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34

《西藏:远方的上方》。。。。(ZZ)

在最远处,我最虔诚


目 录

  在最远处,我最虔诚

  天堂下的布达拉

  仓央嘉措的另类梦想

  佛光

  远方的上方

[ 本帖最后由 浮力森林~ 于 2006-8-8 05:35 编辑 ]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36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1)


  在最远处,我最虔诚

  我曾去过那受光最多的地方,

  看到了回到人间的人无法也无力重述的事物。

  ——《神曲?天堂篇》

  一

  陈宗烈先生四十多年前的一幅背青稞的藏族少女的照片,唤起了我对于羌塘草原的全部想象。很多年后,当我终于在暴风雪中气喘吁吁地翻越唐古拉山口,当我在安多兵站的寒夜里被冻得簌簌发抖,背青稞少女的微笑却总令我对即将到来的道路充满渴望。那张照片里只有两位藏族女子,肩上青稞的重量并未削弱她们的笑意,像黄铜的灯盏一样朴实无华的阳光精致地勾勒出她们笑容的轮廓,把翻身农奴心底的幸福定格在1961年的夏天里。她们的面孔让我看到了草原上的一切事物,比如氆氇一般在风中摇摆的青稞田、丢落在黄昏里的透明湖沼、在转经筒周围飞速旋转的阳光,或者尘烟深处的藏羚羊温顺的目光……在安多兵站那无法安置的睡眠里,它们即将到来——西藏地图北半部那轮棕红色的高原,带着乡村少女的微笑,和无法形容的神秘幽香。

  兵站的夜晚沉闷似铁,毫无敌情观念的我甚至不知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野上设置一个孤苦伶仃的兵站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们的住处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没有手机信号,甚至连电灯也要在9点钟熄掉——为了照顾我们,指导员特地准许延长至11点。但是很多人显然无法熬到那个时候,白天在暴风雪中翻越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口,已令许多人体力透支,任何诱惑在此时都抵不过那张咿呀作响的床铺。在冰冷刺骨的公共盥洗室,我看到同行的巴西女孩莉莲那张苍白的脸,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进水里,夜晚的西藏就顺着她的每根手指进入她的记忆。

  在冰冷的空气中,我觉得羌塘草原很像旧墙上的一幅招贴画,炫目却无法抵达。山口的暴风雪在我的记忆里弥漫着,能见度为零,在陡峭的唐古拉山脉顶部,我们被抛弃于失明的恐怖中。这几个小时的经历是目前我对于西藏的全部认识。这几个小时在我的脑海里逐渐被封冻成坚硬的冰块,即使费尽全力也敲打不开。我的睡梦始终在海拔4800米的水平线上游走着,像旷野上的游魂,无处安身。

  这是进入西藏之后的第一个夜晚。我的知觉一半在床上,在无论怎样裹紧棉被也无法驱走的寒冷里,这时我不失黑色幽默地想到一个词汇:爱欲。寒冷有一种超强的麻醉作用,我想一定是这份寒冷将俗念从身体里驱逐出去,它业已成为被搁置在早已死去的辞典里一个无法翻译的生词,而宗教禁欲的产生,或许与温度有关——这是我在混沌状态里有关宗教和气象的关系的有趣发现。我的论证被一次次烦躁的翻身所打断,洗得发硬的被子硌着我的脸颊,如一件无法摆脱的硬物,突兀地闯进我似有似无的梦境。

  我的另一半知觉尾随着那不安分的游魂出走,并且执著地在高原上搜寻着照片中的影像,寻找着灿烂如寺庙金顶的大片草原。风在调制着黑色的染汁。我看见自己越过山谷里河床,跨过从未融化过的积雪,一路向南,步履匆忙地,消失于深不可测的夜晚。

  二

  是射进窗户的阳光把我惊醒。在我的肩头,残留着阳光的细碎绒毛,金粉般晃动。骤然置身陌生的时空,使我有些恍惚。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个风尘仆仆的游魂,今天又在哪里落脚?我急不可耐地寻找着参照物——窗外的风景,以及手表的指针,很清楚,只有依靠它们,才能重建时空坐标。近处是一排排的红砖平房,墙壁上写着“迎风斗雪毅志坚”一类的大幅标语,远处是苍茫的雪山,头上则覆盖着像记忆一样纯净的蓝天;而我的手表,指向的是五点——清晨五点,窗外的光亮已如被洗净的餐具,没有任何阴影和凹痕。

  羌塘草原是一幅巨大的唐卡,它在我们眨眼的瞬间骤然从天空覆盖下来。行驶在草原的边缘,望向那不可知的深处,我突然升起这样的感觉,而且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推移,这种感受愈发强烈。这不仅因为草原有着饱满浓郁的色彩——在经过恐怖的风暴和忧悒的夜晚之后,草原上通红的石头、蓝色的湖泊、橙色的植物、白色的雪山,交织错落成神异的线条和色块,突然陈列于太阳的聚光灯下,令我想起普希金:“西伯利亚的草原多寂静,在四月翻滚。但天空,天空——你的米开朗基罗”;除此之外,还要归因于脚下的道路给我带来一种神秘感——它只会让我看到这幅巨大的工笔画灿烂的局部,而永远不可能让我看到它的整体,除非我的肉身和眼睛有朝一日在天 葬台上进入鹰隼的体内,但我相信这些眼前的色彩与图形——包括脚下道路的弯度和走向——并非上天随意的布置,而是有意的安排。即使我从不怀疑佛祖的才能,但我仍不相信大地上巧妙的搭配是不经悉心筹划而唾手可得,否则,即使对于佛祖,我也会陡生妒忌之心。我相信如果我真的站立于上天的视角,我一定会为大地上那幅构图匀称的唐卡惊呆,那些曾像万花筒一样散碎和零乱的景物会突然消失,而一个磅 礴的整体则会带着佛的光芒猝不及防地显露真身。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37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2)



  那曲。当雄。纳木错。念青唐古拉。几天的时间,我们都未走出羌塘。我也因此得以目睹这幅巨大的唐卡上像流云一样变幻的图案。我看到了阳光中的阳光,犹如我看到了水中的水和云中的云。用不了多久,我已能从阳光中分辨出另一种阳光——它们同属于一个家族,却有着不同的相貌,它们的交替出现常使得大地上的景物变幻莫测——是光线主导着神秘的幻术,这一点与其他魔术没有不同。变化着的景物剥夺了摄影者的权利,因为即使是一块石头,也如水中棉花,处于不断运动之中,摄影者刚刚按下快门就会发现,镜头中的石头又换了一个姿态。雪山、河流与道路不仅颜色因时而变,而且经常置换着身份——我已无法断定究竟哪一根是唐卡中的金线,哪一脉又是银线。我曾经在那曲目睹紫红色的雪山,而这样的雪山此前只有在我任性的女儿的图画中才出现过。我对我看到的一切充满怀疑,因为我只看到了它们瞬间的表情,而这样的瞬间,在恒久的时间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即使在最明丽的阳光下,我也在希冀着另一种阳光。朋友曾问过,打开一本厚厚的地理学辞典,在哪些注解里才能找到被另一种阳光照耀的山川、河流或废墟呢?

  三

  假如视野中有一只巨大的影子从天而降,千万不要以为神灵下凡,毫无疑问那是只鹰,因鲜花的吸引而降落于地。这是内行的忠告。秋天的草原上星辰般散布着不知名的小花,在花草间颠簸游动的黑影则仿佛某种精确的比喻,暗示着那本体的到来。犹如幻术,草原将苍鹰的投影逐渐放大,并最终将鹰和影子合二为一。

  鹰并非敌人——在羌塘,事物之间似乎并不存在这样的对立关系,这有悖常理的逻辑却是适用于羌塘的一条公式。如同温顺的牦牛,苍鹰是人类的朋友,它陪伴着人们游牧、僧侣朝圣,并且一直将人们送入天堂。苍鹰强健的胃部消化着故人的血肉,人的细胞在鹰的体内继续喘息和游动,人的生命在那里延续着。鹰是盘旋于人类头上的一个精灵,它飞翔的翅膀间贮满了人类的力量。在途中我无数次地仰望它们,如同仰望我故去的祖父。它们的姿态犹如藏文字母一样飘逸舒展、伸缩自如,它们共同拼写成往返于人间与天堂的神秘经文,它们是对天地间这幅无比巨大的唐卡上最具深意的注解。

  我不止一次在夜行的途中与狼相遇——在藏北的羌塘只有一次,更多的是在藏南的雅鲁藏布江峡谷一带。也许因为我在封闭的车里,我从未感觉到恐惧——像在唐古拉山口遭遇暴风雪时那样。在西藏,狼同样是自然界中的弱者,有时甚至比人类更加柔弱和无助。我见到的狼都是单独行动,蹲立于盘山公路边上,在荒芜的寒夜里,找不到食物。透过野狼眼中的绿光,我读到了它们的孤独和忧伤。据说在草原上,狼仅仅伤害过牲畜,而从未伤害过人。

  牦牛是草原上势力最大的选民,它们对许多事物都拥有决定权。是它们决定了人的居所而不是相反。它们和大地如此匹配,简直就是从大地深处长出来的器官,因而能听见大地深处的响动。有人说:我能听见牦牛和季节的交谈,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它就是大地系在皮绳扣上的魂。牦牛的前生是草原上的猛兽,这一履历从它们温顺善良的面孔中找不出一丝痕迹。我们只能从史诗中寻找证据——人类与之斗争的历史曾作为不朽业绩写进《格萨尔王传》。如今牦牛的身份早已发生了变化,它不仅成为人类的朋友,而且成为草原牧民的精神图腾——是青藏高原的生存环境,确立了生灵之间相互依存的主题,但藏民更愿意把一切归功于神。传说五世达赖曾经梦见过协绒的草原上有一对雌雄牦牛顶角相戏,认为这是一种吉兆,便命人模仿牦牛嬉戏,表演野牦牛舞,这种舞蹈一直延续至今。牦牛也从这个舞蹈中读懂了人类的语言。我们从人类的蹦跳中窥到了牦牛被板结的面孔和厚重的皮毛所掩饰的活力。与其他地区的动物崇拜不同,羌塘没有不准宰杀牦牛的禁忌,大概因为是为高原牧民衣食住行皆离不开牦牛——它是酒杯边的美味,是帐篷,是牛皮筏,是藏人脚下永不疲倦的藏靴,每当牧场迁移的时候,它们都会负载起一个家族的全部家当,牛群如一大片的阴影在草原上浮动,牧犬紧随其后,仿佛一段铺张的叙事后一个轻松的句点。

  四

  一个牧民一生中交往的人可能不超过二十个——这项统计当然不包括在朝圣路上和寺庙仪式上见到的人群,我所指的,至少产生过语言联系。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所打交道的,除了家人,就是神灵。巨大的空间使他们的时间出现空白。忘记了哪本书里提供的细节,一个牧民骑上马,举目四望无际的草原,最直接的冲动,就是向他最先看见的目标飞奔而去。在更多的时间里,只有苍天能够满足牧人们交流的欲望。当然,还有他们日夜不离的牛羊,和身边仅有的亲人。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38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3)



  与我们一样,牧民们的日常生活被劳动所填满。放牧、迁徙、耕种、贸易,成为他们民族史诗里的固定章节,千百年未经修改和润色。巨大的地理屏障使他们处于独立的历史单元中,他们沉浸在自己的章节里,就像一个牧羊人突然在羊圈里发现这个家族五百年前丢失的一只羊的面孔,许多不可思议的偶然都可在时间深处找到出处。

  在当雄草原上,我曾深眠于牧人的帐篷。我觉得睡眠是一个没有休止的跌落过程,而我就是那在黑暗中坠落的一粒灰尘。当我意识到有一张床把我接住的时候,我已醒来。我听见一阵异常的响动,在帐篷外,有一张皎洁的面孔。是卓玛在为奶牛挤奶。奶桶在她身边冒着热气。她说要在天亮前将奶挤完,再将牛赶到草滩上去“早牧”。这样,牛才能吃到露水浸泡的鲜草,这样的牧草不仅新鲜、解渴,而且营养丰富,牛吃了容易长膘。

  牧民们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是与牛羊在一起,所以牛羊成为闪烁在草原上的主要词汇。他们能够记住不同的牛羊在相貌上的细微差别。每天清点牲畜时,他们一眼就能从上千只的畜群里发现哪头牦牛被风雪赶进了其他牛群,哪只胆小的绵羊忘记了回家的路。如同我们无须背诵就能说同我们所热爱的人物的名字,牧民的这份特异功能,想必出于与牛羊日夜厮守而形成的心理本能,而与刻苦的练习无关。

  我眼中的草原风景,蕴藏着严格的游牧时间表,花朵的开谢和草色的转变意味着牧场的轮换。我看到时间以其变换的手语指挥着空间的转移。牧民的生命在四季中轮回,巨大的空间坐标系不可能准确地标识人们的每个停泊地,一个人也不可能明晰无误地指认自己的故居。(我不知道突然离家的人,几年之后如何再去寻找他流动的家。)他们往往只有群体记忆,广阔的草原是他们共同的地址。

  社会生活的相似性,使个人化的记忆只能在家庭内部得以体现。如同钟鸣所说,它是最小的经济单位,也是最小的对话单位。它给你灯光、温暖、爱抚以及热情倾述的满足。在空茫无边的草原反衬下,同一屋檐下人们的距离几近于零。在寒冷的冬季,一家人的面孔被炉子里的火光照亮,牛羊肉的油香也在炉火中慢慢涌动。厚厚的牛皮帐房把风暴隔绝于外,黏稠的青稞酒和嘹亮的歌声把草原上最严酷的时光变成节日。莫大的草原隔离了尘世的喧嚣,将一家老小孤悬于天边,然而这份在草原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存在里,却从来不曾丢失过世俗的快乐。在羌塘,即使一块石头,也是血脉贲张,充满活力。

  五

  河流如吉祥的哈达,辅展在羌塘草原上,被微风拂动。有时也会遇到山谷,但我不曾见到桥梁,也没见过歌谣里经常提到的牛皮筏子。当河流斩断了去路,我的想象也暂时出现裂缝——我不知牧民们用什么方法渡进湍急的河水。一天晚上,那曲河边两个渡河的牧民给我提供了答案。一个萦绕已久的问题被两个不知情的人平和地化解——他们随身带了一个牛皮筒。在河边,我见到他们动作娴熟地将衣服物品放进皮筒,一个人钻了进去,另一人向皮筒内吹气,皮筒如气球般鼓胀起来,外面的人用皮绳将气口扎紧,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皮筒在水面上飘浮,他趴在上面,用双水划水,眨眼工夫,就泅到了对岸。

  有时我觉得藏民们生活于一部超现实主义的小说中。这不仅是因为大地上的景物如同小说中的修辞,蓄满想象力,更主要的,是他们的现实中,包含着太多的魔幻色彩——至少对于我这样的过客来说。许多情节只有在卡尔维诺关于古老东方的叙述中,才能出现。记不得在哪一部小说中,马尔克斯写到一个村子一连下了三百天的雨,这个在我们看来荒诞不经的虚构,在拉丁美洲神异的山谷中,却是不足为奇的事实。

  藏北人司空见惯的生活中包含着奇特的想象和精妙的智慧。在找不到柴薪的草原上,他们以牛粪为燃料,除了他们对于牛粪物理属性的洞见以外,这个贯穿了摄入与排出的严丝合缝的循环系统,更令人感到惊奇。在牦牛们的饕餮之后,粪便又神奇地消失,化作灶底的火苗,给食物提供热度。我们看到生命在大地上疾走,生死歌哭、吃喝屎溺之间,形成了一个封闭的链条,却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牲畜不留下粪便,人不留下肉体。

  天 葬是人类最绚烂的葬礼仪式。它不仅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为死者安置了灵堂,使他选择最快捷的道路尽早升天,而且,他让一个人的肉身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连骨块都要砸碎,和以糌粑,捏成块状,再将地上的血水擦拭干净,最终投给鹰隼。比起让尸体在泥土中慢慢腐烂或者在水流里被鱼虾噬咬,天 葬如此绝决地断绝了死者与尘世的联系,让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生命迅速消失无踪。一个人从物理意义上消失得愈彻底,他的转世之路才会愈平坦。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39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4)



  天 葬的第一道程序是“将尸体倦曲,使之成为蹲式,把死者的头部弯到膝盖处,用白色藏被裹成胎儿状”,这个细节让我们又看到了生命降临时的姿态,终点与起点重合,如车轮的旋转,周而复始。草原把死亡之路掩盖起来,如同我们看不清婴儿降生时的来路。千百年来,这块土地上的人并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他们只不过在不露痕迹地转换居所而已。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可能都与远处的另一张有关。当然我们看不到转换的过程,看不到神灵在空中翻动的手掌。在草原上只能看到蓬勃健美的生命而不见死神徘徊,也无从查寻死者的住址。藏民对生命的安排,会让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哑口无言。

  六

  由来世传递而来的消息抹去了人们对于死亡的不安。即使从功利的角度看,宗教也有两大好处:一是教人向善,二是解除对死亡的畏惧,因为在宗教世界里,死亡仅仅是一个驿站,人们在此稍作停留,便会匆匆赶往另一个世界。甚至可以说,死亡只是一个窗口,人们透过这个窗口,探听着另一个世界的音讯。因而,“在西藏,死亡将会使得一个性情平和的人从有助益的社会中慎重而悄然地退出,没有激动和不安,甚至也没有由于意识上的紧张变化而引起的心慌意乱,他们只是把死亡作为新生的过渡而自慰。”

  无论是从科学还是神学的角度上看,死亡都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死者的过渡悲伤,更多是缘于人们对死亡的无知(人们往往对无法窥见的事物满怀猜测、坠坠不安)和对自然规律的不甘(终场的哨音总是不合时宜地被吹响)。即使对无神论者而言,死亡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诗人说:“生命的可爱正在于它的脆弱。”是时间的界限标定了生命的价值,仿佛必将到来的结局保证了一场戏剧的魅力,我们无法想象没有终点的生命是否会变成看不到尽头的刑期。而在有神论者那里,却把生命的有限性和无限性结合得天衣无缝——今生有限而来世无限,它们让丰沃妖饶的生命在其中左右逢源。

  少年时代曾经从《十月》上读到过一篇描写天 葬的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天 葬师(西藏叫“多不丹”)在天 葬台上肢解他从前的情人。这显然是一次奇妙的重逢,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他们已分别多年,但无论她走到哪里,最终都要在天 葬台上与他相遇。她身体的每一个细部都唤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小说的细节已经无从忆起,只有他将凝结着女人肉血的糌粑抛上天空的动作令我难忘,所有的生死悲欢都在他的奋力一掷里化作轻薄的流云。他像往常那样肢解、切割和喂鹰,他的从容不迫中暗含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成分。由他来护送她启程,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幸福的,她未来的道路抵消了他内心的伤痛。

  在天 葬场,人们能够看到用松柏枝叶点燃的青烟,成群的鹰鹫将根据这个信号的指示如约而至,神灵也会在青烟里悄然下界,引渡迷途的生命。

  七

  那曲是青藏公路的必经之地,成批的服装、丝麻、首饰、器皿、农具、食盐,被商旅们的牛车驮载着,从雪线下穿过。金银器皿的反光,皮革、绸缎以及藏药混合的香气,时断时续的人声,都夹杂在斑斓的阳光中闪烁而来。然而,日常生活现实生活从来不能构成对他们精神的羁绊,即使虔诚的祷告难以在严酷的生存条件下得以兑现,他们也对神灵保持着最纯朴的敬意。当内地的人们企图将超越红尘的佛教与俗世中的交易原则接轨,把招财进宝、升官进爵作为他们礼佛的动机,当他们以潦草的虔诚面对神灵,算计着对神灵的投入产出比,藏民们始终保持着风马旗一般朴实无华却永不褪色的宗教冲动。他们崇拜黄金,却将所有的黄金涂抹在寺庙的金顶上,自己却在道路上行乞。如同贫穷一样,行乞在西藏从来不是嘲笑的对象。我甚至武断地认为宗教应是穷人的专利,他们瘦削、简单、敏锐,带着磨难之后的宁静,而大腹便便的富人至少在外表上就与宗教的节欲精神发生冲撞。藏民们对内心的索求远甚于对现实的索求。我想起别尔嘉耶夫对俄罗斯精神的描述:“在俄罗斯人身上,没有欧洲人那种在不大的灵魂空间集聚自己能量的那种狭隘性,没有那种对时间与空间的经济打算和文化的集约性。旷野对俄罗斯灵魂的统治产生了一系列俄罗斯美德和缺点。”“俄罗斯的灵魂,不是一颗资产者的灵魂,它从不在黄金的躯体前屈体,就凭这一点,就可以去无限地爱这一灵魂。”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39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5)



  与那些被现实围困的人相比,藏民们或许是发现了“现时”的虚无性。人们普遍认为过去和未来都是虚无的,惟有现实可以把握,但在藏民们的价值体系中,它并不存在。现实是以“现时”为载体,时间永不停歇的流动决定了“现时”始终处于一种滑动的状态中,它是一个变节者,从来没有坚定的立场让人们信服和投靠。当我们自以为把握住现实的时候,它却正从我们眼前溜之大吉。“现时”永不固定,将是由无数消失了的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未来组成,也就是说,它始终处于过去时和将来时两种时态中——已经消亡,或者即将来临,并在这两种时态中掩匿了自己的身影。只有未来是永恒的——它是我们“永不枯竭的生活资源”(张锐锋语),它在我们的前方,在我们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和不可及的疆域之外。

  藏民们手中手握着与我们不同的计时工具,并同时拥有特别的空间量器。青藏高原的巨大尺度为他们的精神邀游准备了足够的空间,他们的幻觉意识也因此而生。宗教的产生一定与无边的草原和天空赋予他们的神奇联想有关,宗教就是他们迷离的白日梦,他们把自己对梦境的文学化描述转化为神灵的口音,于是,西藏的山水不但有了具体的姓名,而且拥有了无比复杂的履历——“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冬是北方群山部落的首领。它与遥遥相对的红色山峰雀莫山及山侧一小山,是被它遗弃的妻子和儿子。雀莫山是牲畜的保护神。附近牧民的牛羊患了疫病,牧民便前往朝拜,祈求禳解;猎人们在此地打猎前,要向雀莫山敬酥油茶:用无名指蘸茶水连掸三下。行猎后再留下些猎物作祭献……”神山圣湖的家庭琐事仿佛俗世生活的翻版,它增加了宗教的亲合力,它令我们看到了宗教来自人间的痕迹,看到了人的真实情感与宇宙伦理的奇妙对接。

  不是僧侣,却整日行走于朝圣的路上。我观察过他们磕长头的姿势——站直身体,口诵六字真言,双手合十举过头顶,然后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面前,再行一步,双手合十移至胸前,迈第三步时,双手自胸前移开,掌心向下,身体与地面平行下俯,膝盖先着地,然后是全身,额头轻叩地面,再站起来,重新开始。除非去翻读辞典,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语汇,也无从判断在他们的俯仰之间是否听到亡者的喘息或者看到了神灵的两只交替出现的金靴,只是笨拙地计算着一个朝圣者一天所能走的路程,以及从故乡到寺院所需的时间。我的数学公式无法容纳体力、情感等方面的数量,因而它必然是不准确的。在我的计算之外,朝圣者不动声色地积累着他们的脚步,即使睡觉也要用石头在地上做出标记,以免在匆促中省略了一个步伐。

  我们似乎不大会考虑这样的问题——如果是在陡峭的山岩,或者没膝的雪原,磕头将如何进行。这一切对于终日在朝圣路上的藏民来说绝不是意外。在雪原上突然长出继而又消失的身体,曾令我惊讶不已,漫长的雪线将他们虔诚的动作掩藏起来,只有靠得很近,才能从寂静的雪原下发现磕头者隐秘的轨迹。他们用身体在雪地上豁开一条裂缝,在那条与身体等宽的缝隙里,他们的喘息和大地的心跳合二为一。一个开车而过的人可能完全看不到他们的存在,更不会想到空旷的雪野可能掩埋了无数朝圣者的尸体。

  八

  据说由于年深日久,纳木错湖畔的一座座玛尼堆已经连接起来,成为一堵堵长达上百米、大半人高的玛尼墙。玛尼堆名为“多崩”——“十万经石”之意。信徒们每逢玛尼堆必丢一颗石子,丢一颗石子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玛尼堆上悬挂着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的布块,经幡随风摆动,每摆动一次就是向上天传送一遍经文。玛尼堆年复一年地增高,经幡一年几度地更新。经幡上印的、经板上刻的、转经筒里藏的、香客口中念的,都是那常读常新的著名的六字真言,音译为“嗡玛尼呗咪哞”。我看见六字真言正从各种规格形状的嘴唇里滑脱而出,组成多声部的和声,像水汽一样在湖边氤氲弥漫,向高处蒸腾,在被阳光映出的花斑里,现出风马旗一般的吉祥五色。

  在远处和近处,对纳木错的感觉不太一样。从远处看纳木错有一种不真实感,在近处看就更不真实。我所说的“远处”,是指念青唐古拉山的一条支脉,我站在山坡的冰雪上眺望,纳木错就是所有在我眼前跳动的光斑中最耀眼的一颗,像是弯曲如藏刀的山脉的边缘晃动的寒光,那份冷凝深入骨髓,仿佛白垩纪的石头。随着车子在山路上蜿蜒行进,寒光在我的记忆里时隐时现,直到雪山从反光镜里越退越远,我来到了纳木错的身边,我才发现它原来是一个的熔炉,一个巨大的蓝色的熔炉,里面调制着诡谲的配方,将天空雪山、霞光云彩、生者死者都搅拌于它的旋涡里。那旋转的湖水就是一只巨大的转经筒,以万年不变的节奏发出始终如一的骨碌碌的声响,将一切有灵之物吸纳进来,而那些围绕着纳木错磕长头的藏民,不过是其中偶然闪现的泡沫。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40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6)



  一个正在休息的转湖者告诉我,他从遥远的海南来——起初我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藏民所说的“海南”,一律是指青海南部。无须对照地图,亲自走过青藏线的我知道这条道路的长度,并且知道了纳木错湖的统治区域,知道了整个青藏公路都是纳木错的半径。湖心一次微小的转动都会在远方夹带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使远方劳作的人们无论多么繁忙都会抛下手中的活计千里迢迢地匍匐于纳木错的面前。

  甚至夜里,转湖的人群亦如诵经之声缭绕不绝,永不疲倦地歌颂着从不睡眠的圣湖——那圣湖有着一张和古老年龄不相称的年轻的脸。他们组成一个个同心圆,围绕着圣湖日夜不停地缓缓转动。后来我从格拉丹冬山峰周围,从青石板被磨亮的八廓街,从“海南”来的年迈朝圣者的皱纹,或者他们掌心里被土地磨出的老茧中,看到了相同的圆圈,按顺时针的线路周而复始。我看见一个个白须飘扬的老者消失于那没有尽头的圆圈中,又有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从那圆圈中脱颖而出……

  一位阿波拉(老人)屹立于玛尼墙边,桑烟拂过,我发现老人不见了,一个孩子取代了他原来的位置。我想把他拍下来,以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象,但那孩子在眨眼间就像风中碎屑一样飘走了,消失于圣湖神秘光芒的背后。

  九

  我观察过藏民的毡房。牛毛的帐房,用毛褐子缝制,厚实,绵密,罩在头顶,刚好罩住纷乱的星星,有的在帐顶开一个小天窗,假若没有雨雪,小天窗就不放下来,有时月亮正好出现在天窗的位置上,像偶然出现在女孩子的脸盆里那样,发着青白的光。

  搭建和拆迁毡房都是十分简易的可逆过程。只要将帐脊两边的活扣解开,拔掉帐杆,解开帐绳,再将帐布叠好,一座房子就被轻而易举地放在了牛背上。这样的毡房就如同棋子,在草原这张棋盘上不停地挪动。人们掀开有棱形吉祥图案的门帘,出出进进。草地是不断飘移的地毯,在毡房脚下永不固定。不同的人躺在上面,做的却都是相同的梦,惟有草虫神情各异,不请自来地掀动梦境的门帘,在沉睡的夜晚,成为这个家庭的临时成员。

  毡房悄无声息地飘过,像洁白的云朵,像小学生的三角尺下变幻的几何图形——昨日一个长方形毡房,在第二天就变成了人字形的帐篷。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今天可能刚好眠于情郎昨夜留下的体温中。仿佛接龙游戏,只要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持久站立,我就该看见故事自发地在草原上奔跑,在不同的表情上跳跃滑动,最后串连成一部草原史,在风雨中翻转它诱人的页码。

  最小的毡房是教徒的僧袍。绛红色的僧袍,仿佛一座流动的寺庙,可以收藏经书和法器,它也是世俗的居所,是身心疲惫的苦行僧可以随手拉开的被褥,需要出恭的时候,蹲下身子将僧袍一围,就及时拥有了一个厕所,即方便实用,又不失尊严——它成功地解决了圣徒形象和生理需求之间的内存矛盾,看到草原上一个正在出恭的喇嘛,我们丝毫不会产生俗恶之感,相反,倒会觉出几分可爱。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僧袍如一朵通红的火焰划过冰雪,将遥远的寺庙间的香火连接起来,僧侣会死去,但寺庙里的香火永不熄灭。

  十

  我想起自己的房屋,硕大的城市中一格可有可无的窗子,对我却几乎涵盖了整个命运。对于像我这样的芸芸众生,房屋收藏了他们一生的道路——房屋是他们的起点也是终点。它成为人们身份的象征,同时也规定了人们的界限——如同幽深的墓室,它注定了人们无法回避的宿命。只有为了求得单位分配一处栖身之所而苦苦挣扎的人们,能够体味到“房子”这两个字的份量,为了交换一个巴掌大的居所,人们宁肯将人性中的善良部分全部出卖——这显然是一场注定亏本的交易,但每一个人都跃跃欲试、永往直前。人们兴致勃勃地在新房里修建着庆祝交割成功的纪念碑。谁能数清那些整洁的房间里收容了多少龌龊的生活?那些富丽堂皇的居所显然隐瞒了事实的真相。房屋不承认胜利,胜利只是虚拟的,相反,它恰恰标定了一个人的失败,它只与两件事有关:彻彻底底的投降、似是而非的生活。

  进藏之前,我刚刚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属于自己”的意思是纯粹劳动所得,与任何一个领导的眼色无关。辞别单位之后我愤然交回了公有的住房,这样的冲动就像贫下中农燃烧地契一样令我百感交集,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应当承认,自己的房屋保证了我的生存底线,但它的意义并不体现为我的安居乐业,相反,一个不会流失的归所(无论多么狭小)却使我义无反顾地远走高飞。房屋意味着道路的开始,它作为对异乡的参照而存在,在房子的另一头,是驿站、村落、廊桥、沟渠、雪山、戈壁、庄稼、集市、民歌、土酒、笑声、蓄满阳光和雨水的时间、到处游荡的梦想。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到房屋能够建立起如此漫长的战线。木质的门让人升起关于植物和阳光的联想。屋门开启,我与自己的居所错身而过。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41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7)



  我曾在暗中比较过藏民的毡房与城里人房屋的不同。区别之一是藏民的居所只与劳动有关,肌肉里蕴藏的力量是他们永不变更的产权证明;区别之二是他们的居所与道路相重合——道路早在那里,等候着帐篷的到来,仿佛梦境早就存在,并且一直辨识着它内定的主人。

  当我的房屋变成了远方,我突然对家的含义产生了怀疑。如果我们刻意寻找“家”与“房子”之间的语义差别,我们不难发现后者不过是前者的物化载体,是家的某种包装或者外壳,它是睡眠的容器,但绝非梦的容器,梦往往拒绝豪华的居所而在荒野飞奔。草原时常令我产生某种离奇的想法——我觉得远在北京的家倒像一处等待我随时光顾的细致风景。我感到自己真正的家正藏在自己的双脚里,而与房屋那堵厚厚的水泥墙无关。

  十一

  翻越念青唐古拉山、走过羊八井之后,暮色中闪亮的拉萨河就成为我真正的向导。如同神话中隐约的咒语,闪动着古怪的发音和难以辨识的字符,然而无须对它进行任何破译,盲从的我也必然会跟随它抵达想象的天堂。这超越正常逻辑的信赖,在很多时候,比地图、指南针、定位仪更加有效。

  道路两旁有高高的白桦树,漫长地排列,像一段冗长的欢迎辞,令性急者不堪忍受,而对于像我这样爱慕虚荣的人来说,又不失隆重和热烈。落叶漫天飞舞,仿佛到处散发的请柬,残留着远古的墨迹。它们褐色的筋脉将一座城市千年不变的道路指示给我,使我感觉到了行走其中的神灵衣缕中夹杂的风声。这是一座神灵拥挤的城市,所有的神明都以透明的、柔软的、流质的身躯在河边不露痕迹地游走,惟有在五色风马一般的硕大树叶上,能够留下清晰的掌纹。触摸树叶,也就触摸到了他们的体温。风中布满了他们的喘息声,若仔细闻,还能闻到他们若有若无的香气,略近于松脂与麝香混杂的气味。我知道拉萨到了,我知道夕阳正照耀着布达拉宫,带着童年图画中的那种金穗似的光芒。那座城市在我梦想的一公里以外,道路为我规定了一个神秘的入口,现在的问题是,我能否像这里所有虔诚的子民一样,即使在黑夜里也畅行无阻,能否在这座神灵出没的城市中倏然消遁于某一个时间的拐角?

  二OO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至二OO四年一月五日

   羌塘草原,简称羌塘,唐朝的吐蕃地图上就标有这个地方。藏语叫“北方高原”,传说是格萨尔王驰骋的疆场。羌塘占西藏面积的2/3以上,相当于8个浙江省,通常认为其北界是昆仑山、唐古拉山,其南界是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这里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是地球上拥有阳光最多、含氧却最少的地方。

  羌塘的两端各有一名镇:青藏线上的那曲镇和新藏线上的狮泉河镇,分别是中共那曲和阿里地委及行政公署所在地。那曲在历史上就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相对繁荣一些;狮泉河是新兴的城镇,地处古代阿里的三围之中。(据卢小飞:《西去羌塘》)

  藏北高原是青藏高原的主体,藏语称其为“羌塘”(意即“北方空地”),包括今西藏自治区的那曲、阿里地区大部及青海省局部。总面积约为60万平方公里,海拔在4500米以上,为高寒牧区,地广人稀,人口密度平均每5平方公里为1人。

  一年四季规定了藏北牧民的生活程序。除了春夏之际去北部盐湖驮盐、秋季去南部农区进行农牧盐粮交换等大型活动外,则终年依据节令及牧草情况在一定的范围内从事迁徙活动。由于地势高寒、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等原因,自古以来藏北牧民便形成了封闭状态的自给自足的生活传统。(据马丽华:《藏北牧民的自然崇拜》)

  氆氇:西藏的著名特产,译成汉语可叫西藏毛料。朗杰雪及羊卓雍错湖附近牧区为氆氇生产中心,其生产的氆氇分为多种等级,最上等的精品称“嘎央”,又称“多比”,以羊脖子和羊肚皮附近的毛织成,格外精细柔软,献给达赖喇嘛制作僧衣,这些羊则是不能宰杀的放生羊。氆氇也作为贡品进献皇帝,据《明史》记载,当时西藏的阐化王(首府设在山南乃东)所贡方物中,就有氆氇。至清朝,王公贵族也可享有氆氇。《红楼梦》第一百零五回中有关宁国府被抄的描写中,家产中就包括30卷氆氇。

   闫振中:《天 葬》,见《聆听西藏》,第465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显密经典指出:人的中阴期为七七四十九天。中阴是指两者之间的深坑,亦即在死亡与转生之间的“境相”,也可以说是中间的过渡状态。(据闫振中:《天 葬》)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41

《远方的上方》第一部分(8)



   别尔嘉耶夫:《俄罗斯的命运》,第56页,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同上书,第34页。

  据马丽华:《藏北牧民的自然崇拜》。

   据马丽华:《藏北游历》,第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纳木错,藏语意为天湖、灵湖或神湖,蒙语称之为腾格里海。位于拉萨市当雄县和那曲地区班戈之间,湖面海拔4718米,总面积为1900多平方公里,是我国的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最深处约33米。东南部是终年积雪的念青唐古拉山的主峰,湖水是念青唐古拉山的冰雪融化后补给。

  信徒们尊其为四大威猛湖之一,传为密宗本尊胜乐金刚的道场。纳木错的形状像静卧的金刚度母,南面有18道梁,北面有18个岛,四面建有4座寺庙,即东为扎西多波切寺,南为古尔琼白玛寺,西有多加寺,北为恰妥寺,象征着佛教上所说的愠、怒、权、势。这些寺庙的墙壁上有许多自然形成的佛像。湖中五个岛屿,佛教徒们传说是五方佛的化身,凡去神湖朝佛敬香者,都要顶礼膜拜。(据《藏地牛皮书》)

浮力森林~ 发表于 2006-8-8 04:42

天堂下的布达拉


《远方的上方》第二部分(1)



  一

  我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的纪念碑,选择了接近天堂的位置,仿佛高悬的灯,即使在遥远的距离以外,人们也投以仰视的目光。它比阳光传播得更远,因为它更慷慨、仁慈和神圣,它能穿透黑夜,抵达阳光不及的死角。由青藏线进藏,沿途常会见到磕长头前往拉萨的藏民,他们合拢的手掌永远指示着两个方向——天空和拉萨。他们的表情中已经透露了布达拉宫的尊严。走进拉萨之前,我已从每个朝拜者的脸上,看到了布达拉宫红墙的反光。

  在拉萨,早上拉开窗帘我就会看到它——布达拉宫就在喜玛拉雅饭店的窗外,如时间一样永不消失。每天的阳光最早降落在布达拉宫金顶上——它们之间有着最迅捷的通道,使布达拉宫金顶最早接受来自天空的讯号。这表露了布达拉宫与天堂不同寻常的关系。我甚至认为在天空深处还有一座布达拉宫,与我们视野中的那座宫殿遥相呼应,只是层叠的云朵与青蓝的苍穹遮蔽了我的视线。在布达拉宫里穿行的僧人,则是神明与凡人之间的中介者,他们的语言如晶莹的法器,闪烁着天空的光泽。

  布达拉宫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与天堂的对话,使用着绝无仅有的语种,只有德行高尚的僧侣才能听懂。在藏文面前目不识丁的我自然无从领会这些玄奥的对语——即使汉语经文,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但我能够依稀感觉到在布达拉宫上方飘动的音韵,像歌声一样悠扬,时聚时合,似有还无。我预感到布达拉宫这座无比巨大的石头经书中蕴藏的信息,它容纳了西藏全部的精神和历史,我决心去读它。我迈上了宫殿的第一级台阶,仿佛掀开了一本厚重经书的第一个页码。

  二

  我听得到早晨的声音。阳光如同天空散落的佛珠,自宫殿的金顶滚落,最先是金顶中央那只最高的宝瓶,紧接着就如落雨般密集,顺着金色歇山顶的沟槽蔓延,红白两色的宫殿旋即明亮起来,如同老人在深夜里用酥油灯点亮的神话。我听得到阳光在宫墙上行走的嚓嚓声,由远及近,由模糊而清晰。在夜与昼的边界线上,来自天国的照明,使布达拉宫犹如一片巨大的幻影闪现出来。阳光如同福音一样无微不至,并像目光一样深入石墙的每一个凹痕。

  朝圣者从早晨就来到布达拉宫广场。应该说布达拉宫广场是整座城市最先苏醒的神经。化石般坚硬的夜晚一点点被阳光融化,朝圣者带着梦境中残留的寒意出现在布达拉宫早晨的光环中。在空气稀薄的高原上,阳光是最浓稠的物质,伸手可触,有着丝绸般凉滑的质感,如天堂垂下的帷幔。我看见那些逆光的剪影,磕长头的每个分解动作在帷幔后面交替出现,金色的阳光反衬出他们卑微的身影。即使相隔很远,我也能够听见他们以额头扣击大地的声音,仿佛神秘的鼓点,有着特殊的韵律和节拍。

  旅游者一律从东门进入布达拉宫,而朝圣者则从西门。细心的人能够听出两种脚步的差别——前者很重,有如一种沉闷的钝音,还夹杂着粗砺的喘息声,好像劣质的乐器传达出的不和谐音符;后者则小心而轻盈,就像缭绕在他们唇齿间的祷告之声。旅游者与朝圣者按照各自的线路进入布达拉宫,去兑现它截然不同的功能。第一次走进这座宫殿,我就发现了这一奥妙——观光客与虔诚的教民,始终是逆向而行,他们无法合流到同一队伍中。它的好处是使我总能从正面观察朝圣者的面孔,藏教的全部教义都写在那些面孔上。我看见牙齿残缺的老人一丝不苟地爬伏在地上,再艰难地起来,嘴里的祷告声从不中断。她们把仅有的纸币放在神像的边缘,如同把整个生命,交付给神灵。

  三

  我面对布达拉宫,那座无数次出现在各种印刷品上的神奇的宫殿,而眼下,我把那些无所不能的报纸网络电影影视一律抛在了身后,它们因我执拗的脚步而全都丧失了功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站在伟大的建筑面前,对于双方,这是两个意义极不相称的事件。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因为“看到”而兴奋,我甚至还无法确定我究竟“看到”了什么——被布达拉宫收藏的细节,远比它呈现出来的更多。或许我应该这样询问自己:我是否进入一个假设性的前提中,用自己脚上的血泡来验证自己预置的结局?我并非宗教信徒,但我认为宗教的主要功能是赋予我们想象的权利——这点起码的权利正被我们所拥戴的物质生活一点点蚕食。谁能说我们所求取的物质生活不是一个假设性前提?又有几人能证明全部的幸福已经包含在我们“唯物主义”的生活之中?布达拉宫,这座政教合一的宫殿不仅是一种视觉奇迹,它是在接近天空的地方,为我们沉闷的俗世生活开启的一扇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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