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涂伟搬去多伦多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如那阙《卜算子》中吟唱的:“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所不同的是,我们的“长江”是一条花开花落春去秋来的高速公路。
我们被思念折磨着。最初,几乎每隔几个星期,涂伟就会开车从多伦多来纽约小住上一个星期。那一段日子,我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下班回家,看到楼下停着那一部墨绿色的FREE LANDER。涂伟微笑着站在车外,向我张开双臂,象一只归巢的大鸟。兔白菜乖乖的系着安全带坐在后座,依然一副傻傻憨憨的笑模样。ONE WAY趴在前座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左右摆动着小小的脑袋,转着黑溜溜的眼睛,完全没有一点点作为乌龟应有的腼腆和羞涩。涂伟摸摸ONE WAY的硬壳,告诉我,每一次过境的时候,检查官总是对ONE WAY要盘问个半天,并且做个全身检查。 ONE WAY一开始还是惊慌失措的样子,久而久之,他变得“勇敢“又”从容“起来。我哈哈大笑的说,下次要不别带ONE WAY,免得过关的时候又要耽搁个半天。涂伟摇摇头说,ONE WAY一个人在家会孤单,他一个人行驶在无人的高速公路也会孤单。我蓦然心疼。他却不在乎的笑笑说,来时想着你一路飞驶,只是回去的时候心里有点不妥。
涂伟在纽约的日子,我总是无心工作,经常迟到早退,不时请事假病假。我们好象是要争分夺秒似的厮守在一起。白天,我们手拉手去逛街,开着车在新泽西界内四处溜达;晚上我们在久无炊烟的厨房忙碌半天,做一些我的拿手好菜,譬如“二十四桥明月夜”什么,然后挤在一起笑笑闹闹的边吃边看电视。有的时候,我们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小小的蓝天,漫无目的的聊着,或者干脆坐在车里面听听音乐,凝视夜空里清亮的一轮圆月。
五月花开的季节,我们从新泽西最北面沿着Garden State Parkway一直一直开到新泽西最最南面的五月海角(CAPE MAY)。五月的日落海滩(Sunset Beach),在春天纷乱的鸟声里面,显得静谧而空旷。我们坐在黄昏的海边,看落日渐渐隐去,看暮色四合,我们相依着沉默。那一刻,似乎一伸手,我就能触摸到传说里那只名叫天长地久的飞鸟。
到了七月审计的淡季,我休假飞去去多伦多,和涂伟同住。涂伟仿佛看透了我想要和他独处的心思,就再没有安排我和他朋友们的聚会。他陪着我,在多伦多细细消磨这个美丽的夏天…… 我们去中央岛租两个人一起骑的那种自行车,在岛上骑了一圈又一圈;我们舔着711买的冰激凌,坐在草地上面,看社区里韩国人的纳凉音乐会;我们一大早起床,到海边趁着潮汐,钓起一大桶不认识的鱼……
和涂伟在一起日子是开心的。我想,相爱的人,是愚笨的、是痴傻的、是轻信的、是容易感动的,任何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在我们眼里都可能成了妙不可言或者回味无穷。甚至连和涂伟一起去Coin Laundry洗衣服这么一件普通的小事,我都企图从中读出关于“相依为命” 的主题。然而,如此这般的太过用力太过用心,终究是无法长久持续的,也许一生只有一次,甚至有的人一生也未曾有过。
是的,我们的幸福,是一座空中楼阁。即使在极度的幸福里面,我们仍然刻意回避一些敏感的雷区。
“四大“的AUDITOR经常会成为猎头的目标。因着在PWC工作的关系,我认识了不少猎头,并不时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工作机会。一开始,我每每得到此类信息,总是马上要FORWARD给涂伟。涂伟也就积极的和猎头们联系。只是,“猎人”们天生冷漠又理智,一旦知道你不是他们的目标,免不了收起满脸阳光灿烂,对着他黑口黑面起来。于是,我们时常有了关于某一个猎头是否NICE的争执。最后,涂伟冷冷丢来一句,“我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你不要再PUSH我” 的话,彻底打击了我的一片“冰心在玉壶”,从此让这个话题列入“禁忌” 区域。
慢慢的我发现,不知是北美经济大萧条,还是涂伟实在运气太差,他在这里找工作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开始委婉的劝说他,是否考虑回国发展。涂伟沉默很久之后,说出这番话来,“现在我坚持在这里找工作,已经不单单是为了你了。我是想争一口气吧。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涂伟,也算是堂堂MBA毕业,居然在北美找不到工作!况且现在铺天盖地的加国移民。回北京,你都不好意思跟人说,是加拿大回来的。我不混出一点名堂,怎么在以前的兄弟面前抬头做人。我老爷子更是要喋喋不休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就是不信这个邪!我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倒霉吧!否则真是邪乎了!” 我听着,心慌意乱的看着涂伟,忽然有一种放声大哭的冲动。
我默默祈祷,我们即使不能成为命运的宠儿,也不要成为它的玩具。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信仰上帝,在夜夜虔诚的祷告里,喃喃向基督说自己那微小的愿望,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直到说了“阿门”,才可以安然入睡。
涂伟没有工作的状况,随着日子的推移,渐渐呈现出 “病入膏肓” 的趋势,象是一个小小的感冒,慢慢演变成一场严重的肺炎,开始传染给周围的人。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每一次我打电话回家,爸爸妈妈总是会问起涂伟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每每装作无比轻松的样子答,快了快了,正在面试呢。到后来,爸爸妈妈不再相信涂伟那些没完没了的“面试”,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好用琼瑶小说女主角的口气告诉他们,无论他有没有工作,我都跟定他了,我要和他结婚。其结果是,一个星期以后收到爸爸妈妈长长的一封家书,语重心长的劝戒我,不要感情用事,生活现实,他们不希望我荣华富贵,但是至少平平安安的能够衣食无忧,云云云云。看着信间爸爸妈妈字字斟酌,想象他们写这封信时,发白苍苍焦急忧虑的样子,我无法理直气壮,固执己见…… 我告诉自己,再等等,再耐心等等,一切都会有转机。只是,这个转机迟迟没有出现。
我常常在想,如果,如果,当初在有“兔白菜”的时候,我们借着那个契机,就一鼓作气结婚生子,会是怎样的情景。只是,那一个契机,就如电脑游戏里面瞬间出现的金币,消失了,就不知道何时再重现。我们慢慢把所有的将来,自欺欺人的维系在“工作” 这一条细细的绳索上面,却无法履之如平地。命运弄人,不知不觉间,当时那个没有及时做出的决定,变得越来越难,越来越不可能。
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一天一天滑过去。和涂伟在一起的开心热闹,只是让没有涂伟的日子,显得更加空旷而寂寞。我们是一根忽而拉长忽而压扁的弹簧,一下子冲上巅峰,一下子又跌倒谷底。记得中学物理老师教过,弹簧反复拉长缩短,会失去弹性系数,最后就变成一段普普通通的钢丝。我害怕,我和涂伟,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段失去弹性系数的弹簧。
涂伟不在纽约的时候,我成了一个“工作狂”。我每天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因为我讨厌沿路别家窗口传出的饭菜香味,讨厌听到隔壁邻居一家人吃饭时熙熙攘攘的笑声…… 周末,我自告奋勇的加班,不是我勤奋上进,甘愿为资本家卖命,只是我缺乏想象力,不知道一个人的周末如何打发。
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十月份年度评审的时候,我居然被破格提升为Acting Senior,全面负责一家金融公司的审计项目。这家公司总部设在洛杉矶,在全国各地还有很多的分支机构。于是从2003年的秋天开始,我成了天空里的一只飞鸟,穿梭飞行于东海岸和西海岸之间,起落于JFK和LAX机场,三个小时的时差,两岸不同的气候,完全紊乱了我的生物时钟。由于频繁出差的缘故,我和涂伟相聚的间隙开始在不知不觉间拉长。
与此同时,涂伟一边继续找着那“远在天涯,近在眼前”的工作,一边琢磨和王飞合伙做一些生意,小到代理国内手机在加国的销售,大到贩卖建筑材料什么,但是结果往往是无疾而终。对于他的任何计划,我都是不假思索的鼓励赞美,并且燃起希望的“风帆”。我们就象是两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又饥又渴的旅人,我们已经不再奢望整个绿洲,只要任何一个有清泉的地方,我们都会毫不在意的栖息下来。
出差在洛杉矶的某一天早上,我步入审计室,打开电脑,第一件事情照例是查看公司的电子邮件。很意外的,我看到了一封来自涂伟的邮件。公司有不成文的规定,要求员工把工作邮件和私人邮件分清楚,所以我的公司信箱一般不会有私人电子邮件,我上班也是基本不看私人邮件的。涂伟知道这一点,也就从来不会发邮件到这个信箱。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一阵莫名紧张。
涂伟在邮件里面兴致勃勃的写到:
宝宝:
把邮件发到你公司信箱,是因为想让你立刻看到。我和王飞决定合伙在多伦多市区搞一个咖啡馆。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开始陆续和几家有意出让的咖啡馆联系。附上几张照片,帮我们出出主意。你不是最要讲究情调啊氛围什么的? :-) 还有帮我想个好点的名字。
Two Way
我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我的STAFF,他们正在埋头敲打着电脑。我有点心虚的打开附件,一个一个看过去,毕竟我们一小时收人家客户几百美金呢!
涂伟和王飞挑选的是几家风格迥然不同的咖啡馆。有一个十分另类,墙上挂满了骷髅蝙蝠,纯黑和纯白的装饰,起了一个“咖啡豆葬礼”的古怪名字;另外一个热闹温暖,张灯结彩的,颇有几分当年学校大礼堂的风范;还有一个倒是简单明快直截了当,但走进去如果不注意看名字,还以为是STARBUCKS的分店。挑来选去的,我看中了一家位于多伦多大学边上的咖啡店。这家咖啡店虽居于闹市,却是非常田园,门口围着小小的篱笆,斜斜种着几株向日葵,让人想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趣。 我把这张图片另存为“Flower”,寄回给涂伟,简短的写到: 喜欢这个。我想就叫它 “花开” 好吗?
一整天,我情绪都好极了,心里轻轻唱着歌,默默祈祷着,从此真的就是“一路花开到天涯”。我们要的并不多呵!也许就只是那么一个“交待”,是对父母,也是对自己……
从那以后,涂伟开始忙碌起来。从来不知道,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居然也会有那么多名堂。每天晚上,通电话的时候,我们俩多了 “花开” 这个说不完的话题。他会点点滴滴的告诉我,一步一步微小的进展,以及那一个大大的梦想,他说他要让“花开” 成为加拿大的STARBUCKS。
我不厌其烦的倾听着,和他一起开开心心的设想未来。我说,“等咖啡馆开张了,我来给你做账房先生吧!”
他笑着应,“哈!我们现在是小本经营,可请不起你这个按表记价的美国注册会计师。”
“什么啊!你当我计程车?!那等你的花开,开得和公共厕所一样多的时候,一定要让我当CFO啊!”
“啥玩意儿啊!说什么呢!啥公共厕所?您对我的事业,尊重一点儿好吗?哈哈。”
“就是嘛!大家不是都说,现在STARBUCKS的咖啡分站开得比公厕还多?我这是在表达我的美好愿望呢!”
“行、行、行!臭丫头!” 涂伟在电话那头,声音洪亮的大笑。我似乎看见他脸上久违的阳光灿烂。
“说真的呢!我买了一堆漂亮的围裙,上面全是各种各样的小花。就等着以后到你的‘花开’ 当小妹,给客人端咖啡时穿。”
“别、别、别介!”
“干嘛?你怕委屈我?我愿意嘛,我愿意到你店里端咖啡。” 我自以为是,又真情流露的“表明心迹”。
“不~是~ 我是怕……” 涂伟拉长了声音,语调有几分促狭,“我是怕你和FRIENDS里的Rachel一样,没有一次把咖啡弄对的!这不砸我牌子嘛!哈哈!”
“你!!!涂伟!!!”
飞逝如电的总是一些愉快的光阴。转眼,又一个下雪的季节来临了,圣诞节赫然又在眼前。
冬至那天下午,纽约下起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我抱着一堆工作提前到家,却没有看见涂伟的FREE LANDER停在楼下。我抬腕看看手表,已经六点钟了。他说,今天一大早,九点钟不到就出来,这会儿差不多应该到了吧。
进了家门,我哼着歌,开始洗菜做饭,想着等做好了的时候,涂伟正好可以赶到呢。时钟指向七点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得漂漂亮亮的,我还特地点上了可爱的心型蜡烛,可是涂伟还是没有到。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手机响了,电话里穿来涂伟模糊的声音。手机信号很不好,他似乎是在扯着嗓子喊,“宝宝,这里的雪下得太大了。道路状况一塌糊涂,车子特别容易打滑。现在每一小时只能开个20 MILE样子。而且已经有不少车子打滑,撞在路边的隔离栏上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那你别打手机了。专心开车。实在不行,就别过来纽约了!”
“你放心!我没事!我的车是四轮驱动,还抵点儿事!就是打个电话告儿你一声,自个儿先吃饭,别等我来着。我已经在半道儿上了,总不见得现在折回多伦多?不过到的时候恐怕要半夜了!”
“我等你!你一定小心开车啊!”
手机的信号被干扰,听不清涂伟最后说了一句什么,就断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一场大雪似乎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每隔十分钟就拨打一次涂伟的手机,每次都直接进了他的留言箱。可能是风雪太大,信号不好吧,我想。
夜间新闻里面,充斥着各种大大小小的车祸报道。我心烦意乱的干脆关掉了电视,拿起新买的吉他,企图专心练习一支新的曲子。在没有涂伟的日子里面,学习吉他是我唯一的兴趣和消遣。
单调的旋律一遍又一遍…… 如同墙上晃动的钟摆,也如同我无法安宁的情绪。笃笃,轻轻的敲门声。
“涂伟!!” 我跳将起来,用百米赛跑的速度跑去开门。门口站着却是隔壁面目可亲的老太太,她笑容可掬的说,能不能不要这么晚弹吉他,她怎么也睡不着。我不好意思的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沮丧的关上房门,发现右手食指因为按琴弦太久,磨破了一道血痕。涂伟,怎么还不回来啊!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的大雪,希望那一辆绿色的SUV能马上出现在视线里。
似乎过了很久…… 一辆警车停在楼下,里面钻出一个人,扛着大大的旅行背包,右手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盒子。他向车里的警察挥挥手,走进公寓楼里。一定是涂伟!没错!我认得他的背包,认得那个盒子是ONE WAY的“屋子”。
我气急败坏的跑下楼去,在半道上和涂伟撞个正着,“你、你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 整个楼道回荡着我的声音。
“噓!小声点,别吵了邻居。回去再说。” 涂伟用空着的那只手搂住我,象往常那样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冰冷冰冷的。
“放心,没啥大事儿!雪下太大了,车子没法开快。到后来,我就有点犯困,没想到一不留神,撞到隔离栏上面了。看看都到家门口儿了,就在Garden State Parkway上,大概离出口还有10 MILE,没想到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涂伟进屋,放下背包,他的脸被冻得通红,“这鬼天气。妈的Triple A让老子等了快一个半小时,连个屁都没看到。妈的,车里暖气都打不着了。如果不是那辆警车路过,老子今天真要在雪地里挂了!”
涂伟骂骂咧咧的讲述这一系列的事故,似乎完全漫不经心。我却是无法不去过度“渲染”的想象当时的情形,想着、想着、我的心不可救药的纠结起来……
我一边拉着涂伟前看后看的,一边带着哭音连声问,“你人没有事情吧!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痛?有些伤要好几天才能发现的。”
涂伟捉弄似的用力把我抱的密不透风,用“色狼”的口吻说,“我没事!你说我象是有事的样子吗?要不要我证明一下?宝宝?”
“不用、不用、不用!” 我狼狈的挣脱出来,脸红红的,“别闹了。快去洗澡。看你整个人都成了冰坨子。小心别生病了。哦,你的车怎么样了?”
“哎,我的车子倒是有点惨不忍睹。这会儿在修理厂呢。明儿一早,我得去看看,希望修理费别太离谱。不过,照那个状况,至少要两三千!” 说到他的车子,涂伟有些担忧起来,不过他只让那些担忧在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停留了一分钟。
“宝宝,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彩虹寿司。上次你来的时候不是说,多伦多那家 “ 玉箸”日本料理店的彩虹寿司,全世界最好吃,结果一连吃了三天六顿?这不给你带来了。”涂伟拿出一盒彩虹寿司,打开看看,皱了皱眉头,“啊呀,怎么挤成这德性了!看这彩虹都变形了。”
“但是一样好吃啊!” 我一把抢过来,狼吞虎咽的吃着寿司,眼泪却大颗大颗的掉在这一道 “彩虹” 上面,“这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彩虹寿司呢!”
第二天早上,雪终于停了……天空澄澈透明,蔚蓝得让人心动。这样的蓝天,这样的阳光,让人几乎以为昨夜的暴风雪只是一个梦境而已。
然而,当我看到停在汽车修理厂的FREE LANDER,我明白这一切确实发生过。涂伟的车子前面整个都被撞坏了。它静静停在那里,象一个受了伤的孩子那样无辜的“看着”我们。这部车子可以说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爱情的一部分。它曾经和我们一起走遍美国的东海岸,它曾经和我们一起看日落月升看花开叶落看白雪纷纷…… 我和涂伟对望一眼,在彼此眼里读出了一点点哀伤。“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把它修得和原来一样!” 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说。
修理的报价出来了。我们终于知道什么是“事与愿违”了。报价单上面的数目远远不是涂伟预料的两三千美元,而是一万多美元的天文数字!
我们狐疑的看看修理厂的厂主。只见那个油腻腻的散发着机油味道的美国老头指着车子,大摇其头的说,“修理费是很贵!但昨天那一撞,其实正巧把Transmission的一部分撞了。你们如果觉得不值得,可以选择报废!”
“不要!不能报废!” 我和涂伟一起大喊出声。 那一刻,我蓦然发现,我们两个其实真的是一样的人,一样会感情用事,一样会恋恋不舍。
涂伟叹一口气,试图和老头商量, “你觉得,如果不用原厂的零件,用一些二手货,或者是Generic 的零件,会不会便宜一些?”
老头又是大摇其头,接下去一口气说出一大堆零件的名称。我和涂伟面面相觑,因为几乎有一大半完全听不懂。
“请让我们考虑一下,明天打电话给你。” 涂伟收起报价单,准备离开。
“那你要快一点。否则你的车停在这里,我要收费的!” 老头很不满意的咕哝着。
到家以后,涂伟趴在书桌边上,对着好易通,慢慢的把报价单上面的零件名称全部翻译成中文。只听他不时恍然大悟的嚷嚷,“哦!妈的,这不就是离合器吗!” “哦,原来是这玩意儿!” 等搞明白要换哪些什么零件后,他开始上网搜索二手零件。我屏息趴在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涂伟安慰的拍拍我,“看你丫头紧张的!这找汽车旧零件的事儿,我在北京老干。没事儿!你忙你的去!”
暮色四合…… 黄昏的时候,又开始下雪。
“哎~~” 涂伟长长叹了一口气,泄气的靠在椅背上面,伸长了四肢,“那老头,做人还算是诚实。那些个零件加上美国贼贵的人工,他给的报价不算是离谱的。即使硬着头皮用一些替代品,也最多只能降个几百美元了不得了。”
我正在炒菜的锅铲“咣铛”一声掉在锅里,“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只能修呗!不要说,我舍不得报废它,即使我舍得,照车子现在的状况,残余价值也不会超过一千美元。我总不见得和我爸开口说要再买一辆车?我前阵子和王飞合伙做生意,已经陆续和家里开口要了不少钱了。哎,没有车子,我怎么来美国呢!哎……都怨我!自以为自己开车技术好,保险只报了一个Liability。”
保险公司!我脑袋里面灵光一闪!我的保险是Comprehensive啊!我丢下锅铲,连奔带跑的抓起手机,“喂!保险公司吗?我申请理赔! …… 是、是!是我在开车,把我朋友的车给撞了……”
“宝宝!你在干么!” 涂伟一把抢过我的手机,不由分说切断了我的通话。
“我试试看,如果我说是我撞的车,看我的保险公司给不给理赔啊。” 我无辜的看着涂伟,心里还暗自得意自己想出了个“好主意”。
“你疯了!这是保险欺诈!你知道吗!在美国这是犯法!” 涂伟气急败坏的对我吼,“你忘了你是注册会计师了!我们念书那会儿,讲到审计那一章,怎么说来着,作为审计职业准则的第一条是什么!Ethics! 你真是疯了!!”
我被涂伟吼得一愣一愣的。哦,是的,我想我是有点失去理智了。
“宝宝,别这样。我知道你是好心。” 涂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过急了,他放缓声音和我讲道理,“工作、事业挺重要的。你现在有的时候,千万要珍惜。这车的事儿,不就是花钱嘛!总能解决的。钱,算什么。能用钱解决的都是他妈的王八蛋!”
我用力点点头,打开抽屉,拿出支票本。
“你干什么!” 涂伟猛然按住我的手,厉声问,“宝宝,你要干什么!”
“写支票啊!你不是说,这件事儿,花钱就解决了吗?我工作一年半下来,银行账户差不离有个一万美金。我们就把它结了吧!省得你烦心。再说了,你是为了来看我,才撞车的啊!”
涂伟盯着我,眼睛有几分陌生的狰狞,他一字一顿的说,“ 如、果、你、还、当、我、是、男、人,就、收、起、你、的、支、票!
“为什么不要!你干嘛这么固执!” 我也倔强起来,直直瞪着涂伟,大声吼了回去。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有我的原则。”
“什么狗屁原则!原则不能通融吗!又不是四项基本原则。真是莫名其妙。”
“男人有些原则是不能碰的,你懂不懂!” 涂伟 恶狠狠的抢过我用来写支票的钢笔,随手扔了出去。钢笔掉在远处的地板上,发出 “砰” 的一声,钢笔头被摔烂了,地板上面一滩黑乎乎的墨水印。
我望着那支莫名遭殃的钢笔,突然间有些黯然。我哽咽着说,“我、我只是不愿意让你再被你爸爸骂了。我真的不愿意,你爸爸象上一次那样对你破口大骂说你没出息……”
“哎,被我爸骂没出息,总比我自己骂自己没出息要好。” 涂伟低着头,有些自嘲的笑笑,“这一年多来,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我爸骂了。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涂伟轻轻抱了我一下,看着我的眼睛,又一次承诺:“宝宝,你别瞎操心了!等 ‘花开’ 开张了走上了正规,一切都会好转的。到那时候,我爸爸也不会再唠叨什么了。我也可以风风光光的把你接来多伦多。我们就结婚‘做人’,天天在一快儿厮混着。”
我破涕为笑的点点头,对于未来的种种假设,总是让我感到幸福满溢。
“我现在有点霉气,不过人总不见得一辈子倒霉吧!傻丫头,曙光在前方!” 涂伟摆出一个勇往直前的姿势,然后笑着走过去把地板上面的墨迹擦得干干净净。
地板光洁如新,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地板上的墨迹可以擦去,爱情里面的墨迹却无法轻易擦拭,无法不留痕迹……
以后的几天,涂伟为了修车的事情忙碌着,终于和修车的老头谈妥了一切事宜,就等过了新年后取车。涂伟一再关照老头,一定要把他的车子修的和原来一模一样。
圣诞节要到了。纽约的大街上面,到处都是诱人的节日的味道。我和涂伟拉着手在这味道里面游荡,每每看到 大大的 “ON SALE” , 我们就面对面的做个鬼脸。因为我们说好,过一个不买礼物不买新衣服的圣诞节。
圣诞前夕的一天深夜,我们睡得正香,涂伟的手机在寂静的黑夜发出震天的铃声。
涂伟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等摸到手机,铃声已经断了。他咕哝了一声,妈的,转身想要继续睡。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发出了坚持不懈的铃声。
“喂?哪位!” 涂伟睡意朦胧的问,有些不耐烦。
“哦,爸!是您呐!” 他的一声称呼,让我们两个不约而同的清醒了大半,“出什么事儿了?是啊,我现在人是在美国!怎么了?”
“哦~~你问最近划走的那一万美元啊!” 涂伟看了我一眼,起身想要到客厅去接这个电话。我起身拉住他,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我的手里,在夜色里坚定的看着他。
涂伟迟疑了一下,坐在床边,把他的手反过来用力握住我的。
“哦,爸是这样子的。那天下雪,路上出了点事。车子出了故障,拿去修了,要花点儿钱。” 他故作不在意的回答。
“嗯……没事儿。我人没事儿!您放心!”
“嗯……是、是。是从加拿大来美国路上出的事儿,那天正好不巧下雪……”
“你这小子,干嘛三天两头往美国跑。你呆在加拿大安份点儿不行嘛!” 涂伟的父亲突然提高了嗓音。他洪亮的声音从性能良好的手机里面传出来,一字一句在寂静的深夜里都清清楚楚……
“爸!我女朋友在美国。我总要过来看她啊。” 涂伟试图辩解,“这次真的是意外。下次我一定小心。”
“你看看你现在算什么样子!整天两头跑,还能干出什么大事来!都快一年了,她还待在美国不肯跟你去加拿大,你还不应该想想是怎么回事儿!”
“不是她不愿意去。是我不愿意她来!您看我现在工作都还没个着落,怎么好意思要人家放弃美国好好的工作不干,跟着我去多伦多过没谱的日子!”
“那她倒好意思当初让你不回国?你现在这样子,她要负一半的责任!你当初要是毕业马上回国,现在至于这样没出息嘛!”
“爸!我说了多少遍!当初是我自己决定留下来的,不是她不让我回国。怨不得别人!爸,您放心!我总是会搞出些名堂来的。我就不信了我!”
“行、行、行!你行!你能耐!你就自个儿悠着点。爸妈年纪都大了,迟早要退下来的。这官场上,人还没走,只要漏出丁点儿风声,茶就已经凉了。你好自为之吧!家里也没有金山堆着。哎……” 涂伟的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涂伟看着手机蓝色的屏幕一点一点隐没,重新融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他就这么一句话不说,出神的盯着看……我稍稍动了一下被他握得有点痛的手。他象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刹那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冲我笑笑,“呀!把你握疼了吧!你别介意我爸说什么。你知道,我爸习惯上纲上线,把所有问题放到一定的高度来看!不管他,继续睡。”
我不在乎的笑笑,侧身躺下来看着涂伟,“我才不会跟长辈生气呢!小时候,我爸爸妈妈骂起人来,好教比这个厉害毒辣呢!你爸爸生气时,就让他骂一骂出出气,这是我们做儿女的本份呢!呵呵……”
涂伟也笑起来,“你这鬼丫头,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你刚才干嘛拉着我,不让我出去听电话?”
“我喜欢!我喜欢和你一起挨骂。好久没被我爸妈骂了,瘾犯了呢!”
月光从窗口倾泻进来,洒了一地。涂伟的脸躲在月光的阴影里面,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感觉他又很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生疼生疼的……
“Silent night, holy night,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 我轻轻哼着《平安夜》,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镜子里面的人,穿着一袭黑色晚礼服。这条黑色长裙,剪裁简洁合体,腰线处几个如花的皱褶,恰到好处的显示出我辛辛苦苦保持的腰围。我试图将长发挽成一个电影里面见过的那种高贵典雅的发髻,却屡屡失败。
“哎呀~~怎么搞的?涂伟,你快点过来帮我一把啊!” 我跺着脚冲着涂伟喊,“快点啊!公司的圣诞晚会,我们可不能迟到了!”
从镜子里面,我看到涂伟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还穿着他那条牛仔裤,不由有点生气了,“涂伟!!你快点去换衣服啊!不是告诉你,晚会公司要求是Black Tie 了嘛!”
“你们公司真是麻烦。还要Dress up!这不是牛长犄角,整洋事儿嘛!”
“什么洋事不洋事的!这本来就是洋人的地方。我们总得入乡随俗吧!快点,乖!把西装穿上!咱们不穿燕尾服,好歹也要穿个西装象回事儿!” 我说着,把涂伟的西装扔到床上,恰好盖住他的脸。
他扯下西装,满脸不高兴,“我最不乐意穿这玩意儿了。能不能不穿?”
“不行!绝对不行!今天,所有Partner啊,Director啊,还有我们客户公司的CEO,CFO什么的都会来。我还想介绍你给大家认识呢!他们说,光听我老是念叨你,还没见过活人呢!”
“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李泽楷霍启山什么的。就一北京小混混,有啥好看!” 涂伟咕咕哝哝的,还是不肯好好配合,赖在床上不肯动。
我豁的转过身,双手叉腰怒视着他,威胁的说,“喂!你有完没完呢!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今晚要隆重推出的。你最好给我乖乖的!”
“哎~~烦死了。我就不爱去你那个鬼子的PARTY,有啥意思啊。连个狗不理包子都没得吃,还要端着杯混合饮料,四处不说人话……” 涂伟抱怨着,在我警告的眼神下,无可奈何的起身,换上西装打上领带。
“反正,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涂伟断言。
“谁说的!我倒是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呢!” 我反驳,拉着他出门。
是啊,事实证明,强拉着涂伟参加公司的圣诞晚会,的确是一个糟糕透了的主意。我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那一天,不和他一起去参加,一切会不会有什么不同。随后,我自嘲的笑笑,感情如一盘棋局,变化莫测。当你三思而后行,想好了下一步,以为可以避免被困的命运,却未料棋局却已经完全变化,因为你对手的心思已经改变。 圣诞酒会,觥筹交错,裙摆摇曳,每个人都衣着光鲜,这场景足可以出租给好莱坞拍个什么宴会的外景。
平时难得一见的Partner们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着领结,站在一进门的地方,和每一个到场的员工握手说圣诞快乐。
“Hi,Bonnie ,How are you! ” 主管我那个审计项目的PARTNER看到我和涂伟进来,发出热情洋溢的问候。这大概是自从今年秋天我负责洛杉矶项目以来,他对我说的第十句话,露出的第一个笑容,而且还是假笑。
“Very well. Thank you. May I introduce my boyfriend, Two Way.”
于是,两个男人握手寒暄微笑,彼此道Nice to meet you。
“You are from China too?” PARTNER 随手拈来一个话题,不想冷场。
涂伟回答:“Yes, I am from Beijing. ”
“Oh, Beijing! I have been to Beijing once. It is a quite nice city! ”
“Oh, really? Beijing is great! ” 一谈到北京,涂伟兴奋起来,开始滔滔不绝的进行北京历史人文景致的免费介绍。
PARTNER 微笑听着,不时点头说句,Oh, really。
到达会场的员工越来越多,大家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边,等着和PARTNER进行“礼节性”的握手。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终于,在涂伟讲述完长城的起源之后,PARTNER很礼貌的说,“It is great to know so much about Beijing! Thank you. ”
我忙不失时机的说,“It is very nice talking to you too. ” 拉着涂伟赶紧走开。
“人家只是客气客气,你怎么还当真啊!聊那么多。” 我小声埋怨,“人家去了那么多城市,说不定根本不记得北京长什么样儿了!”
涂伟讪讪的笑了一下,“行、行!知道了,小姐。不是说到北京,咱就来劲儿嘛!再说,咱不是顺便帮你和领导同志套套近乎?”
“谢了您呐!你还以为这是中国!这是美国公司,你不懂!国情不同。别可把你的经验生搬硬套过来。” 我一边说,一边故作优雅的坐在吧台旁,“Long Island Iced Tea, Please.”
涂伟看了我一眼,似乎忍下了要发表的议论,转向酒吧服务生,也要了一杯鸡尾酒,默默的喝着。周围,音乐流转,笑声喧闹,他只是专注的喝着他的鸡尾酒。我蓦然发现他脸上有一种我不曾见过的神情。也许是我说错了什么?我暗自想。
“这个鸡尾酒没有你调的 ‘忘记融化的雪’ 好喝呢!” 我亲昵的靠近涂伟,试图缓解空气里面飘荡的一丝尴尬。
“是吗?那么下次再调给你喝。” 涂伟转过头来对我笑,那种陌生的神情转眼消失了,“去吧,和你的同事们聊聊。不管中国美国,人际关系都还是挺重要的。”
“那你和我一起嘛,好不好?” 我撒娇着,知道这一招对他最灵验了。果然,涂伟爱宠的捏了一下我鼻子说,“行、行!走吧。我少说话,多微笑。免得您大小姐又恼了。”
我一手拉着涂伟,一手端着鸡尾酒,穿梭在人群里面,四处和同事们打招呼,特别是那些经理主管们。自从最初在安达信吃了一个“特立独行”的哑巴亏后,我就渐渐懂得如何经营自己在公司里面的亲善网络。
我带着职业中训练出来的得体又从容的微笑,夸张又诚恳的赞美这个同事的礼服Gorgeous,夸奖那个同事Looks great tonight,忽而又垂头丧气的感叹Busy Season要到了,又要Living in the hell了,结果引得大家纷纷大吐苦水,说自己去年Busy Season如何做牛做马,如何和飞机乘务员见面的次数比和邻居还要多,躺在宾馆床上的时间比躺在自家床上的还要长。看着我一块 “小石子” 激起的谈话高潮,我颇有几分得意。可是,转念想想,那些最初的清高和纯真,心里不由漾起一缕悲哀,原来人就是这么一点点庸俗市侩起来的。
涂伟端着鸡尾酒杯站在我身边,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得体的笑容,做出专心聆听的好好先生状,似乎是全无兴趣,又似乎是饶有意味的研究着我的一举一动。
终于,同事们的抱怨赞美都告一段落,散了。只是,这一边散了,那一边立刻又重新排列组合成另一个谈话中心。
我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暂时失去了加入谈话的兴致,不好意思对涂伟笑,“对不起,兔兔,饿坏了吧。我们开动去!把个资本主义吃个碗底朝天!”
涂伟却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突然说,“宝宝,真没看出来你还能这么八面玲珑。一直以为你是害羞的小白兔呢!”
他的话让我登时愣了一下。我只能模仿《喜剧之王》里面的柳飘飘,嬉皮笑脸的回答,“呵呵,职业病!职业病。”
到美国快三年了,我最最不能适应的还是美国的食物。我还是不能习惯,每到午饭的时候,美国同事们拿出冷冰冰的WRAP或者三明治,就着冰水或者冰可乐,一口气吃下去。每到那时候,我就格外想念,上海那些五块钱一份的盒饭。我想象中,美味的起码要求就是热乎乎的。最好是,呼噜呼噜的喝着热汤,呱唧呱唧的嚼着热菜,才是正儿八经的吃饭。
此时,我站在摆满食物的桌边,一眼望去,居然没有一样东西引得起我的食欲 。涂伟倒是一点都不挑,早就端着满满一盘,坐到窗边的桌子上,大快朵颐起来。
我沿着桌子逡巡了几遍,觉得可能就那一盆基围虾还算入眼,还算是可以入口的“冷冻”食物。可是前面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把最后几个“残余部队” 全部扫入他的盘里。呜呼,我的胃在哭泣……
“Bonnie,给你。” 高个男人转过身,很绅士的把那一盘基围虾递给我,“我看你来回溜达了好几遍了,视线就没有离开过这盆虾,一定是蓄谋已久了吧!”
“成宇翔!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眼前那个熟悉的笑容,连连咽了几下口水,努力恢复我淑女的风范,“好久不见。不好意思,一直都没有看到你。”
“哈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你们客户。你们那几个SENIOR经理,我都挺熟的。你别不好意思,你一向都是这样子,视线里面只有你关注的东西,不看周围情形,结果不是撞翻咖啡,就是被电源线绊倒。忘了以前在上海安达信,大家叫你独头虾?” 成宇翔笑意盎然,大半年不见,那种自信的神态更加飞扬,“听说你在PWC做得不错啊,一年就升SENIOR了。”
“只是运气好一点罢了。他们那个审计项目正好缺SENIOR。” 我自谦几句,有点紧张的看看窗边的涂伟,还好他正在埋头消灭眼前的食物。我说,“ 哦,我男朋友在那边。对不起,我失陪了。”
成宇翔不介意的说,“我过去打个招呼吧。怎么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不要了吧!” 我一下子情急的叫出来,有些失态。我可真害怕把好好的酒会变成“战场”。
“你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打个招呼而已,怎么说,我都欠他一个道歉。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那么冲动。” 成宇翔说着,自管自的向涂伟走去,并客气的伸出了手,“嗨,你好!又见面了。上次真的对不起。”
就这样,涂伟抬起头,看到眼前这只突然伸出来的手,和成宇翔诚心诚意的微笑,以及旁边我一脸好象天要塌下来的表情。
他把自己的盘子往边上挪了挪,欠了一下身子说,“来,一起坐下吃吧。” 我注意到,涂伟并没有去握成宇翔的手。但是,即使这样,我也已经谢天谢地了。
成宇翔有丝尴尬的笑笑,把手插回裤兜,在桌子边上坐下来,聊天气,“今年,纽约下很大雪。”
“是、是很大。” 涂伟随口附和,专心消灭眼前的Cheesecake。
成宇翔又笑着答茬,“就是,这个雪下得没完没了的。很容易出车祸。大家开车都要小心了。”
“就是呵!前几天,涂伟的车子就不小心撞了一下呢!” 我附和。
“哦,是吗!在曼哈顿市区吗?前几天,我们公司门口出了好几起汽车追尾事故,都是因为雪天路太滑了。” 成宇翔满脸关心的表情,“没什么大碍吧?别担心!让保险公司理赔就成了,无非是手续麻烦一点。哦,你在哪儿上班?也在曼哈顿市区?”
成宇翔漫不经心的一个问题,让我心里 “咯噔” 一下,完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看了一眼涂伟,刚想替他回答。涂伟倒是大大方方开口了,“我在美国没找到工作,现在在多伦多……”
“哦……” 成宇翔倒是对涂伟的答案颇有些意外,正琢磨该如何委婉的措词。
我忙说,“涂伟正在搞他的Small Business呢!”
“哦,那真不容易呢!Entrepreneur! 自己创业需要很大的毅力!我自问我是做不来的。看来我最多也只能在花旗银行这种地方给人当当打工仔。” 成宇翔不失风度的捧了涂伟一下,同时也不露痕迹的肯定了自己一下。
“什么创业不创业的。您说过了!我就一个体户,自个儿闹着玩儿呗!” 涂伟显然是不乐意和成宇翔玩那套文字间你来我往的吹捧游戏,直截了当的回答。
只是,过了一小会,涂伟忽然问成宇翔,“你在花旗上班?”
“哦,是啊。” 成宇翔点点头,接着热情得有些夸张的问,“你对花旗有兴趣吗?听说,我们部门最近有人要Quit,要不要我帮你Refer。”
“你们公司给不给办工作签证啊。” 涂伟看似随意的问。
听涂伟这么问,我的情绪一点一点往下沉。我明白,涂伟要证实什么。只是,证实了,又有什么用?不就只是让自己更加难过更加懊恼?
“给啊。为什么不给。我现在不就在用H1B?怎么了?” 成宇翔摸不到头脑的,茫然的回答,“花旗还给办绿卡呢。”
“哦,没有什么。” 涂伟闷声闷气的说,咽下最后一口蛋糕。
我悄悄叹一口气,试图引开敏感话题,“纽约真是个不错的城市,拥挤的城市中,还能保留中央公园这么大块绿地。”
“我也挺喜欢纽约的。不过明年春天,我就要搬去旧金山了。” 成宇翔说。
我有点意外的问,“哦,是吗?花旗在那里有分部?”
“不是。我那边的一个客户邀请我去。给了一个不错的Title。投资银行的工作听起来是体面,但真不是人干的。我们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赚钱是不少,可是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我妈现在每个星期都派我妹妹写EMAIL对我软硬兼施,说什么我都三十了,比国家规定的28岁大龄青年标准都超过两岁了,所以要抓紧。说实在不行,明年夏天她要亲自跑到美国来帮我解决婚姻大事。呵呵……” 成宇翔说笑话一样轻松,语气间一丝掩不住的无奈,“我妈还鼓动我说,熙宝不是也在纽约。我说,人家两个人可要好着呢!我可害怕挨打……哈哈。”
“成宇翔!你别乱讲!” 我情急的喊出来。
涂伟瞟了我们俩一眼,满不在乎的对成宇翔说,“你开玩笑,随便开。要追她,也随便追。追走了,我自认倒霉。不过,只要她还是我女朋友一天,你要再象上次那样,我照打不误!”
“哈哈……哥们爽快!” 成宇翔故作豪爽的大笑,只是“哥们“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两个男人,只好无可奈何的继续迂回战术,“旧金山不错啊,至少离中国近了五个钟头。每一次我从东海岸飞西海岸,就在想再多几个钟头都可以到东京了。”
“就是!听你同事说,你最近老飞洛杉矶?”
“嗯。客户公司的总部在那里,纽约这边又是他们很大的分支机构。我就经常两边跑。有时候也去其他的一些Subsidiary。”
“等明年Sarbanes- Oxley 规则出来之后,你更要满天飞了。”
“对啊。都是见鬼的安然事件,结果弄出个Sarbanes- Oxley 404来搞的整个Firm人心惶惶的。现在都已经这么忙了,明年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我抱怨。
“有什么好担心的。这说不定也是一个机遇。据最近的行业分析……” 成宇翔一旦讲起他的行业分析,就开始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我一边聆听一边点头,专业人士的见解果然不同凡响。我不禁对成宇翔由衷佩服起来,“你的见解真是太精辟了。我原来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太好了!哎呀,总能从你那里得到不少好的建议,就象你上次在安达信提醒我。否则我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我口没遮拦的赞美完成宇翔,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一些会让涂伟不高兴的话。于是,我转过头去看着涂伟,画蛇添足的对他说,“每一个人的特长和专业领域不同,隔行如隔山。其实,成宇翔说的那一堆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没关系,我是不太懂。别管我,你们继续聊。” 涂伟双臂抱在胸前,轻轻晃着他的一条腿,一副我自巍然不动的样子。一瞬间,涂伟给我一种古怪的陌生感。我熟悉的涂伟是飞扬跋扈的,而不是眼前的“谦谦君子”。我发现自己居然不太了解他了……
酒会还没有结束,我就借口说很累了,起身提前离开。因为我越来越觉得,在这个酒会久留下去,真不见得是一个好主意。成宇翔客客气气的送我们到门口,说今晚聊的很开心,将来有机会西海岸再见。
回去的路上,涂伟一句话都不说。
我把身子倾向他,小心翼翼的问,“兔兔,不开心了?我真的不知道,会在酒会上面碰到他。对不起嘛!”
涂伟只是默默开车不理我。
“你怎么了~~人家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了嘛!” 我只好对涂伟再次使出我的撒娇绝招。这一招,居然第一次失灵了!
涂伟不经意的让开我靠过去的身子,淡淡的说,“宝宝,我第一次发现,你和成宇翔居然那么相像。他的谦和,你的温顺,看起来那么得体舒服,却都是表面的!”
“你乱讲什么啊!我和成宇翔根本没有什么!我一个人在纽约,连个EMAIL都没有给他发过。你不要瞎冤枉我!” 我充满委屈的叫起来。
“你没有懂我的意思吗?我没有说你和他有什么,我只是说你们是一类人。” 涂伟把车停在路边,转头看着我,“就是你曾经说过的精英主义,优秀勤奋,却也非常自私理智。”
“你什么意思?I don’t understand what’s the point of your whole conversation!” 我沉下脸来,一句英文脱口而出。
涂伟恼了,“妈的,你少和我开洋文。我听着烦。你会不会说人话啊!”
“你不用对我气势汹汹。你既然上升到要分析我这一类人的高度。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我不急不徐的说着,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面,十指交叉握住在胸前。
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们都知道,我每一次做出这种姿势,就是我和客户争论Audit Difference的时刻到了。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用这种姿势和涂伟这个我爱了两年半的男人说话。
两个人,让我那辆MINICOOPER的小小空间,显得有点拥挤。可是,我们之间却遥远的象是隔着一个银河系! 涂伟颓然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声叹息,“我说了,去你们公司的酒会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说了好几遍了,碰到成宇翔是一个意外。如果你是在抱怨我和他谈工作谈多了,我承认是我一时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可我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再一次的解释,多余而苍白。
涂伟断然截住我的话头,“不是!你不要自以为是!不是因为那些!”
“那是为了哪些!”
“是因为你!我不愿意看到你的另外一面!我看着烦人!”
“我另外一面怎么让你触目惊心了?你讨厌看到我的八面玲珑吗?你讨厌看到我的虚伪精明吗?但是,我要工作的,我没有办法!你不知道,纽约的那些客户有多刻薄,那些经理有多刁难!即使是我的STAFF表面上对我尊敬,却还是经常用那种你的英文我不明白的表情来挑衅我。即使我想要做天真无邪的人想疯了,公司不会给我这种奢侈!你又不是以前没有在中国混过,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涂伟对我的批评让我觉得又可笑又可悲,“况且,只要我不用这一面对你。你又何必在乎我在客户同事面前有多虚伪。”
“宝宝,我一直给你看的是我的全部。可是,你给我看的始终只是你的侧面。是啊,你多么温顺宽容,多么通情达理,你不会用你那一面对我。可是,一个人真的可以这么清楚的分成两面吗?你的潜意识里,真的就没有用你的那一面来衡量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说,爱情爱情,可是你知道你嘴里的爱情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冷冷的问,无法接受涂伟对我连根刨起的质问。
“你的爱情是一个拼图,必需每一个细节都好好的,才可能顺理成章。可是,偏偏我这个拼图缺了一块你想要的最最关键的东西!所以,再怎么辛苦拼凑,都是徒劳无功。”涂伟的语调充满了伤感。
听着,我的心无法在坚硬,不由怔怔掉下泪来。
涂伟自嘲的笑笑,“宝宝,你哭什么啊!每一次真正该哭的人是我,结果都是你在掉眼泪。”
“兔兔,你不要这么说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一直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一切好不起来怎么办?”
“不会、不会的!你不是说,人不可能一辈子倒霉吗?”
“哈哈!如果,我真的不幸一辈子倒霉呢!”涂伟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笑声里面说不出的一种失望,“你就是这个样子。你一直希望的是,我终于能够找出我没有的那块拼图板块,然后交给你一副完美的拼图。你说的什么爱情至上为情所困都是狗屁,你的理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涂伟如果一天没有工作,咱们两个就一天没戏!”
“涂伟!你不要胡搅蛮缠好不好!你凭什么这么批判我!”我有一种被人当街剥掉衣服的狼狈,“你不要和你爸爸一样上纲上线的。我只不过想平平安安过日子,你只要随便找一份工作,让我对父母对自己有个交待就可以了。你说我的要求过分嘛!”我说着说着,委屈的哭了出来。
“哼!我真的只是随便找一份工作,你就能满意吗?!”涂伟嗤之以鼻的冷笑一声。这笑声,凉彻我的心肺。
于是,我也冷冷的反击,“说到底,你还是在对今晚碰到成宇翔耿耿于怀!所以借题发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肤浅势利的人?”
“如果你不是,你干嘛在成宇翔面前说我在搞什么狗屁Small Business? ”
“我在我EX面前要面子一点,这是女孩子都有的虚荣心,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这也是事实啊!你不是在搞咖啡馆。”
“是啊,你需要夸大事实,来满足你的虚荣心。因为我这个人本身,如果用事实陈述会让你丢尽面子。你不要否认,你心里首先就已经看轻了我!”
我有种呛了一口生水的感觉,从来不知道涂伟有这么好的口才。
“随便你怎么理解吧!”我象是刚刚跑完一场孤独的马拉松,虚脱的要垮掉,“反正,如果我不在乎你,我也不需要这么辛苦的想东想西的,是不是这句话说错了,是不是那句话会让你不高兴。我真的不需要变得这么敏感。”
“难道你真的敏感吗?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要什么吗?也许,真的不是你不敏感,你只是过于关注你自己的道路罢了。”
“你是在换一种方法说我自私吗?”我直截了当的问。
涂伟却不正面回答我,“我爸爸说过,人最最可悲的是偏离了自己的轨道。你一步一步沿着自己的轨迹在运行,我却偏离了自己的轨迹围绕着你运行。这可能是我至今为止,犯过的最大的错误。”
“你在后悔当初留下来的决定吗?你是在抱怨为我牺牲太多吗?”
“你觉得我们彼此的付出平衡吗?”
“涂伟,当你问我,平衡不平衡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已经俗了……”
“什么爱情不爱情的。爱情说穿了就是动物的求偶过程。你一个俗人,我一个俗人,加些私心杂念,连动物求偶的纯粹都不如了。”涂伟轻蔑的说出这番话。
我不再流泪,只是无比哀伤的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无边的黑夜。
或许一个女人到了28岁还在相信爱情,本来就是个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笑话。或许这变化是潜移默化形成的,或许只是今天晚上那么一松手,这么多年心里死死抓住的唯一的信念,在眼前如气球一样飞走了。
曾经梦境中的爱情是阳光下一棵灿烂的苹果树,如今好像变成了烂了芯子的苹果。或许,这只苹果早就在现实的盐水里面泡烂了,只是凭借着可怜的想象,还觉得光鲜依旧,自欺欺人的反复咏唱着爱情、爱情、爱情……
新的日历挂在墙上。2004年才不管我们心情好不好,自管自的来临了……
经历了圣诞节晚上,那一场伤筋动骨痛心疾首的争论之后,我和涂伟都尽力想把我们之间的感情修补的和原来一样。我们努力做讨好对方的事情,说让对方高兴的话。只是,一张揉过的白纸,却无法不留下道道折痕……
到了一月中旬,涂伟的车子修好了。他就说要赶回多伦多去忙“花开”的事情,就不在纽约多停留了,同时我又一个Busy Season让我再次无暇自顾。
涂伟走的那一天早上,阳光灿烂,天气好到几乎让人错觉春天来了。只是,电台里面的播音员在说,明天冷空气又要来了。
我从MINICOOPER里面拿出一个大大的购物纸袋,递给涂伟,“喏,给你买的。我看了天气预报,多伦多还是挺冷的。你整天在外面跑东跑西的,穿暖和一点,别感冒了。”
涂伟打开看了一眼,是一件Timberland的棕色皮夹克。上次我们一起逛街的时候,涂伟看见喜欢的不得了要买,我说没有打折太贵了,而且我们说好今年不买新衣服,坚持没让他买成。
涂伟把皮夹克套在身上,开心的问,“宝宝,怎么又想到给我买了?”
“打折了呗!” 我回答。其实商店里面的标价还是$299.99,一个Cent都没减呢!
涂伟过来抱了一下我,他身上散发出新皮夹克特有的好闻的味道。我的鼻子酸酸的,“你一路开车小心。等我忙完了这个Busy Season,就去多伦多你的花开给客人端咖啡,保证不象Rachel那样老是出错。”
“没问题!你自己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涂伟向我挥手,发动车子,离去……
忽然,他好象想起了什么,倒车回来打开车窗,对我探出脑袋来,“宝宝……”
“怎么了?什么事?”我跑过去,趴在他的车窗边。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然后俯身过来亲了我一下,“宝宝,忘了那天晚上我们说过的伤人的话吧。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缺点挺多当然优点也不少。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谈普普通通的恋爱,一起吃饭看电视逛街……不想折腾了。无论如何,我都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分开。”
“嗯!我也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过一丝一毫和你分开的念头。”我含着眼泪,点点头。是的,也许我们的爱情并不如我原来想象中的绚烂无暇,可是固执的我们呵,还是紧紧抓着不肯放手……
岁月如水,缓缓流淌……
身在忙碌之中的我,可以过滤没有涂伟的寂寞,可以忽略平凡日子里淡淡的烦恼。是的,一个人的日子,往往是连淡淡的喜悦都是难得的。我甚至忘记了已经多久没有见到涂伟了。渐渐的,我熟悉的涂伟,变成他在手机里面的声音,和他在EMAIL结尾的笑脸符号。最初,我们还在电话里围绕着“花开” 这个话题,说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彼此也都开始有点点厌倦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涂伟只是简简单单的告诉我,他在忙着呢,朋友们也在帮忙。
在2004年的这一个Busy Season里面,我拿着手提电脑拖着行李箱到处旅行。很多时候,坐在拥挤喧闹的机场,看着熙熙攘攘的旅客,我却有着如同身在旷野的寂寥。我呆呆望着前方大屏幕上面不停闪动的航班表,感觉心里某个角落有一个空洞正慢慢扩大…… 直线上升的里程数,虽已够我免费飞往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却每每总是残酷的提醒我,曾有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孤单旅程。
在没有涂伟的日子里,我唯一的喜悦是,学会了弹那首老狼的《来自我心》。那些偶尔不用加班的周末,我独自在我的房间,一遍一遍弹唱这首歌,象是涂伟仍然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安静的听我的心事,微笑如阳光……
“有没有听到那个声音 / 就象是我忽远忽近 / 告诉你 它来自我的心 / 带来一首苍老的歌 / 对着你轻轻的说 / 我不在乎春夏秋冬花开花落 / 任凭这夜越来越深 / 你在我心中越来越沉 / 压得我不能翻身做自己的主人 / 任凭这灯越来越昏 / 你在我眼中越来越真 / 看得清你满脸的风尘 / 任凭这天空越来越湛蓝/ 你在我身边越来越平凡 / 可是有些说过的话一直没能改变 / 任凭这路程越来越孤单 / 你在我面前越来越茫然 / 丢不下得行李是我不变的心。”
转眼已是,人间四月天,春暖花开…… 我28岁的生日到了。
生日那天,我正在芝加哥出差,做这个分公司最后的年度审计。七点钟左右,我从一堆报表里抬起头,对客户和STAFF说,我今天不加班了。然后,在他们不可置信的注视下,施施然的关电脑走人。我暗自好笑,Auditor在Busy Season真是过着“非人”的生活。七点钟走人,居然还算“提前”下班!
精疲力尽的回到酒店房间,我拨电话给客房服务,夸张的点了一堆食物。一个人的生日,也一定要快乐,千万不能亏待自己了。打开电脑,看到涂伟寄来的电子生日贺卡,上面一只肥肥的兔子在雪地上四处乱蹦,蹦着画出一颗心,里面写着“祝宝宝28岁生日快乐!不管你有多么老,你永远是我的宝宝。” 呵!这家伙偏要来提醒我有多老!眼看着二字头的生日过一个少一个,我发现自己格外渴望起没有机场没有宾馆的生活来。涂伟离开时候说的那句话,“不想折腾了……只想谈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一起吃饭看电视逛街……”
象一道神秘的咒语,不停不停的蛊惑着我。我打开PWC在多伦多的网站……
“Room Service! ” 有人轻轻叩门。
“Just a Second!” 我披上外套,跑去开门,想着今天客房服务好象特别迅速。象是黄昏美丽的夕阳,一大束灿烂的橙色郁金香从门缝里面钻进来,随后是涂伟一脸阳光般的笑容,“宝宝,生日快乐!!”
“你、你、你怎么来了!!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个酒店。” 我象是看到幽灵一样指着他,说不出话来。我曾经一再关照涂伟不许给我买生日礼物,为此还故意不告诉他我在芝加哥酒店的地址。结果,这个家伙还是找来了。
“哈哈!你以为,我是谁!找你还不容易。” 涂伟连人带一大束花,还有一个大背囊,从门缝里面挤进房间,还不停嚷嚷着,“喂!丫头,还不把门开大点。这几年,吃鬼子的垃圾食物,瞧我都吃圆了咯。”
“你说,你怎么找到我的。你别告诉我,你在芝加哥寻寻觅觅,找了个底朝天,不至于那么琼瑶吧!”
“哪可能!我是谁啊。你也不想想看,你这小气鬼!坐飞机必定American Airline积里程数,住酒店必定Marriot积点数。你审计的公司又是这么大个上市公司,上网一查Location,找到芝加哥分公司地址,然后方圆一里地画个圆,就那么两家Marriot,打电话过去一问,这不结了!”
“行、行!真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 我先是开心的在涂伟脸上“赏”了一记“香吻”,接着又故意噘着嘴责怪他,“哼,还说我小气鬼!我可是为我们以后蜜月旅行做准备呢!告诉你啊,我现在的Marriot点数,够我们俩在夏威夷免费住一个星期呢!不错吧!哎、哎、哎!我三令五申说什么来着了我,我不是说你现在办咖啡馆费钱,让你别为我的生日花销了嘛!你怎么把我话当耳边风,还从多伦多跑过来。” 我双手插着腰,一副“凶悍”的茶壶状。
涂伟配合的装出委屈的‘小媳妇’样,低眉顺目,唯唯诺诺的答道:“人家真的不是故意的嘛。谁让你在上次我问你生日礼物想要什么的时候,深情无比的说,什么都不要,只要我来着。都是你不好。我只是应你的要求,限时专送给你。”
说完,他哈哈大笑,四脚朝天的倒在床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坐这么久的飞机是挺累的哈。看来,你们这个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谢谢组织上关心!涂领导您知道我不容易了吧。” 我也笑着俯卧到涂伟的身边,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轻轻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兔兔……我决定了去多伦多了。我刚才去我们公司多伦多的网站看了,他们有几个空缺,但是都要有经验的SENIOR。我现在只是ACTING SENIOR,要等到十月份年度评审才能升职。而且,在加拿大执业要Charted Accountant,我美国的会计执照不管用。我也准备报名考加拿大的注册会计师了……”
我转过身,仰面看着天花板,发出幸福的叹息,“哎……你说这样子好不好?我想在美国再熬一段日子,最迟到今年冬天,我就和公司提出转去多伦多分部。反正,那时候,我已经正式是SENIOR了,说不定也考出了加拿大的注册会计师,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涂伟听着,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俯下头来,用一个吻代替了他的回答……
有多久,没有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面,安然入睡了。那夜,是我自Busy Season以来睡得最甜美的夜晚。从来不知道,冷冰冰的宾馆房间,也可以让我产生“家”的感觉,因为有他在我身边……如果可以,我多希望,长夜漫漫,黎明不会再来。
Morning Call无情的惊醒了好梦……我翻过身,挂断电话,害怕吵醒了涂伟。刚想蹑手蹑脚的下床,一转身却发现涂伟早已经醒了。
“兔兔,吵醒你了。你再睡会儿?” 我披上睡衣,忽然意识到昨夜光顾贪恋久违的欢愉,根本没有想过行程安排的问题。于是,我在床边坐下,握着涂伟的手,“你打算在芝加哥呆几天?我的审计报告这个星期内要SIGN OFF,我实在没有办法请出假来。不过,我答应一定早点回来陪你。你要不开我的RENTAL CAR自己先去芝加哥转转?”
“宝宝,你别管我,你忙你的。工作重要。知道你走不开,我就来飞过来陪你过个生日,今晚我就回去。我、我还想……” 涂伟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迟疑了很久,他终于开口,“其实我有件事情,想、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情?你让我办什么事情,这么严重?还要用请?” 我纳闷。
“我、我想…… 哎,宝宝,你能不能借点儿钱给我!” 涂伟说完,马上转头看着窗外,不愿意正视我…… “没问题!你要多少。” 我从行李箱里面翻出空白支票。
“大概一万美金吧。” 涂伟说完,马上又急急的补充,“我有点周转不灵,过几个月就还给你。”
我一愣,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尽可能婉转的向涂伟解释,“我、我大概只能借给你五千美金。过春季的时候,我刚寄了一万美元回家。上海市政动迁,家里要买新房子,除了政府补贴,还是要花不少钱。你知道,我爸爸妈妈都是中学老师,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的,弟弟又是自费上大学。所以……” 我边说边观察涂伟的表情,发现自己的这番实话说出口倒象一个借口,而且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借口。
涂伟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支支吾吾的说完,停了半秒钟,低声道,“不行,就算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没有!没有!可以的。” 我慌慌张张的写下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塞到涂伟手里,“不够,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再寄给你。”
“没事儿!你不用再寄给我了。我应该可以解决问题。” 涂伟接过支票,放进背包里,又补充了一句,“我会马上还给你。”
“不用着急。我不等着用。” 我真心实意的答着,说出来却偏偏象是客套。
借钱,对于我和涂伟的关系来说是第一次,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一个本来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程,因着他的骄傲变得格外的僵硬,因着我的敏感变得格外复杂。我一再暗自懊恼,为什么偏偏在涂伟难得开口的时候,不能百分之百的帮助他。一会儿后悔的想着,如果我能够预料到涂伟这时候缺钱就好了,这样子我就可以少寄点钱回家;一会儿又痛骂自己没有良心,怎么可以这么想,如何对得起父母。
我就这样 “天人交战”的望着涂伟,心里不停的祈求,“涂伟,涂伟,你千万要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你如果不信,你现在就可以看我的银行账户,在写出五千元的支票之后,就只剩下三百多美元了。” 可是,这一切,我说不出口。我害怕,会越描越黑,更害怕会伤害他的自尊。
我们就这么别扭的互相回避着、隔膜着。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时而坚固如城墙,时而薄弱的象一张窗户纸。而这之间,竟然只隔一个念头的距离。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肯定当时涂伟眼中透露的是相信抑或是怀疑。只是,一切已经无法也无需考证了……
过了半晌,我问,“涂伟,是不是经营 ‘花开’需要更多的资金啊?” 其实,我倒并非关心涂伟借钱的理由,只是为了缓冲我们之间的尴尬。可是,愚蠢的我偏偏选择了一个极其糟糕的话题。
涂伟看了我一眼,半开玩笑的答,“哦,你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借钱,是吗?”
“不是,我……”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你是债权人,当然有权知道钱的去向,我就实话实说吧。” 涂伟语气讽刺,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竟是一种说不出的淡漠,“不会有花开了。王飞和我在签合同的时候,操之过急。没有调查清楚那块地,政府已经同意让多伦多大学征用来扩建校园绿地了。原咖啡馆要迁去一个地理位置很不理想的地儿。”
“那、那怎么办!” 我心急火燎的。
“王飞和我不打算买那个咖啡馆了。本来选中这家,多半是看中了它的地理位置不错。咖啡馆最要紧的不就是地段好,放在犄角旮旯,有谁光顾。可是,合同当初是我们自己签下的。他妈的,原来咖啡馆主就死咬住这一点,说我们违约,要我们付违约金。我们不肯,他就和我们打官司……这家伙的妹夫是律师,他妈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咄咄逼人。”
“那你们俩请律师了没有?那个家伙没有道理的啊。”
“没有。在加拿大请个律师什么价码啊!那个家伙存心讹诈我们。他开口索赔一万美元。可是,我们问了一下,请律师比这可贵了去了。这小子肯定拿准我们这一点,故意的。真是他妈的!” 涂伟忿忿不平的说着,双手在空中舞着拳头,好象恨不得把那个可恶的家伙揪出来暴打一顿,“这不,我琢磨着,咱们多半要准备赔钱了,总比把整个咖啡馆吃下来再赔本要强。”
“那王飞怎么说?他也同意赔钱?你们两个合伙,至少他也要出一半啊!” 我心里盘算着,似乎涂伟说的也有道理。如果,全部违约金是一万美元的话,借给涂伟的五千美元,应该够对付他的那一份了。
“王飞回北京了。他老婆闹着要和他离婚呢!他就奔回去了。我对他说了,这个烂摊子,有哥儿们我顶着,让他甭操心了!”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子一走了之!他不管啦!那罚金也全部你出啊!” 我大惊小怪起来,“这个王飞,怎么可以这样啊。有钱一起赚,风险全部你承担。”
“你咋这么斤斤计较!人家王飞家里正闹事呢!难道我还说,哥儿们,你慢走,把赔偿金留一半先!” 涂伟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象是我的脑袋上突然长出了两只犄角,“你这人儿怎么回事?咋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了。你们上海人是不是都这样。借人一张草纸,还要人还一半?”
“涂伟!你别上海人不上海人!这不管上海人什么事情!你别乱盖帽子。” 我对涂伟的歪理生气极了,“我是没有你这么豪爽的哥儿们意气。我说的是,一起做生意要有起码的道理,共同承担投资收益和风险!我就不相信,当初合同白纸黑字的,就没有他王飞的名字!”
“有又怎么了!我哥儿们家里有事,我还不得帮衬着。要是王飞他媳妇儿知道他又赔钱,还不闹离婚闹的更凶!”
“我知道!我也同情王飞。可是,一起做生意有一起做生意的游戏规则。”
“你不就是计较那些钱嘛!早知道你那么多怨言,我就干脆问我爸借钱了。大不了再被他骂一顿没出息。总好过你这么一分钱一分钱的和我哥们算清楚。” 涂伟说着就要去拿那张支票还给我。
“涂伟,别!” 我冲过去,按住涂伟的手,颓然的说,“我不说了。你别还给我。我不是要和你计较。只是……” 我吸吸鼻子,把没有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是我过于计较吗?是我过于自私吗?我刹那对自己的品性模糊起来。我只知道,我几乎把所有的积蓄借给涂伟,自己要等着下张工资单去付房租和信用卡账单,他却慷慨的为他的哥儿们付几千美元的罚金。这样的事实,我有点难以接受。
涂伟看到我难过的样子,缓下口气来,“宝宝,你别难受了。要我和哥儿们这么算法,我真的做不出来。不管你怎么想法,这就是我。你一直知道的,这就是我。”
“嗯。我知道!” 我点点头,从电脑包里面翻出名片盒,找出一张名片递给涂伟,“这是叶北灵的电话。她去英国进修法律一年,刚刚回上海。现在在段和段律师事务所上班,专门负责外资企业的合同法什么的。虽然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但是好歹也算是有个专业律师咨询一下。你在上海见过北灵的,记得打电话给她……”
涂伟收起名片,看看墙上的钟,过来抱了我一下,“快去上班吧。要迟到了。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涂伟的这一句“一切会好起来的” 说了千百遍,每一次我们都深信不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听起来却格外象是一句敷衍。
“嗯。记得让我知道官司的进展,否则我会担心。” 我靠在涂伟怀里,贪婪的汲取他的温暖,“千万别想我没有同情心、只顾自己,我真的只是为你担心……”
涂伟紧紧再抱了我一下,一句话也没有说……
春去夏来,日升月没,花开花落。
又一个BUSY SEASON过去了,我却并没有如往年夏天那样轻松起来。正如成宇翔所预料,Sarbanes-Oxley 规则在2004年夏天出台后,审计行业BUSY SEASON和NON-BUSY SEASON的界限全然模糊。整个夏天,我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在美国各地出差,到客户的各个分公司审计内部财务控制的状况。往往是,星期五晚上刚刚飞回纽约,紧接着的星期天下午,又赶去机场飞往另外一个城市。到后来,我干脆买了一个最大号的行李箱,装了整整一个月的替换衣服,从一个陌生的城市直接飞往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
与此同时,我开始着手准备加拿大注册会计师的考试。属于英联邦体制的加拿大会计和税法系统,比美国的更为繁复艰涩。我不知不觉中把这一场考试视为通往和涂伟幸福生活的门票,于是我变得空前的用功起来。一杯咖啡,一盏灯,一张JAZZ唱片,一叠复习资料,是那个夏日夜晚 的主题。由于我频繁的出差加上忙碌的复习,涂伟几乎整个夏天没有来过纽约了。他说一来不想“罪大恶极”的影响我复习,再者他觉得在纽约的日子,白天一个人在家闷气的很,还不若在多伦多呼朋唤友,把酒高歌。
没有了朝夕相处,甚至连对“花开”的憧憬也没有了,我们的共同话题渐渐稀少。我的全部生活只有机场、宾馆、审计……这样的生活,我连对涂伟描述的兴趣都提不起来。涂伟的生活还是依然精彩,冬天的时候,他和何光宗他们去滑雪;春天的时候,他们就去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他说,SHELL的网球也打得漂亮极了,而何光宗是打高尔夫的好手。夏天来临,他和朋友们出海去看鲸鱼,去加拿大幽静无人的山谷里撒欢放歌……
偶尔,我也会想去问一问涂伟关于未来的打算,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曾经所有关于这个敏感话题的争论,仍然让我心有余悸。我安慰自己,一个人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用工作四处游荡,这一切该只是人生旅程中,极短极短的一程吧。那何不让他在这其实是很糟糕的一程里,保持难得的快乐心境。
渐渐的,涂伟又认识了一堆新朋友。他常常说起,这个朋友如何仗义那个朋友又是如何爽快。最后我实在记不住名字了,只好对涂伟说,“你要不,就告诉我某男甲某女乙好了。反正对于我来说,也就是一个名字而已。”
涂伟不高兴的责怪我说,“我朋友又不是你的Spreadsheet,可以用A1和B2来定义某一个格子。”
我就笑着,憧憬起我搬去多伦多后的情形说:“从那一天起,你所有的朋友都会从符号变成一个个真真切切的人。”
涂伟追问我,“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我回答,“应该是很近很近的一天,最迟会在再次下雪的时候吧。等我考完了加拿大会计师,等我升上了SENIOR,等我积累了一定的Sarbanes-Oxley经验,等公司把我正式TRANSFER 到多伦多…… ”
涂伟就纳闷的问,“你为什么这么按部就班的要等这个等那个啊。”
我笑笑不置可否说,“大概是这份工作让我变得越来越“理性”了吧,不过不管如何,那一天一点儿也不遥远,我们要天长地久,又何必在乎这么一个月两个月呢。“
于是,涂伟沉默……
转过身去,注视我和涂伟慢慢走来的这段路程,似乎每一步我们都在努力向对方靠拢,似乎每一件事情都伸手可及,可是等了又等,想了又想,所有的一切从未真正发生。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将自己站成了一条高速公路的两端,对方的面容依然清晰,却无法穿越匆忙纷乱的“现实的车流”。
岁月蹉跎,又是一个秋天。
十月初,我飞去多伦多参加加拿大会计师的考试,本来期望可以碰到涂伟,而偏偏这时候,涂伟说是有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飞回了北京。考完试,从多伦多回到纽约,我的信箱里面躺着涂伟寄来的一张五千美元支票,附着一张信纸,简短的几行字,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帮我谢谢叶北灵。官司最终赢了,一分钱没有赔。”
我松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拨打涂伟在北京的手机。手机处于关闭状态。呵!这家伙,不是宣称二十四小时开机的嘛!我咕囔着,看看手表,正是北京午夜两点钟。哎,明天再逮他吧。可是,接连好几天,涂伟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一来倒是搞的我紧张兮兮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各种“官倒”的案例。
终于在某一个我的黄昏涂伟的清晨,我打通了涂伟的手机。出乎意料的,他已经起床了,正神清气爽的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呢。在一片北京清晨的喧闹里,他大声嚷嚷着,“不说,不说了!我和朋友一块儿呢!我一点事儿都没。你别瞎操心了!等我回多伦多再说!”我对着手机郁闷的嚷着,“我都打你好几天电话,担心了半天。你怎么一句好话都没有啊!喂,慢着、慢着,别急着挂啊!10月22日你生日,那个星期,我还在加州出差呢!要不我在22日直接从洛杉矶飞多伦多,好不好?”
“你甭满世界乱飞了!我22日来纽约吧。好久没有来纽约了……” 说话间,涂伟的手机因为信号不好断了。
我不肯罢休的再拨过去,涂伟的手机又关闭了。我沮丧的盯着手机,数算起离10月22日还有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钟,多少秒……
从西海岸到东海岸,昏昏沉沉飞了五六个小时,再加上三个钟头的时差,回到JerseyCity的公寓,已是黄昏……
楼下,一部墨绿色的FREE LANDER如一片新叶,静静躺在满地落叶间……涂伟开着车窗,一手支着脑袋,正坐在车里听音乐出神。久违而熟悉的一幕呵,让我竟然泪凝于睫。
“兔兔!” 我扔下行李箱和电脑包,直冲向涂伟。
涂伟跳下车来,张开双臂,依然象一只归巢的大鸟,把我抱进怀里,旋转起来。
我开心的大叫着,好久好久没有如此无忧无虑了,仿佛回到了北方那个小镇,我们在无人的雪地上撒欢……
“宝贝儿!想死你喽!” 涂伟把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不过瘾。
直到我嚷着求饶,“你、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可要晕了,我可要吐在你身上了!”
涂伟放下我,微微喘着气,“你很轻啊!我咋没发现呢!”
“可能是经常出差,吃饭没有规律,瘦了吧。” 我答,伸头进车里去找ONE WAY,“咦,ONE WAY呢?你怎么没有带它来?我好久没有见它了呢!”
“哦,我回国时,把ONE WAY寄养在朋友家了。回多伦多后匆匆忙忙就赶来纽约,还没来得及接它回家呢!” 涂伟说着,一手拿起我的行李箱,一手拿着我的电脑包,背上还背着他的大背囊,“走,上楼!”
“我来拿一个背包吧,瞧你跟个挑山工似的。” 我伸手去抢涂伟的背囊。
“甭了!你一个人儿出差那是没办法,和我一块儿,你还不轻松轻松?” 涂伟昂首挺胸的走在前面,“走喽,宝贝儿!”
“什么宝贝儿宝贝儿的!瞧你回一次北京,越来越象北京小痞子了!” 我欢天喜地的跟着涂伟屁股后头。 有多久,有多久,有多久…… 没有如此淋漓酣畅的去爱一个人,去因着他的拥抱和亲吻,把自己幻化成空旷山野里,一道无人看见却兀自倾泻的瀑布。就如同,三年前的那个夏夜,在纽约小小的公寓,他毫不犹豫的进入我的生命,把最初的清澈变成狂野的混沌。
之后,我躺在涂伟怀里,用手一寸一寸丈量他的身体,霸道的宣布,“这是我的领地!”
涂伟突然抓住我的手,翻过身来,俯看我的眼睛,“宝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多伦多?”
我停下手,皱起眉头,有几分迟疑,“我想想,现在已经是十月份了。大概等到年底吧。至少等我把现在手上这个项目结束。半途而废,总不太好吧。”
“还要等!我们在一起都三年多了!结果,还是等。” 涂伟无比厌倦的松开我的手,“无穷无尽的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天知道,到时候,又冒出个什么事情来,你说没有安排妥当。人生有一切都妥当的时候嘛!”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 我搜肠刮肚的企图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宝宝,算了吧。你的答案,我早就清楚。我们只不过是在那里拖拖拉拉、自欺欺人。我们就这样算了吧。不想再耗了,我耗不动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不是已经在努力了吗!我不是去加拿大考试了吗!你不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吗!” 我对于涂伟话中的“算了” 一时不能消化, 结结巴巴的恳求他,“你不要这么说啊!要不,我、我现在就和公司说去,再也不等了。你如果要回中国,我也跟你回去。反正,反正,我也有中国CPA执照,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一段感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会考虑回中国有CPA好找工作,可能我们是太不相同了。其实,这几个月来,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形同陌路了。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不是,你为了我考一个加拿大会计师,或者我在你生日千里迢迢来看你一次,就可以弥补得了的。”
“可是,我们一直打电话啊,一直写EMAIL啊。” 我辩解。
“我就是痛恨极了手机。你的声音这么近,人却那么远。想抱一下,却只能抱个空气。上次,情人节,你限时专递礼物给我。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简直是恨透了你。你既然说这么爱我,但是为什么还不肯放弃这里,过来和我守一会儿。不知道你还在犹豫什么权衡什么!”
“可是,可是,我们说过不会轻易放弃的。我知道我们挺多不同,我知道我很多缺点,可你不是说存了磨合的心就好了吗?那么多日子,那么多困难,我们都没有说过要分手……可现在眼看着要好起来了……” 我哭着求涂伟,分手两个字,如此沉重,压得我无法呼吸。
“我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没有两个人是不可以磨合的,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妥协的。可是,我可能是过于天真了。这么多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我最想要的最缺乏的就两样,工作和你。工作,我觉得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你,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拥有,不管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还是那个你,我行我素,一定要等水到渠成才可以陪在我身边。”
“我知道了。我错了!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有兔白菜的时候,我们结婚就好了。”
“那么可能,我们现在也已经离了……” 涂伟淡淡的苦笑,“我爸爸说的很对,我们在一起是一个错误。”
涂伟的话把我从温柔的梦中惊醒,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可是,我却还是无法接受,分离,这个事实。
“不是这样的!!我不要这样的结果。我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和耐心,好不好?” 我紧紧抱住涂伟不肯放手,眼泪掉在他的胸口。
可是,他却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我没有你想象中的精力旺盛,可以永不停息的支撑下去。这三年来,我的热情已经耗尽了。我累了……真的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他起身去关灯,忽然停下来,转过头来对我说,“宝宝 ,闭上眼睛,要关灯了。”
多少个夜晚,他都是这么说,“宝宝,闭上眼睛,要关灯了,别让灯光刺了眼睛……”,每一次我会含着笑闭上眼睛,然后把头埋进他怀里,沉沉睡去。今夜,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而明天这一句话,他又会对谁去说。我绝望的想着,泪水止不住的流淌,却不是因为灯光刺了眼。
一夜无眠。窗外的月色,一如当初。难道,上帝赐予我的,和涂伟相爱的岁月,终于挥霍到了尽头了吗?
天色渐渐亮起来,涂伟的轮廓也在阳光里,慢慢清晰起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睛肿肿的,似乎也一夜没有睡好。
他侧转过来,默默注视着我。我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到了这个时候,似乎多看一眼,就可以更加清楚的把彼此的样子刻画进心里。
如一座爆发的火山,他蓦然一跃而起,翻过身子向我俯冲而来。他不停不停的吻着我,直到把我的嘴唇咬破。他用尽全身力气拥抱我,象是要把我融入他的身体,变成他的一根肋骨。我们疯狂的做爱,不停的做爱…… 我想,我一辈子的爱,大概都在那个清晨做完了。涂伟,依然象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只是三年前,他用这种方式毫不犹豫的进入我的生命,那样坚持,那样狂热,那样执著,让我躲闪不得。而三年之后,他却是义无反顾的从我生命里面撤退,那样坚持,那样肯定,那样决绝,让我挽留不得。
他狠狠抹去我脸上不知是他的泪还是我的泪,哑着嗓子说,“不许哭!哭,有什么用!没了,就是没了!散了,就是散了。”
我拼命忍住泪,使劲咬他的肩膀,“我不哭!我打赌,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没有人可以象我那样。当然……也不会有人象你这样对我好。” 我的哭声,最终还是在他臂膀里面,沉闷的爆发。而我的头发,也濡湿在枕巾上,是他的汗水也是他的泪水……
很久很久……我们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就如这一场一千多个日子的爱情,耗尽了我们所有的纤细的柔情。
“出去走走吧。” 涂伟说。
秋天纽约的阳光,有点刺眼。我们还是手拉手,在第五大道悠闲的逛着…… 我们对着路人微笑说嗨,路人也对我们微笑,祝福我们甜美的爱情。只是,这一场爱情,只剩下了一天的寿命。我们默契的沿着三年前那个夏日午后,我们第一次一起在纽约逛街走过的路线,走进每一家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商店。
路易斯威登的那一款“蝴蝶” 提包仍在。
涂伟说,“你喜欢,我就给你买了吧。和我在一起这么久,好象都没有送过你一件象样的东西。”
我轻轻摇头说,“我不喜欢蝴蝶。听上去,太悲伤了。” 是啊,感情都无法留下,我又何必留下“蝴蝶” ,在今后的悠悠岁月平添伤感。
涂伟一声不响的拉着我走到店外,缓缓道,“我明白,宝宝,我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的话。我不能挥霍我爸爸的钱给女朋友买礼物。不过,我这辈子一定会给你买一个LV的包包,不是现在,而是等我找到工作后,会用自己赚来的钱,给你买这个蝴蝶。你记得,我今天说的话。”
“嗯,我记得。我会一直等着呢!” 我伸出小手指,和涂伟拉钩,“说话算数!”
“一言为定,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傍晚,我们一起去以前经常光顾的的那家川菜馆吃饭。
老板娘热情的招呼说,“好久没见你们俩来了!”
涂伟大声寒暄,“我要搬家了,以后不能常来了,可真是要惦记着您做的麻辣肚丝儿呢! ”
不用我们多说,老板娘就嚷嚷着,有数!有数!然后,很快端来一桌子我们老是点的菜。
“我们真是没有创意啊,吃了那么多回,点来点去,就这么几个菜。我后来在多伦多的川菜馆,也老点这几样儿,不过没有这里做得地道。” 涂伟笑着说。
我无言,低下头,餐巾纸上,一朵印开的泪花。
晚上,我们租了一张Tom Hanks的影碟《Terminal》,挤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着,又一起哈哈笑着,说好玩好玩。多少个夜晚,我们如此度过,一切细节仍然是清晰熟悉,只是我们最后看得那部电影名字叫做Terminal,而我们也一路将爱情走到了终点……
星期天中午,涂伟开车送我去机场。一路上,我不停的流泪。涂伟只是沉默……
涂伟把车停在Terminal门口,帮我把行李搬下车子,眼圈红红的,“宝宝,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懂得照顾自己。早上不要不吃早饭就喝咖啡。多吃水果。看电脑久了,往远处看看绿色东西……”
涂伟每叮嘱一句,我的泪就多流一些。我倔强的喊,“你都不要我了,还花那么多口舌,来管我健康不健康,干什么!“
“别傻了,丫头!身体是自己的。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才会有人要嘛!” 涂伟一边帮我抹着眼泪,那一边他自己的眼泪却也流了下来。
“那你要答应我,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分手了,你也一定要接我的电话,回我的EMAIL。” 我哭着,提出无理要求,唯有如此才可以给自己失速流离的心灵一点点缓冲,“你一定要答应我。你找到了工作,一定要最先告诉我。连你以后找到女朋友,也一定要告诉我!”
“丫头!说什么傻话啊!你以为,世界上象你这么傻的丫头,一抓一把啊!” 涂伟抱着我,哭得象个孩子似的,“ 象我这个混的那么糟糕,还偏偏整天神气活现的家伙,有谁象你一样傻,当作个宝,抓在手里不肯放!”
“那你还要放弃我,为什么!” 我拉着涂伟的衣袖,不肯松开,做着最后的挣扎。
“宝宝,别说了。这是注定的。我从来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可是有时候没有办法不相信!” 涂伟说着,用力拨开我紧抓不放的手,带着点绝情的说,“快点走吧!飞机要误点了!”
“我不要!我怕这一分开,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涂伟,你千里迢迢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分手吗?!你真的很残酷!”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次是我来说的分手,没错。但是其实自始至终决定权就一直在你手里握着,这么多时间以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其实早就表明了你的决定。我只是不想,不告而别,象当初对待青青一样。所以,我来了,我来把你早已决定的事实说出口。”
说完,涂伟毅然决然的打开车门,头也不回的开车绝尘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机场,看着他的车子,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绿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这份感情起起伏伏、折折返返坚持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分手只用了一个周末。
我们之间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涂伟离开后,我干脆向公司提出申请,调去洛杉矶分部。因为,我常年在洛杉矶做项目,公司也乐得把我直接空投到西海岸,省下不小一笔机票和酒店的费用。
离开纽约的那一天,纽约下起了2004年的第一场雪。
搬家公司的人来我的公寓,帮我打包。那几个黑人手脚麻利,不到半天,就把我整个房间的东西,变成了几十个硕大的纸板箱。看着渐渐空旷起来的房间,回想刚刚毕业的那个夏天,我和涂伟花了几乎一个月才塞满整个房间,才发现人生之中很多难以做出的决定也许只是一念之间,也许也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
我关上房门,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走出门外,雪花黏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还有一片雪花顽皮的钻进我鼻子里,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结果搞的我鼻涕眼泪一起掉下来了……
去机场前,我特意去第五大道的路易斯威登,买下了那一款名叫“蝴蝶”的背包。虽然涂伟承诺这辈子一定会给我买这只“蝴蝶”,但是,连长相厮守的誓言都可以随风而逝,又何况分手时因着一时情绪而做的承诺呢?也许,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淡忘吧。
加州阳光,黄金海岸……
洛杉矶是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只是我心上始终有一片雪,忘记了融化……
自从搬去西岸的那一天开始,我经常做同样的一个噩梦,梦里都是一条长长的高速公路,我在下着大雪的夜里不停不停的往北方行驶,结果却在冰冷的黑夜迷了路……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涂伟,总是忙音、忙音、忙音……直到手机没电了。早上醒来的时候,梦境里的惊恐和失望,历历在目,清晰真切,足够影响到我一整天的情绪……
我打国际长途给做心理医师的冬萤说,我想我完了,我一定心理不健康了。
冬萤说,这个分手来得过于突然,你只是无法一下子接受而已。你需要宣泄,也需要冷静的剖析。然后,你就释然了……
于是,在无人倾诉的夜晚,我开始写一篇小说,名字是《忘记融化的雪》。回忆一段刚刚逝去的感情,象是欣赏一种残酷的美。字里行间,我眼睁睁看着,爱情的玫瑰从盛开到凋零,却无力挽回。涂伟和我,从三年前那个下雪的小镇一路走来,走过小镇积雪的街道,在雪地上走出大大的心,还有那杯忘记融化的雪……写着,写着,我亦冷然看着过去的自己,不知不觉之中的蜕变、挣扎、搪塞和权衡…… 几次,流下来的眼泪掉在电脑键盘上,我伸手去抽餐巾纸,却碰到了桌上那一株依然茂盛的涂伟爱情仙人掌。我吮吸着被扎破一个小小血口的手指,想或许,这样的结局的确并非一蹴而就。
十二月,一个没有雪的加州冬日,我接到了加拿大移民的体检通知。再接下去的一个星期,我接到了加拿大会计师的成绩单,顺利通过了。从信箱里面,取出成绩单,我仰起头望着蓝蓝的天空,漠然看着远处的飞鸟…… 我坐在路边,仔细的把成绩单叠成一只纸飞机,用力抛向空中。纸飞机在半空划出一道短短的弧线,落入近处的草丛里。曾经,我那么期待的结果,时过境迁之后,就这样变成了一张一文不值的废纸。
自从涂伟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也没有再发过一封EMAIL。这就是涂伟。记得当初,我和成宇翔分手的时候,他说,“如果你还要那段感情,就好好去争取……如果,你决定不要了,就不要打电话给他。你打了难过,他接了也难过。根本是多此一 举。断了就是断了。” 他会这么说,当然也会这么做。
一天又一天,我仍然四处旅行,只是这旅程变得真正的孤单起来,连心底最后那一丝牵挂都了无痕迹……我尽量避免去任何一个我和涂伟曾经去过的城市。可是,当年,我们相携游走了太多的城市,竟然让我避无可避。
一年过去,一年又来。2005年春节就在眼前。
春节前夕,我意外的收到了涂伟的一封EMAIL。事实上,这封EMAIL是寄给Mailing List上所有原先商学院同学的。他简短的写着:Hello,buddy:Happy Chinese New Year. Do you still remember the snow? Greetings from Two Way.
EMAIL中附带着一个名叫SNOW压缩文件。我屏息打开这个文件,象是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原来、原来……涂伟曾经回到过我们念书的那个小镇。白雪皑皑间的校园、图书馆、网球场、涂伟原来住过的公寓、还有……我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呵,这些景物遥远的象是上一个世纪…… 涂伟,就在这漫天大雪里面,灿烂的笑着,一如当年,初初相遇……最后一张照片,我竟然看到了U-TURN!它懒懒的躺在涂伟的怀里,眯着眼睛,就象以前它躺在我床上晒太阳时的表情。这张照片的名字是U-Turn Adopted。
一些回忆,如地底的暗流,慢慢苏醒,缓缓流淌,越来越湍急,越来越澎湃…… 是啊,我还在这里等待什么,还在这里顾影自怜什么。涂伟说,如果爱了,就去勇敢争取!我被自己的豁然开朗激动起来…… 是的,就是这样了。
我打开LOTUS NOTE开始字斟句酌的写一封辞职信。写写停停,等到写完,已是深夜,我把鼠标移向SEND,突然又有点犹豫…… 终于,我轻轻把这封信移到DRAFT里面。然后,我拿出久违的画笔,开始描绘一幅冬天的雪景……
第二天早上,当经理听到我要求在2月14日星期一请假的时候,眼睛瞪得象两颗蓝色的鸡蛋:“What!! You said that you have to take Monday off! I understand it is Valentine’ s Day, but PLEASE don’t forget our audit report’s sign off day is Feb. 15!”
“Yes, I know! But I have to do what I have to do! ” 我把鬼子惯用的句子扔回到 他的脸上,心情愉快的说出几乎把经理气炸了的话,“I have already booked my ticket to Toronto. ”
“Be responsible! You are the senior on the job! It is busy season!”
“I will be responsible and finish what I have to do. I will work Saturday AND Sunday and get this audit done beore I leave on Sunday night. ” 说完,我头也不回的,离开经理办公室,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去多伦多之前,我特意跑去公司专门印刷年度审计报表的部门,把《忘记融化的雪》前六十七章和一幅笔绘的雪景图,交给那个和我私交不错的Lisa。
Lisa接过USB存储条,在电脑上打开看了一眼,有点好奇:“What’s that? Annual Report for some Chinese Company? Why no financial statements? ”
“No. It is a gift for Valentine’s Day. Please do me a favor……” 我把图画 递给Lisa,一脸讨好,“And this is the cover! ”
“Oh, I see. I will do it over the weekend. I will give your gift the most beautiful presentation! ” Lisa心领神会的笑着,对我调皮的眨眨眼睛,“So , it is a happy ending? Prince and Princess live together happily ever after? ”
我带着神秘的笑容,象一个对着水晶球念咒语的巫师,“ Yeah, probably. En, I will tell you next week!” 写在情人节的结局
发表时间:2005-2-14 12:25:17
不管如何加班加点,到了星期天傍晚,我终究还是做不完那个年度审计。
经理冲到我面前,面红耳赤的问,“You still decide to go? Why don’t you just delay two days and get this shit done! ”
我面无表情的收拾一堆报表,关闭电脑,“ Sorry. I have to do what I have to do. I just can’t wait any more. ”
“Then I will consider suggesting the Partner to give you a pink slip.”经理有几分狼狈的,咬牙切齿的威胁。
“Do whatever you like, please.”我离开呆了一整个冬天的憋气的审计室。
门外,夕阳西斜,华灯初上。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仰头望着天空,“上帝……你一定看到了我的软弱和挣扎。是你终于为我下了一个决心吗? ”
情人节的早上,飞机降落在多伦多机场……
我抱着厚厚的印刷精美的《忘记融化的雪》再一次做上了开往DUNDAS STREET的出租车。这部小说,会因此有一个Happy Ending吗?我有一丝忐忑不安。
上一次连夜坐灰狗来多伦多,好象也是这样的冬天,好象也是这样的清晨,甚至好象是同样的出租车。一切近得仿佛昨天,又远的如同隔世。
到了涂伟的公寓楼下,天空有点飘雪……
拨通了涂伟的手机,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涂伟、涂伟、涂伟、你知道吗?我飞越了整个美洲大陆,飞越了黑夜和白天,来到和你最近的地方了。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京片子,似曾相识。
“请问……涂伟,哦,我大概打错了!”我的心脏缩成一团,呼吸困难,千万、千万请说,打错了,请说,打错了。我祈祷着。
“哦,稍等,他正洗澡呢!”女孩子拿着手机,传出在屋里走动的声音,“兔儿……”
“干啥!宝贝儿!还没擦干呢!”又一次听到了涂伟的声音,在我们分离四个月之后,清晰而真切,可是那一刻我却觉得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喂!哪位?”涂伟接听手机。
“是我。没什么事,只是向你说一声,情人节快乐!”楼下的我,仰起头对着飘雪的天空,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绽放如绚烂的雪花。不知不觉的,我在一秒之间改变了三年来的习惯,我说,“是我”,而不是以前一贯的,“是我啊,我是宝宝。”
“哦,宝贝儿。情人节快乐!买朵玫瑰花给自己,哦,也许现在有人追着送你玫瑰花呢!”涂伟笑得轻松而随意。
“放心!我会买一大捧玫瑰花给自己的。那你也要记得买玫瑰花给她。”我平静的语调,象是和久违的老朋友谈论今天有没有下雪。
涂伟愣了几秒钟,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告诉我,“哦,你说是Shell吗?应该不会买吧。你知道,我不兴这一套的,以前就从没有买过玫瑰花。”
Shell,李海贝,一个高高的北京女孩,滑雪的姿势美妙的象海豚,喝酒时吐着优雅的眼圈……我记忆飞速倒退到那一年冬天,我初次来到多伦多的那天。
“Shell,她不是?”我有点意外,为什么是Shell,为什么是她。
涂伟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打断了我,“她和她老公离了!去年秋天,我陪她回北京办的手续。她是,为了我。”他特地加强了“为了我”三个字。
我沉默,无法一下子适应这大雨如注般的消息。
涂伟接下去,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向我阐明,“她比你果断,也比你勇敢。你迟疑三年都没有下的决定,她只花了三天,就没有任何犹豫的搬来和我一起住了。”
“你很爱她,是吗?”我依然平静,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在我的头上和我手里捧着的《忘记融化的雪》。我抬起头,远远的,看见涂伟家的阳台上面一个小小的人影。那是他吗?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个依稀的剪影。
涂伟站在阳台上面,似乎是低着头。他的视线可能会漫无目的,茫然扫过楼下穿梭的行人。即使他看到了楼下那个淋着雪打手机的傻瓜,也一定不会想到,那个傻瓜就是我。
涂伟继续说着,“谈什么爱不爱的。我只是想有一个人一起做做饭,看看电视,一起去超市买买东西,一起开车逛逛。那一天,她正在做狗不理包子,说很想和一个人过正常的可以朝夕厮守的日子。突然间,我发现我也是这么渴望的。于是,我们就这么在一块儿了。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有个半年多了,日子不就是这么过嘛!哦,我在纽约没有告诉你,实在对不起。我当时只是觉得,我们分都分了,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我……不想让你难过。”
“嗯……没事儿!我知道了。”我抹了一下脸上的雪花,雪花掉在眼睛里面,冰冷得有点刺痛,“ 告你个事儿,前一阵子,我在码字呢!”
“我知道,是《忘记融化的雪》。看见上未名导读了。我还想着,这不是我调的鸡尾酒吗?一看作者ID,我就明白,一定是你了。”
我有点激动起来,“真的吗?你在看!你喜欢不喜欢?”想起过去的几个月,这么辛苦这么用心码了十几万字,就是为了能够让他看见。
“我就只看了其中几章,看着看着心里就怪难受的。后来,Shell看见了,就说有啥好看的呀,有些东西写出来有屁用……不都过去了嘛,还在那里瞎琢磨啥。我想,倒也是个理儿!”
“兔儿……你有完没完呢!在外面不冷啊!大冬天的。少说两句。”远远的听到Shell在屋里喊。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就完了嘛!”涂伟应了一声,转身对着手机说,“行了!不说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等一下!我还有一句话!”我情急的喊出声来,生怕他把电话挂断了。
“什么?”
“我是宝宝,不是宝贝。”
“不是一样嘛!宝宝、宝贝,一个意思。”
“不一样的。宝宝就是宝宝,不一样的。”
是的,宝宝就是宝宝,不是宝贝。一字之遥,却隔着几个重洋。刹那间,一个镜头轮回,那年秋天,在我的公寓楼下,涂伟抱我在怀里不停旋转旋转喊着,“宝贝儿……”我蓦然明白,当日在纽约,涂伟口中的“宝贝”就已经不是我,故事的主角已经变换。只是,我还在那里傻傻的笑,痴痴的哭。
我站在纷纷飞雪里,看着涂伟的身影在阳台门后隐去,再也看不见。也许这是我们生命中最后的交集。我们这么这么近,只有几级楼梯的距离,却又是极其遥远,如同站在两个星球。还是看得见,还是听得见,只是他已经不是我的谁。我向空中挥了挥手,轻声说了一句,“情人节快乐!”
我慢慢离开,坐着出租车回到机场。
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我递上信用卡和证件,“Could you get me the next flight back to LAX?”
“Yes! But……it seems that you just arrived this morning. ”航空公司的乘务员看了一下电脑记录,有点奇怪的望了我一眼。
“Yes, I know. Luckily,I have already done my business here. ”
“Oh, I see. The next flight will be in the afternoon. Is that OK? ”
“Sure! I just want to go home as soon as possible. ”我点点头,一脸微笑,和那些几百次从不同的机场起飞降落的,疲倦的Business Travelers一模一样。
坐在温暖的Starbucks,从头到尾,我重新读了一遍《忘记融化的雪》,想起那些写小说的日日夜夜,或哭泣或微笑,或伤心或温暖……如今,再次读来,讶然发现小说里面的爱情竟然象是一个温柔的却不真实的梦呓。也许,一切真的只是我抿笑而作的假想。
看着那精心印刷的厚厚一叠,封面上面雅致盛开的雪花,我不由笑起来。刹那间,我居然醍醐灌顶般的和涂伟心意相同起来。是啊,这年少时,长长的“南柯一梦”,终究是要在生活中醒来;遥远的电话和EMAIL里的思念再深刻,终究是抵不过眼前热乎乎好吃的包子。空中楼阁里面的爱情再美丽,最终还是输给了空间和时间…… 我本以为,错过的只是短短一个片断,等待的只是生命的一瞬间,却未料爱情在等待和迟疑里面流离失所,最后竟是整个与之擦肩而过……
我看看手表,站起身,拍拍衣服,准备去登机口。那本《忘记融化的雪》静静的躺在椅子上面……默默和我说永别。
“Hi, Miss! You forgot something.”一个好心的穿着Starbuck制服的男孩子追了上来,手里拿着那本小说。
“Oh,thank you! But this is just trash.”我笑着回答。
男孩有几分迟疑说,“But it looks so beautiful……”
我淡然的笑着,肯定的告诉他,“Oh, yes. It is beautiful,but it is still trash.”我伸手接过这本还没有完全结束的《忘记融化的雪》,随手扔进了垃圾箱,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结局是什么。
飞机起飞前,我写完最后一章,用WIRELESS上网,轻轻点击了一下“发表文章”,就此结束一个童话故事,哦,不,我仍然认定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而不是童话。
那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过不久,雪就停了,然后融化了。人们都忘记了融化的雪,可是那个冬天确实来过,飞雪确实飘落过……
那一天,你爱上了我,第二天又不爱了,你转身离开,你渐渐遗忘,可是那场爱情确实发生过,就如一片雪花忘记了融化,黏在记忆的冬天……
你相信,那年冬天下过雪吗?
是的,你说,你相信,因为你知道。
我仍然相信,那年冬天爱情来过吗?
是的,我说,我相信,因为我记得。
三万英尺……
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
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
呼吸提醒我活著的证明
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远离地面快接近三万英尺的距离
思念像黏著身体的引力
还拉著泪不停地往下滴
逃开了你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
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
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
以为还拥你在怀裏
回忆像一直开著的机器
趁我不注意慢慢地清晰反覆播映
後悔原来是这麼痛苦的
会变成稀薄的空气
会压得你喘不过气
要飞向那裏 能飞向那裏
愚笨的问题
我 天空裏 自由的很无力
…………完
搂主辛苦 辛苦
我打印出来居然有200页。。。。不过看完了。。。不错。。。 这样的故事,总是看得人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也正在失恋的原因:(:mad::mad::mad: 大概看了看,写的不错。过几天不忙了好好再看一遍。
赞楼主一个!
更赞38楼朋友一个!居然打印出来了。PFP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