生,你不是认真的吧?很明显,这些墓碑不全是假的啊?”
“当然,可能会有少得可怜的几个是真的,只是别人把他们说得天花乱坠的。俗话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整个事情都是谎言。看吧,现在你来到这里,作为一个陌生人,你看到这个教堂的墓地。”我点点头,我想最好表示同意他讲的话,虽然我不太懂得他的方言,不过我想是跟教堂有关的一些东西。他继续说:“而你认为所有这些传说中的事都发生过,是圣洁的,真实的,对吗?”我再次点点头。“这就是谎言的来源。为什么?因为其实这些棺墓里是空的,就像传说中星期五晚上讨债人的果酱盒。”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他们都笑了。
“我的天!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在那里呢?看看那儿,在墓碑背面写的,读一下!”我走过去,只见上面写道:“爱德华·史班斯拉格,大副,1854年在安着斯海岸被海盗谋杀,卒年三十岁。”
在我回来后,史威尔先生又说道:“我想知道,是谁会把他的尸体带回家下葬呢?他可是死在安着斯海岸!而你相信他的尸体就在下面!哈!我可以说出一串人的名字,他们就葬身在格陵兰海底,”——他指了指北方——“或者我都可以告诉你那些洋流会把他们的尸骨冲到何处。你周围都是这样的谎言,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读一读这些精雕细刻出来的谎话。这位布瑞斯威特·罗瑞,我认得他父亲,他二十岁时在格陵兰岛以外的莱富里海失踪;还有安祖鲁·伍德浩斯,1777年时,溺死在同一个海里;一年之后,约翰·帕克斯顿,溺死在永别角;老约翰·罗林斯,五十岁时溺死在芬兰湾,他祖父曾和我一同出海。”
“你以为,只要吹响号角,这些死人就会急急忙忙往怀特白赶吗?我早就看透了!我告诉你,即使到了这里,他们也会互相诋毁、排挤,就如同往日我们在冰天雪地里的争斗,从早到晚,然后用极地之光为自己疗伤。”
很明显,他的话中带着当地人才听得懂的笑料,因为那老人讲完之后就咯咯地笑开了,他的同伴们也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不过,”我说,“显然,你讲的也不全对,因为你一开始就假定这些可怜的人,或是他们的灵魂,都会在审判日时,扛着自己的墓碑去受审吗?你认为那真的必要吗?”
“那么那些墓碑还能派什么用场呢?回答我,小姐!”
“是对亲人的慰藉。我想。”
“是对亲人的慰藉。你想!”他非常轻蔑地说,“他们的亲属都知道那是谎言,而且这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这是谎言时,他们的亲人能得到什么慰藉呢?”他指着我们脚边的一块放倒的石板,石板上面放了张椅子,就在山崖边缘附近。“读读刻在那个石头上的谎言吧。”他说。从我站的方向看碑文是颠倒的,不过露茜的位置较正些,所以她俯身去读给我们听:
“神圣纪念乔治·卡农,他在神圣复活的希望中离开了我们。1873年7月29日,落下悬崖遇难,墓碑是伤心的母亲建给她挚爱的儿子的。他是这位母亲惟一的儿子,而这位母亲是个寡妇。”
“真是的,史威尔先生,我看不出有任何好笑的地方!”她非常严肃地说出了她的看法,而且口气还有点不高兴。
“你看不出有什么好笑?哈哈!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个所谓悲伤的母亲其实是地狱之猫,她憎恨她的儿子,因为他是个残废,一个不折不扣的侏儒。儿子也讨厌母亲,因此他宁可自杀,这样他母亲就得不到下在他身上的保险费。他用步枪朝他脑袋开了一枪,那是以前用来吓唬乌鸦的枪,但这一次却不是用来对付乌鸦,最终给他引来了牛蝇和小蚊虫。他就是这样摔到悬崖下去的。至于对神圣复活的希望,我倒常听他对我说,他希望下地狱,因为他母亲非常虔诚地想上天堂,而他不希望与他母亲同处一地,现在,那石碑上写的是不是,”他边说边用拐杖敲着那块碑石,“是不是一堆谎言呢?就好像是乔治自己气喘吁吁背着那块石碑爬到这里来,并且要求把它作为自己圣洁的证据,我想加百利天使看到后都会大笑不止。”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露茜转移了话题,她站起身对老人说:“哦,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呢?这是我最喜欢的位子,而且不舍得离开,但现在我发现我肯定是坐在一个自杀身亡者的坟墓上。”
“这对你没坏处,漂亮姑娘,如果可怜的乔治知道有位少女坐在他身上,他可能还会感到高兴的。没有什么事的。我已在这儿坐了二十年了,什么事都没有。你也不要害怕那些你脚底下的,或者不在你脚下的墓碑。等到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墓碑都不见了,这里就像一片刚刚收割完毕的空田地中一样,你再害怕也不迟。听,敲钟了,我也该走了。很高兴为小姐们效劳!”说完他就蹒跚着走开了。
露茜和我坐了一会儿,我们手拉着手,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她从头到尾把亚瑟和她即将举行的婚礼再说了一遍。我听着有点心酸,因为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乔纳森的消息了。
同一天
我独自来到这儿,因为我很难过。没有我的信,我希望乔纳森没出什么事,大钟敲了九下,小城里灯火通明,有的时候灯光沿街排成一条直线,有的却孤零零的。它们向上延伸到伊斯克,消失在山谷的坡底。我左边的视线被大教堂旁的一幢黑房子的房顶给挡住了。羊群在远处的田野里鸣唱,还有驴子在人行道上行走的喀哒声。码头上的乐队正热热闹闹地演奏着华尔兹舞曲,沿着码头一直往前,救世军在一条后街集会。两拨人彼此互不干扰,不过坐在高处,我能够看见也能够听见下面的一切。我不知道乔纳森在哪里,是否想着我?我希望此刻他就在这儿。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6月5日
伦菲尔德的病例变得愈有趣,我就觉得愈了解他这个人。他有一些特征在迅速加剧:自私、自闭,并抱有很强的目的性。我希望我能了解他这种目的性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不过我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自我解脱的方式是一种对动物的爱,但是说真的,他真的对动物的爱有着非常怪异的倾向,有时我想,他只是冷酷得变态罢了。他养的宠物都很奇怪。目前,他的嗜好是抓苍蝇。他现在养的苍蝇数量很可观,我不得不警告他了。让我吃惊的是,他并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发作起来,而是处理得相当严肃。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可不可以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把它们弄走。”当然,我说可以。我一定要看看他怎么办。
6月18日
他现在又把兴趣转向了蜘蛛,而且盒子里已经有好几只大家伙了。他不断地用那些苍蝇喂它们,所以苍蝇的数量明显减少,但是他还是省下自己一半的食物去招惹房间外的更多的苍蝇。
7月1日
他的蜘蛛现在变得和苍蝇一样讨厌。今天,我告诉他必须把它们处理掉。他看上去很伤心,所以我告诉不管怎样先处理掉一部分就好了。他欣然接受了。这次我给他同样的时间。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会让我很恶心。因为当一只吃饱了烂肉的可恶苍蝇撞进他的房间时,他会抓住它,然后兴致盎然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把玩好几分钟,然后,在我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时,就把苍蝇扔到嘴巴里,吃了。
我斥责了他的行为,不过他平静地辩解说这样很好,而且有益健康;还说苍蝇是个生命,顽强的生命,并且赋予他生命。这让我有了一点启发,或者一个初步的想法。我必须观察他如何除掉那些蜘蛛。很显然,他的思想里有很严重的问题。他有一个小记事本,他常常在上面写些东西。笔记中满篇都是一大堆的数字符号,通常是很多单个的数字加个总数,这些总数再加在一起,好像他在算账一样。
7月8日
伦菲尔德的疯狂具有一定的规律性,这种初步的想法逐渐在我脑海中增强。我很快就会有眉目了。哦,然后成为无意识的思考,你将不得不控制你的意识。我有几天没去看他,这样如果有什么变化,我就能立刻注意到。结果,我发现他处理掉了一些原来的宠物,又养了一个新的宠物,除此之外一切没什么变化。他抓到了一只麻雀,而且已经部分地驯服了它。他驯养的方法很简单,这就是为什么蜘蛛正在减少的原因。蜘蛛剩下的不多了,但它们都吃得很好,因为他仍旧用食物招苍蝇来喂蜘蛛。
7月19日
我们有了些进展,这位老兄现在养了一群的麻雀,而他的苍蝇和蜘蛛已经几乎绝迹了。当我进他房间时,他跑到我面前,说想请我帮个忙——一个很大很大的忙;他说话时像狗一样讨好地看着我。我问是什么忙,他全神贯注地对我说:“一只小猫,一只小小的、柔顺的、顽皮的猫仔,我可以跟它玩,教它,喂养它,一直喂养下去!”
我对他的请求不是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因为我注意到他的宠物个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活跃。但是我并不在意要像除掉蜘蛛和苍蝇那样除掉那些温驯的麻雀家族;所以我说我会考虑一下,而且我问他是不是愿意养一只成年猫。他回答我时流露出的渴望的语气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哦,是的,我想要一只成年猫!只是当初我怕你不允许我养大猫,所以才提出养猫仔,没有人会拒绝让我养小猫,是不是?”我摇摇头,告诉他目前恐怕不可能,不过我会考虑考虑。
他的脸沉了下来,我看到了一种危险的讯号,因为他突然流露出的愤怒、乜斜的目光预示着杀机。这个人是个潜在的杀人魔王。我要利用他目前的这种渴求,去测试他,看看结果到底如何,那时候我就能知道得更多。
晚上十点
我又一次去看望了他,发现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思。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跪在了我面前,然后哀求我同意他养一只猫,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救赎。但是我态度坚决,我告诉他不能养,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起来,坐回到了原来的那个角落里,一边还啃着手指甲。明天一大早我再来看他。
7月20日
我赶在巡房之前去看望了伦菲尔德,发现他已经起床了,嘴里还哼着小调。他将自己存下来的糖撒在窗边,很明显又开始抓苍蝇了。他似乎很乐意从头开始,而且很悠闲的样子。我到处找他的麻雀,但都看不见它们,于是我问他鸟都到哪儿去了,他头也不回地告诉我说它们都飞走了,房间里散落着一些羽毛,而在他的枕头上还有一滴血迹。我没说什么,但是去找了打扫人员,要他们随时向我报告这一天中他任何反常的举动。
上午11点
助手刚来告诉我伦菲尔德病得很厉害,而且还吐了一大堆羽毛。他说:“医生,我相信他把他养的鸟都吃了,而且是生吞下去的!”
晚上11点
今晚我给伦菲尔德打了一针很强的镇静剂,强到足够令他睡熟,然后把他的笔记拿来看一看。最近在我脑中零零星星的想法已经逐步趋于完整,我的理论也得到证实。他那种具有杀人倾向的躁狂症状是一种很特殊的症状。我只能为他另立一个类别,称之为“生吃癖”躁狂症。他的渴望就是尽其所能地猎食生命,他以一种累计的方式设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让蜘蛛吃苍蝇,让一只鸟去吃很多蜘蛛,然用又想让一只猫吃下很多鸟,那么最后一步会是什么呢? 这个实验值得完成。只要找到充分的动机,就完成了。人们曾经讥笑过活体解剖,但看看今天的成果吧!为什么不把科学研究推进到更复杂更至关重要的阶段,比如说对大脑的研究?如果我掌握了其中的一部分奥秘,哪怕我对某一个疯子的思想有深刻的了解——我就可以创立属于我自己的科学派别,那样的话,桑德森的生理学理论或者福瑞尔的脑科学理论简直就不值一提。希望能找到合理的动机!也许我不该想这么多,否则反而会迷失方向;一个好的动机也许会改变我自己,因为不是的话,我本身也可能会头脑异常,或者是先天的?
那个人很充分地证明了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知道他认为一个人值多少命,或者是否只是一人抵一命?现在,他已经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以前的账目,今天又开始记录新的账目。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每天都有新的记录呢?
对我来说,好像昨天我的整个生命带着新的希望结束了,而同时我的记录又翻到了新的一页。而这一切还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最后给我算总账,衡量出我的得与失。哦,露茜,露茜,我不能生你的气,也不能生我朋友的气,因为他的快乐就是你的快乐。我只有无望地等着,并工作,工作,再工作!
只要我能够像我那可怜而疯狂的朋友一样拥有一个强烈的动机——一种良善而不自私的动力——让我投入工作,那也是种真正的快乐。
米娜·莫利的日记
7月26日
我感到有些焦躁。露茜和乔纳森让我感到难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乔纳森的信了,我很担心他,但昨天,一向都很和蔼的霍金斯先生给了我一封乔纳森的信。我曾写信问他是否收到过乔纳森的信,他说随附的信是他刚收到的。
这封由德拉库拉城堡寄出的信只有一行字,说他马上要出发返回。这不像乔纳森的风格,我不明白,我感到不安。另外,露茜梦游的老毛病最近又犯了,虽然她身体状况很好,她母亲曾对我提起这件事,我们决定每晚都要把我们的房门锁上。韦斯特拉太太有种印象,认为梦游者常会爬到屋顶沿着屋檐边上行走,然后突然醒过来,最后会在绝望的响彻四周的尖叫声中跌落。她总是担心露茜。她告诉我她丈夫——露茜的爸爸也有相同的毛病,他总会在夜晚起床,穿好衣服走出去,如果他不被拦住的话,就一直走下去。
露茜打算在秋天结婚,她现在已经在准备礼服,安排新居。我很同情她,我也在准备自己的婚礼,只是我和乔纳森想过简朴的生活,能维持收支平衡即可。霍尔姆伍德先生,也就是亚瑟·霍尔姆伍德,是贵族戈德明的独生子,只要安顿好身体不适的父亲后,就应该很快地离城来到这里,我想露茜一定正掐着手指头在算着他到达的日子。她想带他去教堂附近的崖边坐坐,让他看看怀特白的美景。我敢说是等待在困扰着她。只要他一到,露茜就会好起来的。
7月27日
没有乔纳森的消息。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尽管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我真的希望他能写信来,哪怕只是一行字也好。露茜梦游得更严重了,每天晚上我都被她在房间里的走动声吵醒。幸好天气很热,她才不至于着凉。不过由于焦虑,以及睡觉时经常被吵醒,我自己也开始有了变化,我变得紧张和容易惊醒。感谢上帝,露茜的健康状况还算良好。由于霍尔姆伍德先生突然被召回伦格去看望他病危的父亲去了,这使得露茜与他相见的时间不得不推迟。尽管露茜对此心烦意乱,不过从她的外表并看不出来。露茜是开朗型的人,她的脸颊现在透着可爱的玫瑰红,以前的那种苍白脸色已经不见了,但愿她的脸色能永远这样红润下去。
8月3日
又过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乔纳森的消息,甚至霍金斯先生也没有他的消息,我曾经从他那里得到过乔纳森的信。哦,我希望他不是病了,他应该写了信。我看了他的上一封信,它并不能满足我。这不像是他写的信,但确实是他的笔迹,绝对没错。上个星期露茜梦游的次数减少了,但是她表现出一种奇怪的专注,真让我不明白,就连在她梦游的时候,她都像要查看我。她试着开我的门,当她发现门锁着的时候,又满屋子走来走去地寻找钥匙。
8月6日
又过了三天,乔纳森仍旧杳无音讯。我的疑心变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我知道该写信到哪儿或者我能去哪儿,我会安心得多。但是自从上一封信后,就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乔纳森的音讯了。我只能祈求上帝能再给我一些耐心。露茜变得越来越兴奋,但身体状况依然不错。
昨晚很吓人,渔夫们说我们这里马上要有暴风雨,我一定要看看这场暴风雨,并了解一点天气变化的常识。今天天色灰蒙蒙的,太阳躲在凯特尼斯上空厚厚的云层里。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除了绿色的草地,看上去好像是块翡翠嵌在灰色的岩石之中。灰色的云与远处阳光射出的光线交融在一起,压在灰色海平面上空。而绵延在海平面上的那些沙丘看上去就像灰色的雕塑一般。海水向浅滩和沙地怒吼着翻滚过来,又在被海水湿气所包围的内陆上消退。地平线消失在灰蒙蒙的雾中。所有的东西都很庞大,云高高地堆起,像块巨石,海上传来的海啸声听起来像是末日的预兆。海滩上到处有黑色的影子,有时半掩在雾中,好像是“人形树在走动”。渔船正在加紧往家赶,进港的时候,海浪把渔船掀得上摇下晃,渔民们不得不随时进行排水。
老史威尔先生来了,他径直走向我,从他脱帽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想和我说话。那老人的改变简直让人感动。当他坐在我身旁时,他用一种非常温和的语气对我说:“小姐,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我察觉到他的不安,于是我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让他完完整整讲给我听。他让我握着他的手,然后说:“亲爱的,几个星期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有关死者的事情恐怕吓着了你们,不过,我不是认真的,当我死的时候,我想要你记住这一点。我们这些老家伙耳朵都快聋了,一只脚已踏入了棺材,我们都不愿去想这些事,我们不想感到害怕,那就是为什么我轻描淡写地谈论它们的原因,因为这样才能让我的心轻松一点。不过,小姐,上帝保佑你。我并不怕死,一点也不,只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想死,我的时间不多了,因为我老了,一百岁对任何人而言都已经是太长了。我现在死期不远了,所以我已经在等我的大限了。你看,一时之间我还不能戒掉这种调侃的习惯。很快,死神会为我吹响号角,亲爱的,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因为他看见我哭了起来。
“如果他今晚来,我也不会拒绝他的召唤。因为生命的目的终究只是等待另一件事,而不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而且死亡是我们完全能倚靠的事。我很满足,因为他正朝我走来,亲爱的,他正快速赶来。也许我们还在观望和徘徊的时候,死亡就到来了。也许他藏身海风之中,吹来了失落、危难、挫折以及伤痛。看,快看!”
他突然大叫起来,“风中有什么东西,就在嗖嗖的海浪声中,看啊,闻啊,这是死亡的味道。它就在空气中,我感觉它的到来。主啊,让我愉快地迎接它的到来吧!”老人虔诚地伸出双臂,举起手中的帽子,他蠕动的嘴唇好像是在祷告。几分钟的寂静后,他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并给了我祝福,然后说了声再见,步履蹒跚地走远了。
我被这一切完全地打动了,心里感到非常的伤感。当我看到海岸守卫向我走过来时,才觉得情绪好转了一些。他腋下夹着一副望远镜,像往常一样停下来和我说话。不过,他同时一直不断地望着一艘奇怪的船。“我无法辨认它,”他说,“看外形像是俄国船,不过它一直鬼鬼祟祟地在那儿徘徊,这船似乎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它好像明白暴风雨就要来临,但它却不知道该往北开还是进港。再看看那儿——它行驶的方式很怪异,好像无人掌舵一般地随风飘荡。明天此时,肯定会有它更多的消息。”
第七章
8月8日,《每日电讯》的剪报 (贴在米娜·莫利的日记上)怀特白特派员报导
当地历史上最猛烈最突然的暴风雨刚刚降临,造成了奇特的景象。此前的天气的确有点闷热,但这在八月来看,也纯属正常。星期六晚上的天气出奇的好。而昨天,一大群游客出发去参观马革瑞夫森林、罗宾汉海湾、瑞格米尔、朗斯威克、斯泰塞斯,以及邻近怀特白的其他几个旅游点。爱玛号和斯卡尔波罗号游船沿着海岸行驶,往来怀特白的航线出奇的繁忙。直到下午以前,天气都是异常的好。
在东岸的断崖处有一片墓区,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北面和东面宽阔的海域。到了下午,据说该地的人看到在西北方的空中突然出现了“马尾云”。随后,一阵风从西南方袭来,用气压学上的术语来说是“二级:微风”。当值的海岸守卫立刻做了报告,而一位老渔夫,他已经在东岸断崖观察气象长达半个世纪之久,预测说有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
日渐西垂,夕阳余晖,云影婆娑,这些美景深深吸引住了那些在断崖老墓区散步的人。在太阳被凯特尼斯暗礁遮挡住之前,它耀眼地横挂在西边天际,层层叠叠的云层放射出七彩光芒——火红的、紫的、粉红的、绿的、紫罗兰色的,还有黄金般的色彩。漫天云朵点缀,虽然不大,但却似乎全是黑的,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形状,看上去好似巨幅剪影。画家们往往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无疑,一些叫做“暴风雨之前奏”之类的作品一定会在明年五月的英国皇家美术学院或皇家学会上大放异彩。
许多船主决定,在暴风雨离开之前,把他们的“渔舟”或者“骡船”停泊在海湾内(这些船跟普通的船属于不同的类别)。傍晚时分,风彻底停了,到了午夜,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有一种打雷之前的闷热,人的感觉器官都变得迟钝起来。海上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灯光,因为平常在岸边停靠的汽船都已经开走了,只有一些渔船在近海,惟一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一艘外国帆船,它撑满了帆,好像要往西航行。
船长要么是鲁莽,要么是无知,岸上已经有很多人不断发出信号提醒他们降下风帆,以及可能面对的危险。在夜幕降临前,他们曾见过这艘船在海面随意漂浮着,它随着海浪的起伏缓缓晃动——悠闲得就像油画中画的大海中的船一样。
快到十点时,空气的沉静变得非常的压抑,内地的羊叫声和城里的狗吠声都听得很清楚,码头上的乐队奏着法国乐风的曲子,就像在宁谧和谐的大自然中奏出的一个不和谐音符。午夜刚过,海上传来阵阵奇怪的响声,而天空也开始有奇怪的、若有若无的、空洞的隆隆声。
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暴风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袭来了。人们无法了解为什么整个自然界在一瞬间都震惊起来了。海面卷起怒涛,一浪高过一浪,不到几分钟,本来沉静的海就变成一只怒吼的怪物。白色的海浪狂扫平坦的沙地,然后冲向断崖。海浪也在码头激起飞溅的浪花,白色泡沫在怀特白港两端的灯塔附近四处散落。风像雷似的吼着,风力很大,就算是个强壮的男人都很难顶风而行,除非紧紧抓住铁柱子,否则无法稳住脚步。
现在看来,驱散码头上众多的观潮人群是必须的,不然,那晚的不幸会增加很多倍。团团的海雾向内地笼罩过来,让环境变得更为危险。幽灵般的浮云在低空滚动,又湿又冷,如果再加点想象力,似乎可以感觉到那些在海上失踪者的阴魂正用他们潮湿的手,触摸着他们活着的弟兄。
很多人都被这横扫而来的海雾吓坏了。雾散后,天空开始有闪电,照亮了近处的海,伴随迅猛闪电而来的是一串震耳的雷声,整个天空好像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抖动了起来。有些景象看起来相当壮观,引人注目。海浪卷得像山一样高,然后把大量的白色浪花抛向天际,看起来好像是狂风裹住了它们,并把它们卷入了高空。稀稀落落的渔船,在疾风下忙着找寻避风港,还有不时在暴风雨中挣扎着白色翅膀的海鸟。在东岸断崖最顶端的地方,新的探照灯已装备好,但是没试用过。值日官准备好启用它,在急促的雾气散开时,把它照到了海面上。有一两次探照灯相当起作用,当一艘渔船的船沿都快没入水中时,最后都是借着它才顺利地驶入港口,避开了在码头触礁的危险。所有的船安全地入港后,岸上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热情的欢呼,好像要把强风给劈开,然而,欢呼声随即就被狂风一扫而空。
不久,探照灯发现一艘撑满帆的船出现在近海,显然这是那艘在傍晚时被注意到的帆船。此时,风已转往东吹,断崖上的人都不禁不寒而栗,因为他们知道那艘帆船所面临的危险。在船和港口之间有一大片暗礁,许多船都曾在那儿遇难,而根据目前的风向来看,它无法到达港湾的入口处。就要到涨潮时间了,而浪是如此的大,海岸上的浅滩几乎被卷起的浪涛所淹没。
那帆船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在行驶着,用一句古话来说:“哪里有地狱,它就往哪里去。”接下来,又出现了另一阵海雾,比往常的都壮观,好像一个巨大的帐幕,把所有东西都罩住了,人们只能耳听暴风雨的怒吼,但什么都看不到。隆隆的雷声和巨浪翻滚时的巨响一次比一次大。
探照灯的光线不断地打在东方码头的港湾口上,海难可能会在那儿发生,人群屏息以待。风突然转向东北,雾气在疾风中散开。说也奇怪,那艘以快速在巨浪间颠簸前行的帆船,在到达两个码头之间时,忽然落下了风帆,最后竟安全抵达了港口。探照灯跟着照了过来,所有看到船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掌舵的居然是一具尸体,他垂着头,恐怖的随着船的起伏而前后摇晃。甲板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一切都那么可怕,船上除了这个死人之外没有人驾驶这艘船,而这艘船最后居然奇迹般地找到了港口。
然而,一切在瞬间又发生了变化,帆船没有停留,就直接冲过港湾,划过那片由潮水和暴风雨冲刷过的沙砾地,最后搁浅在东南角上那个在东岸断崖下的码头,大家称它塔特希尔码头。当然,轮船在沙堆上搁浅的时候产生了强烈的冲撞。船上的桅杆、绳索以及柱子都变了型,一些顶锤也从上面砸了下来。但让人奇怪的是,船一触岸,一只很大的狗便从船舱里跳到甲板上,它好像是被这种冲撞惊了一下,一直往前跑,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沙地上。它一直往悬崖方向跑去,悬崖上方就是那片墓地,一直通向东岸码头。悬崖如此险峻,以至于顶上的墓石和墓碑看上去好似悬突在崖壁上一样。那只狗最后消失在黑暗中,这种黑暗在探照灯亮光的反衬之下,显得更为漆黑。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没有人在塔特希尔码头上,住在附近的人不是上床睡了,就是到高处去了。因此,第一个登上船的,是那位从东边港口跑过来的值班守卫。控制探照灯的人员,在搜寻港口时没发现其他东西,于是把灯光固定在那艘无主的船上。守卫登上船尾,跑到轮舵旁,俯身检查了一下,这时他好像突然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把头缩了回来,他的这一举动似乎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很多的人纷纷跑了过来。从西岸断崖的德罗桥到塔特希尔码头有好长一段路,不过你们的特派员——我,可是个快跑好手,我冲在众人前面,然而,当我到达时,码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可是守卫和警察不让他们上船。作为特派员,船长很客气地让我上了船,船上站着少数几个人,我跟他们一起亲眼目睹了那个被绑在轮舵上的死亡水手。
难怪守卫会受到惊吓,感到恐惧,这种场景真的不是很常见。那个人的双手被绑在一起系到舵轴心上,在里面那只手与舵木之间有个十字架链子,念珠缠绕在手腕和舵轮上,紧紧地绑住它们。也许,那个可怜的人曾经坐在那里,不过航行时的起伏和冲击引起了船舵的摇晃,结果把他前前后后地拽来拽去,绑着他的链子勒进了肉里,都露出了骨头。
现场详细情况都被记录下来了,一位医生——外科大夫卡芬,三十三岁,住东方伊利亚德区——比我晚一点赶到,他对尸体做了检查后,声称那个人死了至少两天了。他的口袋里有个密封得很严实的瓶子,里面塞着一小卷纸。后来证实它是这次航海日志的一些附录。守卫说,那个人想必是自己把手绑起来,然后用牙齿打结。事实上守卫是第一个登船的人,这反倒省却了以后可能碰到的一些程序,因为根据海事法律规定,第一个登船实施救助的人可以申请援救补助,但海岸警卫队员除外。
但是搞法律的人总是巧舌如簧,一位年轻的法律系学生大胆断言道,船主已经丧失了对船的所有权——因为这种所有权不符合固定财产的定义,在还没有得到证实之前,至少那个象征产权的轮舵,如今握在一个死人的手上。毫无疑问,直至死前那一刻,那名舵手都在忠诚地看守着这艘船,一个忠诚如卡撒比安卡般的人,最后陈尸于此接受着人们的调查。突来的暴风雨过去了,强度正在减弱,人群渐渐散去,约克夏原野上的天空也慢慢地变红了。有关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在下期出版前及时发送给你——有关那艘神奇的在暴风雨中进港的轮船的详细报道。
8月9日
昨晚在暴风雨中进港的无主船,其后续消息似乎比轮船本身更令人吃惊。人们发现这艘船是从俄国瓦尔纳开过来的,叫德莫特尔女神号。整艘船几乎都由银色的细沙压舱,其中只有几个货箱——一些大木头箱子,里面装满了泥土。货物是托运给一位怀特白的律师比尔林顿先生的,在新月街七号,今天早上,他已上船去接收那些货物了。俄国方面负责承租事宜的领事也来接收那艘船,并支付了一些相关的港口费用等。 今天除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值得谈论的话题。进出口贸易部门的官员很严谨地检查了相关的货运手续,发现这些手续完全符合现行法规的规定。看来,这个案子的轰动效应应该立刻就会降温了,因为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而由船上跳下来的那只狗却越来越广受关注,在怀特白很有影响的“防止动物受虐待协会”的一些成员则试图去领养那只狗。然而,让大家失望的是人们根本找不到它,它似乎从这个镇上完全消失了。它可能受到惊吓,一路跑到了荒原,至今仍然惊魂未定地躲在那里。有些人却持着另一种危言耸听的看法,他们认为这只狗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危险,因为很显然它是只凶猛的动物。
今天一早,一只大杂交獒犬死在它主人院子对面的铁道上。它是由一位住在台特山丘码头附近的煤商饲养的。毫无疑问,死前它遇到过一个残忍的对手,因为它的脖子被扭断,肚皮也破裂了,好像是被爪子撕开的。
后来由于那位进出口贸易调查员的友好协助,我获准去看那本在德莫特尔女神号上发现的航海日志。日志依次记载着从起航到三天前所发生的事,其中除了提到一些失踪人员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而,较有趣的是关于那个在瓶中发现的纸卷,它今天就要被呈交送审,在其中似乎藏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惜我没有运气看到。
因为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被获准使用那些航海日志,所以我决定刊登一个副本给读者们,不过我把船员和货运方面的一些技术性资料给省略了。看起来,船长在出海之前似乎就已经处于一种狂躁状态,而在航行过程中渐渐变得严重起来。当然,我说这些是有根据的,因为我是根据一位俄国领事随从的口述记录的。他很详细地为我做了翻译,尽管所用时间不长。
德莫特尔女神号日志,从瓦尔纳到怀特白
写于7月18日:
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要准确记录从现在开始到上岸为止所发生的一切。
7月6日——我们把货物装上船,是一些沙子和一箱箱的泥土。下午出发,刮东风,空气新鲜。船上有五个船员、两个大副、一个厨子和我自己(船长)。
7月11日——我们清晨到达波斯弗拉斯。土耳其的海关官员上船。一切无误。下午四点继续出发。
7月12日——经过达尔达尼里斯。更多的海关官员和一艘防卫旗艇。海关快速巡视。要我们赶快出海,天黑时进入爱琴海。
7月13日——越过马它邦角。船员有些不满意什么事情,看上去有些害怕,但却不说出来。
7月14日——船上人员变得有点焦虑。从前和我一起航行时他们情绪都很稳定。大副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只告诉大副“有事”,然后在胸前划起了十字。大副对其中一人发了脾气,而且打了他,随后双方猛烈争吵,不过最后都静了下来。
7月16日——早上,大副向我报告,有一个船员佩特罗夫斯基失踪了,原因不明。昨晚轮到他守夜,由阿姆拉莫夫接班,可是不见他回船舱。船员愈来愈沮丧,他们说将有事降临到他们身上,但除了说“有东西”在船上外,别的一点也不透露。大副对他们愈来愈没耐心,他有点担心会出乱子。
7月17日——昨天,船员中的一个——奥尔加伦,到我房间来,用恐惧的口气对我说,他认为有个奇怪的人在船上。他说他正在值班时,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只好走到船舱室后面的顶棚下去躲雨。这时,他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不像是船上人员的男人,来到升降扶梯处,然后沿着甲板向前走去,最后不见了。他小心地尾随其后,可是到了船头却没发现有人,而舱口也是关闭的。
他害怕极了,这种恐惧似乎来源于某种迷信。为防止他将这种恐怖情绪传染给别人,今天,我得将整条船从头到尾搜一遍。稍后,我集合了船上所有人员,告诉他们,因为他们认为船上有其他人,所以我决定从头到尾把船搜一遍。大副生气了,说这很荒唐,回应这种愚蠢的想法只会是船员更加混乱,而他宁可用大棒解决麻烦。我决定让大副来掌舵,其他人则排成一排一起去搜。每个人都拿了灯笼,我们没有漏过任何一个角落。因为船舱里只有那几个大木箱,所以没有任何角落可以藏得下人。搜完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然后轻松地回去工作了。大副看来很不高兴,但没说什么。
7月22日——坏天气持续了三天,所有船员都忙着撑帆——没空害怕。船员们似乎忘了那件事情,大副心情也好起来,不再说粗话,还夸奖大家在恶劣的天气下付出的努力。越过直布罗陀海峡。一切都好。
7月24日——我们的船似乎缠上了厄运。我们已经有一个船员失踪了,进入比斯卡湾时又遇上了坏天气,昨晚又不见了一个人,消失了。就像前一个人,他离开了了望岗位,再也不见了。所有的船员都陷入恐慌,他们要求要两人一组守夜,因为他们害怕单独一人,大副很生气。我担心又会出现麻烦,因为不知道谁会先动粗。
7月28日——四天地狱般的日子,我们漂游在大漩涡和狂风暴雨之中。没有一个人睡过觉。船员都筋疲力尽。不知道该谁守夜,因为谁去都不合适。二副自愿掌舵和守夜,让大家能睡几个小时。风减弱了,海浪仍很大,可是感觉好多了,船也稳多了。
7月29日——悲剧又发生了。今晚只有一个人守夜,因为大家都太累了,当早班的人来到甲板时,他除了看到舵手外,就不见其他人了。他大呼小叫,大家都来到甲板上。到处找遍了都找不到。现在失去了二副,大家都害怕起来。大副和我决定配备武器,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7月30日——昨晚,很兴奋,就要到英国了。天气良好,帆都撑起来了。我疲倦地睡去,睡得很香。我被大副叫醒,他说两个守夜的和舵手都失踪了。只剩下我、大副和其他两个船员。
8月1日——整整两天下雾,看不见海上的航船。希望能在英吉利海峡求救或是先到某处停泊。我们再没力气去撑帆了,况且是在大风之中。我们不敢放下帆,怕不能再升上去。我们好像在一个噩运之中漂浮着。大副变得比其他人更丧气。他坚强的本质似乎在与内心的恐惧交战。船员倒不再害怕,只是麻木地工作着,大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是俄国人,而大副是罗马尼亚人。
8月2日午夜——才睡几分钟,我就被门外的叫声吵醒。在雾中什么都看不见,冲上甲板,碰到大副。他告诉我他听到甲板上有叫声,出来后却不见守夜的人。又失踪了一个。主啊,救救我们!大副说,我们肯定已经穿过了多佛海峡,因为稍早有一阵子雾气很薄,就在他听到船员的叫声的同时,他看到了北夫雷兰岛。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们现在是在北海,雾里面只有上帝才能导航。但是那雾如影随形,上帝好像遗弃了我们。 8月3日——午夜,我去接替舵手时,发现没人在那里。风平浪静,船走得还算平稳。我不敢离开那里,所以大声地叫大副过来。几秒钟后,他穿着法兰绒上衣冲到甲板上。他眼中闪着狂野的目光,看起来很凶悍,我怕他已失去理智。他靠近我,附在我耳边,好像怕被空气听见似的低声沙哑地说:“它在这里,我现在知道了。昨晚守夜时我看到了它。它像一个人,又高又瘦,面色如魔鬼般的苍白。它就站在船头,往外望,我爬到它后面,用刀刺了过去,但刀子穿过了它,就像穿过空气一样。”他边说边拿出刀子,粗鲁地比画着。他继续说:“但它就在这儿,我会找到它。它就在船舱里,可能就在那些箱子里。我要把它们一个个翻出来。你来掌舵。”随后,他把一根指头放在唇上,做了一个警告的表情,接着走到船舱下面去了。风突然吹了起来,我不能离开舵。
后来我看见他再次出现在甲板上,手里拿着工具箱和一盏灯,然后又到了前一个舱口,他疯了,彻底地疯了。阻止他是没有用的。他反正也伤害不了那些标着“黏土”标志的箱子,而且就算他把那些箱子拖来拖去也不碍什么事。于是我留在这,掌着舵,记日志。我只能仰仗上帝,等待雾散。然而,如果顺风而下,一路找不到任何港口的话,那么我只有割断帆绳,发出求救信号。
一切快要结束了,我只希望大副走出来的时候能够冷静点——因为我听见他在船舱里敲敲打打,工作对他会有好处。这时,舱口突然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我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了。不一会,大副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好像挨了枪子一样。他处于极度的狂怒之中,双眼圆睁,脸部肌肉因恐惧而抽搐着。“救我!救我!”他叫着,一边在雾中四处张望。很快,他的恐惧变成了绝望。最后,他冷静地说:“船长,你最好也跟我一块,不然一切都迟了。他在这里,我现在知道这个秘密了。大海会把我从他手中救出去,这就是我惟一的路!”我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并冲向前抓住他时,他就跳上舷墙,纵身跳进了海里。我想,我现在也知道那秘密了。就是这个疯子把其他人一个个解决掉,现在他也跟随其他人而去了。上帝救我,当我到达港口后,该如何解释这所有的恐怖事件?当我到达港口时,这可能吗?
8月4日——雾还没散,阳光都照不进来。我知道有阳光,因为我是水手。为什么不多知道点别的事情呢?我不敢走到下面去,也不敢离开舵,所以整个晚上待在这里。在迷蒙的夜色中,我看到了它——他!主原谅我,看来大副投海是正确的。死也要死得有人样,像一个水手般死在湛蓝的大海里,我想没人会反对。不过,我是船长,我不能弃船。我必须阻止那邪魔或妖怪,我该把手绑在舵上,再绑上一些他——它不敢碰的东西。不论天气好或坏,我都应该拯救我身为船长的灵魂和荣誉。我愈来愈虚弱,夜又降临了。如果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将没时间去行动……如果我们遇难,可能会有人能找到这瓶子,而且明白一切。如果没有遇难——好吧,船员们也该知道我是忠实于自己的信誉的。圣父,圣子和圣灵,请帮助一个可怜无知的灵魂去履行他的职责吧……
当然,这个论断还未成定论。因为没有证据,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船长自己杀的那些人。但是这里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船长是个英雄,该有一个公开的葬礼。他的遗体被安排好由一列船沿着伊斯克河运回到塔特希尔码头,然后登上大教堂的阶梯,最后他将被安葬在断崖上的教堂墓地中。超过一百多个船主要求护送他的遗体到墓地。大雾的来去无迹可循,雾中充满着伤感,因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在人们的护拥下,他会最终被这座城市所接纳。葬礼在明天举行,而这个“海上的惨剧”也将就此告一段落。
米娜·莫利的日记
8月8日
露茜整晚都没休息,我也一样。暴风雨很猛,强风在烟囱之间呼啸穿行,让人战栗。有时,一阵尖厉的风声就如远处有人放枪一般。奇怪,露茜居然没醒过来;不过她两次起来穿衣服。很幸运,每次我都及时醒来了,我脱下她的衣服,而且没吵醒她,又把她弄回到床上。很奇怪,这种梦游现象,只要有些微的动作去阻碍她,她的行为意识——如果有的话——就会消失,然后一切恢复正常。
一早我们就起床,走到港口去看看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附近没什么人,因为阳光很强,空气也很干净清新,但那汹涌的巨浪却看起来更暗了,浪尖上的泡沫像雪一般白,它们强行挤入港口狭窄的入口,像一个粗鲁的人横冲直撞时的样子。幸好昨晚乔纳森不在海上。不过,谁知道他到底是在海上还是陆上呢?他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我真为他担惊受怕,如果我知道我能为他做什么,那我什么都愿意做!
8月10日
船长的葬礼很感人。港湾里所有的船都到了,所有的船长从塔特希尔码头一路护灵到教堂墓地。露茜和我一起去,我们早早就到了老地方,灵船正顺着河流往上行,到达高架桥,然后又一次向下游开过来。我们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整个过程。那可怜的人就要安息在我们座位的附近,所以到时候我们站在这里就能看到一切。可怜的露茜好像很伤心,她一直都焦躁不安,我只能认为是她的梦影响了她。
有件事很奇怪,她不愿向我承认她焦虑的原因,要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虑。另一个原因是,史威尔先生今早被发现死在我们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上,他的脖子断了。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是被某种突然发生的事吓得瘫倒在椅子上。他脸上遗留的恐惧和惊慌的表情让看到他的人们都不寒而栗。可怜的老人!也许他亲眼目睹了死神的到来!
露茜太和善、太敏感了,因为她的情绪比别人更容易受感染。眼下她又在对一件我并没有注意的小事伤感,虽然我本身也喜欢动物。有位经常到这儿来的男人也来看那些船了,他带着他的狗。那狗总是和他形影不离。他们俩都是很安静的性格,我从没看过那人发脾气,也没听到那狗叫过。在葬礼进行的时候,主人和我们坐在一起,但是狗不愿到它的主人身边来,而是站在几米以外的地方又吼又叫。主人开始很温和地叫它过去,接着是急躁,最后是生气地叫它。然而,它既不肯过来,又不肯安静。它似乎变得很愤怒,眼露凶光,毛都竖了起来,就像一只公猫竖起尾巴向母猫示爱一样。
最后,主人也火了,跳过去踢了那只狗,然后拎着狗脖子上的项圈半拖半拽地把它摔在椅子下的墓碑上。那狗一碰到石碑就立刻静了下来,开始发抖,它并没有试图逃走,而只是蹲下不停地抖着,好像极度害怕。我试着安抚它,但都没有用。露茜也很心疼,不过她没敢去碰狗,只是心痛地望着它。
我非常担心她这种极端敏感的性格将会让她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许多麻烦。我确定,今晚她会梦到这件事。这一连串的事:一个载着死人冲进港口的船,他的模样,把自己绑在舵上的十字架和项链,感人的葬礼,曾经愤怒、如今处于恐惧之中的狗……这些都是她做梦的素材。
我想,只有当她身体很疲惫的时候,才能睡得很香,于是,我决定带她好好走一段路,从这儿走到罗宾汉海湾再走回来。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梦游欲望了。
第八章
米娜·莫利的日记8月10日,晚上十一点钟
哦,我很累!要不是我早已把写日记当做是我的职责,今晚我就不会翻开它了。我们散步散得很愉快。过了一会儿,露茜的兴致很高,我想是因为在灯塔附近有几只牛走过来用鼻子嗅我们,吓了我们一大跳的缘故。我相信在那个时候,我们除了害怕之外,别的事都忘了。看起来这件事吹散了我们心头的阴云,给我们一个崭新的开始。
现在露茜已进入梦乡,她轻缓地呼吸着,脸颊比平时更具光泽,看起来如此甜美动人。如果霍尔姆伍德先生当初只是在客厅见过她一面就爱上了她,我不知道他见到现在的露茜会做何反应。也许将来某一天人们会提倡男女在求婚或接受求婚之前先看看彼此的睡相。但我猜新潮女性在未来不会只满足于接受求婚,她自己会提出求婚,而且她会做得很好,这其中还会产生某些快慰。今晚我感到非常快乐,因为露茜看起来好多了,我真的相信露茜已经走出黑暗,而且已经摆脱了那些睡觉的麻烦。如果能够知道一点乔纳森的情况……我一定会更高兴。愿上帝保佑他,并眷顾他。
8月11日,凌晨三点
我又开始写日记。因为睡不着,所以决定写点什么。焦虑令我难以入睡,我们的经历如此离奇、痛苦。
上回合上日记,不一会儿我便睡着了……突然间我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心中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空落落的。房间一片漆黑,我看不见露茜的床。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摸到她床边,想确定她在不在床上,但床是空的。我燃着了火柴,我发现她不在房内,门是关着的,但并未上锁,我睡前就是这样。她的母亲近日身体特别不好了,所以我不敢惊动她,于是随便披上一件衣服准备去找露茜。
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她所穿的衣服也许可以提供线索,帮助我了解她梦游的意图。如果她穿罩衫,表示她只在房子内,穿长裙则表示她会出门。不过,罩衫、长裙都还在。我自言自语道:“感谢上帝,她只穿了睡袍,应该不会走太远。”
我跑下楼梯,往客厅一瞧——她不在那儿。而后我到其他的房间寻找,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强烈。最后我来到门厅,发现门没关,门并不是大开着,只是销扣没插上。这里的人每晚都会很小心地把门锁上,所以我担心露茜一定是出去了——而她的确出去了。我来不及细想会发生什么事,莫名的恐惧让人无心留意所有的细节。
我披上厚重的大披肩便往外跑。当我来到新月街时,钟声敲响了一点,四下看不见一个人。于是我一路沿着北特瑞斯街走下去,我期望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但是没有。走到码头上方的西崖边缘,我充满希望,或恐惧地(我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个)向东崖眺望,看看露茜是不是会坐在我们最喜欢的位置上。
当时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空中,有一团浓重的乌云缓缓飘过,景物被分成明亮和阴暗交错的不同区域。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云影覆盖住了整个圣玛丽教堂和附近的地区。乌云移开后,大教堂的废墟才映入眼帘,乌云的一圈边缘非常明亮,犹如宝剑的光芒。渐渐的,可以看见教堂和院子了。
不管我期望什么,总算没叫我失望——我看见,就在我们最喜欢的位子上,银色的月亮照着一个半躺着的雪白身影。然而,由于下一片乌云来得太快,阴影几乎立刻又遮住刚才看到的景物,我没能看仔细,但是我觉得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白影躺着的座位后方,正向白影弯下身。我无法认出那到底是人还是野兽。
我等不及再看第二眼,就急奔下陡峭的台阶来到码头,穿过鱼市再跑过桥,这是到东崖惟一的路。全镇似乎一片死寂,不见人迹,我暗自庆幸,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可怜的露茜的梦游病情。时间真是很漫长,当我吃力地登上通往大教堂的阶梯时,我双膝打颤,呼吸急促。我一定跑得很快,因为我却觉得双脚好像灌了铅,身体各关节都像生了锈。
我快跑到顶,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座位和白色身影了。即使阴影仍在,我的距离已经足够近到可以辨别事物了。毫无疑问,有个又长又黑的东西,俯身在半躺的白色身影上。我害怕地叫唤:“露茜!露茜!”那个黑色的东西抬起了头。我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
露茜并未回应我,我继续跑到教堂院子的入口,教堂挡在我和座位之间,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看不见露茜。当我再次看到露茜时,乌云已过,明亮的月光照射下来,我看见露茜半躺在座位上,头靠着椅背。她是一个人,边上没有任何活物。
我弯身俯视露茜,发现她仍睡着。她双唇张开,呼吸不再如平时那般舒缓,而是又长又粗地喘着气,好像每一次吸气都想让肺吸足。我走近她时,她在熟睡中抬起了手,把睡衣衣领拉近她的脖子,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觉得寒冷。她穿得实在太单薄了,我担心夜晚的冷空气会让她着凉,便将披肩披在她身上,并把披肩的两边紧紧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害怕一下子弄醒她,为了把双手腾出来搀扶她,我用安全别针把披肩固定在她颈间。但是一定是我太慌张了,笨手笨脚的,所以别针可能戳到了露茜。因为过没多久,当露茜的呼吸平静了一些时,她再次把手放在颈部,并呻吟起来。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她包裹好,并把我的鞋子脱下来套在露茜的脚上之后,才开始轻轻地叫醒她。
刚开始时露茜没有回应,但是,她渐渐睡得越来越不安稳,还呻吟叹息了几次。因为时间飞快流逝,还因为其他各种原因,我希望马上带露茜回家。于是,我更使劲地摇她,一直到她睁开眼睛清醒为止。她看到我时一点也不惊奇,当然,她一下子还搞不清楚她身处何地,露茜醒来时总是那么楚楚动人,即使在这种时候——她的身躯正因为寒冷而打颤,她的脑袋也一定会因为发觉自己竟半夜从教堂的院子里醒来而感到惊奇——但她还是不失其妩媚。
露茜紧紧抓住我,微微颤抖。我告诉她,必须马上跟我回家,她一句话不说便站起来,顺从得像个小孩。一路走下来,碎石子扎得我的脚生疼,露茜也注意到了我负痛的动作,她停下来,坚持要我穿回自己的鞋。不过,我当然没有同意。走到教堂外的小径时,地上有一洼暴风雨留下来的泥浆,我灵机一动,两脚交互涂抹,使双脚都沾满泥巴。这样一来,如果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人,别人也不会注意到我赤着脚。
幸运之神眷顾我俩,我们回家时没碰见任何人,有一回,我们看见一个似乎不太正经的男人在我们前面的一条街上走着。我们躲在一扇门边,直到他消失在一个好像是一个小通道,或者是苏格兰人所说“小径”上时,我们才继续往前走。我的心一直扑腾扑腾的剧烈地跳,有时我觉得我都快要昏过去了。我非常担心露茜,不仅是她的健康,她可别着凉或生什么病,我更忧虑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会有损她的名声。
进了房子,我们先洗去脚上的泥污,然后一起祷告,感谢上帝,随后我便催她上床睡觉。露茜临睡之前要求我,甚至是哀求我答应她不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即使她的母亲也不例外。起先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许诺,但考虑到她母亲的健康状况,又想到如果这件事传出去,绝对会被大家大肆渲染、扭曲,那时她一定苦恼至极,我觉得保密会是明智的做法。但愿我没做错。我锁上门,把钥匙系在手腕上,也许这样我便不会再次受到打扰。露茜现在睡得很沉,曙光已经从遥远的海面升起。
同一日中午
一切顺利。露茜一直睡到我叫醒她,她似乎连身都没翻过一个。午夜的历险似乎并没对她造成任何伤害,相反,好像还对她有所帮助,她今早的气色看起来比先前几个星期更好了。我很难过地注意到因为我昨晚的粗心,安全别针弄伤了她。看起来还挺严重,因为她脖子上的皮肤弄破了,而且我一定是先刺到她脖子,然后又刺穿出来了,因为她脖子上有两个小红点,像是针刺的痕迹,她的睡衣上也有一滴血迹。我向露茜道了歉,还很不安,她笑笑轻拍着我,说她根本不感觉痛。还好伤痕非常小,不会留下疤。
同一天晚上
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凉风习习,我们带着午餐到马革瑞夫森林中野餐。韦斯特拉太太开车走马路,我和露茜由崖边小径步行至大门和她会合。我有点沮丧,一直忍不住在想,如果乔纳森也在我身边的话,那该是多么的快乐啊。不过,我需要耐心等候。傍晚我们闲逛到特瑞拉斯赌场,欣赏了斯柏尔和麦肯纪创作的曲子,然后便早早回家睡觉。露茜比前些时候更稳,马上就睡着了。虽然我不觉得今晚可能会发生什么麻烦,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锁上门并收好钥匙。
8月12日
我估计错误,当晚我被露茜吵醒了两次,她想要出去。即使仍在睡眠中,当她发现门被锁住时,她还是变得很焦躁,然后不情愿地回到床上。我醒来的时候,晨曦已经射进屋内,窗外鸟儿娇啼。露茜也醒了,我真高兴她的精神比昨天早上更好,而且她以前的欢愉神态全都回来了。她走到我身边,依偎着我,诉说关于亚瑟的事情。我也告诉她我多么的牵挂乔纳森。她试着安慰我,她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虽然安慰和同情不能改变事实,但却能使残酷的事实变得比较容易接受。
8月13日
平静的一天。像往常一样我把钥匙系在手腕上,然后上床睡觉。半夜我再次醒来,突然看见露茜坐在床上,仍旧睡着,但是手指向窗子。我悄悄地站起来,打开百叶窗往外看。天上有一轮明月,柔和的月光撒向茫茫天际和无边的大海,天地之间就在这样一种巨大而寂寥的神秘力量中融合在一起,此等美景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在我和月光之间有一只巨大的蝙蝠,沿着螺旋形的轨迹来回振翅飞翔,有一两次它飞得相当近,但是,我猜可能是它看见了我,被我吓着了,便穿过港口朝大教堂方向飞走了。我转身回床,露茜已经躺下了,并睡得很平静。一整晚她都没有再起来过。 8月14日
我们一整天都在东崖读书和写东西。露茜和我一样,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即使是该回家吃午餐或下午茶的时候,都很难让她离开东崖。整个下午露茜都谈笑风生。后来我们离开那里准备回家吃晚餐,走到西码头上的高一层阶梯时,我们和平常一样停下来欣赏风景。夕阳低垂在天际,刚巧落在凯特尼斯大礁石后面。红色的光辉遍洒东崖和大教堂,宇宙万物似乎都沐浴在其美丽的玫瑰色光芒中。
我们沉默了一会,然后露茜突然似乎在对自己喃喃自语:“又是他的红眼睛!它们都是一样的。”这话真奇怪,没头没尾的。我在露茜旁边兜了兜圈子,因为我要好好看看她,又不想让她察觉我正在瞪着眼看她。她正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脸上有一种我无法揣摩的奇特神情。我一语不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露茜显然正在看我们最喜欢的座位,有一个黑色人影独自坐在那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在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那个陌生人烈焰般的可怕眼睛,但再看一眼时,这种幻象已消除。
红色的阳光正照耀着我们的座位后面的圣玛丽教堂的窗子,当夕阳移动时,窗户上便有不同的反射,就好像光线自己会移动一般,我叫露茜去看这个有趣的现象,她回过神来看了一下,但表情还是那样哀伤,也许她在想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在座位上的事情。我们绝口不提此事,所以我也没说什么,然后我们便回家用晚餐。
露茜有些头痛,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在她睡着之后,我决定自己出去散散步。我沿着崖边往西走,心中充满着甜蜜的感伤,因为我正在思念着乔纳森。返回家时,月光皎洁,尽管在新月街靠近我们这边的前半部分被阴影遮着,但所有景物都清晰可辨。我向我们的窗户看了一眼,见到露茜的头正向外伸,我以为她在找我,就把手帕展开,向她挥舞。她并没注意到我,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月光移到建筑物的一角,光线射在窗户上,我一下就看清楚了露茜,她闭着眼睛,仰着头倚靠在窗台边,仍在熟睡当中,在她旁边,有一个看起来像只大鸟的东西站在窗台上。我担心露茜会受风寒,所以一路跑上楼,但我进房时,她正向她的床上走回去,熟睡着,呼吸沉重。她双手捂着脖子,好像是为了取暖。
我没有叫醒露茜,只是帮她塞紧被子,使她暖和些,然后我把门闩好,窗户关紧。睡梦中的露茜永远是那么甜美,但现在的她比平常更苍白,有一种我不喜欢的紧绷、憔悴的神态,我担心她是在忧虑什么,但愿我可以找出她忧虑的原因。
8月15日
我们比平时起得晚。露茜没精打采很疲倦的样子,在佣人叫我们起床后她又睡了一阵子。早餐时,我们得到一个惊喜——亚瑟的父亲身体好多了,他希望尽快举办婚礼。露茜静静地沉浸在喜悦之中,她的母亲则既高兴又伤感,那天晚些时候她告诉我:她为即将失去她惟一亲爱的露茜感到难过,但同时也为露茜很快就有人可以保护她而感到高兴。可怜又可爱的女士!她向我透露她自知死期不远了,她从未让露茜知道,并要我承诺不将秘密说出去。她的医生告诉她,她的心脏愈来愈衰弱,最多几个月,她就会死。任何时刻,即便是现在,一点惊吓都可能要她的命。啊!看来我们向她隐瞒露茜在那个骇人的夜晚梦游的事情是明智的做法。
8月17日
整整两天没写日记,我没心情写,似乎有种沉重的阴霾压抑着我们的欢乐。乔纳森依旧没有消息,而露茜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母亲离去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我不明白,露茜为什么正在消瘦下去。她吃得好睡得好,并且每天呼吸新鲜空气,然而她玫瑰色的双颊却日渐褪色。她正日益虚弱,憔悴。夜里我听见她的喘气声,仿佛吸不到空气。我总是把我们房间的钥匙系在手腕上,但露茜会起来,在房内走来走去,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昨晚我发现她靠在窗户上,我试着叫醒她,但并未成功。她已经昏过去了。当我终于使她恢复神智时,她柔弱得像水一样。她无声地啜泣着,同时悠长而痛苦地挣扎着呼吸。我问她怎么会来到窗边,她只是摇摇头,径自转过身。我相信她的痛楚绝不是来自别针所造成的伤害。当她躺下睡着时,我观察了她的颈部,那两个小伤口似乎并未愈合,伤口犹在,而且比以前更大,边缘呈现惨白,它们像是白色红心的小点。如果一两天内伤口还没有痊愈的话,我一定要请医生来看看。
律师塞缪尔·比尔林顿父子寄给伦敦佩特森公司卡特先生的信
尊敬的先生:
随信请见“大北方铁路货运”的货物清单,请检收。在金斯克罗斯的货运站收到货物的同时,同样的一份清单亦将送达佩弗利特附近的卡尔法克斯。那座房子现在空着。请检收内附的钥匙,每一把都编了号。
请您将委托运送的五十个箱子储存在那座部分损毁荒芜的建筑内。内附简略的地图上标示“A”的房子,便是建筑物的所在地。贵公司可以很容易地认出那个地点,它正是旧时庄园的古老小教堂。这批货物将于今晚九时三十分送出,明天下午四时三十分时将抵达金斯克罗斯。由于我们的委托人希望货物尽快运达目的地,我们有责任提醒您务必在上述时间准时到达金斯克罗斯,接手将货物传送至其目的地。为避免各种必要手续拖延时间,造成贵部门的额外支出,使贵公司蒙受损失,我们预先附上十英镑支票,请开出收据。如果贵公司额外支出小于十英镑,请退还多余数目。倘若多于十英镑,我们将在接到您的通知后立刻寄上差额的支票。离开时,请将钥匙留在房子的主厅。主人到时可以用他自己配的钥匙进入主厅。但愿您不要以为我们让你冒这么多的险是有违商业道德的行为。
您最诚信的伙伴塞缪尔·比尔林顿父子敬上
佩特森公司伦敦办事处的卡特寄给怀特白的塞缪尔·比尔林顿父子之信
尊敬的先生:
已收到面额十英镑的支票,随信附上余额,面值为1英镑、17先令9便士的支票,请查收。货物已遵照指示运达,钥匙则放在主厅里的包裹中,一如您的要求。
敬爱您的卡特·佩特森公司敬上
米娜·莫利的日记
8月18日
今天心情愉快,我坐在教堂院子里我最喜欢的座位上写作。露茜好多了,昨晚她整夜都睡得很好,一次也没吵醒我,她双颊上的玫瑰色又重现出来,尽管她还是有些面色苍白,神情倦怠。如果说她有贫血的可能的话,我还比较能理解她脸色苍白的原因,可是她没有贫血。
她现在精神很好,充满生机且活泼愉快。那个病态、沉默的露茜好像完全消失了。她刚刚还提醒我(好像我还需要她的提醒似的),那个夜晚,我就是在这个位子上发现她的。露茜一边用长靴的跟部顽皮地拍打岩石一边说:“我可怜的脚在那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敢说可怜的老史威尔先生一定会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不想吵醒乔治的关系。”
看她兴致这么好,我便问她那天她是否一整夜都在做梦。在她回答之前,她俏皮地蹙了蹙眉,亚瑟——我跟着露茜的习惯这么称呼他——最喜欢她这种表情。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奇怪亚瑟会喜欢这样的表情。然后,她神情恍惚,似乎努力想回忆起这件事:“我并不像在做梦,那全都像是真实的,我只想来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害怕某种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想我那时应该是睡着的,但我记得我走过街道,然后上了桥。我走过桥时还有一条鱼蹦出水面,我还凑上去看它。
“当我走上阶梯时,我听见好多狗在叫,似乎全镇在一刹那间都挤满了狗。之后,我隐隐约约记得有个又黑又长的东西,有着我们那次在夕阳里所见到的红眼睛,那一刻,有一种又甜蜜又痛楚的东西包围着我。然后我好像沉入深不见底的碧波之中,耳边依稀有歌声,就像我听说溺水而死的人可以听见的那种歌,所有的东西都从我身边离开,我的灵魂好像要离开躯体,飘浮在半空中。我记得西面灯塔就在我的下方,之后有一种痛苦挣扎的感觉,好像发生地震了,我便醒来,发现你在摇我。而且我是先看到你在摇我,然后我的身体才有感觉。”
然后她开始笑。对我来说,这件事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我屏息凝神地听她陈述,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而且觉得不应该让露茜老是想着这件事,所以我们便改变话题,转而谈论别的事情,此刻,露茜又像往昔一样了。回家的路上,阵阵清新的微风吹得她心旷神怡,她原先苍白的脸上有了玫瑰般的红润色彩,露茜的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一整晚我们都很愉快。
8月19日
开心!开心!我太开心了!虽然不都是开心事,但总算有了乔纳森的消息。可怜的人儿病了,所以才没写信。我以前就担心是这样,但是不敢说出来,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原因,就不怕了。霍金斯先生人真好,亲自写信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将在早晨离开,去看乔纳森,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照顾他,然后带他回家,霍金斯先生说如果我们在那个地方结婚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把善良的修女写给我的信按在胸前,眼泪不住地流下来,直到我发现信纸都湿透了。这些眼泪都是为乔纳森流的,因为我的心中只有他。行程已经安排好了,行李亦收拾妥当,我只带一件替换衣服,露茜会把我的皮箱带到伦敦,替我保管好,直到我去取。因为,也许……我不再写了,我应该留着告诉乔纳森,我的丈夫。这封他看过、摸过的信,可以在我们重聚之前给我安慰。 圣约瑟夫与圣玛丽医院阿加莎修女,在布达佩斯寄给米娜·莫利的信
敬爱的女士:
乔纳森·哈克尔先生请我代笔替他写这封信,感谢上帝与圣约瑟夫、圣玛丽的庇佑,使他身体恢复得很快,但他身体仍有些虚弱,无法写信。他在我们这里已经疗养了将近六星期,他曾经发过严重的高烧。他希望我向你转达他的爱意,并告诉你,在我写这封信前,我已替他写信给在伊克斯特的彼得·霍金斯先生,从职业道德的角度为他的耽搁表示歉意,并告诉他,他的工作已完成。乔纳森·哈克尔先生仍须在我们山上的休养所疗养几个星期,之后便可以回去。他要我告诉你,他身上带的钱不够,但他要自己支付住在这里的开销,以便其他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可以得到帮助。相信我。
您充满同情与祝福的朋友阿加莎修女
8月12日
附注——我的病人睡着了。我另外再写一点希望你能知道更多事。乔纳森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包括你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上帝祝福你们!我们的医生说他受过某种可怕的惊吓,在他精神错乱时,他会胡言乱语说些可怕的东西,有关狼、毒药、鲜血、鬼魂、恶魔和我不敢说的事情。请你务必小心,因为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情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刺激他的神经,他这种病的影响不是轻易可以清除的。我们早该通知您,但我们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亲人,也没有人了解他所说的东西。他从克劳森伯格搭火车来,警卫从站长口中得知他冲进车站,叫嚷着要一张回家的车票。他们见乔纳森举止粗暴,又是英国人,便给了他一张可以到达最远车站的火车票。
请放心他正受到悉心的照顾。他的温和、谦恭已赢得所有人的心。他的确正在恢复中,我相信几个星期后他一定能完全恢复。但为了他的安全,还是希望您多照顾他。愿上帝与圣约瑟夫、圣玛丽保佑你们幸福直到永远。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8月19日
伦菲尔德昨夜有突然的、奇异的变化。大概是八点钟左右,他开始非常兴奋,而且坐下来的时候像狗一样嗅来嗅去。看护被他的举止吓住了,他知道我对他有兴趣,便开始鼓励他说话。他一向对看护很尊重,有时甚至屈从看护,但今晚,那个看护告诉我,他傲慢无礼,根本不屑与他说话,他只说了:“我不要跟你说话,你算什么;主人就快来了。”
看护认为他是被某种形式突然的宗教狂热控制了。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便只能等待暴风雨的来临,因为一个强壮的男人,同时兼具杀人和宗教狂热双重倾向是很危险的,这肯定是一种骇人的组合。九点时我亲自拜访他,他对我的态度和对那个看护的态度一样。在他极度膨胀的自我感觉中,我和看护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看起来他像是宗教偏执狂,可能没多久他就会说他是上帝。对一个所谓全知全能的神来说,人跟人之间的无限差异也只是微不足道的。这些疯子怎么想出来的!真正的上帝惟恐一只小麻雀都会跌落受伤,但是人类浮华世界所创造的上帝却把鹰和雀一视同仁。唉!人类若能明白其中的真谛就好了!
经过半小时,或者更久,伦菲尔德变得越来越兴奋。我假装不在看着他,但是我始终在仔细地观察着他。突然间,他眼中出现了游移不定的眼神,一种我们常常可以在精神病患者有了什么想法时看到的眼神,此外他的头、背也跟着移动,连精神病院的看护也很清楚这点。他变得相当安静,走到床边,顺从地坐下来,无神的双眼凝视空中。
我想知道他的冷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装的,所以试着引导他谈论他的宠物,这可是他一直都很热衷的话题。起先他没回答,但最后他终于暴躁地喊:“管它们呢!我可一点都不在乎!”
“什么?”我说:“你不会告诉我你不喜欢蜘蛛吧(目前他的爱好是蜘蛛,他的笔记本里到处都是蜘蛛的小图案)?”
对这个问题,他神秘莫测地回答:“少女们都兴高采烈地期盼能够目睹盛装的新娘,但是当新娘走近时,她们的眼神反而不再充满激情。”
他什么都没解释,在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内,他只是固执地坐在床边。
我今晚累坏了,且情绪低落。我实在无法不想露茜,事情原本会多么不同啊!我必须尽快入睡,也许可以借助三氯甲烷——现代睡神!不,我得小心,不能养成习惯。今晚不该吃东西!我已经在思念露茜了,把食物和思念混在一起,是对露茜的不尊敬,如果要吃才能入睡,今晚将是个不眠之夜。
稍后
幸好我没有吃安眠药,更庆幸的是我一直不吃。我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只听见钟声敲响了两次,这时,巡夜的守卫从监护区跑来对我说,伦菲尔德已经逃脱了。我立刻披上外衣跑下去,我的病人具有危险性,绝对不能让他在外面游荡。他可能会把他的怪诞想法付诸行动,伤害别人。
看护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他说他十分钟前从门上的观察孔里往屋里看时,还看见伦菲尔德,他似乎在床上睡着了。后来他听到了推窗的声音,于是他跑了回来,看见伦菲尔德的脚刚刚爬出窗外,然后他就派人来叫我。伦菲尔德只穿着睡衣,不可能跑得很远。看护认为与其跑出去追,还不如先看清他逃跑的方向,因为若他跟随伦菲尔德跑,在他从大门出去之后可能就看不见伦菲尔德的踪影了。因为他太胖了,不能从窗户爬出去。我比较瘦,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从窗子爬出去,因为屋子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高,所以我毫发无伤地跳到地上。看护告诉我病人是沿左方径直逃走的,于是,我尽快地奔跑。在穿过树丛带后,我见到一个白色的人影,爬上隔开我们的土地和那座荒芜的房子的高墙。
我马上往回跑,告诉巡夜守卫立刻找三四个人跟随我进入卡尔法克斯空地。我找了一把梯子,爬过高墙,从另一边下来。我看见伦菲尔德的身影正消失在房子的一隅,我便追上去,在房子远远的另一边,我发现他正在推小教堂的一扇旧铁皮橡木门。他显然是在对某人说话,但我不敢走近听他说些什么,怕他会被我吓到而跑开。追一群迷途的蜜蜂与追一个半裸的精神病人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过了几分钟,我发现他根本没注意周遭的事物,于是我冒险靠近他,当我这么做时,我的帮手也已经爬过墙在靠近他了。
我听见他说:“主人,我来这儿接受你的命令,我是你的奴仆,将对你忠诚不贰,而你会奖赏我。我很久以前便在遥远的地方膜拜你。现在您已离我不远,我等待您的指令。亲爱的主人,您在分配好东西时,不会撇下我吧?”
他可真是个自私的老乞丐,甚至在他相信的真实世界中,他都想要面包和鱼。他的狂热是一种可怕的组合。当我们靠近他时,他像一只老虎般攻击我们,此刻,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像只野兽。我从来没见过疯子发作起来像他如此狂怒,而且,我希望我不用再见到这种景象。能够适时发现他的力量和危险性实在是一件好事,像他那样拥有如此力气和决心的人,很可能在被关进牢笼前便闯下大祸。无论如何,他现在安全了。伦菲尔德自己不能脱下限制他行动的马甲,他在一个铺有垫子的房间,被链子铐在墙上。他的咆哮声有时很恐怖,但之后的宁静更教人心神不宁,因为任何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谋杀。
刚刚他第一次说出了一句连贯的话:“主人,我必须忍耐。时机快来了,来了,来了!”
我太兴奋了,无法入眠,但是记日记让我平静下来,我觉得我今晚该睡会了。
第九章
米娜·哈克尔给露茜·韦斯特拉的信布达佩斯,8月24日
我最亲爱的露茜:
我知道你急切地想知道自从我们在怀特白火车站分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我顺利抵达了赫尔,然后搭上了去汉堡的轮船,最后坐火车到了这里。我已经很难回忆起旅途中所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我是去见乔纳森,还知道我会有看护的工作要做,所以打算先好好地睡一觉。
我发现我的爱人,哦,如此身形消瘦、面色苍白,而且精神不振。他双眼无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坚毅。而且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种沉静的尊严在他的脸上也消失了。他只剩下了一具躯壳。而且他对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也记不起来了。至少,他希望我能这样认为,我也从来不问。
他曾经受到过强烈的惊吓,我担心如果他试着去回忆过去的话,他的大脑神经会受不了刺激。阿加莎修女是个好人,而且天生是个做护士的料。她对我说,乔纳森意识不清的时候曾经胡言乱语过很多可怕的事情。我要她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但是她只是在胸口划十字,什么都不肯说。她说病人的胡言乱语是上帝的秘密,即使她在工作中听到了,也会尊重上帝对她的信任。
她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第二天,当她看到我心烦意乱的时候,便主动引到了这个话题上,她先说她不能告诉我我可怜的爱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补充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亲爱的:他说的不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而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你也无须担心。他并没有忘记你,以及你给予他的好。他害怕的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没有凡人可以解决。”我相信那位护士认为我在怀疑我的爱人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女孩,她居然以为我在怀疑乔纳森!但是,亲爱的,让我轻轻告诉你,当我知道并不是由其他女人引起这些麻烦的时候,我心中的确有过一丝喜悦。现在我正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他快醒来了……
他醒来后,让我把他的大衣拿过来,他想从衣服口袋里取一些东西。我问了阿加莎修女,然后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其中我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我打算求得他的同意看一看它,没准从中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不过我想他已经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意图。他让我到窗口呆一会儿,因为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后来他叫我回到床边。他把那本笔记本递给我,很郑重严肃地对我说:“薇荷米娜,”——我知道他此时的态度极其认真、诚挚,因为只有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才那样称呼我的名字——“你知道,亲爱的,我对夫妻间应有的信任的看法,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的秘密,任何的隐瞒。我曾经受到巨大的惊吓,每当我试着去回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都要裂了,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个疯子的梦幻。你知道我的大脑曾经烧糊涂了,差点就快疯了。秘密就在这里,但我并不想知道它,我希望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从我们的婚姻开始。”
因此,亲爱的,我们已经决定只要手续办完就立即结婚。“薇荷米娜,你愿意分享我的无知吗?本子在这里,你拿去保存吧。如果想看你就看吧,不过不要告诉我,除非,会有什么神圣的职责降临到我身上,让我不得不重新回到那段苦涩的时光。无论我是醒是睡,是疯还是没疯,都记录在里面了。”说完他筋疲力尽地倒下了。我把本子塞到了他的枕头底下,并且吻了他。我已经请阿加莎修女去向她的院长申请同意我们在今天下午举办婚礼,我正在等她的答复……
后来,她过来告诉我说,英国传教会已经派了一个牧师来,我们的婚礼将在一个小时内举行,或者在乔纳森醒来后就立即举行。
露茜,时间飞逝,我感觉此刻非常的神圣,同时又觉得非常的幸福。一个小时过后,乔纳森醒了过来,一切准备就绪,他坐在床上,背后垫着枕头。当他在回答“我愿意”时,是那样的坚决、有力。而我那时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感慨万千,甚至这几个字都能让我哽咽、窒息。那些修女都是那么的善良!主啊,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们,我也不会忘掉此刻自己身上那美好而神圣的职责。
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结婚礼物。当牧师和护士们单独把我和我的丈夫留在一起的时候——哦,露茜,我是第一次用到“丈夫”这个词——我从枕头下面取出了那个笔记本,用白纸把它包了起来,然后剪下脖子上的一小段蓝丝带把它扎好,最后在打结的地方封上了封蜡,并且用我的结婚戒指在蜡上面印上了封印。我亲了亲笔记本,然后把它拿给我的丈夫看。我告诉他,我就把它这样好好保存着,它将成为我们在共同生活中互相信任的标志。我永远不会打开笔记本,除非他自己要看、或者出于某些神圣的责任。他握住了我的手,哦,露茜,这是他第一次握住他妻子的手,他说我的手是茫茫天地中他所最为珍爱的东西,如果有必要,他情愿再经历一次所有的事情来赢得这双手。我可怜的爱人曾试图讲一点儿过去的事情,但却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其实如果他不但搞错月份,哪怕把年份搞错,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亲爱的,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告诉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除了自己,我的生命和信任,以及伴随着我生命中的每一天的爱与责任。亲爱的,当他亲吻我,并用他那双虚弱的手把我拥入怀里的时候,我感觉那就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神圣而庄严的誓言。
亲爱的露茜,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这一切吗?这不仅因为这些对我来说是那么甜蜜,而且还因为你一直都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当你从学校毕业在准备一个全新的生活的时候,我非常荣幸地成为了你的朋友和向导。我现在想让你明白,从我这个幸福的妻子的角度,我是如何履行职责的。这样的话,在你今后自己的婚姻生活中,你也会像我一样幸福。
在万能的主保佑之下,亲爱的,你的生活将无比美满,风和日丽,不忘责任,永无猜疑。我并不会祝福你毫无苦痛,因为那根本不可能,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永远像我现在这样快乐。再见,亲爱的,我得立刻把这封信寄出去,也许,我很快会再给你写信的。我必须停笔了,乔纳森醒过来了,我得照顾我的丈夫了!
你永远爱的米娜·哈克尔
露茜·韦斯特拉写给米娜·哈克尔的信
怀特白,8月30日
我最亲爱的米娜:
我以我深沉的爱与无数的吻,祝福你尽快和你的丈夫回到你们自己的家。我也希望你们能早点回到这里来和我们相聚。这里的清新的海风很快就会使乔纳森恢复活力,我已经恢复了很多。我的胃口大得像鱼鹰一般,生活充实,睡眠很好。我已经差不多克服了梦游的毛病,你一定很高兴知道这个消息吧。我想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梦游过了,我一周前的一个晚上曾经有过那么一次。
亚瑟说我长胖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亚瑟在这儿。我们一起散步、驾车、骑马,还有划船,打网球和钓鱼,我比以前更爱他了。他也告诉我他对我的爱更深了,但我表示怀疑,因为他那时求婚的时候说他爱我爱得不能再深了。不过这都是废话。他来了,正叫我呢。你的好朋友现在只能写这么多了。
露茜
及,我母亲向你问候。她看上去好多了,可怜的妈妈。
又及,我们将于9月28日举行婚礼。
谢瓦尔德斯医生的日记
8月20日
伦菲尔德的病例越来越有趣了。他现在太安静了,好像有符咒令他暂时从狂热中平息下来似的。因为在他逃跑后的第一个星期里,他一直非常的狂躁。然后有一天晚上,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立即安静下来,还不断地对自己喃喃自语:“现在我能等,现在我能等了!”看护跑来告诉我这事,所以我立即跑下楼去看他。他仍旧穿着隔离马甲呆在那间隔离病房里,但是他的脸部表情不再紧张,双眼又恢复了以往恳求的神色,甚至是有些卑贱,阿谀。
我对他现在的状况很满意,决定把他放出来。看护开始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毫无怨言地按我的要求去做了。奇怪的是,病人似乎看出了看护眼中的犹豫神色,随即凑到我身边一边鬼鬼祟祟地看着他们,一边悄声对我说:“他们以为我会伤害你!居然以为我会伤害你!这帮傻瓜!”
我多少感到有些舒坦,甚至在这个可怜的疯子的意识里都能将我和其他人区别开了。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是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所以我们应该是一条战线的,还是他是想从我身上捞到什么很大的好处,所以要利用我?我以后必须弄个明白。今晚他不愿讲话,甚至猫咪或者大猫的利诱都打动不了他。他只说:“我根本不在乎猫,现在我有更多的东西要思考。我可以等,可以等。”
过了一会,我便离开了他。后来,看护告诉我,在黎明之前他都很安静,但此后就开始不安起来,接着变得非常狂躁,最后突然发作起来,直至昏厥过去。
伦菲尔德三个晚上都是如此,白天狂躁不已,在月亮升起和日出之间又安静下来。我希望我能找到某些线索,看上去似乎有某种潜在的因素在来来回回地影响着他。有个好主意!今天晚上,我们就和他斗智斗勇。他以前自己逃跑过,今天我们就帮他逃跑。我们会给他制造机会,并且让守卫随时待命,万一需要他们帮忙。
8月23日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迪斯雷利对生活了解得多透彻啊。我们的宝贝发现自己的房门开着的时候,他却并不逃走,所以我们所有精心的安排都泡汤了。不管怎样,我们证实了一样东西,令他安静的符咒可以持续相当一段时间。看来以后每天都可以在某几个小时里放松对他的拘禁。
我已经吩咐夜间值班员,从他开始安静下来,到太阳出来前的一个小时,只需把他关到普通病房去。这样,至少这个可怜人的身体可以得到一些放松,尽管他的思想并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听!又出了什么意外,有人在叫我,病人又一次逃掉了。 后来
另一晚的冒险。伦菲尔德巧妙地等待着时机,直到看护到房里来查房。然后他猛冲出去,绕过看护,冲下走廊跑了出去。我派人传话让看护跟着他,他又一次跑进了那间废弃房子的空地上,我们发现他在同样的地方推那个老礼拜堂的门。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变得愤怒起来,要不是看护及时制伏他,他可能早就要把我杀了。就在我们抓住他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突然力气大了一倍,然后又突然安静下来。我本能地朝四周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看见。然后我跟随着病人的视线看过去,但是看不见什么东西,明月当空,只有一只大蝙蝠正静悄悄地、幽灵一般地朝西面飞去。通常,蝙蝠总喜欢在空中盘旋飞行,但是这只蝙蝠却径直往前飞去,好像它知道要飞向何处,或者有它自己明确的意图。病人逐渐安静下来,后来他对我说:“你不必绑着我,我自己会乖乖地走回去!”我们很顺利地回到了房间。我觉得在他的这种平静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总之,我不会忘记今晚……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
希林汉姆,8月24日
我必须学米娜的样,把一些东西记下来。这样,当我们见面的时候,就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此刻,我希望她就在我身边,因为我现在很不快乐。昨天晚上,我似乎又做梦了,就像以前在怀特白的时候那样。也许是因为气候不一样了,或者是又回到家的原因。梦里一片漆黑和充满恐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感觉非常虚弱和疲惫。当亚瑟中午过来吃午饭时看到我的时候,显得很忧郁,我已经无心强装欢笑了。我希望今天晚上能够在母亲的房间里睡觉。我应该找个什么借口试一试。
8月25日
又一个糟糕的夜晚。母亲似乎不太同意我的请求。看起来,她自己身体也不太好,无疑她害怕会让我担心。我努力保持着清醒,但只坚持了一会儿,后来,十二点的钟声把我从瞌睡中惊醒,所以我一定还是睡着了。我听见窗子上传来某种刮擦的声音或者翅膀拍打的声音,但是我没有太注意,后面我就记不清了,我猜我一定又睡着了。做了更多的噩梦,真希望我能够回忆起一些来。今早我已经十分的虚弱。我的脸像鬼一样的惨白,喉咙疼得要命。我的肺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在亚瑟来之前我应该试着让自己开心点,否则的话,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会难受的。
亚瑟给谢瓦尔德医生的信
阿尔别马尔勒旅馆,8月31日
亲爱的约翰:
我想请求你的帮助。露茜病了,并不是特别的病,但她看上去很糟糕,而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曾问她有没有什么原因,我不敢去问她的母亲,因为以她母亲目前的健康状况来看,如果再让她为女儿担心,恐怕后果不堪设想。韦斯特拉夫人曾对我说她自己的死期快到了,是心脏病,可怜的露茜还不知情。我敢肯定,一定有什么事困扰着我可怜的露茜。我一想到她就心烦意乱,去看望她的时候简直就像挨了一棍子。我告诉她我会请你去看望她,起初她表示反对,我知道为什么,老朋友,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但是,老朋友,这是为了她好,所以我必须毫不犹豫地提出我的请求,也希望你能答应下来。明天,请到希林汉姆来和我们共进午餐吧,定在下午两点钟,这样的话就不会引起韦斯特拉夫人的疑心。午饭过后,我会找机会让露茜单独和你见面。随后我会进来喝杯茶,然后我们一起离开。我太焦虑了,所以一旦在你和露茜谈过之后,我就会向你咨询她的病情。请一定要来!
亚瑟
亚瑟给谢瓦尔德医生的电报
9月1日——家人召我回去,我父病危。我会写信给你。请你写信告之详情,今晚送抵。如紧急情况,发电报给我。
谢瓦尔德医生给亚瑟的信
9月2日
亲爱的老朋友:
关于韦斯特拉小姐的健康状况,我必须立刻让你知道,在我看来,目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功能紊乱,或者疾病方面的症状,但同时,我对她的外表非常不安。她和我上次见到她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你也必须清楚这点,我没能有充分的机会对她进行检查。我们的友情出现一点困难,这不是医疗或者习惯所能逾越的。我最好确切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你先据此做个结论。然后我再告诉你我的结论,以及建议。
我发现韦斯特拉小姐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蛮精神的。当时她的母亲在场,不过我很快意识到她是装出来哄她母亲的,她怕自己的母亲为她担心。我肯定她一直在揣摩自己该注意那些方面,如果她不知道的话。我们在一起共进午餐,彼此都尽量装得很高兴的样子,不过毕竟还是有效果的,我们还真的变得高兴起来。然后韦斯特拉夫人进去休息去了,只剩下露茜和我。随后我俩进入她自己的闺房,那时候仆人们仍然进进出出,所以她还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然而,门一关上,她就立刻卸下了脸上的面具,长叹一声瘫坐到椅子上,随后用手捂住了双眼。当我看见她放松戒备,就立刻趁此机会对她做诊断。
她很轻柔地对我说:“我简直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讨厌谈论我自己!”我提醒她要相信医生,而且你那么为她担心。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回答说:“把一切都告诉亚瑟,我不在乎我自己,但我在乎他!”这样一来,我就放开了。
很容易看出来她有些失血,但我还看不到普通贫血的特征。刚好有个机会,我可以验一下她的血,因为在她开一扇不灵活的窗子时,一块玻璃塌了下来,玻璃碎片稍稍划破了她的手。这事并不严重,但却给了我一个好机会,我取得了几滴血液样本,并进行了检验。分析结果表明一切都很正常,因此我可以推断,从血液本身看来,她的身体应该充满活力。
从她身体别的方面来看,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但是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我认为那一定是精神方面的因素。她抱怨经常不能顺畅地呼吸,睡觉也睡得很不安稳,经常会做一些噩梦,虽然她又记不起梦中任何的情节。她说在她小时候就有梦游的习惯,在怀特白的时候之后,老毛病又复发了。有一次她曾在晚上梦游出门到东崖边上,最后还是莫利小姐找到的她。但是,她向我保证后来就没有再发生过了。对此,我心里有些怀疑,因此我做了最好的决定,我给我的老朋友以及导师——阿姆斯特丹的范·黑尔辛教授写了信,他是世界上对疑难杂症最在行的人之一。我请求他到这里来一趟,记得你说过你会承担所有的费用,我向他提到了你,并说明了你和韦斯特拉小姐之间的关系。
亲爱的朋友,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顺从你的愿望,我也很荣幸、很高兴我能为她做些事情。由于私人的原因,范·黑尔辛先生肯定会愿意帮我这个忙,不过,无论他基于什么立场而来,我们都应该满足他的一些要求。他表面上看起来有点专断,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精通他的业务。他是一个哲学家以及精神病治疗专家,也是现今最权威的科学家之一,而且我相信他的思维绝对开阔。他的意志坚强,冷静沉着,坚韧不屈,高度自控,宽容忍耐等等,都是值得赞美的品格。他还有着一颗最善良真诚的心,使他能够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在为人类做着神圣高尚的事业。他的见解就像他无私的同情心一样的宽宏。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何如此信任他。我已经让他立刻赶过来,明天我会再见一次韦斯特拉小姐,我们相约在百货店见面,那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我那么早再次来访会惊扰她的母亲了。
你永远的约翰·谢瓦尔德
范·黑尔辛(医学博士、精神病医生)给谢瓦尔德医生的信
9月2日
我的好朋友:
一收到来信,我就准备动身到你那里去了。幸好我现在可以立即出发,也不会耽误别的病人。如果真的有别的病人,我也只能耽搁一下他们的事了,因为当我的朋友需要我去帮助他亲爱的人的时候,我不能辜负他。
告诉你的朋友,在我被毒刀割伤的时候,是你立即用嘴吸去我伤口上的毒液,而那时候,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却紧张地溜走了。现在,你为你的朋友而请求我来,而你的请求是你朋友的金钱所不能替代的。我很高兴帮助你的朋友,因为我是为你而来。请为我在大东方旅店安排好房间,这样我可以方便点。另外我们明天看那个女孩的时候别安排得太晚。这样我有可能当晚回来。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三天内我还会再来,有必要还会待得再长一点。见面再说吧,约翰。
范·黑尔辛
谢瓦尔德给亚瑟·霍尔姆伍德的信
9月3日
我亲爱的亚瑟:
范·黑尔辛来过了,现在又离开了。他是和我一起去希林汉姆的。在露茜的安排下,我们趁她母亲外出吃午餐的时候到了她家,这样的话,我们就有机会单独和她在一起了。范·黑尔辛对露茜进行了很详细的检查,他将会向我说明情况,因为他检查的时候我都不在场。我恐怕他对露茜的情况相当忧虑。但他说还要再考虑考虑。
当我告诉他我们的友情,以及关于此事你是如此信任我的时候,他说:“你必须把你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他。如果你能猜得出我的想法,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告诉他。我没有开玩笑,这可不是玩笑,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甚至更严重。”他口气非常严肃,我就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们已经回到城里,在他起程回阿姆斯特丹之前,他去喝了杯茶。他不肯给我透露更多的讯息。
亚瑟,你不能对我生气,其实他这种沉默说明他满脑子都在考虑怎么帮助露茜。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非常坦率地把实情讲出来,请相信我。我告诉他,我会先对我们的这次行程做一个记录,就像在给《每日电讯》写专稿一样。这次,他似乎没有注意伦敦的天气,他只是说现在伦敦的烟尘并没有他在这里读书时那样严重。如果顺利的话,我明天就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最后的结论了。无论如何,我还会给你写一封信。 这次见面时,露茜比我上次见她时心情要好得多,看起来也好些了。她以前令你感到非常担心的惨白脸色已经改善了许多,呼吸也很正常。她对教授先生非常的亲切(她一贯对人如此),而且想法使教授觉得更自在一些。但是我可以看得出来可怜的女孩做得非常辛苦。我相信范·黑尔辛也看出来了,我是从他浓眉下那种一闪而过的表情看出来的,我很熟悉他那种神色。
然后,他开始聊到各种话题,而对我们的来访和有关疾病的问题避而不谈。他是那么的亲切和善,我看到露茜那原本有些做作的表情慢慢变得相当自然了。然后,博士非常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他这次的来访,他和气地说: “亲爱的小姐,我是如此的荣幸,因为你是那么可爱。而且你还有很多我没看到的美德。他们告诉我你的情绪很低落,而且面无血色。我对他们说:‘胡说!’”然后他用手指指了指我,继续对露茜说:“你和我必须让他们看看他们有多荒谬。他怎么能——”说着他指着我,那种神态和姿势就好像以前课上他点我的名时那样,还有在后来的某些特殊情况里,他也是那样指着我,我可忘不了他这种神态,“了解年轻女孩的心思?他整天和疯子泡在一起,让那些疯子重新找回快乐,重返家人怀抱。虽然这些工作很繁重,但也能给他带来回报,因为是医生赠给了病人这种快乐。但是关于年轻小姐!他既没妻子也没女儿,而且年轻人往往不愿意向另一个年轻人敞开心扉,而是向我这样的长者吐露心声,所以我知道很多年轻人的苦恼和原因。所以,亲爱的,我们还是派他到花园里去抽烟吧,然后让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单独谈谈心。”
我明白他的暗示,随即站起身走了出去。后来,教授来到窗口把我叫了进去。他看上去很严肃,但他又说:“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身体功能没有什么问题。我同意你的看法,她曾经大量失过血,是曾经,但不是现在。但是她的症状绝不是贫血。我已经请她把她的女仆叫过来,然后我会问女仆一两个问题,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的线索。我清楚地知道她会说什么,那是有原因的,任何事情都是事出有因的。我必须回家好好想想。你得每天给我发电报,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再来。这个病——只要状态不佳都算是病——让我很感兴趣,而且这个温柔甜蜜的女孩也让我感兴趣,她很迷人。所以就算为了她,如果不是为了你和这个病,我也会来的。”
我前面已经说过,即使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现在,亚瑟,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了你。我会继续密切关注这件事的。我相信你的父亲会逐渐康复。我理解这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我的老朋友,两个你钟爱的人如今都出了事情。我明白你对你父亲的责任和孝顺,你这样做是对的。但如果必要的话,我还是会写信让你立刻回来看望露茜。在你接到我的信之前,别太焦虑。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4日
那个喜欢生吞活剥吃东西的病人仍然令我们很感兴趣。他只发作过一次,那是在昨天一个不平常的时刻。就在快到正午的时候,他开始坐卧不宁起来。看护知道这是发病的前兆,于是马上叫来帮手。幸运的是,这些人赶到得很及时。因为一到正午时分,他开始发狂了,守卫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把他制伏。然而,仅仅过了五分钟,他又安静了下来,最后陷入一种忧郁状态中,一直持续到现在。
看护告诉我他发作的时候发出的尖叫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当我进入病房的时候,我忙坏了。别的病人都被吓坏了。实际上,我很理解会有这种结果,因为那种声音我听了都很难受,而且我离病房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已经过了病房的晚饭时间,然而那个人仍然蜷缩在角落里阴郁地沉思。他脸上呆滞、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的神态与其说在向我们直接展示什么,倒不如说是向我们预示着什么。我还是搞不明白。
后来
他又发生了变化,五点钟我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又变得和平时一样的快乐和满足了。他在捕食苍蝇,并且用指甲在门的边缘空白处记录他捕获的苍蝇的数目。当他看见我的时候,走过来为他的这种不良行为道歉,并且非常卑微地请求我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拿他的笔记本。我想还是满足他比较好,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的窗户开着。他把喝茶用的糖撒到了窗台上,因此又捉到了大量的苍蝇。这次他没有吃掉它们,而是把它们放进了盒子里,然后又像以前那样满屋子去找蜘蛛。
我想引他说说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因为有关他思维的任何线索都可能对我有极大的帮助,但是他闭口不提。有几回他看上去很哀伤,而且用一种缥缈的声音说话,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他遗弃了我。除非我亲手去做,否则将毫无希望!”然后,他突然转向我,以一种强硬的口气对我说:“医生,难道你不愿对我好一点,再多给我一些糖吗?我想这会对我很有好处。”
“对苍蝇呢?”我问。
“是的,苍蝇也喜欢糖,我喜欢苍蝇,所以我喜欢糖。”有些不了解的人还以为疯子从不辩解呢。我给了他双份的糖,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希望能够彻底了解他的思想世界。
午夜
他又变化了。我曾去看望过韦斯特拉小姐,她的情况好转了很多。我刚从她那里回来,当我站在自己房门口欣赏日落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他的叫喊声。因为他的房间在房子靠近我这一头,所以这次听起来比早晨更清晰。他的狂叫一下子把我从伦敦上空雾蒙蒙的落日美景中惊醒,让我的心从欣赏那些红光暗影,以及云层和水面反射出来的美妙色泽中回到自己阴冷的石头房子中,这里有痛苦的呼吸和自己那颗孤寂的心。
我就在太阳正要落下去的那一刻来到他那里,透过他房间的窗户,我看到太阳完全沉了下去。随着太阳的落下,他就变得越来越克制自己,当太阳消失的时候,他整个人从别人手中滑了下去,完全瘫倒在地板上。这真太神奇了,这个精神病人具有何种复原的力量啊,因为没几分钟,这个疯子就平静地站了起来,随后四下打量起来。
我示意看护不要去抓他,因为我急于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他径直走到窗户边,把窗边的糖粉用刷子扫掉了,然后他拿起那个装苍蝇的盒子,打开它,把苍蝇都放了出去,随后把盒子也扔了出去。最后他关上了窗户,走回来,坐到了自己的床上。这一切让我很吃惊,于是我问他:“你不打算再养苍蝇了吗?”
“不,”他说,“我已经对那些垃圾感到厌烦!”他真的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研究对象。我真希望我能够捕捉到哪怕一点他的思想,以及他情绪变化后面的因素。等等,可能是有线索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他为什么会在今天正午和日落时发作的原因,那么我们就会找到线索。是不是因为由于太阳的某种周期性影响呢,就像太阳对自然界的影响一样?而月亮又对他产生别的影响呢?让我们等着瞧吧。
谢瓦尔德医生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4日——病人情况好转。
谢瓦尔德医生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5日——病人好转了许多。胃口很好,睡眠正常,精神焕发,脸上有了血色。谢瓦尔德医生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6日——情况非常糟糕,请立即赶过来,一刻也不要耽误,见到你以后我再给霍尔姆伍德发电报。
第十章
谢瓦尔德医生写给亚瑟·霍尔姆伍德的信9月6日
亲爱的亚瑟:
今天的消息不是很好。露茜今天早上病情有些恶化。不过,也有一件好事,就是韦斯特拉夫人很担心露茜,她非常正式地向我咨询了她女儿的病情。我借此机会告诉她,我的导师范·黑尔辛,一个了不起的专家,会和我住在一起。我可以请他和我一起来照顾露茜。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而不必担心会引起她过度的警惕了。因为突然的惊吓也许会让夫人猝死,照目前露茜的糟糕状况,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受到沉重的打击。我的老朋友,我们每个人都正面临着诸多困难,但是,恳求上帝,我们能够最终度过难关。如果有必要,我会写信给你。如果你没有接到我的信,那么是因为我还在等待消息。
你永远的约翰·谢瓦尔德
谢瓦尔德的日记
9月7日
当我和范·黑尔辛在利物浦街碰面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向我们年轻的朋友,也就是露茜的爱人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说,“就像我在电报中说的,我想见到你之后再跟他说。我只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你会赶过来,因为露茜的状况不是很好,如果有新情况的话,我会告诉他。”
“对,朋友。”他说,“很好!最好他现在还别知道什么,也许他永远不该知道。但愿如此,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应该知道一切。另外,朋友,我也该提醒你一下,就是你正在对付疯子。其实所有的人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下,都会有点疯狂。因此,对付你的精神病人时你要小心谨慎,同样你对待上帝的精神病人——也就是世界上其他人的时候,也要小心谨慎。你不要告诉他们你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这么做,也不要告诉他们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你的知识,让它们在合适的地方休息,生长。你和我都要好好将它们保存在这里,还有这里。”他点了点我的胸口和前额,然后又指了自己同样的地方,“现在,我已经有一些想法了,以后我会讲给你听。”
“为什么现在不说?”我问,“可能现在讨论会有好处,我们也许可以得出一些结论。”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说道:“我的朋友,庄稼长高了,在它还没成熟前,它仍然在吮吸大地母亲的乳汁,阳光还没有把它晒成一身金色。这时,农夫会用粗糙的手拨弄揉搓着麦穗,轻轻吹掉绿色的糠壳,然后对你说:‘看!这是好庄稼,时机成熟时就会结出硕果。’”
我说我并没有听懂其中的寓意。他凑上来,用手把玩起我的耳朵,就像很久以前他在上课时那样。他说:“好农夫之所以在此时告诉你这些,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结果,而在此之前他并不敢确定。没有哪个好农夫会把稻子掘出来看看它是否在生长对吗?只有孩子玩闹才会那样做,靠这个为生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你现在明白了吗,约翰?我已经撒下了种子,大自然会让它们生根发芽。如果发芽了,那么就有希望,我在等着庄稼抽穗呢。”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得出来我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接着,他很严肃地说:“你总是一个很认真的学生,你的病例笔记总是比其他人记得多,那时你还只是个学生,现在你是医生了。我相信拥有好的习惯是不会让你失望的。记住,朋友,知识比记忆更有力量,我们不能单靠记忆。尽管你以前还没有怎样历练过,但我告诉你,有关露茜小姐的这个病例,也许,我是说也许,对于我们而言非常有意思,而其他人可能根本无法应付。好好做记录吧,不要轻易放弃每一个细节。我建议你甚至把你的疑惑与揣测都记录下来。事后你可能会饶有兴致地发现你曾经猜得多准确。我们往往从失败中学到东西,而不是胜利。”
当我描述露茜的症状时,他的神色看上去跟以往一样严肃,而且更凝重了些,但是却不置一词。他随身带着一个装着很多器械和药物的袋子,“我们谋生的可怕工具!”他曾经在他的学术报告里这样称呼康复医师的医疗装备。
当我们来到露茜家的时候,韦斯特拉夫人接待了我们。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但比我想象的要好。她天性中有某种积极的因素,认为对死亡也有解救的药。根据她的病情,任何惊吓都可能会导致致命的后果,但是,韦斯特拉夫人——尽管她挚爱的女儿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却还是井井有条,好像并未被击垮。这可能存在某种原因,反正不是个人的因素。就好像传说中的自然女神给人的躯体蒙上了一层感觉迟钝的表皮,用它来抵抗恶魔的侵犯一样,如果恶魔一旦触摸这层表皮,就会受伤。我想如果这只是出于自私的话,那么我们就应当停止去批判任何人的自私自利,因为在这种自私后面,可能有着我们还不了解的深层原因。
我根据精神病理学方面的常识,建议韦斯特拉夫人不要与露茜见面,也不要过多地担心她的病情。夫人立刻同意了我的建议,态度如此毅然,让我好像又看见了自然女神那只与命运搏斗的手。我和范·黑尔辛被带到了露茜的房间。
如果用惊讶这个词来形容我昨天见到她时的感受,那么今天只能用惊骇来形容了。她形容枯槁,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及牙龈上面的血色都消失了。她脸上的颧骨突出,呼吸的样子简直不忍目睹。范·黑尔辛的表情如大理石般冷峻,眉头紧蹙。露茜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有那么一刻我们都沉默着。
后来范·黑尔辛对我做了一个手势,于是我们轻轻地走出了房间。我们刚一关门出来,范·黑尔辛就快速沿着走廊走进另一扇敞开着的门,他快速把我拉进房间并关上了门。“我的天!”他说,“太可怕了,看来时间不多了。她会死于心脏因供血不足而无法跳动,我们必须立即给她输血。是你还是我?”
“我更年轻强健,教授,让我来。”
“那就做好准备,我去取医疗袋,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和他一同下楼,这时大厅里响起了敲门声。当我们走到大厅时,女仆刚好打开了门。亚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冲到我面前,急促地小声对我说: “约翰,我急坏了,我读出了你信里的意思,我太苦恼了。我父亲病情已有所好转,所以我就立即赶到了这里。这位就是范·黑尔辛先生吗?我太感谢你能来了。”
当教授第一眼看到亚瑟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时,显得有些生气,但当他看到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而且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时,教授眼睛一亮。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郑重地说道: “先生,你来得很及时。我知道你是露茜小姐的爱人,露茜现在情况很糟,非常非常糟。哦,不,孩子,不要那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亚瑟脸色苍白,一下瘫坐在椅子里,差点昏过去。“你是来帮她的,你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帮助,你的勇气是你最好的帮手。”
“我能做什么?”亚瑟嘶哑着嗓子问,“告诉我,我一切照办,我的生命也是她的,我情愿为她奉献我身体里的鲜血,直到最后的一滴。”
教授也有非常幽默的一面,而且我可以察觉出他的言下之意。他说: “年轻人,用不着那么多,至少用不着你最后的那一滴血。”
“我该怎么做?”他眼睛里好像着了火,鼻翼快速地扇动着。范·黑尔辛拍了拍他的肩膀。“来!”他说,“你是一个男人,而且是我们需要的男人,你比我,还有我的朋友约翰更合适。”亚瑟看上去有些糊涂,于是,教授婉转地给他做了解释:“露茜小姐情况不妙,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她需要血液,一定要,否则就会死。我和约翰已经商量过了,需要给她供一点血,医学上称之为输血,就是把满的血管里的血液抽出来输入到空的血管里去。约翰决定献血,因为他比我年轻强壮。”这时,亚瑟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不出话。
“但现在你在这里,你比我们老少两个都更合适,我们整天殚精竭虑,神经高度紧张,所以我们的血液不如你的鲜活。”亚瑟转过身对他说,“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乐意为她去死的话,你会理解我……”他说不下去了,嗓子已经哽咽住了。
“好孩子!”范·黑尔辛说,“不久你就要为你所做的一切感到欣慰。跟我来,别出声,在输血之前你该吻她一次,但之后你必须离开。我做手势你就离开。绝不要跟夫人提起,你知道这对她的影响。不要惊慌,集中思想,来!”
我们都上楼来到露茜的房间。教授示意亚瑟在门外等候,我们先进去了。露茜转过头看着我们,什么也没说。她并没有睡着,但是她太虚弱了,动弹不得。她只能用她的眼神和我们交流。
范·黑尔辛从包里取出一些东西放在露茜看不到的小桌子上,随后兑好了麻药。他走到了床头,温和地对露茜说:“小姑娘,这是你的药,把它喝下去,像个乖孩子那样。来吧,我扶你起来,这样吞起来方便一点。好。”她终于努力把药喝了下去。
让人吃惊的是,过了很长时间麻药才开始生效。而这事实上更显示出她有多虚弱。时间如此漫长,过了好久她才疲乏地闭上了眼睛。终于,麻药发挥了作用,她睡得很深。教授对此感到满意,然后把亚瑟叫进了房间,并让他脱掉了大衣,然后他又说:“在我把桌子抬过来的时候你可以吻她一下。约翰,来帮忙!”当亚瑟弯下腰去吻她时,我们都把视线移开了。
范·黑尔辛转过身对我说:“他年轻强健,他的血液很纯,因此,我们不需要进行血液过滤。”然后范·黑尔辛麻利而有条理地开始了输血手术。随着输血过程的进行,露茜的脸色仿佛恢复了一点生气,而亚瑟的脸色逐渐转白,但却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过了一会,我开始更担心了,因为像亚瑟那么强壮的人,都可以看出来输血对他造成的反应。亚瑟只是输给了露茜部分血液就变得如此虚弱,由此可见露茜的生理系统正在经受怎样的考验。 教授的脸色阴沉,他站在那里,目光交替看着露茜和亚瑟。此时,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教授轻声对我说:“别激动。血够了,你去照顾亚瑟,我来照顾她。”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亚瑟看上去已经非常的虚弱了。我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准备扶他离开这个房间。这时,范·黑尔辛头也不回地对我们讲了一句话,就好像他背上有眼睛似的:“我想,那位勇敢的男人,应该再去亲吻一次他的爱人,最好是现在。”
当他收拾完手术器具后,他调整了病人头部枕头的位置。这时,露茜脖子上好像总是戴着的一条黑金丝绒带——上面还镶有她爱人送给她的一个旧钻石扣——被拉起来一点,露出了脖子上的一个红色斑迹。
亚瑟没有注意到它,但我听到范·黑尔辛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气时发出的嘶嘶声,这不禁泄露了他的情绪。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对我说:“把这位勇敢的绅士带下楼去吧,给他喝点酒,让他躺下来休息一下。他必须回家去休养,多睡多吃,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把他献给爱人的又补回来。他绝不能留在这里。等等,先生,我肯定你现在很想知道结果,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手术绝对是成功的,这次你救了她的命,所以你可以安安心心回家休息。当她好转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她会因你所做的一切而更加爱你。再见。”
亚瑟离开后,我重新回到了房间。此时,露茜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她的呼吸更急促了,当她胸部起伏的时候她身上的床单也跟着在动。范·黑尔辛坐在她旁边,专注地看着她。丝带又一次把那个红印遮住了。我轻声问教授:“你对她脖子上的这个红印怎么看?”
“那你又是如何看的呢?”
“我还没有检查它。”我回答说,接着,我松开了她脖子上的那条丝带。在颈静脉血管的上方有两个孔,孔不是很大,但看上去很不健康。它没有发炎溃烂,但孔的边缘有些发白,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磨过一样。我立刻觉得就是通过这个伤口,不管这是什么,才造成大量失血的。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这样的小孔不可能流失那么多的血。从露茜输血前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她所失去的血量足可以把她整个床单染红。
“怎么样?”范·黑尔辛问。
“嗯,”我说,“我还看不出什么头绪。”教授站了起来。“我今晚必须回到阿姆斯特丹,”他说,“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今晚你必须整晚陪在这儿,你必须整晚看着她。”
“需要叫个护士吗?”我问。
“我们就是最好的护士,你和我。你一定要整晚保持警惕,要让她吃好,不要让任何东西打扰她。今天晚上你不能睡觉,我们可以以后再睡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然后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
“开始工作?”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们等着瞧吧!”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没一会,他又折回来,把头探进了房门,对我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同时对我说:“记住,她现在由你负责,如果你离开她,而有什么东西伤害她的话,那么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睡安稳了!”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续
9月8日
我整晚都陪坐露茜的身边。安眠药的药效持续到了天明,她一直睡到了自然醒。她现在看上去跟手术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的精神状态不错,充满了活力。但是,我还是能够看出她曾经虚脱过的一些迹象。
当我告诉韦斯特拉夫人说范·黑尔辛让我继续守护在她身边时,夫人显然认为没这个必要,她说她女儿已经恢复了活力,精神状态很好。然而我很坚决,并为长期的守夜做好了准备。
当女仆为露茜准备床铺的时候,我已经吃过晚饭,然后我就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床边。她没有表示任何反对。不过,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目光相遇,她的眼神总是充满感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似乎快要睡着了,然后又惊醒过来,好像在刻意抵制着睡意,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很显然,她并不想睡着。
于是,我立刻问她: “你不想睡觉?”
“不想,我害怕。”
“害怕睡觉!为什么?人人都渴望睡个好觉啊。”
“啊,如果你像我这样——睡觉对你来说意味着一种恐怖的话,就不会想睡觉了!”
“恐怖的预兆!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哦,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这么糟糕,一旦睡着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身体特别的虚弱,以至于我一想睡就害怕。”
“但,好姑娘,今晚你可以安心睡觉,我在旁边守护你,我可以保证什么也不会发生。”
“啊,我可以信任你!”她说。我趁机对她说:“我保证,一旦我看到你有做噩梦的迹象,我就会立刻把你叫醒。”
“你会叫醒我?哦,真的吗?你真是太好了。好吧,那我就试着睡一觉吧!”话一说完,她就大松一口气,很快就睡着了。
整晚我都观察着她。她没有惊梦,这个长长的觉睡得深沉,平静,能够充分补充她的体力和健康。她的嘴微张着,胸膛很有规律地起伏着。她的脸角挂着微笑。很显然,并没有噩梦来打扰她的睡眠。
一大早,女佣就进来了。我让仆人来照顾露茜,我自己回家了,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分别给范·黑尔辛和亚瑟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们露茜的情况良好。之后,我一整天都在处理自己的工作。天黑了,我可以去继续关注我的那个食虫病人了。根据报告,他还不错,过去的一整天,他都非常的安静。
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收到了范·黑尔辛从阿姆斯特丹发来的电报,他建议我今天晚上到希林汉姆去,最好是立即出发,他说他正准备坐夜车出发,明天一早和我会合。
9月9日
当我来到希林汉姆的时候已经非常疲惫了。整整两个晚上我都几乎没有合眼,大脑也处于一种过度损耗后的麻木状态中。露茜已经起床,看上去很精神。在她和我握手的时候,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对我说: “今晚你不要熬夜了。你累垮了。我又恢复了健康,真的。如果一定要熬夜的话,也该是我来为你熬夜。”
我没有辩解,而是去吃晚餐。露茜陪在我旁边,她的迷人风韵让我吃得很香,还喝了好几杯葡萄酒。然后露茜把我带上楼,引进她隔壁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已经生起了炉火。“现在,”她说,“你一定要呆在这里。我会让我们的房门都开着。你可以躺在沙发上休息,因为我知道只有身边有病人,任何医生都不会愿意上床。如果我需要什么,我会叫你,你可以立刻赶过来。”我不得不同意了她的安排,因为我确实是筋疲力尽了,不可能再去守夜了。因此,在她再次向我保证有什么事就会来叫我后,我躺倒在沙发上,然后什么都忘了。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
9月9日
今晚感觉真好,我曾经那样极度疲乏虚弱,现在又一次地恢复了思考和行动能力,这就像一阵东风吹散阴霾,终于又看到了明媚的阳光的感觉。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亚瑟离我非常非常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我想病痛和虚弱是自私的东西,它们让我们顾影自怜。而健康和力量则具有博爱性,在我们的行为意识里,它可以自由地驾驭。现在,我知道我的意愿在哪里,真希望亚瑟也知道!亲爱的,亲爱的!你睡觉的时候一定很警醒吧,因为你知道我还醒着。哦,昨晚真是太幸福了!在谢瓦尔德医生的看护下,我睡得多么香!今晚我不会再惧怕睡觉了,因为他就在附近,随时可以召唤。感谢那些照顾我的每一个好人,感谢主!晚安,亚瑟。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10日
当我意识到教授将手放在我额头上的时候,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无论如何,那是我们在精神病院里学会的本事之一。
“病人怎么样了?”
“很好,在我离开她的时候,或者说在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回答。
“走,咱们去瞧瞧。”他说。于是,我们一同走进了露茜的房间。
窗帘是拉着的,我走过去轻轻把它升了起来。这时候,范·黑尔辛蹑手蹑脚地迈着碎步来到床边。
就在我拉起窗帘,晨曦一泻而入的那一刻,我听见了教授受惊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以前很少这样,一种非常不祥的恐惧涌上心头。就在我往床边走过去的时候,他退了回来,惊呼一声:“我的上帝!”他的脸上也布满恐惧之色。他抬起手指指床,面如土灰。我感觉自己的双膝开始颤抖。
床上躺着可怜的露茜,她看上去已经处于一种昏厥状态,脸色以上次要更苍白、病态。连她的嘴唇都是白色的,而牙龈好像萎缩了似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如一具久病而亡的尸体。范·黑尔辛生气地抬起腿想跺脚,但他的本能以及多年的习惯使他把已经抬起的脚又轻轻放了下去。
“快!”他说,“把白兰地拿过来!”
我跑进饭厅,把那瓶白兰地拿了过来。他用酒润了润露茜的嘴唇,然后我们一起揉搓着她的手掌、手腕以及胸口。他俯下身去聆听她的心跳,令人窒息的一刻过去之后,他说: “还不算太晚。心还在跳,但是很微弱。我们的工作都白做了,现在得重新来过。这次亚瑟又不在这里,这次我不得不让你献血了,约翰。”
他边说边动手从那个装着医疗器械的袋子把输血仪器拿了出来。我也脱下了外套,卷起了袖子。现在已经不可能用麻醉剂了,也没人需要。我们片刻也没有耽误,就开始输起血来。 过了一会——感觉上可不是一小会儿,当一个人的血被抽出去的时候,无论他在主观上是多么的情愿,他也会感到非常的难受——范·黑尔辛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别急,”他说,“我担心随着力量的恢复,她会在当中醒过来,那将非常危险,哦,非常的危险,我应该提前采取预防措施,我要给她打一针吗啡。”说完,他便立刻着手做了。
输血的效果看来不坏,昏厥慢慢转变成沉沉的睡眠。当我看到一片淡淡的红晕又悄悄爬回到那苍白的脸颊以及嘴唇时,心里不禁有一种自豪感。除非一个人亲身经历,没有人能够了解把自己的血液输送到心爱女人的血管里时的那种感受。
教授仔细地打量我:“可以了。”他说。
“是吗?”我抗议道,“你从我这里抽的血远远比从亚瑟身上抽的多。”
他苦笑着回答我:“他是她的爱人,她的未婚夫。你要为她或他人做很多很多事,现在正是时候。”
输完血之后,他走过去照顾露茜,而我则用手指压住了自己的伤口。我躺了下来,希望他能抽空来照顾一下我,因为此时我感觉昏沉沉的,有点恶心。不久,他为我包扎了伤口,并让我下楼给自己倒一杯酒喝。就在我离开的时候,他从后面追了上来,压低了嗓子对我说: “记住,什么也别说。如果我们年轻的情郎今天又不期而至的话,什么也别对他说。这会吓坏他,也会让他吃醋的。什么人都别说,记住了!”
当我回来的时候,他认真地察看了我一阵子,然后说:“你看上去还不是太糟,回房去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多吃点早餐,再到我这里来。”
我照着他说的去做了,因为我知道这些关照有多正确。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下一步就是恢复体力了。我感觉非常的虚弱,这种虚弱令我对所发生的一切无法感到吃惊。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可脑子里还始终回旋着一堆问题:露茜的病情是怎么恶化的?为什么她失了这么多的血,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我想我一定做梦都在琢磨这些,因为我无论是梦是醒,脑子里都在想着露茜喉咙上的小洞,以及小洞粗糙磨损的边缘,尽管那两个洞非常小。
露茜睡得很好,一直睡到大白天。醒来后又变得精神焕发,虽然不如前一天的那种状态。范·黑尔辛看完露茜后说他要出去散散步,让我来照顾露茜,走之前他严格吩咐我一步都不能离开她。我可以听见他在大厅里的说话声,他在打听最近的电报局的位置。露茜自由自在地和我交谈着,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则尽量去逗她开心。
露茜和我闲聊着,而且看上去一点都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我试着使她保持愉快的心情。露茜的母亲来看女儿时,她也没有发觉任何异常的地方,不过她还是感激地对我说: “我们欠你太多了,谢瓦尔德医生,你对我们付出了那么多。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别过度疲劳了。你自己的脸色都很苍白,你需要一个妻子来护理、照顾你一下。真的需要!”
就在这时,露茜的脸红了一下,尽管只是一瞬间。因为她那虚弱的血管还不能适应突然给头部大量供血,所以她正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的时候,面色又变得十分的苍白。我微笑着点点头,同时把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嘴唇上。她叹了一口气,慢地又去睡了?/p>
几个小时以后,范·黑尔辛回来了,他对我说:“你现在回家吧,然后吃饱喝足,恢复自己的体力。今晚我待在这里,亲自为露茜小姐守夜。我们必须保守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其中有很重要的原因。不,不要问。你怎么想都行,别害怕思考,哪怕是最不可能的事。晚安。”
在大厅里,两个女佣向我走过来。她们恳求我能同意让她们晚上照顾露茜。我告诉她们,范·黑尔辛医生希望由他或是我来照顾露茜。不过,这些女佣还是拼命哀求我去跟那个“外国绅士”商量一下。我真的被她们的善良所打动了。她们也许是看到了我目前糟糕的身体状况,也许是因为露茜的缘故,她们的意愿是那么的坚定。我又一次见证了女人们那相似的仁慈之心。晚上,我及时回到这里吃了晚餐,然后四周巡视了一下,一切都好。
9月11日
今天下午我到希林汉姆去了。范·黑尔辛看上去兴致很高,露茜也好转了很多。我刚到不久,教授就收到从国外寄来的一个大包裹。范·黑尔辛很吃惊地打开了包裹——当然是装出来的——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大束白色的花。
“这是给你的,露茜小姐。”他说。
“给我的?哦,范·黑尔辛医生!”
“是的,亲爱的,但不是给你玩的。这些是药。”露茜做了个鬼脸。
“别这样。它们不是用来熬着吃的药,所以你不必皱起你漂亮的鼻子。要不然我会告诉亚瑟,如果他看到他深爱的美人如此的模样,他一定会非常伤心。啊哈,漂亮姑娘,不要再皱鼻子了。这是有治疗作用的花,但你却不知道方法。我要把它们摆在窗台上,我还要做漂亮的花环挂在你的脖子上,那样你就会睡得安心。哦,是的,它们就像莲花一样,可以使你忘记烦恼。它们闻上去有‘忘川水’的味道,又像是西班牙征服者在佛罗里达州所寻找的青春之泉的味道。”
在他说话的同时,露茜已经在仔细端详这些花并且去闻了闻它们。现在,她放下了那些花,用一种啼笑皆非的口气对教授说: “哦,教授,我相信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哎呀,它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大蒜。”
让我惊讶的是,范·黑尔辛站了起来,神情极其严肃,他僵着坚毅的下巴,眉头紧锁。“别把我的话不当真!我从不开玩笑!我所做的都有审慎的目的。我警告你不要违反我的话。你要小心,即使不是为了自己,也应该为别人着想。”
当看到露茜的表情有些惊恐,也许她真的被吓住了,范·黑尔辛态度缓和了一些,他继续说:“哦,小姑娘,亲爱的,别怕我,这都是为你好,这些看似普通的花其实会对你有很大的好处。好吧,让我自己来把它们放进你的房间,让我自己来做这个花环吧。但是,嘘——,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们会问太多奇怪的问题。我们必须服从,沉默也是服从的一部分,服从会给你带来力量与好运,让你重回企盼着你的爱人的怀抱。现在,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吧。约翰,跟我来,你来帮我用这些大蒜来装备房间。这是从哈勒姆寄来的,我朋友范德普尔常年都在那里的玻璃花房里培植草药。我是昨天给他发的电报,否则今天也不会收到它们。”
我们拿着花进了露茜的房间。教授的举动有一点古怪,我从来没有从任何药典中看到这种做法。他首先把窗户关紧,并严实地插上了插销。随后,他拿起了一捧花,把它们撒遍了窗格上,就像是要确保每一丝漏进来的空气都要沾染上大蒜的气味一样。然后他又拿起一捧花把它们撒在门框四周上上下下,同时在壁炉的周围也这样做了。
我觉得这样做实在很奇怪,过了一会儿,我便对他说:“教授,我知道你做任何事情都有你的道理,但这实在让我困惑。还好,这里没有无神论者,否则他会指责你是在用某种符咒驱妖赶鬼。”
“也许我就是这样!”他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开始做给露茜戴的花环。然后我们等着露茜梳洗完毕,当她回到床上的时候,范·黑尔辛亲自把做好的花环戴在了她的脖子上,他最后对露茜说的一句话是:“小心别把花环弄坏了,即使感觉房间太闷,今晚也不要去开窗或者开门。”
“我保证,”露茜说,“再一次感谢两位对我的帮助!哦,我多么幸运能拥有如此伟大的朋友啊!”
我们坐上我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离开了露茜的家,范·黑尔辛对我说:“今晚可以安心睡个觉了,我太需要睡觉了,我两个晚上奔波往返,白天也是在查阅资料,然后是整日的焦虑和整晚的守夜,眼都没眨一下。明天早上你早点来叫我,我们一起去看看漂亮的露茜小姐,也看看我布置的那些‘符咒’的陪伴下她有没有变得更强壮了。呵呵!”
他看上去那样的自信,让我想起了两天前我也是那样自信,但是后来的结果却几乎是毁灭性的,我此后一直品尝着畏惧以及莫名的恐怖。也许是由于自身的懦弱,让我一直不敢把这些感受告诉我的朋友,这样反而加深了自己的难受,就像强忍着眼泪般痛苦。
第十一章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9月12日
他们对我那么好。我十分喜欢那个亲爱的范·黑尔辛医生。我搞不懂为何他对那些花如此紧张。他的确吓着我了,那时候他那么凶。但是他一定是对的,因为自那以后我都感到很安心。不管怎样,今晚我已不害怕一个人呆着了,我可以放心地去睡觉。也不用再去在意窗外的拍打声。哦,最近我经历了太多与睡眠所做的挣扎和抵抗,不眠之夜的痛楚,睡梦中感受到的恐惧所带来的痛苦,还有那些未知的恐惧感!
那些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每晚能够愉快享受睡眠的人是多么地幸福啊。今晚,我也期待着睡个好觉,就像莎翁话剧人物奥菲利娅那样躺着,“周身洒满了花瓣”。我以前从来不喜欢大蒜,但是今晚它令人感到愉悦!它的气味让人感到安宁。我感觉睡意已经慢慢爬上来了,晚安,各位朋友。
谢瓦尔德的日记
9月13日
我在伯克利找到了范·黑尔辛,跟往常一样,我们很准时。向旅馆预订的马车已经在等候我们。教授带上了他的包,现在他一直随身带着它。
范·黑尔辛和我在早上八点左右到达希林汉姆。这是个可爱的早晨。明媚的阳光以及初秋的清新空气揭示着大自然一年的工作即将完成。树叶的颜色五彩缤纷,还没有开始从树上脱落。
当我们进门的时候正碰上韦斯特拉夫人从晨间起居室出来。她总是起得很早。夫人热情地向我们问候:“你们一定很高兴听到露茜好转的消息。那孩子现在还在睡觉,我从门外往里张望过她,我没进去,我怕会吵到她。”教授笑起来,欢欣鼓舞。他搓了搓双手,说:“啊哈!我想我的诊断是正确的,我的治疗有效果了。”
夫人接过话题说:“医生,你可不能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你自己,其实今早露茜的好转还有一部分是归功于我。”
“你是什么意思?夫人。”教授问道。
“是这样的,昨晚我一直都在为孩子担忧,所以就去了她的房间。她睡得很香,以至于我进房时她都没有被吵醒。房间里简直太闷了,到处都是难闻的,味道刺鼻的花,而且在她脖子上还围着一圈。我担心这么强烈的气味会对孩子虚弱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就把那些花弄走,还把窗子打开了一点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你见到她会很高兴的,我保证。”说完,她便转身去了自己的起居室,她经常很早在那里进早餐。
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注意教授的脸,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怜的夫人在场的时候,他还能克制自己,因为他知道夫人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也明白如果告诉她真相后可能产生的致命打击。实际上,他甚至还面带微笑地为夫人开了门。可是,当夫人一离开,他就突然用力把我拖进了饭厅,关上了门。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范·黑尔辛精神崩溃。他绝望地抬起手举过头,然后无助地猛击着两掌。最后,他坐到椅子上捂着脸放声干嚎了起来,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强烈的干嚎声。不久,他又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就好似在向全世界哀求,“天哪,天哪,天哪!”他说,“我们都做了什么?这个可怜的人都做了什么?难道这都是命运吗?一切注定就要以这样的方式发生?那位可怜的母亲,因为不知详情,因为她自己的善良愿望,而做了一件足以扼杀她女儿的性命以及灵魂的蠢事。而且,我们还不能告诉她,甚至连警告都不可以,不然的话她就会死,然后两个人都要死。哦,我们处在何等的困境之中啊!那些邪恶势力又是在如何对付我们啊!”
突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来,”他说,“来,我们必须见机行事,不管是不是恶魔在作怪,哪怕所有的恶魔一起来都无所谓,我们都会一如既往,抗争到底。”他走到大厅里去取医疗包,然后我们上楼来到露茜的房间。
我又一次拉开了窗帘,范·黑尔辛则走到了床边。这一次,当他看到那张跟以前一样可怕苍白的脸时,他没有惊叫,而是露出非常悲悯的表情。“不出我所料,”他喃喃自语道,他唏嘘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关上了门,然后把包里的输血仪器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我早已做好再次输血的准备,于是开始脱起自己的外套,但是他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阻止了我。“不!”他说,“今天你来动手术,我来输血,你已经很虚弱了。”他边说边脱掉外套,卷起了自己的衣袖。
还是这些步骤,还是打麻药,然后露茜苍白的脸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呼吸再次平稳然后转入熟睡状态。这一次由我来照看露茜,范·黑尔辛去休息,恢复体力。后来他找了个机会告诉韦斯特拉夫人,在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以前不要碰露茜房间的任何东西。他告诉她这些花有治疗作用,而且它散发的气味也是治疗的一部分。然后,他把我换了下来,他说今明两个晚上他都会亲自去照看露茜,需要我的时候他会叫我。
过了一个小时,露茜醒了过来,看上去很有精神,基于她目前这种身体状况,倒还不算太糟。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想可能是长期与精神病人打交道所养成的思维习惯令我对任何事都表示怀疑。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
9月17日
过去的四天四夜都平安无事。我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我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我就像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苏醒过来,发现美丽的朝霞,和早晨新鲜的空气正包围着我。我经历了一段浑浑噩噩,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漫长等待,多么恐怖啊。在令人绝望的黑暗之中甚至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使我的痛苦更加刺人心肺。现在,经过长时间的忍耐,我的生命终于有了起色,就像一个潜水者冲破巨大水压,终于浮出海面一样。
自从范·黑尔辛来到我身边,所有的噩梦都好像一下子结束了。那些吓得我灵魂出窍的嘈杂声——包括翅膀拍打窗子的声音,忽远忽近的说话声,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命令我做一些莫名其妙事情的刺耳的声音都没有了。现在,我上床睡觉时没有任何恐惧感,我也不用再努力保持清醒了,而且我现在也喜欢上了大蒜,每天都有一盒新鲜的花朵从哈勒姆寄过来。今晚,范·黑尔辛医生将要离开,他要去一天阿姆斯特丹。但我已经不需要人照看了,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母亲、亲爱的亚瑟以及我所有朋友都对我那么好,为了他们,感谢上帝!今晚和昨晚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昨晚范·黑尔辛医生在椅子里睡了很长时间,我两次醒过来时都看见他在熟睡,但是我并不害怕再次入睡,尽管外面的树枝或者蝙蝠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几乎是有点愤怒地拍打着窗户。
《帕尔摩尔公报》 9月18日专题报道: 逃亡之狼的危险历程
尽管多次请求,又每每遭拒,但是我最终还是以《帕尔摩尔公报》的名义设法找到了动物园的一个分区看守人,其中狼区就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托马斯·比尔德尔住在大象馆后面篱笆墙里的农舍中,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喝茶。托马斯夫妇非常好客,他们年岁已大,但没有孩子,如果他们招待我的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的话,那么他们的日子应当过得不错。
看守一开始不愿意谈“正事”,直到我们吃完晚饭为止,这顿饭吃得很让人满意。随后在收拾完餐桌之后,他点燃了烟斗,说: “现在,先生,你可以问你想问的问题了。请原谅我在用餐前拒绝谈论那些专业性的东西。我在问我的辖区的那些狼、豺、鬣狗们问题之前都会让它们喝完下午茶。”
“问它们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想引他打开话匣子。
“用竿子敲它们的头是一种方式,而当那些家伙在异性面前含情脉脉卖弄自己时,轻轻摩挲它们的耳朵则是另外一种方式。一般情况下,我并不急于看到结果,我只是在用竿子敲它们的头之前先摸摸它们,喂它们一点吃的。等到它们吃饱喝足了后我才会与它们对话,而之前我只会摩挲它们的耳朵。懂了吗?”
他还富有哲理地补充道:“其实在人性之中有很多跟这些动物相通的习性。现在,你来到这里要问一些关于我的事情,看到你那么性急,我当然有些恼火,所以我故意等到你急不可耐的时候再考虑是否回答你的问题。甚至当你对我蔑视嘲讽时,我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我会叫你去向主管方面打听。如果你没有冒犯我,我会叫你下地狱吗?”
“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我并不想和你争斗。我只是一个俗人,也需要觅食,就像狼、狮子或老虎那样。现在,夫人为我切了一块蛋糕,为我冲好了茶,我感到很满足。所以,你也可以为你所要的来试着摩挲我的耳朵,但请不要在我面前咆哮。把你的问题提出来吧。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是关于那头逃掉的狼吧?”
“确实如此,我想要知道你的看法,告诉我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在我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之后,我想要请你谈谈这件事发生的原因是什么,你觉得结果又会如何?”
“好吧,阁下。我就讲讲整个事情的经过。那头狼叫波斯克尔,是从挪威运到加穆拉克的三匹灰狼中的一匹,我们在四年前把它买了下来。这是匹规规矩矩的狼,从来没有招惹过什么麻烦。我很吃惊会是它想要逃跑,而不是别的动物。但是你不能真的信任狼对吗,就像你不能信任女人一样。”
“别听他的,先生!”托马斯夫人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要不是他自己就像匹老狼的话,他也不会那么长时间和那些动物混在一起。不过他倒不会伤害人。”
“第一次受到打搅是在昨天喂完食的两个小时后,当时我正在为一只生病的小美洲豹铺窝,然后我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号叫声,我立刻走了出去。那是波斯克尔,它眼泪汪汪地在笼子里面狂叫着,似乎想跑出来。那天没有多少游人,但是附近只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尖下巴,鹰钩鼻和翘胡须,胡子有一点泛白了。他表情冷若冰霜,双眼放着红光。我不太喜欢他,因为我觉得是他把狼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