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天下 作者:可爱多的粉丝
序章话说一天天光潋滟,晚霞满天,玉帝和挚友太上老君在临窗对弈。
眼看自己的黑子处于下风,玉帝心急如焚,想要对方让子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他突然心生一计,指着窗外惊呼:“快看!日冕君去收太阳了,车上怎么同站着一个美貌的仙子?”
“在哪里?”太上老君急忙把头探出窗外看热闹。
趁此机会,玉帝飞快的拿起棋盘上一枚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扔出窗外。
这次终于可以死中求活了!
他安心的坐下来,继续下棋。
那枚白子果然扔得妙啊!玉帝不一会儿就在对方的攻势中找到了突破口,他下得越来越顺手,禁不住面带喜色。
对面的太上老君则是面如死灰,气得胡子直颤。
又偷棋?我叫你偷!
老头气急生智,伸手指着窗外的满天星斗,做憧憬状大喊:“快看,天界第一美女嫦娥从月亮里走出来了,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啊!”
嫦娥出巡,可是百年难得一见!
玉帝急忙抬头望向天空,而此时太上老君拂尘一扫,棋盘上一枚黑子“嗖”的一声,擦过玉帝的眼帘,穿出窗外,坠入沉沉碧霄。
“这是什么?”玉帝大喊,“如今苍蝇都能飞到天庭了?当我是吃干饭的吗?去叫二郎神过来,带上他的哮天犬,势必要把苍蝇捉住!”
最后这盘棋在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中夭折,玉帝和太上老君,一般的臭棋,无法分出胜负。
然而那落入尘世间的黑子与白子,却终需在这漫漫的红尘中,找到他们彼此的踪迹,展开宿命的鏖战。 第一章 大隐隐于市
我是个倒霉的没娘孩子,因为没有娘,自然连爹也一并不知所踪,还好上天待我不薄,我还有个师傅。
师傅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带着一干师兄,住在闹市中一个非常大的宅院里,每天他们做的事就是在一个小小的方桌上拿着黑色和白色的石头摆来摆去,有的人会哭,有的人会笑,还有的人情绪比较激动,会奋而切指。
那神奇的方桌上,那玄妙的两色石头间,好像寄托了他们全部的人生。
可是师傅从来不告诉我那是什么,自己带着一干师兄沉醉其中,不时会有穿着华丽的客人带着家僮,捧着珍宝前来拜访,只求与师傅一摆石头。
每每打发走这样的客人,师傅就会带着所有的弟子去城中最好的饭馆吃顿油大。
时间久了,穿着红衣的衙役就找上门来:“玄华子,你又聚众赌博!”
“哪里,哪里,只是切磋棋艺,不论输赢!”此时的师傅根本没有半分高风亮节的样子,连白色的胡须上,都带着谄媚的表情。
“这次算你走运,看我哪天抓到现形,一定把你关到牢里待几天!”衙役狠狠的骂道。
可是他如丧家之犬,只会干叫两声,狡猾如我的师傅,又怎会被他抓到?
“师傅,我的爹娘是谁?”稍大一些,我已明白,所有的生命都有其源头,我自不能例外。
“你的父亲,就是这苍茫的天空,你的母亲,就是这无垠的大地!九星是你的兄弟,天元是至尊的太阳,十九道纵横,交汇了三百六十一个点,那就是一年的时间!你要跟上时间的脚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走完一生,不能落下,也不能逾越……”
我抬头看看慷慨陈辞的师傅涨得通红的脸,小声问道:“师傅,你说的怎么像是棋子?”
莫非他下棋下得走火入魔,脑筋错乱?
师傅一愣,笑道:“不错,就是棋子!”
“那多不好,一辈子只能任人摆布!”
“有什么不好?世人皆为你沉醉!”
“可是终究是工具!”
“你错了,他们摆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自己,落子纹秤之上时,便已人棋合一!”
我跟师傅没办法说通,他好像已经老糊涂了,棋子冰冷而没有感情,就算是再好的美玉雕制,也不能通达人心!
而我,分明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怎么能是一枚棋子?
在我十岁的时候,师傅给我起名为子素。
因为没有父母,所以没有姓。
师傅始终没有教我弈棋之道,“子素会懂,那是他天生的本领,没有人能做他的老师!”
师傅说这话的时候,师兄们的眼神无比惊诧,并深为他的健康状况担忧。
可是我知道,师傅说得没错,每当夜深人静,我就能听到陶罐中棋子的悲鸣,它们或感叹怀才不遇,或恸哭生不逢时,境遇不佳。
也有时会把白日里对弈的战况,带到沉寂的夜晚。
“如果那样走,输的不会是我们!”、“哼哼,白子狂妄,你们以为我们没有后着吗?保角依旁中,还暗藏玄机!”
每每这时,我都要把它们从柜子里拿出来,在棋盘上演练一番,才能换得片刻的耳根清净。
那黑白双子,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到棕色的棋盘上,立刻充满了肃杀之气,仿佛一场大战将至。
而我的手,就是操纵着战局的神明,无声的落子,无声的取子,一个个士兵前仆后继的倒下,一个个巧妙的陷阱慢慢的布成。
天下大势,风云际会,在流淌的宁静夜色中,正上演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
人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是因为没人教我下棋,我自然也不懂得这句话。
于是就在一个春日的午后,师傅照例和一个肥胖的客人下棋时,我望着棋盘上错乱的战局,忍不住说了一句,“白子不该下那里!应该落到这里才对!”
我伸手指着棋盘上的一处,这人下棋急功近利,攻势凌厉而守势虚空,若能落子在此,就能攻中带守,扭转局势。
“子素!”师傅听了气得脸色通红,连胡子都要翘起来。
“师傅?你怎么了?”我急忙伸手给他擦汗。
“你!你!你怎么帮着外人……”
“是那枚白子在呜咽,不关我事啊!”
师傅听了这话,脸色由红转白,两腿一蹬就晕倒在地上。
只余下那个客人,正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这一切,目瞪口呆。
三天后,师傅带着一干弟子离开了华丽的大宅,我们背着沉重的行礼,在春日的寒风里回望红色的大门,依依不舍。
“子素啊,都是因为你,师傅输掉了那一局,把咱们的房子都输给那个胖子啦!你知道错了吗?”师傅语重心长的说。
“弟子明白啦!”我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下次再也不敢支招了!”
“屁话!”师傅气愤的说,“为师的意思是,只能给为师的支招,要审时度势,怎能便宜了外人!”
原来如此,我立刻心中空明,以崇拜的眼神望着高大的师傅。
至此,每每师傅下棋,我都躲在帘子后面观棋,在危急之时,想出奇招。
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只知道玄华子的棋艺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我是用一双耳朵观棋,而并非双眼。
依据棋盘上黑白双子发出的哀号声和厮杀声,判断落子何处。
可惜的是,此时我们已经住到一个乡间的茅屋中,状况大不如前。
“这就是人生啊!子素,要先入世,才能出世,而能达到出世境界的,又有几人?”
当师傅这样对我说时,我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能把落魄不堪说成无上荣光的,普天之下,仅此一人。 第二章 绝望的对手
时光如水,缓缓流淌,转眼间我就已经成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十五岁的我,酷爱白衣,从不束发,颇有魏晋遗风。
十五岁的我,通晓棋艺,方圆百里内已经少有敌手。
可惜十五岁的我,却也是一个生活白痴,除了几个师兄和越来越疯癫的师傅,别人一个也不认识。
他们都说市井繁芜,令人留恋,可惜我的灵魂却被束缚在方寸的棋盘间,根本抵达不了外面的天地。
找我下棋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也有鬼。
它们多在夜半时分悄然而至,通常还会带一些山里的特产做为礼物。
有千年成精的树妖,有被害至死的冤魂,还有蹒跚学步的孩子,一个个带着腐败的气息,血腥的气味,哪怕已经手足残断,头颅破裂,身体腐烂,灵魂却依旧不灭。
而仍牵挂着这引人入胜的雅戏。
“山外面有什么好?给我讲讲吧!”我对一个刚刚输了棋的鬼说。
“真是……,难为我啊……”那个鬼吐着舌头,说话含糊不清,好像是被人吊死的,“山外面……,总之是好得很啊!”
它一边说,紫色的舌头上还滴下口涎,恶心无比,但是我不介意,“什么好啊?”
“什么都好!有美丽的姑娘……,有花花绿绿的酒肆……!”
“什么是美丽的姑娘?”这名字好长,谁家的爹娘这么不开眼,罚自己的孩子终生练字?
“这……”那个鬼一愣,捂着嘴,面色绯红,“我的舌头痛,不与你说啦!”
“都说这么多了,再多说些无妨啊!”
可是它飞快的往我的手里塞了一样东西,雾一样消散在山林中。
我低头一看,手中居然是半截麻绳。
这就是那个吊死鬼仅有的财物吗?我笑了一下,把那根麻绳仔细的收在柜子里。
往往我们弃如敝履的东西,却是别人珍惜的宝贝,这简陋的绳子,毕竟是它曾经活过的证明。
可是我也渐渐寂寞起来,当没有人能够在棋盘上战胜我时,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孤独。
日子流水般滑过,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窗外传来“簌簌”的声音。
一阵冷风翩然而至,我知道,这又是哪个山鬼跑来对局,急忙拉开了窗子。
可是站在夜风中的并不是什么山鬼,而是一个少年。
他一身黑衣,脸色青白,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我愣愣的望着他,竟一时失神。
因为他和我长得很像,一样的细长眉眼,一样的略长的脸颊,一样的失血的脸色,一样的寂寞眼神。
“快请进!”我急忙招呼他。
他谦和的朝我笑了一下,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这个不速之客端坐在棋桌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陶罐中的棋子,那些棋子仿佛遇到了知音,立刻发出雀跃的鸣声。
我听了那声音一愣,除了我自己,还没有听过它们遇到其他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开局吧!”那黑衣少年伸手在纹秤之上轻轻一拂,指过之处,十九路墨线立刻变得奕奕生辉。
“我执黑!”
“我执白!”
猜棋之后,黑者先行,那个黑衣的少年神色凝重,择起一子,轻落于纹秤之上,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方简陋棋盘,而是狼烟飘摇的沙场。
有冷汗,自我的额头渗出。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听不到棋子的心声!什么也听不到!那枚黑色的棋子,像是服从了命运的安排,静静的躺在棕色棋盘的小角,宛如驯服的小鹿。
我颤抖着跟着落下一子,听不到棋子的心声,我的棋艺不过平平。
那个少年也跟着脸色一变,似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惊诧的程度不亚于我。
等落下十几子,我才发现他的棋艺也非常拙劣,跟我不过半斤八两的水平。
于是我们俩一边拼命的流汗,一边下棋,转眼天光渐明,冷汗浸湿了衣裳,却还没有分出胜负。
人家说高手过招,难解难分,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却不知道,烂手过招,也是一样难解难分,只是局势不堪入目。
最后,在金鸡鸣叫时,我们终于下了个和局,我力气尽竭的“咚”的一声倒在地上。
而那个黑夜少年,也手脚颤抖,脸色苍白的顺窗爬了出去。
生怕看到自己刚下完的,丢人的棋局。
就在这时,师傅打着哈欠进来了,他头发散乱,一看就是没睡醒,“刚刚什么声音啊?吵死人啦!不知为师年事已高,睡觉不踏实吗?”
“师傅,你起来啦!”我挣扎要从地上爬起来,生怕他看到我的杰作。
可是已经晚了,师傅瞄了一眼桌上杂乱不堪的对局,颤抖道:“这、这是你下的?”
我面色一红,不敢说话。
“这是你一个人下的?”
“不是……”
师傅神色慌张,颤声道:“与你对弈的,可是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少年?”
咦?师傅怎么会知道?难道那个少年是我的亲戚?
我还没有想明白,就被师傅从地上拖起来,接着师兄们手忙脚乱的帮我收拾东西,转眼就把我的行礼打包收好。
“子素,下山吧!”师傅把我推出大门,老泪纵横。
“为什么?为什么要赶我出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
“这就是宿命啊,他已经找来了,你们不能并存,赶快下山避祸吧!”
我还是不懂,愣愣的望着他的老脸。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子素,要想成为栋梁之才,怎能贪图这清淡之地的片刻安逸?”
也只有他会把撵走未成年徒儿这样令人不齿的事讲的如此冠冕堂皇。
“我不走,让我进去……”我扑向那扇破旧的木门哀嚎。
门里有几个师兄抽泣的声音,我继续扒门叫道,“开开门啊……,我的早饭还没有吃呢……”
抽泣声一下停止,接着从门里飞出两个馒头。
还没等我趁机钻进去,门又紧紧合上,我在门口坐了半天,只好捡起那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啃,顺着小路往山下走去。
夏日的阳光宛如盛开的葵花,鲜艳夺目,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个倒霉的孩子,现在看来不尽如此。
起码天公做美,选择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让我被唯一的亲人抛弃,多么幸运。 第三章 市井繁芜
我在长草中走了半日方走到山脚下,遇到一个赶牛车的老汉,以一个馒头的代价换得片刻歇息。
牛车后的草堆干燥而灼人,我迷迷糊糊的被他带到了集市。
“到了!”那个老汉把我从草堆上拽下来,“你不是要到人最多的地方?这里就是!”
确实有很多的人!
一条路上熙熙攘攘的全都是形形色色的,奇装异服的人,把窄窄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不由两膝发软,双腿发抖。
“你是干什么的?不要打扰俺做生意!”我刚刚坐到一个木板上休息,就被一双大手拎了下来。
“这不是床吗?”
“你家这叫床?这是案板好不好!小兔崽子,再捣乱看俺砍了你!”那个虬髯的大汉说着挥舞了一下手中闪亮的东西。
那个我认识,是菜刀!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急忙溜下来,蹲在那个人的货摊前,他好像是个卖肉的屠夫,那被我认为是椅子的案板,居然比我的床还大。
山下的事,果然太惊人了!
可是我看了一会儿热闹,就觉得饥肠辘辘,急忙打开包袱,看看师傅有没有塞给我一点碎银子。
先是摸出一条麻绳!是那个上吊的鬼给我的!接着是两盒棋子,还有一块木头做的牌子。
没了!
我瞪大眼睛再摸,竟再无长物,心中不由戚戚然,师傅果然痴呆了吗?可是我翻过那个木牌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几个圆润的篆字:玄华子关门弟子子素证!
真是气死我了!我一把把那个木牌摔到地上,记得自己的名号,怎么不记得给我银子?
一直到日薄西山,云霞流光,我依旧饥肠辘辘的蹲在闹市中间,没有一个人理我。
谁说山下繁华,热闹非常?怎么倒让人觉得人心冷漠,世态炎凉。
这让我想起孟尝君座下一个叫冯媛的,比我更加潦倒,然而人家只弹了弹长剑,唱了两首歌,就又有吃又有喝,还有了华服豪车,真是太不公平了!
虽然我没有长剑,可是有每日陪伴我的棋子啊!
想到这里,我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十六道纵横,这是小棋盘,可以令对局速战速决。
接着以木棒互击,歌曰:“悲乎!悲乎!食无鱼!”
果然一会儿就有个老头过来看热闹,“小兄弟,你在干吗?”
“请人对局!输的人要请我吃鱼!”
老头呲之以鼻,“赢了呢?你又拿什么给对方?”
我举起右手,在那个老头面前晃了晃,“我执棋的中指!”
我那从未干过粗活,又白又纤长的手,在夕阳金色的光辉中,映出温润佼好的姿态,宛如上好的工艺品。
说真的,赢了我的中指,并不是个亏本的买卖。
“小兄弟,老夫陪你下一局,可是你输了可要乖乖的回家哦!”老头摇头浅笑,席地而坐,稳妥的拈起一枚黑子,放到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那枚黑子鸣声不断,似在抱怨环境恶劣,然而当我落下一枚白子时,它立刻变得肃杀严谨,宛如身经百战的战士。
我听到风的呼啸,听到车轮辘辘,听到人声鼎沸,然而这世间的万种声音,都不能淹没那棋子慷慨激昂,气壮山河的歌声。
所以只下了一会儿功夫,那个老头的脸色就变得铁青。
他几十枚黑子,被白子死死包围,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只能弃子投诚。
“给你,够你买条鱼吃!”老头潇洒的扔给我一点碎银子,“我们再来一盘!”
我非常佩服这位老人家锲而不舍的精神,这种精神随便用到哪里都能够做出一番伟业,偏偏用到赌气上就糟糕万分。
第五局过后,我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双破鞋。
“老丈,还是算了吧!我要去买鱼吃了!”天可怜见,现在都已星辉满天了,我还滴水未沾!
“不行!再来一盘!我还有褂子呢,这是前年刚刚买的……”他说罢脱了那件洗得泛白的衣服。
那身排骨嶙峋突兀,让人惨不忍睹,还好巡夜的差役大发善心,把这个疯疯癫癫当街打赤膊的老头拖回了家。
我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酸麻的双腿,颤抖着往一家尚未打烊的面馆摸去。
然而刚刚走了两步,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像是午夜的梦魇般站在我的面前,严严实实的挡住了面馆诱人的红灯。
“小兄弟,下一盘吧!”那个人弯下腰,拿着一把菜刀对着我,眼睛大如铜铃,一身的猪肉味,正是一直在我身边卖肉的屠夫。
我看着眼前闪烁的寒光,颤声道:“不过一盘棋而已,壮士何必如此认真!”
“如果输了,我就切指!”他朝我狰狞一笑,“你输了也需如此!”
我一边下棋一边仔细的算着帐,上天有好生之德,残人肢体,天理不容!
可是如果仁慈的代价是切断自己的手指的话,还是不要积德了!
所以只有一柱香功夫,那个粗壮的屠夫已经在数被拿出棋局的黑子。
“怎么这么快就输了?”他懊恼的骂了一句,“呼”的一下站起来,“大丈夫言出必行,怎可无信?”
说完几步走到案板前,抽出明晃晃的菜刀,抡出一个满月,就要往自己的右手中指切去!动作之利落不似要切自己的手指,倒像是要切盘凉拌黄瓜!
彼时月满如盘,刀光如水!
我张大嘴巴愣愣的望着眼前的一切,瞠目结舌。
山下,真是太可怕了! 第四章 初识高徒
巡逻的差役怎么在这当口消失?没有办法,只好自力更生了!我一个纵身扑过去,死死的抓住了他拿刀的左手,声嘶力竭的叫道,“不过雅戏而已,壮士何必如此认真?”
“反正我的手也不好看,少了根手指也没什么!”
“手是我们的谋生的工具啊,又不是装饰品,不要在乎它们的外形,更需讲究实力……”我依旧拼命的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那大汉听了,神色一僵,缓缓放下手中的刀,低头沉思。
我急忙一把抢过那把沉甸甸的菜刀,甩手扔得远远的,万万没有想到从师傅那里学来的疯言疯语居然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
那大汉哀怨的回头望了我一眼,凌冽的目光让我浑身一冷,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我反映过来,突然觉得脚下地面一震,面前尘土飞扬,那个大汉如泰山倾倒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这位公子,让我拜你为师吧!请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我面孔扭曲的望着脚下魁梧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徒弟,不都该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且文质彬彬的那种生物吗?
哪有这样张飞再世一般的徒弟?收了这满身血腥的屠夫为徒,难保哪天他心情不畅,要杀师泄愤!
可是最后碍于那把明晃晃的菜刀,我还是不得不收他为徒,并且把一天辛苦赢来的银子花个精光,全都为这可怕的徒弟付饭费了。
当晚月朗星稀之时,我躺在他家简陋的木板床上,咬着被角暗骂。
谁说君子以厚德载物?关键时刻,明明还是菜刀起了决定性作用。
古人诚欺我也!
后来我才怯生生的小心的请教了一下这个可怕的徒弟的名字,原来他姓高,因为父亲就是屠夫,所以根本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高屠”。
“嘿嘿嘿,看来我真是个做好徒弟的料啊,只是十几年来,未遇明师!”
我望着他傻乎乎满足的脸,一时无语,一直被周围的人“高徒”、“高徒”的叫着,被占了十几年的便宜还能美成这样?
看来我这个把杀猪的一套奉为人生哲学的徒弟,脑筋也很有问题。
“师傅,咱们今天干吗?”一大早,高屠就向我请示工作。
“去!在闹市上摆个摊,为师的要与人一较棋艺!”
高屠立刻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师傅,你要挑战全镇的高手吗?真是太豪迈啦!”
以为我这个玄华子的关门弟子是白当的吗?自是得了师傅的真传!
“不要忘了带上那个新鲜的母猪腿!”临走的时候我吩咐他。
“为啥要带母猪腿?”他依旧傻乎乎的问。
废话!与人赌棋,自然要有赌注,难道要我次次以中指为注吗?可是我没敢这样说,因为大唐律是禁止赌博的。
“高屠啊,听为师的没错,扛上猪腿出发吧!”
于是不过十几天功夫,镇上所有会下棋的人都拜倒在我的指下,而那条猪腿,最后成了我和高屠的晚餐。
大家都说棋圣严子卿再世也不过如此,因为我没有姓,就干脆自称姓“严”,以便声势夺人。
十几天以后,我和高屠在当地众差役的追杀下乘着一辆破车逃离小镇。
“不对啊?我记得徒弟不该是这样?师傅你不是该安安静静的教我下棋吗?我们为什么要逃命?”
“闭嘴,快拉车!”我坐在颠簸的车上朝他叫道:“只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有先体会车马劳顿,才能安居华室!”
高屠立刻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更加卖力的逃命,看来我确实是得了师傅的真传。
彼时夕阳西下,尘土飞扬,我趴在木板车松软的草席上,自下山来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只是天下虽大,却仅剩我二人而已,不知在前方等待着我们这对“严师”和“高徒”的,又是什么! 第五章 荒宅
就这样,我和高屠一路且停且行,浑浑噩噩的走过很多集镇,其中有车马云集,商户林比的大城市,也有默默无闻,人丁寥落的小镇。
但不论是在繁华喧嚣的市井之中,还是在悲风萧瑟的荒郊野外,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牵挂着这方寸间的雅戏。
他们有的是家财万贯的富贾,有的是三餐不济的乞丐,还有的是流落风尘的歌妓,无论他们是否有着云泥之差,却都于这乱花迷眼的十丈软红中,心系一方雅戏。
坐在纹秤彼端的人,如流去的时光,不停的更迭。
他们面目各异,却又如此相似,只要坐在棋盘之前,手执棋子,就会马上变成一个嗜血的将军。
沉迷于争夺天下,抢占围地的杀戮中。
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仿佛只是一转眼,我就已经在外流落了两年。在这两年间,我和数不清的人对弈过,也曾赢来过片刻荣华,但是更多的时间,依旧是在差役的追杀下疲于奔命。
“师傅!我们为什么总是要逃啊?”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高屠背着行李,再次和我跑出一个刚刚落脚了十几天的集镇。
“笨蛋!大丈夫应四海为家,怎可拘泥于这小小城镇中!”我边跑边冠冕堂皇的历声训斥这个永远不开窍的徒弟。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得到了师傅太多的真传,以致于一旦没有了隔宿之粮,就马上去找人赌棋,下场自然都很不妙。
虽然赢来了银子,却注定要踏上流亡的道路。
这次的旅行与以往不同,因为我们二人都认定了一个传说中的城市,那就是长安!
从那些棋士的口中,从那个吐了半截舌头,没有见过多少风月的麻绳鬼嘴里,长安是个恢宏的存在。
如果到了长安,就等于踏遍天下!
而扬名于长安,也就意味着征服了天下!
我带着雄心壮志,和与我同样豪情万丈的高屠启程了。
“师傅!你说长安的屠户,他们杀猪的样子是不是都格外豪迈?”
我坐在雇来的马车上,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勉强认识猪的尊容的我,生平第一次听说杀猪也能用豪迈形容。
“希望那里的棋士的棋艺,也格外的高超!”
“俺爹说过,好的屠夫杀猪跟跳舞一样,剖骨的声音就像奏乐!天老爷!那还是人吗?”
“听说长安有钱的人很多,不知道他们爱不爱赌棋!”
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但是出人意料,我们居然能沟通!
果然是命中注定的师徒!
诗仙李太白曾经写过《行路难》,《蜀道难》!
更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豪迈句子留给后人。
我以前在山里读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他喝醉酒以后的幻觉,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难走的路?
但是或许我对于这位诗仙腹诽太多,以致报应不爽!
傍晚时分,我们的马车陷进了官道上的一个泥沟里!
高屠加入拉车的牲口的行列,拼出他剁猪腿的豪迈,累得脸色酱紫,还是没有把车从泥沟里拽出来。
“车坏了!走不了啦!你们再找别的车吧!要不就在这附近找个民宅留宿一宿!”赶车的车夫说完,就钻到车蓬里休息去了,估计在等待别人的援手。
我和高屠在官道上站了半天,一辆马车都没有截住,他们看了一眼我身边人高马大,凶神恶煞一样的高屠,都无一例外的青白着脸拼命的摇头。
就连一个骑着驴的老太太,都快驴加鞭的逃命,根本不理我在后面一口一个“大娘”的殷切呼唤。
“你看你,连问路都没有人理!”我指着高屠的鼻子气道,“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委屈的看了我一眼,就跟着我往官道的岔路上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漆黑,夏日的长草纷飞,萤虫流光,是一片静谧的景象。
就在我们已经走到腿脚麻木,行将绝望的时候,在漆黑的山林里,居然出现了一个宅院。
“师傅!终于找到人家啦!”高屠说完,就急忙加快脚步,欢快的移动着庞大的身躯,往那个院落前走去。
月亮半明半寐,像是轻纱一样,倾泻了一地的华光。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看到那间宅院时,我的心里似乎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隐约中,似乎连空气都在阻止我的前进。
那是一种,和山里那些失去生命,断手断足的不速之客一样的气息。
阴冷而绝望! 作者: 爱普京
第六章 投 宿
我刚刚要去阻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高屠,他就已经用簸箕般的大掌,把门拍得震天响,“有人吗?有人吗?都出去买肉了吗?”
“你不要叫门了!人家可能都已经休息了……”我急忙冲上去阻止他。
可是我们的力量相差过于悬殊,我几乎和那撼树的蚍蜉一样,使出了吃奶的劲,却根本没有减轻他拍门的力量。
就在我们还在门外争执不休的时候,突然从门缝里闪出一抹昏黄的灯光,接着门被人拉开了一条窄缝。
我和高屠都是一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开门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五官都几乎要缩在一起,正咧着没有牙的嘴,在黑暗中看着我们笑。
“请问……,二位是要投宿吗?”他颤颤微微的说这几句话,似乎就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不、不、不!”我和高屠一见到这个可怕的老头,第一次如此默契,拼命的把头晃得跟波浪鼓一样,“我们只是想问问路而已!”
“问路?这方圆几里之内,难有人家,二位问了又有什么用呢?”老人说着就要把木门关上。
我和高屠听到此处,急忙对视一眼。
虽然这个老人如鬼魅般恐怖可怕,可是与在潮湿冰冷的草地上露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等一下……”高屠率先按捺不住,伸出就扒住了即将合上的门板,“老丈,俺们是来投宿的,留俺们住一宿吧!对吧,师傅!”
他说着急忙回过头,瞪着一双小眼殷切的看着我。
我在那含悲带怒的眼神注视下,只好慌慌张张的点了点头,生怕他生起气来要杀师泄愤。
老头听了,又咧开黑洞洞的嘴笑了起来,似乎这个结果是在他意料之中。
接着他慢慢腾腾的打开了木门,提着灯笼把我们引进了不大的院落。
皎洁的明月滑过中天,撒下一地的银色华光。
借着那清冷的月光,竟能看到,院子里正有一些黑色的雾气飘摇不定。
甚是还夹杂着隐隐的寒意。
我见了这情景立刻觉得后背发冷,偷偷拽了拽高屠的衣角,悄声道,“高屠,这里好像不对劲,要不我们再去别处找找看?”
“师傅!”高屠听了立刻高声朝我抗议,“那位老人家不是说了,这附近根本没有别的人家,你怎么就是不死心呢!”
其嗓门之大,瞬间就暴露了我的意图。
我慌忙拼命的朝他摆手,示意他收敛一下那得天独厚的嗓门,“其实……,为师的只是觉得,这里好像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啥不干净的东西啊!”高屠显不受教,再次朝我咆哮了一声,瞪圆了他的小眼,“师傅你不是下棋的吗?啥时候变成看风水的了?”
这次还没等我回答,前面引路的老人就回头看了我一眼,又阴森森的笑了起来。
“下棋?你会下围棋吗?”
那目光寒冷而黏腻,还掺杂着几许犹疑,在我的身上上下打量,倒像是在看一桌美味可口的佳肴。
“是、是!略通一二……”
我结结巴巴的回答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棋士,而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
就在我难过万分,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耳边就响又起了一个嘹亮的嗓门,破锣般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几许雀跃,“老头,你不要听俺师傅胡说,俺师傅下棋很厉害的,现在俺还没有看到他输过……”
他刚刚说到一半,我就飞身扑上,伸手按住了他那张聒噪的大嘴。
有徒如此,简直旷世难寻!
真不知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
果然,那老人的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兴奋,似乎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一样,提起手上的灯笼,照亮了我的脸。
“小兄弟,你会下棋,老夫很高兴,我们下一局吧!”
那灯笼明明朦胧飘忽,不知为什么,光线却刺目难耐,直照得我眼前发花。
“好、好、好!”我急忙伸手挡住了那亮得邪门的光线,连连点头,“如果老人家不嫌弃,在下陪你下几局都可以!”
“不!”老人却朝我摆了摆手,再次咧开黑洞洞的嘴笑了一下,“只要一局就可以!只要你赢了,你们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从这里出去?
我急忙惶惶张张的看了看周围,夜色静谧,花木飘香,隐隐可听到松涛作响,夏虫清鸣。
眼前的简陋茅屋里,正有一盏昏黄的灯光,从绿色窗纱中投映出来。
明明是一副静好恬美的人间景象,又有什么出不去的呢! 第七章 奇怪的赌注
虽然心中万分不愿,我还是低着头跟在老人的身后往茅屋走去。
没有办法,时不我与,落到这种境地,任你颈骨再硬也不得不学会低头,这是我早就明白的道理。
老人提着灯笼,弓着腰,蹒跚的把我们引到了内室。
门一推开,立刻有一股发霉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酸臭逼人,锐不可当,直熏得我头晕眼花。
“天老爷,这是啥味道!你家放着死猪肉吗?”跟在身后的高屠似乎也难以忍受,不停的高声抱怨。
“呵呵呵……”老人又阴恻恻的朝我们笑了笑,“没办法,年纪大了,没有力气总打扫房间,二位就先忍耐一下吧!”
他说完就走向床榻,伸手拂拭上面放置的一个东西。
屋子里瞬间烟尘四起,我捂着鼻子凑过去看,才发现他是在擦拭一个棋墩。
说真的,打从我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灰尘满布,残破不堪的棋墩。
上面的浮灰如冬日的落雪,足足积了一指厚,连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墨线都无法看清。
从这个久未使用的棋盘来看,这个老头的棋艺,也很有待商榷!
“来,坐吧!”老人擦完了棋墩,就示意我坐在塌上,“小兄弟,你会赌棋吗?”
我听到此处,立刻眼睛发亮,精神百倍,把袍角一撩就坐在了他的对面。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遇到了自家人。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一脸死气,如风中残烛一样一吹就倒的老头,居然也是同道中人。
“赌什么?银子吗?”我将信将疑的问,这个老头看似穷酸无比,实在是榨不出多少油水。
“不!不赌银子,我们赌些好玩的东西……”他说着就在榻上一堆残破如败絮的东西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了两个草扎的人偶,庄重的摆在棋盘上,“赌这个……,比银子有趣很多!”
我看到这奇怪的赌注,立刻哑口无言!
摇曳的灯光下,可见那两个人偶一大一小,手工简陋,毛毛糙糙,正腿脚歪斜的躺在棕色的棋盘上,只有两双黑豆般的眼睛炯炯有神。
我左看右看,端详了半天,始终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
老头似乎看穿我的心意,笑呵呵的用枯枝般的手端出棋罐,“小兄弟,你还要不要赌?”
“赌!”我说着把那两个人偶从棋盘上拿了下来,“可是我没有赌注,要以何下注才好?”
“不要,不要……”老头听到我的回答,似乎非常开心,脸上的褶子都挤成了一团,“从你走进这个院落开始,就已经交出了自己的赌注……”
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他是在暗指我的中指,或者是在说我那个有肉无脑,独一无二的徒弟?
不过如果他暗示的是后者,我情愿输得一干二净!
“来来来,开棋吧,你执黑还是执白?”他迫不及待的把那两个比起棋盘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散架的棋罐推到了我的面前。
“白者先行,在下还是执黑吧!”
“真的吗?”老头的昏花老眼里,竟闪出一丝狡黠的目光,“那老夫可就先行棋了……”
我点点头,把装有黑棋的棋罐拿到自己手边。
老头拈起一枚白子,利落的压在了棋盘上的一个小角!
沿边矩列,保角依旁!
这个老头下得格外的保守。
那枚白子甫一落到棋盘上,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上了战场,立刻涌出一股肃杀之气。
我手下棋罐中的黑子,则像热血沸腾的战士一样,再也按捺不住,发出了嘈杂的叫阵声。
我急忙伸手缓缓的安抚它们,宁静的夜色里,流淌出琉璃互击的,宛如山泉般的动人清响。
“星位!”一枚黑子操纵着我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和身窜出,占领了右上角的星。
老头见状,手如闪电,转眼又落下一子。
我也不示弱,也跟着落子抢占围地,又落子在另一个星位,连星!
随着棋盘上棋子渐多,双方如蓄势待发的军队般,呼喝之声不绝于耳,渐渐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越来越响,淹没了这世间所有的声音。
而我仿佛也变成了一枚小小的黑子,随着大军整齐步伐和迂回的战术,正踏着十九路纵横交错的墨线,走向笙旗飘摇,狼烟烈烈的沙场。
头上是九星陈列,星辉满天,脚下是辽阔大地,沧海桑田。
“断!”手上一枚黑子脱离了黑军的领地,一马当先,迅速闯入了白子即将成形的长龙中。
瞬间从棋盘上传来阴冷逼人的杀气,耳边传来“刷”的一声巨响,几十柄唐刀整齐划一的拔鞘而出。
刀光如水,气势如虹!
一子落下,刚刚还散乱不堪的黑子,顿时连成一片,变成了一道不可摧毁的,固若金汤的城墙。 第九章 第四个人
白子也不甘示弱,在那个老人干瘦手指的操纵下,几着间就变幻了队形,在硝烟弥漫的沙场上瞬间竖起了层层盾甲。
铁壁之后是长矛森森,寒光点点。
守中带攻,暗藏后手!
“飞封!飞封!”耳边充斥了黑棋尖锐刺耳的叫声。
那声音喧嚣嘈杂,振聋发聩!
吵得我头晕脑胀,再也忍受不了,只好依照它们的心愿派出一个英勇的战士,横刀立马,镇守小径,暂时压制住了白子突围的势头!
接着是烟尘四起,鲜血满天,两军相交,死伤无数,腹地间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片混乱。
一劫连着二劫,劫中还含着劫。
那滔滔不绝的厮杀声,哭喊声,还有马匹的嘶鸣声,仿佛海面上卷起的滔天巨浪,一下就把我的意识打得支离破碎。
一个个士兵无声无息的倒下,一枚枚棋子被缓缓提走。
而前仆后继中,战争却并未停止,不断会有新的人,新的脚步,踏上这方寸间的修罗杀场,谱写属于它们的,传颂了千古的战歌。
然而就在我下得酣畅淋漓,不能自已之时,却突然泛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仿佛有一个人,正站在身后,朝我的后颈不断呵气,异常可怕。
我被这陌生的情况吓得浑身发冷,凭空就打了个激灵。
结果就是这么一打扰,棋子慷慨激昂的喧嚣声便如退潮般渐渐远去,周围重归寂静。耳边只剩下同样震耳欲聋的——高屠的鼾声!
意识一回复,我就急忙四处打量。
但是这简陋而破败的茅屋中,只有烛光照影,摇曳不定,哪里还有别人的影子?
“小兄弟……”对面的老人见我突然走神,似乎甚为不满,“你怎么了?老夫的屋子简陋得很,可没有什么好看!”
他确实没有过谦,我的眼睛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没什么!”我拼命的摇了摇头,想甩脱那如影随形般死死盯着我的视线,“这屋里怎么还像有别人一样?”
接着伸手拈起一枚黑棋就要落下去!
我的嘴角微翘,自信满满,所谓一子定江山!
这步棋之后,白子就会牢牢被困在网中,黑棋最少也会赢五路。
但是还没等手上的黑子落到棋盘上,我的笑容就凝固在了嘴角。
因为对面的那个老人突然抬起头,在明灭的烛光中,对我阴恻恻的笑了一下,说了一句话。
这话让我浑身发冷,甚至中指几乎要捏不住那冰冷滑腻的黑色琉璃。
他说的是:“不巧,被你发现了!”
什么叫被我发现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屋子里真的还有第四个人?那个人又是谁?
念及此处,我突然觉得背后涌起一阵寒意,令人毛骨悚然。拈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轻颤,无论如何也落不下这一子。
“它,不就在那里……”他这样说着,伸手指了指棋墩旁的一样东西,同时昏花的老眼里满含调笑,似乎在看一场人间闹剧,
我急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个角落里灰尘密布,败棉如絮。
在烛光的掩映下,可见两个草扎的人偶正躺在灰尘中,手脚歪斜,姿势诡异。
其中一个,像是有生命般,正努力的把它粗糙的头扭向我的方向。
一双黑豆做的眼睛,像是满含着企盼,又带着愠怒,正在黑暗中不离不弃的死死的盯着我。
难道刚刚一直在注视着我的,就是它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怕念头吓得浑身一颤,与此同时,手上的黑子不受控制的滑脱指尖,发出了清亮的“啪”的一声脆响。
落子于纹秤之上!
一招即出,不能反悔。
对面的老人看到这一步棋,突然双眼放光,像是蛰伏的秃鹰见到了腐败的尸体,迅速的抓住时机,敏捷的跟上了一枚白子。
这时一阵比高屠的如雷鼾声更汹涌的声音瞬间从棋盘上传来。
那像是高大的山峰崩溃倒塌的咆哮,又像是大地分崩离析的怒吼。
隆隆作响,带着一去不可挡的颓势,带着千军万马覆灭的绝望!
像是漆黑的天幕一样,铺天盖地的,向我笼罩而来。
我知道,我要输了!
刚刚的那一子,落到了计划之外,变成了一把绝世的定唐刀,它削金断玉,锋利无比,周身闪烁着妖媚的死亡的荧光!
只是多么可惜,这把刀,
刺向的是我自己! 第十章 妙手回春
那人偶的冰冷目光,穿透了层层的黑暗,如胶似漆的纠缠着我。
像是洁白而黏腻的蛛丝,连绵而不绝,一层又一层,变成网,化为牢,似乎要把我死死的的困在其中。
开始有冷汗,缓缓自我的额头渗出。
对面的老人一子一子落得谨小慎微,皱成菊花一样的老脸上,还是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
如妖似魅的对手,虎视眈眈的目光。
这一切都让我心烦意乱,根本就无法集中精神对弈。
面前一只苍老的手,又缓缓的伸过来,在我的眼皮底下提走一枚黑子。黑棋在腹地已是苟且残延,根本再也没有反击的余地。
我望着不断减少的黑子,心中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不是怕输,而是害怕另一种东西。
那些被提走的黑子,无声无息的躺在那个老人的手边,宛如一具具失去生命的尸体,它们的目光阴冷而绝望,似乎正心有不甘的望着我。
在那满含怨念的目光下,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孩子,正慌乱的跑在一条漫长而黑暗的甬道中。
空气中充斥了一种东西烧焦的刺鼻味道,眼前是一团又一团的黑烟,根本看不清前进的道路。
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只知道要不停的跑,隐约间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身后追踪着我。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这又是什么地方?我从小不是跟师傅一起长大的吗?怎么会到了这种人间的地狱?
但是无论我怎么跑,依旧跑不过后面的猎手。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还夹杂着一声声的呼喝呐喊,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带着凌冽逼人的死气。
我被那声音吓得腿脚发软,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地面冰冷而潮湿,那么无情而可怕。我开始在黑暗中无助的哭了起来。
然而就在我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时候,面前突然多了一双脚。
那是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男孩,一双眼睛如流动的水银,漆黑乌亮,正站在如墨夜色中,朝我伸出他稚嫩的小手。
“来吧,子素……”他一字一句的对我说,“把手给我,那样我们都会活下去!”
我懵懵懂懂的看着他,把手缓缓的递过去。
无论他是谁,只要让我活下去,便是好的。
接下来我的身体里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吸力,就像深海中可以摧毁万物的巨大漩涡,一下就把我的意识卷到了九霄云外。
我惶恐的浮在云层里,像是飞鸟一样,拼命的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然而就在我不知所措,惊慌万分的时候,身体居然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
中指和食指,坚定而沉稳的拈起一枚黑子,迅速的落在了之前座子的小角。
腹地失利,唯有在边角处求取一线生机。
对面的老人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变化,第一次收敛了笑意,正瞪着眼睛,拼命的打量着我,那模样活像要在我的身上掘出一个透明的窟窿。
可是不光是他,连我都惊奇万分。
我似乎隐身在那个突然出现的人身后,看着他不徐不慢的操纵着我的身体,一着着使出精彩绝伦的妙手。
“飞!”、“挂!”、“劫!”、“杀!”
如果我下棋的方式是坐镇军中,稳重求胜,那么他无疑是一名杀人不见血的风流剑客。
几枚黑子在他的股掌间,迅速变成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剑招连绵不绝,一着连着一着,像是秋水一样绵密,又像是松间朗月一样清澈。
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剑光,像是天上的寒星一样清冷迷人,如天鹅生动的羽翼,落日的余晖一样徐徐的展开。
数百人马在他手下皆成枯骨,转瞬之间,即令三千世界,褪尽繁华与喧嚣。
似乎只是一转眼,棋盘上已经是一片狼藉。
本已占尽先机的白子,在黑子的几着妙手之下,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只有零零落落的残军败将,在棋盘中央悲鸣哀嚎。
那个老人愣愣的望着一盘残局,双眼中全是错愕,似乎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事实。
过了许久,直到窗外晨曦初升,耳边金鸡破晓。
他才面带颓色,双手一推棋盘,低声道:“老夫……,输了……”
“承让!”嗓子里传来的依旧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冰冷而坚毅。
离我那么远,又如此近。
我从未用这样的腔调说过话,但是这样古怪的声音却偏偏是自我的口中发出。
我拼命的想冲出自己的身体,想要看一看那个人的表情,可是意识却偏偏像是游离在天外,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挪动半分。
眼前可怕的棋局,身前陌生的自我,都让我惶恐不安。
“来了这一趟,怎么也要带些东西回去,就用这两个草人,顶替你们吧……”
然而就在我努力挣扎的时候,对面那个老人却讪笑着拿走放在我身边的人偶,有气无力的爬下矮塌,拉门就要走出茅屋。
“老丈,你要去哪里?”嘴巴又不受控制的冒出了一句话,听得我简直后悔不迭。
这样可怕的老头,他要走便走,何苦多此一问?
不过那个老人闻声却停了下来,像是我初见他时一样,佝偻着身体,咧开黑洞洞的,没有一颗牙的嘴,正亲切的回首对我微笑。
只是这次在和煦的晨光下,却清晰可见,他脸上已经有一半没有了皮肉。
露出了森森的白骨,和空无一物的,黑色的眼眶。
“啊啊啊——”我被这怕人的景象吓得尖叫一声,意识也瞬间回归了身体,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我的意识一回复,就马上选择在恐惧面前逃避,两眼一黑就栽倒在破旧的床榻上,再也爬不起来。
眼前是一片深不见底,如寒潭般阴冷潮湿的黑暗,黑暗中正有一局人仰马翻的凌乱棋局。
一具筋肉尽失的白色骷髅,披着几缕烂成破布的衣服,端端正正的坐在我的对面,张着它没有一颗牙齿的黑洞洞的嘴,边笑边轻轻的敲落琉璃棋子。
一声又一声,清脆而响亮!
击碎了沧海桑田,碧落黄泉。 第十一章 谜 底
“师傅,师傅,你醒醒啊!”昨晚的那场棋连惊带吓,累得我筋疲力尽,哪知刚刚合上眼睛,就听到耳边传来一个破锣般聒噪的声音。
这样惊世骇俗的嗓门,堪称惊天地、泣鬼神,除了高屠之外,不做他想!
“乖徒儿啊,你饶了我吧,昨晚你师傅我几乎一夜没睡……”我急忙在他那可怕的催命嚎叫中连连告饶。
可是他的声音不但没有像平时一样低下去,居然在不可能转弯之处,又拔高了几节。
“师傅啊,你还睡得着啊?你快点看看我们在哪里吧!!!”
嗯?难道不是在那破败草堂中吗?
我想到这里,急忙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却见天空碧蓝如洗,正有几朵白莲般的浮云在天波中飘然荡漾。
真是杨柳化做沉水青,海天一色净如蓝。
如此美景,几生得见?
然而就在我躺在地上对着这怡人的景色直抒胸臆,陶醉不已的时候,身边高屠的声音却更加凄厉起来。
“师傅!!你没有发现吗?屋顶没啦……”
我听到此处,立刻回过神来。
昨晚那个茅屋门歪瓦裂,灰尘密布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虽然那个房子看起来很不结实,甚至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它吹倒一样。
可是好像还没有脆弱到一夜就没了屋顶的地步!
想到这里,我急忙慌慌张张的从地上爬起来。
只见身边哪有什么茅屋和矮塌?
周围只有野草丛生,清风徐徐,一个个奇怪的土堆七零八落,寂寥萧瑟的立在荒凉的旷野之中。
“这、这是什么……”我好奇的走向最近的一处土堆,拨开凌乱的杂草,一个腐朽的木质的墓碑孤零零的立在眼前。
现在就算再傻的人都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可是我们怎么会走到坟地里?昨天明明有一间荒野中的茅屋!
我茫然的望了望周围,这样的土坟隐藏在长草中,或新或旧,放眼望去,零零总总不下几十个。
每一堆黄土下面都掩埋着一个逝去的生命,他们好像正沉默的躺在地下,用羡艳不已的眼神望着这个生的世界。
仿佛随时都能跳出来,把我拖向那阴冷的,万劫不复的死地!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背后平白冒出一阵冷汗,急忙拎起包袱,拔腿就往官道的方向跑去。
“师傅,师傅!你等等俺……”高屠大概是打娘胎出来第一次遇到这样诡异的事情,早就不见了平时的英雄气概,正腿脚发软的向我伸手求援。
结果我在自己逃命之余,还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搀扶着这个百无一用的宝贝徒弟。
最后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头顶艳阳高照,身上大汗淋漓。
我们才终于趔趔趄趄,互相搀扶着走出了旷野,来到了官道的旁边。
但是恍如劫后余生般,我们师徒二人谁也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眼!
“唉,真是邪门!”高屠一见到眼前的车水马龙,立刻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那房子一定有问题,俺一进去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怪梦!”
我听了不由愕然,他天天沾床就睡,难道这十几年来睡的房子都有古怪不成?
然而高屠显然看不出眉眼高低,还在口沫横飞的侃侃而谈。
“俺一沾枕头,就觉得浑身发麻,一点都动不了,结果就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草扎的人偶……”
人偶?
这次我立刻来了精神,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我就看到师傅你,就坐在我身边,专心致志的下棋……”
“然后呢?”我急忙焦急的向他打听!
“还能怎么样?”高屠挠了挠脑袋,“俺就一直盯着师傅你,看啊看啊,不停的看!就希望你能发现俺的变化,结果你被俺看得一个哆嗦,好像就不小心丢了一枚棋子在棋盘上……”
我想到那缕如影随形的可怕目光,想到那招几乎是自杀式的落子。
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就掐住高屠的脖子,要跟他同归于尽。
而高屠则满含委屈的连连哀嚎,“师傅,你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掐俺啊……”
“我怎么会收了你这个徒弟,今天就要清理门户……”
“师傅!俺做错什么啦……”
“闭嘴,你活着就是最大的错误!为师的是在纠正自己走过的弯路!”
可是我一边收拾这个不争气的徒弟,一边在暗自思索。
如果那个时候,高屠的灵魂已经附到了人偶上,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那跌宕起伏的对局,赌注就是我们的生命呢?
而那个与我对弈的老人,或许就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只在草色烟光里,在荒凉萧瑟中,默默的等待。
等待迷途的旅人踏上它早已布置好的陷阱,追随着它蹒跚的脚步,踏上死亡的道路 或许昨夜那奇异的经历,那命悬一线的对局,那状如妖魅的老人,只是一场夏末秋初的噩梦。
你我平凡众生,在梦醒时分,终须面对人生的滚滚风尘!
就像现在的我和高屠,不得不顶着烈日,站在官道上拦截过路的马车。
因为接近长安,官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飞梭!
但是就是没有一辆肯停在我们面前,倒是吃了一肚子的泥灰!
“就是你!”我一边拦车一边指责着高屠,“还不快把胡子刮刮,不然我们站到天黑也不会拦到一辆车!”
高屠倒是听话,从腰间掏出明晃晃的屠刀就往下巴上招呼!在大太阳下面刮起他那蓬勃的胡须来了!
这次更没有一辆车肯载我们了。
所有的车夫远远的看到了刀影就慌忙逃窜,快马加鞭的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
结果我们除了收获了一肚子的黄土以外,一无所获。
最后好不容易一辆运东西的马车车夫肯收留我们师徒,而我也不得不为这几乎散架的破车付出了高昂的路费!
“长安啊!是好地方啊!”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吹嘘,“那城市就像一个国家一样大,围墙像是天一样高!”
我虽然明知他是在胡扯,也不得不坐在硬得咯人的木板上陪笑。
“那里有天下的才子,最美的佳人和富甲一方的商贾!”
“有没有会下棋的人?”我听到此处立刻来了精神。
“当然有!”车夫回头以见过市面的目光轻蔑的看了我一眼,“棋社如织,高手如云!还有的人下棋下到翰林的职位!”
听到他的一番描述,我突然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找到那些棋士去厮杀一番。
长安,在我的心中,一下就变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存在!
但是当时的我实在是过分乐观,忘记了自己拦住的这辆车是个运酱菜的!
而车夫自然就是酱菜铺的伙计。
居然在一缸缸酱菜坛的熏陶中发起了美梦,把这个伙计没有边际的臆想当了真。
浑然忘记了,经过天宝年间的那场可怕的动乱。
长安现在已经是一个繁华的空壳,里面除了腐败,已经一无所有!
于是我就在酱菜坛的包围下,和与我一样豪情万丈的高屠,晃晃悠悠的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了远在天边的一个恢宏城市。
彼时正是夕阳西下,西天一片嫣红,漫天的红霞像是朝圣的使徒般际会在落日的周围。
我见了这壮观的景象,一时被摄住心魂。
因为那落日之下,就是大唐的长安!
我的天下!
虽然那惊鸿一瞥看似近在眼前,我们却还是又走了半天,直到第二天城门大开的时候才抵达了长安城。
一进城门,我和高屠的眼睛顿时不知该放在哪里!
道路旁的酒肆里,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正在吆喝卖酒;熙熙攘攘的集市中,还有高鼻深目的蓝眼睛的人在闲庭信步;更有霓裳缥缈的美丽妇人,袒胸露背的从我们身边款款而过。
数不清的茶楼酒肆,灯红酒绿,乱花迷眼,直叫人流连忘返,不知归路。
我们师徒二人,不知不觉逛到天黑,还是意犹未尽。
其间路过一家卖肉的铺子,高屠居然对那个满身横肉的屠夫表现出无限的崇拜之意,赖在人家的肉案前死活都不肯走!
最后还是我费劲力气,连拉带拽的才把他弄走。
但是长安城虽然繁华迤逦,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简直就让我们师徒措手不及,目瞪口呆了。
现在天色已晚,星辉满天,我们正在一家客栈的门口,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厮。
他正竖起两根手指,面带鄙夷的放在我们面前。
“天啊!二两银子一晚!这简直就是明抢……”真是的,早就听说洛阳纸贵,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长安的客栈更贵!
“爱住不住!长安城里的客栈都是这个价钱!”小厮说完,就豪迈的一把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师傅?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高屠呆呆的站在空旷的大街上,看了看满天星华,绝望的问我。
“徒儿啊!所谓世路风霜,炼心之境;世情冷暖,忍性之地也!如果没有经过一番锤炼,怎会有所作为?”我只好再次祭出从师傅那里学来的绝招。
“师傅……”高屠受骗两年,终于有些觉悟,戚戚艾艾的望着我,“我怎么总觉得你是在骗我……”
我听了只好尴尬的拉着他继续往前走,看能不能在这十丈软红中,找到一处可以栖息。 这一走就不知多久,走得我腿脚麻木,浑身虚软,还是没有找到一家能住得起的客栈。
就在我行将绝望的时候,在黑暗的街道中,两个大红灯笼灼热了我的眼睛,依稀是客栈的模样。
“我、我们再去问问!”我贼心不死,艰难的拉着高屠,往那两个灯笼的方向走去。
可是走到一半,我们师徒俩就非常识趣的同时往回走。
所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那是个客栈没错,可是大门修得华丽富贵,一看就不是区区几钱银子可以打发的。
“二位客官!你们是要住宿吗?”就在我们走了十几步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我和高屠听了,立刻停下脚步,回头往后看去。
红色的灯笼下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衣饰端庄,正面带笑容的朝我们殷切的招手。
“快进来吧,这里有便宜的房间!”老太太笑得像是夏天的葵花一样灿烂,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我看了看那华美的大门,咽了口口水,鼓足勇气问,“多少钱一晚?”
她听了朝我比出三根手指,“三钱银子!”
“住!”这次没等我说话,身后的高屠就扯着嗓门大叫,“累死老子俺了,终于找到个能住得起的地方!”
引路的小厮很快跑出来,弓着背,提着灯笼,带着我们来到一个朝南的客房。
我一边打量着面前舒适宽敞的房间,一边暗自偷笑!
这次真是赚到了,这么好的地方,简直比刚刚要二两银子的那家强了不知多少倍!
但是我却乐观过头,再次忘记了:向来无奸不商,在商人那里,永远不要想捞得半点便宜!
因为赶了一天的路,我抱起被子就滚在榻上,好舒展一下我疲惫的老腰。
哪知高屠却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突然拉着我的袖子,用一双小眼死命的盯着我。
“乖徒儿,找、找为师的有什么事?”那认真的模样百年难得一见,活象是庙里的活鬼,让人不敢怠慢!
“教我下棋!师傅,这么多天,你还什么都没有教过我呢……”
我拼命睁着打架的眼皮,心中暗自盘算。
高屠虽然粗陋了一些,但是做了我两年徒弟连棋子都没摸过,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对这个把杀猪的一套奉为人生真谛的徒弟有着入木三分的了解,生怕他生起气来,把对付猪的手段放到我身上演练一番。
于是我就拼命挣扎的爬起来,暂时告别的软软的被褥,从包袱里摸出一张纸画的棋盘,一一摆出黑白双子,为他耐心讲解。
“这叫门吃、这种就是双吃,还有这样的是抱吃!”夜深人静,我在烛光下仔细摆着棋子,“懂了吗?”
“懂了!懂了!”高屠一拍大腿,脸膛涨得通红,兴奋的说,“天老爷,比吃猪肉的方法还多!真是有趣!”
我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懂还是假懂?
但是难得他今天兴致高昂,精神可嘉,我边摆边讲的说到口干舌燥才闭了嘴!
而且或许是受了高屠的影响?
在他炯炯的目光下,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做别人老师的感觉竟是这样好!
“那个落子的口诀记住了吗?”我胡乱从房里摸了杯水,浸润了一下干燥的喉咙,问正在锁眉凝思的高屠。
“记住了!”高屠飞快的回答,声如洪钟,“金角银边草肚皮……”
听得我心花怒放,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我循循教诲下,连一向长着猪脑的高屠都开了壳!
既便孔夫子在世,也不过如此!
然而就在我正得意忘形的时候,耳听高屠又继续道,“嘿嘿,这就跟猪一样!猪蹄筋道肥美,最为有嚼头!而肋条上的肉虽然也很好吃,但是还是差了一截!那个猪肚子就不用说了,全是下水,根本没有什么好吃的!”
我听了这话,差点被他气得没了脉!
然后一头栽倒在了棉被里,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但是迟钝的高屠显然没有发现我的反常,居然还得意洋洋的补充了一句,“看来我真有学棋的天分啊!”
这次一口鲜血涌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的咽到了肚子里!
忍耐!忍耐!要忍耐!
大丈夫应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我躲在棉被里,拼命压抑着自己要揍他一顿的冲动,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十四章 访 客
因为白日里过于奔波劳累,我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没有了知觉。被无边无际的香甜睡眠包围,只愿就此一觉睡去,不复醒来。
然而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的时候,突然从门外传来了细密的敲门声。
那声音不大,却似乎声声都印在人的脑海中,让人避无可避,。
我被吵得心烦意乱,只好费力的睁开沉重的眼皮。
周围一片漆黑,厚厚的帷帐从床梁上倾泻而下,在黑夜里映出层层叠叠的魅影。
我晃晃悠悠的爬了起来,路过厅堂的时候见到了正在木塌上鼾声如雷的高屠,急忙伸手推他,要显示一下做师傅的威风。
“高屠,高屠,有人敲门呢!你快点给师傅开门去看看!”
可是高屠只是咂了咂嘴,继续睡觉,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只好自己跑去开门。
普天之下,做别人师傅做成这样的,是不是仅我一人,别无分店?
那敲门的声音不徐不慢的悠悠回响,似是门外正站着一个温和有礼的客人,在面带微笑的等候着主人的款待。
“来啦,来啦!”我忙不迭的叫着跑过去,拉开门闩,一把拽开大门。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正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眉目清秀的蓝衣少女,正抱着一个水壶朝我微笑。
“客官,要茶水吗?刚刚煮好的!”
“不要,不要!”我见状不耐烦的朝她摆了摆手,来之不易的睡眠就这样被葬送了。
看这模样,这个女孩八成是客栈的仆役。明天一定要跟店家说一声,茶水虽好,也不要赶到半夜送!
可是我刚刚要把大门关上,她就突然一把拉住门沿,“喝一口吧,公子,很好喝的茶水,我刚刚煮好的!”
她那执着的模样把我吓了一跳,暗夜里看来,本来清秀平和的脸上竟平添了一份狰狞。
我吓得跟她角了半天的力才关上了大门,结果门外依旧传来她不依不饶的敲门声。
“真是讨厌,不要敲啦!”我用棉被捂着头,可是声音还是像潮水般涌来,充斥了无边的黑暗,根本就无处闪躲。
结果这可怕的敲门声就这样无休无止的响了一夜,再加上高屠声势震天的鼾声。
真是大声,小声,呼噜声,声声入耳,以波涛汹涌之势,轻而易举的淹没了我来之不易的睡眠。
直到天边泛起青白,那清晰可闻,扰人心烦的敲门声才终于停止,而我也解脱般的呻吟了一声,眼睛一闭,去会久违了的周公!
但是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我的眼睛刚刚闭上,一个可怕的噩梦就接踵而来。
梦里好像有一个人,坐在我的床头,黎明的光辉撒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宛如黑夜的玄衣上,镀上一层温暖的淡棕。
“你是谁?”我被他吓得一跃而起,大门还好好的关着,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子玄啊,你忘记了吗?”他说到这里,转过头,朝我得意的微笑。
那张脸我认识,就是在山里曾经和我有过一局之缘的少年,就是在那次对弈之后,师傅把我赶下了山,任我自生自灭。
“子玄?”我呆呆的看着他,像是看另一个自己。
两年光阴流过,我长大了,他也一样,脸上褪去稚气,平添了一丝坚毅,这感觉像是邻水照花,诡异而新奇。
“不错,我就是子玄,不过你不会认识我的!”
“为什么?”我想我们一定是什么亲戚,天下之大,怎么那样巧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而且连名字都这么像呢?
“因为……”子玄说到这里,伸手指了指我的身后,“我一直在那里,从很久的时候开始!总有一天,我会出来!”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急忙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只有雕花的木窗,和淡淡的晨晖,哪里有什么东西。
可是等我再回过头去,却发现那个自称子玄的人已经不在了,只有空落落的床头,被褥上甚至没有人坐过的痕迹。
我被这奇异的事情吓得一个激灵,接着飘摇的意识瞬间回复到了身体里。
好像一个人,正抓着我的双肩在用力摇晃,让我不得安生。
“师傅,师傅!你怎么了,快点起来啊!”比手劲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声音,像是敲破锣一样嘶哑难听。
我只好艰难的睁开了眼睛,眼前是高屠一张关切的丑脸。
“唉呦,你可醒了,刚才大呼小叫的说梦话,吓我一跳!”高屠见状松了口气,端起桌子上的水壶开始牛饮。
我急忙揉了揉眼睛,窗外阳光大好,翠鸟争鸣,是个清朗的早晨,一切都是这样的安详而美好。
身边有小厮拿着家什在忙忙碌碌的收拾房间,而高屠则抽出闪亮的屠刀,正在往下巴上招呼,忙着整理仪容。
“徒儿啊!”我想到昨晚奇异的遭遇,和今早莫名其妙的梦,好奇的跟他打听,“昨晚有人敲门,你听到了没有?吵得为师几乎没睡!”
“哪有!师傅那一定是你的幻觉!”高屠在闪烁的刀光下频频摇头,“俺一向睡得不踏实,要是有人敲门,俺一定能听到!”
这话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以我跟他相处两年得来的经验,他半夜被人家抬走卖掉都不会醒。
但是不知为什么,拎着一桶脏水,刚刚走到门边的小厮,听到我的话,却突然身子一晃,就把半桶水撒到了地上! 第十五章 观棋又语
虽然昨夜几乎一夜无眠,可是我还是执着的穿戴好白衣,就要带着高屠出门。
盘缠眼看就要花光,再不去宰两条肥羊,将来生活堪忧!
但是今天很奇怪,我的眼前,我的心里,好像总是有人影在不停的晃来晃去。
我拼命的摇了摇头,还是不能把影子从脑海里甩脱,最可怕的是,当我一贯白衣如雪,风度翩翩的走到大街上时。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细小的声音:“真是少年心性,居然酷爱白衣!要知道,只有有钱的公子哥才会如此肤浅!”
“高屠!”我茫然的望了望四周,回头道,“你有说什么吗?”
“嗯?”高屠正在对着一个擦肩而过的美女发呆,就差把眼珠子交给人家保管,见我叫他,似乎非常不耐烦,“没有,没有!师傅你到底是怎么啦?”
确实不是他,因为那个奇怪的声音像是从我的心底窜出,直接映到耳朵里,清晰得如我自己的意志一般。
高屠说的没有错,我确实有些不对劲!
似乎从来到长安之后,我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我尽量压抑住这种奇怪的感觉,跟路人打听了一下,往长安城东边运河的方向走去。
据说在那宫门前宽广的运河边,有才子吟诗作对,有弈棋高手在比拼棋艺,还有貌如天仙的歌妓,会乘着华丽的画舫顺水而下。
本来高屠空着肚子和我走路,还满腹怨言,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神采奕奕,一扫疲态,几乎是拽着我往运河的方向跑去。
等我们到达河岸的时候,正是艳阳高照,在夏末灿烂的阳光下,确实有很多人在河边吟诗作对,以文会友。
柳树下还有或老或年轻的人,正在席地对弈,围观的人有多有少。
如果哪边有人出了妙招,观棋的人就立刻舍弃自己正在看的这局棋,跑去聚拢观望在那边的对弈。
结果,我在旁边只看了一时三刻,就发现有一个棋局,已经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声势之大,蔚为壮观。
“高屠,高屠!”我急忙伸手拽高屠的衣袖,“那边估计有高手对弈,我们过去看看!”
哪知高屠像是脚下生了根一样,动也不动,一双小眼仿佛生了倒钩,直直的盯着运河边上两艘描金画银的楼船。
“真是孺子驽钝,不可教也!”我见了他的模样,立刻觉得脸上无光,这哪像个棋士?倒像是个登徒子!
哪知还没等我出言训斥,就听高屠茫然的问我,“师傅,你说什么?褥子?我们在大街上,这里没有褥子啊!”
气得我血气上涌,差点又要背过气去。
只好把他一个人扔下,自己往人群的方向走去,可是身后的高屠却显然没有明白自己的愚蠢,依旧用关切的眼神望着我,依稀是在替我的健康担忧!
因为早就习惯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宝贝徒弟,所以我几乎是看到棋局的瞬间就把他忘到了脑后。
对弈的是两个老人,正如仙人般端坐入定,眉须轻颤,拈子的手却平稳有力。
每落下一子,似乎都经过谨小甚微的思考计算,一局棋下得凝重中蕴含着力度。
我好不容易分开层层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却发现棋盘上的黑白双子,正厮杀得难解难分。
其中白子处于弱势,但是也并无转圜的余地。
这两个人下棋,倒像是老友间品酒喝茶一样,都不下杀手,却每步棋都留有后着,我粗略的算了一下。
这局棋下到此处可有十几种变化,黑白双方都有取胜的机会,只是白子却只占了三成的胜算,而黑子则占了七成!
如果换成是我!刀锋一闪,就已经把白子潜伏的巨龙拦腰截断,根本就不会留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看来长安棋客的棋艺,也不过如此!
不过起码不用再为日后的衣食发愁了!
然而就在我得意洋洋,甚为自满的时候,突然被身后一个大力狠狠的顶了一下后腰。
本来我就探着脑袋,下盘不稳,被人一撞,就一下扑到了那激战中的棋盘上。
黑白两色的琉璃双子,立刻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滚落了一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而我则满身灰土的趴在地上,那木质棋墩的尖角,则毫不客气的顶在我的肋骨间,直让人欲哭无泪。
就在我狼狈万分的时候,耳边居然又响起一个细细的声音,“让你穿白衣!穿时是整洁素雅,殊不知真要摔个跟头,那才叫万分好看!”
这话听得我立时火冒三丈,爬起来就朝一个老头喊:“闭嘴!以为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吗?腹诽他人,最是下流!”
结果那个老头本来惊愕万分的脸,就在我的眼前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手一拍棋盘就跳了起来,“哪里来的顽劣少年!不但打扰老夫的棋局,还出言不敬!”
完了!完了!
刚刚嘴一快,就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我趴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望着眼前气得跳脚的老头,只觉得心如寒潭,一冷到底!
我想起了师傅多年对我的教诲!
观棋不语,是对下棋的人的起码的尊重,想当初我就是因为嘴快才导致师傅输光了房子。
哪知几年过去,悲剧重演!
而且我还颇有长进,这次已经不是在随口支招,而是身体力行,直接掀翻了人家的棋盘!
第十六章 赌 局
我想到这里,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并用,扑了扑身上肮脏的灰土。
本来如落雪般耀目的白衣,现在已经活活是个癞疾头,一块黑,一块白,惨不忍睹。
我抓着自己的衣襟,垂首站在人群中,默默的发呆。
难道我真的不该穿白衣?就像那个声音说的一样,越是纯洁无暇的东西,越是容易被染黑!
而且一旦脏起来,则更加不堪入目。
然而还没等我发完呆,其中一个老头就又在朝我跳脚,“快点复盘!你要是摆错了一个子,有你好看!”
因为这局棋我并不是从头开始看的,要说复盘,谈何容易?
这简直就是在给我出难题!
但是事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一一捡起黑白双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摆了起来。
好像此生都没有这样难堪过!
那么多双眼睛,像是剑一样,牢牢的对准我的身体,锋芒毕露,似乎都等着随时看我的笑话。
身上是灰土斑驳,甚至连我一向不束的头发,都显得更加杂乱起来。
不过好在还有棋子!
它们在我的手中窃窃私语,随着我的心跳在轻轻的脉动,仿佛在不停的安慰我。
于是只一会儿功夫,我的周围仿佛就变成一片空旷,那些嘈杂的人声都渐渐离我远去,只有我和那些冰冷剔透的两色琉璃,在互诉衷肠。
它们在我的驱使下,七窍玲珑,聪颖伶俐,很快就找到了刚才站立的方位。
或执刀,或持盾!
或进攻,或防守!
或为兵,或封将!
一场攻守兼备,阵形严谨的战役,转眼间就栩栩如生的在棕色的棋盘上慢慢成形。
“好了!”我落下记忆中的最后一枚黑子,得意的拍了拍双手,“老丈,你看看对不对?”
那个老头面带怒气,似乎奚落我不成,让他非常失望。
接着一撩袍角,就坐在我对面,拿起白子道,“既然如此,我们继续下下去吧!”
我看了看他手上拿的棋子,心中却很失落,因为这个执白的老人明显没有那个执黑的棋艺高超。
“那个执黑棋的老人呢?”我急忙四处打量,却见周围只有围观的各种各样的陌生面孔,却没有一个是刚才的那位老人。
估计是方才见棋局被打扰,拂袖忿忿而去了。
哪知对面的老头听我这样一说,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小子好托大!看来老夫是入不了你的眼啦?非得宋筹人不可?”
“不、不、不!”我听了急忙摆手,“只是这局棋黑子已占优势,我此时再下,胜之不武!”
那个老头这次总算没有发难,颓然的点了点头,“确是如你所说,事已至此,白子没有生机!”
“也不尽然!”我说着拈起一枚白子,敲落在棋盘上,“如果落子在这里,可以赢黑棋5路!”
“那这里呢?”老头伸手指了一个地方。
“那里不行!”我接着落下另一子,“落子此处,能赢黑子3路!”
这次老头不说话了,以迷惑不解的目光望着我。
“如果落子在这个眼位,则可攻可守,后手无穷,还有三种变化……”
这次我还没等说话,就见一个又黑又糙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就落在棋盘上,“要是黑子落在这里,看你那枚白子,还有几种变化!”
这步棋走得极为凶险,虽然断了白子的出路,却也使一片黑子置于死地。
是标准的自杀走法。
我急忙抬头去看,面前一个很高很瘦的人,正居高临下的看我,目光中充满了挑衅。
“小兄弟!我们下一局吧!”他说完就大大咧咧的坐在我对面,把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又长又窄的东西放到地上。
更为奇怪的是,他接下来放下的居然是一个竹子制的笼子,里面有一只金黄色的松鼠,正拽着它蓬松的大尾巴在窜来窜去。
我愕然的看了看那只松鼠,又抬头看了看他,两者的距离不啻十万八千里,居然还能有联系?
长安果然卧虎藏龙,令人叹为观止!
但是他接下来说的话就让我仿佛觅到了知音,他把又黑又干的脸凑到我的面前,那上面还有一道显赫的刀疤,“咱们赌一局棋吧!你执黑还是执白?就接着现在这盘棋下!”
此话真是深得我心!
我听到此处,一拍棋盘就站了起来,扯着嗓子把远处正在隔河望美人,口水横流的高屠叫回来。
而围观的人听说要赌棋,也跟着来了精神,立刻就有人坐庄,呼喝着押黑还是押白。
白棋一赔十,黑棋一赔五!
我第一次看到长安的人这样赌棋,果然是天下之都,真是有气魄,这样一来连下注的人都比以往一对一多上数倍。
“我执白!”想到那可观的一赔十的赔率,我的眼前就闪烁出白银的哑光,急忙把装着白棋的棋盒抢过来,牢牢的抱在怀里。
接下来还不忘嘱咐一声:“高屠,押白子!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押上去!”
高屠听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豪迈的扔到了地上画的圆圈里。
就连那个刚才那个执白棋的老人也没走,颤颤微微的挤在人群中,拼命的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把一锭银子扔到了白子那边。
“小兄弟,一定要赢啊,老夫押的可是你!”
我看着他企盼的目光,伸出的右手的大拇指,朝他笑了一下。
“放心吧,老头!”高屠则在一边笑嘻嘻的说,“你看有这么多钱,俺师傅一定会赢的,他最喜欢的就是钱了!”
真是知我者莫若高屠也,一语道破我的本质!
于是我只好羞愧的收起大拇指,拈起一枚白子,轻落于棋盘之上,不在刚刚我指出的那三处,而是在,千军厮杀的腹地之内!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7-26 14:38 编辑 ] 第十七章 棋逢对手
这一子落下,那些围观的人立刻没有了声息,过了一时三刻,周围方响起嘘声一片。
“烂棋!”、“输定了!”、“庄家,反悔行不行,我押黑!”
那一步棋子,违背棋理,根本就是送死的。
对面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瘦子,见状伸出粗糙的大手,沉稳的把那枚白子提走。
但是很奇怪,他的脸上居然没有半分欣喜之色,难道他看穿了我的计谋?
他这一子刚刚提走,那边的庄家就忙不迭的见风使舵,扯着嗓子又在喊:“白子一赔十五!谁来押啊!”
可是任他叫破喉咙,也没有人在白子上再扔钱,只有高屠依旧老神在在的一边观棋一边翘首望着河上的霓裳艳影,只差脖子没有抻断。
一赔十五?大概差不多了!
我想到我们口袋里的银子,仔细的算了算帐,似乎已经看到了将来大鱼大肉的美好生活。
“该我了!”那个奇怪的瘦子说完,拈起黑子,缓缓的落在了棋盘上。
他这一子落下,本来如一位循循善诱的导师一样的温和超然的黑子,瞬间就锋芒毕露。
再也不见慈眉善目,只有杀气腾腾,宛如一位绝顶的杀手,尚未拔刀,杀气已然冲天!
好棋!
我在心底暗赞一声,只觉得口舌干燥,兴奋异常,突然有一种久违了的棋逢对手的感觉。
随手就落下一枚白子,依旧不在刚刚说出的三处,另辟蹊径,如敢死的勇士般,一头就扎入黑子即将形成的长龙。
你用刀!我就用剑!
眼前闪烁出冰冷刀具的无情光泽,划破了潮热的空气,紧接耳边仿佛响起“锵”的一声脆响,刀剑相交,迸出耀目的火花。
“好小子,有两下子!”那个瘦子说着摸了摸下巴,又落下一枚黑子。
刀锋突变,实中带虚,点点寒光,似在迷惑对手。
我仔细的算了一下这步黑子的后着,在边角处又落下一枚白子。
管你如何变化,我以不变应万变!
古朴的名剑,带着沉稳和坚毅,缓缓刺出,虽然后手很少,却胜在力量无穷,令人不可小觑。
那个瘦子看到我这步棋,突然兴奋得摩拳擦掌,脸膛涨得通红,“刚刚,刚刚你是装的?是不是?”
那当然,一赔十和一赔十五,完全不能比!
初来乍到,我怎么能辱没了玄华子关门弟子的名头?
“太好了,太好了!”非常奇怪,他似乎比我还高兴,紧接着又走了一步。
我也毫不手软,跟着贴上一枚白子。
“啪”、“啪”!
一声连着一声!
我们下棋的速度越来越快,棋盘上的变化也越来越复杂。
仿佛一个狠辣的刀客,和一名内敛的剑客,在这星罗棋布的方寸中,施展绝学,衣裾翩翩,在以性命相搏。
一会儿是刀锋压倒剑锋,一会儿是剑光暴长,刀光滞涩。
或快,或慢,或辗转,或腾挪。
陷阱连着陷阱,死地又蕴含着生机。
那一招招如秋水般绵密冰冷的寒光,似乎就要突破棋盘,冲到外面的无限天地中去。
我的耳边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乱成一片,有周围杂乱的人声,有从棋盘上传来的刀剑互击的声音,还有哀嚎不绝的,一枚枚被提走的棋子无奈的哭声。
一时间,似乎世间万物的声音都在我的耳边绽放,像是夏日里盛放的木芍药,张扬着娇美婀娜的花瓣,在艳阳下喷薄出绝世的芳华。
不知又交了几招,我暗暗担心钱袋中的银子,终于不耐烦起来。
几步棋都走得狠辣无比,仿佛温和儒雅的剑客,瞬间卸下了波澜不惊的面具,露出了嗜血的狰狞的本性!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一招连着一招,招招取人要穴,剑剑逼人心脉,让人闪无可闪,避无可避,甚至连呼吸都要被剑光封住。
终于对方被逼入死角,刀光已经再无施展的余地,只能弃子投诚!
“我、我输了!”那个瘦高的男人,拈着一枚黑子,看了棋盘许久,左思右想,终于再也不知落子何处,只得缓缓放下。
“呼……”我听到他认输,只觉得胸口一块大石除去,长长的舒了口气。
就差一点!为了那可观的一赔十五的赔率铤而走险,险些输光了老本!
看来还是师傅说得对,贪多无宜,适可而止!
比起我那诡计多端的师傅来,我显然修行得远远不够!
周围不断传来惊诧的声音,那些围观的人对这局棋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还有小孩子在拿着纸笔,仔细的描画着棋谱。
我的心思却全不在棋盘上,对方一认输,就忙不迭的钻到人群外,跑到庄家那里去分钱。
庄家愁眉苦脸的把押在黑子那边的银子,仔细的分了一堆给我,怨毒的目光,仿佛蛇蝎一般,就要把我活拆了吞下肚去。
但是我对他视若无睹,只低头数钱。做人就是如此,大多时只看到对我们有宜的,君不见史上多少智者都佯装瞎子!
“好多钱啊!”高屠终于被银子的光辉吸引,暂时收回了打望美女的贪婪目光,开始跟着我数银子。
可是数着数着,我发现不对劲了!
怎么刚刚和我对弈的那个脸上带疤的瘦子,也美滋滋的钻出人群,站在垂柳下数着到手的银子?
“嘿嘿!”他似乎看到我诧异的目光,抬头朝我奸笑了一下,“刚刚我看你指点那老头的几手,就知道未必能胜你,就也把钱押到了白子那边……”
我顿时如坠冰窑,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
我说他怎么在我棋行险招的时候没有半分欣喜之色,在兵败如山的时候也泰然处之!
原来如此!
可是还没等我发做,那个庄家就已经瞧出端倪,再次亮出高亢的嗓门,扯着脖子喊了起来,“这两个人联手使诈啊!他们诈赌啊!”
周围的人顿时在这一声提示之下恍然大悟,接着悲剧再次重演。
我和高屠拿着来之不易的银子,在一帮人的追杀下继续开始狂奔。
只是这次身边又多了一个人,他的腿脚比我们师徒二人快得多,饶是拿着一把沉重的长刀,拎着一个装松鼠的竹笼子,还是远远的把我们抛在了身后。
我一边跑得气喘吁吁,浑身脱力,一边钦佩的望着前面一个不知疲惫,腿脚如风的背影。
今日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棋逢对手!
第十八章 夜半敲门声
后来直跑到天黑,终于摆脱那些人的追杀。
我才腿脚发颤吊在高屠的手臂上,跟着那个瘦子跑到长安的一家酒馆去喝酒压惊。
“来来来,敬你一杯,今日一局,真是巧逢知己啊!”他得意洋洋的一脚踏在椅子上,一手端起一杯酒,笑呵呵的说,“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离刀!你也就这么叫我吧!”
“利刀?”我听了不由纳闷,怎么还有这么怪异的名字?
“不是利刀!是离刀!”他说着“刷”的一声从那个长布包里抽出一把长刀,“我是个刀客,只要刀一出鞘,就要有人面临分离,所以人家才给我起了这样一个诨号!”
“我姓严名子素!叫我子素便可!”
可是还没等我说完,旁边的高屠就开始等不及的现眼,哈哈哈的一阵大笑之后,像是唱戏的一样指着我,“你知道我师傅这名号的由来吗?”
离刀瞪圆了眼睛,端着酒杯等下文。
我见状拼命的伸手拉他,想阻止他继续丢人,可是高屠永远都不会了解我的意思,居然献宝一样的继续喊。
“你知道三国时候的棋圣严子卿吗?俺师傅就是他投胎转世的,所以棋艺才这么厉害,连神仙都下不过他!俺认识他到现在,都不知看他赢了多少局,赚了多少钱,简直就是逢赌必赢,打遍天下无敌手……”
越到后来说得越不像话,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只好在他的口沫横飞的嘴里塞了一只猪蹄,他才终于识像的闭上了尊嘴。
“呵呵!”解决完高屠,我不好意思的边喝酒边挠头,“其实,这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借个响亮的名号,聊以为生而已!”
离刀听了,似乎深有感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错,不错,都是假的,其实什么刀啊,圣啊的,都只是取个声势,我明白的!”
确实,生命无法复制,命运也是如此。
我们都心知肚明,自己的人生,永远都沾不了别人的光,终究还要靠自己的双足走下去!
后来直喝到月上中天,我们三个才迷迷糊糊的离开了酒馆。
“刀、刀兄……”高屠大着舌头跟离刀话别,“别送了,我、我们到了……”边说边指着客栈的金字招牌。
我已经神智不清了,只看到离刀那张又瘦又干的脸似乎突然抽搐了一下,甚至连上面那道狰狞的疤,都跟着跳上三跳。
“有什么问题吗?”我站在月朗星稀的大路上,只觉得冷风吹散了一半的酒气。
“呵呵……”离刀翻了翻眼睛,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神态看了看我和高屠,那模样仿佛是在看两个被卖的人牲。
我看到他的眼神,突然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果然,下一刻他就在说,“你们是不是住在这个客栈最便宜的,朝南的那个房间?”
我和高屠听到此处,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
“你们可知道,那个房间为什么会如此便宜?”
这次我们又同时摇了摇头,但是饶是粗笨如高屠,面上也已经现出一副不好的神色来。
“唉!你们真是蠢到了家!”离刀说完,把那把长刀往背后一扛,拎着松鼠笼子就急忙挥手和我们道别,转眼就消失在长安如织如网的街道尽头,活象后面有厉鬼在追他一样。
而我和高屠则大眼瞪小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呆呆的立在冷风圆月下,不知所措。
今日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下得了狠心,为朋友两肋插刀!
原来刀都是插在朋友的两肋的!
不知在街上站了多久,我和高屠才状起胆子,迷迷糊糊的往客房摸去。
楼梯里摇曳着昏暗的烛光,木板“咯吱”、“咯吱”作响。
我这才发现,前日里看来舒适无比的地方,今天竟平添了几许诡异的气氛。
而且似乎有一缕血腥的气息,总是如影随形般,萦绕在我的鼻翼,挥之不去。
我想起昨天梦到的那个少年,他上次来到深山里和我对弈,便是如入无人之境,这次更是奇异,竟然能够跑到我的梦里。
难道装神弄鬼的就是他吗?
确实,他很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倒像是虚无飘渺的,一种遥远的存在。
可是还没等我继续想下去,就看到打扫房间的小厮拎着一块抹布在走廊里忙活,依稀就是早上见到的那个。
我朝高屠使了个眼色,他就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如凶神恶煞般,一把提起那个小厮的衣领。
“臭小子,你想骗爷爷俺,说!这个房间为什么这么便宜,到底有什么古怪?”
看来高屠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在不用心计脑筋的地方,他还有无尽的潜力可以挖掘。
“啊,大爷啊,你放过我吧!”那个小厮立刻被他的模样吓得忘了自己姓啥,腿脚发颤,脸色发青,“我只知道,传说这个屋子有古怪,掌柜的总是租不出去,就低价组给不知底细的外乡人,但是有些人住了几天,就被吓得疯疯癫癫的出来了!”
“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没看到什么……”小厮哆哆嗦嗦的说,“只是,据说总是半夜听到有人敲门!”
我的心立刻“咯噔”一下,跳得飞快!
不!不是那个穿着黑衣的少年!
而是女人!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7-26 14:38 编辑 ] 第十九章 变 化
“师傅,我们该怎么办?”高屠听到这里,放了那个小厮,愁眉苦脸的望着我。
我看到他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由心生恻隐。
可怜的高屠,自从他上次遇到鬼打墙,睡了一次坟地以后,就由不信鬼神之论,变成了一个标准的虔诚信徒。
要不是他对香气扑鼻的猪肉有着执着的眷恋,估计现在早就跑到哪个青灯古刹里,皈依佛门去了。
“乖徒儿啊!”我一边回答他一边盘算着今天的收入和将来的日子,“不要紧的,相信为师的话,难道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要怕一个死人不成?”
要知道,这么便宜的客栈可是千载难逢,况且看昨天那个少女,似乎也没有什么怨气。
“师傅啊!!!”耳边响起了高屠凄惨的哀嚎,“你真是财迷心窍啊……”
我被他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但饶是如此,我还是毅然的推开房门,走进了房间。
从小到大,见多了这些断头断脚的东西,也不差这一个!
转眼就到了后半夜,高屠因为灌了几杯黄汤下肚,虽然心中万分害怕,还是抵不过身体的需要,一挨榻板就去和周公进行甜蜜的会晤了。
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意!
屋子里寂静无比,只有油灯爆出闪亮灯花的“噼啪”声,和高屠此起彼伏的鼾声。
我一个人坐在孤灯下,想起昨夜敲门的那个少女,她身量单薄,面目清秀,完全不带一丝劣气。
这人世间到底有什么,令她如此牵挂,以致肉体已经腐败消失,灵魂却依旧不灭!
还要不依不饶的夜夜敲响,这陌生的房门。
但是还没等我想完,沉静如一汪死水的夜色,就被突乎而至的几声的叩门的清响,瞬间打散。
宛如一粒石子溅入波光,荡起微弱的,浅淡的涟漪。
我被这毫无预兆的敲门声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只呆呆的望着眼前紧闭的雕花木门,不知所措。
虽然刚才还自信满满,但是这恐惧的一刻来临之时,我还是跑去拼命的拍起熟睡的高屠给我壮胆。
“嗯?怎么了?”他正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爬起来,“好像有人在敲门啊!”
“是啊,是啊!”我急忙把他推向门边,“去帮为师的看看,门外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高屠显然睡晕了头,居然把刚才的恐惧忘到了脑后,晃晃悠悠的爬起来,没有半分犹豫的拉开了房门。
“咯吱”一声,两扇房门应声而开,在黑暗的走廊中,正站着一个五官娟秀,长发凌乱的少女,正穿着朴素的蓝衫,哀哀的看向屋里。
“怎、怎么搞的……”高屠一扫刚才的英雄气概,面目扭曲的望着门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外面怎么没有人?”
他说完还探头出去,左看右看,可是萦绕在他周围的只有皎洁冰冷的月光,正在夜色里缓缓流淌。
我却可以分明的看到,那个蓝衫的少女,手捧着一个水壶,看到有人出来,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天老爷,谁在耍弄俺吗?”高屠立刻被吓得如秋天的落叶,高大的身体在夜色中瑟瑟发抖,而且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居然莫名其妙的大喊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
紧接着他双手并用,就要把房门关上。
与此同时,那个少女立刻面现焦急的神色,急忙扑过去,拼命的要阻止他关门。
“不要、不要,让我进去……”她绝望的哭叫起来,声音凄厉刺耳,惹人心烦,“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让我进去……”
但是高屠显然没有听到她的哭嚎,使出全身力气,拼命要掩上房门。
在狭窄的门缝中,少女还是不甘心的拼命往里面伸出手去,五根青葱般的玉指,突然变成了狰狞的白骨,死死的扣住了房门。
“不,不要关门……”我被眼前这骇人的变化吓了一跳,紧接着意识突然模糊起来。
眼前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回廊,那似乎是一座古刹,走廊昏暗而幽远,高高的庙堂上,还供奉着几个神秘端庄的菩萨。
那一座座佛像衣饰繁复,身上坠满五颜六色的油彩,手上拿着烫金的法器,正在乌黑呛人的浓烟中,居高临下的望着我。
它们宝相端庄,面无表情,正瞪着白色的眼球,似乎在看世间的好戏。一副了然于胸,看破红尘的姿态。
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还没等我想完,就听到耳边有人在问,“师傅,你在说什么,到底关不关门啊?”
我凭空打了一个冷战,意识再次飘到了遥远的天边,接着嘴又不受控制的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不、我不是你师傅……”
我怎么不会是他师傅?我难道不是我吗?
嘴巴又继续说,“我是子玄,你师傅胆子太小,躲到后面去了!他一直这样的,只要自己一害怕,就把我推出来!”
眼前高屠的脸上全是愕然,布满横肉的脸都跟着扭曲变形。
“师、师傅,你不要吓我啊!”高屠透着哭腔,含悲带惧的看着我,倒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其实我很理解这种感觉,因为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根本不像自己,倒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的意识恍恍惚惚,隐约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自己却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就像是春日晴朗的天空中,那些顽皮的孩子放的五彩缤纷的纸鸢,飘飘然的,身不由己的飞着,只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牵系着我的身体。
仿佛在恍惚间,我坚定的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对着门外的少女轻笑了一声,“你进来吧,这间屋子里,到底有什么?让你念念不忘?”
而那个少女则像是得到了救赎一样,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正感激的望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依旧在云雾中拼命的挣扎,但是却无济于事。
难道?这就是鸠占鹊巢吗?有一个可怕的鬼怪,从遥远的山上一直跟着我下来,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侵占我的身体。 第二十章 古韵潺潺
我还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少女就拉了拉裙摆,低头朝我行了一下礼,飘飘然的走了进来。
没有任何人,但是有风,轻轻爽爽的,浸润了冰冷的夜色,像是船舷上荡漾的双桨,从我们的面前悠然的划过。
高屠凌乱的头发被微风吹得飘了起来,桌上的烛火,也像灞桥旁胡姬的腰肢一样,轻盈的扭出妖异的火光。
“真的有人……,不!有鬼?”这次他大概信了,正以一副见了鬼的恐惧表情看着我。
“不要怕!”陌生的声音从我的嗓子里窜出,依旧是坚毅而冰冷,完全不似我平时的油腔滑调。
“师傅?你真的不是俺师傅……”这次他更加目呲俱裂,甚至还被吓得倒退了两步,“俺师傅从来不这样说话!”
“高屠,不要惶恐!”那个人似乎对这种反应非常满意,得意洋洋的说,“来,过来一起听这位小姐怎么说!”
那个蓝衫的少女,正紧紧的抱着一个破旧的水壶,面带感激的坐在我,不!是他的对面。
但是我敢保证,在高屠的眼里,那张空落落的椅子上一定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或许不希望表现出困窘的样子,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却站在我的身后,死都不肯坐下。
“说吧!”那个陌生人坐在灯下,不带丝毫畏惧的,用我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满身死气的女子。
而我呢?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无聊的看客,端坐在自己身体的深处,好奇的观望着眼前如此遥远,却又切身相关的闹剧。
少女鼓足勇气扁了扁嘴,“我本来是个长安城的歌妓,不知道死了多久,但是因为心中一直牵挂着一样东西,才让我无法超升!”
“是这个破水壶吗?”这次他倒是和我心意相通!从我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就很纳闷,为什么她要总是捧着这么一个缺口的水壶呢?
这话一出口,那个蓝衫的少女立刻脸色发青,用水银般的眼珠子白了我们一眼,完全没有了方才感激涕零的神色。
果然是小姐脾气,多变天气!
“当然不是!我是鬼,根本进不了人住的房间,因此才要找个借口才能让人放我进来。”
“可是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你吧!”
“是啊,他们真没用,拉开门一看到外面没有人,就吓得大呼小叫,还有的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她好像年纪不大,说到兴起就得意洋洋,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曾有过活着的日子。
“不、不,小姐你还是说一下,自己牵挂的到底是什么,我们把它找出来可好?”
谢天谢地,如果继续听她罗嗦下去,我的耳朵都能被她念出油来,看来这个占据我身体的人,在很多方面还是跟我有相通之处!
她大概也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在被打断之后,面现不快。
但是还是面带企盼的指着客房中的木榻,“就在那个地方,没有错!我那个时候就要病死了,客栈的掌柜一直想等我死了,就能拿那样东西抵房钱。我实在是舍不得它落到俗人的手中,就把它藏了起来!”
我急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心跟着一沉,似乎跌到了谷地。
因为那个木榻长约一丈,是上好的梨花木雕成,这叫我怎么把它抬走?
少女显然一眼看穿我的窘迫,急忙解释,“不、公子莫要误会,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木塌下面,只要让我再看它一眼,我立刻就走,再也不会对人世有任何眷恋!”
“高屠!”还是那个奇怪的声音从嗓子里响起,带着不容违背的坚毅,“快点把那个木塌搬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高屠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语气,但是鉴于师命难违,只好嘟嘟囔囔的走过去,双手一使劲,就把那个沉重的梨花木塌挪开了数寸。
眼前又开始出现如烟似雾的黑气,一缕一缕,似乎就是从地板下面喷薄而出。
这时我已经顾不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了,瞪大眼睛盯着那块棕色的,木头的薄板。
“就在这下面!”他明显比我更有行动力,在我还在想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拿起烛台,塞到木板的缝隙里,使劲的撬了起来。
高屠大概第一次看到我这样雷厉风行,亲历亲为的模样,张着一张大嘴,似乎已经魂飞天外了。
而那个少女则神奇激动,搓着双手蹲在我的面前,似乎即将与久别的恋人重逢。
地板在我的努力下,渐渐裂出一个一指宽的缝隙,接着“啪”的一声,整块翘了起来,惹起一阵尘土飞扬!
“真是的,这么脏!”他掩着鼻子,缓缓向下面黑洞洞的地方伸出手去。
真的很奇怪,虽然我不能控制身体,但是手上的感觉却丝毫不差的传递到我的心中。
那是一个木头一样的东西,又硬又长,而且还很宽,被人仔细的用布包着,稳妥藏在无人知晓的秘境里。
“就是它,就是它了!”我刚刚费力的把那个东西抱出来,那个少女就欢呼雀跃的不停手舞足蹈,“太好了,这么久了,我没有想到会再次看到它!”
我莫名其妙的探头看去,只见地上正放着一个粗布包着的东西,由于时间久远,布片已经烂成一缕一缕,隐约有几根精亮的细丝,如上等的丝缎般,在暗夜中闪闪发光!
手再次不受控制的伸出去,轻轻的抚摸那金丝般赫赫生辉的东西。
立刻有轻微的鸣声自我的手下传出,像是雨夜中燕子的低喃,柔软动听。
“琴?”
“对!这就是我生前使用的琴……”那个少女见了这具古琴,嘤嘤的哭了起来,“没有了这具琴,我的灵魂都没有存在的意义!所以我至死都惦记着它!”
我悲哀的躲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望着这个陌生的,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少女,只觉得心下凄然。
我想起了每日陪伴我的黑白双子,想到那墨线纵横的,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方寸沙场。
如果没有了围棋,我的人生又何尝有存在的价值?
我永远也不明白,那些看起来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东西,明明不会说话,更加没有生命,却为何能轻而易举的点燃我们的灵魂,使它如烟火般迸发出最璀璨绚丽的光芒。
甚至,至死无休! 第二十一章 我是我们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这个叫蓝裳的女鬼,因为她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又总是穿着蓝色的衣裳,我们干脆就这样称呼她。
她起先允诺得很好,只看一眼她的琴就会安心超升,所以我才会那么卖力的帮她。
但是事实证明了,鬼话就是鬼话!
千万不能轻信!因为后来她的行动和诺言简直是背道而驰。
非但没走,还每天晚上过来抚琴,一日不落,天天吵得人不得安宁。
“姑奶奶,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啊?”
高屠丝毫不受影响,每晚依旧鼾声如雷。
苦了可怜的我,总是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听到周围有若隐若现的琴音,扰得我夜夜不得安宁。
“严公子啊!我真的舍不得走,想到今后不能弹琴,我会比死了还难过!”她一听到我要赶她走,就用袖子掩着鼻子抽噎着哭。
而她一哭起来,周围的空气就跟着变得潮湿,甚至连风中都满溢着怀才不遇的凄凉味道,总是能令我想起那些悲伤的往事。
“姑奶奶!我求你了!”我急忙伸手阻止她,“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不会再赶你走了,你可以弹到你不想弹为止!”
“严公子啊,你真是个大好人!”她说着破涕为笑,又继续引宫按伤,边弹边唱: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唱的居然是那首著名的亡国之音。
声音飘飘袅袅,夹着道不尽的风流,在夜色中如激荡的潮水般,缓缓流淌。
我听了长叹口气,不想去阻止她。看她小小年纪,大概也不知这诗是什么意思,只是经常有客人让她唱,她就记了下来。
反正我也不是陈叔宝,她也不是张丽华,唱唱又有何妨?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刻已经是月上中天,夜色阑珊。
我却依旧挑灯夜战,拿着一枝饱蘸了墨汁的笔,在纸上挥毫泼墨。
我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他就潜伏在我的心灵深处,一有危机的时候就会跳出来帮我化解。
这段日子我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找了多少个奇人异士驱逐他,却都未成功。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我们共同存在于一具身躯之内,只能采用这样的方式交流。
“子玄!”他的字也像他的性格,行云流水,潇洒飘逸。
“为什么你会在我的身体内?你是鬼吗?”
“不是!我就是你!”
我看了看他回答的话,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不可能!你怎么会是我?我明明只有一个灵魂!”
“不,应该说,你不是你!你是我们!”
“我是我们?”
我越来越糊涂了,怎么会这样?他说我是我们?难道我不是一个人吗?
“可是师傅曾经对我讲过,我是天上的神仙不小心扔下来的一枚白子!所以没有父母,你又是哪里来的呢?难道你就是那枚黑子吗?我们恰巧落在了一个身体里!”
“你师傅骗你!”他毫不犹豫的写道。
“不、师傅不会骗我,有什么必要?”
“因为他不敢告诉你真相!真相总是令人恐惧!”
我握笔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他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我所知道的,关于我的离奇身世的传说,都是个骗局吗?
但是他却不回答,只在纸上勾了寥寥数笔,白色的绢纸上,出现了一个孩子,哭泣的脸。
那张脸哭得非常的伤心,重重的墨线是他晕散的泪水。似乎这个孩子,失去了一些让他极为宝贵的东西。
我呆呆的望着那纸上哭泣的小孩,好像耳边都能听到他无助的悲泣,那样凄惨而彷徨无依。
只好长长的叹了口气。
窗外有月光,默默如常。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念师傅!我的师傅,他是那样的豁达而开朗,只有他才知道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他才能帮助我。
只要他眨着眼睛,说几句半调笑半认真的话,我的悲伤就会像清晨的露水遇到阳光一样,转瞬间烟消云散!
但是师傅没有来!
在这个辽阔而陌生的长安城里,我只有一个人无助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会跑到运河旁边去赌棋。
有的时候心情不好,子玄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出来,穿上一套玄色衣裳,跑去高大富丽的宅院,敲响那些朱红色的大门。
他总是比我有办法,因为他出现的时候,得到的钱往往比我的要多上几倍。
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来不及看清,就已经流逝。
转眼间我已经在长安待了三个月,渐渐的也喜欢上这座城市。子玄喜欢东市边那栋最大的酒楼里的女儿红,我喜欢西市里小摊上软软糯糯的年糕。
而高屠呢?他只喜欢平康里美貌歌女的歌声,只是人家通常连正眼也不会给他一个,于是他只好跑到屠户的肉案前,去看人家剖骨杀猪,以遣伤怀。
其实长安也和其他的城市一样,庭台楼榭之后,总有弯弯曲曲,布满泥水的小路。
在宽敞明亮的大街上,也会有一堆堆的乞丐,一见到衣饰华美的行人,就会一拥而上跑过来讨饭。
更有身材臃肿,嗓门尖利的宦官,在街上横冲直撞,像是强盗一样,以天子的名义,来中饱私囊。
而渺小如我,又能干什么呢?只能仅凭着一技之长,不停的在纹秤上征杀,以换取温饱生活。
这就像蓝裳说的一样,我们总是要用自己所有的,去换取没有的!人生就是如此,我应该感到幸运,因为起码我还喜欢下棋。
这世上毕竟有那么多的人,他们营营役役的生存,却一辈子都没有真正做上自己喜欢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招 亲
时光缓缓流淌,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秋天就到了。
一场秋霜突降,整个长安变成一片金红,一簇簇的枫叶似燃烧跳动的火焰,顷刻间就将这个庞大的城市点燃。
而运河边的才子吟诵前人的佳句,也由“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变成了“我觉秋兴逸,谁觉秋兴悲?云归碧海夕,雁没青天时!”
“子素,我要一碟水晶蹄膀,还要一壶女儿红!”现在我正带着高屠坐在一个运河边的小酒馆里,用刚刚赢来的几个小钱打牙祭。
而子玄的声音一刻都没有停歇,吵吵嚷嚷的点菜,简直要把我的脑袋吵炸。
“师傅!你不是不爱吃肉吗?”高屠纳闷的看着我,还好他一向粗枝大叶,不然换个人早就会被现在的我吓死。
“不、偶尔换换口味也好!”我急忙跟小厮要了自己吃的菜,就准备大快朵颐。
每次吃饭都是这样,必须照顾两个人的口味,而子玄和我,也在吃自己爱吃的菜时轮流出来。
现在我们交接身体,就像家常便饭一样顺畅自如,仿佛我的心灵深处被安装了一个会旋转的木板门。
我站在这一边,他站在那一边。只要我一走进去,门就自然会把他转出来。
甚至我们交换的瞬间,有时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和我擦肩而过。
这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然而就在我感慨奇异身世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得凭空打了一个冷战,子玄迅速的接替了我的身体。
“好久不见!”那个人正站在我的身后开心的笑,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好像都跟着透出喜意,“严子素,别来无恙!”
“找你的!快点出来!”
我混浊的意识瞬间清明,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依旧抱着一个长长的破旧的布包,拎着一个松鼠笼子。
正是前几个月把我和高屠大义凛然的扔下不管的离刀。
“是啊,真是久违了!”鉴于上次的事件,我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往嘴里拼命扒饭,实在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瓜葛。
可是他却似乎看不出眉眼高低,把刀一甩,就大大咧咧的坐在我的对面,“三个月不见,你风头不小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到这话一下就愣住了。
“别跟我装傻啦!”他使劲给了我一拳,一下就打在了我的胸口,笑嘻嘻的说,“谁不知道严子素啊?总是替那些达官贵人出面下棋,而且战无不胜!”
可是我明明只是偶尔去一下运河边或者民间的棋社里,和那些小商贾赌赌棋,哪里见过什么所谓的达官贵人?
这一定是子玄趁我走神的时候干的好事!
但是让我如何跟他解释,说我有两个灵魂吗?那样他一定会认为我得了失心疯!
所以我只能捧着酒碗,沉着脸点了点头。
“嘿嘿!我就说,除了你没有别人有这样的棋艺!”他笑完了朝我勾勾手指,“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这个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抓得住哦!要不要去试试?”
“什么事情?”我好奇的抬头问他。
“招亲!”
招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又和下棋有什么关系?而且对方不知道是不是美女,万一不小心招来个母夜叉回家可谓遗害终生。
“你听没听说过长安五姓?”离刀顾左右而言其他,显然在吊我的胃口。
我茫然的摇了摇头,“什么叫长安五行?难道是金、木、水、火、土吗?我又不是看风水的,怎么能懂这些?”
离刀听了我的回答,立刻面现鄙夷之色。
“不、我说的是长安五个贵族姓氏,是北魏的时候颁布的‘郡姓’,门第的地位甚至超过皇族,而这次招亲的,就是崔家最小的女儿!”
我听了急忙拍了拍胸口,放下一颗心来。
还以为他老兄心血来潮的跑去卜神问卦,问出最近大事不妙,要为自己挑坟头了。
“据说那个崔家最小的女儿好像得了失心疯……”
他刚刚说了一句,我口中的酒就差点喷出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过也有人说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智!,每天只知道下棋,甚至茶饭不思!最后她爹,也就是崔尚书,实在管不了他女儿了,就想干脆摆个棋局择婿,早点把这个宝贝女儿嫁出去了事!”
我听到这里,仔细的算了算帐,贵族千金,确实不错!可是不知道她面貌如何?
如果奇丑无比,就是玉皇大帝的女儿我也消受不起!
离刀似乎看穿我的心事,急忙探头补充,“据说崔小姐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这话多半不可信,尚书之女,就算长得像个无盐,碍于她爹的面子,又有几个肯说真话?
不过今天的离刀很奇怪,他一向沉默寡言,每天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丑脸,怎么突然热情得像是平康里的老鸨头?
离刀似乎看穿我的疑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其实不瞒你说,今天我刚刚从崔家院子里出来,连崔小姐的脸都没看到,就被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难道是要在求婚的人中选一个?拔得头筹方能和崔家小姐对局?”
“正是!”他说着面现凄色,“所以我输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一定能帮我教训那个黄口小儿!”
“什么?你输给了小孩子!”这次我更加惊诧,因为我跟他对弈过,虽然不是从头开始,但是离刀的棋艺也算是诡谲多变,独树一帜。
这长安城中,果然是能人辈出!
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孩童,能赢得了这样一个行棋凌厉凶狠,宛如嗜血长刀的刀客呢? 第二十三章 试 题
这次不是我,而是子玄按捺不住了,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呼”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带我去!我倒要去试试,这个黄口雏儿到底有几斤几两!”
“子素啊!”离刀第一次看到子玄,被他冷酷沉稳的模样吓了一跳,“你可真是深不可测啊,怎么好像在突然间就长大了?”
“废话少说!”子玄冰冷而坚毅的嗓音再次在我的咽喉中响起,“你此番找我,不就是想让我帮你雪耻吗?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可是,你刚才不是还在犹豫不决,怕人家的小姐长得丑不堪言吗?”
“丑不堪言?”他听了阴险的笑了一下,“不,那不关我的事!那是子素的事情,我只是想去和高手下一盘棋而已!”
我在后面听到,只觉得心中一冷到底!
完了,完了!子玄性格坚强,下棋心无旁骛,搞不好真的能拔得头筹,到时候我可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去做人家的入赘女婿吗?
后来我们风卷残云般吃完了桌子上的菜就往崔家的大院走去,其间我拼命的想要出去,却都被子玄那个态度强硬的家伙给阻止了。
临走的时候我绝望的看了一眼桌子上那壶一滴未动的女儿红,只觉得心如寒冰。
这个嗜酒如命的小子居然连最爱的酒都没有沾,看来是下定决心要赢这盘棋了!
因为崔尚书的家住在太极宫旁边,完全不是我们这样的平民可以随便接近的,子玄不得不掏钱雇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我们三个才晃晃悠悠的坐在车里,被马车拉到了一个高大的宅院前。
“哇!师傅,这门好大!”高屠一下车就仰着脖子大呼小叫。
“高屠啊!你不要这样孤陋寡闻,这只是个后门,因为怕惊扰那些达官贵人,第一轮对弈只在崔家的后花园进行!”
“第一轮?”子玄听到这里,眯了眯狭长的眼睛,“难道还有第二轮,第三轮吗?”
“是啊!”离刀说着就指了指门口坐着的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书生,“这是崔尚书家的门客,只有先答对了问题,才能获得进去的资格!”
“原来如此!”子玄再次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一下那个坐在华盖下,摇着一把折扇的悠然男子,“子素,你出来吧,入门的事情交给你,我要积攒力量,和那个小孩子对弈!”
我只觉得神智一阵恍惚,眼前越来越亮,接着好像子玄晃晃悠悠的走到了我的身后。
再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高大的府邸前,富丽堂皇,大概皇宫也不过如此排场。
“喂!子素!严子素!”就在我非常没出息的对着大门发呆时,有人在用力的拽我的胳膊,“快点,到你了!还在发什么愣?”
我急忙回过头去,只见离刀正一脸迷茫的看着我,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这是怎么回事?”他摸着下巴,把脸凑到我的面前,“怎么一会儿功夫,你怎么像是又变了回来?”
“哎呀,有啥好稀奇的,俺师傅是棋圣投胎,所以千变万化,常人哪能捉摸?”高屠在一边借机吹嘘,再次发表惊人言论,把我平时唬他的话当了真,并勇于对外宣扬。
我被他说的面红耳赤,急忙快跑两步,低着头就坐在了那个青衣男子的对面。
“请问这位公子,你也是来提亲的吗?”他坐在棋盘前,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和蔼的问。
我被他这么一问,双颊更是热得要烧了起来,把头埋得更低!
我可真是没用,如果换成子玄,他一定会谈笑风生,从容自若的应对,哪里会像我这样窘迫。
“那请公子回答一下我的问题,答对了方可和其他的求婚者对弈!”
“先生请问!”说到围棋,我终于恢复了一点镇定。
那个青衣的男子把手一甩,摇开了手中的折扇,边扇边问,“夫围棋有九品,为哪九品?”
“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万万没有想到题目竟然如此简单,只要学过围棋的人都知道《棋经》里的这句话。
“第二个问题!”他再次摇了摇扇子,伸指指着面前的一盘棋局,“公子请看,我面前这盘棋局,黑子处于劣势,请问如果公子执黑,要落子何处才能赢白子三路以上?”
我急忙探头看去,只见棋盘上白子征战四方,黑棋在腹地已经失去先机,不得不强行在小角开劫。
周围瞬间变成一边寂静,棋盘上开始有声音,像是汩汩的泉水般流到我的心里。
那是围棋上,征战双方的棋子的心声。
它们七嘴八舌,似乎忿忿不平,明明想一较高低,却苦于无法动弹。
“公子?公子?”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青衣人开始不耐烦的提醒我。
“啊,让先生久等了,在下这就落子!”我急忙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轻敲在棋盘上早已想好的一处。
这一枚棋子落下,那个男人似乎甚为失望,长叹了口气道,“公子请回吧,这个问题的答案,并非如此!”
“不可能!”还没等我说话,旁边的离刀就在一旁打抱不平,“子素的棋艺高超得很,谁说你们的走法就是正确的?不把这盘棋下到最后,谁也不能先言胜负!”
那个青衣的年轻人听了,又仔细的看了看我下的那手棋,“可是,黑子落在此处,无论如何都是赢不了白子的啊!”
这话听得我怒火中烧,“黑子落在此处,如果是我下,最少也会赢白子五路!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听了立刻脸上变色,由刚刚的温文尔雅,变成了怒不可遏,“五路?几乎是惨败的数目,你莫要如此狂妄!”
说罢,他就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在了棋盘上。
小飞!
这一子落下,本来一片气死沉沉的黑白双方,顷刻间就活跃了起来。顿时就有如天外飞瀑般的厮杀声,挟着汹涌翻滚的奔流之势,从棕色的棋盘上倾泻而出。
宛如古老的修罗杀场,借着这冰冷的黑白双子,穿越了千年的时空,在今人的指下重现 第二十四章 闯 关
“封!”我想都没想就跟着落下一枚黑子,断了白子的后路。
那个青衣男子面色一变,“刷”的一声收起折扇,想了一会儿,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星位。
他这一子落下,形势开始发生变化,本来看起来杂乱无章,四处散落的白子,开始如天边的浮云般,随着风势开始缓缓聚拢。
云层越积越厚,范围越来越大,渐渐在天幕上形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似乎要把这世间的所有生灵,乃至日月星辰,都鲸吞吸纳,笼罩在这恢恢天网之中。
而黑子在我的手下,东一下,西一下的挣扎不休,像是丛林中被困的猛兽,露出狰狞的爪牙,想尽办法要冲出重围。
他见到我毫无章法的下棋,一张俊秀的脸上,不由现出鄙夷之色。
“你的师傅没有教过你什么叫定式吗?而且在无法挽回的时候,要学会认输,勿做困兽之斗!”他得意洋洋,又落下一子。
什么定式不定式!
我的棋从来没有什么章法,心之所至,棋之所行,正因如此,才能千变万化。
但是无论黑子怎么挣扎,终究还是白子占尽优势,眼看白子的巨网即将收口,只要再落下一枚棋子,就能够把一大片黑子牢牢困住。
那个青衣的年轻人,见状面带微笑的拈起一枚白子,折扇轻摇,踌躇满志的要落在棋盘上。
似乎已经成竹在胸。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却面色一僵,一只手拈着圆润如玉的白子,放在半空,这一子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因为他那关键的一步棋已经被一枚黑色的棋子占据,正是我那被称为错手的第一枚黑子。
此刻它就像一个人漆黑而灵动的眼睛,正静静蜷在棋盘的中央,似乎面带嘲讽的看着他的笑话。
他的脸色则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简直要跟身上穿的青衫融为一体,终于“啪”的一声,把棋子拍到了另一个位置,以期挽回局势。
“你想好的是不是?所以才把那枚黑子落在这里?你从落下第一枚棋子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我的这步棋是吗?”
“如若无用,何须落子?”我跟着又落下一枚黑子,刚才看似杂乱无章,东奔西突的黑子,渐渐在我的手下连成一片。
一个又一个战士,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窜出来,刚刚还是死地的位置,瞬间就现了生机。
而白子的巨大包围圈因为有了一个缺口,瞬间就陷入了瘫痪。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棋盘上连成一片的白色,被黑棋一点点蚕食,一点点吞噬,最后片甲不留。
“到此为止!我们不要下了!”我刚刚要再提走一枚已经没有了气的白子,那个青衣的男子就一把按住我的手,苦笑道,“我刚刚说过,做人应审时度势,该认输的时候就要认输,不然只有输得更惨!这局棋,我输了!”
“多谢指教!”我得意的拍了拍双手,朝他笑了一下,“那现在,我可以进去了吗?”
“等一下!”我刚刚要站起来,他就拿出一张花笺给我,“在上面写上你的名字,会有家奴安排你与其他人对弈!”
我提起旁边放置的笔,小心翼翼的在那张芬芳沁人的纸上,写上了我的大名。
这张纸真的很好看,里面还有一片片的粉红色花瓣,像是藏着一个盎然的春天。
不过与之相反的,是我那拙劣的字,像是爬虫一样在花丛间张牙舞爪。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希望子玄能够出现,毕竟他写的字,比起我来好看得不是一点半点。
“你叫严子素?”那个年轻人拿起花笺扫了一眼,看到上面的字,立刻面目扭曲。
而面上犹存的一丝钦佩之意,顿时一扫而空。
“是!”我面色发窘,急忙一把夺过花笺,“也就是白子的意思!”
“你这名字,有什么来头吗?怎么和棋圣严子卿如此相似?”
“没、没有什么缘由,只是胡乱起的……”我急忙拼命摆手,生怕他再继续问下去。
哪知话音未落,身边就响起一个精神百倍的声音,“小哥,你知道俺师傅的来头吗?俺师傅号称是棋圣严子卿投胎转世的,俺跟他这么久,就从来都没有看到他输过棋!而且尤其是逢赌必赢,只要有人肯赌棋,俺师傅就有本事让他掏光所有的口袋……”
却是高屠再次找到机会,开始不着边际的扯起大鼓,吹起牛皮。
我望着他口沫横飞,借机发挥的得意模样,一时无地自容。
或许因为他的老本行是杀猪卖肉的?所以经常展露生意人本色,逮住机会就会把我当成肉案上的猪肉,胡乱吹嘘一番。
而且脸皮之厚,令人叹为观止!
那个穿着青色衣裳的年轻人,显然没有见过这样勇于吹牛的人,在高屠的口沫横飞,高谈阔论之下,两眼失神,目瞪口呆,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神智是否清明。
而我则趁此机会,拿起那张花笺就脚底抹油,溜到了庭院里。
哪知这不进去还好,一进去又差点把我吓了一跳。
只见诺大的庭院里假山林立,花木扶疏,堪称别具匠心,雅致清幽。
可是现在这清净之地则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人,或老、或少、或高、或矮,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旁边一个家奴看我站在人群中央发呆,一把夺过我手上的花笺扫了一眼,气势汹汹的说,“到那边去排队,抽签决定你的对手!”
我迷迷糊糊的就站在了一行队伍里,望着前面的几十个人,只觉得头晕目眩。
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看看!无论什么样的事,你不做,你不屑,自然有人求之不得!”
却是子玄在借机教训我。
“唉!”我长叹了一口气,“是啊,正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哪知我话音未落,就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嘲讽的声音,“怎么?原来这尚书之女,还入不了你的法眼?倒要勉为其难?”
我急忙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红色胡服,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眉目如画,目如点漆,一双眼睛里像是蕴含着三江春水,正面带讽刺的看着我。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人,顿时手足无措,口舌打结,像个孩子一样扭着衣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二十五章 子玄出战
“不、不是那样!”我结结巴巴的回答他,“只是我是一介庶民,怎么敢高攀尚书的千金!”
“口是心非!”他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你心底一定是在担心那位小姐长得像个洪水猛兽,丑不堪言,一步走错,你的后半生都要面对一张糟糕面孔!”
这话真是一语中的,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只好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其实,我确有此顾虑,所以只是想和高手下几盘棋就回去!”
“哦?”他俊眉一挑,带着绕有意味的目光看我,“这么说,你只是想来下几盘棋,而不是来求亲的?”
我见他脸色稍霁,急忙点了点头,并且开始大拍马屁,“是啊,是啊!公子说得极是,在下实在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所谓癞蛤蟆怎么能吃上天鹅肉?还是公子这样玉树临风,俊美无双的人才能配得上这位千金小姐……”
哪知我越说下去,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最后简直就像是研墨的砚台一样,俊秀的脸上布满了黑气。
我见风使舵,急忙闭上了尊嘴,小心的问他,“公子怎么了?在下说错了吗?”
要知道,后面的那几句话,我确实是发自肺腑,没有半分虚假。
可是他咬牙切齿的问我,“你、你叫我什么?”
“公、公子啊!”我小心翼翼的回答,他这样的打扮,一看就是五陵子弟,难道还要我叫他小姐不成。
“你才是什么公子呢?你没长眼睛吗,还是眼珠子里装的是棋子?就你这样的还要提亲呢,自己对着棋盘过一辈子吧!”
他妙语连珠,像是一口气都没有喘,噼里啪啦的就说了一大堆话,直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连北都找不到。
师傅啊,明明孔夫子说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为什么一个大男人也这么刁钻刻薄,阴晴不定啊?
我被他骂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想了半天也没有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得罪了人。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俊美的公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前面正有一个人,站在凉亭的石阶上,拿着一张纸在高声念,“严子素,与刘万钧对弈!”
一听到我的名字,我恍惚的神智瞬间恢复了清明,拿着那张花笺就急忙跑到前面去。
“公子这边请!”很快就来了一个小男孩,穿着家奴的衣服,七拐八拐的就把我带到了一个厢房里。
门一推开,只见厢房里烟气萦绕,一个不大的房间里,竟然摆了六副棋具,而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其中一副棋具前,眯着小眼睛看着我。
“你就是严子素?”他急忙热情的招呼我,简直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快点过来,我就是你的对手刘万钧!”
可是被他的手一碰到,我立刻就打了个冷战,像是有通体冰凉,五彩斑斓的毒蛇,正紧紧的缠绕在我的手腕上。
阴险的吐着鲜红血信!
“子素!子素!”脑海中响起子玄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听到了吗?这个男人真是卑鄙!”
“他的袖子里居然藏着黑子,他是要准备作弊吗?难道就打定主意自己会执白先行?”
“不,不是这样!”子玄缓缓说,“如果你执白,他就会在添目算路的时候,悄悄把黑棋放到棋盘上,这样黑子就会多出几枚!”
“而如果我执黑的话!他就会趁我不备,把这几枚黑子放到棋盒里,假装是被提走的黑子?”
“对!这样不论执黑执白,都是他赢!”
从我出生到现在,不知已经与多少人对弈过,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卑鄙小人。
他袖口里藏着的五枚黑子,似乎也义愤填膺,不停的吵吵嚷嚷,似乎急着要冲出去。
五路!
高手对弈,只要赢一枚棋子,就已经是巨大的差距,他竟然偷着藏了五颗棋,无论如何,这盘棋他也是赢定了!
“子玄,我们要不要拆穿他?”我义愤填膺的跟子玄商量。
“不、不用!”他的话里满含信心,“让我跟他下,就算藏了十枚棋子,我也照样让他一败涂地!”
“小兄弟!小兄弟,你在想什么呢?”这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故作关切的提醒我,“我们分先吗?”
“不!”我浑身一冷,瞬间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表情和嗓音一下就发生了变化,子玄悠悠的声音在室内回荡,“我执黑,后行!”
那个男人似乎被我刚才的变化下了一跳,急忙坐回垫子上,一边拈起白子座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
子玄嘴角带着浅笑,稳稳的拈子一枚黑子,跟在他的后面,落在了星位。
座子之后,那个男人手一晃,就落下一白子在天元上!
不依棋理,虚张声势!
子玄面不改色,“啪”的一声跟着落下一枚黑子,紧紧的贴在他那枚白子的旁边。
那个男人诧异的抬头望了望子玄,大概他这一手旨在动摇对方的信心,但是没有想到子玄会丝毫不为所动。
像是雪山上万年的玄冰,抿着薄薄的唇,没有任何表情的,在棋盘上一步步展开血腥的杀戮。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四面八方传来的“啪”、“啪”的落子声,混迹在香气袅袅的熏香中,一点一点,吞噬了人的灵魂。
渐渐让人遗忘了自己,天地间仅剩下这一黑一白,在征战四方,纵横天下!
子玄的手,像是玉雕的一样,不带分毫感情,沉稳的落子,沉稳的提子。
虽然面上严肃而冷酷,可是我知道,他的怒气都像灼人的岩浆一样,凭依着玲珑通透的棋子,爆发于沉默之中。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狠辣的棋着,招招致命,见血封喉。往往白棋刚刚落下一子,黑棋就已经随即封住了它的种种变化。
像是一只愤怒的野兽,被鲜血刺激得野性大发,除了撕咬猎物,已经没有一丝理智存在。
于是只是一会儿功夫,对面的那个中年人,就手脚颤抖,面色惨白。
双方刚刚交了十几着,他就已经一败涂地,而棕色的棋盘上仅有寥寥几子,情势一目了然,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作弊的余地。
“我、我认输……”他垂头丧气的放下白子,把棋子一枚枚收到棋盒里,完全不似刚才热情亲切的模样,用狠辣的目光盯盯的注视着子玄。
“心有不甘?”子玄和我完全不同,毫不危惧的一把就抓住他的手腕,“要不要我拆穿你的把戏?让你一辈子都下不了棋?”
“你、你在说什么?”他颤抖的望着子玄,下得面无人色。
“你自己知道!”子玄的手一翻,就紧紧拽住了他的袖口,接着那五枚棋子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前仆后继的,自动跳到了地面上。
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的声音,立刻摔得珠玉飞溅,粉身碎骨。
“棋犹如此,人何以堪?”子玄冷冷的望着地上摔碎的棋子,一字一句的说,“连棋子都不惜赴死,成全大义,你又有何脸面继续下棋?”
那个中年男人从来没有见到这样诡异的事情,那五枚棋子宛如古代的义士,居然自己跳出衣袖,舍生取义。
他突然面色惶恐的盯盯的看着我,又看了看地上的棋子,尖叫了一声,手舞足蹈的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喊,“鬼、鬼啊,有鬼啊……”
门外的小童清脆的喊了一声,“严子素,胜一!”
“错了,错了!”子玄缓缓的跨过门槛,瞥了一眼门口垂手而立的小童,轻笑道,“是严子玄!才不是那个胆小的子素!” 第二十六章 棋 童
接下来子玄像是累了,刚刚出了房门就和我交换过来,蜷缩在心灵的深处,无论我怎么呼唤,他都不肯出现。
有人急忙跟上来,在我的那张花笺上,饱蘸了香墨,画了一个横,就又带我去另一间屋子,和其他的人对弈。
而我就过五关,斩六将,如披荆斩棘的将军,手谈妙策,绝胜八方!
可是转眼三天过去,我的花笺上已经画了两个大大的“正”字,却始终没有遇到离刀所说的那个孩子。
“会不会是那个小孩在这期间被别人赢了,所以已经出局了?”此刻我正坐在一家简陋的酒馆里,好奇的问坐在我对面用榛子喂松鼠的离刀。
“不,不可能!”离刀忿忿的说,“那个小孩子棋艺凶狠凌厉,而且擅行快棋,怕是长安城里都难逢敌手!”
“是吗?”我失望的叹了口气,“我也希望会他一会!”
“师傅,你为啥要叹气啊?”高屠在一边纳闷的望着我,“这三天你一直在赢,那个啥大官家的小姐,将来一定就是俺的师娘啦!”
我白了他一眼,不去理他。
虽然最近一直连胜,但是越下到后来,越替那位夙未谋面的小姐难过,因为最近和我对弈的,大多都是已经半截身子入土,时日无多的老头子了。
可怜的姑娘,她虽然坐拥千金,又是何其悲哀?
就连自己的夫婿,都只能由那毫无感情的黑白双子决定,倒不如做一名平凡的女子,可以鬓插桃花,在三月三的春风中,挑选自己的如意郎君。
不过离刀一语成谶,两天以后,我被带到了一个布置优雅舒适的房间里。
室内空旷而寂静,只有一张矮桌放在穹顶之下,桌子放着一副上好的棋盘,透出暗哑而神秘的棕色光芒。
而棋盘前则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像是大人一样坐在绣着白鸟花纹的软垫上,正侧着头,用黑白分明、湛如秋水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我。
彼时正是日当正午,金色的阳光透过层层竹帘,将我的目之所见,渲染成一片绚烂。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不似真人,仿佛隔着遥远的流去的时光,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么年幼,什么也不懂,像是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澈而透明,但却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在黑白子上斩将夺关!
“久闻大名!”那个孩子朝我笑了一下,“你就是严子素吗?”
我点点头,朝他走过去,“对,我就是严子素,你又叫什么名字?”
他仰头看着我,一双眼睛似乎要望到我的灵魂深处,“听说你一直没有输过棋,是真的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撩起衣襟,坐在了他的对面,身边立刻有人送上了洗手的净水,和洁白的软布。
“很好!很好……”他一点不像个孩子,眼睛里立刻兴奋不已的光芒,“真是可惜,我也从来没有输过,我叫阿竹!”
“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也来凑热闹,学大人们来提亲?”
他听了别过头去,眼中的光彩立刻黯淡下来,“时势逼人,起码赢了之后,就不会再为日后的温饱担忧!”
我听到此处,突然黯然神伤。
眼前开始出现那壮观的朱雀大街之后的狭窄街道,昏暗小巷,和衣衫褴褛,挣扎求生的人们。
“时辰已到,请开棋!”旁边立刻有仆人递上了黑白两盒棋子,和以往对弈时不同,这次棋盒里装的是上等的云子。
触手温润滑腻,似是美人香滑的指腹。
然而我刚刚碰到装着白子的棋盒,心中就响起一个坚定的声音,“让我下这局棋,子素!”
我不回应他,拼命的压抑住内心的悸动,缓缓的在棋盘的小角上座子!
“你答应过我的!我就是为了和他对弈才来到这种地方!”
对面的那个孩子伸出细白的小手,缓缓摩挲着手下的棋子,立刻有灵动的声音,像是汩汩奔涌的山泉,从他的手下倾泄而出,溅出飞花碎玉,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而那些棋子则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我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的一切,立刻浑身一僵,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小孩。
除了我之外,世间难道会有第二个人,具有这样的本事吗?
可是就是这一瞬的心荡神摇,就像是牢牢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缝隙,子玄心思灵动,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几乎是眨眼间就摆脱了我的桎梏,从灵魂的深处冲了出来。
而对面的那个孩子,虽然也很诧异我脸上的变化,但是还是不为所动的迅速落下一子。
子玄毫不逊色,紧接着跟上一枚白子。
两个人手上快如闪电,几乎只是一瞬间,黑白双子已经过了十几招。
立!行!飞!尖!粘!
绰!约!关!冲!断!
棋盘上黑甲银盔的勇士,正在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一时间血肉横飞,马蹄磋跌,哭喊的,惊叫的,哀悼同伴的,无数种声音像是盎然春水一样瞬间流散,金鼓刀枪不绝于耳!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脑海中一片混沌,意识被远远的抛在了荒凉的山谷里。
那壮怀激烈的厮杀声,离我是那么遥远,遥远到仿佛隔着崇山峻岭,几乎细不可闻。
我拼命的挣扎哀嚎着,可是却始终无法摆脱黑暗的束缚。
我知道,子玄一定想要自己下完这盘棋,所以正在拼命的压制我的存在。
耳边不断的传来“啪”、“啪”的落子声,那么细密而尖利,像是一把把尖利的刀,毫不留情的刺在我的心里。
子玄!子玄!
我苦无没有口舌,无法说出心声!不要中了他的计!不要受到他快棋的影响!那只是,一种蛊惑人心的伎俩而已!
可是子玄根本听不到,人们总是这样,总是乐于听到自己喜欢听的话。
对于另一些逆耳之言,他们惯于装聋作哑! 第二十七章 鹰击长空
我从来没有这样彷徨无依过,就像孤零零的被抛到了遥远的沙漠里。
在那些旅人的口中,沙漠是个无边无垠的地方,寸草不生,太阳毒辣而灼热。天地在那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让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在高热的氲氤中灰飞烟灭。
就像现在!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像个行尸走肉,抱膝坐在心灵的深处。
外界的一切都和我毫无关系,偶尔会有轻微的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拼命的想要追寻风的轨迹,借此逃出这恐怖的监禁,但是它却一闪即逝,根本没有迹象可循。
我想,子玄一定是生气了,因为我刚刚的任性,他再也不会放我出来。
因此,我只能在灵魂的深处,无依的抽噎哭泣。
为什么?我会如此与众不同?
为什么?我的身体里装着两个人的灵魂?
为什么?我要的那么的那么的少,只是想无牵无挂的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却永远不能得偿所愿?
“子素!子素!”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有说不出的和蔼可亲,苍老中还带着顽劣不羁!
我急忙抹干眼泪,欣喜若狂的往前看去,只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眉须皆白,正挂着笑意,远远的望着我。
“师傅!”我多么想高兴的跑到他身边,但是却苦于无法动弹,只好急切的问他,“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我其实是个这样的怪人?”
“子素?你哪里奇怪?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自己!要坚定自己的内心,才能变得无懈可击!”
“可、可是,我的身体里,为什么还有一个子玄?他明明和我完全不同,但是却又非常相似?”
“那你应该感到高兴,毕竟,你比别人多了一个最忠实的朋友!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可是子玄说,我并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扔下来的白子?而他也不是那枚黑子,一切皆是谎言!”
“子素,不要纠缠于已经逝去的往事,这世上从未有至白与至黑,真相总是会令人伤心。与其痴缠,不如把握现在,展望未来,只有不断的完善自己,才能真正的摆脱过去!”
我听到这里,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算不算是变相承认了,我的身世并非什么美丽的神话?
“子素!你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如果继续脆弱迷茫,会有更可怕的东西,从你的内心深处走出来,到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无法收拾!”
什么?什么叫做更可怕的东西?难道我的身体里,还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但是师傅却不回答我,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如墨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一道刺目的阳光照亮了我的灵魂,我终于摆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可以看到外面多彩的世界了。
可是还没等我开心的欢呼,就发现身体很不对劲,子玄似乎非常紧张,浑身颤抖,甚至背上都是大汗淋漓。
既便我躲在意识的深处,也能感受到他的惊惶失措。
对于一个下棋的人来说,一颗静如止水的心和坚如磐石的意志,甚至比高超的棋艺更为重要,因为很多时候,对弈的双方比拼的根本就是坚韧的心灵,
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急忙探头往棋盘上看去,果然是黑棋占了上风。
一枚枚的黑子,在那个小孩子的操纵下,以飞快的速度连成一片,就像是平原中瞬间卷起的狂猛飓风。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刹那间卷起一片飞砂走石,直刮得天地为之色变,草木为之心惊。
使人身处其中,心惊胆折,无法呼吸。
而子玄的白子,则像一个在风雨飘摇中乘风破浪的白鸟,势单力薄,在阴籁的天空中,逆风而行,拼命振翅拼搏,以求得一线生机。
可是无论他怎么样辗转腾挪,高飞俯冲,还是脱子诱敌,却依旧无法抗拒黑子强劲的力量,被吹得支离破碎,始终无法连成一片。
一路!两路!五路!
我也心如油煎,拼命的寻找着突破口,可是无论怎么算,子玄这一局都是输定了,只是输多输少而已。
不!我们不能输!
我只是个平凡的小民,唯一拥有的,只是这浅薄的技艺!如果在棋盘上一溃千里,那么我就会输掉,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变得一无所有!
然而就在我彷徨无依的时候,内心深处竟然响起了一个平和而低沉的声音: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
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收取士卒兮,无使相当。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
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
离离马首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兮,裴回中央……”
眼前仿佛出现师傅的手,青筋错结,一点点在棋盘上摆开黑白双子,为我演练棋决。
“抓住时机,方能挽弱为强。如果贪婪无度,只能导致更大的失败!有的时候丢弃三子,分散敌人的注意,便可以得到七子!要想得到,就要先学会放弃!弈棋之道,宛如人生!” 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幽静的山谷里,耳边只有鸟语花香,溪水潺潺,偶尔有清风会带来松枝的香气。
仿佛又变成了昔日那个心无旁骛下棋的孩子,面对着眼前一盘错综复杂的对局,用秋水般澄澈的双眼,在寻找那可起死回生的一线生机。
在一片狂风暴雨中,棋盘的小角上,居然有两枚白子,如随风飞舞的羽毛,正在一片黑棋中勉力抗争。
就是这里!怎么方才没有发现?
我的心中突然一片澄明!在这里做活,还有可能扳回一局!
然而子玄显然比我的心念更快,我的心刚刚为之一动,他的手已经迅速的落子纹秤。
就像是穿花的蝴蝶一样翩跹,白棋从一个小角开始发起反攻,轻灵而优美,婉转而婀娜,却又让人无法捉摸。
对面的那个孩子见到这与刚刚截然相反的行棋风格,手下已经慢了很多。
与此同时,他俊秀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泛出汗意。
先前被打散的棋子,在子玄的回春妙手之下,只短短几个错落就连成一片。
渐渐由蝶化鹄,由鹄化鹰!
鹰击长空,振翅千里,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突破了层层黑云,与腹地的白子交融汇合。
一时间风卷残云,雷声滚滚,棋盘上开始出现一个巨鸟的姿态,仿若传说中蛰伏于东海的大鹏,傲视苍天,俯瞰厚土!
双翅一展,能够激起九天风云,遮蔽日月星辰。
棋盘上已经形成了一副黑中实空,白外势占优的局面。
“为什么?”那个孩子果然是少年心性,下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棋盘就站了起来,“你明明会输的,为什么会起死回生,反败为胜?”
子玄得意洋洋的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围棋之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不过是虚虚实实的游戏,和人生又有什么分别?”
男孩听到此处,瞪圆了眼睛望着子玄,活像是一只掉到了陷阱里的懵懂小兽。
“所以,我赢就赢在,比你多活了几年,比较擅长这种游戏而已!”他得意洋洋的说着,薄唇微翘,露出一副欠揍的表情。
而我则在里面听得差点没有喷出一口鲜血。
可怜的孩子,你真是倒霉,不但输了棋,还要被人诓!你不要看他现在一副镇定自若的潇洒模样。
只有我知道,现在他的手掌间,犹自潮湿冰冷,尽是涔涔冷汗。 第二十八章 木狐狸
等我走出那崔尚书家后门的时候,天边已经是夕阳西下,云霞流光,这一局棋足足下了两个多时辰。
而高屠和离刀正兴高采烈的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等我!
“师傅,太好了,你又赢了!”高屠见我出来,立刻跑来报喜,“俺就说了,你一定能当上那个什么女婿,那个小毛孩怎么可能下得过你?”
而我则急忙乐颠颠的探头问高屠,“乖徒儿,怎么样?赚了多少银子?”
“嘿嘿!怎么可能少赚?”高屠说着坏笑了一下,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这次是俺们刀兄坐庄,把你的赔率拉到了一赔十!”
“是啊!”离刀阴险的笑了一下,缓缓说道:“本来是一赔五的,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子,根本没有办法再往上加了,可是下到中盘的时候,尚书府的家奴们传出消息,都说你这局棋必输无疑,把钱拼命往那个小孩身上押,结果你的赔率就像烟火一样,‘蹭’的一声就涨了上去!”
“就是,俺那个时候就知道,这一定是师傅玩的把戏!”高屠说完狂笑了三声,大有了然于胸之意,“诈败拉高赔率,一向是他的拿手绝活!”
我被他一句话说得汗颜无比,因为只有我自己明白,刚刚的那局棋下得有多么凶险。
因为赢了一局棋,我们三个心情大好,结伴踏上迟迟暮色,跑到了灞桥旁胡姬的酒肆里,去开怀痛饮。
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而且俗话说的好,酒不醉人人自醉,我几乎是两杯黄汤下肚,就又开始神智不清,意识模糊。
“今天真是危险啊!”子玄急忙抓住难得时机,跑出来大发感慨,“如果那一步棋没有瞧出来,就会一败涂地!”
“都是你!”我忿忿不平的回答他,“像个猪一样蠢,下快棋迷惑对方,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就玩烂了的花样,你居然还能一脚踏到陷阱里!”
“哎呀,你不要埋怨我了!你自己下下试试!”
“我当然想自己下了,是谁拼着命的压制我,不让我出来的?”
因为借着几分酒劲,我们都有些肆无忌惮,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展开辩论。
子玄是个喜欢眯着眼睛看人,诡计多端,又意志坚定的人,而且声音也比我低沉许多。
而我则总是摆出一副标准的温良书生的模样,说话也往往轻缓柔和。
于是我就一会儿瞪眼,一会儿眯眼,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自顾自的吵了起来。吵到兴起之处,一手端起琉璃杯子喝口葡萄美酒,一会儿又捧起瓷碗,灌两口花雕下肚。 就这样不知道吵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就拍到我的脑袋上,把我拍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顿时忘了自己姓啥。
“干、干吗?谁、谁打我?”因为感觉到了危机,是子玄出面应付。
却见眼前一张丑脸,满现悲哀的看着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耳边就又响起一声狼嚎。
“师傅啊,你总算正常啦,可吓死徒儿啦!”却是高屠悲从中来,正在卖力的挤眼泪。
我见状浑身打了个冷战,急忙从子玄那里接管过身体,拼命的解释,“呵呵,只是刚才喝多了,再加上今天赢了棋,所以才有点失控……”
可是还没等我说完,就听高屠继续悲泣,“如果师傅你得了失心疯,俺可就惨了,以俺的棋艺,一定会逢赌必输,到时候可怎么活啊!”
我愣愣的望着他悲哀的丑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高屠真是一根筋得令人敬佩,居然扬短避长,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要对围棋从一而终?
该君明明在杀猪的方面有着傲视群屠的惊人天赋!
但是这话我始终没敢说出口,而是借着三分酒意,晃晃悠悠的和高屠往客栈的方向摸去。
古人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离刀虽然身为刀客,却显然对银子有着比我们师徒更强的执着,片刻都没有耽误,放下酒壶就跑去调动一切认识的熟人。
以期把赌局扩大到长安城的各个酒肆和花街,大有不赚个盆满钵翻不罢手之意。
其财迷的程度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登峰造极,今世无人能出其右!
彼时秋凉如水,月满如盘,徐徐的清风带出几丝桂华的甜香,沁人心肺。
我和高屠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长安城寂静无人的街道上。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我一边走,一边在夜色中撒着酒疯,只觉得飘飘欲仙,身体像是羽毛一样轻盈,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师傅啊,你别叫啦……”高屠伸出一只大手来按我的嘴,但是他显然比我好不到哪去,两眼迷离,一把按空,差点把自己摔在地上,“要、要是叫来了京兆府的差役……,俺、俺们就要去吃牢饭!”
“你懂什么啊?”我大着舌头,还没有忘记身为人师的本分,不忘借机教训徒弟,“这是李太白的佳句,身在长安,又得饮琼浆,不吟太白诗,岂不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但是事实再次证明了我天生就不是个做师傅的料!
一番慷慨陈辞之后,我愣愣的仰着头,开始对着天上的星空和朗月发呆,“……最、最后一句是什么来着?为师的怎么想不起来啦?”
“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就在我挖空脑汁拼命回忆的时候,从夜风中传来了一个清脆动人的声音,飘飘然的接下了我那半吊子的诗词!
怎么?在这夜色深沉的宵禁时分,还有人跟我一样,在街心无依的游荡吗?
我听到这个声音,诧异的睁着朦胧的醉眼,回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黑暗中月华流光,清冷缥缈,有一个红衣的少年,负手站在青色的石板路上,一双灵动的眼睛,正绕有兴致的看着我。
依稀就是前两天在尚书府见到的那个富家公子。
“知己啊……”我一激动,就晃晃悠悠的朝他走过去,伸手去拉他的双手,以示亲近。
那个少年一看我癫狂的模样,好看的脸上顿时现出一股厌恶之色,“闭嘴,谁是你的知己?”
“不就是公子你!”我指着他的鼻子笑道,“你连我接下来要说什么都知道啊!”
“废话!这是李太白的佳作,只要是个读书人就知道!”那少年双眉一立,“我还以为赢了竹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风流人物,没有想到居然是个脓包!”
“竹筒?什么竹筒?”
这名字也太过奇怪,相较之下,师傅只是心血来潮给我起个白子的名字,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你这个庸人!”不知何故,他听了我的话,俊秀的脸上立刻泛起一层黑气,指着我的鼻子颤声道,“你给我听着,我叫木狐狸!下一局就是你我之间的对决,必要你这村夫败在我的中指之下!”
“木?木葫芦……”真是惨绝人寰,这个名字比那个什么竹筒还难听!
这次我没有机会再看他多变的脸色了,因为接下耳边就传来“啪”的一声脆响,接着头上的星辰都跟着旋转飞舞,我似乎已经化身为青鸟,遨游九天。
但是梦想和现实的距离是如此之大,等我再恢复神智的时候,却发现正倒在高屠的怀里,周围哪有什么灿烂星河?
“师傅啊!”高屠正目瞪口呆的盯盯的看着我的脸,“你脸上怎么多了个掌印啊?长安真是太可怕了,俺一眼瞧不见,你就遭到了别人的毒手……”
“嗯?”我迷迷糊糊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觉得火辣辣的痛得难受。
气死我了!死小贼,居然赏个巴掌给我吃!
在复仇火焰的灼烧下,我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回头往刚才那个少年站立的方向望去。
只见夜色清冷,月光迷离,青色的石板路上泛出惨淡凄凉的淡淡光泽,却哪里有半个人影? 第二十九章 庭院深深
所谓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等我顶着一个硕大的五指印回到客栈的时候,却发现一向只用眼白看我的老板娘,小小的黑眼仁居然难得屈尊降贵,不停的在我身上流连。
但是我这样的市井小民,显然经不起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礼遇,立刻受宠若惊,心里暗自盘算着是否欠了她房钱。
“哎呀,子素啊!你可真是出息啊,当初我一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气宇轩昂,不同凡响!虽然带着一个像屠夫一样的跟班,在长安城里颠沛流离,但是沙尘难掩璞玉之光,贫贱不折英豪之气!一看就是风雏之姿,卧龙之态,只等风云一变,就可扶摇直上,翱翔九天……”
“是、是吗?我怎么不觉得……”我急忙出声制止她那华丽肉麻的马屁。
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文采竟然这么好,如果当初的《长门赋》交给她来写,估计司马相如只有要饭的份!
“嘿嘿!只要你将来飞黄腾达的时候不要忘记这个贫贱之地就行啦!”老板娘满脸堆笑,谄媚无比的递给我一个信封,“刚刚尚书府的人来过,说是三日之后,让你去登门做客!这是请柬!”
我急忙双手接过请柬,像是遇到了猎人的兔子一样,飞快的跑到了楼上的房间里。
生怕她那如钩似戟的小眼,在我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可是哪想刚刚冲进去关上大门,迎面又遇上了一副神色凝重的面孔。
一双大眼睛里似乎空洞无物,又似满含哀怨,在夜晚看来非外可怕。
“蓝、蓝裳,为什么这样看我……”我被她看得浑身发麻,鼓起勇气哆哆嗦嗦的问她。
“听说,严公子,就要去崔尚书家做女婿了?”
天啊,真是以讹传讹,明明还八字没有一瞥,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场要和谁争雄呢!
怎么这可怕的小道消息就已经传到了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并且只能在夜晚出现的女鬼耳中?
“不要紧!”蓝裳一副豁达的样子,朝我摆了摆手,“机会稍纵即逝,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抓住,如果换了是我,也会努力争取!”
不知为什么,今晚她的话里怎么听着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我抱膝躲在床沿,仰头望着天上的皎洁明月,长长的叹了口气。
或许蓝裳说得对!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华会渐渐老去,当我两鬓风霜,垂垂老矣的时候,难道还要继续在大街上下棋吗?
可是蓝裳似乎能够看穿我的心事,见我无心睡眠,只是唉声叹气,缓缓坐在琴前,双手一抚,古韵立刻如潺潺流水般倾泄而出。
“严公子,心有郁结,蓝裳给你弹奏一曲,聊以解愁吧!”
我感激的看了这个清秀而单薄的女鬼一眼,竟然有一种在茫茫众生中找到了知己的感觉,无比欣慰。
但是后来的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感觉稍纵即逝,万万当不得真,尤其是知己,更是不能随便乱认!
蓝裳引宫按商,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唱:“夜长愁反复,怀抱不能载!披衣坐惆怅,当户立徘徊。风音触树起,月色度云来……”
声音婉转哀怨,似乎身边卷起一阵凄凉悲涩的秋风,寒澈入骨。
直听得我的心情更加沉重,只觉得一股伤心,无处发泄,急忙伸手阻止她。
“停、停、停!”我哭丧着脸问,“你真的是想让我开心吗?”
“当然!”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的看着我,“严公子啊,你要继续听下去,后面的词就不这么悲凉啦!”
“不、不、不,还是换一首吧!”
于是蓝裳又在弹:“秋寒依依风过河,白露萧萧洞庭波。思君未光光已灭,渺渺悲望如斯何?”
比方才的那首更加的绝望凄婉,似乎连心口都要被歌声冻结。
我还能怎么样呢?只好翻了个身,堵住耳朵,努力去会周公,以期把那如泣如诉的歌声,远远的赶到蓬莱仙岛。
或许蓝裳活着的时候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歌妓,根本不会审时度势,看人脸色,所以最后才落得一个门庭冷落,饿死了事的惨淡下场。
但是我也通过今晚,对自己的有眼无珠,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一天就连着认了两个知己,结果一个赏了我一巴掌,另一个道行更高,足足让我一夜辗转反侧,惆怅难眠。
与此同时,在清冷的月色下,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灵巧的翻过尚书府家高高的围墙,七拐八拐的就走进了内院。
在一个少女的闺房,不停的传来念咒做法的声音,绿色窗纱上影影绰绰的映出一个张牙舞爪,手舞足蹈的乖张身影。
“又在驱邪,我倒要看看哪个奇人异士能把我驱走!”那个红衣的少年在窗外偷听了一会儿,俊眉一挑,推门就走进了房间。
屋子里的人立刻瞪圆了双眼,盯盯的望着房门的方向,一副活像见了鬼的模样。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秋风送爽,寒气袭人。而一扇雕花的大门,居然“咯吱”一声清响,自顾自的打开了。
门外树影轻摇,夜色阑珊,只有几丝微风扑面而过,却没有半个人影。
“哇!鬼啊!”其中一个丫鬟看到这诡异的事情,再也按捺不住了,提着裙子就惊惶失措的跑了出去。
“不、不要怕!”那个白胡子的老道犹自强作镇定,桃木剑一指,对着一个面无表情,穿着华美宫装的美丽少女,“看贫道护住小姐的元神,不让这个精怪接近!”
可是他话音未落,那个容颜秀丽,像是木偶一样呆坐在床榻上的少女,突然眼珠一转,嘴角微翘,对他露出挑衅的笑容。
“道长……”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柔媚动听,“你说要驱走谁啊?”
接着手掌一翻,一把就夺过了那近在眼前的桃木宝剑。
这次是那个老道按捺不住了,“哇”一声叫出声来,连剑也不要,趔趔趄趄的拿起拂尘仓皇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