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44

  松了一口气后,正准备将文卷放回架上——

  呵......呵......呵......不知从何处传来低微的抿嘴笑声。

  那笑声逐渐高扬,然后放声大笑。

  “是谁?”尊仁大喊。

  “原来藏在这里啊——”

  有声音传来。

  尊仁听到后,回头一看,胆颤心惊。

  方才打开的门洞,正挡着一张巨大的脸孔。

  是大日如来的脸孔。

  一尊巨大的大日如来正站在藏经阁前,正弯着腰从入口处窥视里面。

  原来自己还陷于幻术之中,还没醒过来。

  大日如来的金色巨脸,反映架上的烛火,正闪闪发光。

  大日如来从入口处张望尊仁,得意地笑了出来。

  从入口处伸进来大日如来的巨掌。

  “交出来。”

  “不!”

  尊仁将握着文卷的右手藏在身后。

  刹时,某物抢走右手紧握的文卷。

  “啊……”尊仁不禁失声呼叫出来。

  他回头望向身后。

  黑暗处,蹲踞着一个细小漆黑人影。

  “终于拿到手了。”那人影说道。

  低沉的嗓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你……”

  “抱歉。这东西我势在必得。”

  “还、还给我——”

  尊仁正想奔过去时,那人影却轻飘飘地浮上半空中。

  身体紧贴着天花板。

  像大蜘蛛一般,在天花板上不断移动。

  “慢、慢着——”

  尊仁虽然追赶上去,人影却穿过他的头顶,坠落地板之上,然后从已经看不到大日如来脸孔的入口处,向外跑出去了。

  “你想逃吗?”

  尊仁飞也似地追奔出去。

  来到回廊,再跳入庭院。

  月光下,却看不到任何人。

  一个人影也没有。

  惟有庭院的花草树木,映照着从天而降的月光,在尊仁周遭闪闪发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45

第九章 胡神

  空海于自己房里,正在纸上写字。

  由左而右,横向书写波斯文。

  橘逸势在旁观看。

  正午——

  窗外可以望见明丽的西明寺庭院。

  书写告一段落时,逸势出声说道:“喂,空海啊,你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吗?”

  “约略知道一些。”空海答道。

  他的桌上有一本书。

  波斯文写成的书。

  此刻,空海正将内容抄写在纸上。

  那是从拜火教安祭司那儿借来的羊皮书。

  “这到底是什么书?”

  “有关胡国之神的故事——”

  “都写些什么呢?”

  “就是写神是光之类的故事。”

  “是吗?”

  “所以他们才膜拜光源的火——”

  “嗯。”

  “这光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

  “是吗?”

  “简单地说,这一方是善神,另一方则是恶神。”

  “然后呢?”

  “恶神主司黑暗,而这世间,可说是光神和暗神的战斗场所。”

  “唔——”

  “现在两方势均力敌,不过,最后似乎是光神赢了。”

  “嗯。”逸势赞叹地叫出声。

  “很有趣。”空海说道。

  “确实有趣。”逸势答。

  “虽然有趣,可是还不充分。”空海说。

  “什么不充分?”

  “光是如此,仍无法充分说明这天地间的一切——”空海答道。

  “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以前我不是向你说过了?”空海如此说后, 逸势答道:“啊,我想起来了。”

  “这善恶之神互斗,一方胜利的结果,似乎有些荒诞。”

  “荒诞?”

  “就像说给小孩听一样。”

  “是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47

  “在天地之间,要说明宇宙法理,给神取名字也不是不行。分成善神和恶神也可以。可是,让其中一方取得胜利,就有点……”

  “有点荒诞?”

  “嗯。”空海点头说:“这样根本无法解开天地之谜。”

  “解谜?”

  “反而是摩尼教义,以解谜来说尚属上乘。”

      (译注:摩尼教为源自祆教的宗教,公元三世纪由波斯人摩尼(Mani)所创立。在中国又称“明教”,乃由于信徒称呼其神“明尊”之故。摩尼教于唐朝大历三年(公元七六八年)传入中国,并在长安建有大云光明寺。此亦即金庸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之明教。)

  “摩尼教?”

  “琐罗亚斯德之后所出现宗派,与拜火教信仰同一个神。”

  “哪里不一样呢?”

  “简单说来,就是善神与恶神——阿胡拉·玛兹达与安格拉·曼纽的争斗,并非是哪一方取得胜利,而是两者继续不断纠缠下去。”

  “难道这样才合乎天地法理吗?”

  “嗯。大凡天地就是这么一回事。所谓阴阳,就是一种正反关系。就像铜钱,既有正面,也有反面。这世上不存在只有正面的铜钱,也没有只有反面的。”

  “善与恶也——”

  “善与恶,并不是天地法理。”

  “什么?”

  “善与恶,是人法创造出来的。”

  “怎么说呢?”

  “这里不是有个砚台吗?”空海用手指着书桌上的砚台。

  “是呀,那又怎样?”

  “逸势啊,那么,这砚台是善是恶?”空海突然如此问道。

  “砚台哪来的善恶?砚台既非善也非恶。砚台不就是砚台吗?”

  “没错,这是当然的。”

  “所以,又怎样?”

  “可是,我拿这个砚台砸你,又如何呢?”空海将砚台拿在手上。

  “你饶了我吧。莫非你真想砸我?”

  “不会砸你。可是,你不想被砸吧?”

  “当然。”

  “为什么?”

  “如果砸中,就会受伤。即使不受伤,被砸中会痛吧?”

  “逸势啊,也就是说,我拿来砸你的砚台,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侄瘢俊豹

  “唔,大概是吧。”

  “道理与这个一样。”

  “——”

  “把神区分为善或恶,那是人的法理。用人的法理来解天地之谜倒也还好,可是,若要让一方胜过另一方,而且只让善神存在的状态永远持续下去的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48

  空海还未说毕,外面传来呼唤。

  “空海先生……”是大猴的声音。

  “什么事?”

  “子英和赤先生求见——”

  “请他们到里边来。”

  空海话说完不久,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子英走进屋来。

  “怎么了?”空海问道。

  “打听出来了。”子英压低声音说道:“位于崇德坊那宅邸,听说是陈长源这个人的——”

  “陈长源是什么来历?”

  “玄宗皇帝时,他是金吾卫卫士,安史之乱玄宗幸蜀时,他曾随行同往。”

  “那么,他也曾去过马嵬驿?”

  “传闻他在马嵬驿杀了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

  “为什么他将那宅邸弃置不顾,任其荒废?”

  “随玄宗皇帝从蜀地归来后不久,陈长源便离奇死亡了。”

  “离奇?”

  “某晚听到‘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佣人外出查看,却见到陈长源坐在庭院里——”

  据说,陈长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头前。双膝着地,双手置地,陈长源跪坐在月光下。

  “对不起!”一面这样说,陈长源一面叩头。

  以额头触碰石头。他叩头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快速地叩头。

  额头碰撞到石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叩!撞上的瞬间,他会觉得晕眩,接着再——

  “对不起!”继续叩头。

  额头撞到石头,发出声响。

  接下来又说:“请原谅我。”

  继续不断用头去撞石头。佣人看见时,陈长源的额头已皮绽肉裂,血流不止,看样子已持续好一会儿了。

  额头碰撞石头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他持续不断叩头。

  额头皮肤破裂、肉开见骨。每次叩撞,就会发出骨头碰击石头的声音。

  “老爷,您在干什么?”

  佣人走近制止,陈长源听若罔闻,继续用头撞石头,最后头盖骨终于碎裂而死了。

  “听说,之后将近五年,他的家人仍住在那儿,可是由于瘟疫或意外伤亡等等,先后一一过世,佣人也跑光了。那宅邸便一直荒芜到现在了。”子英说。

  “辛苦你了。”子英简单说完后,空海道。

  “之后该怎么做?”子英问。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马嵬驿叛乱的主使者,他们之后状况如何,能不能请你访查一下?”

  “这事急吗?”

  “我想愈快愈好。”

  “若是宫里相关纪录,现在的话,只要一天时间,我想就够了,其他事恐怕有困难。”

  “宫内的记录就够了。”空海点点头,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这边也办妥了——”

  “多谢了,赤这边我也有事拜托。”

  “什么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48

  “代我请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几名宫廷乐师。”

  “是乐师吗?”

  “若是宫庭乐师有困难,就请自行判断,帮我找几位乐师来——”

  “要几个人才够——”

  “琵琶二人、编钟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箫一人,大概这些就够了吧。”

  “您何时要用呢?”

  “三天后的晚上——”

  “知道了。”

  赤点头之后,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唇,却又闭上了。

  仿佛代赤说出想说的话,逸势开口道:“喂,空海,这种时候,你为何非找乐师不可?如果只是你个人喜好,找乐师丝竹风雅一番,那倒无妨。可是拜托赤办这事,是不是违背常理啊?”

  “不,绝非毫无关系。”

  “你是说,找乐师也有关?”

  “嗯。”

  “为什么?”

  “这事我说不清楚。即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更何况现在也没那时间了。”空海说。

  “没问题。我去找人。”赤回答说。

  “既然如此,逸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什么事?”

  “你最近还常去胡玉楼吗?”

  “胡玉楼?”

  “对——”

  “有一阵子没去,那又怎么了?”

  “很久没去了,要不要去一下呢?”

  “喂,空海——”

  “好久不见玉莲姐了,不是吗?”

  “空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恰当吗?难道去胡玉楼也和这次事件有关?”

  “也可以说有关。”

  “喂,空海——”

  “玉莲姐很会跳舞,是吧?”空海若无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声音有点僵硬。

  “怎么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

  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

  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权安排?”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感激。”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

  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49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你不必瞒着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

  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53

  夜晚——

  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笛,月琴,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55

  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

  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祇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好呢?”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由旬(一由旬约七万公里)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

  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授众生——”

  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呵......呵.......帝释天放声大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将那声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55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的蝼蚁了吗?”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呵......呵......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

  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这就是瓜。”

  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

  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是的。”

  “何时?”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空海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57

  “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做的。”化身弥勒菩萨的丹翁说。

  “原来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封信在青龙寺?”

  “嗯。”

  “为何知道此事?”

  “韩愈那里听来的。”

  “韩愈?”

  “趁那家伙睡觉时,我施法问他。那家伙大概已不记得告诉过我那件事了。因为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处于我的法术之中,还能与我对话者,非常少见。空海啊,你是特别的。”丹翁说道。

  弥勒菩萨沉默过后,以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怎么样,空海啊。”

  “什么?”

  “想看吗?”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龙寺的那封信吗?”

  “是的。”

  空海一点头,弥勒菩萨便张开嘴巴。

  从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一轴文卷。弥勒菩萨以右手抓住卷轴,从嘴里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这是高力士临死前写给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

  弥勒菩萨将那文卷放到空海面前。

  “空海啊,你将这文卷交给青龙寺的惠果。”

  “可以吗?”

  “报出我的名号,说是从丹翁手里取回的,这样迟早对你有帮助——”

  “那我就照办了——”空海行礼致意。

  “交到惠果手上之前,要不要看那封信由你自行斟酌。”

  “是。”

  弥勒菩萨感慨地望着颔首的空海,喃喃自语:“只是,没想到会是华清宫……”

  “是……”空海再度点了点头。

  “你实在太厉害了,竟能想到华清宫。不过仔细想想,确实也是如此。刘云樵家、那片棉田、作法的废宅、马嵬驿,这样一路下来,最后就是……”

  “华清宫了……”

  “没错。白龙那家伙,一直不停呼唤我出来。”

  “——”

  “若能早点察觉,事情或许早就结束了。”

  语毕,弥勒菩萨又徐徐摇头:“不,那男人大概希望最后的场所还是在华清宫吧。如果任何地方都可以,当时在棉田重逢时,应该也可以了结了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58

  “当时也可以了结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把我们五十年前所做的梦做一了结。”

  “梦……”

  “嗯。”弥勒菩萨点点头。

  点头时的那双眼睛流下的泪水,垂落脸颊。

  “我这样做妥当吗?”空海问道。

  “什么意思?”

  “丹翁大人——不,还包括玄宗太上皇、高力士、贵妃,以及黄鹤、白龙等,我正要跨步踏入你们的世界之中。”

  “你早已踏进来了。”

  “说的也是——”空海点点头。

  弥勒菩萨短暂沉默后,再度一本正经地开口:“空海啊,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问题与先前一样。

  “只是举办个宴会——”

  “宴会?”

  “举杯欢饮,吟诗作对,与乐音共舞,一宿醉卧而已……”

  “——”

  “地点选在骊山华清宫——原因是来自倭国的我,可以代替晁衡大人——”

  “喔。”

  “代替李白翁的,是当代第一诗人白乐天——”空海说道。

  弥勒菩萨用眺望远方般的眼神,望着空海。

  “空海啊。”

  “是。”

  “要快——”弥勒菩萨说道:“像云那样快!”

  “——”

  “时间会消逝。时间会消逝呀。转眼就是五十年。人的一生,犹如一夜梦境啊。”

  “——”

  “你若有该做的事,就要快——”

  “像云一般吗?”

  “没错。像云穿过天空一般,快去做。”

  突然,宛如彩虹消逝般,弥勒菩萨的身影愈来愈显稀薄。

  “丹翁大人……”

  “空海啊,我会好好享受你所准备的花样——”

  说毕,弥勒菩萨已经消逝了。

  空海醒来一看,脚边孤伶伶地放着一轴文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2:59

第十章 高力士

  高力士给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体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经七十九岁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写这封信。

  从黔中返回长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几乎动弹不得。混身关节疼痛,头部仿佛重锤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热气。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为太上皇以来,我诸事不顺,又遭今上宠信李辅国谋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对他人所做的一切,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认命终老,人在异地,我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起京城里的日子。

      (译注:此处以下因叙事时空变化,分别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继位的唐肃宗。)

  与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

  由于安禄山之乱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时的事啊?

  天宝十五年,说来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马嵬驿那场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叛乱,对今时的我而言,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晁衡大人。

  我会写这样的信给您,实在是因为到了今天,能说这种事的对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话,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

  真的,真的岁月匆匆,过去太久了。

  这段岁月,我与太上皇一起度过。

  此前长达一年半的日子无法与太上皇相见,这还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啊。

  回首前尘,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贵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吗。就连最后将贵妃——哎,如今回想,或许当中还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着贵妃吧。

  如今我能这样向您表明心迹,无非因为许多事情已成为过往云烟。

  呜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仅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讯。

  是一名自长安来的流人告诉我的。

      (译注: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

  得知死讯时,我气力尽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这样孤坐青灯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后能否写完这封信,我完全无法确定,但只要气力尚存,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与太上皇相识,是在十来岁之时。

  当时,太上皇与我风华正茂,浑身是劲,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无论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与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更甚于贵妃与太上皇。

  这点,想必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02

  皇上登基称帝,是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

  太极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决意让位太子殿下,宣告将引退为太上皇。

  如此,年号也由太极改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为玄宗皇帝。

  时年二十八岁。

  不过,即使已当上皇帝,却也不能大意。因为太平公主与宰相窦怀贞一伙仍握有莫大权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与亲信共议谋反。

  七月四日,他们阴谋在宫里杀害皇上。不过,我们与皇上早就在等这天来临。事前我们已接获情报,于是将计就计,在七月三日谋反前夕,先调派三百余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参与造反的所有主谋,并杀掉了他们。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逃脱,隐身寺院,却依然为我们所寻获,最后被赐死。

  此时,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时代才算真正来临。

  此后发生的事,您应当知之甚详。

  因为四年之后,晁衡大人您已来到长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亲眼看到了吧。

  不过,还有几件事情您并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诉您这些事,才点起烛火,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武惠妃亡故时,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岁。

  皇上如何怜爱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伤逾恒,尽管后宫佳丽无数,也难以抚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开口对我说:“什么女人都好,这世上真有可以填补我内心空虚的女人吗——”

  这是真心话吗?即使是真心话,当时也掺杂几许戏言吧。

  时间一到,再多哀伤也将会痊愈,我和皇上都深谙此理。即使是真心话,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脱口说出那番话了。

  “若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有人能带到我面前吗?我会任其所需地给予奖赏——”

  在场闻言的臣子莫不当真,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抚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话题传入皇上耳里,或是直接带了觅着的女人晋见,甚至让她与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惶惶不安了。

  万一有谁带来的女人,得到皇上宠爱,甚至生下皇子——

  那么,找到那女人者,自将因此而飞黄腾达。至于我,迟早也会被人从皇上身边赶下台吧。

  对其他人而言,发迹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反对此事,我将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抚慰皇上的女人,那么,我高力士就必须找到她,并且将她带来皇上面前。

  于是,我也全力以赴,开始在国内四处寻觅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03

  “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

  现在想起来,这句话正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开端。假如没有这句话,我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就着微弱烛火,写这样的信给您了。

  不过,相反地,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我才会与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牵连,度过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难说是好是坏。

  追忆往事时,人们往往会悔恨莫及,想着彼时如果这样或如果那样,乃至咬牙切齿。对当时如此这般,充满无尽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齿,此诚人情之常。然而,关于此事,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没有脱口说出那句话。

  如果那男人没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对那女人如此倾心。

  如果、如果、如果……

  这种种如果,迄今不为人知地不知在我脑海中浮现过多少回了。

  可是,当时如果那样做的那个时刻,与我还活着书写这封信的此时此刻,二者诚然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消逝的时间,再也无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现在我眼前,说出那些该受诅咒的话,是开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过后。

  当时我独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着。

  心里所想,当然就是皇上下令寻找女人的事。

  眼前,虽然已过目了不少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让皇上看得上眼。

  “哎,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武惠妃——”

  经常如此叹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因为近身随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够深刻体会。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抚慰当时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还在世,皇上或许也会移情别恋,可是武惠妃已经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内心深处。这样的人,岂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尔,也会有让皇上心动的女人出现,且与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风一度过后,皇上的心便离她而去。

  况且——

  来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与武惠妃神似。有时,甚至还出现与武惠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神似,那人也绝不是武惠妃。

  不仅容貌,连声音、动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终究还是与武惠妃有异。且由于外貌神似,更容易显露出她们的差异。

  太过神似,反而坏事。

  关于这点,我深深理解。不过,到底哪个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难为。

  至此为止,我还不曾带人去面见皇上。虽然我也派人寻找,或是见过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为她们能得皇上欢心。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安排晋见了。

  在不能亲自出马寻找的情况下,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万一有人所带来的女人,受到皇上喜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04

  那天夜晚。

  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

  “高力士大人——”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

  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高力士大人——”

  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

  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

  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唐人,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高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

  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呵......呵......男子发出笑声,答道:“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皇帝想找女人,对吗?”

  “话虽如此,可是——”

  “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

  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你说的没错。”

  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

  结果——

  “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

  “有!”

  “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

  “因为知道,所以知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05

  “什么?”

  “这跟讲道理不同。”

  “——”

  “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

  “不要。”

  “不要?”

  “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黄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06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07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玉环。”

  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玉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激之至。”

  她——杨玉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

  鲜艳夺目的色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唇边纷纷流泄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色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

  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黄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09

  本来已准备回宫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白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玉环。

  即使杨玉环已归去,她那国色天香,明丽艳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

  哎——

  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

  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欢上了儿子的妃子——

  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玉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妻妾变成吾人妻妾呢?

  即使熄灭灯火、躺在床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玉环明丽的身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入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玉环的事禀告玄宗——

  黄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黄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

  我在床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

  “睡不着吗……”

  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又传来黄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黄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黄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入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黄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

  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

  “女人?”

  “女人白天应该来过了吧。”

  “白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

  “杨玉环。”黄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玉环,白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

  “来过了吧。”

  “来过了。”我回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10

  “就是那个女人……”

  “——”

  “那是我做的。”

  “做什么?”

  “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

  “原来是你……”

  “如何?”

  “——”

  “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白我说过的话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黄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禁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

  “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像她那样的美人。”

  “是吧。”

  黄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愉悦。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

  “正是如此。”

  “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

  “嗯。”

  “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

  “为何是我——”

  “你是说,为何选上你?”

  “是的。”

  “因为你很聪明。”

  “聪明?”

  “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

  “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

  “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

  “对此,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喔,该高兴。你可是被我黄鹤所信赖的男子。”

  “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是吗?”

  “你要的是什么呢?”

  “呵呵。”

  “钱吗?”

  “这个嘛——”

  “还是想到宫里当官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10

  我一说出口,黄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

  “要求吗?”

  “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

  “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

  “什么?!”

  “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

  “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

  “——”

  “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

  “——”

  “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黄鹤那里打听来的。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

  “可以那样做?”

  “可以。”

  话一说完,黄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

  “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你将会因为内心不安,而将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

  确实,黄鹤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知道了——

  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我这种立场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这是宫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她——杨玉环可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

  “就是你的事。自称黄鹤的人此刻正与我见面,并且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事。”

  “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13

  “杨玉环晓得你的事吗?”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什么?”

  “你希望我回答晓得吗?如果说其实我是受杨玉环之托才做这件事的,那你会觉得心安吗?”

  “——”

  “如果说我是杨玉环的亲人,你会更放心吗?”

  “到底怎样?”

  “到底是怎样呢?”

  “什么?”

  “有件事我先说。早晚你会需要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出现——”

  “需要你?”

  “没错。到时候,我会再度出现在你面前。你最好记得我现在讲的话。”

  “到底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我会隐匿起来。”

  “什么?!”

  我出声呼唤,却得不到响应。

  “等等!”

  我在黑暗中开口。不过,并没有任何回音。

  “喂。”

  我继续出声呼唤,再也没有任何响应。

  只有浓浓的黑暗包围着我。

  虽然如此,大约又拖过一个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

  我说出寿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过,最后决定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诚如黄鹤所说,是源自于我的不安作祟。

  万一有谁说出杨玉环的事,皇上也看见她、喜欢上她,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于是,我趁着皇上心情正好之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寿王妃杨玉环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当说出为何一直隐瞒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实一直就在皇上亲人身边,到今日才说出来,是害怕会让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如此反而不好了。”

  经我这么一说,皇上反而显得兴味十足。

  “如果所说的事无法讨您欢心,任何责备,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说出此事,将会错过抚慰皇上的机会,臣将终身遗憾,所以才决定说出来。”

  “是谁啊?”皇上如此问我。

  “是寿王李瑁的女官杨玉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14

  “什么,寿王的女官?”

  “虽说是女官,其实已是寿王的妃子了。之前没敢说出来,就为了这个理由。”

  “原来如此。”皇上似乎也颇能理解我的犹豫。

  至于黄鹤的事,我就隐而不宣,只说出杨玉环因车轭损坏而到我处歇息之事。

  “是吗?”

  皇上似乎感到兴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

  接着又说:“既然你忍了一个月没说,最后却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可见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是的。”

  “而且你明知她是寿王妃,还告诉朕关于她的事。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姑娘吧。”

  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玉环吧。”

  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宫,皇上与杨玉环两人相见了。

  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骊山华清宫避暑,已成为惯例。当时我打算要召唤寿王也到华清宫,让他带着杨玉环同行向皇上请安。幸运的是,几天前杨玉环才到我府上歇脚,寿王事后曾派人送礼致谢。

  因此,我便准备了以下的信笺,寄给寿王:辱蒙赐赠,诚惶诚恐。此事概经禀报圣上,皇命回赠薄礼,务请殿下携同杨玉环来此,无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无非想暗示寿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愿。关于此点,我其实也十分痛心。

  寿王是个聪明人,“携同杨玉环来此”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隐隐察觉出来了吧。

  长久以来,皇上便在寻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寿王知之甚明。在此时候,自己与杨玉环一同被点名入宫,到底怎么回事,他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愿,那就不能不从了。到了最后,即使皇上看上了杨玉环,并决意纳为妃子,他也无法违逆。因为违逆皇上,即意味将被赐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寿王伴同杨玉环前来华清宫。当时,皇上一眼便看上杨玉环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杨玉环的绝世美艳,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归去之后,皇上每吐出一口气,总会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该日过后的第二天,皇上传唤我到御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我说:“有何办法吗?”

  “何事呢?”皇上说的是什么事,我当然一清二楚,但从我的口中说出,犹然多所忌惮,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杨玉环之事。”

  “是的。”

  “真如你所说那般美。比你所说的还要更美——”皇上的声调有些苦闷,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朕彻夜未眠,脑海全是杨玉环之事。”

  “皇上看中意了?”

  “嗯。”皇上深深点了点头,并说出这样的话:“朕想拥为己有,不过……”说完话后,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她是寿王的妃子啊……”

  “是。”

  “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拥有那女人……”皇上苦闷地摇动身体,这样问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16

  真是万分困扰,皇上如此心仪杨玉环,几乎天天叨念着她。早晨起身,喃喃着她的名字,睡觉时,即使梦话也都是她。

  “怎么办才好?”每次见着我,皇上总是这样说。

  怎么做,才能将杨玉环迎接到皇上那里呢?关于这点,我也头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岁,杨玉环二十岁——年纪相差三十四岁。不过,年岁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杨玉环是寿王妃子。父皇抢夺儿臣的妃子并纳为己有,对于这样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恼。

  如果只是拥有杨玉环,那并没有问题。

  无论何时,皇上都可这么做。

  只要他对寿王这样说——把你的妃子杨玉环给我,就可以了。

  如果寿王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

  寿王、杨玉环要么两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选一。

  可是——

  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进行。

  这么做,不仅有伤皇上名声,且后世不知将要如何品评。

  皇上做了这样的事,将会动摇政事根本。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要坦承当时心境,与其说我是深切感受到寿王和杨玉环的痛楚,还不如说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将杨玉环送入皇上的怀抱。

  事情大概发生在皇上自华清宫返回长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寝。

  略见秋意的凉风时或吹入房里,我将被褥拉到胸前,闭目仰卧着。

  因挂心杨玉环之事,令我在朦胧浅眠之际,旋即又醒了过来,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着。

  被褥可真够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难之时,却感觉自己身体正仿佛逐渐下沉到某个地底。

  突然——

  “喂……”

  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响。

  “喂……”

  细小而嘶哑的声音。某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

  察觉之后,我睁开了双眼。

  黄鹤的脸孔突然映入眼帘。

  他的脸孔就在我的脸孔正上方,直直俯视着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声。

  黄鹤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无支撑地端坐着,并伸出他那鹤鸟一般的细颈,俯身注视着我。

  看我醒来,黄鹤得意地笑着:“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声说道:“碰到困扰了吧。”

  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困扰?”我在下面说道。

  “喔,难道你不觉得困扰?”黄鹤再次微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17

  “什么意思?”

  “杨玉环的事。”

  “——”

  被他猜中了。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的没错吧。”黄鹤得意地说道:“所以,我才来了。”

  “什么?”

  “我说过了。迟早你会碰到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到时候我会再来的——”

  确实,我还记得那句话。

  “该如何让寿王妃子转为玄宗妃子,你是为此而困扰吧。”

  “没错。”我老实地点头。

  “如何,要我告诉你好法子吗?”

  “有吗?有好法子吗?”

  “有!”

  “什么法子呢?”

  “其实,你早该察觉到了的。”

  “察觉什么?”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杨玉环那天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

  “道观。”

  道观,也就是道教的寺庙。

  “这又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对于黄鹤想说什么,我一无所知,瞧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黄鹤大笑一阵之后,继续说道:

  “让杨玉环变成道士。”

  “变成道士?”

  “哎呀,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身为皇帝智囊的高力士大人,头脑难道变迟钝了吗?”

  话说到此,黄鹤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首先,让杨玉环出家变成女道士。也就是说,让杨玉环出家,让她与寿王分手。

  之后,在适当的地方建造道观,将她迁移到那里。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于那道观,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过了一年、两年,待时间流逝之后,再将杨玉环迎回宫里。

  这么一来,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杨玉环与寿王分离的理由是出家,与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杨玉环老早便出入道观的这件事来看,让她出家也不算太牵强。

  这真是个绝顶巧妙的法子。

  这么一来,皇上的名声就不会受损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黄鹤也未免太厉害了。

  “难道当初你找上我时,就已经设想事情会演变至此了?”

  “那当然了。”黄鹤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说:“改天我还会再来的……”

  刚听到他这般自言自语时,他却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19

  晁衡大人。

  我就是这样与杨玉环、黄鹤相遇的。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华清池温泉宫,皇上迎接杨玉环到来。

  皇上原本就深爱神仙道,并且尊崇老子为道家之祖。

  温泉宫也设有道观,命名为太真宫,我们先将杨玉环迎进此道观。

  杨玉环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来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杨玉环个人的决定,这些都与黄鹤所预想的情节一样。

  一切都像黄鹤所说那般进行着,结果,一如他所预料,皇上将杨玉环抢到手了。

  然后,那个宛如恶魔的黄鹤,也与杨玉环一起进入宫廷了。

  晁衡大人。那些传言,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可是,当时我尚未真切了解黄鹤此人是如何恐怖。

  当我察觉黄鹤之恐怖时,此人却已潜伏宫廷深处了。

  这个黄鹤比我当初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数度想要将这号人物驱逐出宫。

  但到了后来,逐出黄鹤一事,我也束手无策。

  安禄山之乱,其实也可说是黄鹤的策谋。

  关于此事,容后详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实。

  现在若不将此事记载下来,或许写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别人世了。

  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

  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乱,双眼迷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玉环当时依然明艳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20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性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

  “有个好法子!”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鹤。

  那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法子啊!

  黄鹤的法子,是在贵妃身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黄鹤如此说道。

  待动乱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日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日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黄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乱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宫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内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血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宫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身上的扎针放松了——

  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彼时,黄鹤也高声惊叫了起来:“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白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宫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黄鹤也从宫里消失,不知去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20

  且说——

  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黄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宫。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宫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22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

  晁衡大人——

  安史之乱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

  其实那是由我高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白黄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白黄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入宫的理由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3:23

  黄鹤图谋的事——

  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黄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换个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毁灭。黄鹤一直图谋的,是大唐彻底的毁灭。

  我究竟是在何时得知这件事的呢?要将它写出来,我已气力全无了。

  今晚就此搁笔,明日再继续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此之后,我已有两天不曾动笔。

  我曾几次从床上起身想要写信,却没有继续提笔的精力。

  今天又这样睡过了一天,入夜之后才点起烛火,打算继续写下去。

  比起白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气些。

  现在总算能够不倒下去,面向书案提起笔了。

  到底我写到哪里了呢?

  上次实在因为连笔都握不住,才上床休息。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有时就算躺在床上睡觉,也比清醒起身还要疲惫。

  前些时——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恶梦,不时发出呻吟。就像有人将我的身体紧紧压制在床铺之上。

  我的手脚完全无法动弹,直到清晨——不,睡醒时,还感觉自己始终做着恶梦。

  梦中,似乎皇上出现了,贵妃也好像出现了。

  晁衡先生、李白、黄鹤、安禄山、陈玄礼,以及只剩头颅的杨国忠也都出现了。

  杨国忠甚至只出现一颗头颅,在我睡着了的那整个晚上,一直朝我说:“身体还给我!”“身体还给我!”并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紧盯着我。

  让我把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吧。

  那是我们离开长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约十天所发生的事。

  正是安禄山大军随时会攻进长安,皇宫随时可能被焚烧之际。彼时的慌乱,晁衡先生应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时,皇上已决意要离开长安城。

  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贵妃和她的兄长杨国忠是两位知情者。

  当中还要再加上黄鹤及其两名弟子白龙、丹龙。

  可是,无论知不知情,如果我军兵败、安禄山越过山头,那么,要保命别无他策,惟有逃离长安一途,这是众所皆知的。

  我从心腹那里听到消息,据说陈玄礼或许真的会讨伐杨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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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三:胡术)--作者:[日]梦枕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