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瞳》--作者:鹤童
离奇失窃如果不出意外,宫明会是个很好的新娘。
唐泽怔怔地望着屏幕,荧光一个中幽寒绝美的女子在自己的绘制下趋渐丰盈,他心间颤然一动,鼠标停了下来,默默地念道:明儿……
丝竹镇交织蔓延的电流突然断掉,原本光线饱和的卧室瞬间黑下来,只留下唐泽唇间暗红的烟头兀自明灭着,但它也很快暗下去,一如唐泽眼中难以窥见的惊异和厌恶一样,逐渐的消退。
唐泽暗骂一句,使劲捻灭烟头,不得不中断有关自己和宫明那段可怜婚姻的思绪。这座破落的小镇实在荒谬,总是在人们最需要光明的时候莫名断电。自从回居小镇,唐泽早已被这无聊的断电激烦,他的那台东芝牌手提电脑总也不能放心使用,好多次他绘制到一半的图稿就因这捉摸不定的断电没能及时保存而只能重新来做。他大学里专修化学,却衷爱美术设计。
唐泽来不及担心自己刚刚绘制的宫明画像是否会再次丢失,他在浓黑中努力探索着火机的方位,他需要哪怕半点的光明来驱散这令他心慌的黑暗。他叹着气息,重新咒骂起这可恶的停电。就在他触到火机的一瞬间,心中猛然一凛:今晚怎么会断电?他早就和变电所打好招呼,无论如何今晚都得保证正常供电,怎么还会——不好,佛瞳!
这个罕世的宝物令他顿然神乱,他迅速打着火机,微光中寻找着蜡烛的位置。忽然眼角被窗外一道瞬间闪过的强光刺痛,谁!唐泽惊怵一吼,手掌碰倒了立于桌角的半截蜡烛,哗啦,红烛滚落地板。
唐泽急忙熄灭火机,先前使他胸闷的黑暗此刻变成他渴望的保护。他努力稳定着心绪,缓缓离身桌椅,在门后摸到那柄冰凉的铁棍后,镇定许多。丝竹镇枉有这么个优雅的名字,实则是盗贼猖獗,甚至因财谋杀者也不乏其事,时常会在某家的床上或者水井里发现主人的尸体,而这家称得上贵重的财物则无一例外是杳无踪影。这个座落在文明都市之外的蛮荒处所里,几乎每家都备有几件防身器械,刀枪棍棒及至暗藏枪支,人们总会在祥和的白天之后陷入黑夜的戒备。唐泽在毕业后失业久久不愿回乡的原因,大部分也在于此,他早已厌倦了这里人们貌似淳朴下的凶蛮。
唐泽惊惧地盯住窗外,又喝一声:谁!
没有回音。窗外无月无风,只有寒星点点,以及间或的狗叫,夜色寂寥。唐泽暗自壮着胆,想出门看个究竟,忽然口袋里传出悠扬的铃声,手机响了。
唐泽瑟缩着接听,是陈俊的来电。
喂,泽哥,是我,陈俊。
唐泽嘘口气:知道是你,祠堂那边怎么样,什么情况?
不见了,陈俊嘿嘿一笑,语气舒缓地说,佛瞳不见了。
什么?你怎么搞的!干什么吃的!你在哪?我就去,许建他们呢?你们怎么看的!唐泽一下忘记方才的恐惧吼了起来。
别激动泽哥,我在你门外,许建和狗蛋带人分头寻贼去了,还有两个兄弟原地看守,你快点上灯,开门咱们商量商量。
唐泽一阵忙乱,好容易才点着那段几乎摔成两截的蜡烛,但蜡烛燃烧不到两秒,屋内忽然亮如白昼。电,就这么来了。
唐泽和陈俊对着这无耻的电流不禁一起骂起来:妈个逼啊!
之后唐泽看着日光灯下陈俊一如往日不紧不慢的嬉笑表情,不由得更加气愤,吼道:快说!怎么回事!佛瞳到底是怎么丢的!我才不过离开这么一会——咦?刚才窗外的是?你都到门外了还打什么电话!
陈俊继续嬉皮笑脸,说:开个玩笑,就想知道咱们学识渊博胆大包天的泽哥怕不怕咱这矿灯照射,哈哈,你还不错,还能站着接电话。
唐泽早已经怒不可遏:笑!笑!佛瞳都不见了你他妈还搁这笑!快说佛瞳到底他妈怎么丢的!
陈俊笑容淡下来,但还在笑,他天生一副雷打不动的笑面虎模样。他不羁地从桌子上抽出一根唐泽的红塔烟,点着,深深吸上一口,再吐出一道长长的烟路,晃悠着说:吼什么,要知道怎么丢的它还能丢吗?
接着拍拍唐泽的肩膀说:兄弟也知道你着急,可丢了就丢了,急管用吗?兄弟们可都是按着你说的办的,一点也没敢马虎,连尿尿都没敢走远,这边停电那边立马点上马灯,谁知就点马灯这屁点大的功夫,再看佛瞳就没了,玻璃柜和锁都一切完好,一点也没被动过。
唐泽脑袋嗡地眩晕,意识里清醒而迷糊,他盯着陈俊的眼睛足足一分钟,但他没发现任何疑点。
陈俊终于敛起笑容,叹口气,缓缓地说:也许……
唐泽急切地问:也许什么?
陈俊说:也许是天意吧。
唐泽明白陈俊的意思,可他始终也不信那个传说,不论它是多么的生动和逼真。唐泽脸色铁青,拉起陈俊说:先不说天意,我们再去看个究竟。
说完两人匆匆离开屋子,拎上矿灯向着黑夜深处的白雀祠急切赶去。 白雀祠的传说
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古旧祠堂,在浓重的夜色中绽放出犀利的白光,白天刚刚装上的千瓦日光灯,光线寒洌,将祠堂阴森大厅里的物件赋上了光明的外衣。正厅居中的一条黑漆梯形的檀木供桌上,高低排列着一排排小巧的牌位。那是丝竹镇两大家族历代祖宗的牌位。丝竹镇共有两个大姓,一是唐姓,一是铁姓。
相传唐明皇年间,有两位名唤唐举和铁远的结义兄弟,在家乡犯下杀人重罪,背井离乡,毅然带上家眷自遥远的云南迁至东北的一片荒寂土地。那时的东北也算是个人口繁盛之地,可命运决定唐举和铁远只能远离喧嚣,选择了一片几乎为人遗忘的莽林地带。这地方林木攀延繁盛,位于沧海与石崖之间,多为当地盗贼出没。二兄弟身怀武功,品性刚蛮,正好派上用场,不久便在血刃中成了莽林群贼的首领,成立了恶镇四方的龙头会,从此繁衍生息,才有了今日的丝竹镇。换句话说,丝竹镇人追根求源是盗贼的后裔。所以很长一段年代里,当地人最大的遗憾和耻辱是他们中间从未有过一位像样的文人名士出现。
终于在明朝永乐年间,一位云游的僧人来到这片莽林地,即刻被那片片连绵苍茫而不失俊逸的林木吸引,随口叹道:有地如此,吾身有栖矣!从此安身莽林,与村民们一起伐林躬耕,早晚清修悟佛,传经布道。僧人还擅长音律,闲暇之余常为村民们演奏萧笛,韵如天乐的管音使莽林人第一次知道世间竟还有比财物更为美丽的东西,于是争相效仿,以致于莽林人不久便成了方圆百里内最善萧笛和最具雅致的群体,丝竹镇由此得名。
但雅致归雅致,雅致终是不能消化野蛮,路经丝竹镇的人们还是会频繁地遭遇强盗。不同以往的是,这时遭遇的强盗往往会腰里悬挂个竹萧或者竹笛,有人甚至还见到左手擎笛,右手握刀,以笛音为号的强盗集体蹦出来行凶,形成当地独树一帜的强盗文化。
而无论如何,渴望文人的村民们还是把这位能文善字的高僧奉若神明,集资在莽林东北方位最高处修建了一座简陋的庙宇供僧人清修,同时也把各自的娃娃们送往寺里求僧人授文传字,期望着某日这儿能出现个状元郎,于是寺庙又俨然成了村上学堂。后来那僧人在寺门牌匾上挥毫题就的“文达寺”三字,便是这一期许的体证。
丝竹镇确实出了状元,是那高僧首批教导的学生之一,名叫唐元。唐元高中后衣锦还乡,对文达寺大兴土木,先前破落简陋的文达寺焕然一新,成为丝竹镇史上最为堂皇耀眼的居所建筑。
可是就在新寺落成的那天,僧人忽然去无踪迹,没有只言片语,只留下一柄做工精妙的戒刀。传说人们在僧人念经的佛堂里发现这柄刀时,它正刀尖向下竖立悬空在巨大的佛像面前,兀自旋转着,通体金光。人们还发现在刀身之上,有着一颗类似水滴的液体,宝石一样地闪烁着夺目却凄凉的光芒。
人们猜想着僧人离去的原因,没人能够猜透。有人甚至幻想说是上天怜见了莽林人的诚心,派下神僧来解去我们的愚昧。也有人说神僧来了多年,丝竹镇还是强盗横行,神僧怒了,也许是累了,舍弃我们这帮愚民返身天宫了。
人们也猜想着戒刀的来由,可是也没一个人能够猜透,人们只好叫它佛刀,还有什么会比佛刀更能诠释这种神奇呢。不过神僧为何要留下柄佛刀?人们参不透其中寓意。还是后来状元唐元发现刀上那颗闪动的水滴,形状酷似人眼,神色悲悯而凄凉,顿然大悟:这是神僧在暗示我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这水滴实为佛之眼瞳也。于是将佛刀定名佛瞳,并吩咐让刀留在原地,任何人不得擅自拿取。但三日后的夜晚,有人发现在文达寺的屋顶上空有一道白光冲天而去,佛瞳和神僧一样,从此在丝竹镇上消失。当然也有传言说佛瞳后来又有过再现,只不过它属于神物,可以随意流动,行无踪迹而已。
状元唐元为纪念神僧,在丝竹镇建下一处祠堂,将神僧画像和牌位高高供上,下面分列着唐铁两家祖先的牌位,一起享受后世子孙的供奉。
祠堂落成那日,屋檐窗角忽然飞来了许多洁白无暇的麻雀,姿态明媚,啼音婉转,雪片一样飘飞于整个院落,十分欢跃。唐元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一吉兆欣喜异常,遂和当年神僧一样挥毫泼墨,题下“白雀祠”三个大字,神韵横飞。
唐元的高中使得唐姓家族在丝竹镇地位飞升,唐姓成员当上族长后,在镇上大兴学堂,大宣儒义,期望着丝竹人能彻底摆脱匪气。只是,这地方再也没出现过状元,唐元题下的那三个大字竟成了此地状元郎的绝笔。白雀寺却留存至今,清代雍正年间有过修建,文化大革命时期由于地处偏僻而免遭了许多劫难,所以现在的白雀祠除了几处略有改动之外,基本上算保持了当年的姿态。
唐泽望着面前一排排先人牌位和壁上那幅经历了数代春秋已然残破班驳的僧人壁画,忽然想到了这个传说。他脸色略显缓和,开始思考着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以往他对传说的顽固否定正因这次佛瞳的离奇失踪而逐渐动摇。他再次看了看屋子中央那个空无一物却完好无损的玻璃柜子,里面鲜红的绒布垫子上,尚留着佛瞳压过的痕迹。
佛瞳确是丢了。不会是外贼,外贼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开锁取物再上锁的所有程序。那么只能是内贼,钥匙自己一直带在身边,而且只此一把,已被自己的体温暖的发烫。唐泽在脑际里迅速授寻着在场每个人的举止和面孔,一无所获。或许佛瞳真的是……
唐泽重重叹口气,对着面前静止的每个人简短地说:收工吧。
大伙泄气地提着矿灯和武器各自散去,陈俊用他似乎永远不变的笑脸和语气安慰唐泽:抽支烟吧兄弟,别太心急,会有办法的……
唐泽吐着烟气,丝毫也没在意陈俊的好心安慰,他在想着明天如何向县文化局以及那些前来参观的领导和专家学者们交代。 墓穴微雨
唐泽始终不知道是谁将佛瞳的事告知市文化局的,他只记得那天随他一起去为爷爷开挖墓地的,基本上都是自己自小结义的生死兄弟。陈俊、唐建、狗蛋、以及唐启和宫言地,这些人和唐泽几乎是在能独自行走的那天便一起玩耍的。
唐泽十二岁那年自作主张和他们在白雀祠焚香叩头,义结金兰。在道德方面丝竹人最看重的是义气,自古而今未曾变过,这或许是祖宗们以帮会起家的缘故。人们把背信弃义视为最大的罪孽,会把弃义者吊在大树上依次经过鞭抽、火烤、刮皮。其中最后一种类似于古代刑罚中的凌迟,既是用刀子把犯人的肌肤一条一条地割下来,让犯人在千刀万刮中血淋淋地慢慢死去。而丝竹镇的刮皮却不会让人彻底死去,真正让犯人气绝的是最后的石沉大海。犯人在经历刮皮后被绑上一块重石抛于海底,为鱼鳖水族们添食加料。奇怪的是这风气竟能延长至今。
所以对结拜兄弟的忠诚是无须怀疑的。唐泽仔细回想后,终于想起当时一起的是七个人,除了他们六兄弟外还有铁老四的儿子铁正长。铁正长平日语讷,见谁都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惟独喜欢和唐泽说笑。这也无甚奇怪,铁正长那种个性很容易被同龄人视为懦夫,陈俊和唐启就最喜欢对他恶搞。小时候他经常被陈俊和唐启带着一帮人捉住戏弄,让他磕头学狗叫,甚至还往他头上撒尿和扔稀泥,他居然能够一一承受,事后还要编谎话欺骗父亲说这些尿和泥的来历。其实他只是孤独,宁愿用这些屈辱换来和别人交往的权利。如今长大了,铁正长也只算是个大家眼中无足轻重的窝囊废。
而惟独不歧视他的只有唐泽,在他眼里唐泽只是个纸老虎。唐泽给人的印象往往是样貌英俊却脾气火暴的危险帅哥,其实熟悉的人都知道唐泽的善良。很多事上,唐泽会表现得严肃易怒或者不怒而威,但关键时刻他会善良得宁愿自己吃亏。他实际上看不得别人受委屈,别人一委屈就仿佛是自己的错,尽管大部分与他无关。铁正长在唐泽那里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平等和朋友,唐泽的聪慧也令他无比佩服。
唐泽想不出这个老实木讷的铁正长有什么理由和能力去出卖他,但他还是仔细回顾了当时的细节。
那天铁正长随大伙去后山为唐泽祖父挖墓穴,天逢小雨,林木无风。唐家后山的祖坟地里微显泥泞。铁正长靠近着唐泽挥锹刨土,看见唐泽自爷爷去世后面色灰暗,几天里瘦得仿佛失了原样,不禁心头微酸。他想到自己久病在床的父亲,或许不久自己也会和唐泽一样要面对失亲的痛楚。他沉重地刨着土,眼角渐渐湿润。不料这一细节被停下来喘气的唐启窥见,唐启哈哈大笑,指着铁正长嘲笑说:你小子变性了?没事学女人抹眼泪,*,死了爹还是没了娘——
唐启忽地住了嘴,他看见唐泽脸色倏地铁青,凌厉地朝自己瞪目,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欠揍。他一向对这个同姓的结义大哥敬惧三分,况且时逢唐泽爷爷刚刚过世,他说这种话实属可诛。他还没来及道歉便听见“镗”一声巨响,分明是金属剧烈的撞击。
唐泽手中铁锹的锹刃瞬间断去了半截。
原来唐泽被唐启无心的一句激怒,盛怒之下将铁锹向着未成形的墓穴中狠狠剁去,不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巨响和左手手臂的麻木阵痛。
所有人俱是一惊。唐泽左手虎口已被震裂。大家彼此惊望一阵后,开始向唐泽刚刚剁锹的地方仔细看去,只见一层薄土下面有块一寸见方的金属隐隐放光。唐启第一个惊呼出来:宝贝!我们刨到宝贝啦!之后欣喜若狂地冲上前伸手去拨那层薄土,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唐启右手食指的一半喀嚓一声断掉,横落在那块金属旁边缓缓渗着血液。唐启左手抓住血淋淋的右手惊惧地叫喊着,随后一个趔趄滑倒在泥地上痛苦地翻滚。
铁正长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唐启失措地问着:怎,怎么了唐启……
大伙纷纷围上来,惊慌地盯着唐启的伤口竟一时无措。唐泽很快镇定下来,果断地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紧紧勒住了唐启余下的半截手指以防止失血过多。对唐启稍作安顿后,唐泽转回墓穴,拾起残破的铁锹将唐启断下的半截手指从那金属旁边取了回来,交给陈俊说马上送医院,还可以接上,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俊点头接过手指。铁正长背起唐启与宫言地还有陈俊三人一道匆匆转身,但走出不到二十米,忽听身后唐泽诧异的一声:佛瞳!
三人顿时止步,包括在陈俊背上一直呻吟的唐启也忍痛回望,只见飘飘细雨中,唐泽正手端着一把金光氤氲的戒刀站在墓穴旁边神情惊异。唐启即刻从陈俊背上翻身而下,奔向唐泽的速度比其他三人都快。大伙把唐泽团团围住,对着戒刀盯了许久,问唐泽会不会有错。唐泽看着戒刀的形状与金光以及那颗闪烁的水一样的东西,与传说中竟是如此的吻合。他点点头,只是不能说服自己。
唐泽对在场的六人叮嘱说不要将这事宣扬出去,理由是佛瞳尽管理应属丝竹镇所有,但佛瞳在今天已是文物,宣扬出去佛瞳肯定不能再留在丝竹镇,国家一定会把它收进博物馆。
我想这是我们丝竹人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唐泽郑重地说,所以大家务必牢记,这事除了我们七人外绝不可让第八个人知道,我们几个轮流保存,总好过于让佛瞳沦落外地,同意吗?
唐泽的感召力总是不可思议,其他六人都十分信服。唐启伸出受伤的右手说:来,我们大家击掌宣誓,绝不透露佛瞳半点风声!
说完七只右手重重地叠在一起,唐启的脸色立刻很痛苦。唐启被送县医院后手指也始终没能接上,因为陈俊把唐启半截手指装进衣袋后,没注意那衣袋底端破有一处小洞。在去医院的路上匆匆忙忙不慎将残指丢失,等发觉了找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半截手指已经被一条流浪的黑狗叼了去,卧在马路边上啃得只留下半根骨头……
唐泽回忆着,思绪越来越乱,脑子渐渐的疼起来…… 祸端
唐泽不让泄露佛瞳再现的真实动机,其实和他向六人述说的恰恰相反。唐泽对于佛瞳的归属其实并不怎么关心。他想到的只是爷爷的葬礼。无论佛瞳是不是真实,也不管国家会不会把佛瞳收去,这事宣扬出去势必会引起丝竹镇人们的强烈注意。佛瞳又是在爷爷墓地挖出的,人们到底会如何反应,是否会给爷爷的顺利入土带来麻烦还是未知。他爱爷爷,就像爷爷生前爱他一样的深沉和浓厚。爷爷生前双目失明,辛苦一生,他不愿再看到爷爷死后还得不到安宁的下场。
交出佛瞳也得是爷爷安然入土以后的事情,唐泽想,何况如果佛瞳真像传说中的那样,谁也是无法留住它的。
但是佛瞳再现的事还是传遍了丝竹镇,甚至传到了县文化局,而且仅仅是三天之间。第四天一早,市文化局就来了位副局长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考古专家。他们穿过围在唐家大院门前拥挤的镇上的居民,来到刚办完丧事气氛显凉的唐家,说明来意,要求鉴定佛瞳。
由于唐泽爷爷的遗体,在前天傍晚已经顺利出殡,所以对交出佛瞳并不在意,他只是诧异消息会传得这么快,这么远。他当时也没去多想是谁漏的风声,那已不重要,反正爷爷已经安息,要佛瞳尽管拿去好了。
可事实并非唐泽想像的那样简单。那个梳着后背头副局长说佛瞳经鉴定确是永乐年间的物品,埋在土里经几个朝代还能如此完好,足见是个非凡的宝物,宝物应该和它的发源地一起接受世人的瞻仰。于是副局长决定在丝竹镇开个佛瞳展览会,要让更多人了解到佛瞳和本县这块宝地的独特风姿。展览会就由唐泽主要负责,要办得有声有色。
唐泽想要拒绝,因为爷爷刚刚过世,也因为佛瞳是罕世宝物,丝竹镇又素有偷盗的恶习,安全问题着实可忧。可禁不住副局长的再三要求,副局长说唐泽作为佛瞳的发现者和大学生,更有义务和能力来担当展览会的主办者和解说员。加之唐泽父亲唐顶山也极力说服唐泽应下来,他感觉到这是唐家的无限荣幸,是党和人民对唐家的信任和恩惠。他们那代人总是这样。
唐泽接下任务后百般谨慎,在指定的展览地点白雀祠里安排得费尽心机,和五个结义兄弟带人日夜换班看守佛瞳,只盼着展览会能快些结束。国家早一天收去佛瞳,他也好早一天安宁,他无法想像佛瞳若在他手上丢失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但佛瞳还是丢失了,像是上天对他的一个小小玩笑。唐泽想到自己最近祸不单行,先是他深爱的女友在他们婚礼前一天突然撤婚,接着是一向宠他爱他的爷爷舍他长逝,再就是佛瞳丢失了,市文化局认定是他私藏国宝,一张状纸将他告上法庭,以及镇民们对他家的冷落和说三道四。法院的传单已在昨天下午安静地躺在他家的邮箱里。
接连的不幸使唐泽有些心志恍惚,时常梦见爷爷在明媚的夏季里手拄拐杖摸索着穿过弯曲的胡同,去往集市上给尚是幼年的自己买冰糖葫芦而被店老板欺骗的情形。他们总是喜欢用纸片当作零钱找给盲了目的爷爷,然后对着爷爷蹒跚的背影恶毒地嬉笑。或者梦见爷爷在地府里被一群恶鬼折磨得凄声惨叫,爷爷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自己怕死。
爷爷失明前做了半辈子的风水先生,被人称做半仙唐。爷爷说干这行泄露了过多的天机,死后要遭阎王惩罚的。唐泽常常在夜半惊醒后,发现自己已是泪痕斑斑。
唐泽更加瘦了,食物进的很少,只是一个人躲进卧室一根一根抽大量的烟。母亲经常哭着埋怨父亲的不是,数落他不该让儿子去办什么展览会。父亲只是沉默着忏悔,他何尝不心疼不担心唐家这根三代单传的独苗。但他也和儿子一样,只会默默凶狠地抽烟。
其实唐泽的消沉并非单单因为那场官司,他并不怕走上法庭,也不怕官司的后果,他的清白使他问心无愧。他只是害怕爷爷的叫声,那些他在梦境中一遍一遍地听到的爷爷的惊心惨叫。他担心爷爷是在地府里真实地受罪,他甚至看见恶鬼们用巨大的铁索穿透爷爷的琵琶骨将爷爷高高吊起,狞笑地一边抽打一边历数着他的罪行。其中一条,唐泽在梦中听真切地听到:葬骨宝地,亵渎佛瞳,子孙展刀,罪加一等!
唐泽的观念在急剧转变,他相信了那些传说,相信了生死轮回。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有关爷爷的梦。
唐泽开始憎恨。憎恨自己,也憎恨那个泄密的人。假如不是自己挖出佛瞳,假如不是别人走漏风声,爷爷更不会罪加一等! 开局
唐泽向法院提出申请调和,是在陈俊的极力说服下进行的。
陈俊说这件事涉及到佛瞳是文物,在你手上丢失的你是该负一定责任,别人怀疑你也在情在理。如今之计最好是先向法院申请调和,请求对方能给你充分的时间找回佛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实在不行再去法庭对峙,我也认识些律师方面的朋友,咱们花重金去请个一流的律师,赢的机会也是有的,不要一开始就来硬的,你看呢泽哥?
唐泽开始固执着不同意,后来就答应了。他虽然是大学生,由于兴趣和专业的原因,他对法律知识的了解几近于无。陈俊好歹念过警校,目前又在镇公安局任队长,这方面认识的人也多。唐泽最近心神恍惚,甚至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被陈俊这么一提醒,觉得是应该理智些面对问题,不然这辈子或许真的就这么毁了。他点点头,说就这样办吧。
申请提交后,法院征求县文化局的意见,局长崔晋升回复法院说容他们开会讨论后再说。
但之后这位崔局长并未开会和谁讨论,他只是神秘兮兮地打了个电话。时逢黄昏,室内的光线很暗,把崔晋升肥胖而焦急的脸上印上了浓厚的阴影。
电话那边传来一丝女人的声音,很沉静: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让姓唐的去找吧,看他到时候找不到还有什么借口可讲。
崔晋升犹豫地说:三个月?三个月会不会太长,我看一个星期就够了,这事情不能夜长梦多……
对方打断说:崔局长,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请您放心,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当,就给他们三个月折腾吧,咱们要做到仁至义尽,到时候我和白文另有重谢,不会亏待您老的。
崔晋升仍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那好吧。
电话里响起了轻微的盲音。崔晋升久久沉默着,他越来越猜不透这个女人的用意……
对方的宽限使唐泽相当惊讶和感激,而且这三个月并非唐泽一人孤军奋战,县里和镇上的公安局也已经将这次失窃立案重点侦察,两方各自抽取精干警力,组成一个专门破案小组,行动代号就是此次失窃文物的名字,佛瞳。而唐泽此刻兼有犯罪嫌疑人和破案者的奇怪身份,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警方插足这件事,唐泽有了不少塌实感,这至少表明还有人愿意相信他的清白。只是想到未来的三个月,他的心间一片茫然。
行动的第一步自然是理清案情原委,唐泽和五个结义兄弟以及参加举办那次展览会的相关人员,都被警方一一传去调查。内容无非是有关佛瞳的出现及至丢失的前因后果,这些他们早在文化局来调查时就说过不下十次。公安对比前后口供,没发现什么出入,只好放大家回去,等待随传随到。
大家准备离开时,公安老杨叫住唐泽,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老杨是县公安局的老手,从事干警工作二十余载,立功无数,现任县行警队队长,二级总督。没继续晋升的原因主要是他对这个地方和职位产生了感情,不愿离开。还因为他过于刚正不阿,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素有铁面捕头之称。一辈子赢得很多人的尊敬,也引来不少人的仇恨。
这次行动中他是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佛瞳”侦察组的组长。领导上素来清楚老杨的品性和资格,尽管组长事先另有安排,也没好回绝他。谁都知道假如老杨要做这个组长,局里就没谁有资格再和他争。
老杨一开始就觉得这案子疑点颇多,而且总有某种奇怪的预感。
老杨办公室的气氛和他的脸色一样严肃,透着一股凌厉气息,使人总也不能轻松下来。倒不是主人刻意为之,这办公室也是临时设置的,布局和一般的办公处所一样的简单利索,甚至更加的单调。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两张椅子,以及桌子上一些日常必需物品,外加后面靠墙放置的一张单人床,看得出他是经常睡办公室的。此外便是空徒四壁,连一件装饰墙壁的物件都没有。
唐泽想这种凌厉感可能是由于老杨自身的缘故。浓重的剑眉,深沉锐利的眼神,还有拉长的脸型和刻板的皱纹,无一不是一个老公安不怒而威的表征。此外,也可能是因为老杨摆在桌前的那尊精致的银鹰。这是个半寸见方的银质雕鹰,整体呈现出振翅俯冲的肃煞气势,体间纹理雕刻入微,栩栩如生。尤其那双凛冽的眼睛,竟是两颗漆黑莹亮的古玉所成。
后来唐泽从老杨的部下那里知道,那尊藏银雕就的苍鹰,是杨队长的最心爱的东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走动的时候挂在脖子上当挂坠,办公时就摆在办公桌上时而把玩,甚至上阵之前的几秒钟里他都要拿出来擦一擦。这已是老杨多年不变的动作。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一只雕鹰那么不知疲倦,有人笑称那是他的命根子,他也就笑笑承认。
老杨坐在唐泽的对面,打量着这个英俊却脸色灰暗的小伙,好一阵沉默。
直到唐泽感觉不自在,想要找话说时,老杨忽然转身倒杯热茶,递给唐泽说:小伙子,慢慢说,告诉我所有关于佛瞳的传说。 回首·偶遇
然而,案子进行得并没有老杨想像中顺利。
首先是关于佛瞳的各种传说,它们让老杨越来越发现这案子头绪纷繁。尽管镇上的人几乎都认为佛瞳是自己跑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佛瞳是神物,神物岂能让犯人随便展览?但是老杨和他的侦查组依旧眉头紧锁,一是这说法几乎不能成为破案的理由,他们根本无法向上级交代,二是老杨对那些离奇的传说也不大相信。
不过,他还是在考虑着一个传说,严格来讲那是一段家族仇恨,唐泽那晚把它当作传说讲出的一段家族仇恨……可是假如真是那样,这案子就真的难办了……老杨叹息一声,一边想着,一边拿起钢笔,开始照着一张申请迅速签着字。
那是唐泽休假的申请。破案已经开始几天了,唐泽的精神还是没有恢复。他始终都有些神情恍惚,而且越来越严重,昨天他竟然在过马路时一下发了呆,差点被碾成了肉饼。老杨只好与小组开会讨论,决定批准唐泽半个月的假期,让他回家好好修养。
唐泽同意了,他也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异样,是该过段宽松的日子了。
休假的前几天,唐泽改变不是太大,只比先前明朗了些。不再一个人闷在屋里抽烟,愿意和妹妹以及父母一起吃饭聊些事情。灵秀活泼的妹妹给刚刚经历丧事的家里带来不少生气,唐泽和父母一样,都十分疼爱这个懂事漂亮的千金。
他记得小时候妹妹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和他一起闯荡江湖,所谓江湖就是整个丝竹镇的少年世界,那时的唐泽强健聪慧,在一帮少年中处于首领地位。取得这个地位也是十分不易,丝竹镇的世风决定这里的孩子都相当凶蛮,要征服他们除较量智慧以外还要比拼武功。小婧在哥哥打架时帮不上手,但她会站一旁给哥哥呐喊助威,强健的哥哥简直就是她心中的战神。但战神也难免有时战败,这时候小婧就会过来照顾哥哥,一边给他料理伤口,一边动听地安慰着,同时还为哥哥编好了向父母解释这些伤口的原由。这个小精灵可会安慰人了,时常能让唐泽忘记伤口的疼痛,只会被她说得暖暖地笑。
想起这些往事,唐泽不禁笑了。小精灵如今已然长大,出落得更漂亮,更加懂得照顾和逗人开心。他想妹妹以后若是嫁人,应该会是个很好的妻子……
唐泽心上一颤,好像以前也这样评价过一个女孩,一个给过他慰藉和痛楚的女孩。
他又想起了宫明。
余下的饭唐泽吃的心思散乱,草草结束饭食,他对父母和妹妹说他要去睡会,在家人关切的目光里走去楼上的卧室。
可唐泽并未午睡,他只打开电脑,对着一张张搁浅时光的照片久久凝望。
那是半年前唐泽久归故里的日子。唐泽从大学里走出,不得不办了两件事情,一是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二是和相恋四年的女友正式分手。
那时的唐泽有种消失归属的痛感,像是生命忽然失去了重量,疲惫的手指再也抓不住任何乞求的东西。接着便是接到家里的消息,爷爷病重了。唐泽精神又是一次颤动,神秘慈祥的爷爷一直都占据着他心中大部分的位置,他爱爷爷甚至重过了父母。他即刻买张车票,一路风尘返回了家乡。
直达县城的列车到站已是夜间十点一刻,来回镇上的客运车早已停运,唐泽只好伸手叫了一辆出租。
小伙子,去哪里?
丝竹镇。
丝竹镇?远呐,50块坐不坐?司机伸手指比画着价钱。
唐泽已经没心思讲价,低头钻进车子后座坐稳,车子便沉吟着在夜色中一路穿行。
去往丝竹镇的道路逐渐变得曲折,这是连接县城与镇子的唯一通道,两地交往频繁后,这条柏油铺成的道路经常被过往车辆碾得路面坑凹,再加上路势本身的高低蜿蜒,所以每次乘车过此有种反复登高跌重的坎坷经历。唐泽很久没这种经历了,和以往一样,他还是被颠簸得呕之欲吐。
还好,再过一段路,前面就是丝竹镇平坦的街道了。
然而车子没再顺路前行,却掉头拐进了路旁一片荒芜的坟地。
喂,走错了!唐泽惊慌喊道。
司机在反光镜里看看他,臃懒地说:没有,就是这里。
说着车子继续向坟地深处进发。唐泽开始毛骨悚然,一边向司机喝止一边挣扎着去开车门,但车门却是死死的关着,丝毫也没法松动。喂,停车!唐泽又一次大喊。
车子猛然刹住,唐泽被惯性从后座掀起,倏地撞在前座后背上,鼻子剧痛。唐泽惊恐地捂住鼻子,看见反光镜中司机那张胡子旺盛的粗脸正向他怪异地阴笑。
司机笑毕从车里拎根棍子钻出来,随后慢步转到后车门,低头瞅着窗内,沙哑地说:喂,小伙子,别吵吵,到站了。
然后打开车门。说来也怪,唐泽推半天没有动静的车门,他只轻轻一拉,便吱呀一声开了。
唐泽的心脏嗵嗵紧跳,紧紧抱住行李趔趄地站出来。他那时虽不信鬼,但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免思维奔逸,一连串有关恶鬼害人的画面在脑间瞬间闪过。他已经话不成声,颤抖地说:你,你想干,干什么…… 司机嘿嘿笑起来,声音依旧沙哑:别害怕,也没什么。
说完棍子在手中转了两下,握住棍子一端使劲一拽,月光下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赫然出现。司机把匕首往前一递,死死抵住唐泽的脖子说:钱,你所有的钱,都拿过来,我就不会干什么了,嘿嘿……
唐泽这才明,白司机不是鬼,而是强盗。他于是暗自舒了一口气,胆子大起来。生长在丝竹镇的男性基本上都会上几路拳脚,对丝竹镇人来说,对付强盗就像把麦田用网子或者篱笆圈起来对付牲畜啃苗一样,实在是家常便饭再普通不过。唐泽冷冷地笑了。
司机一愣,显然是对唐泽的反应十分诧异,刀子进一步紧逼,厉声说:笑什么,不要命了!
唐泽依旧冷笑。
司机按耐不住,吼一声他娘的,老子送你见阎王!说着刀子狠狠前推。唐泽扎稳身躯,左脚向后侧迈,身子侧闪,匕首贴着皮肉迅速走空。司机一惊,想不到这小子竟会功夫,忙收住身形,手腕回拽,匕首刀尖翻转,奔着唐泽背部猛然刺来。这两刀玩得凶狠凌厉,过渡娴熟,唐泽便看出这是个老手,武功不弱。于是不敢怠慢,俯身后跃躲过,把行李远扔在地上,空出拳头与司机打在一处。
唐泽最擅长的是拳头和腿上功夫,早年在木桩和沙袋上练就的一派硬功,只在和陈俊等几个兄弟间切磋时有过施展,真正派上用场这还是头一回。唐泽不禁兴致陡起,越打越酣畅,他不用再在意点到为止的限制,每一拳出去都是浑然全力,每一脚踢出都足以断木开石。
司机此刻后悔劫了这小子,虽然他手持匕首,但还是敌不过唐泽迅猛的拳脚。五个回合没过,他已然是大汗淋漓,渐渐力不从心。终于一个不留神,被唐泽一招漂亮的旋风腿踢中胸部,顿时身躯横飞,摔出一丈开外。
司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唐泽意犹未尽,对着司机喊:起来,再打!
司机还是不动。
唐泽冷静下来,又喊道:喂,你他妈死了?
司机仍旧不动。
唐泽终于耐不住,趁着月光走近细看,发现司机趴在地上似乎没了呼吸声。他心下一惊,莫非是闹出了人命?他用脚尖踢踢司机的胳膊说:兄弟,输了也用不着装尸体吧。
司机这才有了动静,呻吟地说:*,你也太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跪起身子,面部朝下似乎很痛苦地紧捂着胸口。唐泽总算放下心,又看看他痛苦的样子,竟然一下很同情,安慰地说:你没事吧,用不用去医院……
话还没说完,司机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唐泽说不用了。唐泽顿时啊一声后退,同时条件反射地飞起一脚,踢向司机那张猛然变得血淋淋骷髅一般的脸孔。司机猛然后仰,只听喀嚓一声,一张面具顿时破碎,残片向四周飞散。
唐泽由于事出突然,又惊吓过度,踢出一脚后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失去面具的司机,恢复了胡子旺盛的脸,狞笑着迅速起身,飞扑到唐泽身上举刀便刺。唐泽努力闪躲,但还是被刺中了右肩。唐泽疼得面容扭曲,左手狠狠一拳击中司机的右脸,司机又一次飞离,重重摔在了车子旁边。但他很快爬起来,趔趄地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位,发动引擎,掉转车头咆哮着绝尘而去。
唐泽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狠骂了一句,匕首还深深陷在肉里,钻心的疼。他努力站起身来,捂着的伤口顺着手指不断地滴血。
他环顾置身之地,发现四周月光清冷,夜风习习,坟场浑然静寂。
还好前面就是丝竹镇了,这劫匪把我送到家门口再行抢劫,也算是个侠匪了。想着这个,唐泽不禁苦苦一笑。他又想想刚刚的搏斗,实在像一场噩梦,假如再有几个强盗出现,恐怕自己性命难保,于是便忍着疼痛,费劲地背上行李准备离开。
可就在他走出不到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软软的声音:喂,朋友,你受伤了还能走路吗?
唐泽即刻恐惧至极,险些惊叫起来…… 回首·墓地青春
唐泽听到那声女音后异常恐惧,寒毛唰地竖立,他呆在原地不敢走也不敢回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对待活人和对待鬼魂的态度为何会如此迥异。
他不怕活人,却很怕鬼,所以才经常说服自己相信世上没有鬼。
可是现在——他不敢再想下去,刚才打斗时他并未发现任何女人的存在,再说这夜半更深,谁家女子还会逗留坟地?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幻听,他等待着……
一阵夜风从背后袭过,他打了个冷颤。
声音再次传来,软软的声音:大哥,你伤的重吗,我给你看看吧。
唐泽还是不敢动,僵硬地站着,冷汗从鬓角渗落下来。
女声忽然咯咯笑起来,仍旧软软的,说:嗳,你不会是把我当鬼了吧,呵呵,别怕,我是医生,不是鬼。
唐泽见这声音很是动听,暖意十足,丝毫也没有鬼声的阴厉,不觉有了几分相信。
他终于慢慢转过头去。
月色寥落。飘逸夜风中,一个容颜绝美,目光幽寒的白女子在冲他好看地微笑,长发,左肩挎着一个医生惯用的药箱。
唐泽的目光直了。尽管夜色显暗,他还是被那女子放射出的美丽久久震慑。一身护士打扮的女子,仿佛一个空灵的白衣天使,一不小心跌落在唐泽的面前。唐泽确是呆住了。
她实在是太美了!唐泽在内心发出从未有过赞叹。他随之揉揉眼睛,定了定神。确定不是幻觉后,他在心理上发生颠倒的转变,之前浓重的恐惧竟在迅速消散,转而扬起了无尽的爱慕。
姑娘见唐泽这样看着自己,以为他仍是疑虑未解,还在把自己当鬼,于是笑笑说:看吧,靠近点看,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鬼,呵呵。
不料这话竟让唐泽再一次警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女子深夜时分出现在坟地做什么,况且,她又是那样的美丽,莫非……
姑娘见他还是犹豫,不悦地说:嗳,刚才看你和歹徒搏斗,还以为你很勇敢,我才决定出来帮你治伤的,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胆小啊,那算了,既然你那么不领情,我回去了。
说着姑娘打开手中的手电筒,朝唐泽照了照,调皮地说:看,鬼火,用长征牌手电筒打出来的鬼火,怕不怕?哈哈。之后挎着药箱,从唐泽身边活泼地走过去,唐泽闻到了一丝女人体香中的药味。
唐泽这才相信她不是鬼,姑娘从他身边走过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更何况,世间如果真有这么一位漂亮可人又会使用长征牌手电筒的女鬼,那倒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
唐泽不觉地向她伸出右手,但只说了一声“嗳,你……”便疼痛得说不话来,血液又一阵外流。
姑娘闻声回头看看唐泽,慌忙跑过来,小心扶住唐泽的右臂说:别乱动,坐下来我帮你止血。然后费劲地卸去唐泽左肩上的行李,放在一旁,扶着唐泽坐在了身后一块倒地的石碑上,命令说:右手不要动,你用左手帮我打着灯,我看看伤口,快。
姑娘仔细检查着唐泽的伤口,发现匕首有大约半寸扎在肉里,血液染红了雪亮的匕首和唐泽灰色的体恤,散发出浓重的血腥。
还好唐泽体格健壮,厚实的肩部肌肉接住了匕首的入侵,并未伤及筋骨,即便如此肩头还血流如注。
姑娘提醒唐泽要忍住疼痛,她要将匕首拔去。她抬头看看唐泽,从衣袋里拿出一面手巾叠好,递在唐泽嘴边说:咬住它。
唐泽只好乖乖照做,把手巾叼在了嘴里。姑娘看着笑了笑,随后打开身旁的药箱,用夹子取出药棉,在唐泽伤口的周围一遍一遍细致地擦去污血,再蘸着酒精清洗。随后取出一个更大的夹子,一只手紧紧摁住唐泽的右臂,另只手持夹子牢牢夹住匕首的中央,往外猛然用力。唐泽咬着手巾,喉咙里一声沉闷的呻吟。匕首拔了出来。
有血线迸射出来,溅红了姑娘雪白的衣袖。姑娘扔去匕首,迅速用药棉摁住伤口,再取出止血药厚厚地洒到伤口上。间隔不久,血液终于止住外流,形成一道深色的血淤。确定流血大势上止住后,姑娘又开始频繁动用她的药箱,先是取出注射器,吸入药水。再擦去血淤,在伤口上打了麻醉剂。随后又取出了勾针,细线,以及与缝合伤口有关的一系列物品,麻利地为唐泽缝合着伤口。
唐泽坐着,身体僵直而颤抖,左手拿着的手电筒也因之抖动着。还好抖动的幅度不大,影响不到姑娘缝合的手术。
的确,唐泽一直很疼,但他忍住不叫。他排遣疼痛的途径除了紧咬手巾之外,还有对着劳作中的姑娘,以及姑娘那个神奇的药箱想入非非。他不明白看上去如此精致小巧的药箱,怎么能容得下那么多繁杂的东西,似乎一个医生所需的东西全都放了进去,随用随取,用之不竭。
他又想到这个萍水相逢柔弱绝美的姑娘,竟会片刻之后与他这么近距离地亲密接触,并且正用她那双迷人的小手给自己疗伤,心中是一片欣喜。小手每触到自己的一寸肌肤,都会在疼痛中加上一丝触电而消魂般的快感。唐泽并非第一次接触女孩子,他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包括他谈了四年自以为很爱她却最终分手的前任女友,她们的触摸都从没引起过他如此强烈的感觉。他甚至觉出自己在性冲动,这在早已不是处男之身的他,委实有些不可思议。
如此的想着,疼痛在不觉中减轻了不少。同时唐泽也是真的陷入了这番思想中,兀自陶醉。他想他是爱上了她,没错,这确是爱的感觉,以前曾经出现过,却从未有如此强烈的爱的感觉。唐泽惊喜地发现自己还能在瞬间爱上一个人,他还以为自己的心死了。无论多么的不可思议,他都爱得如此强烈,如此的没有解释,如此的难以自制。在这么一片荒寂的坟地之上,凄清的月光之下,他的青春仿佛再一次盛放。
唐泽渐渐地愉快起来,他的面颊越来越热,眼睛越来越亮。而唯一遗憾的是,他尚不知道这个姑娘姓甚名谁,家居哪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有没有心上人。 回首·鬼妻
事情说起来难以置信,但这事确实千真万确。我担保这本书所讲的句句属实,因为整个故事就发生在我的家乡。不错,我也是丝竹镇人。当然你也可以不信,如果那样你就当我是个疯子好了。
那晚唐泽回到家乡,路遭劫匪,身负刀伤后他在一片坟场里遇见一个姑娘。后来唐泽和我说起这个姑娘,依旧面色黯淡。可以看出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怎样的痕迹,而这个痕迹就开始在唐泽一直都无法解释的那个夜晚。
姑娘名叫宫明。
唐泽说那夜宫明姑娘给他疗过伤后,并未急着离去,两人就坐在坟场里一块青石板上,一边聊天一边时而看着天上的月亮。
夜风时断时续,轻扬着宫明柔软的声线,声线说自己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唐泽,她来是给父亲送纸钱和衣服的。
她说昨夜她和妈妈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见久故的父亲拖着一双破鞋,拄着一根弯曲残破的棍子,满脸污泥。他向她和妈妈笑着伸出一个肮脏的破碗,颤巍着说:给点吃的吧,孩子,你给爸拿些吃的吧。后来爸说着就哭了,眼泪在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泪痕,然后泪痕就一下全变成了血痕,鲜红的血越流越凶,蚯蚓一样爬红了爸爸的整张脸。她和妈妈都非常害怕,她们惊慌地去扶他,但是没有扶到,爸爸被一阵冷风卷走了,空中还飘有爸爸凄惨地叫声:给我吃的,给我吃的……
唐泽听得头皮发麻,盯着宫明的眼睛问:后来呢?
宫明躲开他的目光,平视着面前的一株长草,黯然说:后来我就醒了,听见妈妈在喊我的名字,我到她房里的时候,她已经滚落在地板上,抱着枕头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妈妈两年前害了腿病,左腿基本上失去了知觉,我打开灯,跑过去把妈妈扶到床上,她的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她抓着我的手说她很冷,很怕,她看见我爸了……我才知道我们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个梦,可妈妈却固执地说那不是梦,是你爸真的来过了,他在阴间受苦呢,他来向我们求救呢,孩子啊,你快想法子救救你爸吧……
唐泽尽管好奇,也没再追问什么,他看见月光下宫明一直皱着眉头。
宫明沉默了片刻,继续说:可我真的没什么办法,我是个医生,只知如何去治病救人,对怎么去救一个受难的鬼魂实在是一窍不通。本来想去找我哥想办法,我家也就我们这两个孩子,但自从哥哥认识了一个大了他五岁的女人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他几乎拿光了家里的所有存款,和那个女人一起住到了县城里。他不要我们了。妈妈不甘心,到城里去找他,却被那个女人推下楼梯,摔断了左腿……所以我没去找哥哥,那个人连活着的妈妈都不管,更不要说死过的爸爸了,后来我在邻居的建议下去请了法师给爸爸安魂。法师来后在我家院子里摆上法坛,做了一通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对我妈说,尊夫在阴间好赌,输了很大一笔款子,现在倾家荡产也没还上,被迫乞讨街头,经常被逼债的人殴打,弄瞎了眼睛,他让你们给他烧去两百万阴币和几件衣服,他正在那边挨饿受冻——所以,我今晚就按指定的时辰,来这里给爸爸烧纸钱,烧了好多好多。回去的路上就碰见你和劫匪打架,我害怕极了,躲在一个坟后面没敢出来,没想到你真厉害,硬是把劫匪打跑了……
唐泽这才一切明白,又见宫明夸自己,既兴奋又不好意思,红着脸说:那,那也是被逼无奈。
宫明只是微微笑着,没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忽然缓缓地叹口气,胳膊垫在膝盖上用双手捧住脸蛋,幽幽地望向月亮,兀自地说:我爸这人啊,真是命苦,活着的时候不如意,死过了还是要受那么大的罪,真希望他能赶快收到那些纸钱,还了债也就安宁了。
唐泽见她说的那么认真,仿佛也真的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满地拾钱,不禁担心地问了一句:那么多钱,万一被别的鬼魂抢去怎么办,你爸爸那么老弱,能抢得过他们吗?
宫明惊讶地侧脸看着唐泽,呵呵笑起来,说:嗳,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说话还像个孩子啊,真有意思……不会的,法师说活人烧给鬼魂的纸钱都由阴府的地藏王管着,你只要在阴币上写上死去人的名字,地藏王菩萨就会如数地转交给那个鬼魂,谁也抢不了的,否则地藏王菩萨就会惩罚他,呵呵。
唐泽缓了口气,说真好,阴间还有个这么英明的地藏王主持公道,等我们百年之后也就不用担心了。
宫明冲他笑笑,认真问道:你真相信有鬼?
唐泽愣了一下,反问说:你呢,你信吗?
宫明想了想说:半信半疑吧,或许有,或许没有,这种事谁能说清呢。
唐泽说:我不信有鬼。
宫明闪着眼睛问:为什么?
唐泽腼腆一笑,说:因为我怕鬼。
两人同时笑起来,笑声随着一阵吹过的夜风远远飘去。尽管这是末夏的夜晚,风还是吹得两人身上冷冷的,他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坟场更加阴森了。
宫明站起身来,收拾着药箱说:该回去了,再晚了我妈会担心的,再说这地方也够吓人的。
唐泽有些恋恋不舍。
宫明接着又说:介不介意送我一程?
唐泽没想到姑娘会主动邀请,他也正想着如何才能在姑娘身边多呆一会。他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他们提上各自的东西,走出坟地来公路上。宫明并没有沿公路走下去,而是拐到了公路另一侧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她说她家住在镇子的最西端,走大路反而远了,这条小路能省去不少路程。唐泽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小路太阴森,说不定又会遇上什么危险,但他很快又表现出了一个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素有的勇敢和爱逞强,就护着宫明一路走去。 宫明的家住在一片树林和小河之间。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尽头,有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地,分散着四五家房屋,房屋四周长满了高大丰茂的林木,月光下在墙壁上透下片片依稀可见的树影。
唐泽对这个地方完全陌生。丝竹镇虽然只是个小镇,人口也不算不上多,但其占地面积却相当之大,南北和东西的间隔大约二十里左右,这全是因丝竹镇自身特殊的地势而形成的布局。因此虽然同住在一个镇上,唐泽对宫明一家却没有任何印象。
宫明家的房子是座简单的二层小楼,院门虚掩,透出几缕院内清淡的灯光。唐泽猜想这是老太太开着灯在等待女儿归来,心中不禁掠过几丝悲凉,他似乎看到了老婆婆让儿媳妇推下楼去的情景。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儿子和儿媳,唉……
唐泽暗自感慨着,随宫明推院门来到院中。宫明清脆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屋里随之传来了一个老婆婆的回应声。
宫明把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示意唐泽不要出声,然后拉着他由一旁的楼梯走上二楼,边走还边骗妈妈说:妈,我衣服脏了,先上去换件衣服,一会下去看你啊。
老婆婆又应了一声。
宫明把唐泽带去了一个房间,打开灯,屋内看上去整齐而冷清,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宫明替唐泽把行李轻轻放在靠窗的木桌上,嘘口气,一副释然的表情,对唐泽低声说:这是我家的客房,你今晚就睡这吧。
唐泽心下欣喜,小声问:你是说,你留我在你家过夜?
宫明点了点头,随后才有所领悟地向着唐泽羞赧一笑,细声解释说:我是看夜太深了,怕你再遇见劫匪……
唐泽开心地点着头,说:是啊,我也正这么想呢,那我就今晚就睡这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今晚帮了我这么多……宫明,你真是个好姑娘……唐泽突然有些情不自禁,轻轻握住了宫明的小手,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深情。宫明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表现得不知所措,僵持了几秒钟,她才反应过来似地抽回双手,躲避着唐泽的目光,羞涩而古板地说了句:不用客气,救死扶伤是一个医生的责任。
唐泽几乎被这句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想如此情景下说这种话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傻头傻脑。这大概是宫明被自己的失控给吓着了,想着这个,他方才后悔了自己的卤莽,嗫嚅着不好意思起来。
片刻之后,宫明又恢复如初,对唐泽细声叮嘱道:记住哦,千万别让我妈知道你在这里,不然我也就——反正别让她知道就行了,进去睡吧,明天要记得在我妈起床之前离开噢。
之后她又向唐泽调皮地笑笑:我下去了啊。
唐泽微笑着看着她轻快地下楼去,身影消失在母亲的门前,他才转身走进那间客房。
看看表已是夜间一点,便陡然觉得倦意袭来。他坐了一天的火车,又经历刚刚的一番打斗和折腾,肩上的刀伤还在隐隐作痛。他确实觉得累了。见盆架上有盆满满的清水,于是随便用毛巾蘸着水擦去身上的汗气,收拾了一下床铺,便熄灯倒头睡去。
窗外风飘月移。
不知睡了多久,一个小时,也许是一刻钟,唐泽在模糊中忽然听见一声女人尖锐的哭叫,随后是一阵杂乱的上楼声,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
唐泽一跃而起,顿时睡意全无。
唐泽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和敲门声惊醒,从床上翻身坐起,他来不及开灯便猛地冲到门后问道:谁?
但还没等对方回应,他就迅速打开了门……他认出是宫明的喘息声。门外宫明散乱的青丝和苍白的脸色让唐泽大吃一惊,宫明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口中一遍一遍颤抖地惊呼着:白长,白长……
唐泽弄不清她在说什么,可从她惊乱的眼神和口气中知道她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坏了,他顾不上自己被宫明弄痛的伤口,紧紧拥着宫明冰凉的身体安慰说:别怕,别……
他不能再说下去,他的眼睛一下睁得很大,里面布满了恐惧。在宫明身后的楼梯口处,忽现出一个身影。那是一个极瘦的身影,披着一件银白色波动的披风,和一头同样银白色飘逸的长发,在月光下随风阴戾地飘着。
身影在向二人缓缓靠近。
唐泽终于看清那身影的形貌,天呐,那竟是一具长着头发的骷髅!唐泽瞬间浑身僵直,强烈的恐惧使他不禁随宫明一起颤抖起来。
大约五秒钟内,他的意识是一片空白。只是空洞地盯着那个骷髅,盯着它脸上两个漆黑黑的窟窿,和一排狰狞的牙齿,还有白色披风下那具全是骨骼的恐怖躯体。他甚至还能听到那骷髅移步时骨骼间摩擦而发出的咯吱声。
他吓坏了,甚至失去了逃跑的力气。
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宫明原本箍着他肩膀的手臂勒得更紧了。他猛地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宫明的恐惧和渴求保护,他竟然莫名愤怒了,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强悍的狮子。
他用力将宫明推到身后,用自己强健的身躯护住她,然后朝那骷髅厉声呵斥:何方鬼怪,还不快滚!
这声呵斥响天彻地,正气凛然,声音飘荡在林木中久久回旋,惊走了枝头几只夜栖的飞鸟。 骷髅果然停下了,阴森的银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唐泽受到了鼓舞,又喝一声:滚!
骷髅没动,犹豫了片刻,又往前试探似地迈了一步。
唐泽再一次颤栗,脑子在飞快地想着下一步对策。
这时的宫明因为有唐泽保护,恐惧有所淡化,她已经敢将眼睛从唐泽的背后慢慢移出来,观看着眼前的情景。她看到骷髅又一次迈步,心中也是一凛,伸手抓住唐泽的胳膊紧紧不放。
骷髅似乎已经散去了对唐泽的恐惧,它伶仃的双腿又开始向前移动如初了,而且口中还发出了像是愤怒的呼啸声。
唐泽和宫明同时寒毛倒立,不能控制地后退着,后退着……眼看他们就要退到走廊的尽头,身后是一堵无法穿越的墙壁,身前是面目狰狞厉声狂啸的骷髅……他们几乎处在了绝境,唯一能移动的地方就是从栏杆上翻过去,跳楼求生。唐泽此刻脑际里竟是异常地清醒,他想假如从楼上跳下去也未尝不可,宫家的二楼不算高,依自己的体质和身手,跳下去时只要能把握好落地的姿势,应该会安然无恙,关键是宫明……他绝不能扔下宫明独自逃生……逃生?唐泽忽然思考起这两个字来,逃生?我为什么要逃?我是会功夫的汉子,我很能打的,我为什么要逃?……他这才如梦方醒,不打又怎么知道死定了?
唐泽想着一咬牙猛地立住后退的脚步,转身对宫明说:你先后退,我来对付他!
宫明见唐泽忽然间消失了畏惧,一下变得自信和强大起来,心下好一阵诧异。但就在她还没作出反应的那一瞬,唐泽已经出手了。他强壮的身躯矫健而出,凌空一脚唰地向着骷髅闪电般劈去。宫明认出这招式正式他在坟场击败劫匪的那一招,漂亮而凌厉。
真怪,那骷髅竟然不躲不闪,也不还招,只是停下身来,硬生生接下了这一脚。
唐泽劈中了骷髅胸部。他想像中这一脚下去,骷髅定然身骨寸断。他这脚已然使尽全力,练到了纵是碗粗的木头也会应声而折的地步。但唐泽却没听到骨碎的声音,只觉得脚下一寒,仿佛一下伸进了冰窖,又似触到了电流,整条腿冰冷而麻木,瞬间没了知觉。
骷髅仍旧安然无恙,它只身子斜了斜,随后又站立如初了。它看了看伸在自己胸前的那条腿,显得很不耐烦,抬起恐怖的爪子,轻轻一拨,便把吓呆的唐泽摔在了一旁。它显然对唐泽没有兴趣,它慢慢逼近了宫明。
宫明吓坏了,畏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唐泽躺到地上僵硬着左腿,一时间竟没能爬起来,眼看着骷髅一步步地逼向宫明,心急如焚。直到他看见骷髅掐住宫明的脖子把她往楼下扔时,才完全站起身来,迅速扑向了骷髅……
唐泽忍着骷髅身上传来的那股奇异的寒冷,努力用几乎冻僵的双手,使劲掰着骷髅掐在在宫明脖子上的爪子,但爪子还是死死的卡着……唐泽已经看见了宫明逐渐上翻的瞳孔。他蓦然狂飙起来,低头向着骷髅的头颅狠命地撞去……
真怪,那骷髅竟然被远远地撞开了,原来它的软肋在头!
唐泽还未来得及惊讶,宫明的身子却已经翻过了栏杆,向着楼下忽地坠去。唐泽大惊,随之探身一抓,还好,他抓到了宫明的左手。但他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将宫明拉上来,骷髅又在逼近了……
宫明吊在半空中失声惊叫,握着对方的手越攥越紧了……忽然,两人都觉出了异样,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莫名的燥热起来,渐而越来越烫。他们一起看去,竟发现两只手周围忽然金光氤氲,光芒渐渐凌厉。两人吃惊之下尚未来得及反应,忽听一旁的骷髅嗷一声惨叫,转眼发现那骷髅正盯着金光恐惧地发抖,浑身咯咯颤响。它接着努力机械地转身,迅速飘然遁去。
但随后发生的事情,把唐泽和宫明一起惊呆了。他们发现,在那骷髅逃至宫家大门的时候,二人手上光团蓦然变形,化作一道悠长连续的光路,起自两手飘带一样向着骷髅极速奔去。在光带碰触骷髅的一刹那,骷髅瞬间崩溃。一团耀眼的火光之中,骷髅阴戾的白影随之烟消云散,只传来阵阵刺鼻难闻的焦味。
光团消失了,手中炽热的气息也一下荡然无存。
唐泽费一番周折将宫明拉上来,两人愕然相视了许久,又把各自的手掌端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终究看不出倪端。宫明忽然想起了母亲,急忙放下手掌,拉起唐泽慌慌张张下了楼梯。
宫家母亲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
宫明的妈妈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目,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而床前地面上,铺散着一滩殷红的血液。宫明惊叫一声,扑到母亲的身边使劲摇晃着,激烈地喊着:妈,你醒醒,妈,你别吓我……
或许是因为惊吓,或许是吐血过度,宫明的妈妈暂时昏迷过去。用手指放在她的鼻尖上,还可以感受到轻微的气息。终于,她在女儿给她掐过人中,又一番细心的调理后,渐渐缓过神来。
宫明先是含泪地笑了,然后就拥在了母亲的怀里久久哭泣。母亲的眼角也渐渐湿润,她苍老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心疼和无奈,孱弱的手指开始轻轻抚摸着女儿温润的长发,像是抚摸着一层清晨易散的薄雾。唐泽的鼻子有些酸酸的。只是他有些不明白,老婆婆在昏迷中,为何还会挂着一丝微笑。那分明是一丝快意的微笑,一种似乎是实现了报复才有的笑容……唐泽觉出了一丝寒意。
母女相拥了许久,老婆婆才侧过脸来看了看一旁站立的唐泽,手便停了下来。这个老婆婆目光突然怔怔的,显出一副惊讶和难以置信的样子。她喃喃地问着:小伙子……你……你姓唐吧?
唐泽一愣,意外而不乏吃惊地点点头,说:伯母,你认识我?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对着唐泽又一阵仔细地端详。这让唐泽感觉不自在,可对于老婆婆的目光侵犯他又无可奈何,只好不失礼貌地冲她笑着。终于老婆婆移开目光,说不上什么表情地叹口气,又开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认识,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还有你的爸爸,我也认识,哎,真是人生如戏……
唐泽被她说得一头雾水,看那情形,好像她跟自己家有很深渊源似的。他细致分辨着婆婆脸上的每一个部位,可每一处都是陌生。她看上去要比自己的父亲老上很多。唐泽想,她可能是某个自己未曾谋面的亲戚,也许是父亲的婶婶,也许是父亲的姨妈,可他怎么从来也没听父亲提起过?难道……难道她会是父亲的一个大龄姐姐?他还记得父亲说过,奶奶一生有过三个孩子,父亲之前有过两个双胞胎女儿,可都在养到八岁大的时候先后生病夭折了。此后奶奶就身染重病,直到五年后才又怀上了父亲……这么说当然不可能。噢,那一定是熟人了……可看她的表情又好像不是……
唐泽胡思乱想着竟一时无语,只愣愣的傻站着。
宫明这时也被母亲忽如其来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她抬起头望着母亲,好奇地发问:妈,怎么……你认识唐泽?
唐泽?婆婆沉吟着这个名字,像是品着一片尚未咂摸出味道的糖块,又似在回忆着什么。
妈,你怎么了?宫明看见母亲发愣的表情,不觉又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我在想这个名字,和他父亲的名字一样,都是很好名字呢。
唐泽终于开口道:你真的认识我爸爸?那你是……
婆婆虚弱地笑了,说:傻小子,我当然认识你爸爸,我还认识你爷爷呢,你爸爸叫唐顶山,对吧?
她见唐泽更加迷糊,便又笑了笑,解释说:我年轻的时候,在你家做过保姆,那时候你父亲还小,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啊对他的相貌记得特别深,后来你爸成人了,我也就回家不干了,不过你们唐家倒是挺念旧的,咱们两家还是经常联系,怎么你爸没和你说起过吗……噢,也是,这也确实没有说的必要……记得在你出生那年,你爸还专门来请我去喝你的满月酒呢,要说你小时候啊可真可爱,和你爸小时候一样可爱,现在也是越来越像你爸了,你和你爸年轻时真是像极了,我刚才看见你还以为是你爸呢,差点就喊出你爸的名字,哎,你爸现在可没这么年轻喽。
老婆婆说完轻声喟叹着,微微露出对年华易逝的感慨。唐泽听得半信半疑,他记得在小时候,曾不止一次地在凉爽的夏夜里听爷爷给自己讲述着唐家故事,从祖先到今世,爷爷都讲得委婉动听详尽细致,却似乎从来也没提到过这个保姆婆婆的事情……
老婆婆似乎发现唐泽的心思,又对唐泽笑了笑,说:你不信呐?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了肯定会信的……我记得,在你左半边屁股上,有颗很大的朱砂痣,对吗?
唐泽顿时觉得既惊讶又难为情,脸唰地红起来……他的脸皮一直都很薄,这会被人当面说出自己的隐秘,脸上自然挂不住,尤其是当着宫明的面……他一下子面红耳赤,呆笨地说不出话来。
宫明果然笑起来,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不是笑唐泽屁股上有块痣,而是觉得唐泽的反应实在很好笑。这么强健英俊的一个大男人,竟然还会像个女孩子一样的害羞,委实不可思议。不过他害羞时的模样倒也十分可爱……宫明一边笑,一边端详着灯光下唐泽骨感俊气的脸孔,心下一丝颤动……
母女俩的笑容竟让屋内的气氛变得微微压抑,唐泽松了松僵硬的嘴角,转换话题问道:伯母,刚才的那个……那个怪物是……
老婆婆说起那个怪物的时候,眼神怪怪的。说不上恐惧,也说不上轻松,只那么淡淡的平静着,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些。
婆婆说那怪物的名字叫白长,是丝竹镇北那条冷泉河里一个百年含冤的水鬼,有着惨烈的怨咒。
婆婆缓缓地说:大概在一百年前,丝竹镇来过一家姓白的外乡人。那家的丈夫叫白长,是个会做糖葫芦的生意人,他经常会在镇子的西街边摆上摊,做着一串又一串漂亮可口的糖葫芦,引得孩子们围着他团团转。他做人老实,做生意也厚道,也很喜欢和那些孩子打交道,时常慷慨地免费把糖葫芦给那些谗嘴又拿不出钱的孩子们吃,大人们也都喜欢他,亲切地喊他白葫芦。
白葫芦有个很漂亮的妻子,还有一个更漂亮的女儿,一家三口在丝竹镇上落脚后,本本分分地过着安宁的日子。后来有一天,白葫芦回了远在山西的老家办事情。一去三个月,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已经被人洗劫一空,妻儿也不知去向。他疯狂地到处打听着妻儿的消息,可人们总是有意躲着他,要么说不知道,要么就闭门不见。白葫芦终于问路无门,心力交瘁,气急之下病卧在床,眼看着命在垂危。一个好心的邻居实在不忍心,便偷偷的告诉了白葫芦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白葫芦外出的期间,镇上一户恶霸的儿子一次偶然看上了白葫芦妻子的美貌……
接下来的事情,唐泽已经可以猜到是怎么回事,像这种俗套的故事总是有着同样的结局。而且像丝竹镇这个蛮愚的地方,在那个同样蛮愚的年代里,这种事情也应该是屡见不鲜。只是唐泽有些不能确定的是,婆婆最后提到的那个结尾,到底该不该信。在他看来,那个结尾只有在传说中才可能出现。
丝竹镇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一个比一个离奇。有些唐泽听说过,有些没听过。他对那些听过的传说也只是听听就算了,从来没去当真过。但此刻他却有点信了,因为假如不信婆婆讲的传说,他刚刚所见的一切也就无从解释。
婆婆最后是这样讲的:白葫芦得知妻女被恶霸的儿子奸杀后,内心充满了仇恨,他不仅恨恶霸一家,还恨上了整个丝竹镇。他恨人们没有在他妻儿受害的时候伸出手搭救,更恨人们不肯帮他去找恶霸报仇,反而倒过来帮着恶霸欺负自己。他在一次深夜里孤身提着刀去恶霸家寻仇,却被恶霸捉住后折磨毒打了三天三夜,用刀子一条一条将他浑身的皮肉都割下来喂了狗,只剩下一堆可怜的残骨。变态的恶霸又命人把他的骨头拼凑起来,贴上灵符,扔进了冷泉河底让他永不超生。从那以后,他怨气浓重的阴魂便留在冷泉河里不能散去,经常会在夜间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但是后来有天夜里,有人真切的发现,一具披着风衣满头银发的骷髅走进了恶霸的家门,第二天,恶霸一家从主到仆五十多人在一夜间全都命丧黄泉,而且每一具尸体都像被谁抽去了血肉,只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和骨头。
后来人们又渐渐发现,这个披着风衣的骷髅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都会出现,专门去害那些丈夫不在家或者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人们便确信那个骷髅就是被残忍加害的白长,他的怨气太重了,变成了骷髅精,要来惩罚丝竹镇了。从那以后,丝竹镇上的男人夜间不敢离家。没有男人的家庭,就千方百计请道士给她们想镇妖的办法。后来总算有人请到一个高明的道士,用十三道灵符和九把桃木剑,把骷髅精牢牢镇在了河底。人们还要求道士除掉骷髅精,但是那道士摇了摇头,说祸是你们自己惹出来的,还得由你们自己人解决,这骷髅我只能镇住它一百年,一百年后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然后道士就写下一首诗留给丝竹人,接着原地驾云不见了。
可是,没人能知道这个哑谜一样的诗说的是什么,就连当时镇上最有学问的私塾先生也解不出来。后来那先生把诗拿去抄了很多份,第二天又把大家召集起来,挨家发了一份,好让大家留着给后世子孙参透其间的奥秘,期待着哪一天能够除掉骷髅精。如今眼看一百年就要过去了,还是没人能够解出那首诗。不过由于一百年的安宁,已经使人们渐渐遗忘了骷髅白长的事情,只有少数死了丈夫的女人们还在惦记着这个……
唐泽听着险些笑起来,他想这又是一个蹩脚的传说,这种装神弄鬼的故事他听得很多了,除了一堆恐怖和悬念之外,一点也没有打动人心的地方……可是……他又犹豫起来,刚刚发生的一幕又在他脑间清晰可见,那个与传说中一模一样的骷髅,那团奇异却真切的金光……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的头皮在微微发麻……他忽然向婆婆问道: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也许是话说得太久了,婆婆看上去有些疲惫。她闭了会眼睛,努力地抬起颤巍的手指,指了指床头靠近的一张柜子,示意宫明去给她拿些什么。宫明会意地点点头,起身打开了那个青色的柜门,从漆黑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木盒子已经很显陈旧了,上面棕色的漆料已是斑斑驳驳,灯光下氤氲着古铜色的一片朦胧。
宫明谨慎地递给母亲,说:妈,要打开吗?
婆婆摇了摇头,把盒子接过来放在怀中,不说话地抚摸着,像是抚摸世间至为罕见的宝物。良久,她才轻轻启动了盒盖,取出一张叠放整齐的淡黄色纸张。她示意唐泽靠近一些,把纸递过去,微声说:打开它……
这是一种在古时候才会流行的苍老纸张,劣质的质地使它看上去弹之欲破。唐泽细心地展开,四行陈旧的墨迹映现眼帘,竖向写道:
唐明皇朝飞一仙
泽露夜落泉河间
宫廷后世佛姻定
明月西时骷魔散
相信聪明的你,此刻也和唐泽一样,已然看破了这首诗的倪端。不错,在我们熟悉过这个故事之后,不难看出这是个藏头诗,里面蕴涵着唐泽和宫明的名字。唐泽也和你我一样,是个习惯了横向阅读的现代人,加上他对自己和宫明的名字又十分敏感,故而很容易看出了这点。他被惊呆了。
婆婆在一旁淡淡的问道:看到了吗?
唐泽喃喃地道:唐泽……宫明……
婆婆微微地笑了,说:不错,看来……当年那个道士真的是个仙人,他早就料到了今晚的事情,只有你和宫明连手才能除掉妖魔……其实,在我和先夫给孩子取下“宫明”这个名儿时,我们也就觉到了,只是不知道“唐泽”是否也能这样理解……现在总算明白了……唐泽,你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唐泽听话地点点头,又把整个诗句细细品了一遍,逐字逐句地翻译过来。唐明皇的时候……唐泽兀自地着默念着……忽然他眼睛亮亮的闪动起来:泽露夜落泉河间,宫廷后世佛姻定……伯母,这是说我和……
唐泽欲言又止,惊喜地望着宫明同样闪动的目光,脸色再一次红晕了……
婆婆微笑地点着头,又望向自己的女儿说:是啊,我的宝贝女儿子今夜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名叫唐泽的年轻人,一个又聪明又英俊的年轻人……
唐泽和宫明一起惊讶了,同时失声问道:什么?今夜?
婆婆说:对,你没看见“夜落”和“佛姻定”吗?这是佛的旨意啊……
唐泽在惊讶的同时,不禁暗暗佩服婆婆的文字功底,看来她决不是个一般的婆婆,至少也是个通晓文墨的女子,而这在他们那一代丝竹人中,又几乎是个奇迹……
宫明娇嗔的埋怨打断了唐泽的思绪,她不安地说:妈,今夜怎么能行呢?这……这……什么都还没准备呢,这……
话还没说完,又发现唐泽在含笑地看着自己,才知道失态了,连忙住了嘴,垂下眼帘兀自地红起脸来。原本宫明就十分的美丽,此刻含羞带涩,更是芙蓉含露般地清澈动人了。唐泽看着她,呆呆的一脸痴迷。
婆婆看了看他们,缓慢而又不乏响亮地咳了一下,唐泽这才愣愣地缓过神来。
婆婆严肃而慈祥地问唐泽:小伙子,你告诉我,你爱宫明吗?
唐泽这次虽然还是害羞,但丝毫也没有犹豫地即刻回答道:爱!
说完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急于表态感觉意外,我有这么爱她吗?他不禁的问自己。一旁的宫明听了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我们才不过认识一个晚上啊……她暗暗的想着。
婆婆嗯了一声,继续问道:那……你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吗?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以后到何种田地,你都会一直爱着她,不会离她而去吗? 我会!唐泽又一次果断地回答着……他忽然觉得这俨然就是一场生动的婚礼,婆婆是神父一样的主婚人,而这间奇怪的屋子就是教堂,他正要给宫明带上漂亮的戒指……
婆婆开心地笑了,转向一侧的宫明说:孩子啊,来,咱们快一起准备准备,先趁着吉时简单的拜了天地再说,日后唐家要是觉得不够排场,再大摆酒席宴请乡临也不迟的,关键是佛的旨意……
唐泽虽然觉得唐突,也没说什么。毕竟自己是真的爱着宫明,婚礼只是个形式而已。况且婆婆说的也对,日后再和父母说说,大不了再拜一次天地。唐泽这样的想着觉得挺滑稽,就不觉笑了。
宫明当然也没说什么,她其实也很喜欢眼前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只是他们的一见钟情让她总有些摸不着底……不过,既然母亲都说是佛的旨意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就……她想着脸又一次红了,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笑唐泽脸红时的情景。
婚礼真的很简单。
宫家古朴正厅的供桌上燃着两颗粗大的红烛,火苗呼呼的跳着,红色的蜡油渐聚渐满,沿着蜡烛间或的曲折淋漓。两根蜡烛中间靠后的位置,摆放着一个深褐色的香坛,上面燃着几根星火明灭的檀香。再往后的墙壁上,便是一幅多年陈旧的老画。唐泽认不出画面上那个身姿飘逸的老者是谁,画中的那人鹤发童颜,白髯飘飘,目光淡定而幽深,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而更使人惊奇的是,在那如此陈旧的背景上,画中老者的形象竟然出奇的生动和逼真,仿佛随便就能从画中飘出来似的。
宫明见唐泽对着画像发呆,淡淡一笑,停下手中正在布置的活儿,悄悄走过来,轻声说:嗳,想什么呢。
唐泽这才收住思绪,笑笑,继而又望向画面,好奇地问:这画里的是哪个神仙?
宫明扑哧笑了。
唐泽不解地看着她,一眼的迷惑。
呵呵,你的表情真像个孩子……他啊,不是什么神仙,他是我们宫家的祖先。
祖先?
是啊,不过说他是神仙也未尝不可,听妈说我们这位祖先可厉害着呢,他还会法术……
宫明!一声严厉的招呼忽然从门外传来……是婆婆的声音:你过来,帮我去楼上拿些红布来……说完老婆婆转动轮椅,已经缓缓来到了门前。
宫明看上去有些惊慌,她看一眼唐泽,低头说声对不起,我去去就来。随后匆匆地上楼去了。
唐泽为这一小小的变故愣住,一时摸不清这母女俩的意思,就原地站着没动。但他可以隐约感到那是因为这幅画。
烛光忽明忽暗地亮着,在他脸上辉映出跳动的影子。
婆婆的轮椅依旧停在门槛外面,她脸色温和下来,对唐泽笑笑,说:唐泽啊,正厅收拾的差不多了,你过来我屋吧,给你试试新郎的衣裳……
唐泽和宫明结婚时的穿戴,竟然全是旧时古朝的服饰,这在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他来说未免太不可思议,也十分的滑稽。他不知道宫家哪来的这种衣服,应该是家传了很多年的,如果拿去当古董拍卖的话,说不定还能卖到不低的价钱。
在他用一个挽有大红花的红布条引着宫明往正厅走的时候,心中更是有种怪怪的感觉。除了略感压抑之外,他仿佛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即将成婚的新郎,却像是个演员,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拍戏。他和宫明在婆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声音中和宫明一起完成动作的时候,拍戏的感觉越发的明显,他甚至开始忍俊不禁。他不知道宫明此刻会是什么感觉,他很想掀开她的盖头看一看她的脸。但他忍住没去做,坐在高堂位置的婆婆一直都很认真。
婚礼不久结束了。
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教堂,也没有宾客……甚至没有一丝欢快的乐曲。只有夜色和凄清的灯光下浮现的不真实的画面……一场清寂而怪异的婚礼。
唐泽那种怪怪的心态,一直持续着,直到他和宫明在黑暗中共处一室,在一股难以置信的馨香中真切地体验到对方身体蕴涵的美妙和消魂时,他才相信,自己是真的结婚了……
窗外,风轻云静,月已偏西,零落的鸡啼声开始间或的响起。唐泽却十分的困倦了,翻个身抱着美丽的新娘,沉沉的睡去……
唐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这一觉是完全无梦的,空空的没有任何感觉,仿佛自己的身体连同意识都一下湮灭了一样,湮灭得没留下半颗尘埃。
后来,他终于醒了。他长长地伸个懒腰,打出一个臃懒的哈欠……他感到自己的面颊过于的潮湿,身子有些发冷。他怀疑自己把被子蹬开了,他总是有这个毛病。他伸手在身边摸了一阵,想要拉被子盖上,但什么也没摸到,手指还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微微疼痛。那是什么呢?像是块石头,石头?床上怎么会有石头?
他吃惊地睁开眼,却望见一片蓝天。他荒忙翻身坐起,又看见一片坟地,一片公路旁边荒草丛生的坟地…… 回首·破缘
直到五年后的今天,我极力要将唐家的故事整理成书的时候,唐泽对我讲起他这段坟地的经历,依旧是淡淡的迷惘,我可以望见他眉头背后凝结的阴影……他不知该如何去解释这一段难辨的经历。假如说坟地的一切只是他一相情愿的一场梦,那么接下来的事情……
唐泽清晰地记得,那天他在坟地里回醒,除了视野中触目惊心的蓝天和墓碑之外,还有身边一块沾有血迹的白色手巾。那是一块雪白的手巾,上面绣着一团玫瑰色的太阳,和一弯淡蓝色的月亮,月亮的旁边,淋漓着点点斑驳的血迹。
他手捧着血污的手巾,环顾四周,又看看肩头包扎停当的伤口,确信宫明昨晚确是出现过。他的脑筋在微微跳动,有种说不出的隐痛。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并在幻觉中沉睡了过去,宫明其实在给他疗过伤以后就走开了,他只是过度沉迷于宫明的美丽,才会陷入如此离谱的梦境……可是,宫明又怎会把他一人留在坟场?况且作为梦境,那些情节也未免过于真切了。而假如那不是做梦,那么宫明和她的母亲……他不敢再想下去,坟场寂寞的荒草又一阵瑟瑟抖动,清风呻吟地拂过,残破的墓碑闪烁着青黑色的阳光。又是一个响晴的清晨。
唐泽一直随身带着那块手巾,这是那次飘忽事件中唯一留下的实物,他企图从中得到清晰的指示,可始终一无所获。他很想把事情告诉爷爷,通灵的爷爷或许能够参破其中的隐秘,但爷爷的身体委实虚弱,病魔始终不肯离他而去。他不能再给爷爷添上负担。他也没向父母提起,丝竹镇人一直都将某人见鬼视为灾难的开始,他不愿父母担心,只是向他们简单解释说自己因为碰上劫匪才受了伤。
不过他在一次晚饭时,向爸爸试探过一句,问他还记不记得他小时候的保姆。结果爸爸的回答令他诧异:什么?保姆?我可从没有过什么保姆,我小时候家里穷,哪有钱去请保姆啊……
唐泽怔了一下,继续机械地扒着饭,没再深问什么。倒是父亲疑惑不解,问他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他只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说只是突然想起了就问了一下,没什么的。父亲噢了一声。
唐泽终于相信那是一场梦。梦本身就是离奇的,没什么好奇怪。只是想想宫明的不告而别,他不觉心生遗憾。这个眼神幽寒的绝色女子,总会让他每每魂不守舍,捧着手巾陷入一遍遍的追思。甚至连那次梦中奇怪的婚礼,也在他如今的夜梦中频繁出现……他回忆着,品味着,终不能释怀。他会不自觉地在电脑中反复绘制着一个身影,一张脸……
这天,爷爷的病情有所好转,不再痛苦的呻吟。唐泽喂爷爷吃过药,又陪他说一会温暖的话,爷爷便香香的睡去了。
窗外是个微雨的天气,淅沥的清雨洁净着唐家平凡的庭院,青石路面上跳跃着破碎的天光,香椿树已经在抛弃着微黄的叶片,满院零落……这是唐泽所熟悉的初秋景象,一个贯于勾起他童忆的时节。然而此刻,他想到的却不只是童年。十天了,他在思念里徘徊了十天。他轻叹一声,掩上门,散漫地走过飘叶的院落,在院外的杉林里徘徊着淋雨。
他又捧出了那块手巾,愣愣地看着,雨水开始使它和他一起湿润。他抬起头,打量着顶上片片天空,心中渐觉怅然。他苦笑了,感觉自己真像个诗人。诗人啊,一个被他在大学里和好友们嘲笑为湿人的名称,此刻在淋雨的他身上,可谓是既诗又湿。他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诗人这个行当是该取消了……竟没有一句诗能够共鸣他现在的心绪。
他重新端详起手中的手巾。真好看,一团玫瑰色的太阳,一弯淡蓝色的月亮……太阳,月亮……唐泽欣赏着,不觉思考着它的意义……日,月……明?他心中一阵明朗,那的确是个“明”字!
看来她真的是叫宫明,她不是虚幻的,她是真实的!他紧紧握着手巾……这应该是她最心爱的东西吧!不然又怎会如此用心的绣此图案?唐泽有些激动了,在图案上轻轻吻着,泪水滑落手巾。
他对着它看着,笑着,抚摸着……突然,他惊异起来,这……这是什么?
不可思议,那片图案下方的空白处,在缓缓凸现出一行黑色的数字,从左至右依次是:1,3,5……
唐泽惊讶地仔细看去,黑色的,像是水笔的痕迹,一共十一位,135……唐泽猛然一凛,号码?手机号码!唐泽几乎叫出来。不错,那确是串手机号码……唐泽惊喜了,他想这一定是宫明在暗示他,她想要自己和她联系,又出于害羞不能直言,只好想出了这个迂回的办法。唐泽又想到许多故事中的间谍,也时常会使用这种隐秘的方法取得联系……宫明啊,你可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可你这又是何苦?考验我?对,一定是想考验我,女孩子总是喜欢玩曲折……
唐泽的心境瞬间开阔,周围一切变得可爱,他看见雨水已不再是雨水,简直就是他*水晶在跳舞。他激动地掏出手机,拇指抖动,通了!竟然通了!
喂……是个女声,软软的女声。
唐泽的心脏骤然剧烈地加速,到嘴边的话也一下噎住,他吭哧着说不话来。
喂,你是哪位?
唐泽还是说不出话,心跳太剧烈了,使得喉咙里气息短促……他不禁暗暗骂娘。
喂?怎么不说话?你是谁?
唐泽闭只好上眼睛,狠狠地抚摸着胸口。终于,他稍微镇静了,气息逐渐地顺畅。他打开口,说:……
还没等他发出任何声音,对方忽然传来一声:谁这么神经病!
然后挂了,只剩下嘟嘟的盲音。
唐泽半张着嘴巴僵了片刻,然后悔恨万分,深刻痛责自己的懦弱与没出息,连这么点小小的惊喜都受不住。他自责了一会,便来到一处杉木稍疏的地方,立稳马步,收敛神气,嗨一声喊过后练起拳来。那是一套极其简单的少林黑虎拳,由他打来却也是虎虎生威。终于,他用激烈的运动排遣了内心的激情,心绪渐而平缓下来。他擦擦汗,长长深嘘一口气,拿出手机,启动拇指,再次拨动了那个号码。谢天谢地,通了。 喂……还是那个软软的声音。
喂,你好,请问……你是宫明吗?唐泽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静静等候着回音。
是啊,你是……
我是唐泽。他狂喜了一下,没敢再作停顿,便又补充说:那晚你在镇外的坟地给我治过伤……
哎呀,是你啊!对方溢满了惊喜,清越说:我也正想联系你呢,你还好吗?伤怎么样了啊?那晚真不好意思啊,你昏睡得叫也叫不醒,我就自己走了……对了,你是怎么晓得我电话的?
后来唐泽告诉我,这个号码的问题,一直都他俩之间不能解开的一个谜,宫明坚决否认她留过什么号码。她说她那晚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想过要留下那个手巾。只是当时手巾在唐泽手里攥着,唐泽又睡很死,没能向她提起还手巾的事,她也就忘记了。
在他俩正式恋爱以后,二人还为此吵了一次嘴。那次,他们一起去后山坡玩耍,忽然聊起谁先追谁的问题。唐泽就笑着对宫明说,既然是你有意留下号码,你就承认了吧,不然我还真以为见了鬼呢,哈哈。不想宫明竟然恼起来,小脸蛋憋得红红的,冲唐泽气咻咻地说:和你说过多少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你怎么还老问?你自己打听了人家的号码,还死不承认!见鬼是吧,好啊,那你就当见鬼吧,对,我就是鬼,你以后别再理我好了……说完,她哭着委屈地跑走了。
当然这次偶然的吵嘴并没影响到二人的感情,他们不久又和好如初了。只是唐泽再也没敢提过号码的事情。他只会偶尔在心底里暗自迷惑,感叹着这是天意。是啊,天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理由呢。
和宫明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唐泽回乡后最为快乐的时光。除了在家帮着爸妈照顾爷爷和打理一些家务外,唐泽基本上过得十分清闲,有着大把的时间陪伴宫明。宫明虽然是个医生,也有较多的事情要忙,但她毕竟不是医院的上班族,时间相对自由而充裕。她医校毕业后,由于家境的关系,她就没花钱进什么医院。她的身份和以前的赤脚医生相仿,诊所就设在自己的家里,看病的范围也就是一些乡亲邻里。而且在家里工作,也更容易照顾残疾的妈妈,进医院工作反倒不自在。她说她死也不会像哥哥一样丢下妈妈不管,自己以后嫁到哪里,就把妈妈接到哪里。唐泽便顺势笑着说:那当然,你就嫁给我吧,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把伯母接过来一起住,咱们一起孝顺她老人家,再说我爸妈也都是热心肠,也一定很赞同咱们的想法……宫明被他说得面色红润,柔柔地偎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关系公开以后,双方的家长都非常高兴。尤其是唐泽去过一次宫明的家,宫明的母亲看见了唐泽,便更加放心二人的交往。她当着唐泽的面就对女儿夸赞说,凭她几十年的阅历,一眼就能看出唐泽以后准会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丈夫。宫明自然是十分喜悦。只是唐泽却对婆婆的赞扬兴奋不起来,他更多的是诧异,甚至是心惊。
从一开始宫明带他来的时候,他就在不停地惊异。眼前的房屋,房屋周围的树林和小河,以及那条通向宫家的路子,无一不是那次他在梦中见过的,就连宫家房屋布局和屋内的摆设也和梦中见的一模一样。甚至婆婆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也和梦中的毫无二致。
唐泽的意识在渐渐飘忽,他甚至听不清母女俩的谈话。之前梦中发生过的一切像潮水一样涌进了现实,而现实中的一切,也汹涌地纠缠着梦中的情节。他逐渐的头痛欲裂。
他分不清,理还乱,诧异和恐惧一起澎湃着,淹没了他的整个身心。
眩晕在顷刻侵袭,眼前黑了下来……
唐泽在宫明家忽然晕阙,给母女带来不小的麻烦。首先唐泽的身躯过大,拍在地面上带来的沉重感让母女俩惊慌失措。宫明惊慌后下意识地往身后的唐泽怀里钻,却发现倒地的正是唐泽,她险些惊叫起来。一边喊着唐泽的名字,一边俯过去给他掐人中,揉穴位。可是唐泽的眼睛依旧紧闭,没多少好转的迹象。
宫明想了一下,决定把他抱到床上,施行针灸。但这又显然是个不切实际的构想,凭唐泽的重量和长度,要把他弄到床上,至少也得两个人抬着才行。何况宫明又是如此娇小,老婆婆本身已经坐了轮椅,更是没法过去充当帮手。宫明没办法,只好搓着小手皱了会眉头,狠心决定将唐泽的上衣就地扒光。
唐泽的肌肉结实而温暖,宫明面色微红。她伸出粉嫩的手指,在唐泽的胸前轻轻摸了片刻,然后她取出一袋细若蚕丝的银针……
一只秋虫吟唱,颤巍着爬过门框,填充了那寂静的片刻。
唐泽醒了,视线被一颗晶莹的泪滴遮住,随后是左边眉毛上一丝微热。宫明俯视着唐泽,眼中是幽幽的担忧和泪水。见唐泽打开眼帘,她笑了,盈眶的泪水随之落下。
宫明准备的饭食,丰盛而可口。她把唐泽的晕倒归因为气血不足,做了许多滋补的食物,满满的摆上一桌。她一直冲唐泽心疼地笑着,给他夹这夹那,唐泽面前小小的磁碗里,几乎有着餐桌上的每一样菜色。宫家婆婆也微笑着,不时地关切几句。
唐泽此刻仍有些许的迷糊,只是内心不再有先前的惊惧。他眼前的宫明,温柔而体贴,是在梦中不曾见过的,婆婆也不似梦中的那样阴郁和神秘。这是活生生的一对母女,有着平凡女性应有的祥和与温暖……
这让唐泽的疑心逐渐化去,他香香地吃着,感谢地笑,偶尔也关心着对方。只是心中依旧琢磨着这个自己梦中来过的地方,何以会与现实如此相似……突然,他想到一种有关磁场的说法,这个说法有点怪,既是有些磁场的存在会引起人与人,或者人与某个地方之间强烈的感应,这种感应往往会使人产生清晰而准确的预感。莫非……
可能吧,唐泽暗自想,可能我与宫家有着相引的磁场,我们是注定了这个缘分……
秋日午后的阳光,澄澈而温暖。从宫家出来的路上,唐泽一直牵着宫明的小手,走在蓝天映衬下的林间小道,神色融洽,愉快地说笑。他们聊着彼此的过去,彼此的家庭,还有一起的未来……他们要订婚了。宫明的母亲已经欣然同意,唐泽要带着宫明回家,告诉爸妈自己的喜事,他可以想像出他们脸上意外而喜庆的笑容。唐泽看了看身边甜蜜的宫明,发现她更加美丽了。
唐家这晚洋溢着浓浓的喜气。尽管没有张灯结彩,每个人愉快的脸旁,以及厨房里活跃的烹炒带来的诱人香味,使自爷爷病后一直压抑的唐家一扫往日的凄清,变得温馨起来。
爷爷的病情似乎也轻了许多。他把唐泽和宫明叫去他的床前,然后抬起半个身子,努力摸索着二人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虚弱而不乏喜悦地说:孩子啊,爷爷知道,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你们就要订婚了,真好,我现在又多个心肝了,我还能看到你们订婚的日子……以后啊,要记得好好对对方,要相敬如宾……记得孝敬父母……
二人蹲跪在床前,微笑地听着爷爷的谆谆教导,认真地回应着,宫明更是甜丝丝地和爷爷说些开心的话。
只是,唐泽却觉出了一些异样。他发现爷爷在和宫明说话时,左手一直在宫明的头顶不停地抚摸着,看上去像是疼爱的举动,其实唐泽已经看出,那是爷爷探测鬼气时惯用的手势。手掌平摊,手心向下……
唐泽心下一阵悸动,他怎么……他忽然又想起父亲见到宫明第一眼时的神情,那是一种十分惊异的表情,包含着很多的惊讶和难以置信。唐泽当时虽感意外,却也没去多想,他知道宫明的美丽非同一般,任何人看了都会难免惊讶的。而且,后来父亲的表现又是那样的高兴和亲切,一点也没有别的异样,唐泽也就相信了自己的推测。可是现在……
爷爷终于停下动作,点了点头,颤声说:嗯,好啊,很好的孩子……
说完爷爷在二人的手背上轻轻拍着,又嘱咐了一些关心的话,便松开了。
唐泽拉着宫明离开爷爷的卧室,一起去了厨房帮着妈妈做饭。宫明真的很手巧,她要过伯母手中工具,竟能把普通的菜做得花样翻新。唐泽母亲站一旁看在眼里,心底涌起一阵宽慰的幸福。 爸爸在外面喊唐泽的名字,唐泽便答应着出去了。
唐顶山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里,拉他坐在自己身边。然后他点了支烟,面带微笑,对唐泽说:儿子啊,告诉爸,你是怎么认识宫明的?
唐泽显得很意外,愣了愣,说:爸,怎么了?
唐顶山笑一下,说:噢,是这样,刚才你爷爷给她测了天灵盖……
测天灵盖?唐泽惊讶地问,为什么要测天灵盖?难道你们怀疑她……
唐顶山摇头说:不,不是怀疑,这是我们唐家世代相传的家规,凡是要进唐家的媳妇,都要让年龄最长的长辈测测天灵盖。
唐泽急切地问:为什么?
唐顶山幽幽地说: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防止唐家人误娶鬼妻,鬼妻害人的事情在我们唐家家族里曾经出现过……今天你要准备着订婚,咱先不提这不吉利的事情,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唐泽点了下头,问道:那第二个好处是什么?
唐顶山说:测天灵盖,用的是我们唐家祖传的探鬼手,这层功夫不仅能测到鬼气,还能测出人的脾性。天灵盖是一个人灵性汇集的地方,所有的心性和智慧都会在那里出现,并且以气的形式向外有所表现,探鬼手可以感应到那些气息……刚才你爷爷对宫明用了探鬼手,他说那孩子聪慧灵秀,性情贤淑,和你倒是十分般配,只是……
只是什么?唐泽微微不安,他虽然对这说法不太相信,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只是……你爷爷觉得他顶上灵秀之气过强,不是一般人所有,有点近似于仙气……
唐泽哑然,微张着嘴巴望着父亲。
唐顶山见儿子那副表情,不禁微微一笑,弹弹烟灰说:你爷爷也只是猜测而已,不用怕,也说不定因为宫明那孩子太聪明了,聪明的人灵气总是强过常人的,对子孙后代的智力也大有好处。所以呐,我是想问问你她家的情况,你说你去过她家,和爸说说,改天咱们也好送聘礼……
唐泽当然没敢说出自己和宫明坟地相识的事情,他隐隐觉得那将会带来什么。他笑了笑,聪明地遍了个谎话。
唐顶山一行去宫家送聘礼,是在宫明离开唐家回家后的第三天。唐泽包了两辆面的,带着父亲一路欢喜开去了宫家。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会怀里揣着个罗盘,更令他诧异和沮丧的是,在他们来到宫家门前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却是宫家的邻居。邻居说宫家婆婆一大早请他们来帮忙准备宴席,自己一不小心弄翻了轮椅,现在已经被女儿送往医院了。
唐顶山只好一边让唐泽赶去医院看望宫明的母亲,一边让人准备着把礼物抬回去,改天再来下聘。
临走时,唐顶山在宫家内外转了一圈,并未发现罗盘有什么异常反应,和他父亲半仙唐猜测的一样,宫明只是个脑瓜很聪明的孩子……
唐顶山放心地走了。并且在宫明母亲出院后,他又认真选了个吉日,真正为儿子下了聘礼。
他那天没再亲自去宫家下聘,家里有许多宾客要招待。
订婚后,唐泽和宫明来往的更加密切,也更加自然了。他们时常抽空去对方家里看望彼此的长辈,尽些子女的孝道,俨然一家人的生活。他们还常一起出去和朋友们玩耍,唐泽的那些兄弟们已经开始煞有介事地喊宫明嫂子,宫明有时半真半假地答应,有时却佯怒地去敲他们的脑袋。
陈俊有次对着唐泽嬉皮笑脸,说:泽哥,兄弟可真替你担心。
唐泽也笑笑,大方地说:担心什么?担心我有了老婆忘兄弟?不会的,你小子就放心吧。
陈俊忽然不笑了,一脸严肃,压低声音说:不是,泽哥,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看咱们嫂子这么漂亮,我真怕你吃不消!
唐泽一时没转过弯,说:不会,她很贤惠的。
陈俊表情特认真,说:你看,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这女人吧,越漂亮,男人就越想和她干那个,那个干多了,身子不也就垮了,哈哈……
说完陈俊又笑脸如初。唐泽当即拍拍他的头皮,大笑说:你这小子!
后来,宫明总是躲着陈俊。唐泽问她为什么,她红着脸说你那个兄弟太没正经,老爱开我的玩笑,真过分,咱们以后别跟他来往了可好?唐泽笑了,说他啊,就那副德行,对谁都没个正经,你别跟他斗气,斗不赢的,哈哈。
宫明听了也没再说什么,转换话题又和唐泽聊起了婚礼的事情……
唐泽和宫明的婚礼定在那年的中秋节,爷爷说那是那年中最适合他孙子结婚的日子。两家交换过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接下来就是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在忙活婚事的时候,唐泽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那时候他也和宫明结婚来着,不想竟是好梦成真……他一直都把结婚那段看作好梦的。唐泽笑得一脸幸福。
可是这幸福没能持续多久。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唐家忽然收到宫家的来信,信上只简短的几个字:家生变故,不能久留,现求退婚,乞公见谅。
署名是“宫齐氏”,宫明妈*手笔。
唐顶山接着这封信,先是一阵愤怒,后来逐渐镇静下来。他一边让人通知各个亲友婚礼取消,一边想着如何去安慰儿子。他清楚唐泽现在的心情,儿子对宫明的爱已经十分深厚了。
唐泽跑去宫家的时候,时逢月夜。他一路奔跑不停,眼神在月光下显得疑惑而悲伤,他甚至想这是宫明和他开的一个玩笑,等他到了宫家,一定还能看到宫明坏坏的笑脸。她对他总是那样的调皮……
然而,他什么也没看到。
迎接他的,只有晃晃明月下阴森的林木和河水。宫家先前居住的小楼,连同旁边的那些邻居,此刻竟然一起没了踪影,徒剩下一片荒草,在月色夜风中瑟瑟发抖……
唐泽疯狂地呼喊着宫明,但是没有任何回音。
他的喊声逐渐嘶哑,低沉……他无奈地瘫做在地上。 血魅·莽林路
送妹妹返校的第二天,唐泽便准备好了一切,动身出行了。只是他怎么也料不到,这一去,竟让他进入了另一团极为难解的迷雾……
小镇坐落在莽林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往东濒临大海,其他三面均是山林环绕,很少有像样的路子能给人行车,只有往南通向县城的一条柏油路,还算可以勉强通车。所以唐泽只能步行去往文达寺,走的是一条贯穿莽林的崎岖山路。文达寺在丝竹镇的东北角,位于此地最高的山巅之上。
唐泽这日早早的出发,告别仍在睡的母亲和送行的父亲,在深秋浓郁的晨雾中,背上双肩包,神色明亮地朝着东北方向一路行去。
石山一千,莽林三万。这是丝竹人对丝竹镇所在地势的评价。这当然只是虚数,这山实际上不满二百里,更不会有三万里的林子。可此地的林木实在过于繁盛,苍苍莽莽的,使人置身其间顿有举世皆林的感觉。加之那林木种目繁多,虽姿态万种,却多是高缈俊逸,清尘脱俗,巍巍然一派君子风度,望之常令人神清气爽如坠仙境。
唐泽在林中崎岖穿行着,却无心观景。莽林的景致他已见多不怪,更何况此刻他满腹心事,只盼着尽快赶到文达寺……
他走得累了,额角渗出莹亮的汗珠。他喘着气,以缓解疲惫的呼吸,他不知道自己此行意义到底多大,但他确信自己在心底里的确对文达寺充满着渴望。那是个神秘的地方,里面好像有着很久以来吸引和震撼过他的一切,有他需要的一切。
他环顾四周参天俊逸的林木,又抬头望望蜿蜒攀升的石道,嘴角显出艰涩的弧线。这条小道通向文达寺,少说也有八十多里,中间没有半点人烟,他真不明白当年那位僧人是怎么天天去镇上与百姓们丝竹同乐,传经布道,而后又一路赶回寺里过夜的。是因为年代久远,丝竹镇迁离了文达寺呢,还是文达寺远离了丝竹镇?也可能那僧人真的是位神仙,天地之间一日游,这区区近百里又算得了什么?
唐泽乱想着,在路旁找块石头坐下,一边擦汗一边喝水休息。
日已三杆,林中清雾未散,日光伴着林风随处游离着,交织出一片美好的深秋晨光。
唐泽苦笑一下,想如今美好的事物,在他似乎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他有些怀念那些美好的童年时光,怀念童年的那些玩伴……包括狗蛋。狗蛋本名叫唐玉,一个挺好的名字,可是大家都忘不了他幼年时的乳名,依旧喊着他狗蛋。他和唐泽都是丝竹镇上唐姓的后人,几百年前同属一家。
小时候狗蛋生得最帅,有一双明亮透澈的眸子,是六兄弟中最为俊秀和腼腆的一个。唐泽一直都很喜欢这个结义兄弟,他年龄最小,经常会认真地喊唐泽大哥,然后开始展示他爱问的天性,他似乎把唐泽当成了无所不知的先知,他问问题的时候眼睛会忽闪闪地亮……
呼啦啦!一阵短促的响动惊断了唐泽的思绪,他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那儿是一柄钢尺,是当年爷爷的师傅赠给爷爷的一柄量天尺,名唤降魔,可打鬼神惊。唐泽这次出行,父亲亲手给他带上的。
冰凉的钢尺使唐泽镇定许多。他循声望去,见左方的悬崖边,一只好看的翠色山鸟从高高的树梢上轰然坠落,枝叶间扑腾地滑翔。后面,追来一个紫色衣衫的俏丽姑娘。
这姑娘身轻若燕,娇喊一声小翠别跑!话音飘扬间,已身形然尾随,距离那鸟仅一步之遥。眼看即将抓住,那鸟忽然吱鸣一声,掉头飞向了悬崖。姑娘似乎正追得起劲,没在意身临悬崖的危险,一个纵身向山鸟扑去……
小心!唐泽惊呼一声,随后不禁闭下了眼睛,心想,完了完了,出人命了!
喂,那背背包的大哥,你瞎闭着眼睛干吗呢?一串银铃般悦耳的笑声随之忽悠而来。
唐泽愣一下,赶忙睁眼望去,只见那紫衣少女左手拿着弹弓,右手擒着扑棱鸣叫的山鸟,正站在悬崖边冲自己调皮地发笑。
喂,怎么不说话,刚才喊小心的是你吗?姑娘笑问唐泽。
呃……是的,你……你没事吧?唐泽满眼惊讶,很后悔自己刚才闭了眼睛,没看见怎么回事,她不是扑向悬崖了吗?
废话,当然没事啦,有事我还能站这和你说话吗?你傻子吧,呵呵……
见姑娘这样说话,唐泽略感不悦,说:是啊,我是傻子,傻子要赶路喽!
说完正了正背上的背包,兀自沿着山路攀去,不再理她。同时内心里暗自嘀咕:这荒山野林的,哪来这么个俊俏的姑娘,看样子她好像还会功夫……算了,要事在身,见怪不怪。
唐泽想着,加紧了脚步。
不料身后又串来一阵姑娘的笑声,她道:嗳,你去文达寺的吧?远着呢,别猴急,再急你今天也到不了……
唐泽一惊,顿然止步。忖道:她怎么知道我去文达寺?她是谁?
正要回身发问,又听那姑娘笑道:不用问了,几乎每个从这经过的人都要去文达寺,呵呵。
唐泽转过身,向姑娘笑笑,说:小姑娘,看样子你对这儿很熟嘛,带我一程如何?
姑娘大笑起来,身子一斜,歪靠在悬崖边一棵老松上,说:怎么从这过的人都要我带路?我带得过来吗,哈哈……
有很多人要去文达寺?唐泽微显吃惊地问。
也不是很多,隔三岔五吧,都是些去烧香求好处的愚民……嗳,你是去求什么的,求妻还是求子?呵呵。
唐泽暗自笑了笑,想这姑娘如此调皮,说不定又是山下哪家富户的千金,不理也罢。想着便又要转身离去。
哪知刚迈两步不到,忽然背包上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击,一颗石子随之落地。唐泽转向姑娘,见她正举着弹弓冲自己又一阵咯咯娇笑。唐泽微微愠怒,朝她喊道:喂,姑娘,要玩到一边玩去,不要耽误我赶路。
姑娘一恰腰,说:你这家伙真无礼啊,我好心指路给你,你就这种态度?哼……算了算了,还是告诉你吧,照你这种走法,再走两天也到不了文达寺,说不定会被哪条豺狼给吃了呢,呵呵……她说着又笑容如初。
唐泽眉头微拧,心想这小妮子说的也是,可……不这么走,难道还有其他的路?他不禁笑问:姑娘也忒逗了吧,据我所知,去往文达寺的路可就这么一条,不这么走怎么走啊,飞过去?
姑娘这回笑痛了肚子,指着唐泽说:哎呀,笑死我了,据你所知?哈哈……你知道文达寺在哪吗?还据你所知,哈哈……
唐泽被闹个大红脸,他确实没去过文达寺,只是按父亲说的方向摸索而已。他仰起脸来,不服气地反问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你知道你指给我看啊。
本来他这是赌气之语,不料姑娘却当了真,噘起嘴说指就指,哼,免得让你以为本小姐欺负老实人!
然后她向唐泽招招手,说你过来,我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文达寺!
唐泽听她自称本小姐,口气仿佛是死了八百回的古代人,不觉偷笑起来。可一听她要给自己看文达寺,就立刻不笑了,转而满脸狐疑,四周环顾有一下,探问道:在这儿?
不在这,可在这能看见,姑娘调皮而得意地说,当然你那里看不见,我这里才看见,你得过来见,不过来你就看不见,咯咯……
唐泽半信半疑,但还是走了过去,他想可能是自己太想去文达寺的缘故。
他来到姑娘所在的悬崖边,顺姑娘手指的方向凝眸远眺。果然!远远在一个巍然耸立的苍翠山峰上,隐约着一处缥缈的微小建筑,可能是阳光辉映的缘故,它在微微闪动金光……唐泽惊讶地望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几十里以外的文达寺吗……
“哎呀!”,身边陡然一声尖叫,唐泽心神一紧,急忙收目观看,却见那姑娘脚下一滑,整个身子竟从崖边向崖底滚落下去。
唐泽猛然震惊,迅速伸手搭救,紧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但由于冲力过大,唐泽立根不稳,身子陡然前倾,被拽着与姑娘一起坠入了深雾弥漫的万丈深崖。
唐泽脑袋嗡一下眩晕,心道:这下完了…… 血魅·深谷幽女
唐泽意外坠崖后,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还一种一直伴随的高分贝鸣叫,那便是紫衣少女的尖叫声。
那尖叫可真是响天动地,令唐泽在危难中还被迫打开了记忆之门,他即刻想起了家里杀猪时一头嗓门较好的猪的尖叫声。那是一种凄厉而可憎的声音,他几乎不能忍受。它会让他的耳膜发麻,奇痒难当。他很想立刻宰了那头猪。
除此之外,他感到的就是快速的坠落,女孩的手腕,还有满目的浓雾,以及内心的舒爽……他在一阵极端恐惧后,竟然睁开了眼睛。他不再那么恐惧了,他甚至想到的全不是粉身碎骨的恐惧,而是身体架空的超级快感。他在内心里很爽,一种从未有过的爽,他甚至飘飘欲仙了……然后他就犯起傻来,他认为这种架空感应该一直持续,不该止息。如果非要止息的话,那也应该是悄然无声的止息……自己轻飘飘的落下,着地无声。
他竟然对此毫不怀疑,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安心地等待着落地无声的到来。
风声持续。尖叫声持续。坠落持续。
“嘭”唐泽首先听到这个。他身体一颤,惊出一身冷汗。他想自己还是结实地着地了,自己已然四分五裂了……那分明是重物砸地的声音。
然而,自己还在下落,周身安然无恙。不过姑娘的手腕不见了,尖叫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女“哎呀”的急促声。
唐泽想要睁开眼看看情况,却听“扑通”一声,一股冰凉凉的冷水伴着震痛由头部汹涌而来。
他惊慌失措,慌忙打开眼帘:天呐,我竟掉进了水了!
他在碧澈的水中俯冲而下,眼看就要触到水底一处突兀的礁石,却悄然停下了,转而上浮。
他用力挣扎着露出脑袋,确定了上岸的地方,便尽力地游过去。
总算爬上岸,他的衣服带起的水即刻汩汩下流,浇湿了脚下一片草地。然后衣服又亲切地贴着皮肤,浑身黏糊糊说不出的难受。
他顾不上拧干衣衫,只擦了擦脸上清水,四处打量。
于是,他看见了一面山,接着又看见一面山,接着仍是一面山,最后还是一面山。山山入云……
他明白了,这是个四面环山的谷底,谷底有片碧波荡漾的湖。
接着他又明白了,这谷底里还有人,有两个清一色的白衣女子正面朝湖心,背对着唐泽,坐在湖边悠然垂钓。唐泽看不到她们的面孔,只能从背影可依稀判断,那像是两个古代的女子。
目光再稍微上移,唐泽的眼睛就大了起来。那个落崖后一直在唐泽耳边作杀猪嚎的紫衣女子,此刻正悬浮于湖心之上空,面容朝下,四肢展开,趴在半空中,冲着两个钓鱼的女子咯咯娇笑。同时,她的身子还在缓缓旋转着,像是半空失了重。
哼!你还笑,鱼都让你吓跑了!左边一个女子冲紫衣姑娘气咻咻地责道。
另一个白衣女子也接道:就是啊小紫,你每天都要从上面摔下来几次,还让不让我们钓鱼给主人吃了!
左边那个又道:这次更过分啦!居然还带个男的摔下来,要带你带个女的嘛,你不知道男人摔下来肯定会掉到水里吗?现在好了,大鱼小鱼都吓跑了,我们还钓什么呀!
另一个道:就是啊小紫,我们怎么向主人交代啊!
左边那个道:就是啊,你也太调皮了,看我不告诉主人去,哼……
说完俩女子准备收竿起身。
紫衣姑娘这回不笑了,慌张喊道:不要呀,好姐姐……
说话间她开始调整身姿,从半空中哧溜一声滑落下来,轻然着地。那动作仿佛是从一个透明的半球面上滑下来一样。唐泽眼睁得更大了,茫然呆立。
紫衣姑娘着地后急忙跑去俩女子身边,一手牵住一个撒娇说:好姐姐,乖姐姐,你们就饶了小妹这回吧,可千万别和我那个凶妈妈说啊,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不悦: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三人均是一愣。那两个白衣女子陡然色变,慌忙向着声音处躬身施礼道:小幽,小兰,恭迎公主……
小紫却站着不去施礼,只嘿嘿地傻笑,娇气说:妈妈呀,又被你逮到了,你老是偷听小紫讲话,妈妈赖皮啊。
哈哈哈……你这个蛮丫头,就是劣性难改……
声音过处,一阵爽心的清香淡淡袭来。唐泽抬眼观望,只见左侧山崖处飘来一团碧绿,那身影柔媚而迅速,转眼已近在咫尺。
唐泽这才看清那是个一袭碧裙的古代女子。女子神若仙子,清秀俊美,微笑轻颦间,看去也不过二十几岁,小紫为何会喊她妈妈?况且小紫分明是一身现代装束……莫非她们在拍戏?唐泽想着越发的不可思议,不禁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想用这种老土的方法看看是否在做梦……他最近可是一直怪梦不断的。 结果却是用力过猛,他哎哟着叫出声来。
众人回首观望。绿衣女子面色微怔,向白衣女子问道:这是何人?
两人恐慌道:小人不知,小人……
绿衣女子脸色陡然凌厉,呵斥道:你二人在此看管,缘何不知?有人来袭,因何不报?
说着她右手微扬,食指曲折间,一道肃杀的红光倏地迸出。小紫惊叫一声:不要啊妈妈……
但为时已晚,红光瞬间奔那自称小幽的姑娘面门而去,只听啊一声惨叫,小幽头部一震,顿然红光缠绕,吱吱有声。接着小幽平地飞起,重重摔在了唐泽面前。
唐泽惊然,忙俯身问道:姑娘,你怎么样了……
可是小幽已然面无血色,眼睛紧闭。头顶上,还不断冒着缕缕青烟。
唐泽陡然一阵愤怒,想这绿衣女子看似美艳祥和,出手却竟是如此歹毒!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好好一个姑娘给打成这样,而且招式诡异……不行,小幽是因自己才遭受了如此痛苦,我唐泽岂能坐事不管?便抬头厉声道:喂,那个穿绿衣服的,你是干吗的?为何出手伤人!
小紫在一旁一个劲冲他摇头摆手,满眼焦急,大概是示意他不要冲撞那女子。
唐泽假装看不见,他又发现地上的小幽面色蜡白。伸手一探,鼻息竟然已经消散!
唐泽顿时又惊又恨,火暴的脾气陡然上扬,霍地站起,指着那绿衣女子骂道:你他妈到底是谁?竟敢随便杀人!你……你……
说话间自控不住,箭也似地飞身直奔女子,纵脚便踢。
小紫和小兰均吓一大跳,表情愕然,不知是担心那女子还是担心唐泽。尤其那小兰,目瞪口呆的,简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与此同时,小紫又是一声惊叫:不要啊!
绿衣女子也微微一怔,随后嘴角扬出一丝冷笑,飘然闪过那脚,手指又要抬起……唐泽暗暗惊惧,料想那女子必然又要放光,若被击中,自己多半性命难保。于是瞬间换招取式,空中一个灵鹫大挪移,把自己斜抛出去,落在距女子背后一丈开外的地方,才算躲过了她那“吱”的一道红光。
唐泽冷汗淋然,惊魂未定,暗道:这女人莫非是个机器人?有发射激光的功能?可想想刚才小幽的死状,又好像不是激光所伤……他忽然就想起了电视中见过的一阳指,真他*……
还未想完女子手指又扬,唐泽慌忙再次挪移,但躲之未及,被红光洞穿了衣襟。接着那女子不顾小紫的劝阻,手指频繁指点。还好唐泽身法快捷,只是被逼得四处乱跳,未曾伤及肉体。
但他已经是满头大汗,乱了手脚,最后一不小心踩滑了一颗石头,轰然跌倒。与此同时,唐泽听见了一片金属声响。他侧脸一看,原来是自己腰间的钢尺落地了。
唐泽不禁心中暗喜,怪自己只顾慌乱,竟然忘了还有降魔尺!唐泽不敢怠慢,欣喜中绷紧神经,伸手迅速拿过了钢尺……眼角却见一道红光扑面而来。原来那女子在他伸手捡尺分神的一刹那,趁机出袭。眼看再不能躲过,唐泽情急之下眼睛一闭,用钢尺护住了面孔……
即刻“铮”一声鸣叫,唐泽握尺的手骤然发麻。
随后便是女人的惊叫:降魔!哎哟……
唐泽不解地睁眼观望,只见那女子被小紫扶着,紧捂右臂,血液从指间逐渐蔓延。
绿衣女子花容失色,惊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用降魔尺!
不等唐泽答话,那女子眼睛忽然闪亮起来,照着唐泽上上下下细致地打量着,嘴角逐渐抽搐,不知是害怕还激动,颤音说:你……你是唐……
那绿衣子说出的竟是:……你是唐海天?
唐泽瞬间倍感意外,愣住了,暗道:她怎会知道我爷爷的名字?……唐海天的确是爷爷的本名,可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被人称作半仙唐了,几十年来人们几乎忘记了他的本名,就连自己也是被父亲多遍叮嘱才记住的,她怎么会……
唐泽愣着,一时间竟没答话。
你……你一定是唐海天,哈,一定是你……你怎么还这么年轻……你也成仙了吗?绿衣女子逐渐的激动了,霜寒的眼角甚至闪出了喜悦。她挣脱了小紫的手臂,兀自向前走近几步,激动地说道:师哥,你怎么不说话?是我啊,我是你师妹,绿竹……
唐泽愈发地呆了,一脸茫然的同时记忆也在不停的轮换,但他怎么也想不起爷爷何曾有过一个叫绿竹的师妹。
他记得自己在五岁的时候,爷爷确实向自己讲过他拜师学艺的事情。
爷爷说他的师傅是位世外高人,性喜独静,轻易是不收人为徒的。但是爷爷心诚志坚,在那高人门外整跪了五天五夜不曾进食,而最后还是因为爷爷有通灵的天赋,他体内蕴涵着常人不可能有的天生灵力。 爷爷说,在自己最后快跪到昏死的时候,体内的灵力骤然突发,浑身金光莹然,这才惊动了屋内清修的高人。那高人便将爷爷抱进屋内,细心调养了一阵。等爷爷醒来的时候,看见高人正白发银髯地向自己微笑,清朗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我敖来子的第一个徒弟……
唐泽还清晰地记得,那次爷爷给自己讲起这段往事,时逢夏夜。这夜间月郎星稀,却蚊虫猖獗。他那时光着屁股,躺在院子里清凉的竹子床上听故事,听得眼睛闪亮。可就在爷爷讲到“我敖来子的第一个徒弟”时,自己露在外面的小鸡鸡,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伸手拍去,却原来是一只凶恶的大蚊子前来袭“鸡”。后来唐泽的小鸡鸡就肿了起来,一连肿好几天……
所以,在爷爷讲的所有故事中,这一段始终都是印象最深的一个。他每次一想到那句“我傲来子的第一个徒弟”,下面的小鸡鸡便会莫名其妙的疼起来……尽管它或许早已不再是小鸡鸡了。
唐泽此刻也毫不例外地疼了一下。他赶忙停止回忆,脸色微微泛红。
他再次打量着那女子,见她神情真挚,倒不像是在说谎。那神色分明是久别逢故人时应有的激动与喜悦,唐泽想很多时候人们都能伪装,而惟独激动这情绪却难以在片刻间伪装得那么好。看来她确实是爷爷的师妹了。
可是……假如爷爷还活着的话,应该有八十七岁了吧,又如何会有如此年轻貌美的师妹?
唐泽转念一想后不禁好笑,便抬起脸冷笑道:喂,你这八婆,打不过我就别乱认亲,哼,还算你还有点眼光,能认得本大爷的尺子,那就别废话了,快随我去公安局自首,说不定还能叛个无期……说到这,他不禁又看了看一旁躺着的小幽,心头一阵难过,想生命真是脆弱,刚才还会说会笑的一个姑娘就这么一眨眼没了……他又重新恨起眼前这个绿衣女子来,暗暗骂道:真他妈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因此他又忽地改了口,显得很幼稚,说:不,不能那么便宜你!得判你死刑,立即枪决!
那口气好像怎么判罪全由他决定似的。
绿衣女子先是一愣,满面的激情仿佛被熄灭了一次,而后又慢慢的点燃。她难以置信地笑笑,略显焦急地对唐泽说:你都说的什么呀,师哥,你仔细看看,我是绿竹啊,你的师妹,难道……难道是你成仙了就不认得我了?
什么?成仙?唐泽心中亮了一下,这才想起女子刚刚开头的那句“你怎么还这么年轻……你也成仙了吗?”
莫非眼前的这位是神仙?唐泽不由得惊讶,又记起刚才她是从山崖上飘过来的,那身姿,那神态……难道,她真是爷爷的师妹?有可能,敖来子只说爷爷是他的第一个徒弟,又没说是最后一个徒弟,一定是爷爷漏讲了……他大概是觉得对自己的孙子说一个美女师妹的事很难为情吧。
唐泽的声音低下来,说:不,你弄错了,我不是唐海天,唐海天是我爷爷。
啊?你……那女子竟一下子语塞,一副不相信自己耳朵的狐疑神色。
是的,唐泽重复道,他是我爷爷。
哦……绿衣女子久久发怔,又把唐泽打量了一遍,喃喃地道:真像……
唐泽缓过了神,笑笑,说:是啊,别人也都这么说,谁让我是他孙子呢……喂,你真是我爷爷的师妹?他怎么从未提过你?你……你真是个神仙?
那女子的面容忽然淡下来,恢复了以前的冷清,叹声道:这个老东西,果然不再提我了……
喂,你说什么?唐泽闻之不悦,眉头微微皱起。
女子抬眉瞥了一眼唐泽,缓声说:那是我与你爷爷之间的事情,你莫要多问……对了,贤孙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爷爷还好吗?
啊?唐泽差点甩口骂起来……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没自己大的女子,竟然一本正经喊自己贤孙?
可他又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她,只好悻悻地说:他……他不久前过世了……
嗯?女子眉梢微扬,随后低眉黯然长叹一声,缓缓侧过脸仰面苍天,一阵久久凝望,黑亮的长发在荡过的清风中怅然丝动……
唐泽分不清她那是在怀念还是悲伤,这姿态他似乎只在电影里见到过。此刻那女子的形态如果凝缩到电影里,会是一副唯美而凄然的画面。
唐泽看着绿衣女子,没再说话。
小紫也没说话。她站在绿衣女子的背后,大眼睛闪出的全是茫然的信息。她早已被二人的对话弄迷了脑子,妈*异常反应更是使她惊讶和莫名其妙。她和仍旧跪在地上的小兰一样,安静的,一脸茫然。
如此,冷场了十几秒。
绿衣女子忽然身形微动,长长的衣袖盈然轻挥,朝着来时的山崖纵身悄然飞去。身后,飘荡的是一片清音:小紫,带唐公子回府中小住,莫要怠慢了……
三人一同仰视着,直到绿色的身影消失在绝壁上。
山风还在回旋,湖面涟漪依旧。 唐泽站立着,恍然若梦。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真的会有平地飞仙?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钢尺,它乌黑莹亮着,在阳光下渗透出厚重幽寒的光芒……
哎呀!熟悉的尖叫。抬头见小紫突然咋呼着拉起小兰,嚷着:哎呀,不好啦,快呀,小幽要翘辫子了……
小兰也猛然哎哟一声,被小紫拽得一阵趔趄,跟在后面很快向小幽跑去。唐泽怔然一愣,暗道:怎么,小幽不是已经……连忙收起钢尺也急步上前。
小幽躺着,依旧面色蜡白,嘴唇乌青。但令唐泽震惊的是,她那双紧闭的眼睛下方,竟比先前多出了两道淋漓的血痕!那血痕像正不断长大的蚯蚓一样,渐渐由脸旁爬到了下巴……
这……唐泽吃惊间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小紫也不看他,她立刻抬右手将食指与中指并拢,朝小幽两侧的泪泉穴上分别点过,然后果决地吩咐正骇然啜泣的小兰道:取水,快!
小兰不敢怠慢,洒着泪水转身迅速奔向了湖边。片刻后回身,一捧清亮闪动的湖水送在小紫面前,说:水来了!
小紫面无表情,将水间歇地湿润着小幽的面部,洗去脸上的血痕后,再掰开眼皮往眼睛里面缓缓滴水。
之后,小紫停下来,往自己衣衫上擦了擦手,嘘声说:好啦。
唐泽和小兰一起看看小幽,又看看小兰,齐声问:好了?
小紫一笑说:是啊,马上幽姐姐就能醒了。
俩人“噢”了一下,复又看向小幽,见她还是久久没有反应,便又一起望向小紫。小紫还是笑着,说不用怕,现在我数数,数到五她准能醒……
一、二……
五!小紫最后一声喊得很响亮,两人应声急忙向小幽看去……
啊!小兰突然叫起来,唐泽也头皮发麻,失声道:怎么还有……
小紫这才愣然地定睛观看,哎呀!原来小幽不仅没能醒来,还在小紫喊到“五”的时候,双目陡然重新出血,而且愈发的凶猛。
小紫惊叫一声,然后猛然大捂,拍头嚷道:哎呀,错了!妈妈用的是血泪指第四式,我看成第五式啦!
唐泽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冲她喊道:什么第四第五,快救人!
小紫赶忙停止自责,快速地点点头说:好的好的,救人救人……
说话间小紫示意二人让开。只见她先是立稳身躯,深深运气,再俯身探手,牢牢抓住了地上小幽的双腿,之后大喝一声猛然回拽,小幽的身躯便一下被甩着腾空而起。
唐泽和小兰一见这情形,均是愕然,想不到小紫竟会如此救人,也更想不到她竟能独臂将小幽举至半空。唐泽不禁暗暗惊叹:好大的手劲!
可还没等他惊叹完毕,意外又发生了:小紫右手举起小幽后,在空中来回甩了两圈,竟把小幽抛进了那潭深不可测的湖水里……
小幽像蝴蝶一样在水中舒展着下沉,直到唐泽矫健的身影出现将她稳稳托住,用力上浮……
唐泽不清楚自己何时考虑过要入水救人的事,他甚至没花时间去考虑,只条件反射似地随小幽身体的抛出而起身追去,一直追到了水里,把小幽水淋淋地抱了上来。
但唐泽的动作却惊动了一旁的小兰和小紫,她们看见他追小幽的时候身子是后退前行的,好像被什么巨大力量吸引着一样,倒退着奔向小幽,速度极快。小紫自从唐泽与那绿衣女子碰面到目前为止,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就一直没停止过惊异。
唐泽把小幽轻轻地放在草地上,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臂弯,小幽已经能够微微睁眼了。水珠沾在她的睫毛上,晶莹的颤动。唐泽发现她原来和小兰是如此相像,都有着一双黑黑的瞳仁和长长的睫毛,她们应该是一对清深的姊妹。
小幽眼睛下面的血迹不见了,面色也开始红润。她朝唐泽虚弱地笑笑,嘴角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而又什么也没说。唐泽脸上的清水在飘过的山风中滴落,打湿了小幽清秀的眉心,她眸子便随之眨了一下,身体微微一颤。唐泽发现此刻她的眼睛忽然很是动人。
哎呀,小幽姐姐好啦!小紫急急地跑过来,把小兰远远抛在了身后。她伸手推开唐泽的手臂,自己将小幽接在怀里,抚摸着小幽的脸旁关切说:幽姐姐,你感觉怎么样啊,都怪这坏小子把你拉上来,要不……你再到水里呆会可好?
这话让唐泽和小幽都深感愕然,包括从后面刚刚赶来的小兰也为止拧眉,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护住姐姐,发问道:为什么呀?
小紫看着她的惊慌失措咯咯笑起来,说:你这个笨丫头,亏你还是洛陵赋里长大的,你难道忘了被血泪指弄伤的人,都必须用洛陵湖的水才能医治吗?
小兰略微点下头,还是满眼问号:那……你不是已经给姐姐用过湖水了吗?
小紫摆下手,说哎呀,你真够笨的,都和你说了,我看错了,妈妈用的是血泪指第四式,我看成第五式啦,这下你明白了吗?
小兰摇摇头,又望了望小幽和唐泽,二人也表示听不明白。但唐泽已经看出小紫是个急性子的蛮丫头,这种人你越是不明白她就越是急着想让你明白,而她越是急着让你明白,她也就越是什么都说不明白。所以唐泽便稳了稳声音说道:小紫,你别着急,慢慢说,你慢慢说我们也就明白了。 小紫正急得脖子通红,听见唐泽的话便惊讶地盯向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得慢慢说才行?我妈妈也经常这么说我的,你怎么会知道?
这话问得很有些愚昧,小幽和小兰不觉都笑了,但马上又尽力的忍住不让小紫发现。唐泽也被问得先是一愣,随后嘴角轻笑,随口忽悠道:哦,在下小通相术,又与姑娘有缘,所以才能看得出姑娘的优点。
不料小紫竟然听得花容羞涩,又羞又喜,吞吐着说:噢……那……那我慢慢说……
小幽姐妹惊讶的同时再也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小紫竟然也没和她们计较,红着脸重新正视唐泽,声音娇嫩而不乏稳健,说:告诉你吧,治疗血泪指是有规定的,被第一式血泪指伤的,要往双眼里各自滴上一滴洛陵湖的水即可恢复,被第二式伤的要各自滴上两滴,依此类推,被第四式伤的要往双眼里各自滴上四滴湖水……可是我看错了,妈妈用的是第四式,我看成第五式了,就给幽姐姐的眼睛多滴了,这就麻烦了啊,少滴了还没什么,大不了再滴上,但滴多了就麻烦了啊,滴多了就会让人伤势加重甚至快速死亡,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时候把受伤者丢进洛陵湖里,好好的泡上一阵子……我刚才刚把幽姐姐泡进去,你就把她捞上来了,我担心幽姐姐还没好清呢……
小紫这会说话的样子很乖顺,小兰和小幽听的时候不停的对视而笑,她们对小主人此刻的异常都觉得好奇而又有所会意。只是在她们听到小幽差点因为多滴了湖水而丧命时,脸色倏地惊寒,笑容也僵死在嘴角。
唐泽惊慌地问:现在还要不要仍进湖里?
小兰也跟着说:是啊,要不要啊?
小紫冲他们一笑,嘘口气,重新闪起了以前的神态,说:不用了,看样子幽姐姐恢复的很好,算她命大,没让这个坏小……没让这个唐兄弟坏了大事,呵呵……
小紫的改口让唐泽感到了一些欣喜和塌实,在这个莫名其妙而又诡异的地方,对方的哪怕一丝善意都会让人安全不少。
唐泽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看着小幽在小兰的搀扶下站起身,打理着身上的湿衣服。小幽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羞涩似地抿嘴一笑。小紫赶忙又过来说话了:嗳,别傻站着了唐兄弟,按我妈*吩咐,你快随我们到我家小住吧。
你家?唐泽意外地问了一句,他此刻才想起来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这些忽然冒出来的又都是什么人……文达寺,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使命,他必须尽快赶去文达寺,尽快找到佛瞳的踪迹,尽快给父亲带去好消息,尽快让唐家摆脱那令人难受的官司……
他继续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你,你们怎么都穿着古代的衣服?
小紫被唐泽问得大眼睛眨了几下,侧面和一旁的小幽小兰相互看着,彼此好奇了一阵,然后一起转脸向着唐泽笑了。小紫疑问说:古代?是啊,我们都是古代人,嗳,眼前的现代人啊,这里是洛陵赋,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是哪里人,怎么会不知道洛陵赋?
说罢小紫脆声轻扬,声音漫溢山谷:
年华缥缈兮,一去无返。
志在长林兮,沦落僧殇。
佛明出海兮,瞳玉离山。
感我独处兮,吊影月光。
思我来日兮,悒郁方长…… 血魅·洛陵赋
眼前三人迷惘而好奇的反应令唐泽有些毛骨悚然,他感到一路冷线由脑勺直窜至脚根,那是一种被世界忽然排挤出外的惊怵。小幽和小兰原本亲善的眼神忽然变得遥远,小紫活泼的面孔更是瞬间增添了诡异,唐泽看见她的嘴唇在不停地颤动,一段段古老而迷幻的句子从她的嘴角缓缓滑落。那是些伤丽的句子,沉在唐泽的心底里,汹涌着浑厚的撞击……
小紫最后轻轻一笑,招呼说:跟我来……
唐泽于是动作木然地迈开了步子,眼瞳里氤氲着半睡半醒的朦胧,周围的一切开始软软的飘忽了,他像是走在乌云里,眼角影过一片片晃动的景物。
小紫和两个白衣的姑娘在前面快速的走着,穿过一处较为宽阔的草坪,在最东面侧立千尺的崖壁前停下,抬手指在石壁上画了个很小的圈,又在圆圈的中心轻轻推一下,骤然间石壁轰隆隆颤然响动,不多久竟在壁上凭空开出一个黝黑拱形的洞口。小紫与二女子一起回头向唐泽微笑,示意他跟进来。
唐泽虽然对眼前的情形看得真切,但他似乎已经没有了拒绝的力量,他清晰觉得自己此刻要做的只有两个字:跟随。
这是一个昏暗却并不悠长的洞,他们只转了两个弯,便来到了一片豁然开阔的平地。平地上曲径交错,小桥流水,不远处广袤而昏暗的天光下座落着一处古老的城池……这里的天光是昏暗的,没有太阳或者月亮的身影,只那么灰蒙蒙的暗着,不明亮,却可以看得清东西。
女子们停在了一座古朴的桥头,桥边铺着茅草的小屋里走出一位仿佛来自古代的小老头,他什么话也不说的只指指门上的木牌,木牌上用俊逸的行书写着“洛陵赋”三个大字,接着他又指了指她们身后的唐泽。
小紫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吧,他是妈妈请来的贵客。
小老头面露疑色,将唐泽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阵,见他神色恍惚,才迟疑地说:小姐请进。
声音十分沙哑。然后他匆忙走到桥头,哗啦一声拉开铁栅后,恭敬的立在路旁。四人过了桥,踏上一道平坦干净的青石路面。
又穿过一片青翠的垂柳林子,来到一片宽阔的空地。
古城宛如一个沉睡的巨人,静静的躺在四人的面前,周围环绕的石头城墙牢固地耸然而立。城门边立着另一位老人,老人戴着帽檐深沉的西瓜帽,脸隐在里面一团阴暗。四人走近时,老人上前打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同样恭敬地立在了一旁。
一行人进得城门便随之塌上了一段花团锦簇的道路,看得出这些花圃长年受着细心的照料。路两旁的垂柳,像是经过数学精密的计算和丈量,间隔整齐,大小划一。再往前去,则是几间人形屋顶的小农舍,散落在广大的花圃之中,仿佛童话世界的小屋一般。花圃的正中是片水池,耸立着一只石雕的怪瘦,说不出是什么野兽,只面目狰狞地仰天喷着清水……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华贵而阴郁的府第门前,府第周围竟是一圈波光粼粼的河流相护,高大门楣上写着与刚刚桥头一样的三个大字:洛陵赋。
入口处,同样是一个老人迎接他们,一道巨型的吊桥越过河流清泼荡漾的水面,直伸过来。吊桥另一端是一扇檀木与黑铁制成的大门。大门应声而开,门边出现了另一个满脸阴郁,一身白色仆人打扮的矮小男子,他嘴角含笑地躬身相迎,说道:小姐,公主恭候客人多时了。
小紫微微嗯了一声,带着一行人匆匆进入府中。
眼前,是一座广阔得令人咋舌的古朝贵族式大厅,天花板上巨大的横梁交错纵横,盔甲闪亮如同唐朝侍卫的武士分列两侧,室壁挂着各种古老饰物和图画。在最远的那面墙上,一副犹如古朝战争中阵亡英灵的巨型壁画赫然在目,荡漾出一股雄伟而诡异的气势。相对的一侧,则是两张由古橡木雕成的巨大的悲剧面孔,在两个面孔之间,直直地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座奇大无比的铁制烛台,一根根巨大悠长的红烛霍霍燃烧着,映红了正厅中央端然坐着的女子的脸。
女子一身绿衣,正是湖边射伤小幽的那个绿衣女子。
旁边侧立的一个白衣少年朝唐泽一行望了望,把俊美的脸孔转向绿衣女子清声说:公主,是小姐……
绿衣女子凝眸微笑,然后左臂轻轻一挥,衣袖飘然间大厅内瞬时光线陡明,原本昏然暗淡的空间忽然亮如白昼,先前诡异的气氛一下消散了许多。女子轻飘飘的声音响起:小紫,客人来了?
小紫的笑容在强光下显得黯淡,小幽和小兰已经悄悄的跪下去。
是的,妈妈,要给客人设座吗?小紫仍是站着,一副娇态。
嗯……绿衣女子看向那个少年,缓声说:萧挺,快给唐公子设个座……
小紫灿然一笑,抢先说:我来吧妈妈,你们设的座他不习惯,呵呵。
说着自顾自跑去了唐泽面前……
绿衣女子无奈哎了一声,白衣少年向她俯首道:小姐聪慧伶俐,实为公主之福也。绿衣女子欣然地笑笑,没说话的和少年一起看向小紫。
唐泽被迷雾包围的意识开始慢慢转醒,眼睛对事物的麻木,在小紫的轻声呼唤中逐渐的淡去。小紫俏丽的嘴唇缓缓开合着,手指在唐泽身后的空地上悠然收放,一指一点间,一张古式的黑木椅子凭空出现。
唐公子……坐吧……唐公子…… 唐泽的身躯在渐渐落座,眼瞳中的光泽忽忽地变着,幻化不定……忽然,他惊愕了,对着眼前的怪象呆呆环视许久,倏地立身,一个后空翻从椅子上空飘身后退。等他立稳身形后,已经离开小紫有十步之外。他迅速抽出降魔尺护在身前,大喝道:何方鬼怪,还不快滚!
话音未落,唐泽猛然记起那次梦中的遭遇……他梦见骷髅白长的时候好像也这么吼过……盔甲,士兵……古人……天呐,难道这又是一个梦!
哈哈……好功夫!绿衣女子轻轻鼓起掌来,朝唐泽欣赏的笑着,然后微显憾色,叹声道:只可惜啊,缺了你爷爷的通灵……
白衣少年却冷然一笑,说道:我来会会这位唐公子!
一弧白光扬起,少年瞬间十丈之外闪向唐泽,不由分说,手中乌骨铁扇圈着弧线直奔对方面门袭去。唐泽一直关注着绿衣女子,对少年并未在意,忽听见一丝清冷的声音幽起,面部便在白光中寒意凛凛。唐泽心知不好,却已没了躲闪的动作。那少年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少年刹那间动作定格,鬼魅般飘忽的白影瞬间止住,俊秀的脸旁在长发下微微上仰,和他手中抵触唐泽喉咙的铁扇一样,冰冷而桀骜。
少年在最致命的一刻点到为止。
少年微笑着,嘴角划出冷然的弧线,在唐泽的眼瞳中若隐若现。唐泽的目光震惊到茫然,少年的速度竟然快过了声音……直到此刻那声清冷的话语才刚刚落下!
凡夫俗子,不过尔尔……少年收起铁扇,转身清傲的走回去,嘴里这么轻蔑地哼出一句。
看来,小姐又要失望了。经过小紫身边的时候,少年停身侧视片刻,又是一丝冷笑。
小紫的脸色有些发青,右手中忽然多出一柄长剑,紫气氤氲……
小紫,休得对师兄无礼……绿衣女子的声音飘过来。
小紫看了看她,嘴唇紧紧咬一下,盯着少年满脸厌恶地迸出一句:哼,狗拿耗子,管好你自己吧!
少年眼神微变,细长的凤目冷冷一斜,旋即朝她微笑道:多谢小姐教导,萧挺记下了。
随后飘身走回绿衣女子身边,依旧冷傲却彬彬有礼,向绿衣颔首禀道:公主,弟子刚刚探试过了,那人确是肉体凡骨,恐怕不能担当重任,不如……
嗯……绿衣女子眉头微拧,却笑说:挺儿多虑了,什么重任不重任的,唐公子乃是我师兄的亲孙,自然也是我洛陵公主的头等客人,尔等不可怠慢了……小紫,快带唐公子去洛陵月院,用心安排食宿。
小紫顿然笑颜绽放,朝绿衣女子调皮行礼说:妈妈真英明,妈妈真伟大,世间只有妈妈好……
行了,你这孩子,快去吧……绿衣女子摆着手,一眼疼爱。
遵命,我的好妈妈,呵呵……小紫答应着叫起跪着的小幽姐妹说:幽姐姐兰姐姐,咱们带唐公子去月院啦……小幽和小兰神色喜悦,却跪在地上没动,只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绿衣女子。绿衣女子笑说:去吧。
是,公主。二人开心答应着,随后起身随小紫走去招呼唐泽。
少年神色灰暗,悄然退在了一旁。
站住!唐泽重新横起降魔尺,向靠近小紫三人怒喝道:你们到底什么人,为何带我来这里!
他这声吼得响亮,声音在大厅里瓮声瓮气地回旋着,透着凌厉。小紫一行吓了一跳,不觉止住脚步,很诧异地看着唐泽不说话。
绿衣女子也神色意外,瞥一眼唐泽,继而恢复笑容说道:唐公子莫怕,请相信我说的话,这里是洛陵赋,我是洛陵赋的主人洛陵公主,是你爷爷唐海天的同门师妹……
住嘴!唐泽猛然粗鲁的打断:本大爷有要事在身,没工夫和你们扯淡,识相的快放我回去,不然……他停顿了一下,心里空空无底,刚才白衣少年如鬼魅般的一击令他骇然,他还真不知道不然自己该怎么办。但他很快强作镇定,硬头皮喝道: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着降魔尺一晃,亮开一式门路。
那绿衣女子眼神忽冷,愠怒地盯过去。眼前这个桀骜的小伙子令她倍感不悦和好奇,似乎从来没人敢对自己这样说过话!难道他不怕死?她盯着他,微微发怔,那张骨感挺拔的俊脸上透着冷傲,剑眉斜飞,明亮的星目闪出丝缕的无谓与正气……那气质竟是如此动人……
公主……公主!白衣少年重复呼唤着,绿衣女子终于回神,沉声嗯了一声。
白衣少年低声道:公主,此人品性粗野,无礼至极,留下他恐怕日后会生出什么事端,不如让弟子……
不!绿衣女子决然摆手,清冷地说:这事我自有分寸,挺儿莫再多言了。
少年还想说什么,被绿衣女子挥袖退下。
绿衣女子向唐泽又打量一阵,轻声微叹说:哎……可怜我那师兄一生通灵,最终还是难逃三界五行,遭受生死轮回之苦,阴间又被处陵迟重刑,可怜呐,可怜……
唐泽身子一震,亮开的招式中杀气顿失。 绿衣女子瞥他一眼,继续道:唐公子,你可以当我是胡说八道,不过,没有我洛陵赋的协助,你想找到佛瞳……她冷笑一下:恐怕是难比登天……
唐泽的吃惊再也无法掩饰,目光波闪地盯着女子,招式渐渐收起,嘴巴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绿衣女子又道:怎么,想知道我为何会知道这些?
……
你们唐家的事情,我洛陵赋一直都在关注……绿衣女子的神色诡异而充满慈爱,缓缓的说道,虽然,师兄他一直都不再见我……
唐泽此刻的意识像是朝阳下的晨雾,混沌中清晰交错,他言语断续:你……你到底是谁?
女子轻笑:我是谁早已和你说过,你应该相信,你爷爷他不是普通的乡民,他本应和我一样归栖仙界的,但他始终尘心难断,才会招致今日的灾祸……仙恋红尘尘毁仙,欲赴黄泉亦万难……唐泽,欲救你爷爷和唐家脱离苦难,岂是尔等凡力所能做到,你要放弃你愚昧的俗念,相信我说的一切,我是神仙……
神仙……唐泽恍惚自语着,信念的逐渐崩溃让他茫然无助,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不错,神仙……绿衣女子声音扬起的同时身影消失,转瞬又现在唐泽面前,她轻轻抬手,抚摸着唐泽英俊的脸旁,像是呵护着一片易碎的宝玉……孩子,请接受我的帮助,我要为师兄再做一件事情……
唐泽竟安静着没动,女子的目光淡定而清美,微凉清爽的手指传给他一丝脱俗的宁静,其间涌着博大的悲悯,浓厚的慈爱,也似乎有别的什么。他似坠入一片安宁的归宿,轻轻点头。
白光陡然划过,白衣少年冷傲的身影极速袭来,铁扇直指唐泽的咽喉。绿衣女子一惊,左手光影般挡落铁扇,随后拍向少年胸脯,少年一声沉闷的呻吟,身体飘然横飞,撞在侧立的一个金甲武士身上后闷声落地。
放肆!绿衣女子侧目喝斥,右手仍留在唐泽的脸旁。
公主……少年在地上努力抬起头,嘴角已是血迹班驳,颤音说:公主,你……
少年昏阙。
绿衣女子毫不理会,转脸向唐泽淡然一笑,柔声说:孩子,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小紫在背后望着妈妈,脸上布满着不安,她又紧紧咬住了嘴唇。
绿衣女子将手从唐泽脸移下,背手环视大厅,凛然宣布道:洛陵赋所有人等听着,唐公子乃我洛陵公主厅上贵客,尔等要好生待他,不可再有半点不敬……
说着她侧眼看了看地上的少年,转身离去了。
大厅外依旧是诡异灰暗的天光,唐泽被小紫一行带着,走上了府第门前那座古朴的吊桥。先前迎接他们的那个矮小男子,仍旧对他们谦恭微笑,脸色还是阴郁着。唐泽打量一下他的脸,发现他眉心有一道弯曲着的红线,像是条血色的小蛇。
忽然想起刚刚那个鬼魅般的白衣少年,他和他对视的时候,眉心有一条同样的血线。
唐泽微微一怔,目光不觉在男子脸上多留了片刻。男子似乎有所察觉,抬眉向唐泽看一眼,眼波黯淡而阴郁,旋即又微笑着点了下头,重新垂下面孔恭送。
唐泽也赶忙收回目光,匆匆随小紫踏过吊桥,身后是随行侍侯他的小幽和小兰。
他们沿着一条向西的幽径走去,越野穿林,空气中渐渐生起了清雾,路边的枝叶偶尔滴着水。唐泽一路沉默着,不住的暗自观望,他越来越感到此地怪异,完全不似仙家定居之所。这里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灰蒙蒙的阴暗,那气氛与布局倒是十分像传说中的地府……
唐泽的眉宇凝起了飘忽的疑云,绿衣女子方才给他的宁静现出了裂痕,他开始重新思考着发生过的事情。
公子,请小心渡河。小幽忽然扶住唐泽的右臂,轻声提醒道。唐泽这才回神眼前,耳边传来一阵汩汩的流水声。原来他们被一条横旦的小河挡住了去路,其他三人都已经止身,惟独唐泽还在沉思着继续往前走,幸好被小幽拉住。
小幽松开手,和小兰一起向唐泽抿嘴失笑。小紫也走过来,笑呵呵拍一下唐泽的肩膀,说道:嗳,你想什么呢,要投河自尽吗?
唐泽尴尬笑笑,又抬眼望着眼前的河流,岔开话题说:呃……这是到哪里了?
小紫依旧乐呵呵,没再深问,指了指河水道:这条是幽冥河,对岸就是洛陵月院了。
唐泽抬眼远望,只见对岸空荡荡一片草地,并无半点房屋。他揉了揉眼睛,依旧看不到房屋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冥河……他连忙低头看向河水,不禁心头一震,天呐,这水……那河水缓缓流着,竟闪着暗红的色泽,仿佛流淌着一河血液!
唐泽骇然,不由得退后几步,这河水……他失声低叫起来。
小幽见唐泽立身未稳,慌忙上前搀扶,却被小紫打落了胳膊。小紫抢先扶住唐泽的左臂,柔声关切地说道:公子别怕,这幽冥河里充满了红土的泥浆,所以和一般的河水颜色不一样,都怪我事先没和你说……
哦……唐泽稳了稳心神,想捧些河水看个明白,但他一见那些滚动着的红色就心悸,始终也没能看清水里面到底是不是红土。
他转过脸问小紫:这里不是仙界吗,怎么会有幽冥河?
小紫愣一下,随后笑说:谁和你说这是仙界了?
唐泽皱眉道:刚才那个女人……不,那个洛陵公主,她不是说自己是神仙,定居仙界的吗?
小紫咯咯一笑,说:是呀,她就是神仙,可是谁说神仙一定要住仙界呢……这里是洛陵赋,是神仙修为的地方,不是仙界。
神仙修为的地方?
是呀。 这么说你们都是在这修炼的神仙了?洛陵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呵呵……小紫欢快的笑了,望了望河对岸,对唐泽说:一时半会说不清的,咱们先去月院吧,有时间再和你细说。
唐泽见她这么说,便没再深问,但他看了看对岸,眉头又拧了起来,疑问道:这对岸分明是一片荒地,哪来的什么院子?
小紫仍旧笑说:跟我来吧,公子,一会你准能看见,呵呵……
小紫说着转过脸去,朝河面上静静观望了片刻,之后她轻轻举起右手,手心向上,像是小心的托着什么。
唐泽注视着她的动作,不解其意,又侧目看了看一旁的小幽和小兰,见二人正面带微笑的看着小紫,仿佛胸有成竹的等待着什么。唐泽便复又看向小紫,眼睛立刻惊异起来……在小紫托起的掌心里,逐渐生出了一团朦胧剔透的紫气,那团紫气旋转着渐聚渐大,光芒渐渐清冽。
终于在凝聚到一个满月大小的时候,紫气陡然变形,自小紫的掌心铺展成一面宽大的气带,奔着血红的河面连绵伸去。
于是,一座紫色拱桥瞬间出现,雨后彩虹般横跨在血色流水之上,紫光绽放。
唐泽惊异得险些失声,他把嘴巴同眼睛一起张大,使那张原本英俊刚毅的面孔,在此刻显出了孩童般惊奇的神色。
三个女子笑一同笑起来。小幽姊妹均是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抬眼瞧着唐泽发笑。小紫则是一串欢畅的银笑,她甚至笑痛了肚子,好容易她才凑到唐泽面前,忍笑说:嗳,你发呆的样子真可爱……
唐泽并没因她们的笑声而停止惊讶,他依旧盯着那桥发怔。他张了张嘴巴,扭脸仔细打量着小紫,许久,他终于有些激动说:你……你是神仙?你真的是神仙?
小紫的笑缓和了许多,她断续的笑着,朝唐泽调皮眨眨眼说:是呀,我是神仙,是美丽无瑕的九天仙子,呵呵……
唐泽此刻的神情是难以置信。他久久打量着小紫,又久久打量着那座横空出世的拱桥,再看了看一旁巧笑的小兰小幽,眼中满是惊异……同时他也感到丝丝的喜悦,假如眼前的三位果真是神仙,那么绿衣女子的话就是真的了。而自己有这么多的神仙相助,又何愁找不到佛瞳,何愁摆不平血魅,何愁……他乱想着,一时消失了言语。
哈哈……小紫又开始笑的欢畅,她瞅着唐泽的眼睛搞怪地道:骗你的呀,我可不是什么仙子,你快别这么看着我噢,我要受不了的啦!
小幽和小兰终于笑出声来……
唐泽迷糊了,但他还是在心中确信这个地方,这些姑娘,还有这里出现的人物,他们都不会是平凡角色。
假如他们不是神仙,那他们就一定是什么鬼怪或者妖仙……唐泽毫不怀疑地这么认为着,他已经被小紫那凭空架桥的本领彻底震撼了。
小紫拍拍唐泽的肩膀道:好啦,别发呆了,我这种法术不是神仙也会的……随后又向小幽和小兰招呼说:咱们别耽误了,快快过桥吧。
大家答应着,便由小紫带着走向了那桥。
过桥的时候,唐泽还有些担心。他简直不能相信那个由气做成的桥面可以载人,但看见小紫三人安然自若地在桥面上如履平地,他才试探性地对桥面抬起了脚。而此时的三女子已经快行至对岸了。
三人觉察到的时候,他还在用脚试探着桥面的可靠性。三女子转身又是一阵娇笑,小紫向他摆手说:嗳,你怎么这么胆小啊,看你在我妈妈面前不是挺勇敢的吗,哈哈……走过来吧,没事的,别害怕的像个孩子。
唐泽终于完全踏上桥面……奇怪,这看似飘渺的气态桥面,踩到脚下竟然是软绵绵的实在,仿佛踩着一块厚实的海绵垫子。看看脚下,又分明是一片透明的紫气,而自己的双脚正踩着紫气悬空而行!唐泽看着害怕起来,害怕使他的身子和步子一起开始摇晃,然后他就像走钢索似的以蜗牛的速度移到了对岸。
小紫对他的表现又是一阵嘲笑,唐泽在面红耳赤之间,却发现小幽正向自己投来满眼安慰的目光。唐泽不觉和她对视了片刻,小幽向他微然一笑,笑得含羞带涩。
小紫似乎捕捉到这一细节的暧昧,笑容即刻淡下去,旋即又恢复如初,一下用身子插在二人中间,拉着唐泽的胳膊好看地一笑,说:哎呀,和你开玩笑的,别生气啦,咱们快去月院吧。
唐泽便被她拉着,沿脚下通向前面荒草地的一条小道匆匆走去。
路径在逐渐的加深,雾气越来越浓,已经可以感觉到细微的水滴在皮肤上清凉地蠕动。
四人在浓雾中脚步细碎,看不清彼此的身影。唐泽仍被小紫挽着胳膊,他感觉她靠得很近,近得让他想起了宫明挽着自己散步的情形,心头不禁一酸……
小紫忽然停下了,浓雾中欢声说道:月院到了,大家准备入内吧!
唐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传来小幽清丽的声音:小姐,我们先行进去通报院主,请小姐和公子稍等。
话音落处,细碎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从唐泽身边簌簌地飘去。
小紫却把二人叫住,微冷地说:不用了,我小紫进月院还轮不上向他通报,幽姐姐兰姐姐,看好唐公子,咱们直接进去……
唐泽在浓雾中双目茫然,除了白茫茫的雾气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人影,更不要说什么院子房屋了。他向身边隐在雾中的小紫问道:你又要施展法术?
小紫的声音喜悦而惊奇:呵呵,你怎么会知道……对,请公子稍等。
唐泽感觉小紫松开了自己的胳膊,脚步向前方移去。他静静的等着,作好迎接新奇的准备。
浓雾依旧翻滚,四周一片寂静。眼前迷迷茫茫的,像是坠入了云山雾海……渐渐,迷茫的白色有所改变,前方汹涌的雾气中缓缓透射出一团朦胧的紫光。那紫光同幽冥河边出现时一样,在唐泽眼前渐趋渐强,甚至远远超越了先前的凌厉……猛然间,紫光唰地强烈起来,剑一般刺破群雾……雾气烟消云散,周围瞬间清朗。
唐泽看见了一片青葱的竹林,竹林前方空地上坐落着一处宽阔而恬淡的院子。院门是木门清漆,与暗红色的砖墙合力拢抱,围守着院内的秘密。
回观近处,见小幽和小兰正立在几棵青竹之下,安静地看着自己。小紫则距离院门较近,在竹林稀疏处挺然而立,右手高高擎起,掌中的光球还在旋转,光芒渗透着青天……青天?唐泽这才发现顶上确实是一片青天!深蓝色的苍穹倒扣下来,镶嵌着暗色的流云,还有一轮皎洁清寒的满月。
这不再是昏暗阴郁天空了,唐泽暗暗惊异地忖道,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小紫凝神敛气,收起了掌心美丽的光球,转脸向唐泽调皮一笑,招呼说:嗳,别愣着了,进院吧。
小兰碰了碰凝视着唐泽的小幽,轻声说:姐姐……姐姐?
小幽回神看了看妹妹,低声哦了一下,面色微微泛红。
一行人先后聚齐,簌簌地走向了前面的院子。院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副端正的牌匾,上面金底黑字:洛陵月院。
小紫望了望院门,忽然抬眼向唐泽笑笑,轻声说道:公子一会进去好好休息,等我空闲下来,再和你细说洛陵赋的事情。
唐泽对这句突兀的话有些意外,但还是情愿地点点头,但眼角间却发现小幽正看着自己,眼睛波动着担忧…… 月院幽魂
月光透着清寒,将每个人的面孔映上幽暗的侧影。四双眼睛紧紧盯着月院幽闭的木门,静静等待。小紫已经将自己的气息化作一声空灵的呼唤:小紫前来月院,门奴速速开门……
声音落去不久,里面便传出了轻碎的脚步声,随后是门闩移动的声音,吱呀……门带着沉厚的响动缓缓张开,里面走出一个白色衣衫的老奴。老奴躬身驼背,脸孔深深隐在帽沿里……唐泽发现他的帽子与守城门的老者戴的一模一样,衣衫也都是同样惨白,猜想这大概是此地仆人统一的装束。
老奴上前对小紫深深一躬,哑声道:月院门奴恭迎小姐,请……请问小姐,可带有院主令牌?
小紫冷然,道:我入月院何曾要过令牌?速速让开!
老奴垂首应道:小姐息怒,今时不同往日,公主前日已经发下命令,任何人欲进月院都须有公主手谕,或者院主令牌,否则……
闭嘴!贱奴好不识相……小紫说话间右手抬掌,直奔老奴面孔扇去,却忽见一道白光由上空斜射过来。小紫一个吃惊,急忙撤掌后退,抬头观望。
月院上空忽然飘来一人,扬起一阵少年朗朗的笑声,道:堂堂洛陵小郡主,因何与下人动怒?
话落人至,唐泽眼前一亮,这不正是那个大厅里要杀自己的白衣少年吗?
那少年身影清傲,长发飘飘,踱步至小紫面前,轻摇铁扇笑道:小姐大驾光临,萧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少年说着向小紫颔首抱拳。
萧玉?他不是萧挺吗?唐泽眉头微拧,借着月光细细看去,才发现眼前的这位并非那个白衣少年。眼前的少年在月光下闪着一双明亮的虎目,看去精神矍铄而微显正气,而先前的少年则是一双秀媚的凤眼。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是太像了,从身形装束到脸孔和动作,无一不是同一套路子……天下竟还有这般相似之人?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唐泽暗自狐疑。
小紫一见是少年,眼角瞥去一丝冷光,不屑道:哼,我还当是哪个蟊贼暗地偷袭呢,原来是院主到了……院主,我等奉公主之命前来为贵客安排食宿,想必院主不会不知吧,为何派个门奴前来刁难?
少年闻言淡淡一笑,说道:小姐息怒,公主的命令在下岂有不知的道理,我也是刚刚接到公主传音,没来及通知下人,还望小姐见凉……接着他抬眼看了看后面的唐泽,忙拱手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我们洛陵赋的贵客了,唐公子,失敬了。
唐泽见他谦和有礼,与先前少年的态度迥然不同,心中不禁生出些微的好感,忙还礼道:萧院主客气了,在下深夜相扰,还请院主多多海涵……说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发笑,想自己身为现代人,竟然会正儿八经地与人说这些古朽的怪话,真是十分的滑稽。
不料少年竟先他一步笑出声来,向唐泽说道:想必唐公子是初到洛陵地界,还不知此地是无日夜之分的,我这洛陵月院里终年皓月当空,无日无星,永远是一片夜色,故而不能用正常的规则去计算时间的……公子此刻到来,并非是在深夜,这会在洛陵之外,还是日当正午呢,呵呵……
唐泽神色恍然,正要答话,却听见一旁的小兰细声应道:是呀是呀,萧院主说的对极,我和姐姐最喜欢这里的月夜了,真是美极啦……这声动听而稚嫩的话语引得大家一侧目,小兰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忙失语似地捂住了嘴巴,羞涩地低下头去。
萧玉呵呵一笑,说:难得小兰姑娘如此青睐,幸甚,幸甚。
小紫打断说:萧院主真是罗嗦,还不快快请客人入内。
萧玉朗声说是啊,小姐说的对极,唐公子快快里请。一边说,他一边把将唐泽和小紫让在前面,一行人跨门入院。
这是一个宽阔而景物唯美的院落,坐西向东,一共东西三层大院,南北各是厢房和高高的院墙。院内楼阁水榭,花木有致,一派恬淡静美的古式风光。
萧玉将唐泽和小紫带至前院大厅落座,一边茶水招待着,一边命人为唐泽一行准备住宿。小幽和小兰在一旁呆了片刻,便主动要求下去与月院仆人一起打理,小紫很爽快的答应了。
三人把茶闲聊,唐泽却无心思深入话题,只偶尔应答着。自从随小紫跌落悬崖后,他一路见闻怪异,许多事情来得突兀而无法解释。何况在这个自己闻所未闻的地方,人们似乎对自己的家事了如指掌,而自己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惊疑……尤其那个绿衣女子,她分明是古代的装束,又如何自称是爷爷的师妹?……唐泽思绪纷纭,心中氤氲着不安的影子。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破空而来,三人大惊,尤其是萧玉的脸色更是瞬间突变,手一抖茶杯险些落地。他微微惊慌地望了一眼唐泽,脸上阴云飘忽。他忽然伸手止住正欲起身的唐泽,安慰道:唐公子莫怕,这是月院的一个幽魂,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还没等他说完,尖叫声忽地止住,转而一波清越的女声瞬间飘至厅前。唐泽听着惊愕起来,那声音分明是:
年华缥缈兮,一去无返。
志在长林兮,沦落僧殇。
佛明出海兮,瞳玉离山。
感我独处兮,吊影月光。
思我来日兮,悒郁方长…… 这正是小紫在山谷时吟过的句子!唐泽看一眼小紫,三人一同向厅门看去。
只见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在厅前上空悬浮着,隐隐闪现……唐泽凝眸望去,只见那白影飘忽着,是个长发飞扬的白衣女子……那女子容颜绝美,目光幽寒,软软的声音载着串串伤丽的句子,在空中萦绕着飞旋……宫……宫明?唐泽的目光陡然惊亮,嘴唇颤抖着滑出了宫明的名字,他愕然地凝视几秒后忽然狂喜,猛起身高呼着宫明,直奔白影而去。
萧玉眼神微乱,急忙合扇前指,厉声喝道:大胆游魂,还不退下!登时一缕白光由扇端发出,直直射向白影。白影目光一惊,瞬间隐去。
唐泽奔跑着忽见白影消散,软软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一下子呆立了,向着空中茫然四顾:明儿,你在哪,明儿……
小紫见状,柳眉微动,眼中闪过一丝莫名嫉意。她向唐泽怔了片刻,似乎不忍见他的痛苦寻觅……她望见了他眼中的泪水。
她起身走去扶住他说:唐公子,那只是幻影,宫明是不会出现的。
什么?唐泽转向小紫,惊讶地问道:你知道宫明?你知道宫明在哪是不是?
小紫被逼问得眼神闪烁,忙吞吐说:不不,我不知道,我……是……是你刚刚呼喊宫明……我猜的,宫明是谁?
唐泽见她言辞不定,更认定其中有因,激动的他猛地扳住了小紫的双肩,微微摇晃说:不,你一定知道的,你快告诉我宫明在去了哪里,我刚才明明看见的是她!告诉我吧小紫,你是神仙你一定知道……
她不知道的……萧院主这时踱步过来,依旧是姿态清逸而沉稳。
他淡淡的向唐泽笑笑,说道:我们不都知道你说的宫明是谁,但我们知道你刚刚见到的,只不过一个千年游魂而已,她在洛陵月院已经五百多年了。
什么?千年游魂?唐泽身子一震,扳住小紫的双手止住了动作,缓缓松开。他盯着萧玉久久凝望着,萧玉的面孔像水一样沉静……
是的,千年游魂。萧玉俊逸的嘴唇缓缓开合着,目光移向了别处,幽然说道:既然提到了,不妨就告诉你吧,唐公子,不管你信与不信,那确实是个千年前就已经存在的游魂了……她的名字叫阿月公主,洛陵赋最初的女主人。
萧玉停顿一下,看了看满面狐疑的唐泽,继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在唐明皇朝的时候,有一个名叫阿月的女人,她深深爱着一个与自己指腹为婚的男人。她与那个男人同一天出生,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按婚约他们将在彼此十七岁的时候洞房花烛,但就在婚礼的前一天夜里,男人忽然离家出走,从此再无音训。没人知道他离去的原因,阿月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他这么狠心抛弃自己。从那以后,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陷入悲戚的思念之中……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日子,她在一个安静的月夜里,悄悄告别家乡,从此踏上了寻找情人的不归之路。
十六年后,她终于在一片苍茫的莽林地带找到了那个狠心抛弃自己的男人,但此时的男人,已经是一身僧袍……他出家为僧了,他在莽林中一个叫做洛陵谷的地方出家修行了十余载。他为眼前女子深如沧海的痴情深深打动,也为自己对她的伤害而深感内疚,然而他此时的修为,已经使他无法再去接受眼前这个深情的女子。
阿月终于悲痛欲绝,十六年的爱恨使她再也无法承受生命的哀鸣,她仰天悲叹后,凄然吟出一首伤丽的诗赋,便含恨投崖自尽了……僧人在阿月投崖的地方失声痛哭了三天三夜,之后在一处石崖上挥动金刚指,刻下了阿月临终前吟出的那些句子,取名“洛陵赋”。僧人又用去三年的时间,耗尽法力为阿月建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地下陵墓,同样用了洛陵赋命名。然后,他再次离开了阿月,浪迹天涯……从此,阿月的灵魂在僧人法力保护的洛陵赋里,超出生死轮回,成为逍遥自在的世外幽魂,洛陵赋里的阿月公主,直到……
萧玉微微一叹,缓声说道:直到洛陵公主到来之后,她便失去了自由,无奈沦为月院五百年来囚禁的一只幽魂……
唐泽顿然惊道:什么?你是说洛陵公主来这里已经五百年了?那……那她又怎么会是我爷爷的师妹?她到底是……
萧玉转脸朝他微微一笑,又瞥一眼旁边满脸焦急的小紫,忽然哈哈一阵朗笑,摇着铁扇转身迈步,离大厅而去,身后留下一串飘扬的话语:前世今生恩怨情,今生前世情恩怨,莫奈何,问君几时道完……
唐泽被安排在前院北侧的厢房里,隔壁隔着小紫,再隔壁是小幽和小兰。院主萧玉自从大厅走后再未出现,只安排一些白衣服的仆人为唐泽四人准备用餐。唐泽也顾不上在意主人的失礼,他的心神早已被之前见到的白影深深笼罩着,一直沉默不语。
饭菜都是普通的饭菜,只是素菜多于荤腥,与平凡人吃的一般无二。唐泽中间注意了一下小紫以及小幽姐妹用餐的细节,他很想知道这些具备法术的人(说不定是神灵鬼怪)吃饭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但最终没什么异常发现……她们与平常人一样,吃的自然而津津有味。
饭后,小紫借口把小幽和小兰支走,她则一直陪着唐泽散步。她想带唐泽在月院到处走走,她说洛陵赋一共有东西南北四院,就数这西边的月院最美了,不像其他三院那样,终年阴气沉沉的,让人讨厌。
洛陵赋共有四院?唐泽一直心绪烦乱,并无心观什么景物,他和小紫一起出来的目的只是想从她那得到更多的答案。此刻听小紫这么一说,不禁紧问了一句。
小紫见唐泽终于肯开口说话,心中是一阵雀跃……她见他先前总是眉头深锁着,一脸忧郁,忧郁得让她心疼……她朝他可爱地笑着,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说是呀,我们这个洛陵赋可大呢,四个院每个都是十分的大,东边是洛陵日院……你可别指望里面会有太阳,那是不可能的,那里的天空永远昏暗,不过地点是最大的一个。西边就是这个月院了,是最美的一个。南边是洛陵星院,也是虚有其名,那里见不到半点星星的影子,是最热的一个。这北面嘛,名叫洛陵雪院,终年积雪的,是最冷的一个……不过北院的雪景倒还凑合,还有可爱的雪野小熊,有空带你去瞧瞧可好?
唐泽勉强一笑,叹声说:我现在身负家人的重托,哪有那份闲心……对了,这四院全归洛陵公主管吗?
小紫回答说:基本上是吧,这四院都由各自的院主管理,但总体上还是妈妈管着的,他们都是我妈*下属。
唐泽见她又称呼那绿衣女子妈妈,心下好是别扭,忍不住疑问道:那洛陵公主,是你的亲生母亲吗?还是你们…… 小紫目光清亮,对着唐泽作出惊讶而调皮的神色:咦?你怎么这么问?莫非我俩长的不像?
那倒不是,只是你们的装束……唐泽说着,指了指小紫那身堪称时髦的紧身夹克衫,接着问道:你们不都是古代人吗?况且你们的年龄……
呵呵,小紫恍然似地笑了:你是说这个呀,你误会了,我哪里是什么古代人啊,我和你一样,都是二十一世纪的好公民,我还念过大学呢……她见唐泽满脸愕然的表情,嘻嘻一笑,补充道:是我妈妈把生在现代的,她是神仙嘛,不仅能长生不老,生孩子也可以不问时代的,她一共生过十个孩子,其他九个都是生在古代,早已经升天做神仙去了,呵呵……
此时的唐泽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是哭笑不得,他甚至怀疑这是小紫调皮天性下的恶作剧,假如她真有个神仙妈妈,那她爸爸又是谁?难道也是神仙?可那样还能是神仙吗?……他微微感到不悦,他现在可没心思和她开玩笑,认真说道:请别开这种玩笑,我想知道实情……
小紫见状也认真起来:谁和你开玩笑了,我像是和你开玩笑吗?
唐泽一时语塞,他确实也找不出证明她开玩笑的理由,他哦了一声没说话。
小紫旋即理解地笑了,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以前说给别人听的时候也没人相信,也难怪,这种事说不去谁也不会信的,我自从出生那天就在洛陵赋了,几乎没怎么出去过,不过我妈妈很疼我,后来她见我太渴望外面的世界,就变作凡人的样子,把我送去读书……算了,不说这些了,总之请你相信我,我是和你一样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她说着脸色微微黯下来,叹气说:我是真的喜欢这个时代,虽然我妈妈是神仙,要在这里修行,不许我总在外面呆着……
哦……唐泽盯着她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出狡黠的神色来戳破她这离谱的谎言,然而他看到的全是真诚,十足的真诚。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衣着时髦的现代姑娘竟是神仙生的……他呆然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拧眉说道:你妈妈是什么神仙,为何会来到这里修行?还有她……她为什么要夺去阿月公主的洛陵赋?
小紫闻言微微一愣,眼神即刻躲闪了一下,活泼的神色很快收敛去,吞吐道:这……这是妈*私事,不曾向我提起过……至于阿月公主,那是萧院主和你开的玩笑,他只是个无赖,你不要信他……说到萧院主三字时,小紫竟有些咬牙切齿。
无赖?唐泽对小紫给萧玉的态度深感不解,那么说,阿月的事情全是他的杜撰了?
不,也不全是,小紫摸了下嘴角说:阿月寻夫的事倒是真的,不过……她并不是什么阿月公主,她只是在这里游荡了千年的一个游魂,僧人也没给她造过什么洛陵赋,这洛陵赋是我妈妈来时一手建起的……她建这个地方,是为了超度那些游离三界之外的游魂的。
超度游魂?唐泽再一次惊疑。
是的,小紫继续说,有些人死后,因为一些原因,他们既不能升入天堂,也不能下地狱,更不能去人间投胎转世,他们只能终日在三界的边缘游离着,倍受不同时空的煎熬……我妈妈不忍看着他们受苦,就造了这么一个地方,收罗天下的游魂,悉心教化,希望能救它们早日脱离苦海……阿月就是这些游魂中的一个,她生前情孽太重。
唐泽盯着小紫的眼睛发问道:你妈妈超度阿月?那,那萧院主又为何要骗我?你妈妈到底是哪路神仙?还是……
小紫躲过她的目光,微慌地说:都说过了,萧院主是个无赖,我妈妈……我妈妈就是洛陵公主……之后她有些神色不安,望向唐泽说道:唐公子,下次再谈好吗,我有些累了,一起回去吗?
唐泽见她不愿再讲,心中满是悬而未决的遗憾,但他也只是点头微笑,随她一起走回去。
他们沿着院中湖面上精致的曲桥,在月光下轻步走去了北侧厢房不宽的走廊下,在小紫的门前唐泽停下脚步。小紫回头看向唐泽,眼中闪着月光,晚安……然后她转身轻轻推门,身子刚进屋一半的时候,她又回过脸来,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微笑说:放心在这儿住下吧,有我在,月院是个不会伤害你的地方……
什么?唐泽目光不解地看向她,想再追问些什么,小紫却幽然的走进屋内,留给他一扇缓缓闭上的门。
唐泽怔怔愣了一会,微微皱着眉头走去了自己的房间。
月光清淡,房门在吱呀声中飘出室内晃动的烛光。两只精致的白烛在一张黑黑的古式木桌上燃着,笼罩着一间由头自尾古韵盈然的卧室。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很难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人如此生活着。这真是个怪异的地方,唐泽对着满屋的布局,仿佛走进了千百年前某户人家的客房……
唐泽在屋内久久打量着,他反身关上门,偶尔触摸那些古气的物件,熟悉着眼前的陌生。
终于,他把叠放整齐的被褥摊开,合衣躺在了床上。一股卷着放松的倦意便随之汹涌袭来。
这段忽如其来的变故使他一直处于吃惊与惶恐中,甚至没有时间去辨别。事情实在过于突兀。此刻他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疲倦,像潮水一样涌着,几乎要淹没了他的全部。
然而,他一直都无法入睡。闭着的眼睛一直在活动的脑海里睁着,不由自主地回顾一幕幕怪异的画面。脑子中昏然而清晰,疲倦并不能停止他意识中活跃的思维,落崖后撞见的一连串怪事不受控制地冲撞着他整个身心。他回顾着,思考着,始终都是一片匪夷所思。
他眼前浮现着这里遇见的每个人鲜活的面孔,他们每个动作都带给他无尽的疑惑。他确信这些人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然而他们又似乎确实与自己与唐家有着难解的纠缠。他们对自己的家人是如此的了解,了解得让他心生恐惧。到底他们与唐家有着怎样的过往?爷爷怎么会有个古代的师妹?神秘的萧院主与小紫到底谁是谁非?那个酷似宫明的游魂又到底谁?
他忽然想起游魂柔软声音中飘忽的那句:佛明出海兮,瞳玉离山……混乱的意识中蓦然一丝清亮:佛瞳?难道这又是个谜语诗?这简直和那次梦中宫明母亲给他看的藏头诗如出一辙,都是在诗句中隐藏着名字!佛瞳……他忽又想起萧院主走时说的:前世今生恩怨情,今生前世情恩怨,莫奈何,问君几时道完……
佛瞳……恩怨……唐泽思考着似乎窥见了什么倪端。难道……难道这一切都起自与佛瞳有关的恩怨?唐家又到底与佛瞳有什么渊源?此刻的绿衣女子,梦中的宫明母亲,她们看到自己时的那种惊异,她们谈及唐家时那份幽怨……爸爸,他忽然很想见到爸爸,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悬疑的纠缠,他要向爸爸问明这一切。爸爸……忽然他的咽喉被什么狠狠掐住,窒息与恐惧瞬间淹没了他的全身,他疯狂挣扎着,却无法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