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37
发表于 2006-2-4 22:34
“这么说吧,《时尚圣经》的那份传真显然大有问题。签署传真的是一个名字叫皮埃尔的家伙。但是,据我了解,这个皮埃尔在传真发出前的十天已经死了。”小钱拖了把椅子在石语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果然。不过,已经有个死了十八年的竹叶在上海滩游荡,那么,死了十天的皮埃尔发一份传真,又算什么呢。
石语不动声色。小钱没看到自己需要的效果,显然有点失望。
“奇怪的是他的传真不用法文,而是用英文,虽说语法没什么问题,行文中规中矩,但是我闻出了里面的中国味儿。再说,干嘛要十天后再找我联系?我后来照传真上留的号码打过去,一直没人接。我小钱是什么人?跟我玩这个,没门!”小钱看石语的眼神颇有几分得意。
石语好笑,本来是你被人家噱进,让我吃药,现在你反倒成了明察秋毫的高人了。
“不错,你门槛是精,那天开心得像拾着金元宝,天不亮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别跟我吹你的鼻子,狗鼻子才灵呢。你不是有能耐吗?我问你,那个叫皮什么的死人为啥要开这个玩笑?内幕究竟是什么?不要告诉我又是什么在闹鬼,这两天我都听烦了。告诉你,自从你把我发配到唐公馆,我天天在跟鬼魂打交道。这笔账我还要跟你算。”
小钱脸皮一红,嘟囔了几句,先是几天前就蹦出的那句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事出有因,接着又含含糊糊说竞争对手什么的,然后戏剧性地咳嗽一声,转入正题。原来夜里他终于等来了《时尚圣经》编辑拉法兰夫人的E-mail,对他的选题表示同意,正式提出约稿。
小钱把电邮的打印件递给石语,两道眉毛在额头上跳动着,此时岂止是神采飞扬,简直就是趾高气扬:“……拉法兰夫人自然有她的要求,世界顶级时尚媒体嘛。因此,咱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我的想法是——”
石语截住他的话头:“你自己去跟《时尚圣经》玩吧,我不奉陪了。这几天我没把老命送在唐公馆,算是祖上有德,菩萨保佑。现在我就把你这个经纪人炒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瞒你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小钱生动的表情突然僵住,两眼发直,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半晌才又说出话来:“别价,别价!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您要半道上把我给闪喽,那我干脆一头碰死算了。都是我的不是,俩眼睛还不顶一个屁眼管用,让丫给蒙了。这是谁干的?真他妈缺德!您老人家消消气儿……石老师,石大哥,石大爷,我给您磕头了!咱哥俩什么事儿不好商量?要不,提成上我再让让?让二百行吗?三百,三百啦!您瞧兄弟我怎么样,够意思吧?”
石语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典型的小钱风格。关键时刻装孙子倒挺及时,然而却像上海人说的,铜钱串在肋排骨上,捋下一个都心疼。《时尚圣经》的这笔业务,他的佣金都在五位数,却二百三百叫得山响。
本来,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借这个机会退出这场莫名其妙被卷入的恐怖游戏,逃离鬼影憧憧的唐公馆,理由冠冕堂皇,谁都不能说他什么。但是,如果就此撒手,他真会问心无愧吗?刚才唐若琴的那番话,让他记起当年箐头镇大青树下,竹叶交织着不解和失望的一瞥,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心头。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青年,箐头镇那一幕不该重演。
何况,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是想全身而退,又岂可得乎?连《时尚圣经》的约稿传真也带着森森鬼气,可见一张罗网早就精心编就,等着他来钻,只是不知幕后的黑手来自阴间还是人间。
有始有终,起码的诚信。他不能想像自己会突然告诉王老板,这批照片他不拍了。
仅仅是十个小时前,他还和咪咪在慈心医院太平间一起面对着一具尸体;再往前半天,是王老板向他求助;还有,面无人色的老克勒凯文,小黑他们惊恐无助的表情……他感到自己是和这些人共处于一条断了缆的船上,唐公馆的险恶风波,随时可能将小船吞噬。他不可能独自套上救生圈逃离,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小船倾覆。
因此,他只是想敲打一下小钱罢了。
终于,小钱听到石语说让他把那“三百”自己留着买药吃,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老哥你不会坑我,咱哥俩……”
石语截断他的话头:“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听着,你给我办成两件事,那我们继续搭档,不然就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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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18 03:35
小钱又紧张起来:“什么事?没的说,八件事都成,您要天上星星,我马上搬梯子上房!我小钱……”
石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同昨夜用的电话号码:“首先,你找出这个电话号码是在哪儿打出来的,再把给你发传真的那个号码也挖出来——哪怕他真是在棺材里发的,这一屁股屎你自己来擦。用不着给我摆出这种表情——你找电话局也好,公安局也好,知道你有的是路子。不愿意办也行,一句话的事。”
小钱苦着脸:“我答应还不成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哥俩谁跟谁呀!哎,老哥,听你的意思,那地儿真的不干净?”
石语略略说了一点,当然大部分情况没提,却也听得小钱两眼发直。最后他警告小钱:“是人是鬼我还没弄清,你可别出去瞎说,要是《时尚圣经》撤回约稿,鸡飞蛋打你就哭去吧。”
“您放心,我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老哥,留下吃饭?当然我买单!小张,你通知阿三今儿中午加一份六块的盒饭,六块的!”小钱又兴奋起来。
这时,石语的手机响起。他听见父亲不安的声音:“你马上回来一趟,有点事情。”
石语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什么事?要紧吗?我马上回去!”
“不要急,不要急,我们都好,是月塘那边有点事,你回来就晓得了。你妈买了只甲鱼,中饭你一定要在家里吃……”
石语稍稍放下心来。小钱送他出门:“哥们儿,别走哇!要不,咱们上襄阳路口那家面馆,来碗炸酱面?……”
石语嫌出租车开得太慢,后悔不该把自己的汽车仍旧留在影楼。他去月塘前把车留下,回来后嫌荣福里停车麻烦,就没有取回。可能,马上要动车了。
车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绵绵密密,天地一片湿漉漉的铅灰,令人心烦。
石语从夜里两次心惊肉跳的经历开始,今天上午,又是接二连三,一次又一次的震惊,让他有应接不暇的感觉。
唐若琴居然是唐德鸿的女儿,虽说是庶出,也算得上是37号唐公馆的继承人。
领班小陈又是唐若琴的儿子。
小刮刀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浮出水面,竟是竹叶家传的宝石。
第一次听说,竹叶最难忘的人是自己。
《时尚圣经》的传真,来自一个死人。连外国亡魂都要来插一脚,好像唐公馆内外游荡的幽灵还不够多似的。
现在,又是月塘不祥的消息。
那天石语匆匆离开月塘,只来得及给当地的亲戚打了个电话。
当日下午,秋雨甫歇,便有成片的雾气从河面,从石板路面上袅袅升起,河边的几栋老房,黛瓦白墙在疏淡朦胧的雾气中忽隐忽现,敝旧破败的模样却也被遮掩了些许。到得晚间,那雾没有一点散去的意思,反倒变得越发的浓稠,寥寥几盏路灯在雾中暗淡如萤,小镇除潮湿阴冷之外,一时又添了几分凄迷。
石拱桥边一家小酒店,尚有五六个酒客流连不去,借着热酒捂捂手,暖暖胃,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那个姓石的上海人突然离去,也是今晚的话题之一。于是便有人向着河对面指指点点,说那边的楼窗里,便是姓石的居所。
那里有一点淡淡的光晕,在雾气中流动,一时又和雾溶为一体,难以寻觅。
众人有些疑惑,上海人已经走了,哪里来的灯光?有人说那光晕飘飘忽忽不像是电灯,也有人说可能是他的亲戚进去了。
墙角那张桌边坐着个老者,听到议论,手中端着酒碗,走到门边张望。
看见雾中游移不定的光晕,他的惊异远过于旁人,不小心一口黄酒入喉,连连咳呛——因为那处老宅的钥匙就在他身上。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是进了贼的,但以小镇民风,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没听说过近年有失窃的事。镇民守旧,因此也发不了财,这个小镇便面貌依旧,近年与周围富庶的乡镇相比,更显出些破落相,便是外贼也不屑光顾。再说上海人一走,那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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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18 03:35
老头放下酒碗,不声不响走过石桥,来到老宅楼下,发现门锁完好,没有动过的痕迹。他摸索着打开锁,里面漆黑一片,不过他在这道楼梯上上下过很多年,无所谓。他一步步爬上楼梯,尽量放轻脚步,但是陈旧的楼梯还是在脚下发出凄楚的呻吟。
他在楼上的门前停住,听了听,门里面没有声音,于是就开了第二把锁。搭扣在门板上碰出了清脆的一声,门随之被推开。
房间里既没有灯光,也不是漆黑一片。雾气在慢慢流动,填充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其中像是溶入了路灯的光,一同流散在屋里,淡淡的,弱弱的。
老头定睛看去,隐约看得见雾气的流动,很诡异的样子,头皮便有些发紧的感觉。目光再左右搜索一番,依稀见有一个暗暗的身影隐在雾中,却又不甚分明。老头暗叹,活了几十年,真要见识一下不干净的东西?衬着淡淡发白的雾气,见那身影陡然变高,又像在挪动,老头心中一惊,痰涌上来,脑中立时一片空白。
这时,河对面的酒客中,有个眼尖的突然抬手指向那边,喉结上下滚动,话却堵在喉咙中吐不出来。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立时便有人面如土色,也有人什么都不曾看见。
夜雾已经很湿很冷了,酒店里的几个人却觉身上另有一股凉气流过,冷到毛发直竖。
第二天,雾虽散去,却有流言在镇上传开。小镇上,流言也如同雾气一般流动,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不知不觉就散到每一处角落。
茶馆酒肆,小店柜台旁,河边洗衣洗菜的石阶上,镇民们压低声音,惶恐而又兴奋地交换着各自听来的消息。最流行的说法是,昨晚小酒馆的酒客们看到在一团神秘的光晕后面,有一个更神秘的影子。至于这影子是缓缓升起在屋顶并消失,还是轻轻从楼窗飘落沉入河中而不见,却有不同的版本。总之最后的结论都归结到一个字上去。在说出那个字时,众人都先四下看看,然后面色凝重地将说话的音量放到最低。
老人们就历数多年前在这处老宅周遭死去的人名,若是淹死在附近的,一塌刮子都算在楼窗下这处水面的范围里。
那处老宅前的石阶上没有妇人去洗衣服了——万一那个东西就是潜伏在这里的水中呢?
“那天夜里,你七叔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夜便病倒了,过了两天,烧不见退,送了医院,打打吊针有了起色,后来想起了那夜的事。家里人一道去那间屋看了,情景有些不对,你三嬢嬢想想还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叫你回来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去一趟……”石语父亲在饭桌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面对着桌上的甲鱼,石语一点胃口都没有。想不到连月塘老宅都牵连到唐公馆的事件中去了。没错,一定和唐公馆的怪事有关,否则哪有这么巧的。既然七千里外的滇边,十八年前的亡灵,甚至连一个法国死人都卷了进去,那么自己蛰伏大半年的月塘,牵连进去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他都觉得有些麻木了,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谁都不做声,默默坐在饭桌前,也不动筷子。石语听到楼下又传来张家老爹的本地口音,照例中气十足,中间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带本地口音的上海话。
“隔壁六根回来了。你要是去月塘,是不是带他一道去,去去邪气……”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她说的是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外号“张天师”,从前是道士,文革前就还俗了,他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阿胡子。他就是下面跟张家老爹对话的人。
“他不是三十几年前就还俗了?”
“现在他好像又穿起道袍来了。弄不懂他。”
石语实在不想去月塘跑一趟,但是既然人家老长辈为了自己的事受了惊,于情于理,自己总要有个交待,至于把张六根也弄去,就未免太夸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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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18 03:36
石语将自己的丰田越野车停在马路边上,唐公馆在那里有个临时停车场,又是王老板通路子搞的。那两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的任务就是管理停车场,不过现在他们的制服外面套着雨衣,显得不伦不类。
石语沿着那条穿过废墟的道路来到唐公馆。午餐高峰早已过去,大厅里还有一桌香港客人,正在和老克勒凯文用广东话攀谈,一旁是侍者阿新用娴熟的动作给他们分菜。
他们说的话,石语十句里听不懂一句。凯文好像有点语言天赋,据说他的英语也蛮灵的。阿新显然是训练有素,外头一般餐馆里的服务生没办法跟他比。阿王这个老板也不是白当的,这样的餐厅要是被那些怪异事件搞垮,也确实可惜。
石语没有从大厅里走,他知道王老板的忌讳。他从侧门进去,在楼梯旁见到了真真,忽然想起夜间的事,便把她叫住。
“你跟我说,夜里你们到底搞啥花样经?”石语一脸严肃。
“没搞啥呀,昨天夜里我们老早就睡了,后来……后来咪咪回来把我们吵醒了。”真真回避着石语的目光,又好像在忍住笑。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小陈到底看见什么了?本来这里就乱,你们还在搞鬼,弄得人心惶惶。要是王老板知道了——”
“你千万不要告诉王老板!”真真慌了,“都是咪咪搞的,真的,和我一点不搭界。”
石语手里现在拿着一个最普通的白色压塑面具,上面一对空洞没有生气的眼睛似乎在盯着他看。这是真真带着他在咪咪床头找到的。小陈深更半夜看见在黑暗中浮现出那么一副嘴脸,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何况一定有咪咪钥匙扣上那个绿色发光管在增强效果。
当时三层楼上,众人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几个女孩居然不慌不忙,还在一旁偷笑,这情景便很可疑。后来石语在浴室里发现了墙上有个小小的洞,再结合墙壁那边的光景一想便明白了几分。只有咪咪玩得出这种花样,太平间里闹一场还不过瘾,还给唐公馆来个火上浇油。
实在是荒唐。他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骂咪咪还是小陈。或者该骂王老板?这家伙用钞票真是算得太精了,门面上的东西搞得美轮美奂,三楼浴室改装后却连墙壁最简单的修补都不愿搞。
算是抓出了一个“鬼”。但是,这和搅得唐公馆上下人等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些怪异事件并没有关系。咪咪没有本事让小刮刀的亡魂出现在阿林面前,也不会将唐大卫的面容显示在十九层的楼窗外,更不可能让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在唐公馆内外游荡。
石语走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是唐若琴打来的电话。
“你在唐公馆吗?上午你告诉我这里还有几张唐家的照片,我想了想,还是过去看一下,有用的就拿走。你帮我找一找。我出去办点事,办完就顺便过去一趟。”
石语觉得唐若琴行事有点随心所欲,刚吩咐她不要趟唐公馆的混水,她却非要过来。当然这也情有可原,看上午她激动的样子,那照片对她的意义太不一般了,再说,这些照片的合法拥有人也就是她了。不过,她可以让小陈去找啊。也许小陈并不知道那些照片的存在,更有可能是她不愿意暴露他们的母子关系,不愿意暴露他们唐家后人的身份。
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企图?要是牵涉到唐氏家族的纠葛,那事情就复杂了。
果然,唐若琴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和唐家的关系你可不要告诉人家啊。”
这时,除了当班的少数员工,餐厅其他人都已散去。石语闪进杂物间,将那几张照片全部拿了出来,然后找到了小陈。小陈满脸倦容,走路有点拖拉,强打精神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石语告诉他自己要在雪茄吧接待客人,让他等会儿安排一下。小陈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稍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
小陈转身要走,石语把他叫住,拿出那个面具:“你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吧?”
小陈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石语笑笑,小陈是聪明人,跟他不用多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本身就如戴着一副面具,让人看不透面具背后真实的脸,从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
192837
发表于 2006-2-18 03:37
石语走到大厅后面,见那桌香港人已经起身,领班老陆和侍者阿新带着一脸很职业的笑容相送。客人有了几分酒意,一个黑瘦的小个子叫着:“Kelvin,Kelvin!”
老陆马上走到后面门口:“凯文,客人叫你!”
凯文不情愿地从石语身边走过,走进大厅,一脸矜持的样子。那黑瘦的港客拿出一张港币塞进凯文手里,大声说了几句广东话,然后摇摇晃晃地跟着同伴走出门去。
老陆二人马上跟着往外送,凯文却皱着眉头原地不动。老陆送过客人,回来大惊小怪地说:“一百港币,香港人什么时候出手那么大方过!老克勒,你噱头好来,怎么把人家‘花’进的?”
“大方?一桌开销三四千,在香港他这点小帐拿得出手?”凯文冷冷地说着,把钱往桌子上一扔,板着脸进去了。
“怪了,面孔像只葱油饼,倒像是谁欠他多还他少。有吃不吃猪头三,你不要我要。”老陆感到意外,嘟囔着拿起钞票,回头瞪了一眼阿新:“看啥?四六开,好了吧?”
石语有点同情老克勒。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份不习惯,拿客人的小费觉得没面子,这可能就是他那类人与生俱来的傲气吧。从前凯文家和唐家大概都算是洋派家庭,起名字都带洋气。石语知道唐大卫的英文名字无疑是David,却一直吃不准“凯文”这个名字是来自Calvin还是Kelvin,这下像是搞清了。
在天井里,石语见到了刚进门的咪咪,今天她没有骑车。
石语盯了她一眼:“看你,两个黑眼圈,知道半夜不睡的滋味了?”
“那多好,像熊猫,国宝。真是,偏偏礼拜一上午有课,睡不成懒觉。哎,你拿着我的面具做啥?谁给你的?”
“你承认这个面具是你的?”
咪咪做了个鬼脸:“是我的又怎么样?”
“昨天夜里闹鬼的真是你?小陈差一点心脏病发作。不知你爹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准确的说法是今天凌晨。他是活该。想占本小姐的便宜?没那么容易,真真她们老早就警告过我了。你不要告诉我老爸好吗?不然他一定会赶我回学校住。好不容易拿到我妈的令箭,让我住在这里照顾老头子,你中间轧一脚,我就惨了。”
“跟你说过,不要搅进来,太危险,你怎么就是不理解呢?昨天是你闹得唐公馆鸡飞狗跳的,前几天的事有你的份吗?”
“看你一本正经,像我们班主任一样。别的事跟我不搭界,不要冤枉好人嘛。对了,你告诉我,前两天这里到底怎么了?谁都不肯跟我说。”咪咪抓住个机会不放。
“无非是有人像你那样装神弄鬼罢了。这么下去,你老爸生意也不要做了,趁早关门拉倒。你呢,也不要读书了,找个地方打工去。”
“读书有什么劲,我倒是想去打工,人家说我做模特合适。”
“就凭你的身高?”
“我一米六五呢。又不是做时装模特,要长得像电线杆那么高。给你当摄影模特怎么样?工资给我开高点。”咪咪抓过面具套在脸上,摆了个姿势。
石语哭笑不得:“好了,不要拗造型了。你只要不出花头,就天下太平。老老实实读你的书,有机会我介绍你去拍广告。”
“真的?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赖帐!昨天友松也说我不上镜头可惜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咪咪一下子高兴起来。
“神秘人物友松?昨天你又见到他了?”
“下午我们在雁荡路孵咖啡馆。你又说人家神秘,我看这人……这人还是蛮有意思的。”
看着咪咪的眼神,石语明白了几分。本来就看不出跟屁虫魏永成有什么希望,这下,他应该是绝望了。
“你没邀请他晚上去慈心医院太平间喝咖啡?”石语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谁知道你真的是去太平间啊,我只是约魏永成跟着你看看,好玩。友松倒是说你套黑皮的话,应该和小刮刀有关……”
石语发现,最容易不过的事就是套咪咪的话,对自己来说如此,对友松也一样。
雁荡路,咖啡馆。听着咪咪的叙述,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景象:午后的秋阳透过落地长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棕榈树叶斑驳的影子在半掩的窗帘上摇曳。舒适的沙发座前,小圆桌上咖啡飘着香气。窗外是那条法国情调的小街,原木树皮箍着的硕大花盆里,簇簇鲜花在阳光下开得灿烂悦目。
法兰西式的温馨、浪漫和慵懒在空气中弥漫。
这时,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面对着一个成熟、倜傥的男子,还有什么话藏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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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18 03:38
于是,咪咪谈起了小刮刀,谈起了黑皮,谈起了石语和他的摄影,甚至谈到了魏永成,还有其他一些话,是石语不感兴趣的。
(石语问明友松没提到石头。他怀疑,昨夜咪咪跟踪自己,是不是有友松的暗示或引导呢?略去800字)
石语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从一个大纸袋里取出一沓照片,这是刚从影楼拿来的。
这些照片是他十八年前在竹叶的葬礼上拍的,前两天从德兴坊的亭子间里翻出底片,然后交给影楼的暗房技师去处理。刚才去影楼取车时,也拿到了放大的照片,只是,他发现技师交照片时神色有些异样。
这一点都不奇怪,他大概从来没有洗印过摄入一具焦黑尸体的照片。。
石语发现,技师翻印了几张底片,为了将暗部的细节重现,有的底片作了加厚处理, 然后再放大成照片。重点是最后一张的局部,灌木丛中的那个影子。看得出,技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用不同反差的放大纸,不同的曝光和显影时间分别试了一番。
确实,比通过底片扫描在电脑上显示的图像细节要丰富不少,有一张照片上,蚱螂侧脸望向灌木丛的那个影像,细部和层次都出来了一些。原先的照片上这部分曝光过度,影像发白,现在却能看出他似乎是惊恐的表情。显然,在显影时用了局部加温之类的手段。蚱螂在害怕什么?
比较几张照片,看得出灌木丛中那个影子很像是个人形,而不是光影形成的没有意义的形状。那个人形和一棵数叠印在一起,像是半透明的,却看不出这是两次曝光的效果,还是那真是个幽灵。有一张是专将那个类似人形的头部放出的八英寸片子,乍看只是已经显得很粗糙的粒子堆砌的深浅不一的阴影,但前后移动,转换角度之后,仿佛看得出一点五官的意思。
石语精神一振,将几张照片对照着反复看了几遍,终于,他觉得这个影子依稀像是某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在那一个时空里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像有时看到天花板、墙壁上陈年的痕迹仿佛像一个什么东西的形状,这里头往往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
石语听到百叶窗那边有嗒嗒声,好像有人在敲窗。他刚要转过头去,忽然想到,这是在三层楼,脸上立时就有酥麻的感觉。在这么一个氛围中,天气和心情都是阴郁的,又面对着照片上的凄惨阴沉,他一时不敢回头。
嗒嗒声还在响,没有规律。应该是风在吹打损坏的窗叶。自己是否有些草木皆兵的心态?
照片上的内容让石语震惊,虽然他不敢肯定……
现在的情绪多少有些沮丧,他必须振作起来。窗外,雨已经停了,他决定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石语见到老爷叔,老爷叔似乎知道近日唐公馆发生的事。他对石语说起。唐德鸿死去不久的一个雨夜,曾在这里显灵。“37号里那些东西,喜欢在下雨天出来。”原文800多字)
老爷叔在过滤嘴里抽出一丝纤维,放在烟头上吹着,然后看着石语,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心,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
石语想起唐德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的阴鸷目光,立时感到心里不舒服。
老爷叔完成了午睡后的消遣,还骗到一支“红塔山”,心满意足。
唐若琴到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多少年没来过了?好像最后一次来是在唐泽元去香港之前。实际上自从我外公把我抱走后,我总共也没来过几趟。这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唐若琴感慨万分。
石语和她在西厢房坐下后,小陈并没有出现,倒是老克勒凯文进来斟上茶水,照例一副冷冷的样子,并不正眼看这两人。唐若琴惊异地瞄了他几眼,如今的餐厅里,这般嘴脸是很难见到了。
石语有点失望,本来他找小陈安排雪茄吧,就是想在唐若琴母子见面时观察一下他们的反应,现在看来,显然小陈已经得到消息,有意回避了。
一天里两次见面,两人都没什么好多谈的。看那几张照片的时候,唐若琴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她又像是对石语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唐家的人,头发都天生有点鬈……”
石语看了看照片,唐德鸿、唐泽元和唐大卫兄妹果然都是头发微微弯曲。唐若琴也一样,记得年青时的她也是如此。不过女生这样并不引人注目罢了,那时的上海女孩,用些粗铁丝粗铜线在火上烧烧,也能将头发烫出卷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说:“照片我全部拿走,虽然有几只面孔看看就触气。你陪我上下走走吧。”
石语陪着她穿过大厅,走到后面,那里只有金嫂坐在后门旁拣菜。听到脚步声,金嫂抬起头来,一见唐若琴,立时面色大变,眼神里交织着惊恐和怨毒,仿佛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她嘴唇翕动着,如野兽般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唐若琴先是惊异地停住脚步,但马上反应过来:“金嫂?”
石语点点头。
唐若琴和金嫂默默对视着。从她的眼神中,石语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隐隐感到在那双眼睛后面,隐藏着许多东西。是仇恨,还是感慨?石语明白自己不可能去解读。往事会不会被时间稀释?仇恨会不会被岁月化解?他不知道。
192837
发表于 2006-2-25 01:32
最后金嫂移开了目光。石语走上楼梯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金嫂抬头望过来,眼神分外狞厉,张开的嘴中没剩下多少牙齿,却分明有两颗尖利的犬齿露了出来。石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两人在二搂走了个来回,然后来到三楼。阴雨天,这里越发阴暗,而隔着过道上分隔两端的杂物,过道另一端更是暗得如同深不可测的洞穴。唐若琴对着那边凝视良久,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中,听得到背后的窗外,是无休无止单调的雨声。
石语觉得,她的视线穿透了黑暗中的那扇房门,甚至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光阴。此时,她是在和她死去多年的母亲在交流吗?似乎有一阵阴寒慢慢在脚下盘桓不去,又好像隐在黑暗中的门背后,幽幽地有几声悲叹,夹杂着难以分辨的脚步声,轻而且慢。或许,只是透过窗户缝隙的秋风,在空荡荡的过道上回响?也可能是境由心生,陪伴着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在这个被传说渲染得诡异万端的环境里,种种幻象会纷至沓来。
这些天,历经种种怪异,石语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摒弃杂念,牢牢守住心中一点清明。渐渐的,似乎鼻端飘过似有似无的一丝檀香,耳边听见的只剩下风雨声。
他回头看唐若琴,暗淡朦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眼中似是星芒闪过。是泪光,还是别的缘故?隐约能看到她嘴角边的肌肉在抽搐。不知为什么,石语感到她现在的神情应该很可怕。
心魔。
石语轻轻一叹:她不该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琴才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慢慢沿着那道破败的楼梯往下走,灰黑色的木质踏步在脚下呻吟。石语摆脱不了这种感觉:身后有什么跟着,无形无质,亦步亦趋,不紧不慢。
走到底层,石语不经意间一瞥,见暗中有目光睒闪,定睛看去,却是金嫂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唐若琴神思恍惚,浑然不觉。
回到西厢房,石语发现唐若琴的眼圈有点发红,显然她刚才在三楼触景生情,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茶虽然是新换上的,但他还是轻轻地问:“给你换一杯茶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不早了。”
确实不早了,领班老陆已经在探头探脑,可能马上就有客人要进这里。石语走到门边,轻声问他:“小陈呢?”
“他下半天就开始轮休了,礼拜一客人少。”
唐若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石语陪她走到大厅外。唐若琴站在台阶上撑雨伞时,一个男子从大门外进来。那人三十上下的样子,身穿藏青色的风衣,在透明的雨伞下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唐若琴停住手,轻轻“咦”了一声。
石语问:“你认识他?”
唐若琴皱着眉想了一下,随之是一脸茫然,最后撑开伞淡淡一笑:“不认识。进了这里,人有点神经兮兮,总觉得看见了熟面孔。”
看着那男子走向侧门,石语想,他就是友松吧。
唐若琴走在四川北路上,手中的雨伞挡不住斜飞的雨点,渐渐裤脚就有点湿,拿伞的手也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有点发僵。但是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刚才在唐公馆之行使她心中如同压上了一块石头,现在依然感到沉重。站在阴暗的三楼过道上,她的感受难以形容。她对母亲的记忆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昏黄的灯光中,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有个闪亮的东西,一缕熟悉的香气,等等。然而,刚才她认为自己确实在和母亲在交流。那一刻,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障碍,她像是被黑暗中升腾的一种气息包围,这是母亲从那扇门后出来了,搂着自己的肩。她好像真的和母亲在一起,只是交流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实质的感觉。警告,担心,厄运将临?不知这是冥冥中传递过来的信息,还是自己心中油然而起的念头。
恐惧,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是在三楼那处阴暗的过道上得到的信息吗?好像不是。那么,自己在唐公馆究竟看见了什么?一定是的,看见了某个人或某个……
莫名的惊恐化作一只有形的手,冰凉的,越来越紧,抓住了她的心脏。她知道,它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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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25 01:33
天色已经很暗,路边商家的灯箱和霓虹灯亮了,亮得诡异而且阴险。风卷着雨点随意挥洒。黑色的风,黑色的雨。
黑色的风雨凝聚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诡异的灯光衬托下慢慢走来。一件深色的风衣,深色的帽檐下是立起的领子。
她已经惊骇得透不过气来,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不顾一切地跑着,任凭雨水淋在身上脸上,手中的伞早已不知去向。雨点飘进她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中,冰凉。
那影子仍在身后,不即不离。
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只有几处发黑的灯火,不怀好意地眨着眼。路上的行人不多,却都不像是真实的人,都在慢慢向她围过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她的心狂跳着,知道就是裹着风衣的那个。她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脚下的积水飞溅着。
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个穿风衣的身影还在自己身后。帽檐底下,领子里面是张什么样的脸?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脸,没有五官……恐惧充斥了她的心胸,翻腾,膨胀,心肺似乎即将爆炸。
拼命地奔跑,周围的灯火、雨水、车流和人流汇成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影,所有的色彩诡异地在一起融合、流散。
唐公馆的阴影在前方缓缓压过来。但她记得自己离开那里后已经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她要躲开它,这座不祥的老宅。
路对面有一处灯光,在黑暗中流出一抹温暖。灯光里有一只纤巧的手,手指上是钻石赏心悦目的光芒。
那是母亲在向她招手,过去就是安全,就是温暖。
颀长的黑色人影在左侧缓缓逼近。她转过脸,右边还是他。
她冲向母亲那只闪亮的手,满怀着希望。
一阵尖利的刹车声。
路人看见一个疯狂冲向马路中央的女人,随着车轮卷起的水花被抛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只感到周围的灯光突然下沉,又向上升去,慢慢旋转着,那只闪亮的手优雅地划了个圈,然后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说不出的愉悦。她觉得身子浮在空中,伴着点点繁星里缓缓飘落,最后轻轻落在羽毛垫上,舒适,柔软。
她最后想到的是,今天好像有人提到过一个名字——竹叶。
这时候的石语,正坐在德兴坊家中的餐桌边,看父亲面前放着一杯自己刚买来的花雕,一边嘴里嘟囔“笃螺蛳过老酒,强盗来了不肯走”,一边向碗里的螺蛳伸筷子,他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愉悦。母亲仍在厨房忙碌,还有一只蛤蜊蛋汤没出锅。金阿姨的声音飘上来几个字,大概她正从楼梯口走过。
等一会儿他要出去取点钱,再买几样送亲戚的礼物,然后将车开回公寓,给拉法兰夫人打个电话,明天就驾车去月塘。
所以,酒一点都不能沾。这两天太累,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要不是这里不好停车,他也不愿回公寓,就留下睡在亭子间了。
救护车鸣着笛远去,雨水很快就将路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围观的人早已走开,没有人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离去。也许,他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琳琅满目
发表于 2006-2-28 18:38
强烈支持,顶一下。
琳琅满目
发表于 2006-3-3 22:12
再帮顶一下,别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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