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49

“我认识他。”苏琳说。

    “是吗?”刘泉微微一怔。

    “我前几天去试镜的那个剧组,他恰好就是在那里当美术呢。”

    “这样啊。”刘泉套上衬衫:“没事,过会儿我关上卧室的门就好了。说完事就让他走。”

    “嗯。我不喜欢那个人。”苏琳说。

    刘泉给许东去开门的时候,关上了卧室的门。余光中,苏琳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外在发呆,抽烟。烟雾在早晨的阳光浓得像是天空中翻滚的云朵。

    许东坐到沙发上。刘泉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奇怪地看着许东,希望许东先开口,解释他此行的目的。可是,许东脸色阴沉地一直不说话。似乎他和刘泉非常熟悉似的,他只是没事来串串门。

    “你怎么找这来了?”刘泉给许东倒了杯水。

    “你这儿没别人吧。”许东四顾张望着。

    “没有。就我一人。”

    许东点点头。

    “那些事你都听说了吗?”许东神色凝重地看看刘泉。

    “什么事?”

    “李力死了。”

    “我知道。是我发现的。是我和田小军一起发现的。”

    “田小军也死了。”

    “嗯。我知道。我也听说了。”

    许东叹了口气。

    片刻,他用一种近似绝望的眼神看看刘泉:“下一个估计该轮到我了。”

    “你怎么了,你说什么呢?”

    “他们每个人不都是先接到索命信然后才死的吗?我也接到了信。”

    刘泉倒吸了口冷气。红色的像鲜血般的字迹立刻出现在了刘泉的脑海中。

    “河边雨夜。杀人偿命。我十七岁……”

    七个“死”字,一个比一个更狰狞地逼近到眼前。

    刘泉歪倒在沙发上。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鬼魂,那个躲在黑暗中紧紧盯着他们的人或者鬼魂,清清楚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他就是要让他们死,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排着队去死。

    他们全都得死。没有人能躲着过。

    “你怎么想?”片刻,刘泉问许东。

    “我想报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警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49

刘泉机灵了一下,出了身冷汗。

    “那你不是在出卖我吗?”刘泉阴郁地看看许东。

    “你没有接到过索命信吗?”许东反问刘泉。

    “没有。一直没有。”

    “那天的事,本来就跟我没关系。”

    “是,是跟你没关系。跟我有关系。人是我撞死的。”

    “泉哥,我不想出卖你,要不,我也不会来找你来了。可是,如果不报案,那不是就等于在等死吗?”

    刘泉没说话。

    “泉哥,你别这么看着我。”

    刘泉笑了:“那你让我怎么看着你呀?”

    许东害怕了,刘泉看着他的目光让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敢报案,刘泉就敢立刻先把他杀了。

    “我不想死。”这个白白净净的小男人几乎要哭了出来。

    “报案管用吗?警察会管得了鬼魂吗?”

    “那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

    “你现在在家还是在哪儿干活呢。”

    “我接了个新活,刚刚入组没多久。”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干活去吧。”

    “好吧。”呆了许久,许东也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他叹了口气,站起身。

    刘泉关好门。透过猫眼,他发现许东被关到门外还返回身犹豫着,似乎还有话要和刘泉说。面对着铁门板发了片刻呆,许东失望地掉头走掉了。

    刘泉有点难过。许东比他们都要年轻,因为负责美术化妆,他比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女明星们。除了一丝不苟地摆弄那些美丽女人的脸,摆弄各种布景,许东在工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打电脑游戏。他是那么安静,那么内向,每当他在电脑上控制着罗纳尔多进球的时候,仿佛他本人就是个超级球星一般地一阵欢呼。笑声爽朗,阳光,又带一丝丝天才儿童般的神经质。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他的人生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走到了尽头。

    刘泉转回身,正巧苏琳也打开了卧室的门,走了出来。

    “他走了吗?”

    “嗯。”

    苏琳走到窗前,探头向外张望。于是,刘泉也走了过去。

    许东正慢慢地低着头往小区外面走去。他走得很慢。在空旷的小区门前广场,他显得那么弱小,那么微不足道。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苏琳面对着窗外。

    “你听到了什么?”

    “我都听到了。而且听明白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0

许东走远了。走出了他们的视线中。

    苏琳转回身:“我想他会去报案的。”

    “嗯。”刘泉点点头。

    “你不怕吗?”

    “嗯。”刘泉说。

    “你们出过什么事,给我讲讲。”

    “嗯。”刘泉歪倒在沙发上,抽烟。

    “你给讲讲啊,你们出过什么事啊?”苏琳急了。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要你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任何人都帮不了我。”

    “你打算怎么办?让许东去报案。”

    刘泉叹了口气:“大不了,我去投案自首就是了。”

    苏琳不说话了,她盯着刘泉看了一会儿,走进厨房去做早晨。刘泉看到苏琳在一边做饭的时候,一边似乎哭了,她不时地抬手抹下眼角。她的脸上应该是有泪水滑落。

    这几天,她把刘泉当作了可以依靠的男人了。谁知道,这个男人却随时有可能被警方逮捕,换句话说,她随时会失去他。他根本靠不住。虽然这不能责怪刘泉,可是,刘泉站在苏琳的角度想了想,她确实也够冤的。

    如果她不动感情也还好。只要动了感情,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刘泉走进厨房,他从背后轻轻抱住了苏琳。

    “对不起,本来,有些事情我应该早就对你说的。”

    “不。每个人都有他的隐私。”苏琳握住了刘泉的手。

    “那是《命犯桃花》停机的那天,我和剧组的几个朋友去喝酒,酒喝多了,结果开车撞到了人。我当时都吓傻了。他们都说当时没有人看到,于是,我们扔下那个女孩,开车走了。”

    苏琳静静地听。

    “后来,就是当夜,我又回到了肇事现场,我想回去报案,可是,尸体却奇怪的不见了。到了现在,我都搞不清楚我们是真的撞过人,还是那只是某种幻觉了。或者,我们只是撞了邪。”

    苏琳的胸部在微微起伏。

    “随后,报应就来了。我曾经接到了那具尸体的电话,她说她在水中,很冷。后来,你来我家那一夜,那个鬼魂在浴室掐过你脖子。”

    苏琳的手微微发抖。她的胸起伏得更剧烈了。

    “然后,李力,田小军,都接到了神秘的催命信,那像是死亡咒语一般的信让他们全都奇怪的死掉了。死得很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1

回想起李力的惨死,田小军的噩耗,刘泉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了。

    “怪事叠出,我几乎崩溃。”刘泉说。

    “你想怎么办?”

    “听天由命。”

    苏琳转回身,她面对着刘泉,两张面孔几乎近在眼前:

    “不。我不想失去你。”

    “我没有办法。认识你以后,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平静的生活,守你守到终老,可是,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在认识你之前就已经没有这个可能了。那一晚,你在黑暗中被鬼掐住脖子,说实话,我内心非常不安,我不应该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带给你的。”

    苏琳的两条胳膊环抱住了刘泉的腰。

    “现在,许东也接到了那死亡咒语。从上面的话来看,我们那一夜撞到的应该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她来索命来了。如果不出意外,许东死后,下一个就会是我了。”

    “你觉得许东真的会死吗?真的会有死亡咒语,索命令这回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李力已经死了。田小军也死了。”

    “你真的不怕许东去报案?”

    “怕。可是我完全没有办法。我说过了,我只能听天由命。我的命早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

    “我有办法。”

    “你说。”

    “你杀掉许东。这样,他就不会去报案了。”

    刘泉被吓了一跳,他推开苏琳。

    “你疯了?”他说。

    “我说的是真的。”苏琳平静地看着刘泉。

    “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刘泉摇摇头:“我不能罪上加罪了。”

    “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也说过了,你的命已不属于你自己。与其听天由命,不由主动一点。”

    “我不能那么做。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会喜欢一个罪犯吗?你会和一个罪犯生活在一起吗?”刘泉盯着苏琳。

    “我会的。反正许东又不是什么好人。反正他早晚要死,不被你杀死,他也会被鬼杀死。”苏琳轻笑。

    “许东人还是不算的。”

    “你知道吗?刚刚我为什么怕见到许东。”

    “为什么?”

    “我去他那个剧组试镜那几天,他强奸了我。”

    刘泉震惊了。

    “不会吧。”半天,刘泉才反应过来。

    “他在给我化妆的时候就开始动手动脚,摸我的脸,摸我的手,摸我的胸,完全是那种猥琐的挑逗性的抚摸。弄得我都快吐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2

刘泉在听。他尽量想让自己平静。

    “在剧组那几天,你知道为什么好几天我没有和你联系吗?那几天,我根本无法从伤痛中缓过来。”

    “他是怎么干的?”

    “他约我出去,剧组在远郊,晚上,他约我去山上,然后就猛地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开始撕我的衣服,此前,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想像不出来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反抗过。他抽我的耳光,然后又拿起了一块很大的石头,说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会杀死我。”

    “他何至于那么做。”

    “是。他就是那么做了。此前,他也来过软的。说他可以向导演推荐我,让我演一个小角色。被我一口回绝了。我要凭我的实力去争取本应该属于我的角色。”

    刘泉静默。

    一个看上去那个干净那么阳光的年轻人,在黑暗中,竟然会变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刘泉为人的双面性而有些悲哀。你怎么会想得到,在一张干净熟悉的面孔背后,总还会躲着另一张面孔。一张丑陋的完全陌生的脸。

    “我害怕了。我停止了反抗。”苏琳低下眼睑。

    刘泉的心跳加剧了。痛苦地加剧了。

    “在山上,他干完。第二天,他又在他的宿舍里故伎重演了一次。”

    刘泉头晕。犹如站在高山之颠,俯视脚下的万丈深渊。

    “依旧是强奸。依旧是关上门,没有任何话,手就伸了过来。他把我摁倒在床上,熟练地脱我的衣服。”

    “别说了。”

    “他还强迫我做出各种奇怪姿势,以满足他的需要。”

    “别说了。”刘泉吼了起来。

    “你以为我没有反抗过是吗?”

    刘泉不说话。

    “你以为我是暗暗顺从着他是吗?”

    从刘泉的眼神中,苏琳看到了某种肯定的答案。

    苏琳的眼睛湿润了,她默默褪下她穿着的刘泉的宽大衬衫,露出了赤裸的身体,在她的肋骨,后肩,以及腿上确实有隐隐地青痕和划伤。只是,刘泉这段日子,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没有发现。

    “现在,你还觉得许东是个好人吗?”

    白天转瞬即逝,夜晚来临得令人绝望悲哀。苏琳试图安慰刘泉,可是,刘泉却没有兴趣。他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望着地面发呆。他就是那样,盯住一个地方,很快就陷入某种出神状态。

    “你在想什么?”苏琳问他。

    “什么也没想。”刘泉说。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是怎么被人干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2

“嫉妒了是吗?”苏琳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

    “嗯。是的。”

    “是嫌我脏了吧?”她盯着刘泉。

    刘泉没说话。

    “我不就是个外地盲流吗?想找机会给自己,可机会在你们手里,你们谁都可以玩玩我们这样的女孩子。你也可以强奸我。”

    “别这么说,别说这么自暴自弃的话。”

    “这不是自暴自弃,这是现实。”

    苏琳盘腿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枝烟,慢慢地抽。她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地,她的眼中隐隐有了泪水。

    “那一晚,我第一次来你家,给你跳艳舞的时候,你不也是这么想我的吗?我就是个可以让人随便玩玩的不知自尊的女人。”

    “我没有那么想过你。”刘泉沮丧地说。

    苏琳站起身,她跑进厨房,过了许久,她走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瓶红酒,还有两只高脚杯。

    “我们说点高兴的事吧。”苏琳说。

    “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吧。我们做点高兴的事吧。”苏琳说。

    那个身材挺拔的女孩把酒放到刘泉面前,然后隔着衬衫慢慢地褪下了内衣和内裤。然后,她把一只腿高高抬起,劈腿放到了墙面上。

    “过来。”她命令道。

    那一晚,刘泉睡得很沉。他被苏琳搞得很疲倦。然后,他几乎是独自一人喝光了整瓶的红酒。酒力发作的时候,他早早上床,昏昏睡去。

    苏琳陪在刘泉身边,等他完全进入梦乡后,苏琳走卫生间,开始洗浴。在哗哗哗的水声中,她产生了某种幻听,屋外面似乎有某种动静。她关掉水龙头,湿着身体到外面,发现刘泉依旧在沉睡。

    于是,她返身走回浴室,接着洗澡。

    幻听再次出现在她的耳朵中。她沉浸在一种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中。

    每当闭上眼睛,让热水冲洗长发的时候,她的眼前总会模模糊糊发现一张脸,一张丑陋的令人恐怖的脸。

    有时,又仿佛那张脸正站在她的身后。

    “别这样做。别轻易毁掉你自己。”那虚无中的声音轻轻叹息。

    “不。我必须这样做。”苏琳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她的身体如此完美,她的面孔是那么美丽。她喜欢自己像天使一样纯洁美丽。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许东的电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3

黑色的种子

刘泉睡的时间很长。可是,睡眠质量却不高。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头昏沉沉的,脑袋里有一种隐隐的钝痛。他做了一夜的噩梦。白衣无脸的女人在黑暗中久久地徘徊在他的床前,一会儿俯身凝视他,一会儿目露凶光冲他狞笑,一会儿又似乎被他的气息吸引,围着他的身体上上下下使劲嗅,就像是某种食肉动物围着一具尸体团团转。刘泉被那梦魇死死纠缠,睡得大汗淋漓。他只有醒过来才能救自己,可是他却怎么也无法从梦中醒来。在梦中,刘泉都快急哭了。

    苏琳不在刘泉的身边。刘泉隐隐约约地记得,他在被梦魇纠缠的时候,在半梦半醒之间,曾经想握住苏琳的手,缓和一下他无法清醒过来的焦虑。刘泉没有找到那只手。当时,他在梦中就想,苏琳去哪儿了?这大半夜的。刘泉想喊苏琳,但是,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然后,刘泉就走进了另一个梦中。他梦到了苏琳的尸体,她惨死在了路边,一只野猫围着她的尸体在打转。刘泉想不起他为什么会在大半夜出门闲逛的了,他漫无目的的乱走,然后就看到了苏琳的尸体。他走上前,发现苏琳的面孔非常狰狞。不过,在那一刻,刘泉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他抱起了苏琳的头,把那血肉模糊阴森恐怖的头颅放到了自己的怀里。他没有恐惧,他只感到伤心。苏琳,你怎么了?你怎么死了?刘泉轻轻呼喊着苏琳,试图摇醒他。这时候,他发现苏琳的后脑在流血。粘稠的血液弄得刘泉的裤子湿糊糊地沾在了皮肤上,非常不舒服。

    那种伤心是如此真实。不,苏琳没有死,我这只是在做梦,刘泉在梦中还告诫了自己一声。在梦中,刘泉还叹息着说,怎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如此不愿意失去这个女孩。我爱上她了吗?

    刘泉清楚地记得这个梦。他醒来的时候,眼泪竟然已经满脸都是了。

    “苏琳。”刘泉喊了一声。

    回答刘泉的是一片寂静。

    刘泉被内心的不安驱使着站起身。卧室的门是关着的。刘泉拉开了门。

    外面是空荡荡的客厅。

    “苏琳。”刘泉喊着,他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浓重了。

    他慢慢走到门厅,厨房里没有苏琳的身影。

    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

    “苏琳。”刘泉走到卫生间门口,冲里面轻轻喊了声。

    没有回答。

    刘泉想起了从前那一夜,苏琳在浴室被鬼掐住脖子的事。他内心的不安已经变成了某种不祥的阴影。

    他没有推开卫生间的门,他转身看了看门厅,苏琳的鞋子还在。刘泉蹲下身,把那双东倒西歪的高腰皮靴摆放整齐。他奇怪的发现,那皮靴底下竟然全是泥泞。

    这双鞋是刘泉几天前才刚刚给苏琳买的。鞋是暂新的,而几天来,苏琳根本没有出过门。

    内心的疑团让刘泉凝神地观察起了那双皮靴。他太入神了,身后的微微响动吓了刘泉一跳。他惊恐地回头,看到卫生间的门竟然慢慢打开了。

    刘泉瞪大眼睛看着那门慢慢打开,等了许久,苏琳才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苏琳。

    “你在家?”刘泉站起身。

    苏琳的脸色很差。疲倦,苍白。

    “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刘泉走到苏琳面前。

    “对不起。我没听见。”苏琳失魂落魄地回答,然后她躲开刘泉,独自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4

刘泉追了过去。

    “你怎么了?你差点吓到我。”

    “没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苏琳从茶几上拿过烟,伸手抽出一支。

    “昨天晚上,你出去过?”刘泉盯着苏琳。

    “是。”苏琳点点头。

    刘泉没有再说话,他在等待苏琳自己说出来。

    可是,许久,苏琳却什么也不说。她只是慢慢地抽烟,似乎深陷在某种痛苦中。

    “你去哪儿了?”刘泉忍不住了。

    “你别问了。”

    “你去哪儿了?”刘泉加重了语气。

    “你别问了!”苏琳突然发疯般地喊了起来。她盯着刘泉。

    刘泉站起身:“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苏琳突然有些恐惧。她像是害怕刘泉会打她一样把身体往后蜷缩。

    “许东死了。”片刻,苏琳说道。

    刘泉的脑子轰的一声。

    “他不会去报案了。他死了。”

    “你,你怎么知道?”刘泉的声音发颤。

    “是我杀的。”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刘泉的脑袋里纷乱如麻。他像是呆呆地站立了一个世纪。他就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像。

    许久,刘泉才缓过神来:“你疯了?你没事吧?”

    “是真的。昨夜,我在你的酒里放了些安眠药,等你熟睡以后,我就出了门……”

    “为什么?”刘泉极度虚弱地轻声问。

    “为了你。为了不失去你。”

    苏琳是开着刘泉的车去的。午夜,她打电话给许东,约他出来见面。她把许东约到了剧组所在的那片山里,然后,她把许东从山上推了下去。

    刘泉的眼前出现了许东年轻的面容。他想像着许东在黑暗中跌落山下的情形。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一定不会想到那个约会他的女人会对他下如此毒手。

    “山很陡,那一面正好是峭壁。他肯定死了。”苏琳说。

    “你怎么下得去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5

苏琳捂住了脸。她的身体开始微微战栗。

    “我也害怕。做完了我就害怕了。回来的路上,我的脚颤抖着几乎踩不住离合和油门。”

    刘泉靠在沙发上,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出现了许东被摔得脑浆崩裂的情景。

    “是真的吗?”片刻,刘泉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问苏琳。

    “我也不敢相信。回到家,我就一直躲在卫生间里,想,那不是真的。”

    “你是为了我还是报复他对你的玩弄?”

    “都是。”

    刘泉目光凛洌地盯着苏琳。

    “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会忍,我会用遗忘来平复那些不快的记忆。”

    “这么说,你还是因为我才去干的。”

    “是。”

    “我。不。信。”刘泉一字一顿地说。

    苏琳受伤了。她突然呆住,逼视刘泉。

    “我不信。我不相信。”刘泉痛苦地说。

    “我是为了你。”

    “我不信。”刘泉同样逼视苏琳。事实上,这个时候,刘泉内心有些相信了。那些事真的发生了。只是,他不敢去相信。

    苏琳突然间发作了。她歇斯底里地发作了。

    “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才毁掉的我自己。”她站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抓刘泉。她抓刘泉的衣服,她抓刘泉的头发,她抓刘泉的脸。

    “我是为了你。”她尖叫着。

    刘泉拼命抵挡。他推开苏琳,苏琳立刻就像又粘了上来。她像一条疯狂的狗一样不停地冲击着刘泉。

    刘泉只好打了苏琳一记耳光。

    那记耳光打得突然而凶狠。苏琳被抽倒在地,身体撞到了茶几的边缘上。茶几被撞得差点翻了。上面的茶具一通乱响,纷纷倒下。

    苏琳跪坐在地上,她开始抽泣,泪如雨下。她的肩膀不停地耸动。她哭得很绝望。很伤心。

    刘泉痴痴地望着苏琳,他看到苏琳光着的脚显得那么苍白。苍白得令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刘泉走到茶几前,拿起了一只茶杯,他把茶杯猛然向墙面砸去。

    “别哭了。”刘泉吼道。

    同时,茶杯在墙面上“啪”的一声开了花。

    一点效果也没有。苏琳不但还在哭,而且越哭越凶。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6

刘泉又拿起了墙角的一只花瓶,高高举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苏琳仿佛失聪了一般,她自顾自地哭泣,根本不为所动。

    许久,她的眼泪哭干了。她微微抽泣,身体蜷缩着,抖成一团,像一只处在深深寒冷中的猫。

    刘泉蹲下身,试图安慰一下苏琳。他的手抚摸在苏琳的肩膀上,他摸到了一片战栗。这战栗很快通过皮肤传达到了刘泉身上,传达进了刘泉的内心。

    “别哭了。”刘泉说。

    刘泉双手捧起了苏琳的脸。他害怕了。苏琳的眼神极为呆滞,空洞。她不再像是一个人了,不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像是死人,她像是橡胶做成的美人。

    没有生命的美人。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刘泉拼命摇晃苏琳的身体。苏琳任他摇晃,可是脸上却毫无反应。

    “你为什么这么傻?”刘泉说。

    “你为什么要毁掉你自己。”刘泉说。

    “我是为了你。”失神的苏琳许久才喃喃地神经质般地说。

    刘泉把苏琳抱进了怀里。

    “我信你。我信你。”他说。

    “可是,你不该这么做的。”刘泉说。

    哭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绝望更是一件消耗体力和身体能量的事情。苏琳睡着了。她躺在床上,沾着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刘泉坐在床上,看了很长时间的苏琳的脸。那张精致的美丽的面孔。她睡得并不安稳,梦中的脸常常显示出一种令人心疼的痛苦和扭曲。

    刘泉心疼地想,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这个沉入痛苦睡梦中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命运已然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同病相怜,他们像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午夜时分,窗外突然下起了雨。雨来得很急,很快势如倾盆。

    刘泉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想起了他撞人的那一夜。他深深地知道,那件事就像一粒种子,它会发芽,会结果,你埋下那粒种子的时候,就要知道,那是根本埋不住的,它会长出来,慢慢的顽强的长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地方,你埋了一粒种子。

    刘泉埋了那样一颗黑暗邪恶的种子。现在,苏琳也埋了一粒这样的种子。他和她,已经完了。他们再也没有未来了。他们再也没有明天了。

    刘泉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

    他看了许久。黑暗中的街道和楼群在大雨中,犹如噩梦本身。你无法相信,无法猜测,无法理解,在黑暗的远处,在大雨的深处,究竟躲藏着什么。你不知道吗?

    命运的深渊就在那黑暗的远处在那大雨的深处。你看不到,所以,跌落其中,你仍不自知。

    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现在都死了。刘泉有一种深深的恐怖,下一个应该就是他了。他只能等待着去接那封信。索命的信。死亡的咒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信却一直不出现。他只有在深深的恐惧中等待。无比煎熬的等待。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7

黑暗的悬崖下,暴雨洗刷着许东的尸体。一道无声闪电,照亮了许东的脸。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睁得很大。他的嘴唇丑陋地张着,仿佛在无声的呼喊。他的后脑磕在了石头上,脑浆和鲜血流得到处都是,现在,由于大雨的缘故,脑浆和鲜血都被雨水冲刷着无影无踪了。

    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张着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在大雨中,等待着某一天,别人来发现他。

    在黑暗的午夜,在大雨的玻璃窗前,另一个人也和刘泉一样,麻木地站在那里,冲着那黑暗的雨水发呆。是陈勇。

    罗娟一直没有回来过。尽管,陈勇在电话上希望她能够回来好好谈一谈。可是,罗娟却对他的请求置之不理。陈勇非常痛苦,但却毫无办法。

    他在孤独中度过了这一生最黑暗的日子。陈勇在窗前发会儿了呆,然后坐到沙上,拿起了电话。他的电话是拨给刘泉的。可是,很长时间,电话都没有人接。

    陈勇隔了一会儿,再拨。仍然没有人接。

    当电话终于拨通,刘泉的声音出现在话筒中的时候,陈勇想了想,却放下了电话。

    他站起身,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脸。他的脸色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他的头发里凭添了许多白发,他的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明显了。

    陈勇拿起了一把剃刀,对着那蹭亮的刀子仔细地端详。

    刘泉有些奇怪,不知道陈勇这么晚了找自己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给陈勇打回去。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陈勇才接起来。

    “你找我?”刘泉。

    “是。”陈勇说。他只说了一个字,可是那语气仍然让刘泉感觉出了某种异样,某种诡异。那声音绝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人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如果不是一个老人,也仿佛是一个久在病中的病人所以发出来的。

    “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别人可以说说话了。”陈勇说。

    窗外的夜雨和陈勇的声调让刘泉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罗娟还好吗?”刘泉尽量轻松地问。

    “我正想问你呢。我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几乎忘记了她。”陈勇笑了起来。

    刘泉选择了沉默。

    “你见到过她吗?”

    “谁?”

    “罗娟。”

    “没有。”刘泉说:“最近没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7

陈勇犹豫了一下,说:“你见到她就让她回家吧。”

    “好的。我会的。”

    刘泉拿着电话,内心里却在猜测着陈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背后的含义。

    “我现在常常会想起李力,田小军他们。”陈勇说:“想起从前大家在一起工作时那段快乐的日子。”

    “我也是。”

    “刘泉,我,我,我……”陈勇突然结巴了起来。

    “怎么了?”刘泉的心跳莫名地加剧了。

    “我想自杀。”陈勇说。他的声音苍老疲倦得如同一名正真的厌世者。

    “什么?”

    “我想自杀。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你,别这么想。”刘泉有些难过。他帮不了他,他帮不了他任何忙。

    陈勇不说话了。片刻,电话断了线。刘泉判断,那应该是陈勇挂断了电话。刘泉抽了两支烟,然后决定再给陈勇拨回去。

    “你别这么想。”刘泉说。

    陈勇不说话。电话那头,一片静寂。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感情的事吗,算什么呀?”刘泉说。

    “你不懂。你理解不了。”陈勇叹了口气。

    “别这么脆弱。”

    陈勇笑了。神经质的笑声。

    “刘泉,你别担心。我现在不会死的。我还要做完一些事才死呢。”

    “你,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勇轻声地对刘泉说。

    陈勇收了线。突然收了线。

    “喂喂。”刘泉叹了口气,把电话扔到了一边。

    刘泉没有再给陈勇打回去,因为他看到苏琳突然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光着脚,只穿着件睡袍,披散着头发。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她怔怔在站在刘泉面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3:58

艳若桃花

此后几天,刘泉疯狂地打电话,他大学同学,他从前的投资人,合作过的导演,所有影视从业人员。有不少人竟然接起刘泉的电话,想了许久才想起刘泉是谁。

    刘泉拐弯抹角地问那些人在忙什么,在拍什么戏,有什么新戏拍。接着,刘泉就会向他们推荐演员,推荐一个叫苏琳的演员。其中有两个朋友恰好在拍电视剧,正在筹备阶段,答应刘泉让那个女孩过来试试戏。

    刘泉的行为弄得苏琳都有些奇怪。她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她从来也没说过让刘泉这样到处求人为她找机会。

    “你怎么了?”苏琳奇怪地问刘泉:“你想赶我走是吗?”

    “是。”刘泉竟然点头承认了。

    “为什么?”

    “我不想连累你。”刘泉说。

    苏琳不说话了。

    “那两个朋友还算可靠,你应该过去碰碰运气。”刘泉说。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苏琳说。她突然眼眶有些湿润了。

    刘泉叹了口气:“我完了。我肯定是要死的人了,你跟着我只会毁了你自己。你应该忘掉一切,去过你应该过的生活。你有潜力,你会成为好演员的。你会成功的。”

    “可是,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我和你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早就毁了。”

    “这你不用担心,许东的事情,我来担。那是我做下的,与你无关。你只需要把这一切都忘掉,当做是一场梦。”

    苏琳没想到刘泉会这样说,她真的有些感动。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对她这么好过。

    “那样的话,我更不能离开你了。”苏琳说。

    “你走吧。我很快就会接到索命信的。我完了。”刘泉说。

    “不会的。你想想,你不是许久都没有接过了鬼电话了吗?好长时间也没有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会死,只有我不会呢。这不可能。”刘泉摇摇头:“而且,就算这世上没有鬼,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也不会放过我的。我有预感。我隐隐知道了那个凶手是谁了。”

    “谁?”

    “陈勇。”刘泉说。

    “是他?”

    刘泉点点头。

    “有什么证据呢?”

    “没有。只是一种感觉。他最近太怪异了。实在太怪异了。”

    苏琳不说话了。

    “这几天,陈勇常常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候,又强烈要求和我见面说。不是说要来找我,就是让我去找他。都被我回拒了。”刘泉苦笑了一下:“对我来说,他执著的想见我,无异于死神来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00

这时候,刘泉的电话再次响了。刘泉拿过手机看了看,然后接起了电话。电话是刘泉在老家的父亲打来的,他告诉了刘泉一个不幸的消息,刘泉的爷爷去世了。如果他不忙的话,就回来送爷爷一程。父亲这样对刘泉说。

    刘泉有些茫然,片刻,他对苏琳说:“你还是收拾下东西去剧组吧,我要回老家去给我爷爷奔丧。”

    “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钥匙留给你,如果没戏,你想回来住也行。我想在老家住一段时间。我想陪陪家人,同时,也躲躲霉气。”

    “我和你一起去。”苏琳执著地说。

    刘泉没有理由拒绝苏琳。事实上,苏琳执意陪在他身边让他非常感动。他已经不习惯独自一人了。他想像不出来,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开几乎整天的车,然后去面对亲人的死亡。天气不算好,天空阴沉沉的,驶出城市以后,路面的景色也变得单调起来。

    反反复复的树,断断续续的田野,偶尔会闪现一些孤伶伶的村舍和红砖砌成的厂房,它们转瞬即逝,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跳将出来,分割倒驰的树和田野的完整。

    刘泉不说话。苏琳坐在旁边,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刘泉。有一阵子,那些工厂的红砖墙上刷的白字帮着苏琳消磨了很长一段无法忍受的时间。

    那些标语是这么写的:耻我衰厂。

    嗯?什么意思?当那四个字反复出现在车窗外时,苏琳才弄明白是她念错了顺序。厂衰我耻。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才像话。

    刘泉把汽车里的热气开得很足,虽然让人嗓子发干,但同时又给人以安全感和满足感,它使得窗外那些寒冷的景色不那么令人恐惧。

    刘泉一边开车,一边不期然想到了一件事。尽管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乡村,可是,内心里,他是如此害怕北方平原的寒冷。寂寞的村庄,灰蒙蒙的田野,呼啸的风。这是世界给刘泉的最初记忆。

    一路上他都在同情着附路上那些在车窗外一掠而过的人们,无论他们是骑车还是步行,看上去都是一副艰难的样子。这样的天气,不管多厚的大衣都是抵挡不住寒冷对肉体的侵蚀的。

    “听说《命犯桃花》那个剧本写的就是你爷爷的故事?”苏琳一路上,第一次挑起话头。

    “是。我爷爷曾经杀过人。杀的是一个女人。是他的情人。”
    “因为你奶奶?”

    “嗯。后来我奶奶发现了这事,爷爷想和那个女人断了,又断不了,就把她杀了。后来,那个女人的鬼魂似乎就上了我奶奶的身。后来,只要奶奶一开口,说出来的话,无论是声音还是语气都是那个死去的女人的。”

    “后来呢?”

    “那鬼魂几乎纠缠了他们一辈子。直到去年我奶奶去世,她老人家一直没再和我爷爷说过一句话。那件事是他们年轻时候的事了,算起来,他可能足有四十年没和我爷爷说过一句话。”

    苏琳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是啊。是有些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她和其他人说话没事吗?”

    “和我们儿孙辈的人说话没事。她就是不能和她相爱的人比如我爷爷说话。”

    “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00

“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一种惩罚吧。让相爱的人虽然活着相守,却不能交流。”

    “嗯。这是我知道的最残酷的惩罚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些事,那简直就像是罪与罚的寓言。你犯下的所有的罪,尽管无人知晓,没有被揭发,但是,你还是一样要还。终究是逃不过去的。”

    苏琳沉默了。她转过头,去看车窗外面阴沉的天空。她和他何尝不是罪人?

    “我爷爷和奶奶几乎算是还了一辈子。奶奶的一生一直在沉默中吃斋信佛,她替爷爷还了一辈子他欠下的人命债。”

    “刘泉,你别说了,我害怕。”

    刘泉果然不再说了。他知道苏琳怕什么。

    “我怕我们也会有报应。”苏琳神色黯然。

    刘泉苦笑:“死我已经看得太多了,我自己的死,我也想过很多遍了。”

    “我指的并不是死。死倒没什么可怕的,有时候,死还是一种解脱。我怕那种比死更残酷的报应。永远没有幸福,永远没有爱,像死人一般地活着。”

    苏琳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透出一种深深的绝望。

    汽车下了高速路后,路面开始颠波了起来。刘泉一直把车开得飞快,但现在却小心地把车速减慢下来。慢得好像他经过八个小时的驾驭已经精疲力尽了一般。

    车开进县城时已经将近午夜,路上一个人也没。由于村路上没有路灯,汽车的大灯一直开着,这使他们眼前那一片亮地显得有些奇怪。

    车子终于开进了村子,夜色似乎比刚刚更黑了。车子悄无声息的行驶给人的感觉犹如进入了一座古堡。

    车在一处院落的门口停下来。门口有人影晃动。他们穿着的白色衣服在黑暗中十分醒目,这使他们猛一眼看上去像影子一样似乎不是在走,而是在飘。

    刘泉和苏琳的腿都麻了。他们下了车,同时在地上使劲地跺脚。

    这几年里,刘泉很少回故乡。去年是他奶奶快不行的时候,那好像是前年的夏天,当时刘泉的父亲认为奶奶一定熬不过那年夏天了。

    那年夏天也实在是热,刘泉记得当时我们坐在院中,衣服里全是汗,只能一动不动地任衣服贴着你的身体。

    刘泉的奶奶那时候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已经有几年了。可能是中风,然后引起的瘫痪。她的身体也可能没有知觉,反正刘泉记得当时她穿着给我印象很厚的黑衣服,还盖着被子。

    院子外面的阳光给的很足,让人眩晕。但屋里很黑,很暗。

    那年夏天,刘泉曾试图向亲人打听那些过去的故事,她们年轻时候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打听出来。更多的细节,乡下人不知道如何描绘。

    那时候,刘泉的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空地上发呆,搬着个小板凳,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应该是黄昏的时候,夕阳照在他的面孔上,印进每一道皱纹里。那个情景像一幅画在刘泉的记忆中定格,给他的印象非常强烈。

    “我不知他想的是什么,他坐在黄昏中也许仅仅是在消磨一段让他无所适从的时光,仅仅是在等待太阳下山。这种感觉让我觉得非常心酸。我实在无法猜度,一个人走到了生命将逝的晚年,是怎样的滋味。”再次谈到爷爷的时候,刘泉这样对苏琳说。

    苏琳回答刘泉说:“我想,我们都不会有晚年生活的。”

    刘泉内心微微暗惊。是啊。他们都罪恶深重。

    “只是好人才配有晚年。而我们,都不会有。”苏琳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02

刘爷爷的尸体被放置在院中。院里搭了个简易的灵堂,就像是地震时搭起的窝棚一样。刘爷爷此刻躺在窝棚里的一张木板上。一张白布使他与夜色、灯光和亲人们隔绝。守在刘爷爷旁边的是刘泉的小姑,她的眼睛红通通的,看到刘泉和苏琳来了,便掀开了白布。

    于是在场守灵的亲人们再次咧开嘴哭了起来。

    尸体的面部表情很安详。它看上去像是一具维妙维肖的腊像。

    在小姑把白布掀开来的一刹那,刘泉莫名地有点紧张,本来他以为会看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实体,但是现在躺在面前的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基本没什么两样。当然,现在由“他”变成“它”,肯定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刘泉悲哀地想起了一些往事。前年夏天他回来探亲时,他爷爷还很健康。他个子很高,很瘦,脸膛黑黄,前面的头发已经自然秃了,后面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只有很短的发根显露出隐隐的白。

    他不爱说话,一个人坐在院里。家里养的那条黄狗有时候走上前会在他腿上蹭蹭痒。刘泉记得小时候他和爷爷话很多,可是,在城市中生活久了,偶然回来,他和爷爷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在院里乘凉,有时候目光上碰上,他们就彼此向对方露出友善的笑容。事实上他很想和爷爷聊些他年轻时代的事情,只是刘泉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细究。

    “你是怎么杀的那个女人?”刘泉想,如果他这样问,那根本不是祖孙在闲聊,简直像是警察在审问犯人。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理由去提及那些过往的家族禁忌。

    “那年夏天,我常常去看坐在院落一边的爷爷,内心很希望了解他从前的那些事情。不,不是去打听故事,而是希望了解他当时的境况。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怎么去看待那些已逝的岁月,他和我奶奶是否有爱情,那是怎样的一种爱情?是像故事里写的一样吗?不,我无从问起,而且也肯定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作为一个陌生人坐在那里,就像眼下我只能看着他躺在我的面前。”

    退到院落的一角时,刘泉触情生情,情不自禁地向苏琳讲起了一些如烟往事,讲起了他的内心生活。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内心时常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挫折感。我无法了解我爷爷的生命的真相,我无法了解一个人是怎样度了一生。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曾让我痛不欲生。”刘泉说。

    苏琳静静地听,但手却柔情地握住刘泉。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了卡夫卡的那句话:每一个障碍在粉碎着我。在我相信写作的意义的日子里,我曾经相信写作会使我的生命留下痕迹,我相信写作会穿透事物的表象揭示其本质,可现在我发现那几乎是一个错误。完全是一个错误。事实上你什么也无法穿透什么也无法揭示,一切都是在自说自话。”

    “我相信你,有一天会写出最好的电影。”苏琳握着刘泉的手:“如果有一天,我能演出你写的故事的女主角该多好啊。”

    刘泉苦笑着摇摇头:“每次我去写故事的时候,我都想,仅仅有一个完美的故事全无意义,我应该通过故事去探索生命的意义。可是,我做不到。每念及此我总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厌世感。这个信念的坍塌让我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不明。”

    苏琳轻轻微笑,摇了摇头:“这些,我都不懂。不过,我相信你,会写好的。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仿佛现在我才刚刚认识你。”

    “为什么?”

    “现在你在我心中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内心生活的人。”

    “生命应该留下它存在过的痕迹。但是一切都留不下来。一切都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逝去,了无痕迹。而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的。”

    在去刘泉三叔家投宿的路上,刘泉把他的这个想法告诉了苏琳。苏琳没有说话。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苏琳看刘泉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有一种深深的爱慕。刘泉感觉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05

在村里,刘泉的三叔算是个财主,住的是个二层小楼。刘泉和苏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三叔家走。刘泉的堂弟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刘泉和苏琳跟在后面。

    “这里怎么这么多星星呀。”有一刻,苏琳抬头望望天,对刘泉说。她好像对她的发现有些欣喜。

    “因为城里的夜晚灯光太亮,所以看不见星星。”刘泉轻轻揽住了苏琳的腰。

    “我们要是能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苏琳轻轻伏在耳边对刘泉说。她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满是忧郁,扎得刘泉有些心疼。

    乡下还是有些保守。由于刘泉和苏琳仅仅是朋友关系,刘泉的三叔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是个小小的里外间。刘泉睡在外面,苏琳睡在里面。

    作完这些安排,三叔三婶退了出去。刘泉和苏琳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想笑。

    关上门后,因为身处异地的新鲜感让他们微微有些激动。他们开始拥抱,接吻,然后开始悉悉簌簌地脱衣服。苏琳赤裸着身子,像猫一样地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把门闩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

    屋里静得能听到她桌上那只钟表的嘀哒声。

    时间在流动逝去。刘泉知道,他们只有通过彼此的深深抚慰,才能驱走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来吧,代表不安,代表欲望。轻点,代表恐惧。

    那仿佛是个神秘的四维空间的入口,进入其中,就可以从这个纷乱的世界中消失,从而进入没有时间的另一个永桓空间。

    刘泉感到了温暖和湿润。他在朝里面悄悄溜去。他宛如骑着一匹马朝另一个世界跑去。

    整个过程中,刘泉被幻听的种种轻微响动惊得停下来过几次。他狐狸一样竖起耳朵,两个人惊恐地对望着。

    “怎么了?”苏琳惊恐地望着刘泉的黑暗中的脸。

    “没事。你怎么了,这么一脸惊恐的看着我。”刘泉说。

    “不是我一脸惊恐,是你一脸惊恐。”苏琳说。

    “你爱我吗?”刘泉轻声说。

    “你呢?”苏琳反问。

    回答苏琳的是刘泉十分小心的压抑的呻吟声。

    “你爱我吗?”苏琳追问。

    乡村的夜晚是如此的寂静。

    在睡去之前,刘泉和苏琳互相抱着,聊了会儿天。苏琳问刘泉说:“你奶奶是整整一年前去世的,对不对?”

    刘泉想了想,没错,几乎整整是一年前的这几天。

    于是苏琳固执地把这算做是刘泉的爷爷和奶奶的爱情的有力证据。

    “嗯。”刘泉回忆着说:“去年奶奶去世时,爷爷哭得很伤心,是那种呜呜地出声地哭。”

    “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是他们生命留在这世上的痕迹。”苏琳说。

    “如果说我爷爷和我奶奶生命的意义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这恐怕就算是自说自话了吧。”刘泉微笑着说。

    “我们曾经活在这世上的证明,也就是我们的爱情。”苏琳说。

    刘泉微笑了:“我们在这里终老好不好?不再回都市去生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06

苏琳伏在了刘泉的胸前。

    刘泉旋即叹息:“我们逃得开吗?”

    “我们逃得开吗?”苏琳重复了一句。她的泪水突然无法自抑,滴落在了刘泉脸上。

    那个女人名叫桃花。她来自异乡,她在镇上的成衣铺打杂。她的手很巧,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出自她手,而不是那个名义上的店主张裁疑缝。

    奶奶也常去那家裁缝店定衣服。她一定也是认识桃花的。据说桃花长得并不好看,她的半边脸似乎被火烫过,所以,她永远用一头长发遮挡着她丑陋的半边脸。

    女人们疾恨她,可是男人们却喜欢她。镇上的人都传说,她是狐狸精,有内媚,能迷惑男人的心。

    这是刘泉写剧本时的最初创意。刘泉就是回想着那些虚构的情节睡去的。他没有睡在外间,他和苏琳一起睡在了里间屋。半夜的时候,刘泉醒过来的时候,再次发现苏琳竟然不在身边了。

    刘泉有些奇怪,如果苏琳要去厕所,照常理推论,她应该摇醒刘泉,一个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是不会知道厕所在哪里的。

    刘泉下了地,走到了外间屋。刘泉几乎怀疑自己这是在梦。

    借着外面的月光,刘泉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窗外,面对着窗外在怔怔地出神。她穿着一件妖异的小花袄,脚下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洁白的袜子。她背对着刘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直拖到腰际。在月光下,那个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和阴森。

    “你是谁?”刘泉颤声问道。

    那个女人似乎笑了两声。那笑声是如此怪异,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

    “你是谁?”

    那个女人慢慢地转过了身。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她身体僵直地转过了脸。一头长发遮挡住了她的半边脸。那被火烫伤的半边脸。露在外面的是半张苍白的脸,煞白的脸。白得就像是纸。那张白纸上,擦着圆圆的一圈红胭脂。

    她的眼神空洞,逼视着刘泉,又似乎对刘泉视而不见。她的脸上有某种笑容,某种诡异的无法读解含义的笑容。

    “你是谁?”

    女人不说话。她慢慢地向刘泉走来。

    刘泉发现自己问得实在是多余了,那个女人赫然就是苏琳。只是,她怎么会突然穿起了这么身衣服。她哪里找来的红鞋子白袜子小花袄?

    “苏琳?”刘泉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我姓白,我叫桃花。你可以叫我白桃花。镇上所有的人都叫我白桃花。”那个女人露着白花花的牙齿,笑着说。

    刘泉的三魂七魄飞得只剩下了一魄半魂。苏琳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叫白桃花,许多事苏琳都不知道,刘泉还没来得及对她讲起。有更多的事,连刘泉自己都不知道。

    附在苏琳身上的白桃花慢慢向刘泉逼近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09

深夜三点零三分

夜深了。张思安仍独自一个坐在侦警大队的办公室里。他显得异常疲倦。为了案情的进展,他常常三天三夜只小小地打个盹。

    和他一样,所有参与办案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不眠不休,不分日夜地工作着。做案现场没有留下指纹,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于是,他们只回头再去细细寻找现场的蛛丝蚂迹。这种工作是费时费力需要极大的耐心的。

    张思安最基本的判断是,这是熟人做案。也只有熟人作案,凶手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地残害受害人的身体,才能从容不迫地毁掉到本应留下的做案证据。

    对于这种案件,除了耐心地运用排查方式,别无他法。只是,排查工作同样是费时费力的。

    张思安宽大的办公桌前,摆放着各种死者的照片。李森林的,李力的,田小军的,田丽的。张思安非常困感。

    这显然是连环杀人案。除却田丽,所有的死者都在不久前,曾经在同一剧组工作过。他们都是明显的他杀,恐怖残酷的他杀。

    一张张死者的脸铺展在他的眼前,那几乎标准的人间地狱的景像。

    赤身裸体被五花大绑残杀在卫生间里的李森林。他低着头,宛如在欣赏自己的裸体。

    被细细分尸然后摆放进冰箱里的李力。他的脑袋被冻着非常坚硬,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只烤乳猪,那简直已不再是一张人的脸了。

    被勒死之后挂在了窗前僵直站立的田丽。她翻着雪白的眼球,吐着长长的舌头。

    被割断了头颅和身体的田小军。他的没有脑袋的身体被摆放在地板上,他的头被摆放在了床头。那张脸的表情如此诡异,仿佛在被割下头颅的那一刻,他还一种甜美的享受似的。

    任何人看到这些,都会不寒而栗。可是,因为工作,张思安却必须要去面对它们。他必须要找出是谁制造了这些黑暗的现实。

    如此短的时间,死了这么多的人?那个叫《命犯桃花》的剧组是怎么了?招了什么邪了?会不会惹到了黑社会呢?某一刻,这个念头在张思安的脑海中冒出来。这些死者,似乎都没有什么被害的理由。换句话说,凶手做案的动机几乎是没有动机。

    为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无头案,市长冲局长拍了案子,局长冲他们拍了桌子。他却不知道冲谁去拍桌子。

    难道去冲那个常常给他发短信的女孩罗娟拍桌子吗?那个女孩显然对他的工作十分好奇,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换做平时,张思安肯定也会喜欢和罗娟来往。他喜欢她在电影中的表演。

    可是,现在却不行,罗娟不会理解这些案子给张思安的压力,这些无头案几乎弄得张思安焦头烂额了。

    夜深了。在一处温暖干净的小公寓里,一个胖胖的男人拥抱着罗娟。罗娟神色憔悴,黯然。

    “我想离婚。马上就离。”罗娟望着窗外的夜色对那个胖男人说。

    “为什么?我不希望你离婚。”男人说。

    “你会离婚吗?”

    “不会。我不会离婚。”

    “可是我想嫁给你。”

    “你和陈勇挺合适的。”

    “你想像不到,我和他已经根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我不会离婚的。”男人放开了对罗娟的拥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0

“我很失望,”男人说:“我们不应该这么伤筋动骨。”

    “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是吗?”

    “我喜欢你。我会把你捧红。你也有这个潜质。”

    罗娟冷笑了一声:“那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认定我有做摇钱树的潜质。”

    男人不说话了,片刻,他冷冷地开口:“罗娟,你要总是这样,我真的会不喜欢你的。你越来越叫我失望了。你应该多关心你的事业,而不是过多的为感情的事分心。”

    “我想回家去看看。”罗娟叹了口气,“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

    “你回去跟陈勇要好好谈谈。你们都这么年轻,你们应该多想想自己的事业。你也应该鼓励陈勇振作起来。不要被自己的个性缺陷所控制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胖男人重新抱起了罗娟,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罗娟顺从了她。

    “亲我。”胖男人命令道。

    罗娟开始亲吻他肥胖的白花花的身体。

    夜深了。张思安仍在办公桌前。某一刻,他想起了罗娟。完全跟案情无法的罗娟。是做为女性的罗娟,作为朋友的罗娟。刚刚接手李森林的案子时,张思安曾和罗娟在咖啡店约会过几次。最初,罗娟给张思安留下的印象是,那真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

    “我跟你回家好吗?”罗娟微笑地看着张思安。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张思安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电话总是在响,但是,你不接,并且关了机,你知道如果不这下,会一直响下去。”

    “那是一个神经病似的影迷,他总在纠缠我。”罗娟笑着说:“如果他伤害我,你会帮我打他吗?”

    “不会。”张思安摇摇头。

    “如果我是你女朋友的话,你会打他吗?”

    张思安笑了。这古怪精灵的女孩弄得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有些感叹。他虽然喜欢她,可她却真的跟他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有些奇怪。

    “据我分析,那个人就算是在纠缠你,也不会是陌生的影迷。”张思安微笑着说。

    罗娟走出那小公寓时,胖男人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们分头走向了自己的车。他们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不同的是,那个男人的家里有老婆和孩子,有温暖。而罗娟的家里却没有任何温暖,只有一团乱麻般的不愉快记忆。

    车开进地下车库的时候,罗娟有些犹豫。事实上,她有些害怕回家,害怕去面对陈勇。虽然,在外面漂着的这些日子,有时候她会想家。想回去看看,看看陈勇怎么样了?

    罗娟看了一眼陈勇的车。陈勇的车停放在他的车位上。看样子,车很长时间没有动过了。罗娟给陈勇打了个电话,她想告诉陈勇,她要回家了。她想让陈勇做下准备,她很担心陈勇已经有了新的女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不想撞上。

    可是,陈勇的手机是关掉的。家里,也没有人接听电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1

罗娟有些奇怪。夜深了。地下停车场空空荡荡的,那种空无一人的静寂让人心底有种阴森的感觉。

    罗娟快步向单元门走去。打开单元门的时候,罗娟突然感到背后有目光在盯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回头。

    没有人。

    身后是空荡的停车场。一排排停放整齐的车辆。

    可是,那种被目光从背后盯着的感觉却十分强烈。罗娟转回身,走进了单元楼道。他她沿着狭长的七扭八拐的楼道往电梯间走。第一次来他们家的人,常常会在这里迷路,那一扇门打开是通往楼梯的,那一扇门打开,还是通往楼梯的。

    罗娟转过个弯接着往前走。旁边那扇门推开是通往一楼住户房间的。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不迷路才怪呢。

    前面那扇门推开才是电梯间。只有那里才有电梯。

    罗娟内心深处慢慢开始有了一种恐惧感。某一刻,她有种担心,担心陈勇已然在家中死掉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自从相识以来,她一直紧紧地跟在这个男人身边。给他做饭,为他打扫房间,照顾他的生活起居。罗娟离开他,他的生活立刻就会变得一团混乱。

    电梯门打开了。罗娟站了进去。电梯往上运行的时候,罗娟从电梯四周的镜子中照了照她的脸。她的脸色显得很灰暗。罗娟有些叹息。每一个女人都怕老,而做演员的女人又是最害怕年华陡然老去的女人。

    罗娟想,她回家应该立刻洗一个澡,然后再跟陈勇谈话。刚刚,离开那小公寓的时候,她甚至没来得及洗一下自己的身体。现在,在她的体内,还留着另一个男人的体液。在她的身体上似乎还隐隐有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电梯到了。罗娟走出电梯。她摁下两下门铃,里面毫无反应。于是,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里面果然没有人。家里黑的,没有开灯。黑暗让这她曾经熟悉喜爱的家有一种颓败感。罗娟打开了灯。她的眼泪汹涌地突然流了出来。

    完全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她没想到自己会触景生情。而且,来得是如此突然,直接。她关上门,逐一打开房间的灯。陈勇不在家。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会不会去了外地?否则他很少不开车出门的。

    罗娟坐在沙发上,抽了两支烟才平息下来内心的伤感。这房间里简直毫无人气,冷冰冰的有一种陌生感,有一种说不出的像是荒芜的长满杂草的花园一样的感觉。那个曾经每天给她打电话的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个时候,罗娟突然发现,她事实上很想那个男人,她很需要那个叫陈勇的男人。

    罗娟找出了一件自己的睡衣,然后,她走进了浴室。她放了满满的一池热水。她想好好的泡个澡,洗掉身上那些她不喜欢的气息。

    水放好以后,罗娟脱掉衣服,抬腿迈进了浴缸里。水很热。很快就把她冰冷的身体泡得温暖了起来。

    那是一个双人的大浴缸。罗娟想了起来,这还是她和陈勇一起去挑选的呢。那时候,她还曾经幻想每天都和陈勇双双入浴。

    事实上,自从房子装修好,搬进来。她和陈勇从来没有过一起沐浴过。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舒服地躺在这个大浴缸里。那个时候,她喜欢这个浴缸,甚至多过喜欢那个在草草洗完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她的男人。

    这时候,浴室门外似乎有某种动静。罗娟听了听,确实,有脚步声。那应该不是她的幻听。

    “陈勇,是你吗?”罗娟躺在浴缸中,大声喊道。

    由于没有得到回答。片刻,罗娟决定应该到外面去看一看。她湿淋淋地站起来,轻轻拉开了浴室的门。

    那声音消失了。外面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陈勇。”

    陈勇不在家。外面没有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2

罗娟想,那脚步声应该是自己的幻听。她返身回到浴室,拿了浴巾裹在身上,然后在各个房间走了一圈。果然,屋里没有人。

    罗娟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是陈勇突然回来了啊。罗娟回到浴室,拿掉浴巾,又接着躺回到了浴缸里。

    浴缸里的水温似乎没有刚才烫了。她拧开热水龙头,往本来已然很满的水中继续加放热水。她希望自己能被热水完全地深深地浸泡。

    浴室中热气升腾,迷漫。墙上的镜子由于厚重的雾气,很快就失去了映照的功能。这个时候,罗娟再次听到了外面似乎有某种响动。她谛听了一会儿,内心的不安让她悄悄关掉了水龙头。

    浴室的灯突然灭掉了。罗娟突然掉进了黑暗中。罗娟一惊,就在她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意识和反应的时候,灯突然又亮了。

    这光明来得和黑暗相得同样突然。罗娟的眼睛由于突然的极度黑暗和突如其来的光亮而有些刺痛。

    就她还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浴室的门竟然轻轻地打开了。罗娟几乎是惊恐地盯着那个门把手,慢慢地向下拧动着,然后,门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罗娟没有发出任何声。她只是瞳孔收缩地盯着那门。

    那门慢慢在打开着。

    及至罗娟看到推开那门的手时,她才发出了声音。

    “谁?”罗娟厉声尖叫。

    那只手上戴着透明的橡胶手套。就是这只戴着透明橡胶手套在轻轻拧开了浴室的门把手,轻轻推开了浴室的门。

    罗娟死了。她死在了浴缸里。浴缸里水因为鲜血而完全变成了一缸血水。

    她只挨了两刀。一刀划在她的手腕上,她手腕上的动脉被切开了。另一刀划在她的脖子左侧方,她脖子上的动脉也被切开了。动脉中飞涌的鲜血飞溅在了浴室的墙壁上镜子上地板上。

    罗娟死之前,凶手已然走掉了。她赤裸的上半身露在血水外面,她似乎想爬出浴缸来着,可是,她的生命能量那个时候已经所剩不多。她保持着一个在往外爬的姿态死去了。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却刚刚好露出了眼睛。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圆。眼神中几乎全是恐惧,是不信,甚至是仇恨。

    她在保持着那个姿态,等待着发现她尸体的人。

    浴室的门又重新关上了。如果你再推开那扇门,看到的不是一个沐浴中的美女诱人的身体,你看到的首先将是一双充满恐惧充满幽毒充满仇恨的眼睛。

    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变形的脸上。那张脸属于一具已然没有了鲜血的萎缩的苍白的身体。那尸体保持着一个在向外爬的姿态,她的失血的双手,一只撑着浴缸的边沿,一只撑着浴缸外的瓷砖地面。

    那手有着修长的指甲,可是,此时,那长长的指甲因为曾经用力抓搔,有不少都已劈开,断裂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3

红鞋白袜小花袄

那个自称叫白桃花的女人慢慢向刘泉逼近过来。刘泉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潮湿的腥味。

    刘泉感到恶心和头晕。他一把抓住了那个女人,然后,他开始拼命摇晃她。

    “你是苏琳。你不是白桃花。”

    “我不是苏琳。我就是白桃花。”女人几乎狞笑着任刘泉摇晃。这时候,刘泉突然惊醒了。他在做梦。他梦到他醒了,然后他梦到他走到外间屋,看到了那个穿着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的女人。她长着苏琳的面孔和身体,却自称叫白桃花。

    惊醒之后,刘泉发现,苏琳果然没有在身边。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在黑暗中,刘泉微微有些恐惧。他不知道,如果他走出里间屋的门,噩梦是否会在现实中重演?

    里间屋和外间屋隔着一道门帘。刘泉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外屋的地板。他摸着黑站起来,轻轻挑开了门帘。外屋并没有人。苏琳并没有在屋里。

    门本来应该是关着的,可是现在,门变成了虚掩着。

    刘泉想不明白苏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去。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他们住的这间房子在二楼,刘泉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他走得很轻,他怕惊到二叔二婶和堂弟堂妹们。他们显然已经入梦了。从二叔的房间甚至从来了他的鼾声。

    到了院里,刘泉舒了口气。月光很好,不像在屋里那么黑了。厕所建在院落旁边。刘泉走到厕所边,听了听,里面并没有声音。按理说,人在入厕的时候,或多或少是会发出一些声音的,况且又是在这样静寂的几乎是万籁无声的深夜中。

    刘泉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看看。厕所是用黄泥土墙隔着的。刘泉在那道墙面前站了许久。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担心,他担心苏琳恰恰就在里面。

    是什么人才会在里面长时间的呆着而不发出一丁点的响动呢?

    答案几乎惊到了刘泉。当然是死人。

    “苏琳。你在里面吗?”刘泉轻声试探了一下。

    他的声音几乎吓到了他自己。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刘泉轻轻探头,向墙里面看去。他只能看到厕所里面对着他的那面墙。没有人。于是,他闪身进去,发现里面然没有人。

    在刚刚他视线看不到地位置也是空的。

    刘泉长出了口气。可是紧接着,疑问再次在心头升起,苏琳去哪儿了?她去干什么了?

    院门本来应该是插着的,现在,院门也变成了虚掩。

    显然,有人出去过。

    刘泉慢慢走过去,轻轻拉了一下院门,侧身溜了出去。

    出了小院,往左走,会走到村口。向右走,然后再转个弯,那里就是停放尸体的灵堂。今夜,应该是谁在守灵呢?刘泉选择了向右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4

月光让黑夜有些显得雾蒙蒙的。刘泉轻手轻脚地走着,很快就找到了临时做为灵堂的那个院落。

    尸体蒙着白布单子,依旧躺在那里。院里守灵的几个亲人已经在院落的一角睡着了。刘泉轻轻走了进去,他没有看到苏琳。

    守灵的人是坐着睡着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睡得竟然都那么死。他们对刘泉的到来毫无知觉。

    刘泉想回身去看那蒙着白布的尸体时,他突然有些被惊到了。他看到,在停尸床那边,他视线看不到的那一边,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轻轻掀开了蒙着尸体的白布。

    接着露出一颗脑袋。那是一头长发,在停尸床后面慢慢露了出来。

    那张脸是苏琳的。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用手掀着白布,似乎在仔细地凝视的那具尸体。

    刘泉想喊,可是,他根本喊不出来。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在手和脸慢慢从停尸床的那一侧慢慢露出来的时候,他几乎被吓得傻掉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是苏琳。那竟然是苏琳。

    可是,她穿的并不是苏琳的衣服,她穿的赫然竟是出现在刘泉梦中的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

    在梦中,她自称她叫白桃花。

    在月光下,她看起来是那么妖邪诡异,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片刻,那个女人放下了手中掀起的白布单子。然后,她似乎看到了呆呆而立的刘泉。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泉。

    她绕过停尸床,慢慢向刘泉走了过来。

    她走得很慢,眼神空洞,似乎像是盲人。

    刘泉突然想明白了。苏琳的样子,应该是在梦游。可是,刘泉想不明白,她从哪里找来的那身衣服呢?

    或者,在睡梦中,她的肉体被黑暗中飘浮着某个灵魂占据控制了?

    刘泉在这个时候,不能惊醒苏琳。他想,他应该慢慢把苏琳引回去。悄悄引回到床上让她接着睡,然后,等着她慢慢自然醒来。

    于是,刘泉慢慢地转回身,往回走。他走出门口,不禁回头想确认一下苏琳有没有跟着自己。

    还好,苏琳果然在跟着他。

    刘泉于是继续向他二叔的那个院落走去。刘泉的内心多少有些毛骨悚然的恐惧感。要知道,尽管那肉体是苏琳的,可是,她却被别的什么东西暂时占据着,控制着。

    那个穿著妖异的女人事实上对于刘泉来说,与一个陌生人无异。让这样的人不紧不缓地跟在你身后,换了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

    片刻,刘泉感到有些不对劲,他突然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回到他们睡的房间,苏琳缓缓地躺下了。她穿着那身怪异的衣服,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刘泉松了口气。

    他刚转身想关好房门,苏琳却突然又从床上站了起来。她僵直机械地开始脱衣服。她把小花袄脱下来整齐地叠好,然后又脱下了红鞋子和白袜子。然后,她走到房间靠墙的衣橱,打开衣橱门,把衣服和鞋袜小心地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舒了一口气,光着脚走回到床边,像个孩子似的把身体蜷缩进了被子,放心地睡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4

刘泉却无法入睡。他守在苏琳身边,看着她入睡。这时候,苏琳在梦中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她仿佛恢复了,重新又成为了她自己。

    刘泉用手去推苏琳,终于把她推醒了。

    “干嘛?”苏琳睡眼迷离地看看刘泉。

    “没事。”刘泉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叹了口气,躺到了床上。躺到了苏琳身边。

    “怎么了?你怎么不睡?”苏琳翻身,用手勾住了刘泉的脖子。

    “刚才,我看到你在梦游。”黑暗中,刘泉看看苏琳。

    苏琳猛地坐了起来。

    “真的吗?”

    “是啊。就像被另一个女人附身了一样。”

    “你叫醒我之前,我一直在做噩梦。”苏琳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一个非常吓人的梦,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着身从前的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她脸煞白,涂着诡异的腮红,她叫我跟着她走。我就跟着她走了。”

    “然后呢?”

    “她一直带我走到了灵堂那个院子里,然后,我看到她走到你爷爷的尸体前,她轻轻喊他的名字,然后,她伏在那尸体上轻轻的嘤嘤的哭。这时候,尸体仿佛有了口活气,他猛地从停尸床上坐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女人很高兴,仿佛那尸体是她唤醒的。这时候,两个人仿佛发现了我站在旁边,那个女人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逼近了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说,这就是你的女人吗?这就是那个坏女人吗?”

    “后来呢?”

    “后来那具尸体突然冲到了我的面前,他挡在了我和那个女人中间,说,不关她的事,你放过她。可是,那个女人突然目露凶光地说,不。我一个都不放过。我要杀了她。你所有的女人我都要杀掉。”

    “再后来呢?”

    “她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吓得昏倒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穿着那身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

    苏琳难以置信地看看刘泉,然后她看看自己的身体:“那身衣服呢?”

    “你上床前把它们脱了下来,放进了衣橱里。”

    苏琳恐惧地抱紧了刘泉:“抱紧我。我怕。”

    “别怕。在乡下,这样的事情是常见的。一定是死去的人想告诉些我们什么,只是我们一时难以破解。”

    “会不会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5

“什么?”

    “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爷爷杀的?杀人的人其实是你的奶奶?”

    “为什么你要这么想?”

    “因为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

    刘泉笑了:“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你的心毒吗?”

    “毒。”苏琳认真地说。

    “别乱猜了。这种梦游和托梦的事在我们乡下叫撞磕,是常常会发生的事,不一定有什么具体的解释。如果非要用科学去套的话,我想你肯定是因为这陌生的环境不适应,白天又听我讲了太多那些过去的事了。”

    “可是,在梦里,我真的仿佛就是那个被杀的女人。而那个穿花袄的女人,一定是你奶奶。”

    “好了,她老人家可是吃了一辈子斋,念了一辈子佛。”

    “我想,她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你,杀人的不是你爷爷,而是她。让事情真相大白,有人知道,这样,也许她才会在地下安心。”

    “好了,你别乱猜了。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我告诉你了,这种怪事没什么奇怪的,没什么可解释的。你仅仅是在梦游。”

    苏琳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在乱猜,事实上,也根本不想去猜那些与我们不相关的事情。我只是感到害怕。”

    “害怕?”

    “不是怕鬼。我怕我们都会像你的爷爷和奶奶一样,因为一件事,而内心不安一辈子。那种生活想想都让人感到心寒。”

    刘泉沉默了。

    “你撞死了。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我也杀死了许东。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平静安宁的内心生活了。我们不会再有幸福的生活可能指望了。那鬼魂总有纠缠我们的,直到我们老了,鬼魂还会纠缠我们。直到我们说出我们曾经做下的事,哪怕死了,也要用某种方式说出来,才觉得心安。”

    “操,”刘泉叹息了一声:“这世上没有鬼。你仅仅是梦游,恰好衣橱里有那样一套衣服而已。”

    刘泉跳下床,走到衣橱前,打开门,去翻找那身衣服。片刻,刘泉走了回来,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苏琳,我没有找到那身衣服,我明明看到你上床前把衣服脱下来,然后叠好放进衣橱的,可是那身衣服却不见了。”

    苏琳恐惧地盯着刘泉。

    “刘泉。”她轻唤他的名字。

    “我在呢。”

    “刘泉。”她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哽咽了。

    “苏琳,你怎么了?也许只是我眼花了,产生了幻觉。这不算什么的。”

    “刘泉,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我们都做过亏心事,如果真的有鬼,我害怕会有报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5

刘泉走上前,他抱住苏琳:“别怕。没事的。别怕。”

    “可是,我真的害怕。”苏琳紧紧地抱住了刘泉。

    过了许久,刘泉慢慢地说:“其实,我也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刘泉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旋。我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他们在深深的恐惧中拥抱着滚在了一起。

    天还没有亮,他们俩个就起来了。穿好衣服,两个人彼此看看,发现对方的脸色都非常灰暗。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凭着昨夜的记忆去找那个设成灵堂的院子。没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刘泉回想起昨夜,他一个在月光下领着梦游的苏琳在慢慢地走,宛如梦境。

    在路上,他们俩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苏琳悄悄对刘泉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怕。”

    刘泉没有回答她。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进院的时候,刘泉看到他的亲人们正在朝着爷爷的灵堂跪拜。他看到那尸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里。现在那口棺木已然取代了昨夜那具尸体躺的木板床。

    刘泉和苏琳也照着别人的样子做了。他们都做得很虔诚。

    毕竟死者是值得人去敬畏的。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刘泉一直和苏琳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做了这么几件事:守灵,把整匹的白布撕成系在头上的白布条,叠纸元宝,参观那些民间艺人们扎的纸马纸人,到村口看戏。这几件事,苏琳都做得非常认真,尤其是学习扎纸元宝,几乎是乐此不疲。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那种氛围跟刘泉预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尽管喇叭里在无休无止地循环放着哀乐,但是那种热闹劲看上去却非常喜庆。后来刘泉才明白,那是喜丧,因为他爷爷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村口搭了戏台子唱戏。村口看戏的大多是妇女和小孩,也搞不清楚唱得是什么剧种。刘泉和苏琳混杂在那些妇女和孩子中间显得十分打眼,不时引来别的注目。

    “不如去村外面的田野走走吧。”苏琳对刘泉说。

    这个时候,田地都是荒的。天气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依然阴沉沉。到了野外,立刻感到起风了。而且风还很硬。走了一会儿,刘泉就没了兴趣。

    “有什么感觉?”刘泉问。

    “感觉很荒凉。”苏琳说,“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落吧?”

    “当然。”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

    “长到十八岁。直到我考上大学。这里都是种荞麦的,靠天养人。就是怕刮风,荞麦一吹落了地就全收不回来了,颗粒无收。这里的女人纺线都集中在一起,在地窘里,冬暖夏凉,这里管它叫窨子,像是盖楼时挖的地基一样的大坑。”

    “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你,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一些人在这样生活着。”

    “是啊。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7

刘泉有些伤感,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从前的生活,那段已失落的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已变得若有若无,飘乎不定。那个时候,他那么刻苦的拼命的读书,就是有一天希望能够考进城市去读书和生活,可是,十几年混下来,现在他却常常回想十八岁之前,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单纯。

    “苏琳。”

    “怎么了?”

    “我想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苏琳看看刘泉。刘泉表情很痛苦。

    “除了你,不,不,你是第一个,怎么说呢?”

    “你想说什么?”

    “你可能想像不到,我一直在生活中想掩盖我来自乡村这一事实,你是第一个真正走进我生活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从前任何一个女友这个现实。”

    苏琳握住了刘泉的手。

    “没关系的。这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

    “其实,那个女人确实是奶奶杀的。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从小我和她的感情最好。我不愿意去面对这个现实。无论是在回忆中,还是在写那个电影故事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过去的人了,那些事情现在去追究真相已经没有了意义。我完全没有想到,冥冥中,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会用那种方式去告诉别人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旷野中,有一阵风吹了过来。苏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从小奶奶就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来教育我,头上三尺有神明。现在,我才多少理解了一点,并且,就像你一样,对那神明,感到深深恐惧。”

    头上三尺有神明。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在吃午饭之前,他们回到院里,在棚里守了一阵子灵。

    棚里有一张条凳,刘泉的四叔一直坐在那里。他坐在那里望着地面出神,那样子像一个在幼儿园等待着被大人接回家的寂寞的孩子。大多数人都坐在棚子的周围,数一数大约有几十人吧。他们都和刘泉是亲戚。这些年刘泉的爷爷奶奶一直是跟着四叔过的。

    刘泉现在能记起的五岁之前的事应该全和身体的痛苦有关,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被马蜂蛰了。而唯一例外的是快乐回忆就是那时候四叔带他到田野外面去捕麻雀,刘泉悲哀地想,他记忆中的四叔那时候是那么的年轻和英俊。

    可是现在他变老了,甚至看上去比刘泉的父亲还要衰老。后来刘泉的父亲也进了棚里,坐在了他们身边。他们就那么默默无言地坐着。也可能是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刘泉发现父亲也比印象中的衰老了许多。

    爷爷躺在他们身边的棺木里。有一刻刘泉想到下午他就要被抬到野外去埋在地下,不禁觉得非常悲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8

吃过午饭,刘泉带苏琳到父亲那边去休息 。

    刘泉父亲家比他三叔那里要寒酸许多。刘泉的母亲对未来的可能的媳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畏惧。

    她和刘泉的父样一样,不知是出于丧事期间的悲哀,还是对苏琳如此美貌城市女子的疏离感,他们甚至很少找刘泉说些私房话。他们像陌生人一样看着儿子形影不离地陪着那个女人。

    在房间里,刘泉和苏琳面对面地坐着,刘泉把他刚才守灵时的感情告诉了苏琳。

    “无论如何我觉得一个人躺在地下,想想很让人觉得悲凉。地下面实在太冷,想想还是火葬好些。不过想想有我奶奶躺在爷爷身边,或许会好些。这么想想就觉得好些。”

    苏琳没回答刘泉。

    “想什么呢?”

    “昨晚我不是安全期。而且也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这有什么?如果有了意外,做掉就是了。不过没那么容易就有吧。”

    “不。我想了。我不会去拿掉我的孩子的。”

    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昨晚没有睡好,他们实在太疲倦了。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就各自靠在椅子上迷糊着了。他们需要休息一下,以应付下午的出殡仪式。

    乡村的出殡很热闹,很排场。

    那种仪式确实是非常壮观。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前面抬着棺材,接着的人们抬着纸人纸马还有那些纸扎的房屋。队伍走得很慢,而且还走走停停。出了村口,就开始感觉到了风的尖厉。

    仪式毕竟仅仅是仪式,想象中的壮观和亲身站在队列中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好几次,刘泉都忍不住想,不知道这仪式什么时候会结束。当他们傍晚时分从墓地回来时,刘泉甚至有种犯人重获自由的喜悦。

    一切终于结束了。

    吃晚饭的时候,刘泉和亲人们围坐一桌。这时候,他听说了下葬时发生的一件怪事。

    当时,刘泉和苏琳都跟在队尾,并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在掘土下葬的时候,在墓穴中竟然挖到了女人穿用的衣服。因为是合葬,所以要先启出刘泉奶奶的棺木,在那棺木上,赫然有一件小花棉袄,还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因为事情办得风光,陡然轻松下来,亲人都喝多了。他们当做闲话一般去谈那件怪事。谁也没有注意到,刘泉的脸色变得煞白。苏琳的脸色也同样煞白。他们仿佛是两个纸扎的人,脸上毫无血色。

    头上三尺有神明。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隐秘都会真相大白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1 04:19

真相

回来是苏琳开的车。刘泉坐在副驾驶座上,回想这两天回去奔丧的过程,他有些感动。

    这些年,第一次有一个女人会陪着他回家乡。而且,在那么恶劣的住宿环境中,她竟然没有任何怨言,在那么漫长沉闷的仪式中,她耐心地慢慢跟着走,忍受着冷风的吹拂,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看看那个专心开车的女人,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忍不住告诉了她。

    “你嫁给我好吗?”刘泉说。

    苏琳没有说话。

    “你嫁给我好吗?我在向你求婚呢。”刘泉说。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我是认真的。”

    苏琳猛地收油减速,然后把车停在了高速路边。吓了刘泉一跳。

    “喂,这里不让停车,危险。”

    苏琳痛苦地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了隐隐的泪光。

    “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命令道。

    “哪一句?”刘泉晕了。

    “求婚那句。我想再听听。我怕那不是真的。”

    “你嫁给我好吗?”刘泉说。

    苏琳看看车窗外,高速路边那片空旷的田野和天空。

    “为什么?”她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刘泉说:“我喜欢你。”

    “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你对我很好。”刘泉说得很轻,但是,却很肯定。一个女人,为了一个男人都能杀人,难道这还不是爱吗?

    苏琳突然哭了,眼泪哗哗哗地从眼神中往外流淌。刘泉把脸转向了一边,任苏琳去哭。许久,苏琳才收住了泪水。她摸索着点了一支烟,以平息自己的激动。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说。

    刘泉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琳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苏琳追问。

    “别这样。”刘泉轻声说。

    “你应该像别的男人一样对待我,你不该这样对我的。”

    刘泉握住了苏琳的手:“别这样,别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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