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作者:[意]乔治·法莱蒂
乔治·法莱蒂简介乔治·法莱蒂:射手座的传奇人生
一个天才并不一定有传奇的一生。但如果他是射手座的,就一定会有传奇的故事:乔治·法莱蒂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悬疑侦探小说《非人》,首发二万五千册,在三个小时之内销售一空。紧接着就是在一个月内重印了7次,创下了意大利文学史上的销售最高纪录。而这本《非人》,仅仅只是他第一次尝试写作。
而在这让人瞠目的表现之前,乔治·法莱蒂早已用各种各样的身份,经典地演绎了一个射手传奇的人生。
1950年11月25日,乔治·法莱蒂出生在意大利北部皮埃蒙特大区的阿斯蒂。现年55岁的他,一生从事过非常多的职业。起初,出生贫寒的他,为了生计奔波,做过拉广告的、跑龙套的……,后来,舞台剧演员、影视喜剧演员、音乐人让他身上的艺术天分一发不可收,他甚至还是一名F1赛车手!在这里缤纷的行业中,乔治·法莱蒂的表现都像一颗耀眼的巨星!
从律师事务所里走出的表演天才
或许不为人知的是,乔治·法莱蒂曾经还做律师。他大学法律专业毕业后,曾在律师事务所里小呆过一段。也许是射手座崇尚自由、讨厌拘束的天性使然,一想到要整天闭塞在一间小小的律师事务所里从事枯燥繁琐的活动,他就提不起任何兴致。在乔治·法莱蒂在尝试了一场戏剧演出之后,他在表演上的超凡个人魅力表现了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他打定了主意全身心地投入到歌舞表演中去。受到上帝眷顾的宠儿,几乎在戏剧事业起步的同时,十分幸运地加入到当时米兰歌舞表演的“圣地”——德尔比俱乐部。
俱乐部中云集了当时喜剧表演舞台上所有的明星,包括迪亚歌· 阿般塔多诺,戴欧·戴欧克利, 玛西莫·柏尔蒂, 保罗·罗西, 弗朗西丝科·萨尔维(之后他们共同出演传奇电视节目《开进来》) 。我们常说成功的缔造,除了本身的实力,还要依靠时机,而时机总是可遇而不可求。乔治·法莱蒂有幸参与了恩佐·亚纳琪的喜剧《装潢店》的演出,令他的喜剧舞台表演生涯攀登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触“电”后大红大紫
从1982年开始,乔治·法莱蒂又将他的喜剧表演舞台搬到了电视荧幕上。他将自己的电视“处女秀”献给了有电视“常青树”美誉的拉菲尔·卡拉所带领的节目《准备好了吗……拉菲尔?》,随后他又在伦巴蒂亚大区3号天线台的热门电视节目《杂烩一团糟》中与戴欧·戴欧克利合作出演角色。在导演的极力推荐之下,他于1985年出演喜剧节目《开进来》中的多个角色,这是一部可以被定义为“传奇” 的电视节目,因为就是它的存在让人们意识到电视节目制作的一种全新模式。
在《开进来》中,几乎法莱蒂塑造的每一个形象都令人过目难忘、无法抗拒,他丰富的想象力就像一匹脱疆的野马,狂野地奔驰在无边的草原上,于是我们看到了幽灵般神秘古怪的“湿马地区见证人”,看到了疯疯癫癫时常抓狂的“巫师”(对其小夹克反反复复的诅咒是他的“招牌” ),还有戴上面具的歌舞表演家。在这一长串的人物名单中,如果不小心忘记提到独一无二的“维多·卡多佐”,那就真的是犯下一种罪过了,这是一个喜欢用自己独创语言说话的怪人,随着电视的热播,他那富有个性的言语影响到了真实世界人们日常生活,一时间,来一段法莱蒂的台词成为了一种时髦。
在电视节目《艾米利奥》中,法莱蒂成功塑造的米兰阿比亚特令人匪夷所思的设计师弗朗哥·塔布里诺以及对富有品味的个性人物博尔格夫人的全新演绎,让他当之无愧地迎接属于他电视喜剧事业的黄金时刻。演绎生涯平步青云的同时,他开始同其他出名的喜剧演员进行台词创作上的合作。在出演完毕《精彩九零年代》之后又在91年成功出演了《消息蔓延》。
因祸得福——一触即发的音乐才华
就在演艺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乔治·法莱蒂接受了一次膝盖手术,因行动不便而被迫停止一切活动两个月,不过这次的意外倒是让他有机会去开拓另一片领域——从未涉足的音乐市场,于是乔治·法莱蒂毫不犹豫地开始了继歌舞、电视表演之后的第三份职业:作曲人兼写词歌手。他的才能完全体现在了他的首张个人专辑《不太严重的绝望》中,其中的一首《呜噜啦》更被拍摄成了音乐录影带,并在意大利利米力电影节、翁布里亚大区影片展以及加拿大蒙特利尔电影节上夺得奖项,真是旗开得胜!
乔治·法莱蒂在发展自己音乐的同时,又为一些意大利知名歌手,米娜、米尔瓦、佛达力索等人写歌。
1994年在圣莱莫音乐节上法莱蒂的人气飚升到第一位,他的一首《军官先生》震撼了无数观众,并一举获得年度评论奖,并在排行榜上占据亚军位置;次年发行的单曲《荒谬手法》又让他的成功再次得到巩固,歌曲始终散发着浓烈的忧郁气息,同时又凝聚着引人深思的魔力,这张同名专辑更是因为在歌词创作方面所凸现的文学水准,获得了里诺·加爱塔诺奖(里诺·加爱塔诺是意大利已故著名歌曲词作者)。
音乐事业的辉煌并没有掩盖法莱蒂滑稽演员的特质,事实上,他的存在始终伴随着喜剧的色彩,可以不为夸张地说,离开了喜剧,法莱蒂也就不是真正的乔治·法莱蒂了,这样的说法可以在巴尔第尼和卡斯托尔第共同撰写的《踩在脚下的便是肮脏的世界》一书中得到肯定,在这部书中作者讲述了法莱蒂出演他喜剧生涯中最钟爱的角色“维多·卡多佐”的一些生活片断;甚至可以通过一边看舞台剧《杰作》(TOURDEFORCE),一边感受经由人物塑造所透露出的人文主义来找到答案。喜剧特质同样在法莱蒂音乐作品中的歌词部分也能窥见一斑。
接着,他受到电视节目《洛克西酒吧》邀请担任固定客串嘉宾,为个人演艺事业又添一笔浓彩。
永不安于现状的“射手”,让人瞠目的转型——写作《非人》!
一段时间的稳定过后,法莱蒂似乎又“蠢蠢欲动”。“射手”对于现状的不甘寂寞、勇于开拓和冒险的精神再次在法莱蒂的身上得到验证。多面手的他,虽然已经让人做好了接受意外的心理准备,但法莱蒂这一次的转型着实又让人瞠目结舌一回,他选择了写作,写起了极其专业的悬疑侦探小说。当《非人》问世的时候,随同意大利《晚邮报》一起发行的一本著名周刊,将法菜蒂的形象刊登在封面上,大胆地给他灌上“当今意大利文坛大家”的称号!这份荣誉,对于一个第一次从事写作的人来说,异常不可思议。
杰弗瑞·迪佛(Jeffery Deaver),当代美国侦探小说大师,写过无数畅销小说,像大家熟悉的《人骨拼图》、《跳舞的骷髅》、《石猴子》等等,他是这样评论法莱蒂的:“就我看来,像法莱蒂这样的人,生活对于他的意义,早已超出了一般人的范围,这是一个能成为传奇的人物”。
内容简介:
一个电话打入蒙特卡洛电台当红的节目“声音”,播放了一段优美的音乐,却留下了“我杀……”的恐怖暗示。当天夜里,果真有人被暗杀,作案手法令人颤栗。摩纳哥公国陷入全城恐慌……当地警方和联邦特工展开联合调查,发现杀手不仅冷酷、冷血,还有着非同寻常的高智商和超凡的音乐品位。杀手精心策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暗杀,却又故意在行动前打电话到“声音”节目,把自己的杀人目标暗藏在播放的音乐中……
电话不断打来,不断有人被暗杀。警方掌握的唯一线索是杀手故意播放的音乐,然而它却令警方场场扑空,一次次被嘲弄,一次次陷入绝境。杀手就像幽灵一样,似乎只有他的声音可感触,他仿佛是人而非人……
谁是这个优雅而冷酷的杀手?他有着怎样黑暗而复杂的经历和内心世界?故事的真相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又让人思索良多……
第一个狂欢节
这个人是人而非人。多年来,他渐渐磨损了头上披戴的面孔和脚边拖曳的影子,却仍旧掂量不出这两者哪个更真实。有时他恨不能扯下它们,无牵无挂,任身体像被慈悲之手切断牵线的木偶一样跌坐地面。
有时疲倦袭来,令他几乎忘却通往理性的唯一道路乃是屈从于朝向疯狂的盲目竞跑。他周遭尽是对面孔、影子和声音的无穷追寻,人们不假思索地接受生活,而生活并不会补偿旅途的疲惫或是痛苦。
他的所在之处有音乐。身影穿梭,嘴唇微笑,窃语频频。他站在他们中间,貌似其中一员,心情则如好奇地研究照片日渐褪去色泽的观望者。
这个人倚在柱子上思忖:他们都没有用处。
屋子另一头有扇俯瞰花园的大窗,窗边并肩坐着一对男女。
女人在柔和灯光中显得精致柔美,忧郁动人。她一头乌发,碧绿的眼睛大而明亮,这个人在屋子另一头都能感觉到这双明眸的光彩。
男伴因她的美而深深陶醉,对她的耳朵悄声细语,好让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听到自己。
他俩手指交缠;她对伴侣的话语报以笑声,时而扬起头,时而将脸埋到他肩膀上。
一分钟之前,她曾经突然扭过头,也许是因为倚在柱子上的男人对她的关注而感到不安,想找出隐隐异样感觉的根源所在。他们的眼光一度交接,但她的眼睛漫不经心掠过他的脸,就像对周遭的其他事物一样漠然无觉。随即这双眼睛又折回去,将魔力覆盖上她身边的男伴。他同样痴情地凝视她,对除她之外的一切都熟视无睹。
他们年轻、好看、幸福。
倚在柱子上的男人想,很快这两人都将死去。
让-卢·维第埃揿下遥控开关,为了在狭小的车库里少呼吸废气,他不等车库门升起一半便发动马达。汽车前灯照着徐徐升起的铁门,随即射进茫茫黑夜。车库门完全升起,他开动奔驰小跑车,将它慢慢驶出。他揿下关门按钮,一边欣赏宅院前方的景色,一边等待铁门咣的一声合拢。
蒙特卡洛宛如漂浮在海面上的一片建筑群。他下方的城市笼罩着一层折射夜灯光芒的薄雾,显得无边无际。他脚下不远处,是位于法国领土的乡村俱乐部,灯光明亮的网球场上,没准有几个国际网球明星正在练球。俱乐部旁边紧挨着的是高耸入云的“圣罗马公园”,它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摩天大楼之一。再远一点是朝向艾角的古老要塞,要塞再往下一点,人们一点一点地从海里争取而来的丰维耶地区系海岸边用石块垒起的一片人工平地。隐隐可辨。
他点了支烟,将收音机调到蒙特卡洛电台,用遥控器打开大门,沿着坡道开向大街。然后他又向左拐,在五月底温润的空气中缓缓驶向市区。
收音机播放着U2乐队的《骄傲》,背景中的吉他节奏扣人心弦。博诺Bono, U2乐队主唱。磁性忧郁的嗓子哼着关于“以爱的名义”而来的那个男人《骄傲》一曲是歌颂美国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的歌,他跟着乐曲用左脚打拍子,在方向盘上用右手敲着弱拍。
空气弥漫着海滨城市特有的气息,已有一丝夏天的味道。咸海水的滋味,或者是松树和迷迭香的芬芳。允诺和打赌。前者会遭违背,后者会被输掉。
让-卢开到下山路的尽头,犹豫了一下该选哪条路去港口。他绕环行道开着,决定穿过城市,于是拐上意大利大道。游客已经开始涌进摩纳哥公国。刚刚结束的一级方程式赛事宣告了摩纳哥夏天的开始。从现在起,这片海滨日夜都将拥挤着演员和观众。这里将开来配司机的汽车,车里坐着表情厌倦、气度傲慢的人物。这里也将开来小型家用汽车,里面坐着汗流浃背,充满仰慕心情的乘客,颇有点像那些在商场橱窗前观望的人;他们眼中将映入一片灯火辉煌。他们中一些人想必在思忖什么时候来买那件外套,另一些可能在犹豫从何处筹钱来买。黑与白是两个极端,其间夹杂着数不尽的灰色调。无数人活着的目的就是蛊惑你的心灵,另一些人则试图把你唤醒。 让-卢思忖,人人皆知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物其实简而又简,摩纳哥正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地方,在这里你可以将这些事物一一罗列。首先当然是金钱。一些人拥有它,所有其他人都想得到它。真简单。老话之所以为老话,正因为它包含着真知灼见。金钱固然未必能买来幸福,但是期待幸福到来却不愧为消磨时间的绝佳方式。
众所周知。
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它,看也不看显示屏上的来电者名字便接通电话。他猜得出对方是谁。他每晚在蒙特卡洛广播电台主持的节目“声音”的导演和撰稿人劳伦特·贝顿的声音夹杂着麦克风的气流声传进他的耳朵。
“您今晚有雅兴屈尊光临吗?还是说我们得在没有明星大人出场的情况下做节目?”
“嗨, 劳伦特。我在路上,马上到。”
“很好,你知道一旦有主持人没在节目开始前一个小时赶到,罗伯特·毕加罗的心脏起搏器就要加快。他已经七窍生烟啦。”
“真的吗?他的雪茄冒的烟难道还不够浓吗?”
一边聊着,意大利大道已经一转弯,变成磨坊大道。街道两边灯火辉煌的商店形成一片挑逗之海,宛如烟花女子眨巴的眼睛。而且就像她们一样,你想要实现梦想,所需的仅是一点点金钱而已……
“言归正传,加快点儿。我有几个……”
“等一下,警察。”让-卢突然打断他。
他放低手机,装出最纯洁无辜的表情。他开到交通灯前,停在左侧车道上,等待红灯变绿。一名穿制服的警察正站在街角,监督汽车是否严格遵从交通灯的指令。让-卢希望他藏手机的动作没有被发现。蒙特卡洛有严格规定,禁止开车时使用手机。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浪费时间与一丝不苟的公国警察费口舌。
绿灯亮起,让-卢拐向左边,在警察狐疑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驶开。他看到警察扭过头,一直盯着他这辆奔驰小跑车,直到它消失在蒙特卡洛旅馆前的下坡路上。他一到安全地带,立刻重新将手机举到耳边。
“危险解除。对不起,劳伦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的是,我有几个有把握的想法,想在节目开始前和你谈谈。快来吧。”
“如何有把握呢?像那些32或者27之类的博彩号码一样吗?”
“去你的,吝啬鬼。”劳伦特开玩笑地反唇相讥,实际上多少有点受伤。
“就像人家说的,我不需要建议,我需要敬意。”
“少废话,快点来吧。”
“收到。我已经进隧道了。”让-卢扯谎。
劳伦特挂上电话。让-卢不由得暗笑。劳伦特总是这样描述他的新想法:有把握的。实话实说,他不得不承认它们经常的确挺不错。然而对劳伦特而言,不幸的是他也总是这样形容他对博彩轮数字的预见,却几乎从来不曾说中。
他向左拐去,将赌场广场撇在身后,不紧不慢开下几天前法拉利、迈凯伦等赛车曾以疯狂的速度你追我赶过的山坡。绕过波蒂尔弯道后,凉爽的海风和黄色隧道灯光扑面而来。他开进隧道,享受着清凉的空气,周身围绕着色彩斑斓的人工灯光。他从隧道另一头开出,迎面正对灯火亮堂的港口,那里停泊着总价值1亿欧元的游艇群。左边的要塞高高居上,守卫着灯光柔和的城堡,仿佛细心呵护着摩纳哥亲王一家的安眠。
他尽管对这幕景象已经习以为常,却还是每每为它的美丽所震撼。让-卢完全理解这幅美景为什么总能令来自大阪、奥斯汀或者约翰内斯堡的观光客们屏住呼吸,拍照拍到胳膊酸痛。
他终于快到了。他依稀听到了“星星和酒吧”夜总会敞开的门里飘出音乐声。这里是摩纳哥夜生活爱好者们的必停之处,他们在里面可以喝点啤酒,吃点小吃,等到夜深后再散落到海滨沿岸各个迪斯科舞厅或者夜总会。
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所在的大楼位于安托万一世码头正前方,里面驻扎着一些性质相仿的单位:饭店、船舶展示厅、画廊、蒙特卡洛电视台的演播室等等。让-卢走到玻璃门前面,揿下可视对讲机开关。他站在摄像机前面,让它直接扫描右眼。 秘书拉吉尔的声音传来,她装出威胁的声调,“来者何人?”
“晚上好,我是以眼还眼先生。请开门。我戴了隐形眼镜,视网膜扫描器失效了。”
他后退一点,以便女秘书能看到他。对讲机里传来一声轻笑。“快进来吧,以眼还眼先生。”一个故意表现得毕恭毕敬的声音说。
“谢啦。我来是想向你推销一本百科全书,可现在看来我首先得大跌眼镜才行。”
门砰的一声打开。他上到四楼,电梯门一滑开,他迎面正撞上抱着一叠CD站在楼梯口的皮埃罗的圆脸。
皮埃罗是电台的吉祥物。他已经22岁,却仍旧长着儿童的头脑。他比一般人矮,圆脸,直刺刺的头发,令让-卢总觉得这个男孩像一个微笑的菠萝。他非常不可思议,拥有最简单的生物才有的本能,能让所有人一看到就喜欢他,而他只喜欢那些他觉得值得喜欢的人。他的判断力几乎从未出错。
他热爱音乐。他的头脑对最简单的逻辑也难以接受,但是一旦触及他最喜欢的话题,他就会突然变得有条有理。他拥有计算机一样的记忆,记得住广播电台档案室里数不尽数的CD以及各种音乐。你只要提到一个歌名,或者哼一段旋律,他就能立即跑开,很快带着有这首歌或者旋律的CD跑回来。由于他和电影里的角色如此相像,台里人都叫他“小雨人”。
“嗨,让-卢。”
“皮埃罗,你这么迟了还不回去?”
“妈妈今天晚上要加班。大人们要举行晚宴。她要再迟一点来接我。”
让-卢对男孩的语病暗暗感到好笑。皮埃罗有独特的表达方式,使用一种与众不同的语言。他犯的错误和他对此的毫不知情往往成为别人的笑柄。他妈妈,也就是那个要“再迟一点”来接他的女士,是蒙特卡洛一家意大利人的女管家。
让-卢是两年前认识皮埃罗母子的。那天他们站在电台门口。他与这对有点奇怪的人差一点擦肩而过,突然,女人怯生生地凑上来,无比怯懦地和他说话。他意识到她是在等自己。
“请原谅,请问您是让-卢·维第埃先生吗?”
“是的,夫人。有何见教?”
“非常抱歉打搅了您,可是我儿子非常想要您的签名。皮埃罗喜欢听收音机,您是他最喜欢的主持人之一。”
让-卢看到她朴素的衣着和过早变成灰色的头发。这个女人可能实际上没有看起来这么苍老。他给了她一个微笑。
“当然可以,夫人。我非常乐意为忠实的听众做这点小事。”
他接过这位母亲递上的纸和笔。皮埃罗也走了过来,“您看起来一模一样。”
让-卢没有听明白。“和什么一模一样?”
“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
让-卢迷惑地转向女人。她垂下目光,放低声音解释道:“您知道,我的儿子有点……”
她煞住口,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说多年来早已烂熟于心的那个词。让-卢仔细打量一番皮埃罗,看出他异于常人的表情。突然之间他心里为这孩子和女人感到一阵刺痛。
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
让-卢明白了皮埃罗的意思。他想说的是让-卢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皮埃罗咧嘴笑了起来,街角仿佛突然充满阳光。他顿时对这男孩有了一种直接、本能的喜爱之情。
“年轻人,很好。我现在知道你果然听我的节目啦。我觉得今天非常重要。我真希望不止给你签个名啊。你愿意帮我拿一下这个吗?”
他把夹在胳膊下面的一叠纸张和明信片递给男孩,腾出双手签字。让-卢签名时,皮埃罗瞥到那叠纸张最上面的一张,高兴地抬起头轻声说:“三只狗之夜。”
“你说什么?”
“三只狗之夜。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三只狗之夜。第二个的答案是艾兰·亚斯沃斯和阿尔萨。”皮埃罗用他特别的口音说。
让-卢想起第一张纸上写着一系列关于音乐的问题,它们将用于下午广播中的一个竞赛节目。他两个小时之前刚刚写下它们。第一个问题是,“70年代哪个组合唱过《欢庆》这首歌?”第二个问题则是“‘骚动’组合的吉他手叫什么名字?”皮埃罗一下就正确地答出了前两个问题。 让-卢惊讶地看看他母亲。女人耸了耸肩,仿佛道歉似地解释道:“皮埃罗喜欢音乐。他巴不得我把买面包的钱都用来买唱片。他有点……呃……有点那个。但是只要是和音乐有关的事,他不管是看到过还是在广播里听到过,都记得一清二楚。”
“皮埃罗,看看你能不能回答其他问题。”让-卢指着男孩还抓在手上的纸鼓励道。
皮埃罗毫无困难地一口气回答了所有15个问题,几乎是一看到题目就蹦出正确答案。这些都不是容易答上的问题。让-卢大为震惊。
“夫人,这可不仅是能记住事情那么简单。他简直是一本百科全书!”
他接过那叠纸,对男孩报以一个微笑。他冲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所在的大楼挥了挥手。
“皮埃罗,想不想到电台里转转,看看我们广播的地方?”
他带着男孩在电台里转悠,给他展示他在家里听到的声音和音乐的发源地,还给他买了杯可乐。皮埃罗带着迷醉的表情看每件东西,母亲看到儿子脸上的喜悦,也激动得容光焕发。他们走到储藏室档案馆里那片CD和唱片的海洋中,皮埃罗像进入天堂一样,脸上发出兴奋的光辉。
电台的人听说了他们的故事:父亲一知道儿子的残疾便离家出走,抛下母子两个一贫如洗,尤其是当他们得知了男孩的音乐知识之后,便允许他加入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母亲对此简直难以置信。她工作的时候,皮埃罗将有一个地方可去,甚至还能得到一点点工资!
最重要的是,他非常幸福。允诺和赌注,让-卢不禁想到。有时允诺会被遵守,有时打赌也能获胜。这算不上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但至少也不错。
皮埃罗走进电梯,抱着CD揿下按钮说:“我要到小房间放回它们。我还会赶回来,这样就可以看你广播。”
小房间是他对档案室的独特称呼,看他广播倒是确有其事。这意味着今天他可以站在大玻璃窗外面,用崇拜的眼光看他最好的朋友和偶像让-卢做节目。平时皮埃罗只能在家里从收音机里听他的节目。
“好哇,我给你留个前排座。”
皮埃罗的笑容比电梯的灯光还要灿烂,电梯门关上了。
让-卢穿过楼梯平台,敲进密码,开了门。身兼接待员和秘书两职的拉吉尔的长木桌正位于进口处。身材消瘦,深色皮肤的女孩有着窄窄的、讨人喜欢的小脸,平时总是一副掌管一切的表情。她用手指戳向他的方向训斥:“你太冒险啦!总有一天,我得把你关在外面!”
让-卢走近她,像对付一把上膛的枪一样小心地推开她的手劝说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这样戳手指头吗?要是它上了膛,走了火怎么办?你怎么还在这里?连皮埃罗也没走。是不是要举行晚会却瞒着我?”
“哪有什么晚会,无非是加班而已。这都要怪你。你把收听率都抢走了,我们只好加班加点赶上你。”
她把脑袋朝后一点。
“去见老板。有新闻啦。”
“好事?坏事?不好不坏?还是他终于要向你求婚?”
“他会告诉你的。他在经理室。”拉吉尔暧昧地笑而不答。
让-卢走过她,轻轻走过奶油色王冠图案的蓝色地毯。他在右手最后一扇门前停下,径自开门走进去。老板坐在桌子后面——他想都想得出来——正在打电话。一天中这个时候,办公室总是充满烟雾,变得幽深莫测,老板手中的香烟和他之前抽完的无数香烟的灵魂在此汇聚一堂。
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经理是让-卢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吸可怕的俄国香烟的人,这些香烟有着长长的硬纸烟嘴,吸之前要实施巫术仪式一般摆弄一番。
毕加罗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他坐进桌子前面的黑色皮扶手椅中的一把。毕加罗打完电话,关上对讲机,让-卢挥手赶了赶面前的空气。“这个房间是为那些想念浓雾的人准备的吗?所谓‘不回伦敦毋宁死’,不如说‘回到伦敦被熏死’算了。大老板知道你趁他不在时这样污染这间办公室吗?我手头有足够的证据,说不定哪天告你一笔,够你受一辈子。” 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是摩纳哥公国的意大利语广播电台,目前已由一家大私人广播公司接管。公司总部设在意大利米兰。总裁有重大会议时才偶尔露面,平时由毕加罗驻守在摩纳哥,负责管理事务。
“让-卢,你这混蛋。你是个肮脏、没胆的混蛋。”
“你怎么能抽这玩意儿?你弄出来的已经差不多不是烟雾,而是毒气了!没准你多年前就已经中毒身亡而我们还不知道,一直都在和你的鬼魂打交道。”
“对于这类女人般的评论,我用沉默表示不屑。”毕加罗反驳道。他面无表情地坐着,对烟雾和让-卢的幽默都无动于衷。“我等你不是为了让尊臀坐在我的扶手椅上对我的香烟胡言乱语。请注意,我不多和你争论,是因为你连一点脑子也没有……”
他们几年来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互相挖苦的仪式。不过,让-卢至今仍然觉得他们算不上朋友。挖苦的玩笑话掩盖了罗伯特·毕加罗的真实本性。他可谓颇有灵性,但显然也不失城府。有灵性的人往往给予世界的超过他所索取的;世故之人则总是尽可能多得到、少付出。让-卢非常清楚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以及他的具体处境:他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当红节目“声音”的主持。像毕加罗这样的人,若非因为有许多人在家里听你的节目,他才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我把你踢到门外之前,只想表达一下我对你和你的节目的看法……”他靠回椅背,终于把香烟按进充满尸体的烟灰缸,四周突然陷入紧张的沉默。他带着抓到一手好牌的人的得意口气说:“我接到了一个关于‘声音’的电话。它来自一个和宫廷非常亲近的人。别问我是谁,因为我可以告诉你罪行,却不能透露罪犯身份……”
老板的声调突然变了。他脸上荡起一个巨大的笑容,甩出一手同花顺:“亲王亲自向我表达了他对这个节目的欣赏之情!”
让-卢也咧嘴笑着站了起来,和他击掌相庆,然后又回身坐下。毕加罗仍旧沉浸在胜利的得意中。
“蒙特卡洛一直让世人觉得是一个有钱人的地盘,是个躲避世界各处税务的避风港。最近所有坏事都发生在美国,世界各地遍布经济犯罪,我们这里却变得有点乏味了……”
他说“我们”的时候,仿佛在世界面前表示谦恭,但给人的感觉是他其实对别处的问题漠不关心。他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根香烟,折断过滤嘴,把烟塞进嘴里点着。
“几年以前,这个时候赌场里该有两千人。可是这些天,有的晚上这里简直有种萧条的气氛,让人受不了。你给‘声音’带来的变化,也就是它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表现了新的观念。现在,很多人认为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是一个他们可以解决问题,可以打电话求助的地方。这对广播台也是件大好事,我对此并不否认。我们现在有了一大串新赞助商,他们排队等着被接受。这标志着节目的成功。”
让-卢本能地耸了耸眉毛,笑了起来。毕加罗是一个经理,说到底,成功对他而言,无非是松了口气,写年终报告时多一点满足感。换言之,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明星主持人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经济时代。
“我必须承认我们干得还不错。特别是你。除了节目的新形式和其他那些改进之外,它之所以成功还在于你是个能说法语和意大利语的主持人。我则无非是尽了本职……”
毕加罗含糊地挥了挥手,装模作样地谦虚一下。其实他赞美的是他自己精明的管理天赋。他用天生外交家的圆滑语言想总结的,无非是节目的力量和它的主持人的双语能力使他得以大胆尝试新的做法。他受到收听率和听众的热情的鼓舞,与欧洲2台展开合作,后者是一家从巴黎广播的法国广播电台,其节目思路与蒙特卡洛电台的非常近似。结果,现在“声音”在意大利和法国大多数地区都被收听。
罗伯特·毕加罗把脚跷到桌子上,将烟喷向空中。让-卢觉得这是一个典型的官僚姿态。大老板没准会看不惯。经理继续得意地说着: “音乐颁奖在六月底七月初就要举行。我听说可能会要你去主持。接下来还有电影电视节。你正在稳步上升啊,让-卢。别的家伙要向电视业发展可能会有问题。可是你长得帅,要是你走对路的话,我估计很快电视和广播业会为了你大打出手。”
“我估计,”让-卢微笑着看了看表提醒他,“劳伦特已经快要急疯了。我们需要为今晚的节目准备一个进程表,可到现在还没有谈过。”
“告诉那个前任导播和撰稿人他也可以被踢到门外去了……”
让-卢朝门口走去。毕加罗喊住了他:“让-卢?”
“什么事?”
“不用说,假如你到电视台去,还是由我当你的经纪人……”
让-卢觉得毕加罗的表情狡猾无比。他暗自决定到时候一定问他要个高价钱。
“我受够了你的烟熏,将来你为我的钱要付出同样代价。”
他关门时,罗伯特·毕加罗正带着梦幻的表情看着天花板。让-卢觉得他已经在算计将来会赚到的大笔钞票。
让-卢透过控制室的大窗户欣赏着城市夜景,港口风平浪静的水面反映出灯光点点。海面上矗立着保护神般的阿吉尔山,它的顶峰上安装了转播塔,夜空中,一排红色小灯遥遥闪烁。广播信号正是通过这个转播塔覆盖到整个意大利。
“开工了!”劳伦特的声音通过内部对讲机从后面传来,“各就各位!”
主持人省掉回答,从窗口走回自己的位置。他戴上耳机,坐到麦克风前。控制室里的劳伦特张开五指,表示离广告结束还有5秒钟。
“声音”节目的开头曲播完,节目正式开始。在此之前,节目播放的都是休闲内容。
“我是让-卢·维第埃。这里是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声音’节目。我们希望今天这个美好的五月之夜,不会有人需要我们的帮助,播放的只有这些动听的音乐。噢,导播告诉我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
墙上的红灯亮起,劳伦特用右手点点他,提醒他接电话。让-卢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凑近麦克风。
“你好?”
电话里传来一阵静电嗡嗡声,然后一片死寂。让-卢抬起头,冲劳伦特皱了皱眉头。导播耸了耸肩,表示不是他们的责任。
“喂,你好?”
终于,回答穿透空气到来,这答复又再度穿越时空,播放到千家万户。它侵入导播的麦克风,盘踞在人们的心中,渗透人们的生活。从这个时刻起,很长一段时间,黑夜将黑得更加密不透风,人们将不得不营造各种声音,来填补沉寂。
“嘿,让-卢。”
这个男人的声音里有点不自然的地方。它闷声闷气,语调机械,毫无感情。话语有种沉闷的回音,仿佛飞机在远处起飞传来的隐隐噪音。让-卢再次不安地看看劳伦特,后者用手指在空中画着圈子,表示这种声音是线路造成的。
“你好。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随后,带着不自然回音的声音再度闷声闷气地响起。
“这并不重要。我是人而非人。”
“你的声音有点不清楚,我听不大明白。请问你是在哪里打的电话?”
一阵沉默。仿佛一架不知飞往何处的飞机绝尘而去,留下若有若无的尾气。
说话的人并不理会让-卢的问题。“那也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开口的时候到了,即使它意味着从此你我都将无法回头,我们也别无选择。”
“为什么?”
“我很快会遭到追捕,你则将成为追逐影子的猎犬中的一只。那真不幸啊,因为现在,此刻,你和我完全一样。我们俩是一回事。”
“此话怎讲?”
“我们俩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都是没有面目的人。人们闭着眼睛听我们的声音,想象我们的样子。可是在外面,充满了只想给自己寻找一张面孔,骄傲地展示它的人,他们热衷于炮制一张与所有其他人都不同的面孔。他们只关心这个。现在,时候到了,应该出去,看看面孔背后的真相……” “你指的是什么?”
又一阵沉默,时间长得让人怀疑电话已经挂断。然而声音再度响起,里面仿佛还掺杂着隐隐的笑声。
“过些时候,你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在斟酌自己的话语。
“不必担心。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那么你为什么打电话?为什么和我说话呢?”
“因为我寂寞。”
让-卢困惑地把头埋在桌子上,手指挠着头发。
“你听起来像是关在监狱里。”
“我们全都被关在监狱里。我的监狱是我自己造的,但是它也一样难以逃离。”
“我很同情你。听起来你并不怎么喜欢人群。”
“你呢?”
“有时候不喜欢。有时候我试图了解他们,了解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不过至少,我试着不去评判他们。”
“这一点我们也非常相似。唯一的区别在于,当你和他们谈完话,你会感觉到疲倦。你可以回家,停止思考,终止痛苦。我却做不到。我夜里难以入眠,因为我的痛苦从来不曾停息。”
“那么你会在夜里做点什么来止住这种痛苦吗?”
让-卢的问题可能直接了点。回答来得有些迟缓,仿佛被纸层层包裹着的某件物体渐渐被剥离到光天化日之中。
“我杀……”
“这是什么意思……”
让-卢的声音被扩音器传来的音乐声打断了。这是一段哀伤的音乐,旋律非常优美,然而由于紧跟着那两个字眼出现,它听起来仿佛一个威胁般飘进空中。它播放了大约10秒钟,然后戛然而止。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电话咔哒一声挂断。让-卢愕然抬头看着大家。房间里充满空调吹出的凉风,每个人的心头也凛凛发寒。然而大家同时又觉得浑身燥热不宁。
这个事件结束以后,他们竭力把节目做完,一直支撑到结尾的音乐响起。没有电话再打进来,或者准确地说,在奇怪的电话结束以后,电台接到了洪水般的电话,但是他们一个也不敢接进节目了。
让-卢摘下耳机,把它放到桌上麦克风旁边。他发觉尽管空调打得很足,头发仍旧浸透了汗水。
你我都将无法回头。
他播放了一些音乐,打发掉剩下的节目时间,还费劲心机地解释汤姆·威茨和意大利歌手帕奥罗·孔特之间颇为有趣的相似之处。这两人都是出色的歌手和著名的歌曲作者。幸运的是,他们事先排演过几个应急节目以应付突发事件,今晚就用上了其中一个。另外,他们还有几个备用的电话号码,万一节目进展不顺时可以启用。他们打通了几个熟悉的歌手和作家的电话,请求他们加入节目。花了大约15分钟讨论诗歌和弗朗西斯·卡罗尔的幽默。
“让-卢?”控制室的门打开,劳伦特的头探了出来。“你没事吧?”
让-卢目光茫然地看看他,回答道:“没事。”
他站起身,俩人一起走出播音室,正迎上混音师芭芭拉和音响技师雅克既困惑又有点躲闪的目光。芭芭拉穿着一件蓝色裙子,让-卢看到她胳膊下有两块大大的汗渍。
“来了几十个电话。有两个人问,这是否是个神秘故事。另外有很多人认为这是我们提高收听率的拙劣把戏,对此表示愤慨。老板也打电话来了,气得发狂。他质问我们是否疯了。显然我们有个赞助商给他打了电话,而且肯定没怎么夸奖我们。”
让-卢想象着老板办公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浓烟的情景,以及一场想必不如节目开始之前那么愉快的谈话。“导播台为什么不过滤掉那个电话?”
“我要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好了。拉吉尔说电话并没有经过她就进来了。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它直接切进播音室的线路。肯定是出现了短路之类问题。我觉得肯定是那台新电子导播台出的乱子。我们总有一天会像《终结者》里一样和机器作战。等着瞧吧。” 他们离开了播音室,肩并肩朝毕加罗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上尽量避免彼此的目光。那两个字带来的虚无空间阻隔在他们之间。
我杀……
“那段结尾的音乐又是怎么回事?听起来有点熟悉。”
“我也这么觉得。我想是段电影配乐吧。好像是《男欢女爱》法国导演克洛德·勒卢赫的成名之作。里的配乐,那是勒卢赫导的一部老电影。1966年左右拍的。”
“它有什么意义呢?”
“你问我吗?”
让-卢愣了愣神。这个事件超出他以往做节目的经验,他心里乱成一团。“你有什么高见吗?”
“它没什么意义。”劳伦特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想说服自己。
“你这么看吗?”
“是的。导播台的怪事不算的话,我觉得这其实是个拙劣的玩笑,大概是哪个白痴干的。”
他们在毕加罗的门口站住,让-卢扭开把手。他们终于交换了目光。
“这无非是件可以到运动俱乐部讲讲,让大家乐一下的怪事罢了。”劳伦特带着没把握的表情补充了一句。
让-卢推开门,走进导播办公室。他不禁纳闷,这个电话究竟是一个允诺,还是一个赌注?3
约肯·威尔德按下起锚机的遥控按钮,放出足够长的铁锚稳住“永远号”。船停稳后,他关掉马达。他的游艇上使用的是一个出色的双马达,贝内特造船厂为他特制的。船慢慢打起转。朝往陆地的微风吹着它,使它随着潮水波动,船头慢慢掉向大海方向。亚利安娜站在甲板上看船锚下降,轻巧地穿过甲板朝他走来。约肯半闭着眼睛欣赏她,再一次惊叹她那灵活、健康,很有点阳刚之美的身材。他享受着她结实的身体和优美的姿态,感觉到欲望仿佛剧痛般燃烧,不由得感激命运的垂怜,它创造出这个再完美不过的女性,比他自己亲手设计的还要令他心满意足。
他仍旧没有勇气说出爱她。
她走到驾驶舱,投入他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小嘴在他的脸上印了一个轻吻。约肯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以及她身体上自然散发出的芳香。它闻起来像大海之类可以心满意足、不急不忙加以探索的事物。亚利安娜的微笑在落日余晖中光芒四射,约肯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她双眸映射出的光彩。
“我想下去冲个澡。你要是愿意,等下也可以冲一下。你要是再肯刮一下脸的话,我对你晚饭后的一切提议都将百依百顺。”
约肯回报给她一个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容,用手摸了摸两天没刮的腮帮。“真有趣,我还以为你们女人喜欢有点胡须的男人。”他模仿着50年代电影中的语调,“一个一只胳膊搂着她,另一只胳膊驾驶小船开进夕阳的男子汉。”
“我可以很容易地想象,”亚利安娜配合着他的游戏,抽身离开他的怀抱,默片明星一般走下甲板,“和你一起开进夕阳,我的英雄。不过,我的脸颊并不一定要红得发烫,对吗?”
她消失在门那头,仿佛一个女明星说完经典台词之后退下舞台。
“亚利安娜·帕克,你的对手们认为你是一个象棋大师,可是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她好奇地将头从门后探出。
“我遇到过的最可爱的小丑。”
“没错!所以我象棋才下得那么好。因为我并没把它当回事。”她又消失了。
约肯看着甲板上反射的灯光,听到冲淋浴的声音,嘴边的笑容久久不愿退去。
几个月以前,他参加巴西站的比赛时邂逅亚利安娜。他俩都出席一个生产运动服的跨国公司赞助商举办的招待会。他一般都尽量避免这类晚会,不过这次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一场慈善晚会,他无法拒绝出席。
他不自在地在充满人群的房间里四处走动。身上的燕尾服优雅贴身,谁也看不出其实是临时租的。他举着一杯不打算喝的香槟,脸上挂着无法掩盖的厌倦表情。 “你总是喜欢这样享受吗?还是你在强迫自己受罪?”
他转向声音的方向,与亚利安娜微笑的绿眼睛撞个正着。她穿着男式燕尾服,衬衫领子敞开着,没系领结,脚蹬一双白球鞋。她的服装和剪短的黑发使她看起来像优雅的彼得·潘。他在报纸上看到过几次她的照片,顿时想起她的名字:亚利安娜·帕克,一名来自波士顿的独特女子,她把世界上最有名的象棋手杀得屁滚尿流,因此名声大振。她说的是德语,约肯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她。
“他们想把我拉去枪毙,但我恰好周末有安排,我到这来了。”
他对充满人群的房间点点头。女孩快活地笑了,看到她被逗乐的表情,约肯觉得自己通过了测试。她伸出手自我介绍:“亚利安娜·帕克。”
“约肯·威尔德。”
他握住她的小手,感觉这个姿态有种特别的含义,仿佛他们已经用目光达成某种默契,将来只需寥寥几语就能彼此明了。他们站在巨大的阳台上,周身笼罩着巴西之夜宁静的空气。
“你德语为什么说得这么流利?”
“我父亲的后妻,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是柏林人。幸运的是她和父亲的婚姻维持得足够长,来得及教会了我。”
“有这么可爱的脑袋瓜的女孩子,为什么要选择没日没夜埋头在棋盘上呢?”
“为什么?”亚利安娜反驳道,挑起一条眉毛,“有如此有趣的脑袋瓜的男人,又为什么会愿意钻进你们赛车手头上套的那种罐子里呢?”
儿童基金会的代表走过来请他进舞厅。约肯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离开了亚利安娜。他暗自决定尽快回答她最后提的那个问题。他走进舞厅,回头看她,发觉她正倚在栏杆上,双手插在口袋里目送着他。她嘴上浮起一个会意的微笑,冲他举了举手中的香槟。
第二天,参加完星期四的试车之后,他去了她参加的联赛。他的到场引起观众和记者的一阵骚动。约肯·威尔德,一位两度F1方程赛世界冠军杯的得主,出席亚利安娜·帕克的一场比赛,这绝不是偶然,也显然不会出于他对象棋的兴趣,因为他从来不曾表示过喜好象棋。她坐在联赛桌边,有一道木头隔墙把她同裁判和观众席分隔开。她转头看了一眼骚动的地方,看到他时,她的表情文风不动,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她转回头,继续看着她和对手之间的棋盘。约肯钦佩着她全神贯注的风范,只见她低头凝神看着棋局,娇小的女性身躯奇特地出现在通常只属于男性的气氛中。接着亚利安娜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他对象棋一无所知,但是他从观众的反应中感觉到了这一点。突然,她站了起来,将棋盘上的王放倒,表示认输。她垂着头,谁也不看地穿过木门走进后屋。约肯试图跟上她,但她已经无影无踪。
比赛前的忙乱使他无暇继续寻找她。大赛那天早晨,赛前会一结束,他惊讶地发现她出现在修理站。
“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运动服没有燕尾服好看,不过当然它更鲜艳一些。”
他转过身,迎面撞上了她,一双闪亮的绿色大眼睛,头发一半藏在一顶贝雷帽下面。她穿了件浅色T恤,没有穿内衣,下身像当地人一样套了件宽松短裤。她的脖子上挂了个F1车队协会通行证,就像用塑料绳拴着一副太阳眼镜一样。他瞠目结舌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的技师开始揶揄他,“哎,约肯,要是你不闭上嘴,头盔就扣不上了。”
“来吧,让我们离开这里,”他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他带着女孩走出赛场,在背后竖起右手中指,回答技师的挖苦。后者正直勾勾地盯着女孩赤裸的双腿。
“老实说,我得承认你穿燕尾服也不难看,不过我更喜欢这套。女孩子腿藏在长裤里,总有点不对头。”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约肯向她大致展示了她一无所知的赛车世界的秘密。比赛快开始的时候,他请她在修理站观看赛车。
“我恐怕要戴上你说的那种罐子了。”他告别她,将她托付给车队的公关代表格蕾塔·里格。 他挤进车座,机械师拉紧他的安全带时,他抬头看着她。他们的目光透过头盔上的窄缝,再次交流了思想,这种语言远远凌驾于赛车的激情之上。大约10圈后,他几乎毫不犹豫放弃了比赛。他开始时很顺利,但是当他追到第四时,赛车的老毛病后悬挂又断裂了,猛地将他甩向左边。他撞上护墙,又弹进赛场中间,几乎毁掉了那辆赛车。他用无线电通知队里他没事,然后走了回去。他在休息室找到了亚利安娜,她坐在格蕾塔旁边,后者一见到他便明智地抽身而去。她站起来搂住他的脖子。
“我可以忍受因为你的出现而让我输掉一场重要联赛的半决赛,但是我以后每次看到你拿生命冒险,都将无法忍受。不过,先吻我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们从那时起开始同居。
约肯点燃一根香烟,独自站在甲板上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边吸烟一边观看海岸的灯光。34岁的约肯·威尔德觉得自己老了,并因此感到惶恐。即将到来的夏天,对于他或者任何其他人,都将与以往有所不同。
他知道什么是惶恐。这是一名F1赛车手常有的同伴。他多年以来都在这种心情中入眠,尤其是每个次日要举行比赛的周六夜晚。不管身边躺着什么女人都一样。他能够从浸透汗水,挂在修理站等着晾干的赛车服中嗅出它。他长时间以来一直与惶恐作战,每次系紧头盔或者钻进赛车,扣上安全带时,他都能顿时忘记它,血管里涌出无限勇气。时过境迁。如今他害怕的是惶恐本身。它用理智取代本能,它让你过早松开油门或者踩刹车。这种惶恐突然之间将你击倒,它告诉你一秒钟对普通人而言多么短暂,对赛车手而言却是多么漫长。
身边盒子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你到底在哪里?”
是他的经纪人罗兰德·萨兹的声音,它像电视智力测验主持人的声音一样突兀地闯出手机,唯一的区别是主持人一般不会对参赛者歇斯底里。他对此早有准备,但是尚未想好如何应答。“随便逛逛……”他含糊其辞。
“逛逛?妈的,你知道出了什么事了吗?”
他不知道,不过能够想象得出。毕竟,一个胜利在望的赛车手,在最后几个弯道之一突然出了差错,满盘皆输,这足够给全世界的媒体填补报纸空白了。罗兰德不等他回答,继续咆哮。
“队里尽可能帮你对付新闻界,你把我们气疯了。你之所以能排名第一,完全是因为别人都放弃了或者撞了车。而你居然这样丢掉了比赛。最仁慈的大标题写的都是‘约肯·威尔德失利蒙特卡洛:丢了冠军,丢了面子’!”
他虚弱地反抗,但是没什么效果。
经纪人甚至不等他说完。“真见鬼!真是老马失蹄,小鬼称霸王。你的车好得很,可是一个年轻车手在发动机没出问题时,居然赶上了你,而他出发时还在你后面!”
电话里罗兰德的声音突然变了,转成一种亲密老友的口吻,不复是普通的生意伙伴。不过,这显然是巧妙的谈话策略。“约肯,出问题了。马上有场赛车测试。我要是没弄错的话,他们没有请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当然知道。他太了解赛车世界了。一个赛车手不被告知队里的技术革新,这意味着他的老板不想再给他机会了解队里的消息。这意味着他们将不会和他续签合同。这就是运动界,尤其是F1,赛车界的规矩,后浪推前浪。
“你想要我说什么,罗兰德?”
“没什么。我不要你说什么。我只要你用用脑子,像你赛车时那样……你和她在一起,是吗?”他在难以察觉的犹豫之后问道。
约肯情不自禁地笑了。
罗兰德一点也不喜欢亚利安娜,甚至避免提到她的名字。只用“她”来指代。不过,所有经纪人都不可能喜欢一个让他的赛车手失去锐气的女人。也许是时候了,应该跟他说明亚利安娜并不是病症,而仅仅只是症状的一个表现而已。约肯操起了劝说顽固的小孩洗干净耳朵的口吻。 “罗兰德,你从来没想过电影可能已经放完了吗?我已经34岁,很多我这个年纪的车手都已经退役了。仍旧参加比赛的那几个,也早已大不如前。”
他谨慎地避免提到那些死者,那些转瞬之间失去生命的人的名字、面孔和笑声,他们的身体挤在扭曲的单人椅座里,颜色鲜艳的头盔歪向一边,救护车总是姗姗来迟,医生们全都无力回天。
“约肯,你在说什么?”罗兰德对他的话感到愤慨。“我们都知道F1是什么。可是我有来自美国的不少邀请。你还有时间可以快活快活,不费吹灰之力就挣大把钞票。”
约肯不忍心打击罗兰德那种经纪人的热情。金钱显然不足以改变他的决心。他有足够的钱,可以好好过上二十年。他拿生命冒险多年,挣来了它们,而且他不像一些同僚那样,把钱乱花在私人喷气机或者直升飞机上,或者在世界各地收集房产。他不想告诉罗兰德还有别的理由:他不再喜爱赛车。威胁时刻存在,他很幸运不曾被它击中。
“我们再说吧。”
罗兰德意识到顽抗并不济事。“好吧,为西班牙的比赛做好准备。赛季还没有结束,你需要的只是漂亮地赢两次,就可以领先了。现在,你先好好享受吧,好孩子。”
罗兰德挂断电话,约肯坐在那里看着手机,几乎能看到经纪人忧心忡忡的脸。
“好啊!你等我走开,就开始打电话。你还有别的女人吗?”
亚利安娜走出来,边用毛巾擦头发边发问。
“没有。是罗兰德。”
危机迎刃而解。
“你和他说了吗?”亚利安娜用手抚弄着他的头发问。
“还没有。我不想在电话上谈这事。我打算下礼拜在巴塞罗那告诉他。不过,我会在赛季结束时做一个正式声明。我再也不想像现在这样四处被记者追踪了。”
世界媒体对他们的关系疯狂无比。他们的面孔点缀着所有八卦杂志的首页,记者们激动不已地编写捏造着关于他们的各种花絮。
约肯抬起脸看着她的眼睛,用充满激情的声音喃喃低语。
“亚利安娜,我爱你。我认识你之前就已经爱上你了,只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亚利安娜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远方的微光。约肯心头一阵不安,但是他既然已经开了口,就不能,也不愿意再回头。
第二个狂欢节
男人的头从离贝内特船首不远处的水面浮现出来。通过潜水面具的透明面罩,他看到锚链,慢慢游向它。他右手抓住锚链,观察着反射满月光辉的玻璃纤维船体。他通过氧气罐呼吸,节奏平静而放松。他肩膀上扛着的5升氧气罐不适合长期潜水,不过它很轻,也容易操作,而且这点氧气也足够他使用。他穿了一身黑色潜水服,上面没有任何特征、词语或者颜色。它足够厚,帮助他抵御水中的寒冷。他不能使用任何电光照明,不过满月那明亮的光辉已经足够。他小心地不发出水声,沿着龙骨深深探入海底的船体轮廓,在水面之下滑行。他抵达船尾,抓住仍旧悬挂在那里的绳梯。
太好了。
这样他就不必千方百计爬上甲板了。他解开腰间的绳子,把一个快挂钩上绳梯,往钩子上挂了个一直随身带着的密封盒。他打算将氧气罐也卸下,再摆脱沉重的脚蹼和背负带,将它们都挂在绳梯上距离水面大约1码远的地方。虽然他很想趁两人熟睡之际下手,但是仍旧不得不发出一些响声。
他刚打算摘下脚蹼,就听到头顶的甲板上传来脚步声。他松开绳梯,向右边滑去,藏在船壁边。从这个位于阴影处的位置,他看到女孩走到船边站在甲板上,似乎被平静、宽广海面上跳动的月光所迷醉。有一会儿,她的白浴袍也和海面一样反映着月光。接着,浴袍滑落,女孩任它滑到地面,她在月光中完全赤裸。
从男人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侧影。他欣赏着她结实的躯体,小而坚挺的乳房。他的目光沿着她的臀线滑动,两道优美的曲线融入修长、富有活力的双腿。
年轻的女人像水银一样轻快地行动,她爬下绳梯,把一只脚探入水中。
男人像鲨鱼一样阴森森地微笑起来。真是运气!
他激动不安地希望女孩不会介意水的冰冷,会屈从于海水和月光的诱惑。她仿佛读出他的想法,转身爬下绳梯,慢慢浸入波浪。冷水激得她一哆嗦,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乳头也令人赏心悦目地僵起。
她从船上向远处的大海游开去,离身穿黑色潜水服的窥探者越来越远。男人开始慢慢行动起来,仿佛猛兽小心翼翼地逼近不知名的猎物,这是一场残酷的游戏,奖品是生命。
他用手帮忙,将肺里的空气全部排空,以便更快速地下沉。然后,他从海底横着游向女孩,几乎立刻就到达她的下方。他抬起头,看到她就在自己头顶上,宛如亮盈盈水面上一个小斑点。他不慌不忙地上升,非常缓慢地呼吸,不让气泡泄露自己的影踪。女孩距他一臂之遥时,他抓住她的脚踝,猛地将她朝下拽。
亚利安娜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下拖曳。这个行动来得如此突然,她甚至没来得及吸一口气。她瞬间就已经距离水面1码远,同时抓住她脚踝的手松开了。她本能地踢水,朝海面挣扎,但是两只沉重的手又按住她肩膀,将她继续向水底压去,远离她头顶上闪耀的水面;水面仿佛徒劳地卖弄着空气和光明。她感到两只结实的胳膊搂住她的身体,像皮带一样箍住她的胸部。滑溜溜的橡胶潜水服和一个陌生的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侵略者还用腿压住她的骨盆,防止她挣扎。
恐惧像冰墙一样包围住她。
她狂乱地挣扎、抽噎,但是缺少空气的肺部已经力不从心。她窒息着,力量在消失,身体变得绵软,任由仍旧坚决地压住它的那个身躯处置,后者继续将她朝海底那没有月光的黑暗世界拖去。
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有人不知道为什么,正在杀死她。悔恨的眼泪涌出,融入周身麻木不仁的海水。她感觉到那个拥抱的黑暗蔓延开来,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一瓶墨水被倒进一盆清水。一只冷酷无情的手开始疯狂地里里外外撕扯她的身体,仿佛要掐灭最后一丝生命的残余,最后它抵达了她那颗年轻的、女人的心脏,一劳永逸地停止在那里。
生命瞬间消失,男人感觉到怀中的躯体突然松弛下来。他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将女孩的尸体转过来,让她的面孔对着自己。他用胳膊伸入她双臂下面搂住她,用脚蹼踩水,向上升去。他接近水面时,年轻女人的脸不再隐藏在阴影中,而是在他的目光中清晰起来。她优美的五官,小巧的鼻子和半开半闭、仍旧冒出一些无生命气泡的嘴唇都看得见了。美丽的、没有生命气息的绿眼睛因无情的死亡变得僵硬不动,它们已经无法看见,也无法拥有光明。 男人看着他杀死的女人,就像一个摄影师观察一张非常重要的照片冲洗出来。他明白无误地看到了这张脸的美丽,于是又冒出鲨鱼般的微笑。
男人的头终于从水面浮起。他仍旧搂着尸体,爬上绳梯。他抓住先前钩上去的绳子,将它绕在女人脖子上,以便自己腾出手,解下氧气罐和呼吸器。尸体在水面下滑动,缓缓绕着圈,女孩的头发在水下几英尺地方飘动着,顺着波浪拍打船体的节奏,像水母的触角一样柔和地在月光中舞动。
他摘下脚蹼、面具和管子,将它们小心地放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解开这些身体的束缚之后,他用左手抓住绳梯,松开拴住尸体的绳子,用右胳膊搂住它。他轻易地攀上木台阶,将牺牲者的尸体扛上甲板。他长时间地打量它,然后弯腰拾起女孩在夜晚的游泳之前披着的浴袍。
仿佛在表达不合时宜的怜悯,他将袍子盖到躺在木头甲板上的女孩身上,好像打算帮助她抵御一个她永远不会熬尽的黑夜的寒冷。
“亚利安娜?”
甲板下层突然传来声音。男人本能地将头扭向声音来处。女孩的同伴可能感觉到枕边人的缺席,被惊醒了。也许他探出腿想抚弄她的皮肤,却没有触到她,空有照亮一室的月光。
他没有听到回答,于是起身来找她。
男人在黑色潜水服遮蔽下,比月光下的阴影还要阴暗。他站起身,躲进桅杆和船帆之间的空当。
他从那里看出去,先是看到寻找女孩的那个男人的头部,然后他的身体也出现了。他浑身赤裸。寻找者把头转向隐藏者的方向,突然之间他停住脚步,这时他已经完全走上甲板。他看到了她。女孩僵直地躺在驾驶舱和绳梯旁边,头转向另一边,好像睡着了,身上胡乱地盖着白色浴袍。他朝她迈了一步。他感觉到脚底下湿漉漉的,一低头便看到甲板上的水渍。他可能认为她刚刚去游过泳,心头对熟睡在月光中的这具身体涌起一阵爱怜。也许他想象着她优雅地在寂静无人的海中游泳,想象着她身体披洒着银色月光升出水面,仔细擦干身体的样子。他悄悄走到她身边,可能是想用一吻唤醒她,然后带她回到船舱,和她交欢。他在她身边跪下,一只手隔着浴袍搁到她的肩膀上。身穿黑色潜水服的男人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
“亲爱的……”女人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她的皮肤冰冷。“亲爱的,你不应该躺在这么冷的露天。”
没有回答。约肯觉得胃部一阵绞痛,莫名的恐惧涌起。
他轻轻把亚利安娜的头扭过来,却看到一张毫无生气的脸。这个动作使得她嘴角淌下一股水流。他立刻明白她已经死了,脑中嗡地一声。他跳了起来,刚刚站直的那一刻,便感到一只潮湿的胳膊绕上他的脖子。粗暴的动作使他向后仰倒。
约肯身材高大,有着运动家训练有素的体格。然而,他的侵犯者比他更高,强壮程度和他不相上下。此外他还利用了约肯发现女孩死去后一时的震惊大意。赛车手本能地抬起手,抓住身穿潜水服,紧紧缠住他不让他呼吸的男人。他从眼角看到右边闪起一道寒光。几秒钟之后,侵犯者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刀刃嘶的一声划过空气,画了一个小小的弧线,猛地向下扎去。
受害者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因为死亡的疼痛而蜷缩起来。刀刃穿透他的肋骨,切开他的心脏。他感到嘴里充满不自然的血腥味,月光冰冷的微笑尚映在他眼角,他便死去了。
男人继续在刀把上使劲,直到对方的身体在他的胳膊中完全瘫软。这时他才抽出刀子,用身体支撑着尸体。他将尸体平放到甲板上,默默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两具毫无生命的尸体,微微喘气。然后,他抓住男人的尸体,将它朝甲板下拖去。
他时间不多,日出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现在只缺一点音乐。
罗杰踱上“巴里亚图号”游艇甲板,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时间是早晨7点半,看来今天将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方程式比赛周过去后,游艇主人离开了,留下他负责看守,直到夏天巡航季节到来时,游艇才又要被派上两个月左右用场。所以说,他至少还可以主宰它一个半月时间,可以尽情享受蒙特卡洛港口的宁静时光,不必忍受游艇主人和他那浑身上下都做了整形手术,珠光宝气照得人眼睛发花的太太。 港口饭店的意大利女招待唐娜泰拉正在铺餐桌。附近办公室和商店的工作人员很快将会涌来吃早饭。罗杰静静地站着看她,直到她注意到他的存在。她笑了起来,悄悄将胸挺起一点点。
“天气真好啊。”
“凑合,算不上最好。”罗杰回答,继续着他们之间经常会有的小争论。他做出悲伤的表情。
唐娜泰拉走了几步,站到他正下方。她敞开的衣襟下乳沟若隐若现,罗杰抛鱼钩一样将目光盯了下去。姑娘发现了,不过看来一点也不介意。
“要是你多说点好听的,少乱转眼珠子,那该多好……哎,那个傻瓜想干嘛?”
罗杰转头看着姑娘指的方向,只见双马达的贝内特船正对着停成一排的游艇全速冲来,驾驶舱空无一人。
“笨蛋!”
他离开唐娜泰拉,冲向“巴里亚图号”船头。他疯狂地挥舞胳膊,喊道:“喂,双马达船,小心啊!”
船上一丝回应也没有。它丝毫没有减速,直对着码头冲来,距离已经不到几码远,一场碰撞看来在所难免。
“喂!你们……”
罗杰绝望地喊了一声,紧紧抓住栏杆,等待厄运到来。“轰”的一声巨响,贝内特船的船首撞上他的游艇左侧,歪着身子挤进“巴里亚图号”和旁边一艘游艇之间。幸运的是马达还不够强大,并没有造成太大破坏,而护舷木又吸收了不少冲击力。不过,船身上还是多了一道灰色擦痕。罗杰暴跳如雷。他冲着挤过来的船吼了起来。
“你疯了吗?你们这些他妈的疯子!”
另一艘船上没有传来任何回答。罗杰从“巴里亚图号”驾驶舱直接爬上贝内特船的船头,一群看热闹的人已经聚集在码头上。他走到船尾,看到一些令他迷惑不解的东西。船舵被卡住了。有人用绳子绑住了它。一条红色轨迹从甲板一直拖到台阶上,延伸进下面的船舱。这里看起来有种奇怪、邪恶的气氛,令罗杰胃里一阵发寒。他走近这道痕迹,双腿不由自主打起哆嗦。有人在桌子上用同样的红色液体写了两个字:
我杀……
这两个字和它后面的省略号极富威胁地呈现着,令人觉得恶心。28岁的罗杰尽管并非英雄,但是一股比他更为强大的力量迫使他不由自主走向那扇大概是通往卧室的小门。他在半开的门边犹豫了一下,嘴里因恐惧而发干。然后,他下定决心推开门。
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迎面扑来,令他一阵窒息,直犯恶心。突然他的力量仿佛被一下抽走,连喊叫的力气也不剩。眼前的景象在他的余生将不断重演,每晚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朝船上赶来的警察和码头上的看热闹者都看到罗杰冲上甲板,在船边俯下身子,冲着大海呕吐起来,身体疯狂地抽搐。
弗兰克·奥塔伯一觉醒来,感觉自己的身体躺在一个不属于他的城市,一间不属于他的房子里,一张不属于他的床上。
随即,回忆涌进脑海,有如阳光倾泻进百叶窗,痛苦并不比昨晚被暂忘时减弱多少。他的思想既排斥外面的世界又拒绝忘掉这个世界。左边床头柜上的无线电话响起。他翻了个身,伸手抓过显示屏闪动个不停的电话。
“喂?”
“你好,弗兰克。”
他闭上眼睛,电话那头的声音主人的面孔立刻浮现出来。蒜头鼻,沙土色头发,眼睛,须后水的味道,痛苦的走路姿势,弧形太阳镜,还有像制服一样从不变化的灰色西装。
“你好,库柏。”
“我知道这会儿打电话太早了,不过你肯定已经起床了。”
“没错。出什么事了吗?”
“你说现在吗?天翻地覆!大事不好!我们差不多每天24小时地连轴转,再有两倍人手也不够用。大家都假装没发生什么事,但是心里都慌得很呐。我们不能责备他们,因为我们自己也心慌。”
短暂的停顿。
“顺便问问,你过得怎样?” 是啊,我过得怎样?
他自问道,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我想还不错吧。我在蒙特卡洛,正在跟上等人打交道。唯一的问题在于,和那么多亿万富翁在一起,我有时觉得自己也挺像其中一员了。要是哪天我不再觉得买艘100码的游艇是个疯狂的念头,我得立马离开。”
他起了床,仍旧将电话贴着耳朵,光着身子朝浴室走去。
“你要是买了一艘,一定要告诉我是怎么弄的,我好学学。”
库柏大概没有被弗兰克硬撑着开的幽默玩笑所蒙骗,只是决定奉陪到底。弗兰克想象他坐在办公室里的电话旁边,脸上挤出微笑,实则窘迫不堪。库柏还是老样子。他自己其实情绪消沉,而他俩都明白这点。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弗兰克明白无误地听到了库柏决定掀开他们之间的这层伪装的迹象。他的声音变得嘶哑焦虑。
“弗兰克,你不认为……”
“不,库柏。”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赶忙截断他的话头。“没到时候。我还不太想回来。现在还太早。”
“弗兰克,弗兰克,弗兰克!差不多快一年了吧。你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
弗兰克茫茫然觉得朋友的话语在美国和蒙特卡洛之间的虚无宇宙中飘散开去。他仿佛只听到自己的思绪在发问。
是啊,要多少时间呢?库柏?1年,100年,100万年?一个人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忘记自己毁掉过两个人的生活?
“你看,霍姆也说你随时可以回来工作。反正我们一直需要你。上帝知道,我们现在正急需像你这样的人。你难道不觉得尽管身在别处,却仍旧属于这个团体吗?尤其是在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
“所有这些之后只有一件事可做,库柏。”弗兰克突然用谢绝一切亲密的尖锐口气,不由分说地打断他。
库柏沉默,好像突然冒出强烈的疑问,却又小心翼翼提都不敢提。他再度开口,然而他们的距离突然变得比美国和蒙特卡洛之间还要遥远。
“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是什么。”
“这和上帝无关。是我自己。这是我自己和我自己之间的事。一场到死为止的战争,你知道这是什么。”
弗兰克把电话从耳边拿开,看着自己位于阴影中的手指按下终止通话键。他抬起眉毛,打量映现在浴室大穿衣镜里的身体。踏在冰凉大理石地板上的赤足,结实的双腿,然后是突兀出现的绝望双眼。他又往下看看胸部纵横交错的红色疤痕,右手不自觉举起,摩挲这些伤疤。他坐在那里,任凭体内无时无刻充满着的死亡气息漫遍周身。
醒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哈瑞娅特的脸。随后库柏的脸也从浓雾中浮现。他设法看清房间,霍姆·伍兹耐心地坐在床前墙边一把扶手椅上,头发向后梳,金丝边眼镜后的蓝色眼睛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他转头看着妻子,意识到像梦境一样,他突然置身于一间病房,绿光从软百叶窗后透出,桌上有束鲜花,胳膊上接了各种管子,监控器发出单调的“嘀嘀”声。他脑袋眩晕。哈瑞娅特把脸贴近他。她把一只手搁在他额头上。他感觉到手的触摸,却听不到她说什么,他又沉入昏迷。
他最后苏醒过来,可以说话,恢复了神志,霍姆·伍兹站在哈瑞娅特身边,库柏不在了。
房间里的光线变了,不过还是白天,或者说又到了白天。弗兰克不知道离上次醒来到底又过了多久,霍姆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都在那里。他穿的衣服没变,表情也没变。弗兰克意识到他从来没有看到他穿别的衣服或者换过别的表情。可能他有一衣柜完全一样的西装和表情吧。“雪狗先生”是他们在办公室给他起的绰号,因为他藏在镜片下的蓝色眼睛看起来像极了这种动物。
“亲爱的,你终于醒了。”哈瑞娅特用手爱抚着他的头发,眼泪吧嗒吧嗒滴下来。仿佛眼泪从来就不曾终止,已经成为她的附属物。 她从床边的座位上站起来凑近他,在他嘴唇上印了一个有泪水味道的吻。弗兰克吸进她的呼吸,就像水手呼吸到来自岸上的芳香,来自家的味道。霍姆悄悄避到一边。
“出什么事了?我在哪里?”他的声音陌生而虚弱。喉咙剧痛,脑袋一片空白。他最后记得一扇门被猛地踢开,他举着枪冲进房间。巨大的爆炸和火光,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把他朝上推去,推向一片没有痛觉的黑暗。
“你在医院里。你已经昏迷一周。我们都快担心死了。”泪水小溪般淌下妻子的脸颊,仿佛粘在那里挥之不去。它闪烁着,像是她痛苦的标志。
她站到床的一边,瞥了霍姆一眼,让他做其余的解释。他走近来,从玻璃镜片后面看着弗兰克。
“两个拉金的人散布谣言,说有笔大交易。他们在仓库接头。是笔大买卖。他们故意这样说,好让哈维·卢普和他手下的人妒忌他们,设法闯进去,把所有东西抢过来:钱和毒品。房子里堆满了炸药。他们打算一劳永逸地把对手干掉。可是你和库柏抢在卢普前头赶到。库柏刚到仓库南面,你已经冲了进去。库柏没有受多少伤,只是脸上身上添了几道疤,也许那里的货架吸收了大部分震动。你却被炸个正着。幸亏你运气好,拉金虽然是大买卖家,却不擅长摆弄炸药。你活下来真是个奇迹。我还不能责备你不等大部队就单干起来。要是你们全都闯进去,那结果就惨了。”
他听完这一切,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他和库柏合作两年,一直在和拉金集团斗智斗勇。
“我怎样了?”弗兰克问。他感觉很奇怪,他模糊地感到全身都被绑着,看到自己的右腿打着石膏,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一样。
一名医生正好走进来听到他的问题。医生头发灰白,表情倒挺年轻。他朝他夸张地微笑一下,歪着头说:
“你好,警官。我是福斯特医生。我可是让你苟延残喘至今的关键人物之一。希望你不介意这点。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就给你解释一下你的问题。几根断掉的肋骨,胸膜受损,一条腿断了,全身各处有大小不等的洞,喉咙严重受伤,还有脑震荡。你全身的青紫淤伤会让你看起来像个黑人。当然,此外还有一点,不过它应该算是好事:有块金属距离你心脏只有几微米,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除掉了它,免得它先除掉你。”
“现在,要是你允许的话,”他拿起床头的表格,“我想我们该检查一下治疗效果了。”他按下床头的按钮。他凑得很近,弗兰克能闻到他的新洗衬衫的味道。
哈瑞娅特和霍姆·伍兹朝门口走去,他们打开门,正好一个护士推着敷料车进来。哈瑞娅特出门之前,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正在检查她丈夫心脏的机器,好像担心她一走,心脏和机器都会不再工作了似的。她终于转过头,带上门走了。
医生和护士忙着摆弄他裹满绷带,插了各种管子的身体,弗兰克要求照一下镜子。护士默默拿来一面挂在门后的镜子。他带着有点奇怪的麻木心情照了照,看到联邦调查局特工弗兰克·奥塔伯苍白的脸和憔悴的眼睛。活着。
镜子对镜子,眼睛对眼睛。现实和过去重叠。弗兰克渐渐恢复了意识,眼睛重新有了光泽。他暗自纳罕,这么多医生忙着让他活下去,这究竟值不值得?
他走进卧室,打开灯,在床边寻找打开电动百叶窗的按钮。他按下按钮,百叶窗嗡嗡开启,日光混进灯光。
弗兰克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慢慢推开滑门。
他走进阳台。
他下方是金碧辉煌、悠哉悠哉的蒙特卡洛。他面前太阳正在升起,世界尽头是一片蓝色海水,漠然反射阳光。他回忆起和库柏的谈话。他的国家正在海的那头作战。一场波及他和像他一样的人的战争。一场牵涉到所有想要毫无畏惧、没有阴影地生活在阳光下的人的战争。他应当在战场上保卫世界和那些人民。
从前,他会这样做。昔日,他会和库柏、霍姆·伍兹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冲到前线。但是如今已时过境迁。他为了国家已经几乎送掉性命,身上的伤疤就是明证。 还有哈瑞娅特……
新鲜空气拂面而来,令他不由自主打个寒战。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穿衣服。他走回房间,不禁揣摩这世界还能拿联邦调查局特工弗兰克·奥塔伯有什么办法,因为连他都对自己无可奈何。
摩纳哥公国保安局的警察总监尼古拉斯·于勒走出汽车,看到挤进两艘游艇之间的帆船,它微微朝一边歪着。他走上码头。警长摩莱利从被撞的船“巴里亚图号”舷梯上朝他走来。他们面对面时,警察总监对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摩莱利是一名优秀的警察。他甚至和以色列秘密警察一起受过训,对各种恐怖事件可谓屡见不鲜。然而现在他面色苍白,说话时虚弱地避开于勒的眼睛,仿佛为案件感到内疚。
“摩莱利,你怎么了?”
“总监,是场大屠杀。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事。”他长长出了口气,于勒有一会儿觉得他好像忍不住要呕吐。
“冷静一点,摩莱利,请解释清楚。你说的‘大屠杀’是什么意思?他们告诉我是一个谋杀。”
“两个,总监大人。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或者不如说是他们剩余的尸体。”
警察总监转过头,看了看挤在警方障碍外围的看热闹者。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摩纳哥公国是一个治安良好的地区,其警察系统是世界上最行之有效的机构之一。奇低的犯罪率大概令所有国家的内政部长都垂涎不已。这里每60个居民就配备有1名警察,摄像头铺天盖地,一切井井有条。实际上,蒙特卡洛多年来天下太平。
摩莱利指了指那个男人,他和一名警察、一名医生助手坐在酒吧露天桌子边,30岁左右。这里通常总是挤满人群和名牌T恤,现在却空空荡荡。任何可以提供目证的人都被暂时拘留在此,所有闲人一律不得入内。店主人激动不安地扭着双手,和一名胸部丰满的女招待坐在台阶上。
“‘巴里亚图号’,就是被撞的那艘船的水手。名字叫罗杰什么奥兰多来着。他攀上那艘船的甲板,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在甲板上看不到人,就下去找,结果被吓坏了。他们正设法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德尔莫特工——他是新来的——随后也上船查看,他情况也不大妙。”
警察总监再次转过身,看了看被挡在障碍线外面的人群和阿尔贝特一世大道上一群正在拆除赛车设施的工人。他真想念赛季的喧闹、人群以及它有时会带来的小小不便。“走,我们去看看。”
他们走下“巴里亚图号”不大稳当的舷梯,通过另一条便梯走上贝内特船。他下到甲板上,发现船舵被固定住,又看到从甲板一路延伸到下面船舱的血线,现在它已经变干。太阳晒得空气发热,但他觉得指尖突然一阵冰凉。那条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摩莱利指着通往下面船舱的台阶说,“我宁愿在这里等你,总监。一个早晨看一次已经足够了。”
他走下台阶时,差点撞上正往外走的拉萨尔医生,他是负责检查的医生。他在公国的这份工作非常悠闲,办案经验极其有限。于勒一向有点看不起他,不管是就他是个男人而言还是就他是个医生而言。他是通过老婆的亲戚关系和社会背景才捞到这份工作的,平时几乎什么也不做,白白享受这份工作的种种好处。于勒总是认为他是个吃闲饭的,他出场仅仅是因为这会儿正好只有他有空。
“早上好,拉萨尔医生。”
“早,总监。”医生看到他,明显松了口气。看来他觉得眼前的事没法对付。
“尸体在哪里?”
“在里面,去看看吧。”
他的眼睛习惯阴暗后,看出血痕沿着地板一直拖曳到一扇开着的门里。他右边有张桌子,上面有人用血写了点东西。
我杀……
于勒觉得双手仿佛凝固成两块坚冰。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平静下来。他被鲜血和死亡的甜腻气息弄得头脑发晕,这种气味总是引来痛苦和苍蝇。 他顺着血痕走进左边船舱。他朝门里看去,看到了里面的东西。猛地一下,手上冰冷的感觉弥漫到全身,使他浑身发寒。床上并肩躺着一具男人和一具女人的尸体,完全赤裸。女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男人的胸部在心脏位置有一个红色大伤口,里面淌出的血染红了床单。到处都是鲜血。简直难以想象两具没有生命的尸体能淌出这么多血液。警官强迫自己打量这两具尸体的脸。他们的脸已经不复存在。凶手完全剥掉了他们的脸皮,包括头发,就像人们剥动物皮一样。他看着它们,心里泛起阵阵恶心。那些瞪大的眼睛看着再也看不见的天花板,脸上的肌肉凝结着干掉的血,红通通的,没有嘴唇遮挡的牙齿暴露出来,发出永恒、恐怖的微笑。
于勒感到生命仿佛停止了,似乎他注定永无止尽地站在舱门边,看着这幅充满死亡和恐怖的景象。有那么一会儿,他祈祷那个谋杀者至少有点慈悲心肠,杀死这两个可怜的生物之后再对他们下这样的毒手。
他努力振了振身子,转向厨房,拉萨尔正站在那里等他。摩莱利终于设法走了过来。他站在医生前面打量警察总监的脸,推测他的反应。
警察总监首先转头问医生:“你有什么意见,医生?”
拉萨尔耸了耸肩回答:“他们几个小时之前死的,尸僵刚刚开始出现。沉淀测试会弄清这点。男人显然是被利器刺死,直接刺穿心脏。旁边的那个女人,”医生停下来咽了下口水,“除了剥皮之外,没有别的伤痕,至少前半身没有。我还没有移动过尸体,因为还要等法医来。尸体解剖也许可以帮我们弄清很多问题。”
“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根据船上的证件,”这次是摩莱利回答,“船是蒙特卡洛一家公司的财产。我们还没有进行彻底搜查。”
“法医会暴跳如雷的。这么多人在船上来来往往,证据都被破坏了,天知道我们弄坏了些什么。”
于勒看着地板和血痕。这里那里都是他事先没有注意到的脚印。他把视线投向桌子,愕然发觉自己愚蠢地暗自希望那两个字眼儿已经不在那里。
他听到上面的甲板上传来两个人的声音。他爬上台阶,发现自己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太阳、光线和生命,新鲜海水,而不是他在下面呼吸的那种死亡的空气。一个站在甲板上的特工正试图把一名45岁左右的男人拖住,后者用带浓烈德语口音的法语嚷着什么,拼命想挣脱警察的阻拦。
“我说,让我过去!”
“你不能过去。这是不允许的。没有人可以过去。”
“我告诉你,我必须得过去。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男人挣扎着,试图摆脱抓住他胳膊的警察。他气得满脸通红,歇斯底里。
“总监,对不起。”那名警察看到警察总监,不由有些羞愧。“我们拦不住他。”
于勒点点头,仿佛批准了请求似的,警察便松开手。男人不耐烦地理了理衣服,带着终于找到地位相当的对话者的表情转向警察总监。他走到总监面前,摘掉太阳眼镜,瞪着后者的眼睛说:“早上好,总监。我可以知道这条船上出了什么事吗?”
“我可以知道阁下是谁吗?”
“我叫罗兰德·萨兹,我相信这是一个有点分量的名字。我是这条船主人的一个朋友。我想知道答案。”
“罗兰德·萨兹先生,我的名字叫于勒,它可能没有您的名字有分量。不过我是一名警察总监,这意味着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在这条船上有资格问问题并要求回答的人是我。”
于勒明显无误地看到罗兰德眼里涌起的怒火。这个男人凑近他一步,压低了一点声音。
“总监先生,”他在离后者的脸不到几英尺的地方,用极其轻蔑的口气说,“这条船属于约肯·威尔德,他是F1世界冠军赛的两度冠军得主。我是他的经纪人和私人的朋友。我也是阿尔贝特亲王阁下的一个亲密朋友。所以,不知你是不是能够详细地告诉我这条船的主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于勒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的右手闪电一般伸出,擒住罗兰德的领结。他紧紧拧着它,直到它的主人感到窒息。男人的脸憋成了紫色。
“你想知道,是吗?好吧,我让你满意。跟我来,我给你看船上发生了什么。”
他怒不可遏地将经纪人拖到甲板下。
“我的阿尔贝特亲王的私人朋友,跟我来吧,我让你亲眼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停在舱门口,松开了手。他冲床上两具尸体挥了挥手说:“自己看吧!”
罗兰德·萨兹刚恢复呼吸,突然之间又噎住了。等他看明白眼前的景象后,他的脸变得死样苍白,眼白一翻便昏死过去。7
弗兰克走向码头,看到一群人挤在那里,警车呼啸,穿制服的人试图从人群中挤到码头。他听到一阵警笛声从身后由远及近。他放慢脚步。这一切意味着发生的事情不止他看到的两船相撞那么简单。
此外,记者也蜂拥而至。弗兰克对他们了如指掌,一眼就认出他们。他们嗅着消息四处乱蹿,带着只有出了大事时才有的狂热劲儿寻找新闻。原先从远处如凶兆般隐隐传来的警笛声现在已经到了身边。
两辆警车从拉斯卡塞飞驰而来,包抄了码头,停在障碍物前面。一名警察匆忙赶过去移开障碍,放警车进去。警车停在救护车后面,后者的后门敞开着。弗兰克觉得它们看上去颇像只张开大口,等待吞掉猎物的野兽。
警车里出来的人有些穿着制服,有两人穿着便服。他们朝不远处庞大的游艇群走去。弗兰克看到警察总监于勒站在跳板入口。新来的人停下脚步,和他交谈几句,随后他们一起走上船,穿过甲板,登上挤进两船之间的游艇。
弗兰克缓缓穿过人群,走到酒吧右侧墙边。他找了个可以清楚看到各个方向的地方站好。一些人从双桅帆船的船舱走出,费劲地扛着两个塑料袋,袋子上有巨大的拉链。弗兰克立即辨认出这是尸体袋。他观察着相当笨重的尸体被转移进救护车。从前,嗅出犯罪的气息是他的老习惯。现在,他却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幕景象,一点也没有警察面对案件时的挑战感,也感觉不出可怕的死亡在普通人心中会挑起的恐惧不安。
救护车门关上,警察总监于勒和其他人一起排着纵队走下“巴里亚图号”的便道。于勒径直走向记者们组成的人群,两名警察正费力拖住他们。这是一些来自报纸、广播电台和电视的记者。警察总监走近他们,像狂风吹过芦苇一样引起阵阵骚动。从远处,弗兰克也能想象出记者嘴里涌出来的乱七八糟的问题。他几乎能看到麦克风激动地推向警察总监嘴边,记者们试图从他那里捕捉到一丁点新闻,哪怕是片言只语,只要能用来拼凑成句,激起人们的好奇就行。记者们要是没法提供真相,就会想尽千方百计引发人们的兴趣。
于勒一边对付记者,一边突然朝他这里看来。弗兰克意识到他认出了自己。警察总监带着没完没了地重复“无可奉告”时的常有的表情,抛下记者们走开,身后那片绝望的问题,他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他走到障碍物后面,挥手示意弗兰克过去。弗兰克不情愿地离开墙边,穿过人群走向他。他站到于勒对面,两人隔着金属障碍物互相打量一番。警察总监可能刚起床没多久,但看起来疲惫不堪,仿佛两天不曾睡觉。
“你好,弗兰克。进来吧。”
他示意旁边一个警察移开障碍,放弗兰克进来。他们在咖啡馆一张露天桌子边的太阳伞下坐下。于勒视线迷惘,好像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弗兰克摘下雷朋太阳镜,等他把目光转向自己。
“出了什么事?”
“两个人死了,弗兰克……谋杀,”于勒回避着他的目光,突然又顿住。最后他终于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不是两个普通人。F1赛车手约肯·威尔德和他的女友,著名的象棋冠军亚利安娜·帕克。”弗兰克没吭声。他本能地觉得后面还会有话。“他们的脸都不见了。杀手像对付动物一样剥了他们的脸皮。太可怕了。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血。” 与此同时,救护车和警车悲哀的警笛声表明现场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好奇的围观者忍受不住炎热,渐渐散去寻找新的乐子。记者已经搜集到所有可能的消息,也陆续离开。
于勒再次顿住话头。他看着弗兰克,沉默地表明了意思。“想看看吗?”
弗兰克打算拒绝。他体内的一切都说着“不想”。他再也不想看到血迹或者推翻的家具,或者触摸一个躺倒在地的人的喉咙,判断他是死是活。他不再是警察。他甚至早已不再是人。什么都不是。
“尼古拉斯,不了。我不能。”
“我不是为了你而这么要求,我是为了我自己。”
弗兰克尽管已经认识尼古拉斯·于勒多年,但还是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变成了个陌生人。他们在过去曾在保安局合作展开过调查——国际洗钱、毒品和恐怖主义。由于其性质和高效率,摩纳哥警方与全世界的警察力量都频频展开联系,其中也包括联邦调查局。弗兰克由于会说流利的法语和意大利语,所以被派遣去展开实地调查。他和于勒相处融洽,终成好友。事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有次他和哈瑞娅特到欧洲旅行,还特地接受了于勒和他妻子的款待。于勒一家一直打算到美国回访他们,因为哈瑞娅特的那件事才打消计划。
弗兰克觉得他仍旧没法确切形容这个事件,这有点像不给夜晚命名,借此指望黑暗不会来临。在他脑海中,这始终是“哈瑞娅特的那件事”。
于勒听说这事以后,好几个月以来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他。他终于说服他不再独处,到蒙特卡洛来拜访他。他像真心朋友一样帮他安排了住处。现在他住在安德烈·费南得的公寓里,后者是个经理,每年都要在日本过上大半年。
此时,于勒看着他,就像大海中的落难者看着救生艇。弗兰克无法拒绝他,只能暗自好奇,他们俩究竟谁是救生艇。他们俩都独自面对着充满残酷想象的死亡。
“走吧。”弗兰克重新戴上太阳镜,在屈服于转身逃走的冲动之前突然站了起来。
他机械地跟在朋友后面走上贝内特船,觉得心跳加快。警察总监指指双桅船通往下面船舱的台阶,示意他先下去。他发现他的朋友注意到被固定住的船舵,不过一声不吭。他们下到船舱,弗兰克在黑色太阳镜片后转动眼睛,四下打量。
“嗯,挺奢侈的船。一切都由计算机控制。这是艘单人就可以操纵的游艇。”
“是的,船主很有钱。想想吧,他用生命冒险多年,才换来了这些钱,下场却这样惨……”
弗兰克看到杀手留下的痕迹,也看到了法医留下的熟悉标记,后者曾经竭力发掘更加隐秘、不为人注意的痕迹。这里有取指纹的标记,有测量和仔细搜查的痕迹。尽管舷窗全部打开,空气中还是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他们发现那两人躺在这里,在卧室里,肩并肩。你看到的脚印是橡胶鞋留下的,可能来自一件潜水服。手印中没有指纹。杀手戴着手套,一直没有摘下。”
弗兰克穿过走廊走进卧室,在门口站住。门外一片宁静,门内却是地狱所在。他曾经看到过类似场景,血迹一直溅到天花板上。他看到过真正的屠杀。但那些都是人和人之间,为了人类的目标而展开的无情斗争。为了金钱、权利、女人或者别的事情。是罪犯和罪犯之间的争斗,是人和人之间各种等级的冲突。可是在这里,空气中漂浮的,是一个人和他自身邪恶的争斗,这些邪恶侵蚀着思维,就像铁锈侵蚀钢铁。没有人比弗兰克更清楚这个。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只得撤出。于勒等他走近,继续讲述着。
“他们停泊在丰维耶港,那里的人们告诉我们,约肯和亚利安娜昨天早上起航。他们没有回去,我们据此推测,他们在离岸有一定距离的某处停下了。可能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因为他们没有多少燃料。谋杀的详情还有待澄清,不过已经可以大致推测出来。我们在甲板上发现一件浴袍,女孩可能走上甲板呼吸新鲜空气。也许她还游泳了。杀手肯定是从岸上游过来的。不管是怎样做到的,总之他出其不意将她拖入水中,令她窒息而死。她身上没有伤口。然后,他在甲板上扑向约肯,刺死了他。他把这两人拖回卧室,有条不紊地干了……那种事,愿上帝惩罚他!然后他将船头对准港口,捆住船舵,让船直冲向港口,然后用来时的方式离开。”
弗兰克沉默地听着。尽管光线昏暗,他还是戴着太阳镜。他低着头,好像正盯着那条从他们之间穿过的血痕。
“你有什么看法?”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凶手想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他想离开,想回家。他不想说这些话。他想回到码头,重新漫无目的地在阳光中闲逛。他想轻松自在地呼吸。但他别无选择。
“如果说他是从岸上游过来的,那么这就不是一时冲动的犯罪,而是充分策划、安排好的犯罪。他知道他们的所在,而且可能早已锁定他们为目标。”
于勒点着头,好像弗兰克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这不算完,弗兰克。他对自己的所为还留下这样一个评语。”
于勒移开身体,显示出身后的东西。一张木桌,以及仿佛是魔鬼亲笔写下的可怕字样。
我杀……
弗兰克摘下太阳镜,仿佛甲板下暗淡的光线使他无法看清这些字。
“如果是这样,这些字眼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尼古拉斯。这并不是对他所为的一个评语,它意味着他计划继续。”
[ 本帖最后由 享受人生 于 2006-2-25 19:36 编辑 ]
第三个狂欢节
男人关上身后沉重的密封门。门精确契合进金属门框,悄无声息地关闭,与墙溶为一体。和潜水艇舱门构造相似的转轮在他手下轻易地转动着。男人很有力,不过他也知道这些机械需要定期加油、润滑,他对它们加以精心保养。男人小心翼翼、无微不至地照料他的所有物。这个地方一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他独自一人,封闭在他的秘密小屋。这里人群、白昼的光线和逻辑那单一的流动均被排除在外。他像动物返回自己的巢穴一样鬼祟而急迫,像已经找到猎物的猛兽一样全神贯注。鲜血和夕阳的殷红、尖叫的声音和喃喃低语,和平和死亡,全都在他的脑海中汇集一堂。
屋子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长方形。左边的墙整个为一个书架所覆盖,架子上放满电子设备,包括由两台连在苹果计算机上的爱丽斯牌美国著名音响品牌Alesis。匣式录音机组成的一整套音响系统。这个音响系统还包括堆在墙右侧的音响设备,有增压器、富卡斯瑞特著名音频公司Focusrite,一系列扬声器等世界顶级音响设备和软件的设计厂商。的Pro Tools软件著名音效编辑软件。控制的过滤器以及一些罗兰和科格牌均为世界著名电子音乐合成器品牌。音效设备。另外还有一台无线电搜索器,可以用来收听所有频道的节目,连警用无线电系统也能收到。男人喜欢听收音机中传出的声音。它们来自看不到脸或者身体的人们,在空中从一处传到另一处。它们充满想象,可以自由地加以幻想。它们是他录音带上的声音,是他脑海中的声音。
男人从地板上拾起先前放在转轮附近的密封盒。屋子右边,两个木架上有张小木桌,桌子一头抵着金属墙。男人将盒子放到桌上。他在一把有滑轮的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可以任意滑到对面墙前,让他轻易地够到音响。他打开台灯,灯光和屋顶挂下的日光灯的光线融汇一体。
男人一个一个地扳开盒子的铰链,因为激动,心跳渐渐加快。这一晚没有虚度。男人微笑起来。外面,一如既往地,有人正在追逐他。在那个世界里,装着玻璃眼睛的猎犬标本在闪闪发亮的橱窗后面愚钝发呆。空中还有其他声音彼此徒劳追逐,结果也和猎犬的追捕一样,一无所得。
幸亏有阴影庇护,这所房子又像家了。品位重新找到内容,脚步再度听到回声。久经磨难,初衷不改。他更愉快地笑了,双眼星星一般闪闪发亮,宣布古老的预言终成现实。一片死寂中,他缓缓抬起盒盖,仿佛听到空中响起恢弘乐章。
在这片小小的秘密空间里,血液和海水的味道蔓延开来。男人突然愤怒了,胃部一阵抽搐。心脏胜利的搏击瞬间转变为死亡丧钟。他跳起来,手猛地捅进盒子,小心翼翼取出约肯·威尔德的面部残余,鲜血和盐水滴答淌下。盒子的密封盖没有盖紧,海水渗了进去。他将残余物在手中翻来覆去,检视它遭到的破坏。皮肤上接触到海水的地方都已粗糙发白。生气全无的头发又硬又乱。
男人将战利品扔进盒子,仿佛这才觉得它恶心。他跌坐进椅子,用沾染鲜血和海水的手揉着头发。他漫无目的地用手梳理头发,脑袋耷拉下来,心情因失败而沮丧。白忙一场。
男人渐渐愤怒,恼怒穿过高高的草丛迤逦爬来,渐变为大声喘息,扩大为强烈的雷电,在恐惧的喃喃低语中击碎屋顶。怒火爆发了。他跳起来抓过盒子,将它举过头顶,朝着金属墙狠狠砸去。墙壁发出一声回音,音叉一样敲出男人心里听到的丧钟。盒子弹回来掉在屋子中间的地上。它翻了个身,侧躺在地,盒盖被撞击的力量摔裂开来。约肯·威尔德和亚利安娜·帕克可怜的残余物落到地上。男人轻蔑地看着它们,仿佛这是一团错扔到地上的垃圾。
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心脏也平静下来。双手耷拉到身边,触碰着裤子的纤维。他的眼睛又变成虔诚教士的双眼,默默倾听只属于他的先知教诲。还会有另一个长夜。还会有很多长夜。还有上千张人脸上的微笑可以被掐熄,仿佛被掏空的可笑南瓜里的蜡烛被熄灭。 他坐下来,滑到有音响的墙那里。他从房间里到处都是的CD和唱片箱子里随意摸出一张,几乎迫不及待地塞进播放机。他打开播放机,弦乐从扬声器里倾泻而出。这是一段忧郁的乐曲,仿佛凛凛秋风拂过地面,轻柔地卷起片片蜷曲落叶。
男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再次微笑起来。失败已被抛诸脑后,他陶醉在甜美的乐声中。还会有另一个长夜,还会有很多长夜。音乐在房间里诱人回旋,那个声音随之响起:是你吗,维波?
“去他妈的!”
尼古拉斯·于勒把手中的报纸丢到桌面上乱七八糟的报纸堆上。所有这些法语和意大利语报纸都在首页刊登了双重谋杀的新闻。尽管警方尽量保密,大量细节还是被捅了出去。离奇的犯罪像份大餐,令新闻界摩拳擦掌,激动不已。更何况受害者都是名人。难怪乎报纸大标题个个离奇古怪、耸人听闻。一名F1方程式赛车冠军和他身为世界著名棋手的女友。这简直就是个金矿,记者们恨不能赤膊上阵,狠挖一通。
有两个胆识过人的记者煞有介事地把事件解释得有头有尾,想必是给发现尸体的水手支付了大笔酬劳。记者们在文章中天马行空地添油加醋。每家报纸都推出自以为是的阐释,并且老练地留出空间任读者想象。
我杀……
警察总监闭上双眼,然而眼前的情景一切照旧。用鲜血写在桌上的记号萦绕在他心头不去。这些简直不像生活中的事。它们应该是作家们故弄玄虚的故事,或者成功的剧作家们啜着饮料,在马里布海滩好莱坞附近的明星聚居地。的别墅里随手写出的耸人听闻的剧情。它们应当是布鲁斯·威利斯或者约翰·屈服塔式美国侦探们调查的事件,他们个个有副好身材,随身携带轻便手枪。这根本不是一名快要退休、平庸寻常的警察总监会遇上的事。
他站起身,迈着仿佛漫长旅途后疲惫不堪的步子走向窗子。电话从四面八方涌来。既然所有人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所以他也就统统用同样的回答来打发。他看了看表。工作会议很快就要召开。保安局的头头鲁克·隆塞勒要来参加,首席检查官阿兰·杜兰德也会来,后者作为负责调查的官员,宣称要亲自负责领导调查。内务部议员也计划与会。唯一缺的看来只有亲王本人啦,按照国家的规定,他可是警察力量的总指挥,尽管谁也搞不清楚……
现在他拥有的只有一丁点信息和大量外交辞令,他打算用它们来对付所有人。
有人敲门,他转过身回答,“请进。”
门开了,弗兰克走了进来,表情看起来一百个不乐意。于勒看到他,既意外又宽慰。他知道弗兰克是出于对他的感激,在他焦头烂额之际赶来表示一点支持。弗兰克·奥塔伯,从前的弗兰克,正是对付这类事件的高手。尽管他知道他的朋友已无意再当警察。
“你好,弗兰克。”
“你好,尼古拉斯。近况如何?”
“近况如何?”于勒觉得弗兰克这样问他,是为了避免他先向他提出同一个问题。“你能想象得出。我面对的压力远远超出我能承受的限度,完全没有指望了。所有人都在逼问我。好像一群把我错认成狐狸的猎狗。”弗兰克一声不吭,坐到桌子前一张扶手椅上。“我们在等待验尸报告和法医的测试结果。但是他们还没有什么进展。他们在船上1厘米1厘米地搜寻,仍旧一无所获。我们对桌子上的字做了笔迹分析,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愿不要像看上去那样没有希望……”
他看看美国朋友的脸,琢磨他对自己的话是否感兴趣。他了解他沧桑的过去和承受的痛苦。失去妻子后,弗兰克任自己自生自灭,仿佛全世界的问题都归罪于他。于勒见过因为酒精或者更糟的东西失去自我的人。他也见过绝望自杀以减轻悔过之情的人。弗兰克与他们正相反,他始终头脑清醒,身体健康,仿佛他想阻止自己忘却,宁愿日复一日地接受残忍的惩罚,不容许这种苦役有丝毫减免。 于勒坐了下来,胳膊肘撑在桌上。弗兰克沉默地坐着,没有任何表情。于勒颇为艰难地继续着谈话。
“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凶手可能自始至终都穿着潜水服,包括潜水鞋、手套和帽子。换言之,没有头发或者任何东西留下。他的手印和脚印都属于正常体格的人,这样的人有成百万。”于勒顿了顿。弗兰克的眼睛像两块黑炭般空洞无神。“我们也展开了针对受害者的调查,像那样的两个人,总是各处旅行,你可以想象他们在生活中接触过多少人……”
警察总监好像突然有个念头一闪。
“弗兰克,你来帮助我吧,怎样?我可以给你的老板打电话,请他跟上面打招呼,安排你来调查。你已经对情况非常熟悉,再说过去你干的就是这行……受害者之一又是美国公民……你是调查这个案子的最佳人选。你能说流利的法语和意大利语,又了解欧洲警察办案的风格和他们的思维。真是天赐的帮手。”
“不行,尼古拉斯,”警察总监的话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风一般抵达弗兰克,不过他眼里的乌云属于另一种暴风雨。“我们不再有共同的回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再也没有可能了。”
“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警察总监从椅子上站起,“哈瑞娅特的遭遇并不是你的错?”他绕过桌子走到弗兰克面前。他向他微微俯下身子,好给说的话增加分量。“或者,至少不全是你的错?”
弗兰克把头扭向窗外。他下巴往外撅着,好像想用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一个回答反驳他。他的沉默令于勒更加愤怒,警察总监提高了一点声调。
“去他妈的,弗兰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亲眼见到了。这里有一个杀手,他已经杀死了两个人,很可能还会继续杀人。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你难道不认为帮我阻止这个疯子,可以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吗?你难道没有想过正好可以通过帮助别人来帮助你自己吗?帮助你自己找回自我?”
弗兰克以无家可归,失魂落魄的眼神看了看朋友。
“不。”他机械地吐出了个单音节词,这像堵墙横亘在他俩当中。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俩都知道那个故事,对结局却都茫茫然。
敲门响起,摩莱利不等应答便走了进来。
“总监大人……”
“摩莱利,什么事?”
“有个蒙特卡洛广播电台来的人要找您。”
“告诉他我现在不接见记者。过会儿等头头定个时间,会开个记者招待会。”
“他不是记者,总监……他是个晚间节目主持人。他们的电台经理也来了。他们看了报纸,据说有点关于港口那两个受害者的消息要报告。”
于勒迟疑着。任何有用的线索都是天赐宝藏。只是他担心总有不少疯子自以为知道所有关于谋杀的情况,甚至愿意承认他们本人就是凶手。不过,现在任何机会都不容错过。
“带他们进来。”
摩莱利走出门,弗兰克像收到事先安排好的信号一样,顿时站起来走向门口。他正要开门,门就打开了,摩莱利又走了进来,带来两个人,一个是名30岁左右,留着黑色长发的年轻人,另一个男人年纪大些,大约45岁。弗兰克看了看他们,侧身让他们走过,顺势从半开的门中溜出去。
“弗兰克,”尼古拉斯·于勒叫住他,“你确定不想听听吗?”
弗兰克·奥塔伯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随手带上门。
弗兰克离开保安局,向左拐上苏弗瑞·雷蒙得路,又走上阿尔贝特一世大道,这是一条沿海滩而建的公路。蓝天中有个起重机懒洋洋地工作着。人们还在忙碌着拆除比赛台,将它们装上卡车。
周围一切都有条不紊。他穿过大道,走到港口前的散步区看船只抛锚。码头上发生的事故已经毫无痕迹。贝内特船已被拖走,想必停到了什么安全的地方,以便警察随时调查。“巴里亚图号”和其他被撞到的船仍停泊在原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漂浮在水面,它们被波浪簇拥着,互相轻轻撞着护舷索。障碍物已被拆除。看起来一切正常。 港口酒吧恢复了寻常的热闹。这场事故可能引来了更多顾客,百无聊赖的人都喜欢赶到事故现场凑热闹。也许发现尸体的那名年轻水手也在,在众人簇拥下,一遍遍重复故事。也没准他正一声不吭坐在一杯酒前,试图忘掉噩梦。
弗兰克坐在一只石凳上。一个男孩正飞速溜冰,身后还追着名小女孩,她的溜冰鞋可能坏了,正呜咽着央求男孩停下。一个牵着黑色拉布拉多犬的男人耐心十足地等狗方便完毕。他掏出一只塑料口袋和一把小铲子,把狗粪收拾起来,好丢到垃圾箱里。
普通人。像许多别人,像所有人一样生活的人,比别人多一点点钱或者多一些幸福,或者自以为能比别人更容易得到它们。或许一切只是演戏而已。就算是金子做的,囚笼终归是囚笼,每个人都是自身命运的炮制者。所有人都依据自己制定或者拒绝制定的规则,构筑自己的生活或者毁灭它。谁都无法逃脱。
一艘船驶出港口,一名穿蓝色游泳衣的金发女人站在甲板上朝岸上什么人挥手。朦胧中,同样的海水,同样的倒影,回忆交叠现实。
他出院后,和哈瑞娅特在佐治亚海岸租了幢小屋。一幢建在沙丘当中的木头房子,倾斜的红瓦屋顶,距海边大约100码。它还有个走廊,装了巨大的玻璃滑门,夏天把门打开,就成了个阳台。
夜里,他们听着刮过稀疏树林的风声和海浪拍击海滩的声音。他们躺在床上,他感觉到妻子睡着前紧紧搂住他,仿佛她需要反复确定他的存在,仿佛她几乎不能相信他真的活着,就在她身边。
白天,他们躺在沙滩上,游游泳,晒晒日光浴。海滩空无一人。喜欢热闹的游客不会选择这里,而是纷纷赶到那些时髦海滩,欣赏仿佛要参加《救生员》美国流行电视剧,演员多为身材性感的俊男靓女。试镜似的肌肉俊男和丰满美女们。弗兰克躺在毛巾上,可以尽情露出消瘦的身体,不必羞愧有人看见他满身的红色伤痕和他们在他的心脏附近做手术,取出那块差点要了他命的弹片后留下的可怕伤痕。
有时候哈瑞娅特躺在他身边,用手指沿着伤疤上敏感的皮肤划着,泪水涌上双眼。有时候他们不说话,两人默默想着同样的事情,回忆过去几个月的痛苦以及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这种时候,他们没有勇气看对方的眼睛。他们各自将脸转向大海,直到其中一个人找到力量,默默拥抱另一个人。
时不时地,他们到奥涅斯特买些东西。这是离他们最近的渔村,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在美国,倒更像苏格兰什么地方。这个宁静的小镇没有任何成为旅游点的奢望。木制的房子看起来全都一个样,都沿着一条与大海平行的街道修建,岩石上建着一道水泥堤坝,冬天它阻挡着暴风雨掀起的海浪。
他们在码头对面一家有大玻璃窗的饭店吃饭。饭店修建在混凝土桩子上,铺木头地板,侍者走过时脚步发出咚咚回音。他们啜冰凉的白葡萄酒,玻璃杯冰得起雾,还吃新捕的龙虾,敲开钳子时,他们把手指都弄脏了,汁水溅上衣服。他们经常像孩子一样发笑。哈瑞娅特看起来无忧无虑,弗兰克也一样。他们什么都不谈,直到接到那个电话。
他们当时都在小屋里,弗兰克正在切做色拉用的蔬菜。烤箱里飘出烤鱼和土豆的香味。屋外大风卷起沙丘上的沙子,大海覆盖着白色泡沫。几个冲浪者孤零零的船帆轻盈地穿过风浪,朝向海滩上停驻的一辆巨大吉普车驶去。哈瑞娅特呆在阳台上,呼啸的风声使她没有听到电话铃响。他把头探出厨房门,手里还抓着个红色大辣椒。
“电话,哈瑞娅特。你接一下好吗?我的手脏。”
妻子赶过来拿起正响着古老铃声的老式挂壁电话。她凑近听筒,他站在旁边看着她。
“你好?”
听到对方的声音,她脸色一变,好像听到的是噩耗。她的笑容消失,沉默地呆立了一会儿。她放下听筒,哀切地看着弗兰克。这个表情日后在他的回忆中反复出现,折磨着他。 “找你的,是霍姆。”她告诉他,然后转身默默地回到阳台。他拾起听筒,上面还有妻子手握过的温暖。
“是我。”
“弗兰克,我是霍姆·伍兹。你怎样啦?”
“很好。”
“真的?”
“没错儿。”
“我们抓住他们了,”霍姆好像10分钟前才刚刚跟他讨论过这个问题般突兀地说道。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弗兰克寡言少语的回答方式。
“谁?”
“拉金一伙。我们这次逮他们个正着。没再碰上什么炸药。进行了场枪战,杰夫·拉金被击毙。发现了一堆毒品,一大堆钱。还有不少重要文件。我们取得了巨大突破。再有点运气的话,准能找到足够的材料,把更大的组织连窝端掉。”
“好啊。”他像先前那样机械地回答,不过老板还是不加理会。他想象霍姆·伍兹坐在木头包壁的办公室里,手抓电话,金边眼镜后的蓝眼睛像他的灰色西装蓝衬衫一样一成不变。
“弗兰克,我们能够端掉拉金的老巢,全亏了你的努力。你和库柏的。大家都知道这个,所以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实话,我不知道。快了吧。”
“好,我不想给你压力。不过记住我说的话。”
“好的,霍姆。谢了!”他挂断电话,走去找哈瑞娅特。她坐在阳台上看那两个孩子拆开冲浪板,把它们装上吉普车。
他默默坐到她身边的木凳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默默看着海滩,直到孩子们离开,仿佛这些毫不相干的场景可以帮助他们避免交谈。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是吗?”哈瑞娅特打破沉默。
“是的。”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谎言,弗兰克决意对她坦言。
“你想回去吗?”
“哈瑞娅特,”弗兰克回答,“我是一名警察。”他转向她,但她刻意回避了目光。于是他也转过头看着大海,以及海风中互相追逐,白沫四溅的波浪。“我选择这个职业不是出于无奈,而是因为我喜欢它。我总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适应别的生活方式。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怎样改变。我祖父一直说,你不能把方楔子打进圆洞。”他站起身,搂住妻子有点僵硬的肩膀,“哈瑞娅特,我不知道我是方形还是圆形。但我知道自己不想改变。”
他回到房中,等他再次出去找她,她已经不见了。她在房子前的沙滩上留下一排脚印,通向沙丘方向。他看到她往前方海边走去,只剩一个小小的影子,头发在风中飞扬。他用目光跟随着她,看到她又走过两个沙丘,消失在视线里。他想,她可能希望一个人独处一阵子,也许这样更好。他回到房里,在桌边坐下,面对一桌佳肴食欲全无。
突然之间,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有点恍惚。或许他们俩可以选择别的生活方式亦未可知。也许生来是方形的人确实不能变成圆的,但至少可以把四角磨圆一点,免得伤害别人,尤其是他爱的人。他决定思考一晚上,明天早上再和她谈谈。他们一定会一起找出一个解决方法。
他们俩再也没有过什么明天早上。
下午很迟时候,哈瑞娅特还是没有回来。夕阳中沙丘的影子像深色手指,在海滩上越拖越长。他看到两个人影慢慢沿海岸走来。他眯缝起眼睛,试图在刺眼的落日光线中看清他们,但是他们还太远。不过他能看到他们的脚印,像一道轨迹一般,从地平线那头的沙丘蜿蜒而出。他们的衣服在海风中劈啪作响,身影发着微光,仿佛是从远方柏油马路的尘雾中钻出来的。他们渐渐走近,弗兰克认出他们中一个是奥涅斯特的治安官。
他觉得体内升起一股不祥预感。那个看起来更像会计而不是警长的人终于走到他面前。他的担忧变成可怕的现实。治安官把帽子捏在手里,躲闪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发生的事情。
两个小时以前,一些在海岸外200码处航行的渔夫看到一个与哈瑞娅特形象相仿的女人。她站在悬崖边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一连串沙丘中的一块大石头。她面对大海,四周空无一人。他们刚打算驶开,就看到她突然纵身跳下悬崖。他们发现她没有浮起来,赶忙掉转船头去救她。他们跳进大海,从她跳下去的地方潜入海底,却没有找到她。他们立即给警察打了电话,警察着手搜寻她,但一直到现在还一无所获。 两天后,海水冲回了哈瑞娅特的尸体。潮水将她一直冲到海岸以南两英里远的一个小岛。
弗兰克赶去认出了她,他觉得自己像个杀手,在看着受害者的尸体。他凝视着躺在停尸房里的妻子的脸,点头确认了哈瑞娅特的身份,也对自己做了宣判。由于有渔夫的证词,警方没有再查问弗兰克,然而这并没有使他感到任何宽慰。他太关注自己,以至于忽略了哈瑞娅特的绝望心情。谁都会犯这种错误,但这不是减轻他自责的理由。他本应注意到妻子的不安情绪。他本应理解她。她发出过各种信号,但是他沉迷于自怜,以至于不曾注意到它们。霍姆打来电话后,他们的谈话给她施加了最后的打击。实际上,他既不是方形也非圆形,他根本是个瞎子。
他带着躺在棺材里的妻子离开了,甚至没有回小屋去收拾行装。
“妈妈,那儿有个人在哭。”
孩子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身边站了一个女人,带着一名穿蓝裙的金发小女孩。妈妈猛地拽了孩子一下,不安地冲他笑笑,拉着孩子的手匆匆走开。
弗兰克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不知来自何处,它既不是救赎之泪,也并非遗忘之泪,而是宽慰的眼泪,它让他暂时平静下来,轻松地呼吸,感觉到阳光的温暖,看到大海的蔚蓝,倾听胸膛里的心跳而不想到死亡。不过只是暂时而已。他正在为自己的疯狂付出代价。整个世界都在为疯狂付出代价。
哈瑞娅特死后,他濒临疯狂,被送进圣詹姆斯医院,经常在医院花园里的长凳上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这样失神哭泣。几个月之后,他在电视上看到世贸中心大楼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倒塌,这才渐渐清醒过来。有人以上帝的名义乘飞机撞向大楼,同时也有人舒服地坐在办公室里,对于怎样利用这些癫狂行为在股票市场上得利一清二楚。还有的人靠生产、销售地雷谋生,在圣诞节他们用靠杀戮、炸伤别的儿童赚到的钱给自己的孩子买礼物。良知无非是一个附属品,它的价值由石油价格的波动决定。在如此纷乱的世界上,时不时有个把人用鲜血书写下自己的命运,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我杀……
为哈瑞娅特之死的自责,是一个残酷的旅伴。它也许将永远纠缠着他,成为绵延一生的惩罚。他永远无法释怀。哪怕永生不死,他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无法终止这世上的疯癫,只能设法先让自己清醒,希望这样至少能做个榜样,鼓励世人。也许这样能把这些可怕字样,或者类似的东西抹去。他坐在石凳上哭泣,不顾行人好奇的眼光,直到觉得眼泪流尽。
他站起身,慢慢朝保安局走去。
“我杀……”
声音在汽车里回旋。它融入马达的嗡嗡声,像回音一样在汽车里震荡。警察总监于勒按下汽车收录机上的按钮,磁带停止转动,让-卢·维第埃勉为其难地继续做节目的声音消失了。和主持人以及电台经理罗伯特·毕加罗交谈之后,于勒觉得困难重重的调查工作中似乎出现一丝微弱曙光。
也有可能这碰巧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打来的电话,是个前所未有的离奇巧合。不过,节目最后出现的“我杀”这两个字充满威胁地突如其来,与游艇的桌子上,沾着无辜受害者的鲜血写下的两个字如出一辙。
遇到红灯,于勒停车等候。一个女人正推着婴儿车横穿过马路。他们右边是个骑黄色自行车的人,他身穿蓝色运动衣,靠在路灯边,两脚踏在踏板上,一只手抓住灯柱维持平衡。他们的四周五彩缤纷,暖意袭人。喧哗的夏天已经抵达露天咖啡座,到达充满人群的街道和生机勃勃的海滨大道,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别无所求,只想在这个夏天过得快快活活。一切事物各就其位,井井有条,只有这辆等待在鲜血般殷红的红灯前的车是个例外。汽车里充斥一种诡异气氛,它仿佛遮天蔽日,将七彩世界转变为沉郁的黑白阴影。 “法医那里有消息吗?”弗兰克问。
红灯变绿。于勒挂上档,开动汽车。骑自行车的人飞快骑开。海滨大道上汽车鳞次栉比,自行车远比堵塞在交通大流中的汽车要快。
“我们拿到病理分析报告了。他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行了解剖。全都证实了。女孩是被溺死的,但是她的肺部没有海水,这说明她没有机会升上海面就死了。要是上下沉浮好几次的话,肺部总会呛进海水。因此,凶手想必是在水中突然袭击她,把她朝下拖,直接淹死了。他们仔细检查了尸体。没有发现任何标记或者痕迹。所有能用的检查设备都使上了。”
“那男的呢?”
“他是另一回事。”于勒脸色阴沉下来,“他被非常尖锐的利器刺中。伤口从上往下。刀刃穿透第5和第6根肋骨,直接刺进心脏。几乎是立即死亡。杀手想必在外面甲板上突然袭击他,那里地上有血迹。他是被突然袭击的,约肯·威尔德个子不矮,虽然不是大高个,但在赛车手中算是高的了。他体格强健。我意思是他经常慢跑、练体操等等。因此,进攻者想必比他更强壮、有力。”
“尸体遭到过奸污吗?”
“没有,”于勒摇头道。“至少男方没有。女尸刚刚进行过性交。阴道里有精液,但可能是威尔德的。DNA测试证明有90%的可能。”
“那就排除了性动机。至少不是一般的性犯罪。”弗兰克评论道,好像在一把大火烧毁房子后发现幸存一张桌布。
“就指纹和其他有机痕迹而言,他们发现了不少。这些都会送去做DNA测试,不过我担心可能会没多大帮助。”
他们穿过波里厄,从海岸上奢侈的旅馆前经过。停车场里闪闪发亮的汽车静静停在树荫中,散发着皮革和石楠的味道。到处都是开满鲜花的灌木丛,晴朗的阳光中一片花团锦簇。一幢别墅花园里开满红色芙蓉,令弗兰克眼前一晕。又是红色。又是鲜血。
“这么说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有,”他的思绪飘回车里。他拨弄一下空调出风口,让冷风吹到脸上。
“什么都没有。”
“根据脚印做的身材估测呢?”
“没有效果。他大约6英尺高,体重170磅左右。成千上万的人都是这种身材。”
“换句话说,是运动型的。”
“是的,运动型。而且手很灵巧。”
弗兰克脑海中涌起一连串问题。但是他的朋友沉浸在思绪中,弗兰克不想打断他。
“他对尸体干的事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技巧高超,显然有过经验。也许他有医学背景……”
“有一定道理。或许值得往这方面试试。”弗兰克不忍把朋友的希望完全打破,“但是这样过于巧合,我的意思是,这是自圆其说。实际上,人体解剖和动物解剖非常近似。我们的朋友只需要在两只兔子上练练,就足够他在人体上实践了。”
“兔子?哈,原来是个养兔爱好者……”
“尼古拉斯,他很聪明。一个疯子,同时又像冰一样冷静。让游艇撞向其他船,自己安然从原路返回。能干出这些事的人,想必头脑清醒,做事有条不紊。他在嘲弄我们,也许还在笑话着我们……”
“你指的是音乐?”
“是的,他最后放的那段是《男欢女爱》的配乐。”
于勒想起他多年前看过勒卢赫的这部电影,那时他和妻子谢琳娜刚刚开始约会。他记得里面的爱情故事,当时觉得它对日后的生活是个好兆头。弗兰克继续说着,他想到一个直到刚才才关注到的细节。
“电影的男主人公是一名赛车手。”
“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身份和约肯·威尔德一样。不过……”
“没错。所以说他不止在收音机上宣布要杀人,而且还说明了要杀的人是谁!我想这还不算完。他一旦开始,肯定还会继续下去。我们必须阻止他。我不知道怎样做,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必须不惜代价做到这点。” 汽车开到加尔诺大道尽头的下坡路,遇到红灯,再度停下。海滨城市尼斯正伸展在他们面前。尼斯是个陈旧、充满尘世气息的城市,与华丽辉煌、住满有钱的退休者的蒙特卡洛截然不同。于勒一边朝马塞那广场开去,一边扭头看看弗兰克。后者正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像凝神等待倾听塞壬希腊神话中人首鸟身的海妖,以歌声诱惑船只触礁。歌声的奥德修斯。
尼古拉斯·于勒在赫库布里叶街的奥瓦尔警备中心大门前停车。一名笔挺地站在门卫处的警察凑过来,不耐烦地命令他们从警务人员的专用入口处挪开。警察总监从车窗里向他晃了晃警察徽章。
“我是摩纳哥保安局的警察总监于勒。我和警察总监弗罗本约好见面。”
“抱歉,警察总监。我没有认出是您。需要我效劳吗?”
“告诉他我来了,好吗?”
“遵命,长官。您先请进吧。”
“谢谢你,警官。”
于勒又开了几码远,把车停在街边阴凉处。弗兰克下车四处打量。长方形建筑像棋盘上的格子一样排列。每幢楼面对大街一面都有个楼梯入口。
警察总监好奇地揣摩这一切看在一个美国人眼里会是什么感觉。尼斯可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陌生城市,甚至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他固然能理解这里的语言和思维方式,却不可能溶入它。小房子,小咖啡馆,小人物。这里没有美国梦,也没有可供撞击的摩天大楼,只有小小的梦想,而这些梦想即使真的存在,也每每为海风所腐蚀,宛如这些房子的外墙。小小的梦想,不过一旦被打破,结果也一样痛不可当。
有人在警备中心大楼的墙上贴了张反对全球化的海报。有人为世界平等而抗争,也有人为了不失去身份而抗争。欧洲、美国、中国、亚洲。它们过去只是地图上染了不同色彩的小块,货币兑换比率后面跟的缩写,或者图书馆里字典上查到的名字。现在有了因特网,有了多媒体,也有了直播新闻。各种迹象都说明世界正在扩张或者收缩,至于它们究竟说明世界是在扩张还是在收缩则全由你的观点决定。唯一真正缩短距离的是邪恶。它无处不在。它在各处都持同一种语言,以同样的墨迹写下信息。
弗兰克关上车门,转过身来。于勒看到眼前是一个38岁的男人,黯淡无神的眼睛却像个被生活压垮的老人。晒得黝黑的拉丁面孔,眼睛和头发颜色更深,腮帮上冒出胡茬。一个运动员般身材强悍的男人。一个在警察徽章和正义的保护下杀过人的男人。也许邪恶无药可避,无药可治,然而毕竟还是有弗兰克这样的人存在,他们与邪恶打过交道,却幸免于难。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于勒锁上车门,看到了谋杀处的警察总监弗罗本。弗罗本也参加了这个案件的调查。他从他们前面那幢小楼的木门里走来。他冲于勒咧嘴一笑,露出又大又整齐的牙齿,映亮了脸上鲜明的五官。他有一副巨大的身躯,把名牌西服的上衣撑得个结结实实。鼻梁折断过,显然练过拳击。弗兰克看到他眉毛周围的细小伤疤,更证实了猜测。
“你好,尼古拉斯,”弗罗本同于勒握了握手。他的嘴咧得更大了,灰色眼睛眯缝起来,眼睛周围的伤疤和皱纹挤成一团。“情况怎样?”
“你说呢?忙得颠三倒四却没有一点头绪。我需要一切帮助。”
“这位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弗兰克·奥塔伯,”弗罗本的目光转向弗兰克时,于勒介绍道,“非常特殊的人物,他被派来参加调查。”
弗罗本没有说什么,不过他用目光表明了对弗兰克的钦佩。他伸出一只手指粗大有力的手,坦率的笑容对着他,“我是不值一提的谋杀处警察总监克劳德·弗罗本。”
弗兰克接受弗罗本那夸张的握手礼时,觉得对方如果愿意,随时可以捏碎他的手指。他立即喜欢上这个人。他看起来既强健有力又不失细致。弗兰克觉得他下班后肯定会陪着孩子玩耍,给他们做模型小船之类,以出人意料的耐心做出那些精密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