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边上那张照片,在同一个时空,凝固了唐若琴的微笑。不过这是大同拍的。
二十多年的时光,将唐若琴改变了许多。但和大部分上海女子一样,她保养得不错,风韵犹存。
“大同拍照的本事不怎么样。”唐若琴似乎想说明什么。
看来,大同对竹叶那张照片的称赞仍让唐若琴耿耿于怀,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石语有些无奈。他当年看《安娜﹒卡列尼娜》,觉得吉蒂对安娜在舞会上抢了自己的风头这件事的态度难以理解,不料日后发现,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唐若琴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小刮刀死以前,这一张照片在他的身边。后来,小同交给了我。你大概不知道小同,他是大同的弟弟。”
“是他?怎么会……”唐若琴显得很惊讶,好像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迷惘起来。“我见过小同。那年他被送到县医院,我还去看过他。”
石语想起,她那时已经在县城工作了,大同自然会去找她。
“小同告诉我,大同在唐公馆外面见到了竹叶。后来另外有几个人也说在那里见过她。所以,这桩事情越来越怪,我想了想,觉得应该告诉你。”
对唐公馆的传说,唐若琴可以嗤之以鼻,但是,当听到石语说起竹叶多次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她惊骇的程度不亚于在月塘见竹叶到照片的石语。
“她死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呢?”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话来。再俯首看那一大一小两张照片时,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了。
“你……你把它拿走吧,不要放在我这里了。”唐若琴伸手去拿照片,又仿佛被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了手。
石语默默地揭下照片,还带下了一片银色相角。他一页页慢慢地往回翻着相册,等着唐若琴冷静下来。
照片上的唐若琴在渐渐变小。中学,小学,戴着红领巾,有时是和两个老人一起,对着镜头不自然地笑着。
忽然,,石语看到了一张照片,立时目瞪口呆。
幼小的唐若琴,被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子抱在手里,两人都在笑,幸福而灿烂地笑着。
石语机械地伸手从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里又拿出一张照片,将它放在相册上。照片上是同一个女人,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长弯曲,掩盖不住的风尘气从她的神中态散发出来。
那是前天早上他在唐公馆杂物间里翻拍的,昨天助手小余放大后交给了他。
现在石语知道了,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这张照片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曼卿,唐德鸿的姨太太,就是唐若琴的母亲。
唐若琴就是那个被曼卿娘家人抱走的女孩。
又有一个人走出了故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这个人自己居然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石语觉得这似乎太戏剧性了,有些不真实。
神情恍惚的唐若琴将视线落到相册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马上吃惊地抬头盯住石语:“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唐公馆里发现的。”
“这张连我这里都没有,就给我吧。”
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极小的底片,白炽灯下的翻拍,即使是石语的手艺,拍出来的东西也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是唐若琴却如获至宝。
等唐若琴那一阵激动过去,石语才开口:“原来你是唐德鸿的女儿。那么说,唐大卫是你的侄子了?”
“你刚发现啊?我还以为你们早知道了。”唐若琴勉强笑了笑。
“不可思议,唐大卫才比你小两三岁。当年我们一点都看不出,你们两个真会掩饰。”
“那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唐泽元从来没跟他说起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大名鼎鼎的唐家小开嘛。”石语听出她的话里夹着一些苦涩,不知是怨恨还是感慨。
唐若琴又拿起竹叶的照片:“当年要是你和竹叶真的好了,她也不会是这么个结局。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她怎么会看上唐大卫这个人的。”
石语认为唐若琴的话很没有道理。竹叶死的时候是杨在明的妻子,而且正是唐若琴给他们做的媒。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转过脸来,有些激动地说:“我就是不愿意她嫁到唐家。嫁给唐家人会有啥好结果?就是因为她和唐大卫好,所以我后来给她做媒,让她嫁给杨在明。当时她爹娘对我千恩万谢。唉,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命啊……”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嫁给唐家人有什么好结果?她显然是有感而发,指的是她母亲的遭遇。几十年过去了,这段怨恨还没有化解,似乎只是尘封在唐公馆三层楼上那扇多年不曾打开的房门背后,随时随地会喷涌而出。
唐若琴起身走到五斗橱边上,俯身去拿地上的热水瓶,直起腰时,扶着五斗橱的手似乎是不小心碰倒了上面的一个相架。
石语那摄影师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像是不经意的动作,同时也在一瞥间认出了照片上的人,那是“公馆人家”的领班小陈。
几分钟里,石语又一次感到震惊。无疑,小陈是她的儿子。唐若琴是不是想掩饰什么?
好像冥冥中自有定数,人的命运往往由某个偶然事件所改变,错综复杂的生活链条上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于是一环扣一环,人生道路因此而改变。似乎竹叶的命运就是如此,因为唐家的恩怨而影响了走向。
真是这样吗?石语这时想到的却是杨主任当年和自己的那次谈话。他早就明白了,有些事是有预谋的,自己那次被打发到水利工地上去,就是有人要将竹叶和他分开。谁都想不到后来唐大卫插了一脚。唐若琴这个媒人,不过是杨主任的工具罢了。
“那时竹叶甩了你和唐大卫好了,你知道是为了啥吗?”石语听到唐若琴在问他。
这是唐大卫那三件轰轰烈烈的事之一,后果是造成了另一场轰动,石语当然知道,整个过程他亲眼目睹,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也在场。 希望别是个坑 二十多年前,离芒果寨十多里路的箐头镇,适逢十天一期的街子天。
水利工地正好放假,石语就搭过路的拖拉机前去赶街。拖拉机的拖斗上已经坐了几个老乡,连同几只公鸡母鸡,还有几筐包菜、芭蕉和烟叶之类。拖拉机不时从那些徒步赶街的老乡身边驶过,扬起一阵尘土。车上的人便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看着路上的人;而路上的人在尘土中一脸逆来顺受的表情,张着嘴,羡慕地仰望拖斗里的人。似乎连车上的鸡都要比徒步者手中萎靡不振的鸡神气,或叽叽喳喳,或神定气闲。若有一辆卡车从拖拉机边上超越,吃灰土的便是拖拉机上的乘客,这时他们的神色立时恭顺起来,一如适才徒步的赶街人。拖拉机一路前行,石语看着身边乡民们扮演的角色在不断转换,觉得颇为滑稽。
高原炽烈的阳光下,小街两边的地上放着一堆堆出售的土产。边上蹲着货物的主人,神情是无一例外的木讷和拘谨。
一个傣族女人脚下,两张芭蕉叶上放着些芒果。石语停住脚步低头问她:“咋个卖?”
女人抬起黑瘦的脸:“一角钱一对。”
两个一份,石语数出三十个芒果放进自己的马桶包,递过一张两元钞票:“十五对,一块五。”
女人想了一会儿,疑惑地说:“怕不是啵——”
石语明白过来,便笑着说:“十五角,你找钱吧。”
女人又犹豫了一阵,才捧起一堆零钱:“找多少钱?你——你自己拿。”
石语知道当地民风纯朴,老乡多半不会做生意,甚至许多妇女老人算不来帐,连找钱都听凭买家自取。他心中暗叹,人也能这样过一辈子?不免有了些悲天悯人的感慨。他四处转了一圈,又买了些东西,便向街口走去。他记得那里的大青树下经常有个卖豌豆粉的摊子。
但是今天那里好像气氛有些不对。石语老远就看到有一圈人围着,闹哄哄的,衣服样式和颜色都有些夸张。很快,他就认出为首的正是小刮刀,带着他的七八个狐群狗党,将竹叶围在中间。
后来的发生的事就像在放一部断断续续的老电影,画面跳跃、凌乱而且模糊,让石语头晕目眩,感到难以置信。
小刮刀在拉扯竹叶。竹叶的衣袖被撕裂,露出了手臂。
竹叶做了个猛烈的动作,小刮刀突然一欠身,像是被踢了一脚。
小刮刀一把揪住竹叶的衣领,竹叶挣扎,伸手去抓小刮刀。
许多老乡驻足观看,口中发出“啊哞——啊哞——”的惊呼。
石语如在恶梦中,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跳动,喉咙发干,身上一片冰凉,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两脚却似被钉子钉住,一步也挪动不了。
似乎是突然之间,竹叶和小刮刀之间出现了一个人,鬈发,目光冰冷——小开唐大卫。
小刮刀同样目光冰冷。两人对视。
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扬起。
一记重拳击中小刮刀左耳下方,小刮刀消失在人群中,
七八个人突然骚动,合拢,唐大卫消失。
带着血污和尘土,依旧冰冷的目光,唐大卫的脸晃动着出现,很快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人群分开,小刮刀站起,高举的手中,锋芒一闪。
一把三角刮刀,他赖以成名的利器。
惊呼声又起。
后来的情景,石语恍惚记得一些,却越发显得不真实。
又一群人出现,枪支晃动,呼喝声响起。竹叶的脸居然出现在这群人中间。
先前的那伙人立时作鸟兽散,只有小刮刀镇静地站在原地,双臂抱在胸前,那把三角刮刀已然不见。
带枪的人忙着捆绑小刮刀,竹叶和一个傣族妇人扶唐大卫坐起。
唐大卫靠在竹叶山上,竹叶一脸关切,那妇人擦拭着唐大卫脸上的血迹。
石语松了一口气。他认出照料唐大卫的正是刚才那个卖芒果的女人。
石语当时真希望自己和唐大卫互换角色,退一步,哪怕处于那个傣族妇人的地位也行。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过去。
石语觉得,隔着看热闹的人群,竹叶和自己的视线接触了一下,但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看着竹叶和那傣族妇人扶着唐大卫走向不远的农机站,他发现自己在拖拉机上和买芒果时产生的那点优越感荡然无存。
(待续) 今天,自己算是在扮演什么角色?石语不愿多去想,反正和唐大卫相比,自己并不光彩。石语不得不承认,唐大卫的举动出人意料,这个平时独来独往的小开,在关键时刻确实很有绅士风度。从此之后,石语一直对这个他几乎不认识的唐大卫有一种微妙的好感,还带一点感激。毕竟是唐大卫的出现,令竹叶没有收到伤害。本来,竹叶落到小刮刀一伙人手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后来竹叶转危为安,石语觉得自己良心稍安,不至于过分内疚和自责,从这点上他也应该感谢唐大卫。
事情过后石语才知道,小刮刀这天来到箐头镇上,在街口大青树下和那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喝了几碗包谷酒,谈到寨子里远近闻名的竹叶,便吹嘘起来,自己如何受到竹叶的青睐,竹叶迟早是他的人。
竹叶正好在那个时候经过街口,而且冷冷拒绝了小刮刀让她一起喝酒的要求。本来想扎一记台型的小刮刀觉得很没面子,立时恼羞成怒,便要动粗。
在唐大卫站出来后,竹叶立刻跑进了边上的农机站,她本来就是要去那里找同学的。于是,农机站里的基干民兵们出现了。
石语当时就隐隐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不久,给水利工地送粮食的歪嘴李二神神秘秘地告诉石语,垭口寨的小唐在竹叶家养了几天伤,从此以后,两人天天见面,不是竹叶去垭口,就是小唐来串寨。
“串寨子是假,串姑娘是真,小唐一来,就和竹叶往魁星塔那边的树丛里钻,我见着几回了。”李二那些天正和寨子里一个女孩打得火热,幽会的地方往往也是在那边。说起这些,他笑得嘴更歪了。
石语感到失落,心里酸了好几天,但慢慢也就过去了。他对自己说,毕竟,竹叶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承诺,而且,是他自己有意疏远竹叶的,也是他自己,在街子上没有挺身而出。只是想起来,他心中总有几分惆怅,同时,那份负疚感也久久挥之不去。
这是不是就是二十多年后,他陷入唐公馆灵异事件不能自拔的原因之一呢?种种迹象都似乎隐隐约约向他指出,竹叶之死决不会那么简单,其中一定有隐情。那么,他没有抽身离去,有没有打算弥补二十多年前的遗憾的意思?石语自己问自己。
也许吧。他自己都不好回答。在箐头镇的大青树旁,年轻的他选择了退缩,但是现在他不会了,他要为死去的竹叶做一些事。只是他弄不懂,这件事情为什么会在十八年后翻出来。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不等他回答,便直截了当地说:“箐头镇那一次,竹叶对你很失望,她看见你了。就算你开始不在场,但是,最后你都不肯露面。她认为你太自私,太让她失望。这个时候,唐大卫一出来,你就没任何希望了。
“在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眼睛里,唐大卫这种人远远比你有噱头。论卖相,你们两个脚碰脚,勉强算是小白脸,平平常常,但是唐大卫的小开派头,是这种小姑娘没见识过的;论口才,你比他强,不过他追竹叶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花’功不要太好!你呢,从来没有一句甜言蜜语;论才艺,他手风琴一拉,画几张图画,小姑娘骨头就要轻三斤。你会唱歌,人家肚皮里的歌比你多,你会拍几张照片算啥。
“讲实惠的,唐家居然在文革里没有被抄家,连唐老头贴我的钞票都没断过,唐大卫就更不要谈了。再加上箐头镇人家出的风头,你掂掂自己的斤两,凭啥去跟唐大卫别苗头?”
唐若琴这时的谈吐才像是二十多年前的她,市井而尖酸。不过石语不明白她突然旧事重提,奚落自己一番是什么意思,只得讪讪地说:“我跟她其实一点没啥,普普通通的……”
石语连“朋友”两字都咽下去了。
“没啥?帮帮忙!你们眉来眼去当我看不出?老阿姐我是过来人了!你往后头一缩,好,便宜唐大卫了,便宜杨在明了。”
唐若琴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不过,竹叶死之前跟我说起过,你们三个人中间,她觉得最好的还是你。我实在看不懂,一个是他老公,一个是她情人,她倒偏偏不忘记一个连朋友也算不上的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是她自己甩掉的。”
石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头微微一热,如一池静水泛起一点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这是为什么?算是初恋效应吧。当时竹叶婚姻不如意,恋人又死于非命,可珍视的只剩下初恋时的记忆碎片。自己就看得比较淡,毕竟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一个出色的妻子——对了,还有时间和年龄,将往事稀释得淡如清水。 石语也料不到竹叶会那么快走到生命的尽头。箐头镇事件后不到两年,唐大卫在境外被害。再过两年,经唐若琴牵线,竹叶嫁给杨在明。又过了两年多,竹叶摔死在山崖下。
竹叶曾和唐大卫好得死去活来,谁知造化弄人,两人都不得善终。
嫁给杨在明后,竹叶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不过,听说杨在明的日子更不好过。石语有些相信这个说法,照这两个人的性格,很可能是这样。
竹叶嫁到杨家,是唐若琴牵的线。
“你可能认为竹叶会怪我,因为她嫁杨在明,我是媒人。其实后来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去芒果寨就住在她家里,她上县城也住我的家,她有什么话都跟我说。不管怎么说,杨在明总比唐大卫好吧。”唐若琴继续说着。
“你是对唐家一直有……意见吧?所以对唐大卫也有成见。”
“你索性说偏见好了,啥意见、成见的。我是有一句说一句,唐德鸿——我爹对我也算不错,出钞票养我到大,还有这两间房子,那么多年总归没有亏待我。其他人嘛,不提也罢。唐大卫算老几?至少我是正宗的唐家人,唐德鸿的亲生女儿,37号有我一份……”唐若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石语发现自己面对的事情似乎更复杂了。那么,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唐公馆里,小陈,或者说他背后的唐若琴,究竟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唐若琴一阵激动过后,想起了眼前要应对的事:“你刚才说的竹叶现身,我总觉得太奇怪了。死了那么多年,她到37号去做啥?她和那里一点不搭界的。”
“去寻你吧?”石语被她奚落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机会出口气。
果然唐若琴打了个寒噤,讷讷地说:“寻我?我跟她无冤无仇,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寻唐大卫?他死在缅甸。她不会是寻小刮刀去吧?难道小刮刀真是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要给她烧点纸钱,到庙里做法事超度她。”
石语突然想起小刮刀临死前说的话,于是告诉了唐若琴,而且用滇西土话说了一遍。
“可惜是王老板转述的,不是原版,不晓得打了多少折扣,说不定意思完全错了。你知道‘石头’是指什么吗?”石语看见唐若琴惊讶地张着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竹叶有一块翡翠原石,是娘家给她的陪嫁。你懂吗?就是翡翠外面包了一层石头皮壳,加工时要去掉这层壳。人家说的‘赌石’,就是指这种石头,因为外面看不出里面翠有多少,质地好坏,买它就等于是赌一记。竹叶拿给我看过两次,那不能算是‘赌石’了,里面的已经露出一大片翠,‘水头’极好,颜色碧绿——”唐若琴瞪大眼睛,站起身来双手比划,显得亢奋异常。
石语发现,女人对珠宝的爱好似乎是天生的,连自己的妻子,一个举止稳重的大家闺秀,在钻戒柜台前也会两眼放光。
“看来你对翡翠蛮内行的。”
“当然,老阿姐我比你在云南多呆了几年,后来接触过一些做翡翠生意的人。对了,我娘留下来的翡翠别针——就是这张照片上她戴的——档次也相当高,玻璃种,满绿,现在至少值万把块。”唐若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
石语无奈,他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正要了解下文,唐若琴却一下子岔到曼卿留下的胸针上去了。不过他知道,当一个女人打算炫耀她的珠宝时,千万不要去扫她的兴。
照片里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翡翠别针,跨过半个世纪的岁月,现在静静地躺在石语掌心。它细腻温润,犹如一泓碧水,绿得深不可测,在阴雨天的晦暗中,隐隐透出妖异的气息。石语觉得,曼卿,还有竹叶的目光,正透过这一抹神秘的惨绿,默默窥视着人间。他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一缕凉气从指间沁出,经由手臂流向心头。
“我娘的首饰,只剩下这件了。”唐若琴幽幽地说道。
终于她将话题回到竹叶的那块翡翠原石上。
那块石头,应该是断裂的,所以里面的材质几乎一览无余,至少能做出两个满绿的手镯,照现在的行情,单单原料卖到六位数没有问题。至于是什么“种”的,唐若琴已经说不清了。和别的原石不一样,它的皮壳异常光溜润滑,不知是河水冲刷还是历年人手把玩的结果。最离奇的是,石头上有几行怪异的字符,据说竹叶的父亲曾将字符拓下找许多学者看过,没人认得出是什么意思。
当时竹叶家也没太把它当一回事,身居偏僻的滇边,他们只知它是块特殊的石头,值些钱罢了。竹叶得到这份陪嫁,却没带到杨家去,直到她死前几个月,才从娘家拿走。
奇怪的是竹叶死后,谁都不知道这块石头的去向。杨家人赌咒发誓,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件东西。人都死了,竹叶的娘家人也不会去深究石头的下落。 十八年后,濒死的小刮刀却念念不忘这块石头。很自然的,石语将它和唐公馆内外频频出现的竹叶身影,那张神秘出现的照片,以及接连发生的异事联系到一起。
石头和竹叶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石语和唐若琴都在思索。
若说先前听得唐若琴转述竹叶生前的感慨,石语心中尚能保持平静,等到那块“石头”的线索浮出水面,他的心完全被扰乱了。竹叶的面容,少女时代的,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死后的,乃至在火焰中的,轮番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心在隐隐作痛,眼前却仿佛依稀看到那张照片上生气勃勃,清纯俏丽的脸庞,眼神却如小同在月塘出示的照片上的一样,带着难以形容的幽怨,似乎想向他倾诉什么……
窗外仍是不绝如缕的秋雨,房间里越来越暗。两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中,只听得冷雨敲窗,声声凄凉。
消息带到,连照片都收回了,石语认为自己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唐若琴只有自己当心了,但愿这些事与她无关。另外,今天造访,得到这么一个重要线索,也算不虚此行,尽管他的心已经无法平静。他站起来告辞:“你好自为之吧。对那张照片,也不要去多想,这只是我的揣测,本来就当不得真的。石头的事,你再回忆一下,想起什么就告诉我一声。”
唐若琴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到门边,石语站住,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最要紧的是,不管唐公馆发生什么,千万不要搅进去。最近唐公馆太凶险,许多事我都不好跟你说。”
如他所料,唐若琴避开了他逼视的目光,耳朵下面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有点像是故意转换话题,唐若琴又开口说:“那张照片真是小同交给你的?这就怪了……”
“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我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两兄弟的消息了。”她的眼神却分明透出一丝疑惑。 第十章 又见月塘
“强生”汽车穿过了半个上海市区,在淮海中路靠近余庆路的一条弄堂前停下。走进宽阔的弄堂口,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旧时情调和今日颓败交织的气息,形状各异的宅子大都年久失修,近乎颓圮的模样。雨已经停了,竹篱和砖墙后探出的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被秋雨浸透,仍在滴落着一串串水珠。
一排连体洋房门口,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公司招牌,和晾在铁丝上的几件棉毛衫牛仔裤之类共处于一个拱形门廊下。小钱的公司就设在底层,石语走进去时,只有一名年轻职员在电脑上奋力射击着一群太空飞船。
见石语进来,年轻人抬起发红的眼睛,脸上立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怎么只有你一个?小钱呢?”熟门熟路,石语也不讲客套。
“他说一会儿就到。别人都出去揽活儿了。”小伙子一口北方腔。
“你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可不!老板让我等一封电邮,半夜两点才到,白天还不让歇着。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唤。”
“哈,那牲口可就没活干了。”
“不会吧,牲口们混得不错,都在当老板呢。”显然小钱在雇员眼中形象不佳。
石语在靠窗的转椅上坐下,那是钱剥皮的座位。上回通电话时,他发现小钱说话吞吞吐吐的,便起了疑心,加上唐公馆扑朔迷离的局面,他越发怀疑所谓《时尚圣经》的约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但是,刚才电话里小钱的口气又变得得意起来,似乎成竹在胸。
随着一阵马达的扑扑声,在窗外出现了小钱的身影。个子近一米八的他骑着一辆不知从哪儿觅来的超小型助动车,看上去就像骑着一条狗,又像是从哪一本卡通漫画里蹦出来的。去年石语曾劝他换辆汽车,何必把挣来的钱都带到棺材里去呢?况且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任何在五十年内进棺材的迹象。再说骑着一条狗的钱经理对经纪公司的光辉形象大大不利,因此而损失的合同金额将远远大于一辆宝马的价格。最后一句话他像是有点听进去的意思,因为他两只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三四圈。不过他显然最终没有采纳这条建议,证据是一年过后,他屁股底下仍是那条越来越老迈的“狗”。
小钱好像永远打着领结,而且领结的颜色总是和西装不配。偶尔有哪天他一不小心将颜色搭配对头,石语他们就会担心这是地震前兆,有时甚至会抬头看看太阳是否在西边升起。因为有几次在餐馆被人当作侍应生,小钱也试过系领带,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衬衣领子下面挂了一只袜子,于是他就坚持他的领结扮相,并美其名曰“个性着装”。
今天,小钱一身笔挺的宝蓝色西服,配着孟加拉条纹的衬衣,倒也算得衣冠楚楚,颇有“成功人士”的派头,而且令石语放心的是,他的领结照例是很可怕的花色——橙红夹绿色花纹。
尽管小钱刚从助动车上下来,头发却是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石语断定今天肯定已经有好几只苍蝇在他头上失足滑倒了。
当小钱意气风发地向窗内的石语招手时,石语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约稿没有问题?
作者的一点补充~~~
青衣红袖:多亏提醒,想起在这里贴的是最早版本,以后有关小钱的内容是对应前面增加的铺垫写的,因此将第五章后来增加的一段贴出,加在钱剥皮发现传真有假的那一段里。这部分其他改动较小,就不贴了。他在收到《时尚圣经》的传真后,便通知了石语,然后做起了美梦。长期以来,他就一直努力争取《时尚圣经》的业务,但总是没有实质性进展。他知道,有了这么一个客户,可以大大提升自己公司的知名度,这就如同一个炫目的广告,能吸引多少潜在客户的眼球。然而等一时的激动过后,他又感到了迷惑,《时尚圣经》发来的是一份皮埃尔先生署名的英文传真,可自己一向联系的却是拉法兰夫人。另外,双方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而且,用的都是法文。
于是他多了一份心眼,给拉法兰夫人发了一份邮件,没有正面提约稿的事,却谈起了怀旧主题餐厅的题材,还含糊地提到了一位皮埃尔先生。
拉法兰夫人在回信中以近乎外交词令的语言表示对选题的赞赏,同时很遗憾地告诉小钱,《时尚圣经》的皮埃尔先生已经在两周前去世了。
小钱收到的是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传真。
不知道皮埃尔先生如今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但以小钱眼下的心情,真希望皮埃尔先生是在地狱里,而且是中国人说的十八层地狱里。 又一篇长的.
害怕害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