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两人知道有人偷窥,但未必知道是我们。
或许,女人转头只是偶然的动作,并不是想搜寻躲在树上的我们。
或许,老人说完话,那女人转头,不过是想转回原来的位置而已。
或许,我们看得胆战心惊,因而误判自己败露形迹了。
一定是这样子。
那样的距离,即使被发现,也不至于看得出是谁在偷窥。
距离既远且暗,辨识人的脸孔应该有困难。
万一不幸被发现,对方也不知道是谁才对。
两人想着这些事,一夜未合眼,便迎向黎明了。
结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果然,他们没被发现。
心情一变得开朗,两人胆子也壮了起来。今晚干完最后一次活。拿了工资,就此告别,一切便结束了。
倘若被问起什么,佯装不知就好了。
即使对方不相信我们的话,至少,他们也应该理解,就算我们看到那些景象,也不会告诉别人。
如此作想之后,两人决定等到傍晚,完成最后一次工作。
可是,那天无人带虫、蛇前来。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有人出现了。
他们立刻知道来者何人。
是那老人,身躯瘦弱细小。
错不了!他来做什么?
两人已商量好说词,再怎么被问起,都要推说不知道昨晚的事,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两人身子已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老人缓步走来,在两人面前停住,不发一语,只以可怕的黄色眼眸,凝视两人。
“没、没……”两人说不出话来。
嘴巴无法出声,身体却不自主地激烈颤抖着。
然后——
“看到了吧……”短短几个字,像是说给老人自己听。
突然,老人的右手一闪。某个亮闪闪的东西,自男子们眼前飞过。是锐利的金属光芒。
一瞬间,同伙男子的下颚,迸涌出鲜血,喷洒在老人脸上。
鲜血。
喉咙已被割裂。
发不出声来,同伴向前摔倒,停止呼吸。
接着轮到男子。
咻。
老人来到自己面前时,男人吓得无法动弹。只能无意识地浮出傻笑。
站在面前的老人,右手又是一闪。
噗哧一声,喉咙割裂了。
鲜血从自己的下颚喷出,洒向老头脸上的瞬间,男子的意识脱离了肉体。
男人完全失去了意识。
恢复知觉时,察觉到阿里朝耳畔呼唤自己:“还好吗?”
奄奄一息的他,将事情经过告诉阿里。
说是对着阿里讲话,其实更像发烧的人在胡言乱语。几乎只有一方在说话,说完话,男子便在阿里手臂上断了气。
好不容易带来的狗、虫、蛇,在这情况下已经卖不出去了。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若被看见,也会带来困扰。
于是,阿里 空海和逸势,走在西市的嘈杂人声里。
诚如马哈缅都所言,市集的确比从前热闹许多。商贩叫卖声变大,绝非自我感觉作怪。人群中的笑声似乎也变多了。
在众声喧哗的人群中,空海面有难色地走着。
“逸势啊。这事会愈来愈棘手。”空海说道。
“刚刚马哈缅都所说的事吗?”
“嗯,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喂,空海。”
“什么事,逸势。”
“这样的事,不该说出有趣之类的话。”
“是吗?”
“倘若被哪个坏心人听到,不知会被传出什么话来。”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必担心。”
“不会就好——”逸势语带些许不满地说:“——可是,空海啊。你那样说,真的就没事吗?”
“那样说?”
“你不是对马哈缅都说,别担心吗?”
“嗯,说了。”
“就是那事呀。”
“除了别担心——还有其他说法吗?”空海反问逸势。
“其他说法——”
“大概也只能那样说了。”
所谓“那样说”,是指前不久空海对马哈缅都所说的话。
说完米马尔·阿里的事,马哈缅都问空海:“这事情,阿里担心得要死,怎么办才好?”
“不必太担心吧。”空海回答:“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过——同平常一样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办法了,请您这样转告阿里先生。”
“这样就行了吗?”
“没错。”空海断然回答。
其后,马哈缅都的女儿们也加入闲聊,说了一些市集热闹的话题,不久,空海和逸势便告别马哈缅都的帐篷离去了。
“你听好,逸势,现在卡拉潘没空管这种事。假使阿里没向任何人提起,那么,阿里便有生命危险,但他已经说出去了,所以阿里是安全的。”
“咦、咦——”发出叫声后,逸势问道:“可是,如果阿里说出这事,被卡拉潘知道,难道卡拉潘不会发怒而来惩治他吗?”
“为什么会?”
“因为,就是……”逸势一时语塞。 “倘若卡拉潘知道阿里说出去了,那表示,堵住阿里的嘴也无济于事了。再说,阿里既没有毁弃与卡拉潘的约定,也没有背叛他。”
“嗯。”
“如果我是卡拉潘,在得知阿里已告诉别人,或者,知道他准备要告诉别人的话——”
“怎样?”
“大概会逃走吧。”
“逃走?”
“刻不容缓,从那废宅逃走。”
“是吗?”逸势抬高声音。
“在知道那两人已目睹一切时,便开始准备了吧。”
“——”
“杀那两人之前,应该早已安排妥当逃逸步骤了。”
“你是说——”
“即使现在去到那废宅,恐怕也杳无人迹了。”
“你肯定吗?”
“肯定。”空海明确地点点头:“逸势啊,先前我说有趣,是因为很多事情已开始逐渐明朗了。”
“开始逐渐明朗?”
“嗯。”
“什么事?”
“譬如说,这个卡拉潘可能就是杀了周明德、阿伦·拉希德的督鲁治咒师。”
“本来就是那样吧。”
“还有,逸势啊。督鲁治咒师和我们听过好几次的白龙,恐怕是同一个人——”
“什么?!”
“白龙的名字,你知道吧。”
“听过。是你从丹翁大师那里听来的。”
“没错。”
“不过,可是——”
“先前我就认为可能是这样,结果真是这样。卡拉潘的事和贵妃事件,有诸多牵连。”
“——”
“你听好,我们去挖贵妃墓地时,不是挖出狗骷髅吗?那上面所写的正是波斯文字。”
“我知道。”
“与贵妃事件关系密切的,有黄鹤、白龙、丹龙三人。” “嗯、嗯。”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事件,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有人诅咒缩短德宗寿命,如今又准备对永贞皇帝下手等等,全都有牵连。”
“皇上被下咒的事也有关联吗?”
“嗯。”空海点头后,望着逸势说:“这次督鲁治咒师收集狗、虫、蛇——”
“怎么样?”
“这是为了下蛊毒。”
“——”
“为了对皇上下咒,督鲁治咒师才收集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对皇上下咒的人是督鲁治咒师?”
“从刚才开始,我就是在说这个啊。”
“那么,那两人就是因为窥探到督鲁治咒师——也就是白龙对皇上下咒的场所,才被杀害了。”
“大概吧。”空海道。
“唔……”逸势叹息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空海,我被你这么一说,也似乎有那种感觉了。可是,为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做出哪样的事?”
“想要施咒让皇上减寿。”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这件事和贵妃有很深的牵连——”
“而且,王大人应该也有份吧。”
“嗯。”空海点点头:“提起王大人,这市集能够如此热闹,也是拜他之赐。可是——”
“怎么了?”
“关于这件事,我愈来愈觉得王叔文大人的牵连是不好的——”
“我也这么想。”
“今天应该带大猴来。”
“带大猴来?”
“大猴在的话,就可以让他到崇德坊探看一下。”
“说的也是。”
“总之,这件事还是要先告诉柳大人才好。”
“那男人也很辛苦啊——”
逸势这么说时——
“空海先生。”有人从背后打招呼。
空海和逸势一起回头看,见到韩愈站在眼前。
“喔,是韩愈大人。”空海说。
“请随我来。”韩愈深深一鞠躬。
第六章 蛊毒之犬
此处是个小房间,有炉灶、桌椅,还有看似装了水的大水缸,锅盆碗筷则搁在墙边架上。空海和逸势,与柳宗元隔桌对坐。
除了柳宗元,房内还有刘禹锡、韩愈,以及两位年约二十来岁的男子。韩愈坐在柳宗元身旁,那两人则站在窗边和门旁,静默地注视围绕桌边的四个人。
空海和逸势也才刚进到屋内,方才,韩愈唤住两人,为他们带路。一开始,韩愈并未带他们来这里。他先往南走,又往东走,在市内转来转去好一会儿。
不久,一名男子从人群中走近他们,对韩愈说道:“没有跟踪者。”
如同靠近时的利落手脚,男子随即又没入人群,失去踪影。然后,一行人往西走去。这房子位于西市西边尽头附近。是间土墙环绕的小屋。
韩愈穿过门户,带领空海和逸势进到这个房间。一进门,柳宗元已等在那里了。简短寒暄之后,此刻,空海和逸势正面向柳宗元而坐。
“专程要先生走这一趟,深感抱歉。”柳宗元说道。
“请别挂念。我们不在意——”空海答道。
“跟上次一样,这是熟识友人的屋子。我已支开闲杂人等,不会有人打扰。请放心畅所欲言。”柳宗元说。
“那就不客气了,在柳先生说话之前,有件要事得先向您说。”空海答道。
“什么事?”
“皇上状况如何?”
“状况?”
“病情。这几天有何变化吗?”空海说毕,柳宗元表情突然僵住,一直保持回问空海时的模样。
经过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柳宗元开口说道:“真是令人震惊。如空海先生所言,皇上病情的确发生变化。”
“是否二、三天前,状况突然转好,身体舒服许多了?”
“正是如此。”
“不过,昨晚或今天起,病情又恶化了吧?”
“没错,确如先生所言。只是,您为何知晓此事?”柳宗元问。
根据柳宗元说明,两天前,卧病在床的永贞皇帝状况好转,至今为止几乎不开口说话的他,竟然“一大早就开口说肚子饿,连吃了好几碗粥,还吃鱼、水果等滋养品”。
众人本来以为这可能是惠果阿阇梨祈祷奏效。
“不料今早又转坏了,恢复到先前的模样。”柳宗元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继续说道:“只是,空海先生为何如此清楚?这是极其秘密的事,很少人知情啊——”
“空海,你刚才没——”逸势硬生生把“没说这事”这几个字给吞了下去。
空海这番话,逸势同感震惊。在这种场合,有时空海脸上会出现可以说是不够谨慎的表情,那表情仿如笑容。是一种看似满足的神情,就像小孩因其能力而让大人备感震惊的得意神情。
此时,空海正是如此。
一瞬间,他的嘴角看似即将浮现这种神情,他却巧妙地收敛住,说道:“其实——”
空海将不久前从马哈缅都那儿听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柳宗元。听毕,柳宗元说:“空海先生,这么说来,是那个督鲁治咒师在施法折磨皇上——”
“正是。”
“喔。”
“因被那两名男子窥见,督鲁治咒师才仓皇变换作法场所。”
“——”
“当他变换场所之时,诅咒皇上的力量也减弱了。”
“这……”柳宗元不胜感叹地轻呼出声:“您究竟是何等之人啊。光从督鲁治咒师这事,就能联想到皇上的病情?”
“请您尽快行动。”空海道。
“尽快行动?”
“最好赶快派人到崇德坊搜查那废宅。万一督鲁治还留在原处,这事便能在一眨眼功夫解决了。我想,就算报官,他们只怕也无法立刻理解此事的重大。最好还是先通知您。我早就想好,与您碰面时,无论如何,都得先将这事告诉您。”
空海刚说毕,柳宗元已站起身,吩咐入口处男子:“子英。”
“是。”名叫子英的男子点点头。
“照你现在听到的话,知道该怎么办吧。”
“是。”
“快去准备——”
“知道了。”子英点头后,以眼神向空海和逸势致意:“失陪了。”随后立即奔出屋外。 “话又说回来——”柳宗元再度转身面对空海和逸势:“有几件事要说,就从晁衡大人的另一封信说起吧。”
“您信上说,那封信是高力士大人所写,并非晁衡大人——”
“是的。经我再次询问家母,家母说记错了,本以为是晁衡大人的信,其实是高力士大人所写才对。两封信放在一起,所以搞错了。另外,家母也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白铃夫人曾看过高力士写的那封信。”
“噢。”
“她虽然看不懂倭文信,高力士大人那封信却是以汉文写成的。”
“信上写了些什么?”
“家母当时问过白铃夫人,不过,她说信上所写乃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就没告诉家母了。”
“原来如此——”逸势说道。
“白铃夫人死后,那两封信才落到老夫人手中吧。”
“是的。”
“晁衡大人写给李白大人的信留了下来,就是我们上次拜读的那封。”
“没错。”
“至于高力士大人所写那封,您信上说,被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买走了——”
“正是此事,我想说的正是此事——”
“那是何时发生的事?”
“白铃夫人死后不久,约莫二十年前了吧。”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海问道。
“这……”柳宗元用舌头舔湿了嘴唇,开始说了起来。
据说,白铃死后一月有余,有一自称青龙寺僧人者,前来拜访。那位僧人说,他与白铃生前有一小小机缘——
“我应该早些来拜访,得知她亡故,不过是三天前的事。”
他自称名叫“惠果”,在白铃的灵前诵经荐亡。
“请问,白铃夫人遗物存放何处?”惠果在诵经后问道。
白铃遗物,实际并没多少,她也没有任何亲戚。所以,身后物全寄放在柳老夫人那儿。
“多半在我这里——”
“其中是否有信件?”
“信?”
“是已故的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白铃夫人生前曾跟我说好,那封信要托付我——”
老夫人仔细讯问之下,得知白铃曾对惠果说过,自己保存着这样一封信。由于该信涉及大唐王朝秘事,白铃曾让惠果过目,请教他该如何处理才好。
读完那封信,惠果当时如此说道:“这是不得了的信。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我在世时还可以做到,死后便不知会如何了。烧掉也是办法,不过有生之年里,我想留在身边,用以追怀晁衡大人。”
倘使有朝一日自己过世了,会安排把那封信交付惠果,到时候烧毁与否,全凭他处置……
据说,白铃对惠果说过这样的话。
“关于那封信,白铃夫人可曾说过什么?”
柳老夫人因此想起白铃生前说过的话。
“我曾听她提起信的事。”
“噢。”
“虽然没听说要把信交给惠果和尚,却知道她手上确实握有这样重要的信。”
“您读过那封信吗?”
“没有。我只听说过,但不知信的内容为何……”
“信在何处呢?”惠果问。
柳老夫人带惠果进入白铃房中,从柜子里取出几封信,再取出一个信匣,说道:“我想应该就是这个了。”
打开信匣,里头有一文卷,是白铃的亲笔信,说明自己死后任何人不得阅读信匣里的信件,只能交予青龙寺惠果和尚。
“是这个吗?”
柳老夫人递出信匣,惠果稍微拉开文卷,匆匆一瞄说道:“没错,就是这个。”
惠果恭敬地收下了那信匣。 “于是,那封信连同信匣一起被惠果阿阇梨带走了。”柳宗元说道。
惠果告辞之际,取出纸包的金子,打算留给老夫人。
“我不能接受这钱。刚刚您说,白铃夫人本来就要把这信匣交给您的。”柳夫人推辞说道。
“由我这个和尚来说可能有点奇怪,就算是供奉给白铃夫人的吧——”
惠果如此说完,留下金子,告辞而去。
“原来如此。所以,那封信现在在青龙寺惠果阿阇梨的手上吗?”空海说。
“应该是吧。如果没被烧毁的话——”
“那,您是认为,这次的事跟那封信有关——”
“有关。”
“您跟惠果阿阇梨提过此事吗?”空海问。
柳宗元有点忧愁地摇了摇头说:“还没说。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知道这番话该不该说。或者,正因为在这节骨眼上,才该说——”
柳宗元顿住话,欲言又止地将视线朝下。
“不过……”柳宗元保持俯视姿势,喃喃说道。
“是王大人吗?”空海开口问道。
“没错,空海先生。正是这样啊。我才为这件事伤神。”柳宗元抬起头来说:“若提起高力士大人的信,也就不得不提晁衡大人的倭文信。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也就不得不涉及王叔文大人或许偷信的事了?”
“是的,正是如此。”
“——”
“到底如何是好,我无法判断。”
“——”
“只好私下找到惠果阿阇梨,向他说明一切,商量如何是好。要不,就是跟王大人明言,要他说出心里话——”
“王大人目前状况如何?”
“很糟糕。”柳宗元断言道:“可以说非常糟糕。食不下咽,瘦得不成人形。晚上就算上床了,大概也辗转难眠。”
如此一来,柳宗元的负担势必加大。他看起来似乎也睡得不多,眼圈都已泛黑了。
“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您该如何做才好。”空海坦白地说。
“如果惠果阿阇梨没有烧毁高力士大人的信。那么,信应该还留在青龙寺。若能读到那封信,也许会有新发现。”
“惠果阿阇梨知道另一封信的事吗?”
“晁衡大人那封倭文信吗?恐怕还不知道吧——”
“若是这样,我们或许有机会读到惠果阿阇梨的那封信了。”
“此话怎讲?”
“可以告诉惠果阿阇梨,我们手上有一封这样的信,并且拿给他看。至于信上写些什么,柳先生可加以说明。接着再问他,若他手上还握有高力士大人那封信,能不能也让我们看看。”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有问题。” “刚才说的那事吗?”
“王大人或许曾偷走那封信的事,是否该告诉惠果阿阇梨?”
“嗯。”
“另一件是,现在惠果阿阇梨正专心为皇上施法,是否该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这种事?”
“此事的判断,不该是我,而是身临现场的柳先生吧。”
“诚然若是。我必须自行判断。”柳宗元咬着嘴唇说。
“对了,惠果阿阇梨此时正在施行何种法术呢?”空海问。
“我们未曾探问过。”柳宗元答道。
“说来也是。万一风声走漏,下咒者知道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法术,他们便可取巧闪避。如此一来,法力也将削弱大半了。”
“真会这样吗?”
“是的。”
“在那咒法之中,大概有许多不为吾人所知的微机妙处吧。”
“正是。譬如说,受咒的一方——以此次而言,如果皇上得知本身被施咒,反而容易受制于咒法了。”
“皇上已得知此事了。”
“若已知晓,恐怕无法忘却吧。当务之急是皇上必须意念坚定,绝不可臣服于咒法。”
“惠果阿阇梨也这么说。”
“嗯。”
“虽然我不晓得他施行的是何种法术,但惠果阿阇梨在皇上寝宫前设坛,法坛正前方置放一尊面目狰狞的佛像,然后,他坐落在像前祈诵。”
“原来……”空海意领神会般点头说道:“法坛中央是不是矗立着这么大的筒状物呢?”他两手交合,在胸前比划大小。
“您怎么知道?”
“惠果阿阇梨正在施行的可能是——”
“且慢,空海先生。如果您要说出法术名称,我们不听也无妨。万一我们听到了,又以某种形式传到对方耳里,法术威力恐怕会折损吧?”
“是的。”
“既然如此,我们宁可不听。”
“好。”空海点头继续说下去:“不过,有一点需言明在先。如果惠果阿阇梨施行的法术如我所推测,那么,将是极为强烈之法,每一位皇帝仅能施行一次。”
“这真是让人振奋的话啊。”柳宗元点点头后,问道:“对了,空海先生,刚刚您说到——”
“什么事?”
“若能得知对方所施行的咒术,将有方法可使咒力减半——”
“我是说过。”
“若敌方是您先前提到的督鲁治咒师,那么,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所施行的咒术了吗?”
“可说已有一些线索了。”
“数量庞大的虫加上狗——可以推测出是何种咒术吗?”
“惠果阿阇梨所施行的若是天竺法术,那么,督鲁治所施展的,很可能是唐国的咒法。” “我国的咒法?”
“道教咒法之中,有所谓‘蛊毒’和‘魇魅’两种,这次似乎是将两者合而为一了。”
所谓“蛊毒”,是借用动物具有的不祥之力向对方下咒的一种咒术。
譬如说,蛇和蛇、鼠和鼠等同类的生物大量搜集一处,放入一个容器里。然后,原封不动地放着。不久,饥饿的蛇或鼠会相互咬食,最后幸存的一只将成为施咒的道具。
空海说明蛊毒之法后,又说:“在我们倭国,这被称为‘打式’。”
“那‘魇魅’又是指什么?”
“这种法术是先制作人偶,再将下咒对象的毛发或指甲塞进人偶之中,用以替代对方,再用火烧炙或钉入钉子。”
“督鲁治咒师所用的,是将二者合而为一的咒术?”
“没错。”空海点头说:“而且,它的数量超乎寻常。还有,就是狗。”
“狗?”
“将狗头以下埋入土里,让它饿坏了再斩首。大概是利用狗的执念为咒术的力量。刚才我说这是贵国的法术,可是从狗的用途来看,似乎也融入异国的法术。”
“怎么说呢?”
“大概也有胡国——就是波斯的咒法成分。”空海说道。
“嗯。”柳宗元紧闭嘴唇,交抱双手。
“总觉得对方正在施行的咒术,有些是我推测不出的。”
“真是令人伤透脑筋。”
“您大概非常疲累了。不过,请您撑下去。另外,有件事或者很失礼……”
“什么事?”
“不,这非常僭越的——”
“请您畅言无妨。此时还讲什么失礼,多说益善。”
“不,不是针对柳先生,我是说可能会冒犯惠果阿阇梨。”
“请说吧。”
“照先前的话听来,恐怕惠果阿阇梨也会做同样的事——”
“什么事?”
“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再请皇上赐予数根毛发,埋入肉堆中。”
“喔。”
“然后,将皇上常穿的衣服覆盖肉堆,放置寝宫旁侧——”
“这是为了转移狗灵的怨念吗?”
“正是如此。”
“我可否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看法,再向惠果阿阇梨提这事?虽然这样对您非常失礼。”
柳宗元考虑到空海迟早得到惠果那儿,才提出此种建议。
“应该没此必要。既然是惠果阿阇梨,他一定会想出更好的方法。”
“明白了,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
柳宗元说完,再次望着空海,压低嗓音说:“空海先生,其实,今天我另有一事相告。” “这与空海先生方才所说的事有关。”不知是否难以启齿,柳宗元欲言又止。
“什么事呢?”
“空海先生,至今深受您的照顾。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开口向您请托,我实在于心不安……”
“什么事您尽管说吧。”
“向您请教愈多,我愈觉得,这对空海先生来说,是十分危险的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刚才您提到,如果知道对方施行何种咒术,可以使其威力减半——”
“是的,我说过。”
“就是这件事。”
“——”
“我想请您调查,对方到底是施行何种咒术?”
“——”
“用狗头、蛇、虫等活物的咒术,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您说对方似乎打算融入其他咒术。”
“没错。”
“我想请您追查,到底是什么咒术?”
“——”
“而且,皇上被下咒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这件事如我方才所说,空海先生只怕也会有生命危险。”柳宗元一口气把话说完。
空海闭口不语。
闭上眼睛深深呼气两次之后,才又睁开眼睛,望向逸势。
“空海……”逸势以“你打算如何”的眼神回望着空海。
“你觉得如何?”不料,先开口说出这话的竟是空海。
“你问我,我……”
逸势一时吞吞吐吐,答不出话来。
倘若空海对此有所行动,逸势势必也会被牵连。眼前的空海和逸势,虽说已涉入大半,不过,那几乎都是在偶然情况下参与的。
如果此刻允诺了,那等于正式涉入此事。这么一来,正如柳宗元所说,空海将会置身险境。 对逸势来说,也是一样的。
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当然好啊。”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
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
(译注:公元六○七年,日本摄政圣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使者,首度来华,开启中日交流的新页。时当隋炀帝大业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
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儿的本愿吗?”
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空海。”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
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关联?”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
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悔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虽然我嘴上说涉入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你,不是吗?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
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什、什么?”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
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也愈胡涂啊——”
“是吗?”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刚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没有。”
“不是讲了吗?”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
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
第七章 咒术大战
翌日——午前,子英和赤出现在西明寺,大猴带领两人来到空海的房间。
子英和赤面无笑容,坐在空海与昨晚留宿此地的逸势面前。赤的目光比昨日更加犀利,双唇紧闭,唇纹更加明显。不论子英或赤,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上下。
“空海先生——”赤紧张地说。
“嗯。”空海面带微笑望着两人。
“果然如先生所料。”
“什么事?”
“肉的事。”
“肉?”
“柳大人已向惠果阿阇梨报告昨天的事,阿阇梨立刻命人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
“柳大人说,事情正如空海先生所预料。”子英说道。
“这么一来,阿阇梨多少也可以养精蓄锐一下了。”空海答道。
“真的这样啊,空海,你都说中了。”逸势说道。
其实,逸势昨晚才从空海那里听到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法术。
以下就是它的内容。
该法名为“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也简称“转XX法”或“摧魔怨敌法”。它是摧灭这世间存在的一切恶魔或怨敌、至高无上的降伏之法。
一般来说,那不是为个人所作的法,惟有国家遭受危险,或濒临存亡关头时,才可施用此法。
此乃秘法中的秘法,是必置怨敌于死地的绝法。此法源起自天竺——印度。
密教僧人不空,东渡来唐时传入。不空——也就是惠果阿阇梨的师父,他并非汉人,而是道道地地的天竺人。
不空用唐语所翻译的《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记载了此法的施行步骤。
后来,空海将此书带回日本,成为真言宗野泽十二流派当中首屈一指的安祥寺流派秘法,慎重地传承了下来。
基本上,此法是为了国家社稷,但有时也为个人而进行。在这种情形下,就要采用降伏菩提大敌——无明、烦恼的方法。
具体来说,国家社稷面临危机,就在坛上设置转XX筒,然后作法。
转XX筒是以苦楝木制成。根据《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一书记载,将苦楝木削成圆形,长十二指、圆周八指。
转XX筒的上下四周,雕绘十六大护或八辐轮图案,筒内则封存折叠的怨敌人偶。
怨偶的双脚必须写上怨家或怨敌的名字。
装入怨敌人偶时,还必须让不动明王像踩着其头部和腹部,脚底写着其姓名。
法坛供奉上转XX筒之后,接着召请十六大护、王城镇守等诸神,以十八种方式作法护持。
作法终结后,取出怨偶,投入炉火焚烧。
至于本尊为何,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弥勒佛所示现、具有摧魔怨敌之相的大轮金刚;也有人说是摧魔怨敌菩萨本身;更有人说是代表转XX智的大威德明王,或金刚萨埵、金轮佛顶,甚至说是转XX筒本身。
“想必还加入了他自己的法功,但我想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应该是这个——”空海向逸势如此说明。
当时,逸势问空海:“不过,空海啊,这么说来,惠果阿阇梨岂不是要在怨偶上写上名字——”
“大概吧。”
“那也就是说,阿阇梨已知道怨敌的名字了?”
“应该是吧。”
“那他到底是写上督鲁治咒师的名字,还是白龙的名字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空海闭上眼睛说道:“不过,如果写上真名,法力也会大增——”
“真名?”
“所以逸势啊,假如你与可能对你下咒的家伙碰面时,记得要用假名比较好。”空海笑道。
这是昨晚的事。
[ 本帖最后由 享受人生 于 2006-6-26 02:20 编辑 ] “话又说回来——”空海对神情紧张的子英和赤说:“昨天,子英曾到崇德坊督鲁治咒师的宅邸走了一趟吧。”
“去了。”
“结果如何?”
“不见督鲁治咒师踪影。”
“那女人呢?”
“女人也不见了,毫无人影,两人似乎都走了。”
“那,情况如何?”被空海一问,子英微微皱起眉头。
“惨不忍睹,非常骇人。满地都是狗尸或蛇、蟾蜍、蜈蚣的遗骸,暴露在庭院中——”
据说,庭院角落里,光是狗头就堆积了上百个。还有同样数量的狗身残骸,埋藏在庭院地下。被煮杀或碎裂的蛇尸,约有三百余条。相同下场的蟾蜍遗体,逼近四百只。
渗透进入土中的狗血气味和腐臭,浓烈地飘浮在空中。
“有件事很怪。”子英说。
“怪事?”
“那里不仅有尸骸,还有活物。”
“活物?”
“瓮里的活蛇,还有二百条左右。蟾蜍大约也接近这个数量——”
“是吗?”
“还有狗。”
“狗?”
“是的。废宅内有十几只狗游荡着,有些还抢食同伴尸骸。”
“原来——”
“这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不论狗、蛇或蟾蜍,都是施咒的道具。把它们留了下来,莫非想要停止施咒——”
“是吗?都留下来了——”
“狗的数量应该更多才对吧,我想许多狗都逃出去了,只残留一些在宅邸内。”
“大概有几种可能。”
“喔。”
“一是如同子英所说,他们放弃施咒了。”
“是。”
“另一则是,他们放弃之前的咒法,改施其他咒术。”
“因为他们所施行的咒术,已被人知道,确实有可能改用他法。”
“或是故意留下狗、蛇,让人以为他们要改法,其实继续施行原来的咒术——”
“——”
“或者只是因为走避不及,无法将大量的狗、蛇运往他处。再说,那些活物一起运走也太惹人注目了。要不,就是已运走一部分,留下部分狗、蛇——”
“到底是哪个呢?”
“现在无需判断。目前的问题是督鲁治咒师到哪里去了?关于这点,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子英摇摇头:“我们不露痕迹地问过附近的人,不过,尚未有人通报状似督鲁治咒师一行人的去向。” “是吗?”
“我们无法大肆访查。因为皇上被下咒这种事,绝不能公诸于世。”赤有点焦躁地说。
“说的也是。”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应该会有人来向我或赤通报,到时会立刻转达给空海先生——”
“明白了。”
“对了,昨天您提到关于这件事,有一、两点或可交代我们。”赤问道。
“您尽管吩咐。”子英接着说。
“其实,我现在有种种想法,想要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先前你去过的崇德坊宅邸,你可晓得那间屋主是谁?”
“这个,我想立刻查得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
“屋主是谁,其中有问题吗?”
“我刚刚说过了,有种种想法。只是,你们还是不要有先入之见比较好,因此,目前先不说明。人往往只想找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反而看不见其他事——”
“知道了。”子英点头。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赤,我先拜托你这件事——”
空海从怀里取出一张四折的纸,打开来让大家观看。
上面用汉文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这是?”赤问道。
“我昨晚所写的。”
“所以……”赤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想请你们再多写几张,拿到朱雀大街、西市、东市显眼的地方张贴。”
“张贴这个?”
“理由说来话长,能否请两位先帮我办妥这件事?”
“知道了。”赤点头答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等办完这事之后再说——”
“是。”两人毕恭毕敬响应。
之后,简短交谈了一下,两人道:“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说毕,便离开西明寺。
子英和赤离去之后,逸势问空海:“喂,你刚刚交代两人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为何要交代子英那件事呢?”
“你是说,让他调查崇德坊宅邸主人那事吗?”
“正是。”
“你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要问你啊,空海——”
“听好,逸势,这次事件,虽然大小事情层出不穷,不过却有几个共同符码。” “符码?”
“所以现在要找人去调查。”
“这我可听得一头雾水了。”
“总之,等调查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吧。”
“别卖关子了,空海。”
“我不是卖关子。”
“你这样会让我好奇得发狂呢。”
“你再等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那,你交给赤的纸张是什么?上面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那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写给丹翁大师的信。”
“写给丹翁大师?”
“意思是,空海想找他,请他来访。”
“什么?”
“‘天空放晴日’并无特别意思。只要有‘空’这个字,任何句子都可以。那个‘空’,指的是空海的‘空’。”
“‘亟思再吃瓜’——指的又是什么?”
“不是说过了?就是想再见个面的意思啊。”
“可是,纸上写的是想吃瓜。”
“逸势啊,去年我们踏上这块土地时,不是曾在洛阳从丹翁大师手中得到瓜果吗?”
“那个施法植瓜的老人?”
“是啊。”
“原来如此。”
“明白了吧?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不会明白谁要寄给谁。惟有丹翁大师才知道。”
“那,你跟丹翁大师要谈些什么?”
“目的与请人去调查那屋主是谁一样。”
“啊?”
“总之,我想请教丹翁大师,白龙现在人在何处?”
“丹翁大师知道吗?”
“我也没把握——”空海将视线移至远方空中。
此时,外面传来大猴叫声:“空海先生——”
“怎么了?”空海答道。
“白乐天先生又来见您了。”
“白乐天?”
说起白乐天,前几天才来西明寺探访过空海。那天一别,不过几天功夫。
“请他进来。”空海说。
不一会儿,白乐天进空海房里来了。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样。
“您怎么了?”空海问。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白乐天答道。
“决心?”
“这次,我决心走一趟骊山华清宫。我专程来告诉您。”白乐天难得说得这么利落:“空海先生若是方便,也跟我一起去吧。” “结果还是在那里。”白乐天向空海低语说道。
“那里,华清宫吗?”
“是的。”白乐天点点头,用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玄宗皇帝和贵妃共度的所有场所,请您想想,到底何处最幸福?”
“原来如此,就是华清宫吗?”空海似乎想起某事,望着白乐天,点头说道:“您说的没错。其他地方都不是。此刻若要我说出一处与两人相关的地方,终究还是那里。”
“我打算四天后动身,您也一起去吗?”
“当然。”
“当天一早,我会来这儿找您。这期间,如果您有变卦,请找人捎信来。”
说完这些,白乐天又像吐出嘴里小石子一般说道:“那我回去了。”随即起身告辞。
“那就——”
“再会了——”
白乐天离去后,逸势开口了:“喂,空海啊。骊山华清宫怎么啦?”
“方才不是跟你提过符码的事?”
“符码?”
“我不是说,要子英、赤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了,可你没提到符码的意思。”
“是贵妃殿下。”
“贵妃?”
“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与贵妃殿下有某种牵连。”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
“为了确认此事,我才请赤和子英帮忙调查。”
“你的意思是说,连崇德坊那宅邸也与贵妃殿下有牵连吗?”
“所以,才要子英帮忙查个清楚——”
“如果有,又会怎样?”
“若有牵连,就可以作为线索,解开为何白龙图谋减损皇上寿命这个谜了。”
“什么?!”
“说到底,还真不愧是……”
“不愧是?”
“我是说白乐天。”
“那男人怎么了?”
“我忽略了骊山华清宫这么明显的符码。那男人却一眼看穿了。” “他看穿了什么?”
“对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殿下而言,华清宫正是他们最熟悉且惬意的地方。”
“——”
“他那般执着创作那首长诗,也难怪他会看穿此事。”
空海的意思,讲出来之后,逸势也能心领神会了。
说起来,玄宗皇帝初次听闻儿子寿王之妻——杨玉环的事,正是在骊山的时候。
唐开元二十八年(七四○年)十月——
玄宗驾临骊山温泉宫之时,首次听说有一绝世美女之事。
听闻此事,玄宗即刻召唤随侍的高力士。
“朕听闻此言,传说当真?”
想当然耳,高力士早听说过杨玉环的美貌。当时,高力士必然恭敬地附和玄宗的话。
“臣听过。”
“连你也听过吗?”
此时,玄宗才首次表露兴趣说道:“如果传闻属实,务必让朕一睹其美貌。”
皇上想一睹容貌,换句话说,就是要召见的意思。高力士于是将杨玉环一路迎接到骊山来。
据说,玄宗与杨玉环在此初遇,皇上惊为天人,便顺势将她留在身边。
此事见于《资治通鉴》,当然很可能如此,不过,事实或者多少也有出入。
首先,玄宗皇帝迄今不知儿媳妇杨玉环的美貌——换句话说,在那之前他不曾见过杨玉环,说来有些不合情理。
照说,更早之前玄宗便应已知其美貌,至于他于何时、如何将此美女纳为己有,一定事先就想好对策了。
况且,当时蒙召的杨玉环,立刻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进驻太真宫,事情进行得过于迅速,由此也可反推而知。
无论如何,太真宫位于骊山,此处毫无疑问是杨玉环与玄宗幽会之所。
彼时,玄宗极度热衷神仙道,由此或可推测,玄宗让杨玉环以女道士身份入驻太真宫的主意,当是取意自神仙道。
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新唐书》如此记载。
在远离长安城的骊山,整日沉迷女色,难怪会荒怠国政。
玄宗甚至留下这样的话:“朕得杨贵妃,如获至宝。”
“此外,与贵妃殿下一起失踪的黄鹤、白龙、丹龙,不也是在骊山华清宫吗?”空海说。
“啊,正是如此。”
“或许可以说,故事从头到尾全发生在华清宫。”
“空海,所谓故事的结尾,是指何时?是五十年前的事吗?或者根本还没结束呢?”
“从现在开始,往后所发生的事,就非我所能掌握的了。”
空海说完,面露沉静的微笑。
第八章 幻法大日如来
尊仁醒了。最初,尊仁不清楚为何自己会醒来,他知道自己完全处于深眠状态,应该不可能轻易醒来。风声、虫鸣、鼠窜声、树梢摇曳声,这些声音弄不醒他。不致唤醒沉睡中的他。
可是,如果这是火焰燃烧的声音,即使比虫鸣更微弱,他也会醒过来。因为此等声音极其不同。而且,是可能招来极度危险的声音。
所以,现在自己会醒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是有人踩踏走廊地板所发出的声响?甚至,根本不是任何声音,仅是某种迹象?或者,完全没有任何原因,不过就是半夜醒来而已呢?
那样的情形也并非不可能。一年内总有一两次。不过,每次醒来后,只要探索一下内心,便知道原因。
可能做了惹厌的梦,或是屋隙吹进一阵寒风,或是惦记着某事,由于这些事所产生的意识微波,自己才会醒来,醒来后也能知道原因。
然而,这次醒来的原因到底为何?他觉得很奇怪。
“怎么回事?”
侧耳倾听。探询动静,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
尊仁推开被褥起身。若是平日,他会置之不顾,不会因在半夜醒来,而特意起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惠果不在寺里。
倘若惠果不在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将会影响到他目前正在做的事。
惠果如今人在宫内,正在作法护持皇上。寺里少有人知道这件事,若出事了,会阻碍惠果的咒术。
尊仁起身。裸足而行。步出室外。穿过走廊,朝正殿走去。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体热逐渐消散着。过廊上方搭有屋顶。左右两侧是庭院。
蓝色月光映照在左右地面上。
尊仁手持钥匙而来,打开锁后,推动厚重的门扉,踏入正殿,透过窗口射入的月光,依稀可见其中景象。
正面是尊巨大的大日如来像,佛像表面包覆着一层金箔,正散发着微弱黯淡的金光。
“不是这里……”尊仁低声喃喃自语。
这里……
有声音传了过来,不,感觉似乎不是声音。
是无声的声音,在自己内心作响,是自言自语吗?
尊仁暗忖。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灯盏上点火,一盏小小的灯火,这盏燃烧的红光,感觉让正殿显得更加阴暗了。
尊仁再度巡视正殿,探寻动静。
不见人影。毫无声响。
倘若有任何动静,那就是灯火微照的金身大日如来了。
宝相庄严,量感凝然,统摄这宇宙的存在。
大日如来的存在是绝对性的。
说它是一种迹象,也不为过。
突然——
“喂……”
大日如来的嘴唇蠕动了。 怎么可能?尊仁这样想着。
大日如来的嘴唇,怎么可能会动?大概是自己看走眼了吧。
因为灯火摇曳,才会看花了。
那声音,也只是感觉听见而已,大概也听错了吧。
仿佛窥见尊仁内心深处,如来又蠕动嘴唇说道:“是我……”
什么?!
大日如来的嘴唇确实动了,“是我”这句话,也的确传入耳际。绝不可能的事。
尊仁相信大日如来的存在。
身为一名密教徒,那是自然而然的认知。
他同时也理解它不是人格化之神。
他知道,“大日如来”是人们赋予统摄此一宇宙之原理的名称。对此原理,他有时会将之视为拥有人格或感情的存在,这时,他会极其自然地在内心向它说话,向那个具有人格的大日如来言说。
像是说:倘是大日如来,对此将作何感想?
像是说:反正大日如来能洞察一切事物。
像是说:大日如来应该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吧。
他虽然会如此思考,但那只是为了方便起见,不会有所逾越。大日如来的存在是一种纯粹的智能,是一种法理的常轨。
更何况眼前的大日如来,是一物体。
是在青铜打造的身躯上贴附金箔的物体。是金属物。
不过,虽然只是金属物,却也是体现大日如来的物体,象征大日如来的物体。绝非一般金属物。是令人思考它背后原理的必要之物,不能等闲视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便可相信,那尊佛像会开口说话。
因为,此刻出现在眼前的,绝非大日如来本身。
只不过,现实情境之中,自己却听见“是我”的声音,还看见大日如来确实蠕动了嘴唇。可是——
尊仁更进一步思考。
会不会只是自己这么想,其实并没听见什么声音?大日如来也没有开口。
或者,确实听到了声音,但大日如来的嘴唇并未开阖。
这倒还有可能。
倘若是这样,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应该是自己出毛病了。
那么,自己出错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法术?!
尊仁如此想着。
有人正在对自己作法。
他知道世上有这种法术。
而且,自己多少也能操弄那样的法术。 自己来这寺里修行,所修习的佛法当中,也包括行使那样的法术。方士、道士所施行的法术,自己也有能力办到。
如果对方没有任何修行,只是个凡人,那么,刚才自己所体验之事,也同样有办法让别人体验到。
他也可以让人以为本应不会讲话的人偶开口说话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中了类似法术。
就自己所知,能让自己中术的,只有师父惠果阿阇梨一人而已。
或者寿水或来自吐蕃的凤鸣,也有这种能力。
然而,不论寿水或凤鸣,如今都不在寺内。
他们都随同师父惠果阿阇梨在宫里。
一行人是为了护持皇上性命而去的,因为皇上正遭人下咒。
现在,只剩自己负责看守青龙寺。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对自己布下这样的法术?
而且,自己究竟何时陷入对方法术而不自知?
睡觉的时候吗?
方才,正是感受到某种奇妙的迹象,方才惊醒过来。
难道醒来那一刹那,就被施法了?还是进入正殿之后?
某种动静引诱自己来到正殿,又以若有似无的声音召唤:“在这里……”
是那时中术的吗?
还是睡觉时,早已被他人施法了?
倘若能不动声色地站在睡觉者枕边,那么施行法术便容易得很。
只消在耳边喃喃说出想要施用的咒术内容即可。
可是,有人能对自己这样做吗?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并施法的人,究竟在哪里?
当然,作法的方式,不仅在耳边细语。
也可以温柔抚触身体。
或是轻轻呵气。
之后再配合对方反应而施行法术。
例如,在对方颈部轻轻呵气,只要对方稍微流露寒冷的神情,再向对方说:“好冷啊……”
对方便会中术。
也可以说:“起风了。”
视状况,更可以说:“下雨了。”
接着,一面观察对方反应,一面施法。
突然对年轻女子作法,要她一下子就褪下衣裳,这很困难。因为即使作法了,支配其行动的,还是日常思维。倘若想让年轻女子脱衣,首先要让她觉得热,再让她认为自己来到美丽的水泉旁,最后对她说:“在这里洗个澡好了。”
如此,女子才会脱掉衣服。
是睡觉那时吗?尊仁再度如此自问。
恐怕是吧。
对方在自己睡觉时,前来作法。
然而,那法术尚未竟全功。 若以方才年轻女子的例子打比方,虽然被带引到泉水旁,且被命令褪下衣裳,却在最后时刻明白了那里并非水泉边一般。
尊仁在脑里迅捷思考,甚至到了如此地步。
那,要怎么办呢?应该设法彻底破解法术吗?
倘若想完全清醒,任何真言都可以,只要闭目静心,唱诵二、三遍就可解开咒术。如此,自己就能觉醒了。
不过——
这样好吗?
自己若完全觉醒了,届时对方也会逃之夭夭吧。
这么一来,就无法得知为何对方要特意跑到青龙寺,对自己施咒的原因了。
怎么办呢?那就佯装中术,直接询问对方目的吧?
在此状态下,和施法对手交谈,其实带有极大危险。
很可能进一步陷入对方咒术之中。必须格外留意。
做得到吗?
大概可以吧——
尊仁这样想着。
目前,有利的是,对方一直还以为自己尚未察觉被施法。
应该可以利用这个状况吧?
不过,虽说要佯装中术,冷不防地合掌膜拜大日如来,也似乎太做作了。
该采取何种对策才好呢?
“是我啊……”
大日如来的嘴唇又动了。
“怪哉……”尊仁开口,望着大日如来问道:“所谓‘我’,是指哪一位?”
“就是我嘛。”佛像又说道。
尊仁已明白对方意图了。
他要自己说出“大日如来”这句话。如此,自己就会更加深陷于对方法术之中。
“光说‘我’,无法猜出是谁?”
“你是想要我说出‘大日如来’这四个字吗?”
此一回答极其微妙。
虽然说出“大日如来”四个字,却没说自己正是大日如来。
“想要你说或不想要你说,我全没想过。不过是希望你报上名来。”
“你在怀疑我,是吧?”那张嘴又开口了。
没错——
此刻绝不能如此回答。
这样回的话,等于授予对方“自己在怀疑”这一把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回答反而等同于自己已认定他就是大日如来。
“你心里在想,大日如来座像没道理会动,还开口说话,是吧?”
这是非常巧妙的攻势。 “你心里在想,自己正遭人施用什么法术,是吗?”
可是,也不能点头承认这个问题。
“请问尊姓大名——”尊仁如此回道。
大日如来听后大笑:“那,我报上假名可好?”
“请说真名——”
“不行。”大日如来说毕,又说:“虽然不行,还是告诉你吧。”
“请说。”
“我的真名是‘假名为大日如来’。”
绝妙好答,丝毫未见妥协。
“请教大名的事,暂且作罢。”
“唔。”
“能否告知来意?”
“什么来意?”
“想听听看,您特意呼唤我到此的原因?”
“我想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惠果阿阇梨慎重保管的东西。”
“若说没有,一件没有;若说有,就有很多。”
“不需要很多,我要的只一件。”
“什么东西?”
“文卷。”
“文卷?”
“嗯。”
“文卷也有很多种。是什么样的文卷?”
“不知道。”
“这就怪了——”
“虽然不知道,但惠果阿阇梨确实拥有它。”
“只是,惠果师父目前不在寺里。”
“是在宫里吧。”
你知道得可真详细——
尊仁本想如此说,却又打消念头了。
因为对方可能不知道惠果到哪里去了。这样说,其实只是想套话而已。
“我可不是在套你话。”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似乎可以看透尊仁内心。
“我全都知道了。有人想下咒杀害永贞皇帝,是吧?”
“——” “惠果为了护持永贞而去宫里除咒,是吧?”
“俗世之事,您竟然这么有兴趣——”
尊仁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地说道。
“那文卷,惠果阿阇梨不可能带到宫里去——”
“——”
“我猜,一定在这青龙寺某处。”
“——”
“如何,你知道那地方吗?”
“法术如此高明的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花些时间,迟早找得到。不过,我不能把时间花在搜寻之上。所以就来问你了。”
“为何你认为我知道那文卷所在?”
“因为如果我是惠果,一定会交代完文卷的事之后才出门。”
“什么意思?”
“假使此刻失火了,你会怎么办?”
“火?”
“如果寺里起火了,延烧到正殿,你会怎么办?”
“——”
“应该会将佛像、经典搬到寺外吧?”
“——”
“可是,那文卷并非经典。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其重要性,很可能会耽误抢救时间。若是那样,文卷不就烧成灰烬了吗?”
“你是说,惠果师父外出期间,寺里会发生火灾?”
“或许吧。”
“有人会放火?”
“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
“我来放火吧!”
“假名为大日如来”如此说毕之后,脸庞立即现出熊熊红光。
仔细一看,方才尊仁所点上的灯火,已扩变五倍之大。
“这主意太可怕了——”
“我来放火,烧遍全寺。如此,就能知道实情了。”
“什么实情?”
“惠果到底有无告诉你文卷所在的实情。”
“是吗?”
“如果你知道文卷所在,一旦火势延烧,就会仓皇带着文卷往外跑吧。到时候,我再从你手中抢走,好吗?” 尊仁额头,首度浮现细微汗珠。
他开始后悔和侵入者交谈了。
交手的对方或许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家伙。
“你在流汗……”
“假名为大日如来”的对手,以观察尊仁反应为乐的声调说道。
“如何?”声音很骇人:“我来放火好吗?”
尊仁无言以对。
失败了——
惠果阿阇梨确实把文卷交给自己保管。
当然,上面写些什么,他并不知道。
不过,惠果阿阇梨说,这东西十分重要。
还特别嘱咐,万一寺内失火,务必携出。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知情者,仅有自己而已。
对方却都晓得了。
他深深明白,这些事并非自己告诉对方的,而是对方告诉自己这些事。
只是,很不可思议地,对方所说全是事实。仿佛自己的内心已被他读透了似的。
“猜到了吧。”
听得出来对方声音带有笑意。
尊仁心想,自己竟然和如此厉害的家伙打交道。
究竟何时陷入那家伙的法术之中?
不过,自己还有最后的撒手锏。
“放火就麻烦了。”尊仁说道。
“是吧。”
“我可以把文卷带来这里。”尊仁转变语气说道。
“是吗?”
“确实如你所说,我从惠果阿阇梨那儿听过文卷的事。”
“嗯。”
“我也知道文卷在哪里。”
“你很老实。”
“惠果师父还这样对我说过。”
“噢,怎么说——”
“他说,自己外出期间,可能会有人动文卷的主意。”
“是啊。”
“总之,来者绝非生手。有时甚至可能危及性命安全。判断自己不敌时,就赶快将文卷交给他——”
“是吗?” “不过,交付之前,必须和他有个约定。”
“什么约定?”
“交付时才说。”
“现在不能说吗?”
“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取文卷。到底是何种约定,到时候┰偎怠!豹
“我明白了。”
“假名为大日如来”点了点头。
“那——”
尊仁语毕,转身走出了正殿。
穿过狭窄的回廊之后,走进惠果房间。
点亮了灯火。
灯火之中浮现惠果房间模样。
书桌。
上面放着几卷经典。
床铺靠墙处设了一个小佛坛,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大日如来像。
佛像正前方有一火炉。
尊仁伸手自佛像背后取出木箱。
打开箱盖。
里面有一卷文卷。
取出文卷,解开细绳,摊开……
尊仁走近佛灯,把摊开的卷轴放在火焰上焚烧。
不一会儿,火焰延烧到卷轴上。
待文卷完全点燃之后,尊仁一面将燃烧中的卷轴摊开,一面放入火炉里。
火焰愈来愈大,卷轴不断燃烧着。
此时——
“哼!”
火炉对面的大日如来佛像,瞪眼怒视出声喝斥。
佛像虽小,眼睛却像真人一样。
“你在做什么!”小如来佛像问道。
尊仁不发一语,继续将卷轴摊开以方便燃烧。
“等一下,你欺骗我!”
颜色暗淡的铜铸大日如来像,从原地站起身来。
这尊大日如来像,高度不过是人的头部大小。
如来像伸手去抢燃烧中的文卷,尊仁以右掌将之击倒。
大日如来向后倒下,在火光映照下,手脚胡乱摇动着。
“你、你!”
大日如来翻身站起。
“如何?无法动手了吧。”尊仁边说边扬声大笑。
然后——
听到自己的笑声,尊仁醒了过来。
原来他还躺在自己床铺上。
他在床铺上扬声大笑,而且因为自己的笑声,醒过来了。 怪哉——
尊仁起身,在黑暗中思索。方才那是什么?是梦境吗?
如果是梦境,未免太清晰了。记忆如此生动。起身后,他拿起烛台,点上了火。
手持烛台步出走廊,往正殿方向走去,走进正殿,望向正中那座巨大的大日如来佛像。一如方才所见,眼前大日如来隐约反射出火焰颜色。
方才——或是在梦中,正是这尊佛像对着自己开口说话。
此刻,即使再怎么凝视,大日如来依然是大日如来。
毫无奇异之处。
自己仍然在法术之中吗?还是已经醒来了?
尊仁闭上双眼,反复凝神呼吸,在心中想像月亮影像。
圆形,满月的圆形。
这是名为“月轮观”的密教冥想法。
可以让心波不起,宛如止水。
没问题——
他如此想着,以自我意识扫描内心轮廓,确认没有任何其他意识潜入自己内心。
接下来是惠果的房间。
他步入房内,站在火炉前,望向对面的大日如来像。
看不出有移动的痕迹。
伸手往佛像的背后探索。
如果文卷在这里——
没有。
手指落空。
他大吃一惊。
啊,对了——
尊仁想起来了。没有是对的。
曾经放在这里的文卷,已被自己取出烧毁了。所以,这里没有也是理所当然。
等一下。
如果文卷没了,方才之事就不是梦境了?不,如果不是梦,那样也好。文卷既被烧毁,对方就会死心了。
只是,叫人不舒服的是,自己何时回到房间睡下,竟毫无记忆。
真是梦吗?
还是真的呢?
真的话,应该有烧毁文卷的灰烬才对。
尊仁蹲下身,搜寻灰烬。
不,不是在地板。是在火炉里。
那时,自己不是把燃烧中的文卷放进火炉吗? 尊仁起身,将灯火罩映火炉。
有了。
炉里有看似文卷燃烧后的灰烬。
灰烬是有了,但文卷残留物呢?
虽然火势猛烈,但光那程度,不可能烧毁全部文卷。
应该还留有没完全烧毁的卷轴及其他部分。
难道被人拿走了?尊仁这样想着。
自称“大日如来”的对手,取走了炉内烧余物?
若是如此,那也好。
那文卷,其实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前预备的另一文卷。
是尊仁所抄写的《般若心经》文卷。
若对方带那烧余物,看到残留文字,应该会立即发现它是伪冒品。
要是发现了,不是会再回到青龙寺吗?然而,对方并无返转的迹象。
尊仁突然不安起来。
莫非真的文卷被人夺走了?
尊仁手持烛台走出惠果房间。
朝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位于正殿西侧,以有屋顶的回廊与正殿连结。
尊仁快步穿过回廊,来到藏经阁前。
虽然门扉深锁,但他从惠果房间取来了钥匙。
入口处并无任何异状。
不过,那是个曾用幻术迷惑自己的对手。很可能趁自己睡觉时,用这把钥匙打开藏经阁,拿走文卷,再把钥匙归还原处。
或者,也可能使用其他方法潜入此地。
必须进去确认一下。
他用钥匙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借助烛火前行,望向最里边的架子。
大批经典以卷轴形式,堆积在架上。
要从架上立刻找出那文卷,显然不可能。
必须逐一审视每一卷轴内容才行。
惟有亲自将文卷收藏在这里的人,才能一眼看出其所在。
知道此事的,仅有自己和惠果。
从上面数来第三个架上。
成堆卷轴当中,其中之一就是那文卷。
尊仁伸手取出文卷。
他把烛台搁在架上,双手捧着文卷,以灯光照映。
是这卷没错!
惠果曾对他说过,不可阅读内容,因此尊仁无法打开观看,但确实是这卷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