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宠物店(共8话完) 作者:我曰罗罗
虽然有漫画,但是这里的故事和秋代末树的漫画内容不同,作者只是借用漫画人物的名字罢了。enjoy it;)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一章
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制成木乃伊,被人从鼻腔里吸处脑髓,注入药物清洗脑部,又在腹部开了个口子,从中将肺、胃、肝、肠一一取出,只留下心和肾在身体里。
坐落在纽约西南的唐人街,是17岁的图卡常去光顾的街道。图卡天生一张飞扬跋扈的面孔,他是个混血儿,深棕的眼睛微微下陷,更突出了他挺直、阔气的鼻梁。太多的日光浴令年轻人拥有一身健康的充满弹性的小麦色皮肤。青春茂盛的年龄、富可敌国的家世,兼之高学历、性情活跃,父母宠溺,上帝已把同龄人羡慕的一切都给了图卡,照他自己的说法,“只少些乐子”,就为这,他隔三岔五地往唐人街跑,大剌剌地将“蓝魔”车直接开入街道中段——唐人街117号。
117号,门面小而高耸,门楣两旁雕刻着人面蛇身的妖兽,一个正露出甜美的笑容,另一个似金刚怒目。银蓝与金紫构成门面的主色调。而两扇门:这是完全中国式的双开门,往往一开一关。117号没有安装门铃;假若主人不在门外,访客就得去拍打门上铸的小金环,它扣击着狮面锁,发出“当当当”洪亮的声音,远传十里。115号与119号住着的人们,每一听到这声音,就忍不住大叫:“D、D……快出来!吵死啦!D!有客人!”
唐人街117号,是家开张了7年的宠物店。
宠物生意在今日,一天天地兴盛起来。繁忙的孩子没有时间陪父母,往往到这来买只小猫小狗给老人解闷;孩子们眼见老人只能与小动物做伴,再想想自己终有衰老的一日,不禁心灰意懒,觉得生养后代还不如养只小狗有趣,便也时不时来店里买些可爱的小东西。买主在众多宠物店中之所以认定唐人街这一家,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它进新货速度较之别家更快、动物种类也更多;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店主人的缘故。
主人叫D,是个祖上受过英国封爵的中国人,是以人们出于尊敬,都用“D伯爵”来称呼他;他所开的宠物店,也被称为“D伯爵宠物店”,尽管就D来说,他更喜欢门楣上“恐怖宠物店”这个名称。
“当当当……”时间刚过8点,图卡就趴在117号门前,猛力敲打门环。
近处,“蓝魔”车窗里探出张温和、抱歉的面孔,那也是个17、18岁的少年,他无济于事地朝图卡挥挥手,低声喊道:“轻些,吵着人啦,图卡。”
“D!出来!D……懒鬼D!”图卡一面拍门,一面快活地高喊。
“来了。”门内传出回答声。
一个年轻男子——店主人D伯爵,很快出现在门外。他身形如白杨树般挺直、修长,一身合体的中式旗袍垂落至足,树起的领口绣了绿芍药,旗袍绸面以纯黑为底色,从左胸到右摆,蔓延着浓红的牡丹,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寻常人穿这么一身,不免给人庸俗之感;但这身旗袍穿在D身上,却恰到好处,它令他看上去像个从遥远的东方、遥远的古代走入纽约霓虹灯中的人,一个从画里走出、落进尘世的人。D的发式,像他衣着一样固定:笔直的黑色垂发遮蔽住他左眼,露在外面给人看见的右眼,流转着深紫如宝石的光泽;假若他像现在一样掀起直发,你会发现在深夜的发丝后,藏了另一汪幽蓝的湖泊。
右眼蓝如海洋。
左眼紫如云霞。
“真漂亮,装了有色隐形眼镜吧?”图卡想。
他一步跨入,D用手帕擦着眼角,客气地说:“欢、欢迎……光临D、D伯爵宠物店。”
欢迎光临D伯爵宠物店,这里应有尽有,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实现。
D伯爵宠物店,是梦想之店。
人们没有意识到的,仅仅是梦想常与灾祸息息相连。
“D,你哭了?”图卡好奇地问。
D赶紧撤下帕子,面上仍沾着泪水。“荷伦先生也请进来坐坐吧。”D彬彬有礼地邀请刚下车的图卡的伙伴:荷伦。他是图卡父亲的养子,与图卡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两人形影不离。若说图卡像太阳耀眼夺目、光芒四射;荷伦就是太阳投在地面的影子,他稳重、冷静、多才多艺。
“荷伦,快过来!”图卡毫不客气地招呼。
荷伦点点头,微笑上前。
“您好,D伯爵。”荷伦比图卡礼貌多了。
“早上好。”D将手笼入袖内,点头回礼。
“打搅您了吗?”荷伦也注意到D方才哭过一场。
“没有。因为在看‘世界文明之旅’,太过入迷,把好不容易学会的樱桃甜点烤糊了,”D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惋惜道,“真可惜,本该请你们尝尝新出炉的小点。”
“您制的甜点,即便烤糊,也一定很美味。”荷伦说话时,图卡已不耐烦地跑进客厅。侧面的圆形小几上,摆放着影碟机,画面停止在一只古老的猴子身上,猴子皮毛完全风干了,双手叉抱胸前,尖尖的腮帮仍然鼓着,黑洞洞干瘪的眼睛里,流露出奇妙的悲伤。
猴子被放在精致的黄金架上,架角注明年代:西元前1323年。
“3000多年了。”D不知何时已站在图卡身后。
“真丑。”图卡故意皱眉说。
他不想令任何人看出他有时也会思索,也会被打动。
“从前这是只少见的漂亮猴子。”D说,“想不到会被制成木乃伊,放在博物馆里展览。要他几千年几千年地去回忆当年绝望的一瞬间,多么残酷……唉,3000 年前,我亲手将他送给埃及法老图坦卡蒙,作为庆贺他登基的礼物。那时他才9岁,眼角涂着翠绿装饰,头戴金冠,手握黄金杖,眼镜蛇盘绕在他手腕上,而飞鹰停息于金柱。说起来,那真是有史以来最华丽的登基仪式,整个地中海都深受震动。他美丽的妻子、王后、同父异母的姐姐安克珊娜就坐在他身旁。安克珊娜才13 岁,正当年少烂漫。每当人们将目光转向主持仪式的宰相艾时,王后就会装做不小心地将手指拂过法老的面颊。真是一对般配的王室夫妻啊。”D思索着叹息,“或许就因为太般配了,上天才降临下那场谋杀……”
D伯爵的话,就像他真亲临过3000年前的、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登基礼——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没人能活3000年,图卡滑稽地想,何况D明明才20出头。
不过图卡并未反驳D的“回忆”,就因为D常说些古怪的话、给他看些古怪的东西,他才养成光顾宠物店的习惯。
“安克珊娜真是个美女?”一旁,长久沉默的荷伦插口问。
“当然。”D微微仰起头,“她是最丑的法老阿肯那顿与他传说最美的王后妮菲蒂蒂的幼女。安克珊娜在继承了父亲固执性格的同时,也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妮菲蒂蒂’的字面意思就是:美人来了。不客气地说,安克珊娜完全当得起‘美人又来了’的称赞。看到我呈上的礼物,一只金色的猴子时,安克珊娜兴奋得从宝座上站起来,指着问:‘天啊,猴子!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他?’”
“为什么王后想要猴子?”荷伦问。
没等D伯爵开口,图卡已抢先回答:“埃及人认为猴子具有先知能力,能预言一切变故。王后想借猴子的未卜先知来保护法老。图坦卡蒙之父阿肯那顿是埃及最叛逆的法老,他结怨无数,强制更改传统的多神教,要求人们信奉唯一的阿吞神;下令没收僧侣的财产,将原本供奉阿蒙神的庙宇改成了敬奉阿吞神的殿堂。图坦卡蒙年少即位,从一开始就背负着人们对他父亲的怨恨。若能得到预言福祸的猴子,于少年国王的人身安全自然有极大好处。这就是王后感激D的原因。”
话说完,图卡自己先怔了。
他向来不喜欢读书,对埃及也谈不上有兴趣;而刚才那席话,他自然而然就说了出口,怎么回事?
荷伦也用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惊讶地望着他。
“咳、咳……咳!”图卡苦恼地咳嗽起来。
“我胡扯的。”他说。
“您说得对极了。”D鼓掌笑道,“事实正是如此。安克珊娜惟恐1只猴子不够,又向我订购了另外11只,要他们各自掌管每日的12个时辰,以便及时告知吉祥或者灾难。找齐这些猴子花了我整整10年的工夫,10年后我携带他们重返埃及,可惜一切已无可挽回。”
博览群书的荷伦蹙眉沉思,忽然失声道:“难道……?”
D慢慢点点头。
客厅一角,一只小怪物——它分明是只胖乎乎的小兔儿,却生有一双黑蝙蝠的翅膀与树起来的白色尖耳朵,它像能感觉到D伯爵沉重的心情,“吱吱”叫了两声,叼起块小甜饼,摇摇晃晃飞到D肩上。
是D最喜欢吃的玫瑰屋香榧子饼。
“谢啦,小P!”D拽拽它耳朵。小P:这是小怪物“兔蝙蝠”的名字;在D的宠物店,动物往往各有各的名字,而不是只用“金鱼”、“狗”、“鹦鹉”来称呼他们。
[ 本帖最后由 くだキの 于 2008-8-3 11:30 编辑 ]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二章
图坦卡蒙是古埃及最著名的法老王之一。
他9岁登基,18岁死亡。1922年,考古学家们在帝王山探险时发现了图坦卡蒙陵墓,他们苦战7周,完成了冥宫的挖掘与清理,最终见到挡在少年国王面孔外的黄金面罩。面罩五官雕刻得与真人一样,经历3000年仍然黑得发亮的双眼似在凝望与谴责这批不速之客。考古学家没有注意到内室前方一块小小的碑记:“谁扰乱法老的安眠,死神将张开翅膀降临他头上。”也可能他们注意到了,却并未在意,毕竟之前从没发掘出这么完整、壮丽的地宫。黄金板、黄金宝座、黄金圣坛、黄金冠、黄金权杖、黄金器皿、数不清的宝石、象牙、翡翠雕刻,无论哪一件,都足以照花人类的双眼。这群人在走进一次跨世纪发现的同时,也走近了无可避免的死亡。他们中大多数,很快死于离奇的热症。死前,他们喊着:“他来了、他来了……我要跟他去了!”
“传说图坦卡蒙死于谋杀,”荷伦玩笑着问D,“您若真在他继位后10年赶到,是否正赶上法老王葬礼?”
D“嗯”了声,图卡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真的?哈哈,”他边笑边说,“那么你才是现代进入图坦卡蒙陵墓的第一人,哈哈哈哈。”
“我无法不与年轻美貌的王后感到同样悲伤。法老死于非命,葬礼只能草草进行。内室狭窄,装饰很潦草,壁画上泼溅了许多颜料,陪葬品也不是图坦卡蒙的日常用品。其中一些是平日储备、专为暴死的皇族成员下葬用的应急品;另一些上甚至刻有别人的名字,匆匆征来使用并简单地将原名涂抹掉。我赶到时,法老木乃伊已制作完毕,我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他年轻的面孔就永远地被金面罩盖住了。安克珊娜拉着我的手悲痛欲绝,她冰冷的眼泪落到我手背上,低声哀泣:‘他们没按规矩办,只是将全部防腐剂胡乱倒在他身上。若他肉身受损,无法永生,愿阿蒙神诅咒他们每个人!’事实上……”D说到这,面目更加沉痛,“1922年,人们开掘陵墓时,图坦卡蒙的木乃伊已出现腐烂的迹象。”
图卡与荷伦听得面面相觑。
一阵凉风从屋里不知名的角落飘来,荷伦打了个寒战。
“我不相信真有死亡诅咒。”荷伦像在给自己壮胆。
“那么他来了,他来了!”图卡有意模仿考古学家身患热症、濒临死亡时凄厉的呼喊,“我要跟他去了……哈哈,又是怎么回事?”
D伯爵袖手望着眼前年龄相仿的青年,目光瞬了瞬。一刹那他见到他们身后流淌着蔚蓝的尼罗河,奔驰着古埃及的良马,他看见白莲花次第盛开,娇美的安克珊娜微笑望着这对男子,手指从其中某一个的面孔上轻轻拂过。天狼星悬挂中天,闪闪发亮,一个黄皮肤的小仆人紧紧跟随着少年法老,如果有陌生人想靠近,他就立即阻在法老身前。“阿吞、阿吞!”法老这样呼唤小仆人。
他一被他呼唤,就会欢欣雀跃地出现在他眼前。
“阿吞……”D伯爵不禁喃喃,这将他拽回现世,恍惚里的胜景一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这个意思。”D沉吟着。
图卡还在与荷伦打趣。
屏幕上,猴子木乃伊正用空洞洞的双眼凝望他们两个。从猴子的眼里,竟像将要落下伤心的泪水。
“阿吞,”D将紫眸与猴子的目光相对,说,“我知道了。”他拍拍手,打断年轻人的嬉闹,笑问:“两位不想领只宠物回家吗?”
“有猴子的话,我是说那只猴子,”图卡指指屏幕,“我就要!”
“这样啊。”D微微展颜,“请跟我来。我将给您看见的,正是这只从古埃及带回来的猴子:阿吞。”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三章
图卡首次跟随D朝宠物店深处走去,荷伦跟在他身后。从前,D只在客厅里招待他们两个,偶而拿些有趣的玩意给他们看。“宠物店竟有这么大……”图卡心道,走了一刻钟,竟还见不到个尽头。一盏白莲花的灯在D手里轻轻飘摇,四周流荡着特别的香味。
“是迷迭香,放心它不是毒品。古时,它常被术士用来催眠。我使用迷迭香仅仅是为了令你们更好地观赏宠物,在它的帮助下,宠物会以你们希望的样子,也是最真实的样子呈现在主人面前。”D伯爵解释说。
迷迭香是一种催化剂。
催化出美丽,也催化出丑陋,它能同时催化人类的眼睛与心。
香气越来越馥郁,荷伦皱皱眉,问:“快到了吗?”
“过了河就是。”D指着前面说。
多教人惊奇!宠物店里竟藏了一条河!河水两旁生长着茂盛的庄稼与芬芳的艾草,水里游着尼罗河特有的达达鱼。远远传来几声吆喝,天空一片晴朗,甚至有些炎热。图卡停住脚步,他弯腰掬了捧水,荷伦还未及劝阻,他已仰面将它一饮而尽。“很甜!”他大笑道,箭步跳上泊在岸边的木船,招呼道:“上来,我送你们过去!”
——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仿佛他是尼罗河之主,古埃及的众王之王。
D扶着荷伦上了船。
图卡异常娴熟地将他们载到对过,荷伦与D下船后,他恋恋不舍地回望了眼,才三步并两步地跟上。
D伯爵将年轻人领到一间黄金门前。
“图坦卡蒙冥宫!”荷伦失声叫道。眼前所见,与《世界文明之旅》展示的法老地宫内室最后一层黄金门别无二致。门上用金子、白玉与翡翠雕刻了两名有翼的护卫,图卡非常流利地读出护卫足下的文字:“我是图坦卡蒙国王的护卫者,我用沙漠之火驱逐盗墓贼。”
荷伦目瞪口呆地看着图卡。
“别看我!”图卡烦恼地挥挥手,“我没有选修古埃及文。”
“请进。”D适时阻在年轻人之间,施了个中国的拱手礼,“请吧……”他轻声加了个称谓给图卡,“众王之王。”
图卡推门而入,荷伦紧随其后。
一副巨大的壁画跃入他们眼帘,除了山水亭榭,上面最抢眼的是12灵猴!他们或坐或立、或起或卧、或正或侧、或怨或怒,个个惟妙惟肖,绘画用的颜料新鲜异常,非但不像保存了3000年之久,倒似才刚画就,以至有的色块竟湿漉漉的,仿佛用手一摸,便会将手指也粘在墙上。“是它!”荷伦、图卡不约而同地指住第 4只猴子:皮毛金黄而卷曲,双眼空荡荡地深陷,不止面容,就连身躯的每个部位,也都流露出“哀痛”之色。“就是‘他’,”图卡又一次说,他换了个人称词, “阿吞……”
阿吞!
他曾在3000年前,被活生生制成木乃伊,被人从鼻腔里吸处脑髓,注入药物清洗脑部,又在腹部开了个口子,从中将肺、胃、肝、肠一一取出,只留下心和肾在身体里。
“阿吞!”图卡大叫。
“吱吱,吱吱吱……”有个声音在回答他。
荷伦糁得寒毛欲立。
D伯爵侧立一旁,静静微笑;“这是主人与宠物的约定”,他想。
图卡猛然回头,一个小小的身躯扑入他怀。
他低头一看,怀里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生着金灿灿的皮肤与一样金灿灿的卷发;面孔尖尖细细,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噙了两颗果子在口里。相比他瘦小的身躯,男孩子四肢——尤其手臂,显得过分颀长,若令他将手直垂,指尖便几乎能碰到膝盖。他一扑到图卡怀中,就用尽全部力气紧紧地抱住他,一面“呜呜”地哭出来。
“图特、图特……”男孩子边哭边叫。
图特是图坦卡蒙的别称。
“接我回去,图特,”他说,“这次,绝不会使它再发生!”
“发生什么?”图卡问,又亲昵地喊了声,“阿吞?”
“不要死,再不要……那样子!”男孩子阿吞回答,他抱着图卡的头,手指向他脑后摸去,在那里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突起,图卡一出生,后脑就有这么一点缺陷,医生说这并不影响健康。在阿吞看来,这却是证明他主人身份的明证:他永不能忘,少年法老就死于致命的脑后伤。惨剧发生在法老出外狩猎时,他最好的朋友,教会他骑马、射击、驾驭马车的好伙伴:军事统帅霍伦希布趁他不注意,用小型掷石器猛砸图坦卡蒙后脑,第一下就要了他命。霍伦希布惟恐不够,又连砸数下,弄断了法老的脖子,以至日后制作木乃伊时,祭司们不得不为国王做了潦草的接骨手术,才摆好遗体的姿势,使他得以安卧于金棺内。
“神谕说,你会3次死于最好朋友之手。”阿吞小声道。
图卡猛地一怔。
好友?他回头看了看荷伦,后者正呆呆地望着壁画:12神猴图上赫然少了1只猴子——少了刚刚还在那的第4只!
图卡摇摇头,他不愿怀疑荷伦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尽管有些时候,荷伦太良好的表现会令人缘差些、脾气坏些的图卡暴躁不安。
“图特……”
“我叫图卡!”图卡大声纠正阿吞。
“图特从不听我的劝告,”阿吞继续说,图卡的不悦使他怯生生的,“我一再提醒他霍伦希布心怀叵测,可他照旧与他出入双行,将他称为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我曾经抓破霍伦希布的腿,就为这,图特还饿了我两顿。他说阿蒙神会保佑法老,惩罚所有对法老不敬的人;他还说假如我再在他耳边说霍伦希布的坏话,他就将我转送他人。
“帮他预言灾祸,助他远离危险,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阿吞几颗眼泪掉到图卡肩上,“但我、没有做到。我没做到……”
在尼罗河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图坦卡蒙曾那么亲昵地抱了只猴子在怀里,用自己的金杯喂他水、剥了葡萄皮将甜美的果子递入他口;他亲自给他洗澡,命令王家裁缝为他做了好些金线的衣裳,又要能工巧匠给他修筑了特别的居室与用具。他没有仅仅将他看成一只用来取乐的“动物”,也未把他视为卑下的仆人,他曾梳理着他卷曲的毛发,说:“做我的朋友,阿吞,做我朋友……我叫你做阿吞。那是先父信奉的神的名字,虽然我被迫推翻了父亲的信仰,令国家再度回归阿蒙神的统辖,不过,我可以用这个名字:阿吞,来怀念父亲。”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四章
猴子有了个名字。
“它”从此成为“他”。
他发誓要用性命来保护赐给他名字的少年,但却没有做到。
因为这少年虽然善良,却也狂妄自大、一意孤行;纵使被告知说阿吞能预言生死命运,他仍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抉择。为证明他生来便有天佑,他甚至故意与阿吞的劝说背道而驰。他的“故意”令霍伦希布最终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进而导致图坦卡蒙年仅18就坠入长眠。
“图卡,”阿吞噙泪道,“我请求你……”
“别担心!我会把你的劝告放在心上。”图卡答应道,他又望了荷伦一眼,突然感到胃不舒服;荷伦白净、漂亮的脸面看入图卡眼里,平白多了几分阴沉。不错,荷伦素来更讨人喜欢。
——就连父亲也常常说我不如荷伦。
——他要篡夺我的位置吗?我若死了,他就可以……
——该死!不可原谅,该死的!
图卡抱着阿吞,与荷伦擦肩而过,他径直走去D伯爵跟前;D正微笑等着他。
“看来您很喜欢阿吞:这只猴子?”D吟吟笑问。
“是。”图卡回答,“我确信我不再需要别的宠物。D,”他直接问,“我得花多少钱才能将他领走?”
图卡淡淡朝荷伦一瞥,荷伦会意地掏出支票簿。
“不用了,既然阿吞喜欢您,我没资格不将它出让。”D拱手笑道,“您若定要有所表示,请在10天后送10个玫瑰屋的冰淇淋蛋糕到我这来。这里,”D摊开双手,“唐人街117号。”
“好!”图卡爽快地答应。按规矩,他要与D伯爵签定一份契约,以保证这次交易是双方自愿、公平的,D伯爵叮嘱他千万要遵守契约里的3条规定,否则一切后果都与宠物店无关。“有了这个预言家,哪能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图卡心想,一面在契约书上签下姓名。
3条规定分别是:
1、每日提供新鲜的水与水果给阿吞。
2、时常熏点迷迭香。
3、不再令阿吞哭泣,不违背他恳切的请求。
“太容易做到。”图卡将一份契约书递给D,另一份随随便便地往怀里一塞。他与D告别后,没招呼荷伦就直接走了;荷伦怔了怔,几步跟上,追出去一看,图卡已开车绝尘而去。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等自己。
就似身旁根本没这个伙伴。
荷伦呆立在唐人街117号门前,想不到自己方才做错了什么。老实说,图卡虽然骄纵专横,但对荷伦一向不错,常说他是“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正因为这种“信任”,他会在荷伦看好的每匹马上投注,会将支票簿和私人小印都交给荷伦看管,如果荷伦看上哪个女孩子——虽然这事情从未发生,不过图卡说,只要荷伦看上了,他就算抢也会将她抢来交给他;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信任”,图卡每份论文与作业都由荷伦帮做,荷伦严守秘密,图卡自己却漫不经心地将它散布出去,以炫耀自己有个“好朋友”,考试时,图卡与荷伦无论是否坐在一起,前者的卷子总由后者完成,实际上,荷伦总是在答卷上填写图卡的名字,而图卡填写的则是荷伦。
到底哪儿得罪他了?
“荷伦!”一个声音打破了年轻人的沉思。
“安然?”荷伦微微吃惊。安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女孩,与荷伦、图卡同班,比他们稍大几岁。在美国人居多的纽约,尤其是图卡上的贵族学校,中国人寥寥可数,漂亮的安然与美国女孩比起来,矜持而聪慧。她温柔的东方面孔、甜美的声音和善意的微笑,不知令几多同龄人迷恋不已。荷伦心知,就连图卡,也被爱神之箭射中,出于骄傲,他没有直接对安然发起攻击,只有一下、没一下地与女孩儿搭话,或者故意做出些出格的事,想令安然更多地注意他。要承认,一旦爱情真正降临,最娴熟的花花公子也会变成个愣小子。
“安然,你怎么在这里?”荷伦话一出口,先自失笑,“哦,对了,你当然该在这里,唐人街嘛!”
安然也扑哧一笑,回答:“我家离这不远,我来宠物店是为了给‘巴尔扎克’买些安眠药。”一面说,她一面掏出皮夹子,将里面的照片递给荷伦看,那是安然与一只维多利亚猎犬的合影。“怎样?陪我进去吗?”安然又道,“买过药之后,我还打算去书城一趟。”
“陪你全程,行么?”荷伦笑问。
或许会被拒绝吧,荷伦想。
他不敢想象安然会垂青于他:一个出生在孤儿院、被富商收养、仆人般寄人篱下的毛头小子。
然而安然回答:“好啊。”
她非常的轻松愉快。
接着,安然又将皮夹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笑道:“倘若我与你有张合影,我会将它也夹在里面。”
原来她是喜欢我的。
原来她也喜欢我。
荷伦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的欢乐,欢乐后面深藏恐惧。他无法阻止自己将痴恋的目光望向安然,当他眼神接触到她含笑的唇角时,他觉得自己整个灵魂都被那一抹弧度勾住了,晃晃悠悠地下不来;他无法不爱她,是的,全无办法,只盼上帝拯救。但如果给图卡知道……知道,那是免不了的,又会怎样呢?“杀了我也可能。”荷伦想。正这么想着,安然已将右手五根手指一根根插入荷伦指缝里,轻轻握住,手牵手走入宠物店。
“那么被他杀了好了。”荷伦横下一条心。
他紧紧捏住安然,感觉到女孩儿在他手心里甜蜜的贴合。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五章
10天后图卡并没有将冰淇淋蛋糕送入唐人街117号的恐怖宠物店,他给D伯爵去了个电话,告诉说他得准备一年一度的终期考核,等考试一结束,他就亲自登门道歉,并送双份蛋糕给他。将要得到“双份”的喜悦使D原本失望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他预祝图卡考试成功,心满意足地等待着推迟的大礼。
其实图卡根本不必准备考试,他已从阿吞口中预先得到了全部的试题与答案。像这种小事,照阿吞以往的性子,是不会告诉“主人”的;不过,3000多年的负疚令这只猴子一心想要补偿,他只恨图卡询问自己不够多、不够细,他恨不得想要将接下来每分钟将要发生的每件事都说给图卡听,以助他避免每一回最微小的伤害。
——别走那里,有香蕉皮会使您摔交。
——闭上眼睛,有颗沙会吹入您眼内。
——华盛顿大街将堵车2个小时,您最好绕道行驶。
——4楼有殴斗事件,您如果去4楼阻止,会手腕软组织受挫。
有了关心倍至的阿吞,图卡活得轻松极了,尽管轻松里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劲,他感到活得不像从前那么刺激、有滋味,可这也没什么,图卡想:一连10天他没有遭遇任何挫折,没遇上一张愁苦的面孔,没领受一句批评。倘若他手痒想打架,图卡也会立即指引他去那里打一架,他将获得完满的大胜,不但毫发无损,还能赢得周遭羡慕、夸奖的称赞。“真棒……”图卡将葡萄去皮后塞入阿吞口里,阿吞快活地“吱吱吱”地叫起来,一面将毛茸茸的脑袋往图卡怀里拱,他的金发那么的温暖柔软,引得图卡哈哈大笑。
“有你就好,”图卡笑道,“有你,我不再需要别人。荷伦那家伙注定会杀了我,是吗?阿吞?”
阿吞“咕嘟”一下将葡萄吞下肚,惊慌地盯着图卡。
“我将支票簿和印章从荷伦那里收回来了。”图卡说,一瞬间,荷伦失望、难受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收回”的潜台词是“不信任”,图卡以非常简单的手段,夺走了荷伦的大量欢乐。“那家伙,还很难受似的。我不会令他掌握足够杀我的金钱,我不给他一丁点权力。”图卡咬牙道,“他居然想杀我!”
“阿吞,说,荷伦几时会杀了我?”图卡问。
阿吞茫然地摇头,不是每件事他都说得出,为了安慰图卡,他又回答:“现在还不知道;但如果有人想对主人不利,阿吞一定能马上感觉到。阿吞会立即告诉主人,立即!”
“好阿吞。”图卡又将一颗葡萄递给阿吞。
阿吞双手接过,迟疑着说:“不过……主人,也未必就是……荷伦先生。神谕只说,您会3次死于最好朋友之……”
“就是他!”图卡愤怒地打断阿吞的话,“我知道,没错!是他!我没有太多朋友,瞧!即便在这个时候,我明知道他会杀了我,就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揍他,我还是会冲上去救他的,我知道,我还是会那么做。因为……唉,因为我心里,还真是愿意将他当朋友!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朋友!”
图卡恶狠狠地将桌上的作业纸扯碎了。
又将铅笔与橡皮擦丢了一地。
阿吞被暴怒的主人吓得一动不动,葡萄含在口里嚼也不敢嚼一下。
“得想个办法,把荷伦赶出圣约翰学校,赶出纽约,让他滚得远远的……远远的!”图卡喃喃道。
办法根本用不着想,就自己跳到他跟前。
一年一度的终期考核是决定学生升级、留级、降级或者被开除出校的标准。图卡撇下荷伦,早一步坐进考场;他故意选择了学生密集处,使后到的荷伦只得坐在远处。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层后背、一排排桌椅。考试结果尚未出来,荷伦和图卡就被双双叫去教务处。下巴刮得趣青、趣青的教务长铁着面孔,将两张试卷推到他二人跟前,冷冰冰地说:
“你们看看。”
这两张答案、笔迹各不相同的卷面上,赫然填写了一模一样的姓名:丹特尔·图卡。
“居然出现这样怪事,难道图卡一人做了两份卷子?哈哈。而荷伦你,”教务长指着面孔发白的荷伦道,“根本就没有你的卷子,但我监考时明明见你坐在三排E座。好啦,孩子们,给我个解释。”
图卡冷哼了声。
荷伦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再明白不过了,今次图卡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答卷上写上他荷伦之名;图卡连招呼也没与他打,就把真实的名姓写了上去!
“他不再需要我……不但不需要,简直已厌恶我了。”荷伦想,捏紧了十指,指甲刺得掌心生疼。
“孩子们?”教务长催促道。
图卡把头一仰,吹了声口哨:“我没什么好解释。验验笔迹就知道谁在造假。”他满不在乎地摸出铅笔,信手涂抹了几个字,“看!还有,在第15题有关美国独立史的陈述里,我特别举出泰格将军的事迹作为典型例子来分析。至于这个人……”他瞥了瞥荷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接问他吧!先生,”图卡朝教务长点点头,“我想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我还约了人,先生。”
荷伦扶住了桌子一角。
教务长更加目光严厉地望着他。
他想说话,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荷伦?詹姆士·荷伦?”教务长呼出荷伦的全名以示警告。
“对不起,先生。”荷伦慢慢地说,他再没有看图卡,低着头慢慢走向门口,拉开门。“对不起,我会听从学校的处置,即便退学也是我……该当的。”他慢慢说。
“不——!”门一开,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安然被大家逮了个正着。“不!”安然不顾人们各异的表情,高声坚持,“你不该这样,荷伦!既然他做出这样的事,索性鱼死网破!告诉他,告诉他每一件事,荷伦,说从一年级起你就……”
“安然!”
“说啊!从一年级下学期终期考核起,那家伙……”
“住口!安然!”
“那家伙就一直顶着……”
荷伦突然吻住安然的唇,用这个动作令她无法再说下去。够了,别再说了,那没什么好说的,不必将陈年旧事都翻出来。假若没有图卡父亲的收养,我能否活到今日也是个问题,何况图卡……也一直视我为最好朋友,他说过,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荷伦悲伤、怀念的气息在安然唇里流荡,女孩儿感到了他对自己深深的爱意,这个亲吻像是告别,像是某种无声的放弃。“我将要离开这里,离开圣约翰,甚至是纽约……再见,安然,再见!”她从他唇里,听到了这样的意味。
“不,不许你走!”
安然抱紧了荷伦,这个当众放肆的热吻使教务长火冒三丈,不过无论荷伦或安然,都毫不在意;他们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图卡两只拳头都攒得紧紧的,卷发像发怒时的狮子一般抖擞,鼻子里喷出愤怒的热气。“混帐!该死的家伙!这混帐,他竟敢……”
安然是我喜欢的女孩。
他明知道安然是我所喜欢的。
他竟然这么做!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六章
图卡大步跨上,揪住荷伦的衣领将他狠狠扯开,拖远几步摔倒地上,与健壮有力的他相比,荷伦单薄多了。这一交摔得荷伦眼冒金星,他摸索到栏杆,勉强站起来时,又挨了图卡一个漂亮的左勾拳!鼻子一疼之后,又是一酸,将手去摸,摸到了粘粘、湿湿的什么。“好痛,”荷伦呻吟着,摇摇晃晃,醒过神的安然跑上前扶住了他。
图卡停了手,充满爱慕地望着安然。
她额角沾着细细的汗滴,仿佛升起于露水之夜的天狼星,仿佛尼罗河上最洁白的一瓣睡莲。
“安然……”图卡柔声唤道。
安然毫不理睬,小心地用纸巾为荷伦擦拭鼻血。
“安然?”图卡提高声音。她若会答我,我就原谅他——原谅荷伦,他这么想。
然而安然仍然没回话,只关切地问:“还好吗,荷伦?”
“安然,安--克珊娜!”一个那么陌生、那么熟悉、那么远又那么近的名字疯狂地从图卡嘴里冲出来,“安克珊娜?安克珊娜!”
安克珊娜是图坦卡蒙的胞姐与妻子,她是他最美丽、温柔的女人,他们生有2个女儿,不幸都夭折了,这2个孩子被做成小小的木乃伊安置在图坦卡蒙地宫内,作为他与她美好生活的见证。当她悄悄将手指从他脸边上滑过时,他感觉到了那份细腻与温存,这令他深信这样子就“完满”了,那是他最满足的时刻。
安克珊娜,到我身边来,到法老王、众王之王身边来,我爱你。那个人——你扶持的那个人,是将要杀害你丈夫的凶手啊,安克珊娜!
图卡恍惚着渴望地伸出手。他靠着学校墙壁,却像靠着黄金床、棕榈树,向他甜美的王后发出邀约和请求。
噩梦往往会重演,美景却不会第二次出现。
安然愤愤地瞪了眼图卡,呸道:“野蛮人,胆小鬼!”她搀着荷伦一步步走远,无论图卡将手臂伸得多长,也触不到她裙角的影子。
图卡失望地走了几步,坐倒在阶梯上。
一只金黄的小猴子“吱吱”叫着窜入他怀里。
“阿吞……”图卡抱住他,声音嘶哑,“发生了什么?难道安克珊娜不爱图坦卡蒙吗?难道他们不是天作之合?”
小猴子赶忙摇头,“吱吱吱”地否定。
“为什么她不爱我?为什么?!她爱上荷伦那混蛋了!那个……霍伦希布!”图卡唇角抽搐,面目骇人。
小猴子缩成一团。
“告诉我!说!”图卡掐住阿吞的脖子,声色俱厉,“安克珊娜嫁给了霍伦希布吗?我死后,她是否嫁给他做了他的妻子?说!”图卡摇晃着猴子,使他“咯咯吱吱”闷了很久,才回答说自己不知道这些事;18岁的国王图坦卡蒙死后,阿吞被悲痛欲绝的安克珊娜下令做成木乃伊陪葬,他的六感从肺腑被掏出的一刻起完全终止了,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悲伤相随,留下一份盼望主人复活的恒久等待。
“那我该问谁?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图卡吼道。
阿吞难受地靠着图卡,小声说:“D……”
“什么?”
“D伯爵。他不但参加了葬礼,还……”
图卡“腾”地跳起来,顾不上抱起阿吞,就大步流星地下楼去开车。“蓝魔”一溜烟地冲向唐人街,过往行人纷纷闪避,人们还诧异地发现,跟着车后的滚滚尘烟,有只金黄的小猴子四肢着地,一路直追。
“D!出来!D!我来啦!D……!”
图卡的声音使D伯爵喜出望外,他还以为他期盼很久的双倍玫瑰屋冰淇淋蛋糕终于被送上门了呢;D跑出门却只看到满头大汗、双手空空的图卡,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将预备捧蛋糕的双手重又笼回袖子里,习惯性地微笑问:“图卡先生,有什么事?”
“我、我给你、给你三倍!”图卡伸出三根指头,“只要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三倍什么?”D不相信地挖了挖耳朵。
“三倍冰淇淋蛋糕!”图卡说。
“啊?!”D惊喜地喊了声,又收敛喜色,小心地问,“什么牌子?”
“玫、瑰、屋!”图卡高声说。
“啊!好、好……不过,”D又挖挖耳朵,“我不信。”
“我带你去玫瑰屋,现在就去。你只要在车上回答我这几个问题就行。”图卡拽住D伯爵就往车上拖,D半推半就地跟着他,欣喜不已,将要踏入车门时,他望见了追来的阿吞,便弯腰抱起小猴子,带他上了车。
“问吧。”D确信图卡确实没骗他时,心情大好。
——D,你果真见过图坦卡蒙与安克珊娜?
——当然。
——你确信他们深爱对方?尤其是,安克珊娜也深爱图坦卡蒙?
——没错。
——直到图坦卡蒙死,爱情也未改变?
D稍作沉吟,摇头说:“没有。我相信这位美丽的王后,她的悲伤绝非矫饰。她特别要求在壁画上绘上她为法老涂抹香油的情景,表示日后重逢于地下,也要如此相亲相爱;安克珊娜给图坦卡蒙的最后一件礼物是她放在金棺旁的小花环,花环飘带上写着‘我只属于你’。她为丈夫痛苦失声,眼泪令尼罗河泛滥成灾。”
D的回答,教图卡好几次激动得把不稳方向盘。
“她与霍伦希布呢?”图卡又问,“她爱他吗?”
D立即摇摇头。
图卡放松地舒了口气。
玫瑰屋到了,D迫不及待地想拉开门,却被图卡劝止。“我去买,买好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说罢,图卡箭步冲下车,D奇怪地望着喜怒无常的年轻人,低头正欲问阿吞,这只小猴子却也箭一般地从D怀里跳出,自车窗窜出去,紧跟图卡。
“傻孩子,有必要这么喜欢人类吗?”D淡淡笑了。
正这么想,D听到车窗被人敲了几下,转面一看,是怀里抱着三大盒冰淇淋蛋糕的图卡。“下来。”看他口型,是这意思。D快乐地蹦下车。“您真是大好人!”他称美图卡说,双手抱拳拱在脸下,面上浮着兴奋的桃红。“谢谢、谢谢……”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七章
“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图卡后退一步。
“快问、快请问吧!”
“她:安克姗娜,后来嫁给了霍伦希布吗?”图卡问。
D愣了愣。
冰淇淋的香味一阵阵扑入他鼻内。
“你先将蛋糕给我,我再回答。放心,我从不撒谎。”D说,他从犹豫不决的图卡手里夺过蛋糕,连退两步,才回答:“是的。”
图坦卡蒙死后,因为没有子嗣,王位传给了年迈的宰相艾,王后安克姗娜按传统,下嫁给艾;3年后艾去世了,王位由军事统帅霍伦希布继承,此时仅仅25岁的安克姗娜不得已又嫁给了霍伦希布!
“不得已?谁说她是不得已?”图卡双眼冒火,挥拳道,“或许她一早便与霍伦希布有奸情!他们共同谋杀了法老!”
好在先一步将蛋糕抢救了出来。D想,他又退后几步,冷静地说:“不,那是不可能的。安克姗娜从没爱过霍伦希布,尽管后者很早以前就向她示好。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迫成为霍伦希布的妻子时,她交给我一封求助信……”
“信?”图卡瞪大眼睛。
“不错,信的原件至今仍保存在开罗博物馆,至于内容,史书有所记载。她托我带信给赫悌国王撒皮鲁流马士一世,盼他能帮她个忙,选择一位王子前来做她的丈夫和埃及国王,不然的话,国王的遗孀将被迫下嫁给‘仆人’:所谓‘仆人’,指的正是霍伦希布。”D悠然叹道,“我把信带到了,赫悌国王也答应了安克姗娜的请求,他派遣王子赞纳扎带领庞大的随从队伍南下埃及。”
“那为什么……?”图卡追问。
D垂下眼睛:“几个月后,赞纳扎与其部下全都消失在沙漠里;与富于心计的霍伦希布和善于沙漠作战的埃及兵相比,赫悌人不堪一击。”
“霍伦希布杀了他们?杀了一国王子?”图卡吃了一惊。
D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它也不需要多回答,他又说:“安克姗娜嫁给霍伦希布后,我就再无她的音讯。她或许被霍伦希布软禁了,也可能已被杀害;丧失了安克姗娜的埃及不再值得留恋,我便启程前往印度……”
有关古印度的故事,已不是图卡关心的了。
“见鬼!去你的印度!”图卡奔入车内,“砰”地关上门。
关门的刹那,一个金色的影子闪电般窜入,落到他怀里。
“阿吞!”图卡发动引擎,一手抱住小猴子,急声道,“知道了吧?安克姗娜从没背叛我,她、她——安然,不可能爱上荷伦,我就知道,她不会爱上该死的霍伦希布,不会爱上杀害她丈夫的刽子手!天,我的王后有危险,她与魔鬼在一起。快告诉我、阿吞,告诉我他们在哪里?阿吞?!”
小猴子在图卡怀里瑟瑟发抖,他雷电般的狂热使他预感到不祥。
“主人,请、请……不要去了。放弃吧,主人。”阿吞说。
“阿吞!?”图卡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放弃吧。那个女孩子,”阿吞痛苦地解释,“不是您的王后……至少她未必是安克姗……”
“胡说!”图卡重重将阿吞摔在副座上,目光如炬,“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说!”
“主人……”
“说!”
“但是主上,您……”
图卡“哗哗”摇下车窗,一把揪起猴子的脖子,将他提到窗外,恶狠狠地威胁:“快说,不然就把你掼下去!”
“主上,神谕说:您将3次死于……”
“不,我要听的不是这个!”图卡放开一根手指。
阿吞金色的毛发随着“蓝魔”的飞驰飘舞。
“王后、绝不会亲吻、亲吻别的……男人!”一口口风灌入阿吞嘴里,他断断续续地坚持道,“她不、不是……”
“无论她是不是!”图卡狠心放开第二根手指,大吼道,“我爱她,她就该是我的女人;无论她是谁,我都要她做我的王后!你快说!”
阿吞在图卡三根手指下摇摇摆摆,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那就掉下去……”他晕沉沉地想。
图卡却一把将他拽了回来,塞入怀里;他的怀抱暖洋洋的,教人思念尼罗河上的日头,思念河畔沉甸甸的金色麦香。
“难道要违抗主人的吩咐吗?”朦胧里,像是少年国王在问他,一面将光溜溜的葡萄递入他嘴里。
“不,阿吞服从于您。”小猴子回答。
“他们在哪?我是问,荷伦与安然,现在在哪里?”少年国王又问。
小猴子迷迷糊糊地说:“在纽约威廉尔地铁站……地铁坏了,他们将在那里等1个钟头……”
汽车突然“吱”地停下。
阿吞不提防地往前一栽,撞在挡板上,清醒了大半。他抬抬头,只见图卡满面焦灼,伸手拽他;不,别抛下我,别独自去冒险,主人!主人!阿吞在狭窄的车子里左跳右跳,他从图卡眼神里读懂了他心思,也几乎能读到图卡接下来的命运,不——主人!不要!然而,阿吞完全无法阻拦强健的图卡,纵使他往他手背上咬了一口,咬出了个血印子,也无济于事。“阿吞,乖!”图卡终究抓住了他,他没有因为被咬而生气,仍然对他笑了笑,道,“乖,我必须得去,我想她有危险!霍伦希布会杀了安克姗娜,他如果不是打算挟持她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就一定是打算将她推下地铁!我得去救我的王后,我一定要去!”
图卡将阿吞推下了车。
他没用太大力气,因为他是他最喜欢的宠物。
“蓝魔”被开到最大马力,风驰电掣,一眨眼就没了影;一只小猴子没命地追逐它,边追边哭,泪流遍体;可怜他将四只手脚掌追出了斑斑血迹,却也只能眼睁睁望着“蓝魔”载着他年少的主人越驰越远,渐渐脱离了他目之所及。 第一话:Destiny——命运 第八章
阿吞连滚带爬地窜上通向威廉尔地铁道的升降梯时,与3000年前一模一样的恐惧、悲痛笼罩了他。一刹那他靠在梯阶上发抖,但很快的,这只浑身汗湿的小猴子又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他终于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地铁道,地铁停在不远处,像坟茔纹丝不动。
“主人……?主人?”阿吞四肢瘫软地挪动,眼前围观的过客将他吓傻了。他仍然记得3000年前,当他同样虚弱无助地奔至丛林时,他也看到过这样一群人,他们围在少年法老身旁,18岁的少年被正面放置在绿荫下,鲜血汩汩地自他脑后流出来。英俊而深得人望的霍伦希布一身戎装,正指挥众人不要将法老暴卒的消息流布出去;他向大家解释:王被从高空掉落的一颗松果砸死了。他又说,这么荒唐的死法当然不能成为众王之王的死因,我们不妨说王死于突如其来的恶疾。众人唯唯诺诺,没人敢于注意真正的凶器——那沾着血迹的掷石机,就丢在不远处,被几片灰色树叶遮盖着。
“凶手!霍伦……希布,凶手!”
3000年前,阿吞猛跳到军事统帅面上,抓破了他脸。
3000年后,这只猴子茫然而疼痛地在人群之外爬来爬去,他想要挤入人群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另一面,他又觉得完全不必再看。看什么!?谁能忍心将最悲伤的场面重温一次?阿吞完全软绵绵了,“扑通”歪倒地上,这个角度使他透过一条条颜色各异的裤管,见到只鲜血淋淋的右手,手背上留了个血印子。
他没能阻止他。
现在,他在为他之死哭泣。
猴子“呜呜呜”地哭着,泪眼朦胧中,心内突然闪过雷电——凶手!凶手在哪?霍伦——希布!霍伦——荷伦!荷伦?!他警惕地翻身跃起,匍匐地上,像猫一般谨慎与轻盈。阿吞很快找到了荷伦,他一脸青白地靠在柱上,左眼红肿,怀里抱着饮泣的安然。
“做了什么,天!我们做了什么?”安然小声重复。
荷伦一语不发,手指抽搐得厉害。
“荷伦?荷伦……!”安然更紧地贴住这个年轻人。
凶手!阿吞一个虎跳!要咬住他的脖子、喝尽他血!是他、是他……杀人者!图卡没了……图特没了,图坦卡蒙,再次没了。
阿吞刚跳起,就被一双温暖、稳定的手抱入怀内,手指间散发着香甜的气息。他掉头一看,有只蔚蓝的眸子正透过黑发悲伤而慈爱地望着他;属于这个人的另一只深紫的眼,像是已望入了3000年前的埃及密林。
“D……”阿吞滚落泪水。
“我目睹今天发生的所有事。”D轻声说,“图卡先生简直疯了,他冲上来抓住安然小姐要带走他;当然荷伦先生不允许他这么做。荷伦遭到了图卡非常猛烈的攻击。当图卡一拳砸在荷伦眼睛上,我甚至想到该为荷伦装一只怎样的义眼。纵使安然与荷伦两人合力,仍敌不过暴怒的图卡。不过……很不幸,图卡第37次挥拳时,被荷伦闪过;而荷伦背后就是飞驰过来的地铁,它撞到图卡先生的头部,将他拖带了10米远,无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生还,即便是众王之王。”
D的话语非常缓慢,清晰,以至缺乏感情。
他没有必要向阿吞描绘图卡脑浆迸裂的惨状;及时赶到的清洁人员和好奇的观众也令阿吞丧失了“观看”主人死状的可能。
悲哀的事,不必看了。
10米多长的血迹,清洗后只剩下淡淡的红痕。
“又是我错……又是我错!我可以阻拦他,原本可以!”阿吞哭泣着说,肩膀在D怀中耸动。
D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
——没人能阻拦图卡,从他被阿吞告知他曾是埃及法老、众王之王那一时,命运的轮盘便开始旋转。他本能做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豪门公子,他了解自己全部优点,也清楚自己的缺点;但“众王之王”四个字令他丧失理智,他还以为真的找到了他的王后:安克姗娜呢!
或许安克姗娜真的存在,或许她还只是个未曾被他注意过的小女孩,此时正在为他突然的死亡痛不欲生。
图卡不知道了。
他不明白,人人都得重新开始,人人都有自己的安克姗娜,她是真正爱你的人,而不是你一厢情愿爱着的那个。
图卡已不需要知道。
“地铁障碍已清除、障碍已清除……恢复正常运行、正常运行……由于我们的工作,为您带来不便,敬请原谅、原谅、原谅……”
喇叭里传出甜美的女声。
人们熙熙攘攘地流入地铁,瞬间将全部座位占据。
阿吞目不转睛地望着坚硬庞大的车头,突然呲牙笑了笑。“D,”他小声说,“下次……还帮我。”
地铁轰鸣启动,有个瘦小的金色身形影子般窜入轨道!
“阿吞——!”D高喊道。
人人在瞬间,似见到个七、八岁的金发男孩一头朝轨道内撞去。D伯爵冲去拉拽,只来得及触摸到他柔软的毛发。
“轰——”地铁再次停顿。
下次……还帮我找到他;下次,让我们重新开始。我将不再与你结识,我将默默守侯,愿你平淡着活到迟暮。等待下次,无论……是否又是3000年;您递给我的温暖手指,令这一切值得等待。
一只猴子的尸体横陈轨中。
尼罗河碧蓝的水流上,飘来金色莲花。
——第一话 完 --------------------------------待续--------------------------------------------- 顶,太好了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九章
金色夕阳下,大群蝴蝶自彩窗腾空飞出,触须摇荡风中,它们张开羽翼,华彩班驳、恍若一梦。蝴蝶织成巨网,啪啦啦盘旋高空,倏尔无影无踪。彩窗内睡着个金发少年,却已死去。
D伯爵醒来后第一件事是给买卖占上一卦,这是他多年来的好习惯。他靠在床头怀抱沙盘,闭着眼用签字笔在上面乱涂。伯爵本能地感到他今天会接待一位贵客。 “Decea……”白丝内衣的袖口扫乱最后三个字母,但这不妨碍D看清整个单词。“是Deceased,死者的意思。”他撇撇嘴,显然“死者”是个不吉利的词,它令迷迷糊糊的D伯爵一大早便心情不佳。“再睡个回笼觉吧,大冷的天,不用准时开门。”才这样想,就听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小P飞了进来!这回,小P直接撞上伯爵的脸,他把它从鼻子上揪下来时,听见小P说:
“开张啦!有客人。”
“欢迎光临。”
D笼着手把客人迎了进来,原来是位老主顾。
站在D面前的,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尽管天气很冷,他仍然穿得单薄,袖口干干净净,金黄的卷发遮着小半个脸,发稍垂落到嘴唇旁,像是没来得及仔细梳洗,浅灰的眸子激射出愤恨的光,这情绪与他个人的精致风格很不协调。“瞧!”青年狠狠把本时尚杂志摔到桌上,吼道,“又是八卦新闻!他们又说我和模特有染。这回是joe、kedrt和sady。真该死,时装设计师就一定要与女人不清不楚吗?为这,母亲再次要求我结婚。唉!她不想儿子整日给人指着议论。”青年颓唐地坐倒,低着头,漂亮的脸孔埋入双手,头发从手旁垂落;杂志封面上印着他笑吟吟的脸:一个月前,他第3次拿到服装设计界最高奖“梦幻之都”,而今又第30 次被无中生有地暴出丑闻。
“青年设计师伏德士电梯激情!”
“名模有孕--伏德士的私生子?”
“伏德士自称脚踩三条船!”
“争风吃醋,伏德士大打出手!”
连日来,小报记者就以编排这些为乐,这也令最爱看热闹的服装界乐不可支。3年前伏德士一鸣惊人,初出茅庐就夺走“梦幻之都”,业内人士无不又羡又妒,很多人宣称伏德士不过一时走运,说“早开的花朵也会早早凋谢”,但这青年人用三连冠的成绩打破了同行恶意的揣测,一再创下设计史上的奇迹。就连D伯爵,也曾为得到一件伏德士亲自设计的旗袍而赶去竞标!
“伏德士先生,您不会是专程来鄙店抱怨的吧?”D伯爵递上碧罗春,问。
“joe、kedrt、sady,说真的,我哪看得上?真要找妻子,我必定娶天下最美丽、最珍贵的女人!她一抬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非得把我完全迷住不可!”伏德士又愤愤地说了几句,这才勉强稳定情绪,抬头回答D:“哦,对不起。我来看看有什么新品蝴蝶。您上次卖给我的夜迷蛱蝶和星点弄蝶太美了。没有它们的启发,我恐怕拿不到‘梦幻之都’!真美啊……吹弹可破,风一来,就飘飘然地飞上天。伯爵,蝴蝶之美,人造不出来。我就算把服装设计得再漂亮,回头看看她们,还是自惭行秽。”
“您真是爱蝶之人。”D礼貌地点点头。
深紫的光泽在他右眼里流闪,D沉吟片刻,撩开遮在眼前的黑发,含笑盯住伏德士,问:“巧得很。鄙店新进了一只名贵蝴蝶,被称为‘梦幻之蝶’的,不知您愿意看看吗?”
梦幻之蝶?这四个字犹如闪电重重打在伏德士心里,使他突然颤抖起来。“当然,当然要看!她在哪?”伏德士低声问,紧张地转头寻觅。
“那样精美的上品,自然不会放在外面。”D微笑道,他站起身,提了纯银小马灯,引领伏德士说,“请随我来。”
幽蓝灯光的牵引下,伏德士跟着伯爵在曲折走道里穿行。他从没想过,唐人街117号——狭窄的门面里,竟藏了如此迂回的结构,走了大约1刻钟,仍像没个尽头。奇怪的芬芳飘荡周围,使伏德士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详与迷离,仿佛坠落入沉沉的、幽蓝的海水,呼吸着水底蝴蝶的香气。
“伯爵,这是什么香?”伏德士恍恍惚惚地问。
“是从遥远中国购入的迷迭香,每克价值5千美元。它能帮您更好地欣赏鄙店宠物。”D介绍说。
“还有多远?”伏德士又问。
“快了。”D笑道,“您若觉乏味,请容我先为您讲讲该蝴蝶的来历。她叫金斑喙凤蝶,是中国武夷山特有的品种。早在1961年,中国邮电部准备发行20种中国蝴蝶的邮票,根据专家意见,其中必须有一枚金斑喙凤蝶邮票。但国内找不到这种蝴蝶标本,图案设计者不得不借助外国资料。当时,在英国伦敦皇家自然博物馆里,讲解员骄傲地说:“全世界只有我们博物馆里才有金斑喙凤蝶的标本。”说到“骄傲”二字,D露出轻微的鄙夷,而两次提及“标本”时,他的脸色都在瞬间变得非常难看,像被人扼住喉咙,难以呼吸。
“伯爵,您不舒服吗?”伏德士关心地问。
“没有。”D提高马灯,冷冷道,“目前世界仅有20只合法的金斑喙凤蝶标本,互联网上其标本售价每只30万美元。要知道,她是最难采集的蝴蝶……”
“我不要标本,我讨厌标本!”伏德士停下脚步。
听伏德士这样说,D恢复了温文的微笑。“请放心,她是活的,全美国只此一只活生生的金斑喙凤蝶,您马上就要看见它了。”
D伯爵止步于一扇琉璃门,门上雕刻着千万只浮凸的蝴蝶。羽翼、触须、复眼无不惟妙惟肖,令伏德士张口结舌!他收藏、饲养蝴蝶近十年,所知蝶类不下百种,此刻望着门前静止的浮雕,却首次惭愧于自己的浅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多么美妙和奇特啊。蝴蝶似在青年人眼前翩翩起舞,环绕他、亲近他、安慰他,用粉蓝、紫金、银白、雅灰等各种颜色来诱惑他。伏德士深深呼吸着,从蝴蝶身上他闻到了万种花香,D伯爵淡淡的声音突破层层香气,直渗入他耳内:
“这是黑脉蛱蝶。”
“这是波纹黛眼蝶。”
“木兰青凤蝶。”
“浓紫彩灰蝶。”
“而这……是独一无二的皇后,梦幻之蝶——金斑喙凤蝶!”
琉璃门轰然开启,伏德士突然浑身冰冷。他从没经历过恋爱,瞬间他感到爱情来了!爱情是只凉丝丝的妩媚的手,直探入他身躯里,将青年人的灵魂缠绕成丝,再把这软绵绵、亮晶晶的魂魄之丝从他眼睛、鼻子、嘴唇里慢慢抽出来,令它拥有蝴蝶的翅膀,能自由起舞!伏德士看见,屋子穹顶之高,超出他的想象,屋里散发着凛冽的寒气,一个女人:是的,一个稀世美女,正在疾速飞翔!她身材娇俏,面目玲珑,头微微昂着,像是随时要飞到更高处去,她张开双臂时,便给人看见了身上蓬松、宽大的衣裳,袖长足有身高的三倍!袖翼边缘,点缀了闪着幽幽绿光的丝线,前袖处精织着弧形金绿色的细带,后袖绘制了金黄如太阳的圆点,教人觉得她每一飞舞,都在撞击金灿灿的阳光。女人纤细的腰上,紧束着月牙形的金腰带;腿则是修长有力的,裸露的皮肤呈浅棕色,齐膝的金黄长靴使她更显高贵。她忽而直冲屋梁,忽而翩飞低行,忽而飘舞长袖,忽而又近到伏德士跟前,笑嘻嘻拿鼻尖往他嘴唇上一蹭。当他试图握住她腰身时,她却闪电般从他手掌里溜走了!
“D、D,”伏德士结结巴巴地求助,“这是谁?我从不知你店里竟藏有这般美人。”
“鄙店专营宠物,从不曾藏着什么人。”D伯爵微笑着纠正,“您所看见的,只是一只蝴蝶。”
“蝴蝶?”
“不错,是罕见的金斑喙凤蝶。我三个月前去武夷山旅行,正碰上她从蝶蛹里诞生。当地有很多偷猎者,为免使她遭受厄运,我收容了她,答应给她找个好主人。伏德士先生,”D再次强调,“这是只珍品蝴蝶。”
“我、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伏德士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那飞翔的女人。而她也似读懂了他的爱恋,就也把秋波送向他,她甚至徐徐飞落,虽然站在D伯爵身旁,身子却朝伏德士微微倾来,无声地传递召唤。
“假如您愿意成为她的饲主……”
“愿意!当然愿意!”伏德士迫不及待地说。
“那么请在契约书上签字,并缴纳一定费用。”D伯爵将契约书递给伏德士,“请仔细阅读上面条款,遵守契约,否则本店对所售物品及后果概不负责。”他像往常一样说,每到此时,D伯爵才真是店主模样。
“费用?要多少?”伏德士赶忙掏出支票簿。
“金斑喙凤蝶是无价之宝,因为她很喜欢你,我才将之出让。”D伯爵轻轻笑道,“费用么,请在一周内送20盒慕司蛋糕过来吧,要新泽西街上甜甜坊里特产的奶油慕司哟。”一谈及蛋糕与甜点,D整个人便显得说不出来的可亲可爱,笑眯眯的眼睛里闪着热切的渴望。
20盒慕司蛋糕……天,他一个人吃?
伏德士忽然想起,他从不曾在宠物店看到过店主人与客人之外的任何人。D像是生生从天上掉下来的,从不曾对人谈及身世与亲戚。
“好、好,我一定准时送到。”伏德士连声说,一面的,他牵住美人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以确认她确实是自己的。既然伯爵说她是只蝴蝶,好吧,那就是蝴蝶。
“唐人街117号D伯爵宠物店兹售给伏德士·洛克先生金斑喙凤蝶一只。请严格遵守以下条款:一、不得令买主之外的人看见她;二、时常熏香,按时喂给她新鲜的露水与花蜜;三、不得有任何伤害该蝴蝶的行为。”最后一条使伏德士哑然失笑!怎么可能?谁会忍心伤害她?“我会把她当了眼珠子来爱护。”伏德士一边说,一边毫不犹豫地在契约书上签了名。
“好。”D伯爵浏览了遍契约,“她是您的了。本店有责任告诉您金斑喙凤蝶的家世。她是金斑蝶Danaus chrysippus的后代之一,Danaus有50种后代……”
“算啦!”伏德士笑呵呵打断伯爵的话,美人在怀,他可没耐心听D说生物知识,“我可以带走她吗?”
“自然,请好好珍惜她。”D伯爵做了个“请”的手势,照例送买主一小盒迷迭香,以便他在家时,也能很好地观赏从唐人街117号购得的宠物。伏德士迈出店门时,D伯爵拱手说“欢迎下次光临”,不过显然伏德士没听见D说话,他满腹心情都牵挂在身旁的美人上,他用生平第一次柔软和深情的声音轻轻呼唤:“喙凤、喙凤。”美人甜蜜地偎依着他,深棕的复眼里幻化出无数伏德士的影子。
“小P,你说伏德士先生还会来我们这儿吗?”D伯爵袖手问,唇边翘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乌黑的直发覆盖了右眼里漫天银河。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十章
伏德士再没去唐人街117号,他再没购买任何一只蝴蝶。“喙凤”将他完全捕捉了,她美丽茫然的眼睛似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他网在中间。迷迭香够伏德士用两年,这香料成为他不可少的宝贝,就像他只要离开喙凤一天,就会浑身不爽快。“爱情、爱情……”伏德士每日忙于调制蜜露,用银勺一勺勺喂给喙凤,爱情使他心里没有一根发丝的空余。喙凤靠在他怀里,她从头到脚都流散着寻常女人绝不会有的清新与芳泽,她也有其他女人难以模仿的高贵,像个真正的皇后。假若伏德士因为工作晚回来,她先会在门旁安安静静地等待他,内心的忧伤反映到面孔上,令她光洁的皮肤也枯涩起来;而一旦听到他——她爱人汽车的鸣响,那一声响,就激活了她整个灵魂,激活了她从发丝到手臂、从手臂到腰身的每一缕经脉,她骤然飞上高空,如繁丽的灯光在屋内盘旋。她不轻易给他碰到自己,作为对他晚归的惩罚;她拒绝吃他调制的蜜露,用来表示自己的不满。那么高、那么快、那么优雅的飞舞,怎不使年轻而浪漫的伏德士痴恋成狂!
两个月后,伏德士能听到喙凤说话了。
他听到她在自己耳边喁喁私语,倾诉爱恋,他听到她骄傲欢乐的歌声,伴随着梦幻之蝶的梦幻之舞;他听到她尖锐的哭泣,倘若他有一丁点怠慢,她就会把庞大的衣袖铺开,盖住自己的身体,她一面哭,身子一面不住地颤抖,他想碰她时,她就摇摇晃晃地飞上天,像个不能自持的小女孩。定要他再三赔礼,她才肯原谅他,她才又一次收敛衣裳,恬静地在他怀里睡去。
“喙凤,为什么D说你是蝴蝶?”伏德士好笑地问。
喙凤把长发在他胸前辗转,小声说:“我本来就是。”
“哈哈!金斑喙凤蝶吗?哈哈。”伏德士忍俊不禁。
“是。”喙凤却很认真。
“一家子蝴蝶?”伏德士故意打趣。
喙凤点点头:“我有49个姐姐。”
这话更使伏德士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迷乱地亲吻着女人的柔滑。
“你是我唯一爱人。”伏德士说。
“你只爱人?”
“啊?”
“我是蝴蝶,你便不爱了吗?”
“爱、爱!”伏德士怕喙凤生气,赶忙投降。
“蝴蝶我也爱,只要是喙凤就好。”伏德士这样说。
那之后他虽未结婚,却成了居家好男人。起初他坚持每日十点上班,渐渐的却连班也懒得上;无论外面有何应酬,下午五点他是定要往家里赶的,因为假如喙凤未在日落前见到他,就少不得要发脾气。他是那么爱她、宠着她,喜欢她每种神态,“金斑喙凤装”因此成为新一年伏德士设计的主打风格,他望着那些翩翩的穿着喙凤般衣裳的女人在T台上走来走去,心里充满了自豪与蔑视。她们没一个有喙凤般的贵族仪态,那是自然生成的,无人能及。
“喙凤是我一人的。”伏德士按住起伏的胸口,想。
他多想大声告诉全世界这一点,想叫全世界都看到他的女人的姿容,不过,根据契约书,这不被允许。
伏德士第四次成为T台焦点,“梦幻之都”第四次被他拥入怀中,盛誉与嫉羡接踵而来,同行们酸溜溜地说评委会该给伏德士颁发个终身成就奖,他们暗暗诅咒这个仅只27岁的青年就此达到事业的颠峰并从此一蹶不振,他们再不想看到服装设计界任何获奖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另一面,因为伏德士拒绝参加颁奖仪式后的盛大酒会--那得在晚上6点半后举行,业内人又多了个非议他的借口,他们说他目中无人。缺少主角的酒会开得索然无味,霓彩闪着寂寞的光泽,最美丽的名模和最美丽的“金斑喙凤装”也无法令它变得更热闹些。一向与伏德士要好的模特sady甚至借着酒醉摔了杯子,趴在桌上哭道:
“他肯定有人了!”
“他有个女人,他亲口告诉过我,我却以为只是笑话!”
“真该死!我发誓他现在定在与她幽会!”
好事的小报记者当夜驾车溜到伏德士私宅去窥探,他们用上了偷窥的红外线望远镜,教人失望的是从望远镜里,人们看见年少得意的设计师独坐在靠窗的绿转椅里,月光又蓝又白,落在他秀气的脸上。伏德士身着纯白衬衣,扣子解开了三颗,袒露出一小片胸口。他左手捏着个高脚杯,杯里盛着金黄的果子酒,他把杯往空中举了举,一饮而尽。酒、月光和泛滥的荣誉令他越发俊美,玫瑰的双腮上浮着飘飘然的满足。
“快!镜头,拉近些……他手上,对、手上有东西!”
“是什么?”
“再近些!快!”
原来是只蝴蝶,正停在男人右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上。
伏德士把右手搁于胸口,蝴蝶之翼间或轻轻拍打他的白皮肤。
“喝吧,爱人。”看口型,伏德士在说这句话。
人们面面相觑,只好用设计师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嗜好来解释一切。这个晚上,小报记者们唯一的收获是偷拍下一张照片,相片纸留存了神秘、安静的一幕:一只美妙无双的蝴蝶低头亲吻美少年细长的手指,伏德士陶醉的笑意与蝴蝶灿烂的金斑花纹都异常清晰。照片被刊发于《T台界》封面,难得买非甜点类杂志的D伯爵专门为此去买了期《T台世界》,他小心翼翼把照片剪下来,凝望了好一会儿,才夹入日记本,在那一日--2015年5月21日的日记中,D写道:
“可怜的喙凤呀,竟找到个这么愚昧的主人。人类的痴爱,早晚会带来灾难。伏德士要完了。”
D的话如谶语,伏德士果然就要完了。
噩运之神终于听见设计界多数人的请求,反过头来专心收拾伏德士。他首先让伏德士的财务主管受人收买,学会了做假帐,又令竞争对手顺利挖走joe、 kedrt等好几个专给伏德士作秀的台柱子,接着他直接诱惑伏德士本人,令后者神差鬼使地买下大片棉花园,这花掉了伏德士大半储蓄,紧跟着他鼓动起一场少见的龙卷风,摧毁了刚到青年人手里不足4个月的园子,等sady也黯然神伤地离开伏德士公司时,天才的设计师才勉强抽出点时间,从喙凤的胸脯上抬起头,望望他引以自豪的梦幻企业——那时它真成了一场梦!华丽的外壳下空空如也,假若说还有些什么的话,剩下的只是财务主管留给他的一叠债单。喙凤把手指从袖里伸出来,她一面承受着伏德士贪婪的亲吻,一面心算债务总数,结果是还清债后,她主人伏德士帐上还余3152美元4美分。
迷迭香快用完了。
1克迷迭香价值5000美元。
难以名状的恐慌撞击着喙凤,她更紧地抱住伏德士,像是怕他会生出残酷的翅膀,飞入她追不上的高空。
“没关系。”伏德士汲取着女人颈上漂流的香气,自信地安慰她,“我是最棒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
“是、你是最棒的。”喙凤喃喃问,“我是蝴蝶,你……?”
“一样爱、一样爱。”伏德士哈哈大笑。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十一章
伏德士宣告破产!这个消息令青年人最后一次登上《T台界》的封面。他不再春风得意,他从没像现在这么憔悴、消瘦、黯淡无光。金发乱糟糟地搭在脸上,眼睛灰蒙蒙的,照片上伏德士一手遮脸,似在拒绝记者。一篇名为《昨日江郎今何在》的专访报道说:“江郎才尽之说,正适合用在伏德士先生身上。今天是他初次赢得 ‘梦幻之都’的五周年纪念日,就在今天,伏德士被第12家设计公司拒绝延聘。人们已经看惯了‘金斑喙凤装’,事实证明这类衣裳只适合被猛地一次搬上台。过于繁琐的边角使它注定不能走向大众,也绝无潜力市场。我们天才的设计师笔下,除了金色斑点,再没有第二样东西。他已是个过气的可怜人!伏德士一度给世界看见奇迹,如今我们回报他的,只有无限同情。”
D伯爵站在报摊上翻了翻《T台界》,转面问小P:“是否该把喙凤要回来?”
小P没吱声,胖胖的脸上蹙着难受。
“等等吧,无论如何,伏德士没有违反契约。”D伯爵自己做了个回答,不停步地走向西街的威尔士甜点房。草莓巧克力的香气正远远地诱惑着他,以至他没注意到有个漂亮女人与他擦肩而过,踩着足有10公分鞋跟的金色长靴“噔噔噔”地往南去——南面,住着一文不名的伏德士。
“只有我还会来看你!”敲开伏德士的房门后,sady蹭掉靴子,翘起她裹着黑丝袜的腿。几年前,就因为这双腿,伏德士对sady另眼相看。但事过境迁,青年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任她几乎绷直了每根脚趾,也毫无反应。
“你个败家子!”sady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和一张支票拍在小桌上,“没有钱,你拿什么设计衣裳?拿什么勾搭女人?拿什么买面包、蛋、火腿和水?更何况你还是个爱喝19世纪红酒的混帐!喏,”见伏德士仍不做声,sady把支票与照片朝他推了推,“6万块。Midde要向你买个东西。”
“东西?哈哈……我还有什么值6万?”
“6万只是定金。市价是30万,Midde愿出35万。”sady起身光着脚走了几步,停在伏德士跟前,弯腰说,“是蝴蝶。”
“蝴蝶?”伏德士摇摇头,“什么蝴蝶?”
“装傻!”sady晃晃照片,“金斑喙凤蝶,瞧这!”
伏德士怔了,像在看一件完全陌生的玩意儿。不错,照片里的人是他,那是他事业达到颠峰之时!可手指上的蝴蝶是怎么回事?伏德士记得在哪里见过它,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说它不是你的,全美国再找不到第二只活的金斑喙凤蝶。这是你唯一东山再起的机会,有了这笔钱,你就能重新来过。再拿一次‘梦幻之都’,阿德……” sady把高耸的乳房轻轻摩擦他鼻子,“叫见风使舵的记者们都见鬼去吧!多一次‘梦幻之都’,他们就又会把你捧上天!”
伏德士突然一屁股摔到地上。
他被sady暧昧的举止吓着了,神色仍木木的。
“死鬼!”sady嗤笑道,收起照片,留下钱,最后说,“midde嫌那蝴蝶太娇贵,他没精神养。还是做成标本稳当。我说做这事伏德士可拿手了,嘻嘻。”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6万元、6万!
伏德士揉揉眼睛,回过神来,家里多了6万!他好久不知道原来钱是这么件使人快活的东西,连日的饥谨一时全在他肚里发了作,它们滚翻着、拥挤着,要从他口里、鼻里、耳朵眼里飞出来,扑到外面的咖啡馆、饭厅、名表店与酒吧去。“喙凤!喙凤!”伏德士抓起支票跑向卧室。是了,他要给妻子看看这笔钱,将她抱入怀,再次承诺一切会好起来,会令她再度享受到最甜的花蜜、最纯洁的水,用最精美的首饰来装饰她每寸肌肤,以表达他对她不能重复的爱情。伏德士简直能想象到喙凤欢乐的眉目,想象到她将与他交颈摩擦、用细细的发丝拍打他胸膛,她茫然神秘的眸子里,也会多出别样光彩。多好、多么好,坏运气到头啦!伏德士霍然推开卧室门,他发现屋里空空如也。
喙凤呢?
喙凤?
伏德士慌张地喊道:“喙凤?!”
没一个声音回应他。
屋内静悄悄的,与寻常不同,少了他至爱的人之外,像还少了点什么。伏德士疑惑地鼓动鼻翼,他感到有一种他非常熟悉的气息正在渐渐远去,就像他原本生活在个馥郁的花园里,如今全部鲜花却在瞬间枯萎、消失得快没了痕迹!伏德士感到奇妙的难受,他闻到空气里流荡着死亡的、酸涩的气味。这使他恐惧,使他更想早一刻见到喙凤,以证明自己绝非独自活在死寂中。
“喙凤、喙凤!”伏德士徒劳地高喊。
迷迭香将尽了。
梦幻将悄悄消失,被残忍取代了位置。
迷迭香将尽了,为什么人类的爱,一定要借助梦幻之力?
伏德士“呼啦”掀开了被子,他看见被子下面,卧了只体长30毫米、双翼展开约110毫米的蝴蝶,翅上鳞粉闪着绿光。前翅有一条弧形金绿斑带;后翅中央有几块黄金斑块,后缘有月牙形的斑点,后翅尾状突出细长,末端一小截颜色金黄--金斑喙凤蝶?伏德士揉揉眼睛,它仍然一动不动地卧在床上,果然是金斑喙凤蝶!伏德士屏住呼吸,惟恐不小心惊走了它,丢掉了将到手的35万,他慢慢、慢慢地低下身去,拢着手掌,灰色眼睛里凝着许久不见的专注——喙凤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的爱人,奇怪他为什么要露出这种神态,她还以为他又有了什么逗乐自己的新花样呢,于是就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给的再次惊喜。她用迷人的复眼望着他,在心里呼唤他的名字,又顽皮地摇摇手臂:瞧!她一动,他就紧张得不得了,紧张得像要把呼出来的气又吸回去。“不用那么娇纵我,我的爱人……我爱的,伏德士,我爱的、爱的。”喙凤甜蜜地低声道,却不知爱人已听不见她的话。
伏德士猛地将手掌按了下去。
扑住啦!他空手就扑住世上最难捕捉的蝴蝶啦!
“那么粗暴哟!”喙凤嘀咕一声,他弄疼了她肩膀,她正欲撒娇,却感到他用坚硬的手掌扼住她胸,大力地一压!
“咕嘟……”一口血气直冲入她口腔,令她险些晕厥。
伏德士满意地笑了。
他笑着捉起这只稀世之蝶、梦幻之蝶——金斑喙凤!经过方才一捏,蝴蝶胸口已瘪下去一块。伏德士很庆幸自己还记得高中生物课的知识,这么做能破坏蝴蝶的平衡力,使它再也飞不了。
“行、这就可以去买制作标本的展翅板、昆虫针、压条纸和干燥器了。”伏德士拍拍手,安心地笑道。
喙凤感到生命正从她胸口静悄悄地流去,她用尽气力扑腾手臂,从衣袖上抖落芬芳的粉尘,黑发上湿漉漉地沾满了汗水,她原本浅棕色、含着高贵的野性之美的皮肤,此时也透着说不出来的虚弱与苍白。喙凤低头看到有透明的血液从她乳房边上渗出,这双乳房曾被伏德士爱抚过多少回、赞美过多少次啊,他曾经用晨曦下的阿尔卑斯山来形容它,他答应过会像爱护眼珠子一样来爱护她的!他却像掸落一颗灰尘般,随手这样一捏!有超出身躯外的、更剧烈的疼痛撞得喙凤的头颅嗡嗡做响,她的挣扎只导致了一个后果:伏德士回头看看这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皱皱眉说:“怎么?还能飞吗?对啦!”他记起什么来似的,几步跑到门外去。回来时,伏德士手里多了捧湿沙土,他找到个透明的玻璃器皿,将沙土一层层谨慎地铺好在其中,接着他捏着金斑喙凤蝶的小腹,把它放入器内,使它睡在潮湿的沙上。她眼睁睁地望着他将一层又一层地湿土再度覆盖住自己,他要活埋她了!喙凤忽然记起来,这是使她身躯——不,是使她尸体软化的一个方法。用湿沙掩埋她身,埋三四天再取出来,制成的标本就不那么容易干裂、破碎。
一层土,湮没了喙凤的双腿。
她飞旋的修长的腿。
一层土,湮没了喙凤的腰。
她柔软的纤细的腰。
一层土,湮没了喙凤的手臂。
她圆润的灵活的手臂。
又一层土,生生打在喙凤娇嫩的面孔上,打入她眼睛。
那善睐的一对复眼,慌张地望着正专心致志想要杀害她的、她的爱人。
“我爱你啊……”喙凤虚弱地想,微小的一颗泪滚入土里,湿土令她难以呼吸,方才受损的胸口成倍地疼痛起来。
伏德士把蝴蝶草草掩埋好便匆匆离开了。他想或许喙凤有事出去了,最好在她回来之前,他能将35万美金弄到手。他想好了要安排个怎样的烛光晚会给她,并且面对面地递给她一枚求婚戒指,再次说:“你是我……唯一爱人。”
蝴蝶还未死。
喙凤还未死,她不想死。
她试着挣扎求生,从湿土里昂起她的头颅。装迷迭香的小盒子距她有10米远,这10米成了喙凤一生最漫长、最艰苦的旅途。粗糙的石沙令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受伤,细细的无色的血从腿脚、腰身、面孔、手背上往外冒。喙凤生平头一次怨恨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庞大的一套衣裳,它被沉重的泥土压住,迫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它从碎石下扯出。她摇摇晃晃地朝小盒子走去,视力正渐渐消退,小盒上精制的花纹渐渐模糊,她长发散乱,跌跌撞撞,支撑着这个死了一大半的身躯,一步步朝迷迭香挪动。“或许、还剩一些……香吧!还剩些吧。”喙凤这样想。死亡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她逐渐死灰的复眼里浮现出个金发美少年的影子,是他啊!他曾用全部的爱来关注她、称美她……假若要死,至少,要用个他喜欢的样子,死在他面前哪!要用……那个样子。
喙凤扑通一声摔入迷迭香的小盒里。
她做完了此生最想做的、也是最后一件事,她满足地放弃地松开了四肢。
盒子“丁当”地摔落地下。
喙凤随之摔落:触须成为了头发、羽翼成为了华衣。
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原本丰满的乳房受到严重的损害,肋骨断了四根。她蜷缩身躯,从鼻唇里流荡出极之轻细的呼吸。惟有金黄的衣裳仍像早先一样舒展、美丽、撩人心魂。
女人无能为力地等待着。
不知将等到的是爱人还是凶手。 第二话 Deceased--死者 第十二章
是的、我讨厌标本。但假若它能值35万,就算再讨厌它的人也不会拒绝亲手制作一次蝴蝶标本。我不过是个寻常人,有了钱便能重新来过,喙凤,我们可以重新来过。
我是最棒的。
我是最棒的。
伏德士兴冲冲跑回家,一瞬间他似乎见到受伤的喙凤无助地躺在地上,哀哀地望着他。“喙凤!”他急切地喊道,心疼地箭步上前,抱起了她纤巧的脖子,将她头颅拥在自己怀里。“太闷了,得透透气,实在太闷了……是什么这样香?”伏德士推开窗,窗外夕阳烂漫、凉风习习。
“喙凤!”
落日光芒万丈,击打在彩窗之外。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喙凤!”
伏德士回头去看,哪还有人影?
那横在地上的,分明是一只濒死的金斑喙凤蝶。迷迭香最后的浪漫,已被一阵晚风吹散。留在伏德士眼内的,只有爱人依稀的残影;他揉揉眼睛,嘀咕道:“做梦了吗?哎!真能耐的小东西,居然能从沙子里跑出来!”他弯腰把轻飘飘的蝴蝶拾起来,用镊子夹住她翅膀,仔细地分开了。他选择了一枚大小合适的昆虫针,比了一比,将它从她中胸背部正中插入——喙凤疼得一哆嗦,那差不多是她还活着时最后的感觉,她被刺穿了,锐利的针头通过她双脚之间穿出,将她固定成手足撑开的模样。
喙凤被放在厚1.5厘米、宽8厘米、长20厘米的展翅板上,伏德士将她沿着深1厘米、宽1.5厘米的沟槽插到软木板上,使她的身躯正好置于沟槽内。他展开了她衣裳,一面照着生物书念道:“翅的基部要和展翅板的平面平行,使前翅后系跟虫体成一直角。再用两片纸条压在两对翅上,每片纸的两端用针固定。对处于沟槽中的蝴蝶腹部,要有纸片托住以防下垂。总之,在展翅整姿过程中要尽可能地保持蝴蝶的自然美姿……”
金斑喙凤蝶的标本,总是美不胜收。
喙凤睁着空荡荡的复眼,一阵撕裂心魂的哀泣,猛然自窗外从天而降!
哗啦拉的,大批蝴蝶飞舞入窗,夕阳照不出她们的影子。
此后的事,便是联邦警察局的事了。五天后,警察局接到报案,警署派了个年轻人叫雷恩的,去伏德士家看看,为什么这个曾名动一时的设计师整整五天不见出门。雷恩撞开紧锁的房门,只见金色夕阳下,大群蝴蝶自彩窗腾空飞出,触须摇荡风中,它们张开羽翼,华彩班驳、恍若一梦。蝴蝶织成巨网,啪啦啦盘旋高空,倏尔无影无踪。彩窗旁睡着个金发少年,却已死去。法医鉴定伏德士是溺死的,做出这个鉴定就连法医本人也觉不好意思,因为很明显伏德士家里非常干燥,他就倒在沙发边,一旁没有任何液体,怎么竟至于溺死呢?
“但他、他确实是、溺死的。”法医口吃地说。
雷恩狠狠瞪了他一眼。
在伏德士手边,有只制作了一半的蝴蝶标本。
“喙凤、喙凤……”
远远的,在身着绣花黑旗袍的D眼中,漂浮着令人不忍凝望的伤悲。
——伏德士真是溺死的?
——是的吧。
——怎么会呢?
——记得吗?他没有耐心听我把金斑喙凤蝶的家世说完。
——这和家世有关?
——当然。要知道,梦幻之蝶金斑喙凤,是金斑蝶Danaus chrysippus的后代之一,Danaus有50种后代……
——等等!Danaus?是希腊神话里的那个?
——不错,Danaus就是神话里的丹纳尔斯王,他生有50个女儿,其中49个都在新婚之夜杀死了新郎,她们因此受到天神的惩罚,被关在地府深处,不断地往没有底的水槽里的注水;只有1位善良的公主没有犯下杀人之罪。金斑喙凤蝶从不会伤害任何人,假若有人真心爱她,她会用一生来报答。
——那伏德士之死究竟是?
——溺死吧。
假若你能回到伏德士的死亡瞬间去看看,就会发现有49只不同的金斑蝶围绕着他上下飞舞,有多美丽,就有多愤怒。来自暗黑之门的粉尘飘荡不息,用49双坚定的手捧着永不休止的忘川之水,灌注进年轻人的口鼻。
“Danaus家族向非善类,何况一旁就睡着小公主冰冷的尸身。”D伯爵淡淡说,他拍拍手,指间掉落了些斑斓的蝶粉,“很遗憾伏德士违背了契约,每个来唐人街117号的顾客,都该想清楚自己是否真能实践全部诺言。”
我,以死——为赎。
爱人、爱人……我是爱你的。
我爱你。
做了一半的金斑喙凤蝶标本被作为证物存入警察局,它孤零零地睡在一堆杂物里,活像一枚褪色的叶子。
几个月后,警察局整理旧档,重新翻腾出这枚标本,它已脆弱得碰一碰就要碎了;有个男人及时来到花了300美元将它买回去,经手人传言说那是个奇怪的黑发男人,穿着上等绣花旗袍,头发遮住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却像宝石般闪烁着紫色的美丽光彩。经手人说:“我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男人哟,他就像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我问他买这么个破烂货有什么用,他回答说他要把它带到天国去。哦,他是说,要把‘她’——带去天国。”
——第二话 (完)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三章
一头酷似山羊的神兽,头颅前生着巨大的银色的角,皮毛光滑如闪电,四肢修长,蹄子小巧有力。神兽踏前一步,踩在亨利身上,低头啃吃,尸体的骨骼撞击着他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死者的血液似鲜花盛开在他唇旁。
从格林区马头巷49号走出来,穿过237间乱糟糟的铺面,把做小生意的黑佬们身上廉价的香水味闻个遍,再整整西装拐入唐人街,那是117号。早上8点,一个黑发、身着花式旗袍、肩上停了只“兔蝙蝠”的青年男子正准时打开店门。“欢迎光临D伯爵宠物店。”男子总这么温文儒雅地招呼。蒙特——故事的主人公,每回听到D的邀约,总忍不住拽拽衣裳,像是要扯平上面不存在的皱摺。“对不起,我赶时间。”蒙特回答,低头匆匆离开。
蒙特是个黑人,生在格林区。
他身材高大,牙齿雪白,笨手笨脚的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个毕业于名校:斯坦尔法学院的高材生。4年前,获得学位和律师证的蒙特受肤色影响,没能进最好的律师事务所,这虽小小地挫伤了他,却也教他明白人生绝不如想象中的顺利。他在爵士街一家中型律师事务所上班,从马头街赶到公司,一趟就得2个多小时。蒙特不是没钱买车,但昂贵的汽油和车库费使他望而却步。4年了,往日与他同窗就学的少年,个个都出落得像模像样,只有蒙特,看上去和蹲在路边、等人招工的“手艺人” 没什么两样。
“好歹你也是个律师!”同学聚会时,蒙特总会被奚落一番。
最好的朋友gidsm会拽拽他的格子领带,往他腰眼砸一拳,大笑道:“瞧,多少年没换了?穿成这样,哪能接到单子?”
gidsm话虽尖刻,却很实在,蒙特是公司接单最少的;一些说好由他来办的案子,做到一半,委托人却变了卦,转给别人做,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嘲笑他:
“死脑筋!”
“不开窍!”
“忒认真了……没前途!”
“律师嘛,为没罪的人开脱什么?人家如果没犯法,还用得着你耍嘴皮子?”gidsm半真半假地指点,“把有罪说成没罪,才叫本事。钱怎么来的?就这么来!杀人犯明摆着说他杀了人,嘿嘿,对,他就是杀了人你也得给他找到个不在场证明。”
蒙特摇摇头,想把gidsm的话从脑里摇掉,但越摇这些话就越清晰。走入办公室,那些抽雪茄、开名车、戴金表,议论着股票涨跌的同事也像一丛丛扎眼的荆棘,教人看着生气。他沉默寡言地上班、沉默寡言地下班,等着主管把案件送入他手又从他手里夺走。嘲笑、同情、讽刺、劝告的话如四月的雨水没完没了,而快 60岁的母亲还在为了几毛钱的蔬菜与人讨价还价,费尽唇舌。
“这不公平!不公平!”蒙特想。
临下班,一份案宗又被塞给他。“这种案子,最适合蒙特做!”同事们说。有个少女想请原告律师,她深夜路过某建筑工地时,被掉落的钢管砸断了腿,医院判了二级伤害。这不过是个极寻常的案子,但施工承办方却是鼎鼎有名的荣名公司,与荣名做对、与它最睚眦必报的总裁亨利作对,哪个有远见的律师都不肯。“正义之盾要出马啦!”同事warr拉开红色法拉利车门,斜瞥着蒙特,他是今次荣名公司委托的被告律师。
“公司愿意赔18万。”warre施舍地说。
“莎丽小姐索赔的可是200万!”蒙特急了,“这个才21岁的女孩再也站不起来了,是、是……粉碎性哪。”
“凑个整,20万好啦!”warre挥挥手,“谁叫小妞要从危楼下过?哈哈!”没等蒙特说话,他已将车门重重一带,把马力开到最大,轰鸣着驰远了,只把星星点点的泥浆溅在蒙特的裤管上。
“你!”蒙特气得牙齿发抖,却无计可施。
天渐黑了,夜晚的喧嚣升腾起来,这喧嚣发生在蒙特身躯外,使他更觉寂寞。做了律师,才知“公平”不过是一个谎言,它被修饰得华丽而富贵,却也不过是富贵、华丽的人们衣上廉价的点缀。这世界,再没有公平、公正、公开可言!蒙特愤愤想。头顶星空摇摇欲坠,月亮也像怕了这个愤怒的青年,躲到云层后面去了。蒙特一步步走在唐人街上,皮肤的颜色隐匿了他的存在,他走在街上,看上去像只远远飘来条白领带,领带上面,又飘来两排雪白的、咬得紧紧的牙。
“shit!什么人人平等、律法尊严,全是一钱不值的屁话!shit!”蒙特生来笨拙,除了脱口而出的“shit”,想不到第二句脏话。
他是个好孩子、接着又成为了个好学生。
但他似乎永远也做不了个好律师,他做不成一个富裕的、受人尊重的律师。黑色的他简单得如一张白纸。
“砰”!蒙特与对面人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我没看见您。”对面人抱歉地说,顺手撩撩头发,撩出一只蔚蓝的瞳仁。
“怪我生得黑。”蒙特嘀咕。
这话让对面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叫D。”他说,彬彬有礼地行了个中国的拱手礼,“是这家宠物店的主人。说起来,我与先生也算认识,您每日都从我店前过。”
“是吗?”蒙特抓抓头,“哦,想起来了。你、你是……”
“D。”D伯爵微微笑道,“您有烦恼?”
“啊……”蒙特喉咙哽了一下。
“不如来店里坐坐。”D盛情邀请,“您是鄙店今日最后一位客人。无论想要什么,鄙店都有出售。”
“我要的没人能给我。”蒙特摇摇头,举步要走,却被后者拉住。
“何妨进来看看?我请你吃刚出炉的草莓蛋糕。”D顽皮地吸了吸鼻子,赞道,“很好味。”
除了蛋糕,还有红茶,以及福寿瓷盘装的四色小点心。
这足够令蒙特觉得他没有白来一趟。
“我是个律师。”蒙特放松地靠入沙发。他看看偎着红木书架,小口小口品尝蛋糕的D,叹了口气。
“哦……”D伯爵没停口。
“在爵士街宏运律师所工作。”蒙特接着说。
“哦……”
“我有斯坦尔法学院的硕士文凭,从业4年,年薪3万,家里有个母亲要养活,还有2个弟弟在念中学……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在。”D赶忙擦掉唇边的蛋糕屑,“您喜欢什么宠物?”
“宠物?养人就够难啦!”蒙特苦着脸,“我再也弄不清,世上还有没有公正?我是律师,平常接触的都是行里人。人人都操着同样的腔调,说‘律师的神圣职责是:为了拯救和保护当事人,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多动听啊!当事人是由他们选择的,钱权足够令他们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黑的变成白的、对的变成错的,是是非非就在一根舌头上翻来覆去改变;那些一身行头价值几万的名律师们,再不记得当年科伯恩勋爵的话……”说到这,蒙特停下来,近乎严厉地盯住D伯爵。
“哦、哦,”D怔了怔,不好意思地问,“科、科什么恩勋爵说?”
“科伯恩勋爵!”蒙特兴奋起来,“他是19世纪英国高等法院院长,他说:与当事人相比,律师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负有更大责任。后来,伯德理克大律师把其观点描绘得更确切,他说:‘律师对法庭的责任应当高于一切,因为法庭是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化身。对法庭负责,就是对正义和真理负责的具体表现。’”
“我想您考试一定得全A。”D耐着性子听完,忽然玩笑道。
这个玩笑险些惹火了蒙特,若不是D马上给出了个建议,他或许会一拳头砸烂剩下的蛋糕。
“人间的公正就像流水不会回头。”D伯爵笑着建议,“不过,宠物店不会拒绝客人的请求。我已知道您需要什么了,请跟我来。”
“请跟我来”——这四个字出口虽轻,但进到蒙特耳里,却有说不出的威慑。对宠物毫无兴趣的他,跟D伯爵朝宠物店深处走去。
走得越远,迷迭香的气息就越发明显和浓郁。
小小的宠物店,竟像个遥无边际的迷宫,风情妖娆、难以估量。
“难道你能把公正卖给我?”蒙特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可以?”D反问,“鄙店经营的是宠物,也是奇迹。”
狭小的门庭内,藏着如此庞大、神秘的回廊,已是奇迹;更使人惊讶的是回廊尽头,竟以整块黑木为门。黑木因为历史悠久而格外珍贵,兼之它格外沉重,D是用什么法子把如此巨大的黑木搬运至此的呢?
D驻步门前,回眸一笑。
蒙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原本不该将它出售,不过我听见它的呼唤。鄙店的主张是宠物与主人要相互选择。请当心,”D强调说,“它很罕见,也有一定危险,是肉食动物。”
“哦,哦。”蒙特揩揩汗津津的手,指着黑木上的雕纹问,“这是?”
“是流行于古中国的文字:‘灋’,就是现在说的‘法’。”这回,轮到D伯爵做起了兴致勃勃的教师,“左面是‘水’旁,意思是执法应该平整如水;右下角是‘去’字,意思是去除邪恶;右上角的‘廌’字么,”D笑道,“您进门就会看见。”
有种神奇的渴盼的力量敦促蒙特推门而入。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四章
以黑木为门的屋里,散发着寒冷得腐败的味道,从遥远北方呼啸而来的狂风在四方鼓动。紫脂壁上绘满七色古代图画,石制高台上,端坐着个消瘦的年轻人,他面孔清俊,深紫色的眼里闪着严厉的光,右手把一根银色的螺旋锥——“那是角。”D伯爵解释。尽管他已压低声音,还是被年轻人听到,他转过脸,目光炯炯地盯住D 和蒙特,只目光的一接触,便使蒙特不禁打了个寒战,仿佛身躯里最隐秘最微小的罪责也被他洞穿无遗。怎么会这样?蒙特不安地想。
他是个那么年轻的男子啊!
身形细弱,却能在狂风中巍然不动。
他的手指又细又长,面孔是近乎透明的白色,头发黑得没有一点灰。他的腿也非常长,奇妙的是,长长的小腿下生着非常小巧的一双足,因为鞋子的关系,看起来像是很精致的寿司。
“可能行动困难吧……所以坐那么高。”蒙特心道。
年轻人“哼哼”笑了,冷冷道:“不逊的人!”
说话间,他突然从高台跃下,直逼来客!这一跳,令其丝袍当风飞舞,那丝袍由黑线绣成,通体闪闪发亮,嵌着绿宝石的花纹,似一双双麒麟、狮虎的眼。蒙特吓得后退一步,此时年轻人与他相距不过两公尺。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紫眸中的不屑一顾,也闻到寒冷得令人恐惧的气息,就是从这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有精致的两片唇,下唇沾着零星红色。年轻人淡淡将红色舔入嘴里,蒙特战栗地发现:那是血——啊,血!
“我说过,”D附耳道,“他是肉食动物。”
“动物?”蒙特口吃了,“开玩笑!这、这分明……”
“是羊一类的哺乳猛兽。您不拒绝的话,我很乐意为你介绍他的渊源来历。”D伯爵说,“他叫解廌,从5000年前开始,便负责掌管世间公正。自西元前700 年到西元1900年这有史可查的2600年间,中国执法者的官服或帽子上都绣着解廌。有关他的记载能追溯到三代。国王尧的手下有个法官叫皋陶,对所有案件都能立即处置,分毫不差。皋陶靠的就是解廌。”闻言,一旁的年轻人发出声得意的轻啸,他甚至走到D身旁,用锥子友好地摩了摩他,像在提醒什么。
蒙特早已目瞪口呆。
“皋陶断案时,要求当事人向解廌陈情。解廌一听便知对错,他会用角去抵触无理之人,假若那人真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他甚至会将罪犯当场抵死。春秋时,齐国有两个大臣:王里国和中里徼,为国事打了三年官司,双方都证据充分,案子始终没有结果。国君请来解廌,他二人当面辩护。王里国宣读自己的辩辞时,解廌一动不动;而中里徼还未读完,愤怒的解廌就冲上去顶折了他颈骨,令后者当场死亡。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古书里还有很多。”D停了停,一字字说,“解廌,是传说里的法兽。”
更确切的,他是食人兽。
他的食物便是当死的罪人。
《艾子杂说》记载,齐宣王问艾子:“解廌究竟是何物?”艾子回答:“尧时有神兽叫解廌,能辨识群臣里心术不正的人,用角顶死他而后吃掉。”接着艾子又说:“今日若有此神兽,一准儿饿不着!”
解廌唇角的红色闪烁着奇诡光泽。
光泽里,流荡出令人心悸的嘲笑。
即便D,在望向解廌时,也怕冷般抱着双臂;他忽然单膝跪在解廌——这个消瘦的年轻人面前,轻声问:“您真打算出去?”
年轻人缓缓点头。
“是这样……”D叹了声。
年轻人更紧地握住银锥,慢慢说:“好多年了。”
好多年没有纵身跃入茫茫人海,没将正邪一一分辨,血的味道就像公正的味道一样渐渐淡了。年轻人一手挽起D伯爵,一手指着蒙特:“他、可以的。”
“明白了。”D起身转面问:“您愿成为解廌的饲主吗?”
“啊……”
“您愿成为解廌的……”
“什、什么?”
“我是问,您愿将解廌带回家吗?”D第三次问,直到这一次,蒙特才回过神,他看看苍白如美玉的年轻人,又打了个寒战。蒙特清晰地听见了心内渴望,那是对公平、正义的向往,也是对远古往事的敬畏,他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解廌,解廌轻轻翘起唇角——仿佛一个和善的笑容。“是了,就是这个……我所盼望的就是他!” 蒙特心想。
“愿意!万分荣幸,我愿意!”他高叫道。
“不过……嗯,他每日……要多少肉?这个、这个……”激情接触现实,不免胆气不足,蒙特小声说,“我并没有太多钱……”
“这个不用担心。”D拿出契约书,递上水笔,笑道,“解廌自己会解决口粮。您只要答应遵守以下三条约定就好。”
1,不得向买主之外的第二人讲述解廌的来历。
2,时常熏点迷迭香,供应干净的清水。
3,不得有任何限制或试图限制解廌行动的举止。
“尤其是第三条,请一定记住。”D伯爵收好签字后的契约书,不厌其烦地多提醒了句。纵然提醒了,他仍忧心忡忡。眼望着蒙特牵着解廌走出宠物店,拐个弯将要离开唐人街,他几乎想追上去!“这个世界,哪能被拯救?”D想,“灾难……会有灾难。”解廌衣上的翠色花纹拍打着漆黑的地面,在走出D视线前的一刹那,他忽然回头朝唐人街117号淡淡一笑,这个笑容使飞出门的小P“吱”地叫了声,险些掉下来。“冷死了……”小P摇摇晃晃地飞上D肩头。
“是冷啊。”D伯爵曲臂抚摩小P的脑袋,眉头倏然释开,他笑笑说,“无论如何,不必担心解廌安全。我只怕他吃得太多、撑坏肚子。”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五章
人类果真难以拯救了吗?
公正就像埋在地底的岩浆,平时无声无息,一旦时机到来,就会以勇猛到暴戾的方式爆发,在伸张正义的同时,也可能带来无边的恐惧与灾害。
蒙特照常上下班,经受与之前一样的白眼嘲笑,可他心里明白,他已有所盼望,他生活里已多出一个生命,足够支撑起他原本摇晃的信仰。下班后,蒙特总会匆匆熏上香,那个懒洋洋的、从骨子里透出严厉的年轻人就半卧在香气里,眼睛微微张着,即便是眼角处流出的一瞥,也会令蒙特不由自主地立正。“你、你……哦,是您,您……出去过了?”他问。
解廌抬抬眼睛,发出个含混的音。
他擦着银锥,尖锐的顶端上沾有樱色。
“好饱,撑到走不动。”解廌忽然笑道,把手放在肚子上,指引蒙特看他鼓胀的胃。“天性使然。就算吃得够多了,见到非吃不可的食物,还是忍不住捕食。”他又说,“照这么下去,我1000年的饥饿,用不了1年就得全补回来。”一面说,一面做了个心满意足的鬼脸。
“我查到,法兽以……以恶人……为食?”蒙特小心翼翼地问。
“是!”年轻人毫不回避,“无罪者,不会被伤害。”
“但、但是,真的……吃人?”蒙特又问。
“不信?”解廌哈哈大笑,翻身而起,用细细白白的手指着蒙特,“去,杀个无辜的人,我就吃了你来证明这一点。”
他说的像是假话,又像是真的。
蒙特感到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
“不,我不会。我是个好人,一个……好人。”他辩白道。
这话令解廌忍俊不禁。
“不错,目前来说,你有多黑,这里……”解廌戳戳蒙特的心口,一掌拍去,“就有多白。”
蒙特被他拍得后跌一步,十分欢喜。被法兽称赞说是个清白的人,这比拿到律师资格证更难,也更使人得意。
——我有些疑案想问你。
——问。
——只念案宗就行吗?
——行。
——我念了?
——快点!
——啊?蒙特被如此厉声的催促吓的一个哆嗦。
——哈哈哈哈,我说,你再不念,我就睡着啦!
笑起来时,解廌就像个孩子。
若非唇里凛然的血气,他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成夜成夜卧在一旁,听蒙特读十年来的疑案,没等后者念完,他就能直截了当地说出真相:告诉他谁是对的、谁是错的,谁受了冤枉,谁逍遥法外,该到哪去寻找关键证物,到哪去征求证人。而谁又做了伪证,谁——哪个法官或者律师,是明知故犯地判错案子。“吃了他!”每听到作恶深重的人还好端端地活着,解廌就冷冷地说,一边磨牙,一边一下下地推扎银锥:假若对方就站在他面前,他真会一锥子扎过去。每回听到“吃了他”三字,蒙特便心惊肉跳,一面又感到快意的刺激。不,他不再害怕解廌,不害怕他唇旁的血色——甚至,不多久后,看到少年唇边的红点子,蒙特就又兴奋、又快活;假若回来看见的是解廌干干净净的脸面,他倒会觉得失意!“吃人?哈哈,不必当真。”蒙特是这样想的,“若真像他所说,每日都吃了那么多人,警察局就没现在这样消停啦!不过,说真的,就想一想也会开心,若真能……吃尽世上恶人。”
蒙特一会快乐、一会犹豫、一会盼望、一会惊疑的神色看在解廌眼里,更显得单纯、朴素、少不更事。
“你居然是个律师。”解廌嗤笑道。
“怎么?是说我……白、呃,清白?”蒙特问。
“是‘白’,白痴的‘白’,哈哈!”少年拍手而笑,“以你的智商,怎能辨别善恶?”
“善恶需要智商来辨别吗?”蒙特不服地置辩,“善恶一眼就看出来了,坚持善恶,有勇气便足够!”他“正气凛然”的。
突然解廌又想大笑。
他感到心里暖洋洋地发痒。他果然笑了个前俯后仰,笑得连银锥也在打抖,他大笑着拍打自己纤细有力的腿,笑得蒙特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却渐渐地生气了,涨红脸问:“有那么好笑吗?笑什么?别笑啦!别笑……”
“好啦,不笑。”解廌一跃而起,抓过成叠的案卷,满不在乎地拍拍道:“再简单不过啦。可是,你真有勇气吗?”
一边是权倾数州的商业巨子,一边是手无尺寸的贫妇幼儿,你有勇气说出真相?一边是杀人如麻的黑帮团伙,一边是卑卑怯怯的寻常人家,你有勇气阻在两者之间?一边是金山银山的庞大财富,一边是拮据为难的些许薪水,你有勇气不往前伸伸手?这类事,说出来给人选,或许还不难;摆在面前要人做,可就难上加难。
“人类无非如此。”解廌失望地摆摆手。
他刚想重新睡下,却猛地被蒙特捏住肩膀拽起来。
这认真的黑人小伙,力气还真不小——竟能徒手拽起神兽!
“我有。”蒙特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你有?”
“我有。”
解廌安安静静望了会儿蒙特,露出了个安静的微笑。他从他眼里看出他没说谎,至少他希望做个公正、勇敢、聪明的人。“你是个傻子。”解廌低声说,蒙特又要辩驳,却被及时地制止了,“不过傻有傻的好处。试试看吧。”白脸孔的少年将蒙特拽到近前,就着他耳笑道,“好吧,试一试,我把智慧借给你。”
我将令你具有像我一样洞察真相的能力。
请你让我看到你坚强的勇气。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六章
这一夜,迷迭香分外浓郁,它带领蒙特坠入深深的远古,坠入遥远的王国,他看见头戴解廌冠、身披解廌服的人们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水火棍林立两旁,刑具被胡乱丢在地上,胸口衣裳上绣了个“囚”字的男女以头抢地、鬼哭狼嚎,他看见在很高很高的远处——在岩石上,坐着那个白皮肤的少年,将螺旋锥在手里把玩,偶尔,他把锥子往下一指,立即有璀璨的雷霆轰然落下,劈开茫茫苍穹、无垠大地!地上的人们,受惊地跪拜、磕头,泪水与血水纵横交织,顺着沟壑曲折前进。
“血,我看得多了。”少年似在蒙特耳边轻轻说。
“真相不难知道。”他又说,“难的是宣告。”
宣告真相,使它光大于世;使赏惩分明,善恶有报,这便是上天将解廌发往人间的目的。蒙特在梦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无数人流水般从他眼前滑过,一梦就是几千年。
“啊——亨利!”蒙特突然指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叫道。
一回头,解廌就站在身后。
“亨利?”解廌问。
“就是他,荣名公司总裁,做强盗发的家,也不知干了多少缺德事。有个记者得罪了他,被打断了3根肋骨。就是他!”蒙特想猛地想起来,“哎,要开庭了,有关荣名公司赔偿少女莎丽的意外伤害案……”
“等一等。”解廌说。
银色螺旋锥是法兽的角,没一桩罪恶能逃得掉它的判决。蒙特眼睁睁地望着一道银光像霹雳一样直击亨利,不及他失声喊出,就见解廌一手挽着亨利的手臂,另一手握紧银锥,自下而上斜插入他心脏!亨利刚刚按上腰上手枪的手,软绵绵地垂落了。他低头望着贴着他的少年,看见少年明媚的紫眸跃动着恬静的、满足的笑意。 “无罪者,不会被伤害。”冥冥里有个声音说,蒙特揉揉眼,这动作没有令他从梦里苏醒,相反使他更清楚地看见了梦中发生的每件事。
鲜血像飞泉从亨利胸口喷射出来,亨利闷哼一声,倒下了。粘稠的血肉在他胸前“突突”鼓动,解廌淡淡一笑,将锥慢慢地从亨利心里抽出来,他歪着脑袋,像最天真的孩子伸出舌头,舔舔锥尖的血腥,又孩子般快活地笑了。蒙特一阵奇怪的反胃,他掩着嘴巴看下去。一声长鸣惊破云天,滚雷轰隆,蒙特眨眨眼,再不见那个白皮肤的少年人!在他眼前,分明是一头酷似山羊的神兽,头颅前生着巨大的银色的角,皮毛光滑如闪电,四肢修长,蹄子小巧有力。神兽踏前一步,踩在亨利身上,低头啃吃,尸体的骨骼撞击着他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死者的血液似鲜花盛开在他唇旁。
“啊、啊……啊!”蒙特震怖地大喊起来。
他把自己从梦里喊醒了。
有个缥缈、悠远的声音似梦似醒、似真似幻地在他耳边摇晃,那是咀嚼骨肉的声音!
食人的解廌!
蒙特摸摸胸口,摸到一手的汗。
“该死!啊……晚啦!”蒙特又一个寒战,电子台历上清清楚楚标注着“5月13日”——正是开庭日。
穿上唯一一套价值超过300美金的西服赶到法院时,蒙特很快得到个“不幸”的消息:荣名公司总裁亨利凌晨时心脏病突发,不治身亡。为此,公司申请法院将庭审延迟1个月。原告莎丽小姐摇着轮椅来到法院,听说此事她似乎有点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没官司可打的法院一刻钟后就空了,蒙特今日走得很慢,被拉在最后。心脏病?不治身亡?之前人们可从未听说过这个身体强壮的中年巨商心脏有问题。血淋淋的胸口在蒙特眼前反复出现,他没法不将现实与梦境相联。他禁不住怀疑亨利的死因,怀疑他乃是活生生被解廌吃了!“亨利,他心脏……是完整的吗?完整的吗?”他几乎想追去医院问问。
算啦、算了……那不是我的事。蒙特又从额上抹下一手汗。
“给。”一块洒了茉莉花香的手帕递了过来。
“莎丽小姐?”蒙特紧张得一哽。
这是他第五次见到莎丽,按惯例律师与委托人不该只见这么几回,但由于案子很简单:蒙特认为这是个一目了然的案件,兼之不知为什么,一见莎丽,他就会变得更加笨嘴笨舌,所以蒙特并不常向她询问案情。莎丽转动轮椅,给了蒙特个甜美的微笑。
“谢谢您。”她说。
“没、没什么……再等1个月。您不要急,哦……怎样,腿好些了吗?”蒙特一面问,一面俯身蹲在莎丽的膝盖前。他非常吃惊地发现自己正用手指细细抚摩少女的骨骼。
不,不!这不是我想做的!
不,我不打算这样做——像这种轻薄的举动,不!
有个软软的声音在蒙特心里呼喊,而另一个冷静的、冷静得带了嘲笑的声音则决然地打断了他本心的疑惑。
“傻瓜!想哪去了?”这像是解廌在说话。
莎丽被蒙特坚定、厚实的手掌隔了层薄薄的小裙按住,红着脸低下头,她轻轻呼道:“先生?蒙特……先生?”一面说,她一面没忘记再打量下自己,上午花了整整 1个小时梳的妆果然没白费,雪白的皮鞋和同样雪白的棉袜显示出她是个干净和整洁的人;腮上浅浅的胭脂混着少女的红晕,令她更显娇羞。弯弯的眉毛边卷着弯弯的金发,任谁看了,也要赞她是个标致的美人。
一个白皮肤的美人。
她与蒙特在一起,就像月光照亮了深夜的山谷。
“真好看。”蒙特想要把称美说出口,口一张,却从舌上吐出个漠然的声音:“莎丽小姐,我认为您还有隐情没告诉我。”
莎丽呆住了。
蒙特也呆住了。
但从蒙特唇舌间,那个声音仍然在继续。
“莎丽小姐,您说您在金溪夜总会工作,请问您具体担任的是什么工作?不,不要用应侍生这类笼统的名词来敷衍,面对委托律师,我希望您尽可能保持坦率和真诚。”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
蒙特徒劳地暗喊,反驳的话语始终无法说出口。
他不安地转动眼珠,疑心解廌就在近旁;但目之所及,大厅里只有莎丽与他,难道……解廌在我心里吗?蒙特恐惧地想,血腥在他胸口蔓延,他勉强握住莎丽的手指,感到对方寒冷如冰雪。
莎丽白皮肤呈现出尴尬、慌张的死灰色。
蒙特听到了她牙齿上下打架的声音。
“之所以再度询问,是因为我有了新证据,还请您配合。”冷冰冰的声音又从蒙特口里冒出来。
莎丽再次转动轮椅,哀求道:“不要再这里……好么?我会告诉您您想知道的全部,不过不是在这里,这里……不合适。”话音未落,她已逃亡般地往法庭外驰去,金色卷发披散肩后,每一缕都像一条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小蛇。
蒙特按着胸口追出去,他猜到结局将不再像他想的那么美好。
无论什么人,无论多美丽、多贫穷,都可能隐瞒真相;只可恨他已拥有了洞若观火的、解廌的智慧,智慧令欺骗无所遁形,也注定令痛苦无法回避。
躲不了了。
躲避不了。
——“我是个坐台小姐,有时也会出台,假若客人给出合适的价钱。”莎丽把轮椅摇到绿荫下,含泪说。
——“我知道。”
——“您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半年前你检查身体,得知患上重病,需要50万手术费。”
——“是的。”
——“那种病令你再无法从事这个职业。”
——“没错。”
——“你想不到第二种职业以谋生,更别说挣钱治病了。假如没有100万,你可能活不过3年。”
——“对,活不过……3年。”
莎丽今年21岁,就像花朵刚展开娇嫩的花瓣,便连花蕊也未完全沐浴到阳光,就要将花枝粗暴地折断,这是怎样残酷的一件事。
蒙特无奈着、疼痛着、愤怒着、悲伤着,出生30年他头一回将各种各样的情绪打乱了搅在一起放口里、心里嚼着,苦味从心头蔓延至口唇,他似个旁观者正望着莎丽与另一个人:另一个自己讨论真相。
——“小姐,您的粉碎性骨折不可能是由20米高空坠落的一根3米长的钢管造成的;那灾难足使您连轮椅也坐不成。”
——“还有呢?”
——“还有,您提供的钢管型号仅仅15楼有;9楼布置了安全网;您能说服谁相信钢管不扯破安全网就砸伤了从1楼路过的你呢?事实上,您只能被放在9楼以下的材料伤害。而您说……”
——“够了!够了!”
少女歇斯底里地高喊道,泪水从她眼里飞溅出来,仿佛剥了皮的羔羊被放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原先甜美的笑容恰似退潮的海水,消失得飞快。她抱着双臂,将头埋入臂弯,肩膀一抖一抖的,金发也发出轻微的泣声。“难道我想吗?我……也不想这样做。要狠心叫人把我一条腿敲碎,粉碎粉碎的,难道我愿意吗?不疼吗?疼、疼啊……疼得想:死了算了,死了算啦!”莎丽抱着头,边哭边道,“你告诉我第二条路,你、你!给我指一条活路吧……救救我,救救我,我……才21……才21 岁,我也想……嫁人,生个孩子的。救救我……”
她声音一分分弱下去,奄奄一息。
谁能说想活着是错误的?
为了生存,她已牺牲了一条腿。
50万甚至更多,对荣名公司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蒙特曲腿蹲在莎丽跟前,他张张口,发现声音又恢复成他自己的了,喉咙口的哽咽与酸疼也全属于他,他谨慎地将莎丽的面孔从她臂弯间托了起来,他凝望着她,像在凝望最值得珍惜、同情的短暂的云霞。“救救我。”女孩子哀哀地重复这句话。蒙特心头一动,再也无法克制地将她的头颅抱入自己热烘烘的怀里。他安慰着她说:“放心、放心……1个月后。再没别人知道这事,这是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与我的。”
“我与你的吗?”莎丽怀着希望问。
蒙特肯定地点点头。
“拉钩……好么?”莎丽迟疑着伸出小手指。
蒙特立即用手指钩住了她的,当他黑色、结实的手指与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连在一处时,蒙特感到有道月光亲吻住了他眼睛,他想:行,就这么干,此后发生什么,全都无所谓——无所谓了!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七章
请将右手放在《圣经》上宣誓,宣誓你所言一切皆是真实。
请宣誓。
蒙特以为善恶就像黑色与白色那么易于区分,即便他已领受了解廌的智慧,但智慧的根基——他那异常简单的、背离真相的心,却没有改变。莎丽是无罪的,她没有一点错:假若荣名公司确有那么多闲置的金钱,为什么不可以从它巨大银库里取出个零头,就像从汪洋里取出一滴水,来挽救少女21岁后的生命?
我将要撒谎了,即便撒谎也没所谓。蒙特想。
他克制不住难受,难受之后,又滋生着“不能不这么做”的悲壮。
开庭前一夜,解廌安安静静地卧在一旁,把面孔埋入被里,仿佛他也感到难以承受的负荷。蒙特坐卧不定,一会儿瞥瞥解廌,一会儿又受惊地将目光移开;一会儿走得离他近些,一会儿又慌张地离远。他看到解廌正放松身躯,纤长的小腿时而神经质地抽动一下,这令蒙特担心他会突然跃起,催发一声暴烈的闪电,像对付亨利那样对付自己。
是,会……吃了我的,吃了我。
用利锥穿刺我心,将劲足践踏我身,埋头拿尖尖白白的牙齿,咀嚼我血肉!
蒙特牙齿“格格格”地打颤。
这时解廌慢慢抬起头,仍是原先那张苍白到透明的脸面,绿色筋脉在脖子处轻轻颤抖,紫眸里一跳一跳着诡秘的光。被他凝望使蒙特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几乎想夺门而逃。
忽然解廌笑了一下,牵起唇角,形成个优美的曲线。
一点血珠停在曲线顶端,活像勾在柳梢上一颗红色的满月。
“唉。”少年人微笑叹道。
“啊?怎么?”蒙特不合时宜地跳起来。
“没什么,”解廌抚摩着螺旋锥,“明日就结束了吗?”
“是,要结束了。”蒙特小声说。
“真相已经大白,”解廌笑道,“伤害莎丽的不是没被放置好的钢管,而是莎丽自己。如你所说,了解并不难,难的是坚持。”
“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有件事,我一定要做,你也知道,莎丽没错,亨利是个恶棍,不是么?你……喏,你那锥子……”蒙特箭步上前,想去夺取解廌的锥,解廌冷冷一笑,随随便便一推他,就让他踉跄着跌倒。
“锥子不是刺死亨利了吗?不是吗!?”蒙特高叫,可怜他已拥有了凡人难以企及的智慧,所以他知道,亨利之死无法成为终结。结局注定被书写在蒙特身上,从他口里说的每个字,都将判决出善恶对错。
解廌脸上挂着冷淡的笑意,像往常一样,他再次对这个黑人青年:这个单纯而愚蠢、固执而愤怒的律师,显示出善意的嘲笑、同情。
“你听我说……莎丽她、她……”蒙特结结巴巴的,他试着去拽横卧的少年,他摸到了他浓密的黑发,手指险些触到那紫色的眼睛里去了,一瞬间蒙特感觉这不过是个柔软的、纤细的生物——像山羊那一类,他抓住他肩膀想要像上回那样将他拖起来,可今次任蒙特使出吃奶的劲,也无法挪动他分毫。
沉重的解廌,沉重得与大地丝丝入扣。
“无罪者,不能被伤害。”神兽睁着滚圆的眼,含了笑意回答蒙特,“用不着分辨,有罪无罪,用‘角’就能分得清清楚楚。”
蒙特没说话,把手慢慢摸去身后,身后一根冰冷的钢管饱含杀机。他以为他绝不会发现自己绝望、狠毒的心,他以为无论怎样解廌都猜不到人类为了爱情与善良,可以做出多么残酷、凶暴的事情:是的,做什么都无所谓,没所谓!蒙特没注意到从解廌紫色的眸子与苍白的面孔上,漂流而出的悲伤,他能够望见,能望见这个简单的黑人男子,正打算做一件多么大不敬的、就连想一想也使人心惊的事——他要杀害神兽,要袭击公正之神!
“我有我的公正!”解廌听见蒙特心里前所未有的响亮音符。
他看穿了蒙特的血肉,看到对方已反手握住一根钢管。
“被那个,打在头上,会很疼吗?”解廌突然孩气十足地想,一面想要尝试这个味道,一面又像是不想令傻瓜蒙特失望与惊慌,他便索性装做不知道地翻了个身,背对蒙特卧倒,把个完整的后脑勺全无防备地留给他。
他会砸下来的……会,砸下来哟。
解廌伤心地想。
伤心着,又忍不住好笑。
“咣”的一声!……咣!咣!蒙特夺门而逃,全身冷汗湿透,他犯下生平做的第一件大罪,这第一桩罪行已足够使他在地狱里承担最强烈的惩罚。
漫长的惩罚。
蒙特没有忘记把门反锁,索性做好这件彻头彻尾的坏事,以便从容地去做第二件坏事:明知故犯的罪行,必将伴随谎言而生。
解廌摸到一手的血。
原来真挺疼的……挺疼。他模糊地回忆着之前是否被人类伤害过,他只能记起被顶礼膜拜的往事,记起那些匍匐着叩拜于他足前的头颅,今次的疼痛有难以名状的滋味,解廌歪在地上,感到像人类一样的红色的血浆正逐渐渗出,渗入地下,使冷冰冰的水泥地生出一枝枝红色神花。柔嫩的菱形花瓣轻拂着他脸,洁白的毛发自他面孔上生长出来了,身躯上则生出纯黑的、有翠绿花纹的长毛。解廌的脸仍是消瘦的,他抬起手摸摸眼角,摸到少见的一丝潮湿。“很怪,疼到……哭吗?有那么疼?”他勉强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这一回,是四肢着地,灯影勾勒出一头神羊挺拔的、纤细的身影。
血还在一滴滴落下来。
“愚蠢的人,愚蠢。”解廌微笑着想,“从没有遇见这样卤莽又愚蠢的人。竟想用人间的铁锁锁住公正吗?”
公正像风,像水,没有哪里不能去。
我是水、是风,没有哪里不能去,我不去,只是因为我暂时不想。
我暂时想要睡一睡。解廌弯曲前肢,靠着睡下,头颅低垂胸前,好一副虔诚、温顺的模样。
解廌睡着了。
蒙特始终醒着,睁大眼睛等到天亮,穿上他最贵重的西服。
解廌还在睡着,黑色的梦境飘飘荡荡一直蔓延到西方有着巨大圆穹的法庭。几声铃响,开庭了。黑皮肤的蒙特被白西服包裹着,一步步走上律师席。解廌扑哧一笑,因为蒙特看上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紧张、严肃,他甚至从裤袋里掏出张纸开始读。“哈哈,不适合做律师的傻子啊,哈哈哈哈。”解廌掩着口笑道,他悠然坐入听众席,翘了一条腿安静地听着席上的陈辞。
螺旋锥被放在他翘起的足尖上。
“我宣誓,我所言一切皆是真实。”蒙特把右手按住《圣经》说,当他移开手掌时,《圣经》黑封皮上留下个浅浅的汗水印。
——请允许我来告诉你们真相。
——无辜的莎丽小姐假若不能凭借法律的手段以赢得她应该获得的赔偿,并得到荣名公司最郑重的道歉,那么我们还怎能指望公正真能救助最需要帮助的人呢?她只有21岁,双腿还没来得及丈量生命的阳光,就将在轮椅里度过余生。责怪那根突然掉落的钢管是缺乏意义的,富于同情心与责任感的社会应该更多地为她考虑,她将依靠什么生存下去?依靠什么,去建筑属于自己的阳光?我请尊敬的法官与陪审团再来看看这个漂亮的少女。不,别怯生生不敢抬起头,抬起头来,莎丽,没人能剥夺你之后的10年、20年,直到你白发苍苍。
蒙特忍住了没有说“我想看着你直到你白发苍苍”。
他从没有过如此精彩的陈辞,他首次得到了陪审团全体的鼓掌。
他看到莎丽兴奋的红红脸蛋上,分明写满爱意。
蒙特将目光得意地投入听众席,他收获了满座的赞许,望到最后一排时,他猛地僵住:那里坐了个绝不该在那里的人。
一个白皮肤、黑头发的少年。
唇边悬着嘲讽的笑意。
用足尖转动着螺旋锥像在玩耍。
肩头披着璀璨的丝袍,袍上张合着虎豹的眼。
被蒙特看到,少年打个呵欠,懒洋洋地站起身,他拖着步子走上台,两旁法警没一个阻止他。蒙特背靠栏杆而站,一动也动不了。他再也听不到赞叹、掌声,他所能听见的,只有少年“啪啪啪”的脚步声。“我让你听到判决。”少年走到他近前,微笑着小声说,“我让你听见。”
莎丽甜美地仰望蒙特,像是根本没发现他身旁多了个陌生人。
高高在上的法官宣布:“荣名公司过失伤害莎丽小姐罪名成立,本庭宣判,荣名公司应支付莎丽小姐全部医疗费及日后的生活费共计112万3000美元。”
莎丽失声痛哭!
人们又开始喧嚣。
——112万3000美元,听到了?
——听到了。
——够了吗?
——啊,够了。
——我说过,无罪者,不会被伤害。
螺旋椎顶了顶蒙特的腰,蒙特惊得想后退,却再无退路,少年人淡淡笑了笑,说:“撒谎的人,既然认定自己没有做错,就别害怕。”
蒙特深吸一口气,挺起腰身。
解廌后撤两步,反握银锥,猛然插了进去!
蒙特抬起头,他看见法庭的穹顶一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成片的乌云在头顶翻滚,银色闪电如巨蛇咬开沉沉天幕,砸落他脚下。他看到远处好像有个黑人小孩正打着赤脚在雨水中奔跑,他贫穷的母亲拉扯着两个弟弟追赶着他,笑着呼唤他的乳名。当母亲问他长大后要做个什么时,他骄傲地回答说:律师、律师!“我做不了……一个好律师。”蒙特想。鼻前洋溢着少时粗麦面包的香气,还有小孩子十根手指上泥巴的味道,蒙特渴望地伸手去抓,他无力地摇摆双手,只摸到些浓郁、粘稠的血腥。锥如闪电,直插入肾,生生要将他劈开。莎丽快活的笑容,却自伤口中绽放开,似从泥土裂缝中生出的月亮。
快活的笑容……值得的。
值得的哟。
蒙特摇晃着不肯倒下。
“罪人!罪人!”解廌愤怒地喊道。
“我有……我的公正……”蒙特仿佛在说。
他已打算给吃掉了,他已将胸口伸到少年足下,以鼓励他踏上来,啃食自己血肉作为今日的正餐。
“罪人……罪人!”少年用力踹去! 第三话 Doom--判决 第十八章
解廌醒了,外面是亮闪闪很好的太阳,他还是羊的身形,方才不过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个英俊少年,去听了一场审判。门从外面被打开了,解廌抬起蹄子挡了挡眼,到习惯了这般强烈的光线时,他发现进来的并非他看惯了的蒙特,而是他更熟悉的、一个黑发旗袍的青年男人。
今日,旗袍上绣着辛夷花与饕餮纹,一瓣绯红缀在领口上。
“D……”解廌开口道,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嘶哑。
D伯爵从袖管里抽出双手,弯腰抱起虚弱的神羊。
“您啊……”他口气里充满哀怜。
“我去听了今日的判决。小姑娘赢了,受益112万3000元,那足够治疗她的病,也够她将来50年的生计,假如她能节省着用的话。”D说。
解廌点点头,闭上眼睛。
“带我回去吧。”他说。
“您觉得够了吗?”D问。
“很饱了。”解廌回答。
D摸出条白帕子,擦擦怀里神兽的唇角,又把帕子上的血迹递给他看。“原来您也会生出疑惑?”D微笑着问,“我本以为人类是无法拯救的,所以……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爱上人类。”
解廌轻轻地呼吸着,过了好一阵子,才笑道:“D啊。”
“怎么?”
“神不会因为一个恶人而毁坏整座城市,却会为了一个善人而保留整个村庄。D,”解廌道,“你呢?”
“我只是神的仆从。”D思索片刻,微笑着谦恭地回答,“也是您,以及你们的仆从。”
“那么……回去吧,回去,确实……已经够了。”
解廌把身躯偎在D怀里,路上遇见一些好奇的人见到这只漂亮的动物,纷纷询问这是什么,D文质彬彬地解释说:“是一只羊,从中国运来的珍稀的羊。”一面的,又给宠物店做个广告:“您若有所需要,请来唐人街117号。每种梦想都能在这里实现,无论您想要什么,鄙店都有出售。”
他温存的声音盖住了救护车的“呜呜”声。
黑人律师蒙特在庭审后突然肾破裂而被送入急救室,不过占据了今日报纸上豆腐干般大的一角。
——蒙特的血,令我十分疲倦。
——蒙特会死吗?
——人有两个肾呢!
——不过……
——不过还是有人捐一个给他比较好。
——捐助?
——莎丽是可以捐给他的,我知道他们并不排斥。
——莎丽会吗?
D伯爵认认真真拈起一块老鼠形状的小甜饼干,放入口里很有耐心地舔着,一边似是随便一问:“莎丽会吗?”
解廌蹬蹬腿,伸个懒腰说:“不知道。”
——第三话 (完)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十九章
一阵疾风驰过,华服上几百只眼睛都急速颤抖起来,衣摆猛然腾空张开,少年一回身,面上嵌着闪耀的棕眸;而他衣裳上,几百只孔雀蓝的眼睛齐刷刷地睁开、树立、抖动!
“D——你被捕了!”
年轻的联邦警察局探员雷恩双手握住K78式连发手枪,一脚踢开唐人街117号D伯爵宠物店的雕花门。
汗水从他额上滴落。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颤个不停。
D伯爵正在客厅兴致勃勃地看《猫和老鼠》,一边挑拣甜味小饼,将它们拼成五瓣梅花。
“站起来,手放在头上!”雷恩高叫。
D揉揉耳根,道:“等等。哈哈哈!”电视里,Jimmy把Tom捉弄得团团转的情景,使D开怀大笑。
“该死!”雷恩冲上去,右手把枪,左手夺过遥控器,“啪”地关掉电视。“跟我去趟警察局,D,我怀疑你与一起恶性谋杀案有关!”
“谋杀案?”D轻轻一笑,抬起右手,小P“啪啦啦”飞来停在他食指第二个指节上,胖乎乎的身子摇摇晃晃。“警察先生,我数1、2、3,你若不把遥控器还我,我可不敢保证恶性谋杀不会发生在此时此地。”
“你竟敢威胁警察!”雷恩话音未落,只听D淡淡数道:
“1。”
“2。”
“3……”
“好好好!还给你!”雷恩把遥控器丢给D!
这个年轻警察从4年前调到纽约警署起、从他接手第一件刑事案起,就怀疑D伯爵不是个正经生意人。D穿得太花哨、陈设也太奢华,更重要的,多起恶性案件的受害人都与D有关--直接证据是,案发前1年内,他们都在D伯爵宠物店买过宠物!离奇死亡的伏德士、马休、内奥米、蒙利……无一例外。今次惨死的日籍商人 U·K·须藤,也曾于3个月前,光顾过唐人街117号。
D重又打开电视。“哦,你个蠢才!”屏幕上,Jimmy快活地嘲笑Tom,后者毛茸茸的尾巴被开水烫得炸开了。
“我怀疑你贩卖毒品、走私珍稀动物和谋杀!”雷恩扯着嗓子说,以免声音被Jimmy的尖笑覆盖。
“若有证据,我倒很欢迎您逮捕我。”D微微笑道,“怎么?可怜的警察先生,又遇上难题了?您若想从我这得到正解,至少得提10个巧克力蛋糕作为上门礼,要玫瑰屋的。”
“混蛋!”雷恩啐了口。
“您举的诸多例子,说死者购买过鄙店的宠物,只能证明鄙店生意兴隆。”D边看电视边笑,又说,“警察先生,警察局若不景气,您也不妨考虑改开宠物店。”
“D!”雷恩再次将手枪对准面前的旗袍男子。“走!”他一字字道,“这回,是须藤先生死得只剩一堆白骨。”
“好、好,等我看完……”才说到这,屏幕上已拉出“再见”二字。“唉,怎么就结束了。你刚才说谁?”D问。
“须藤,U·K·须藤。”雷恩切齿道。
“他?”D扑哧一笑,“他死了?”
谈及“死”字,D不但不惊讶,唇边反而浮起玩味的笑意,这更令雷恩觉得,D与须藤之死脱不掉干系。
“一定得将你抓捕归案!”雷恩想,摸出一沓照片丢到D手边:“说,究竟怎么回事?”
照片是刚在须藤家拍的,榻榻米上一切如旧,毫无打斗痕迹,须藤尸体横卧在竹席上,说是“尸体”并不确切,实际上那是颗完整、安静的头颅,面颊丰腴,微白的鬓发整整齐齐。头颅下缺乏身躯,是的——脖子、胸、四肢都没了,所剩仅仅是四肢、胸腔、盆腔和脖子的骨骼,人体206根骨头,一根不少,被以人体标本般正确的姿势摆放着,假如不是骨骼上仍沾着丝丝点点的血肉,假如这些骨头都被清洗过,场面看起来应该会好得多。
至少不像现在这样,令人即便对着照片也想吐。
雷恩肠胃又一阵泛酸。
那颗头:须藤的头,眼睛像活着时一样张开着,像他活着时一样,看人时总显出警惕、恐慌的神色,只是眸子上多了层白障。
他简直像还活着,活在沾血的骨头上。
“变态杀手!”雷恩道。
“杀手?哈哈。”D笑了笑,翻来覆去地看照片,一边不停口地吃甜点,“不至于吧,一看就是意外。”
“意外?”雷恩恨不能一拳砸破D笑眯眯的脸,“什么意外会弄成这样子?”
D没回答,把手一伸。
“怎么?”雷恩问。
“10个巧克力蛋糕,”D说,“玫瑰屋的。”
“呸!”雷恩举枪道,“撑死你!”
“反正我不会发胖。”D悠然道,拍掉旗袍上的饼干屑,“不给的话,走,我跟你去警察局。你也知道,就像前几次那样,用不了10分钟,你们局长就会亲自送我出门,外加狠狠K你一顿。”
D是警察局长的座上宾。
他还是众多议员以及纽约市市长的贵客。
因为这些人也常来唐人街117号买宠物,他们肯出大价钱购买灵巧可爱的动物,一旦动物生病,他们会像亲生孩子生了病一样心急如焚,这时候,D伯爵无疑是他们的救星。
他是最好的解语人和最好的医生。
雷恩颓唐地坐倒。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章
D仍旧笑眯眯望着他。
“……好,好吧,”雷恩终于将枪插回腰间,“但你至少得先告诉我,你卖了什么希奇古怪的东西给须藤?”
“马虎!”D嗤笑道,“你早该注意到。”他顺手找出张照片,丢还雷恩;年轻人答应买10个蛋糕送来,使D觉得他顺眼多了。
“各式甜品是人类对世界最大的贡献。”D这么认为。
雷恩接过照片细看了会儿,惊叫道:“瞧,眼睛!一只绿眼睛!”
D“扑”地将口里红茶喷出来。
“见鬼。”他摇摇头,“难道你从没见过孔雀?”
雷恩所说“绿眼睛”,是根孔雀羽毛;照片本意是想照须藤的尸体,但很凑巧的,将旁边孔雀的一羽也纳入镜头。
“哦,那只肥鸟!”雷恩想起来,须藤房里确实有只光屁股大鸟,懒洋洋睡在西面,无论屋里多喧嚣、恐怖,它都一声不吭。“傻鸟!”记得雷恩还作势朝它踢了一脚。
“3个月前,须藤先生在我这儿买了只孔雀。”D说。
从D漫不经心的态度上可以看出,除非能将巧克力蛋糕放到面前,否则D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
雷恩想了想,一阵风地走出门;D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家伙定是去玫瑰屋买礼物了。“早该如此。这个学不乖的小警察。”D抿唇一笑,既然他很快就将提着蛋糕登门,那么他——店主人也该给客人个良好的答复。D从柜子里抱出个红木箱子,用一把铜钥匙打开它,从中翻检着3个月来的生意单,契约书像一层层死亡证明被摆放停当,终于他找到落款为“U·K·须藤”的那张契约,D伯爵贴身摸出个小印,朝它呵呵气,“啪”地盖上去。
契约书上,多了个黑章。
黑章道:“作废。”
一纸契约在手,3个月前与须藤先生会面时的场景,真是历历在目。D笑叹了声,他想起那是个谨慎到神经质的日本客人。通常客人购买宠物,都是直接来店里挑选;他却提早一周预约,约定之后,还每天一个电话来确认时间,约好的当天:他从上午8点直到下午约好见面的2点,又是每小时一次电话与店里联系,令像D这么好脾气的主人也不耐烦了。
“您2点真会在吧?”须藤在电话那一头问。
他已是第3次这样问。
“会、会……”D有气无力地回答。
“您不会有事外出吧?”他又问。
“不、不……”D说。
“那就好,谢谢、谢谢!”须滕一迭声道。
“不客气。”放下话筒,D一连吃了3个奶油冰淇淋才令微笑重新回到脸上。怎么会有这样麻烦的客人?!
2点钟声一响,唐人街117号门铃也响了。
D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36度的高温天气下,他仍穿着厚厚的黑风衣,系好浑身上下每颗扣子,头上压低了一顶黑色帆布帽,帽缘故意将面孔遮住,D怔了怔才问:“须藤先生?”
“是我。”一个异常苍老的声音回答。
这与电话里的声音非常不同。
不等D邀请入内,来客就飞快地走入屋里,并顺手将门锁上还拉了拉,惟恐没有锁紧。
“先生?”D有点拿不准来客的身份。
“我就是U·K·须藤。”客人在沙发上坐好,略做沉吟,摘掉帽子,从领口里取出变声器,这玩意儿一拿掉,D才认出他的原声。没了宽边帽的遮挡,并不意味着须藤已将真面目完全暴露在D面前,D端来甜点与茶水时,注意到须藤仍在自顾忙碌,他摘去墨镜,从眼睛里取下有色隐型眼镜——那改变了他眼珠的颜色,接着自唇上撕落了两片假胡须,又从包里掏出湿巾擦擦脸,到这时,一张蜡黄的、颧骨突出而两颊深陷的面孔才露了出来。
“您一定觉得我很怪。”须藤说,手指不安地扣击桌面。
“还好。”D拿出了生意人应有的礼貌,“想必您颇有苦衷。”
“是,所以我来找您,D伯爵,只有您能救我。”须藤猛然将干瘦的手指抓住D的手,疯狂的红晕侵袭了他脸,“您看出来了吧,我有病,我是个有病的人!”
“或许医生能更好地帮您。”D试图将手指抽出,但对方用力太大,使他一时无法做到。
“医生?没用!我试过好多次,医生全是废物!”须藤高声说,紧接着一阵呛咳,他咳得如此猛烈,仿佛再一张口,就会将心肝脏腑全从嘴里吐出来。慌张、无助之人,D不是没见过;但像他这么病入膏肓、难以挽救的,却真不多见:这也是D对须藤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
“D伯爵!”须藤死死盯住D,“我相信您能帮我,就像您招牌上写的,唐人街117号,是梦想之店。”
被这么双死鱼般灰白的、只剩一点黑的眼睛逮着不放,无论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D勉强把手指从须藤指下抽出,甩甩腕子,小心地问:“先告诉我您的困扰,好么?”
“我、我……”须藤紧张地四下看看,确定再无别人,才把屁股从座椅上微微翘起,靠近D小声说:“我中了邪。”
我知道世上没有鬼,可我总担心魔鬼真的存在,因为我听到了他们的尖笑和呼吸,听到他们或快或慢的脚步声,与我一起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听见这些声音。我至少看过一打心理医生,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病,可我分明神智清醒,医生们总说我是工作压力太大、紧张过度,我最早还相信他们,后来却不愿也不屑于信了。好,我承认没有魔鬼,但人岂不比魔鬼更可怕?你瞧!须藤捋起袖子,给D看见了他干瘪的胳膊和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我身体不好,人又生得瘦小,风吹吹就会倒,家里虽没有太多储蓄,但也足够教强盗们眼红。我常见新闻里说有人为区区200块钱就杀人,假如真是那样,我至少得被那些人杀个千儿八百次。D……救救我!现在我只有靠安眠针我才能入睡!我的妻子,百合子带着女儿纯子生活在日本,没人能帮我。D,我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救救我!请你!
须藤越说越快,说到后来他全身发颤,再次抓住D的手。
D很遗憾没能飞快地躲掉,和须藤的接触,使他感到凉丝丝的瘦硬。
D伯爵……须藤哆嗦着唇。
D真想大喝一声:“别鬼一样喊我!”好容易才忍住,那可不是身为店主人的态度。“再喝些菊花茶怎么样?”他尽量温和地劝道,“甜点也有利睡眠。”
须藤抓起茶杯一饮而尽,丝毫没注意到杯里盛满了刚煮好的沸水。
D目瞪口呆,须藤像没事人般地继续喋喋不休。
“有魔鬼在缠着我,D伯爵,他就在这!”须藤用力拍打头颅,“这里!您想不到吧,2年前我有75公斤,现在我几乎轻了一半!最早我只是害怕独处,因为单独一人时,魔鬼的声音会更响亮,在我五脏六腑里震荡;可是后来,就算往人多的地方窜也不行啦!乘飞机我担心魔鬼会吹口气,将飞机吹得掉下来;坐火车我害怕他会抛个铁饼下来将我砸死;每次回家我都要握根铁棒检查整个家,担心他藏在衣柜里或者沙发底下、或者阳台上;可就算检查了也没用,我仍然怀疑他就在我家!他是隐形的……唉,唉,我要死了,这样下去,我很快就要死了。每次出门,走了几百米后,我又害怕自己没将房门锁好,而掉头去看;当然,每次房门都锁得严严的,我哪敢不锁门!?有魔鬼、魔鬼……近来发作得更厉害,好不容易睡着,我就会听到敲门声……我坐起来细听,声音就没了;一睡下去,它又响起来,笃笃、笃笃笃、笃笃……是百合子在敲门!她带着纯子来啦!D,我该怎么办?那些满脸血污的魔鬼!救救我……伯爵!”
“我想,您更需要的还是心理医生。”D思索着说。
显然须藤得了很严重的幻想性恐惧症,D想,一面又道:“我可以为您介绍这方面的专家。”
“不!不——!帮帮我!”须藤又来抓D。
这一次,有所准备的D闪得够快。
而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居然扑上来一把拽住他旗袍的下摆!
因为日本特有的风俗,跪坐的姿势对须藤来说很简单;他直接跪在D伯爵面前,泪水纵横:“救命……伯爵!医生们无法驱逐魔鬼,您既然声称能实现人类每个愿望,何况,您本身也是神秘的东方人,总该懂点驱鬼的法子,是吧?伯爵,我肯出大价钱!”
须藤神经质地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好几卷钱,D皱皱眉。
“我不过是个宠物店老板。”D说。
“当然,您既来了,我也不好意思令您空手而归。”他又说,弯腰扶起须藤,“好吧,我尽力而为。”
“多谢!多谢您……”
须藤想行叩首的谢礼时,D赶紧把他拉了起来。
“请跟我来。”这个英俊的旗袍男子微微笑道,“我已想到您需要什么。小店新进了一种宠物,能吞噬一切妖邪和魔鬼。或许,对您而言,她再合适不过。”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一章
“我卖给须藤的,是只来自印度的孔雀。”
雷恩再次光临宠物店时,D伯爵热情地接过他提来的蛋糕,一边将契约书递上,与契约一道被送入雷恩手里的,还有好几张孔雀照片。
“就是它!”雷恩叫道,“我在须藤家见过的笨鸟。”
“请使用人称代词‘他’。”D边拆蛋糕包装,边客气地提醒,“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就连男人看见他,也要为之痴狂。”
“呸呸!”雷恩连唾几口,扬扬彩照,“我看不出这玩意儿对破案有什么帮助;你一定在耍花招!”
D伯爵遗憾地摊开手,与雷恩交流远远比与其他人交流难。这个在美国土生土长的青年警察,缺乏艺术修养,缺乏想象力,也缺少必要的礼貌,他是个完完全全的英雄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D想:就算熏上迷迭香,天生榆木脑袋的雷恩也无法将孔雀——他口里的“笨鸟”、“肥鸟”看成个华服灿烂的美男子。
“我重申一次,警察先生,我不过是将合适的宠物卖给合适的主人。须藤先生患有严重精神病,我想您也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了他的病历;他向我求助,所以我出售了只孔雀给他。”D说。巧克力蛋糕的面子使他仍保持微笑。
“来一块?”D将糕点切好。
雷恩摇摇头,从D身上闻到甜丝丝的气息。
“我不客气了。”D拈起一块扇形蛋糕,深深地、陶醉地闻着,“真不错!玫瑰屋的滋味,名不虚传。”
怎么不腻死他?雷恩想。“喂!”年轻警察问,“为什么卖孔雀?别告诉我这只鸟能治精神病,哈哈!”
“看来我得好好给你补一课。”D微笑道。
漂亮的孔雀、灿如云霞的华服和他骄傲、睥睨一切的目光,倏尔浮现在D眼前。当日,他领须藤穿过悠长的回廊,走至绘有无数绿眼睛的门厅前,隔着门,须藤已感到门里别有洞天。那个神经质、紧张异常的男子发狂地闯入!他惊到了里面对镜梳洗的美男子。他——短发、黑瞳、目光细敏而高傲,头颅微昂,手指拽着锦衣一角,衣裳上用翠绿、深蓝、金黄、浓黑绣了上百只眼睛的男子,掉头朝须藤淡淡一瞥。仅此一瞥,便令须藤膝盖一软,跪倒于地。
“D,这是?”男子笑问,嗓音包含了奇怪的颤声,像冰雪在银弦上战栗,妩媚而诱惑。
“须藤先生,一个希望与你相见的日本人”D有些无奈的说。
“天照神、天照大神啊。”须藤喃喃。
“我不是什么天照大神,”美男子回答,“我生于印度而非日本。在我家乡,人们遵照释迦牟尼的佛旨,称我为佛母孔雀大明王。”
他明明是个男性,却被称为“佛母”。
孔雀将细长、赤裸的脚趾摩摩须藤的脸,忽然很有趣地笑出声;被这一摩,须藤感到有种奇怪的冲动自下腹升腾,他猛地面若火烧,这情绪令他刹那间毫无恐惧,相反,却被莫名的羞耻和羞耻后更沉重的欲望攫取了。
美男子啊。
好个妖异的美少年。
看上去不到20岁,却像凝聚着几千年的风情流荡。
“须藤先生,您还满意么?这只孔雀。”D问。
他没有扶起跪伏的须藤,冷眼旁观面前一人一鸟的诡异沟通。
“大明王……救救我,孔雀大明王!”须藤渴望地说,将冰冷干硬的手指抓住孔雀的脚踝;孔雀又“格格格”地笑了,仿佛很满意于接受这种膜拜和仰望,也很高兴这个匍匐的日本人,轻而易举就能被他诱惑。孔雀欣然、得意地望望D,伯爵读懂了他目光的含义。
“D,我同意与此人:须藤,出去走走。”他像在这么说。
——既然宠物与买主相互喜欢,我与须藤先生的生意就算成了。D伯爵告诉雷恩。
雷恩不禁打个冷战。
“变态的日本佬。”想到须藤——雷恩现在所能联想到的就是那颗头和那堆摆放整齐、黏了血肉的骨头。想到那“怪物”跪在肥鸟身前,抚摩和亲吻“它”生有细鳞的足,雷恩便忍不住浑身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要D向警察雷恩解释清楚孔雀是只漂亮的飞禽而不是丑陋笨重的肥鸟,就像要D不吃甜点一样没可能。
“绕了半天,你还没说为什么孔雀能治病?”雷恩问。
D吃完3个巧克力蛋糕,爱惜地将剩下的包好,从袖里掏出孔雀蓝的丝巾擦擦嘴,心满意足地回答:
“孔雀能祛除一切邪魔。”
怎样祛除呢?
以吞食的方式。
鸿蒙初开,飞禽走兽各有其主。走兽臣服麒麟,飞禽跟随凤凰。凤凰生有二子:大鹏与孔雀。孔雀一出生就是个高贵王子,他羽翼光鲜、金翠流转,且天生异禀,能吞噬一切毒虫。魔鬼之毒对他来说,不过一顿美食。然而,孔雀—凤凰不争气的儿子,却还是辜负了上天厚爱,他沉迷于炫耀和引诱,丝毫没学到母亲的端庄高雅;华彩变作堕落的资本,灼热、贪婪的情欲在他绚烂的尾翎上颤动。
他美丽而淫乱。
噬毒,而本身也充满毒性。
既被尊为“佛母孔雀大明王”,也被斥为“污秽神”。
“不管怎样,他是个毋庸置疑的美少年。”D又说。
D心向往之的神态,令雷恩嗤之以鼻。
“哼哼,不会飞的傻鸟!”雷恩道。
“西方人难以了解孔雀奥秘,我没法说服你相信孔雀能辟邪,正如你不相信古代中国人宣称孔雀能与蛇交合,生出来的孩子们十个里面有一个是人形。”D漫不经心地笑道,“须藤先生却相信这些,所以他出高价从我这买走了只印度孔雀。”
多高的“高价”呢?
契约上写道:50盒慕司蛋糕和80个榛子巧克力金蛋。
“谢谢您、万分感谢!”须藤点头哈腰的样子,使D至今想起仍觉好笑。他亲自将须藤和孔雀送出门,暖洋洋的阳光下,一个绝无仅有的美男子与一个神经紧张的干瘦男人并肩行走,构成多么奇怪的一幕!刚开始,孔雀试着摆出更文雅、秀丽的姿势,但很快他就感到疲倦;是以还未走出D的视线,他便已像往常一样卖弄风情、左右顾盼,吸引男男女女们羡慕、摇荡的心肠。即便世上真有魔鬼,只要孔雀在,就再不用担心。冰雪遇上烈日便要消融,细流遇上巨石便要改道,魔鬼、无论什么魔鬼,遇上孔雀也避之不及——他会像吃开胃小点一样吃掉他们。吃掉他们!
吃得一干二净再将骨头吐出来:如果魔鬼也有骨骼。
须藤精神抖擞,2年来首次昂起头、挺起腰,简直在巴望魔鬼之声再度出现。
“明王,佛母孔雀大明王!”他充满虔诚地想。
须藤肯定他将从此将迎来一个个香甜的睡眠;他渴慕地望着孔雀,禁不住又一阵情欲颤栗,他忽然想到自己已有2年多没碰过女人,得去找个女人!须藤把宽边黑帽顺手一丢!这顶帽子轻飘飘滑过D伯爵的视野,令D微微失笑。
是救人还是害人?
售出的,究竟是梦想还是灾祸?
那全在人类的一念之间,D深紫的明眸里倏尔闪过一抹光亮,他转身将宠物店店门关闭。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二章
“啊……欠。”听故事的雷恩伸了个懒腰。
“罗嗦个没完。”青年警察瞥瞥D,不逊地质问,“你从头至尾都在胡扯,是吧?将我当成3岁小孩糊弄。好,现在我知道了,为了帮须藤摆脱恶魔,我就当你是出于好心,好心帮助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人,你卖给他一只能祛邪的火鸡……”
“是孔雀。”D不动声色地纠正。
“行,孔雀!见鬼!我花了几十美元和一下午,不是来听你瞎编的!”雷恩烦躁地舞动手臂,“须藤死啦!死在家里,被凶手用异常残酷的法子杀害,你,D,趁早给出解释!”
趁我还未完全丧失耐心。
雷恩虽然不相信是D下的毒手,“旗袍架子”——这是雷恩给D起的绰号,吃甜品的傻样足以证明他没有如此强大的犯案能力,但极端负责而且自夸很有破案“直觉”的警察先生始终怀疑,D知道更多。
对,他一定知道更多。
他肯定有所隐瞒。
“快说!”雷恩“啪”地将手枪拍上茶几。
D看看手枪,又看看雷恩认真威胁的脸,“扑哧扑哧”地发笑,笑得他连声咳嗽:“哈哈……咳咳,真有趣,哈哈!”
“喂!喂!”雷恩恼羞成怒,险些又要拔枪以对。
“警察先生,我说过,”D边笑边说,“我认为这是意外。我虽然尽量不出售危险动物,但正所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谁能保证动物们绝不会造成一点小小的伤害?所以鄙店有严格的规章,每次交易都要签署有法律效力的契约书。您瞧,”他指着与须藤的契约上的条款道,“3个月前,我曾与须藤先生约法三章。”
——您若想购买这只孔雀,务必遵循三条约定。
——好、好,请说吧。
——第一,按时熏点迷迭香,每日提供清洁的水和水果。
——没问题。
——第二,不要长时间凝视他的尾翎。
——这……行!
——第三,不要令他感觉饥饿,万一他饿了,不要离他太近。
——可以,我答应!
——您真能保证做到?
——保证,我保证。须藤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D看。
——好,请签字吧。客人若违背约定,本店对所售宠物及其后果概不负责。
“U·K·须藤”的落款,一丝不苟地写在契约书底部。
“或许,须藤先生无意间违反了某条约定。”D淡淡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该死!你是说,”雷恩一把揪起D伯爵的高领,吼道,“不小心做错事,比如多看几眼那肥鸟、少了它吃喝,或者别的什么,就会落到这个下场?这个……”他抓起白骨森森的照片在D面前晃,“下场?啊?混帐!我一定要封掉你的店!”
D被卤莽的小警察前前后后地晃得头晕。
“你几乎勒死我。”D好不容易甩脱雷恩,重重喘了几口气,面容重又恢复漠然的冷静。
“要不是看在10个巧克力蛋糕的份上……”他冷冷一笑。
“怎么?你就怎么样?说啊,你能怎样?”雷恩寸步不让。
D眯眯眼睛,一只深紫,一只蔚蓝。
刀锋的光在他眸内一闪而过。
“我就……”D轻轻说,他靠近雷恩,柔软的唇几乎碰到后者耳垂,唇内藏了他白白的、整齐而尖锐的牙齿,雷恩又一寒战,想躲开,却被D伯爵拽住衣袖;D香香甜甜的味道如迷香弄得他鼻子痒痒、心内发寒。“你、你、想怎样?”雷恩结结巴巴问,试图抓枪却抓了个空。
“我就……”D突然就着雷恩耳膜“哇”地一声大叫,“告你刑讯!”
“告你私闯民宅、人身伤害、智力低下、举止粗、鲁严刑逼供,”D连珠炮地道,“我告死你!哈哈哈哈!”
成功地惊吓到雷恩,D感觉好极了。
须藤死了,尽管留下了一颗完整的头颅,却无法张口告诉警察他的死因以及凶手的模样;D到须藤家将孔雀接回来,还顺路去警察局看了看他已死的客人——那仍旧丰满的双颊显示出须藤在死前的3个月,在光顾了宠物店后的3个月,度过了一段轻松快活的日子,是以他消瘦的面孔才会逐渐恢复容光。D怀抱孔雀,凝望了好一阵子须藤张开的双目,叹了口气。
“是您么?”他低头问孔雀。
漂亮的孔雀在他臂间发出“啾啾”的欢鸣。
“至少他做错了一件事。”D说,“他必然违背盟约,长期注视过您的尾翎;人类目光难以消受造物的玄妙,医生早就发现,太久凝视孔雀,容易得白内障。”
孔雀发出人类般的笑声。
“3个月能复原那么多,足见将您让给他,并没有错。”D又说。他将面孔贴上孔雀尖细的脸,闻到后者喙上淡淡的腥味;除了妖魔的腐气,仿佛还有更新鲜的生命滋味。
孔雀摆了摆头。
一被带入熏着迷迭香的屋里,他便自D怀里跳下,昂起头来回走动,他在刹那变回个衣裳光鲜的美男子,绚烂漫长的长袍盛开于身后。
——来吧!魔鬼,都来!我不怕你们!
——来,百合子、纯子,来敲门!敲啊!
——有胆量就回来,要孔雀吃掉你们……魔鬼!
须藤过了3个月的欢乐生活,孔雀告诉D,他:须藤,变得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勇猛。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敢挥舞手臂邀请魔鬼来做客,也常独自带了孔雀出门,逡巡在无人的大街上,高喊着:“来啊!魔鬼,来报复……哈哈!百合子、纯子,来啊……哈哈!”这3个月,他吃得好、睡得好,干瘦的身躯被注入活力,气球般膨胀着。好几次,须藤还请朋友来家里吃饭,这是他以前从不敢做的事;他喜滋滋地拿出相册给朋友们看,指着合影里一个清秀的妇人说:“这是我妻子百合子,这个……”他又指着妇人身旁一个长发的和服少女说:“是我女儿,叫纯子,她才6岁。”
“她们在日本吗?”朋友问。
孔雀也掉了头,狭笑着等须藤回答。
“是,”须藤说,“她们住在北海道,过几年,可能2、3年吧,我就将她们接来纽约。”
丈夫、妻子、女儿,听上去一派天伦之乐、融融洽洽。
孔雀更古怪地笑起来。
“我见过须藤的妻儿,”美少年跃上银栏杆,摇晃着脚,回首笑望D,撇撇嘴,“她们实在不好吃。我是说,魔鬼,也像活人一样,新鲜的才好;死了2年后,无论多鲜美的魂魄,也都变得干瘪无味,像放了2年的甘蔗般毫无水份。何况那两个女子,都是冤死鬼,她们生着相似的灰白的面孔,死因是被谋杀。年长的叫百合子,总用头发遮住脸,她还是遮着好些,在吃她时,我曾好奇地掀开她头发看,结果我见到了一个被撞扁了的脑袋,脑浆流了2年还未流光,白生生地挂在伤口边。她说,”孔雀歪着头想了想,“是须藤干的。”
须藤干的?
D正一勺勺地挖奶油果冻吃,听到这,稍微停了停。
“杀妻?为什么?”D问。
听骄傲的孔雀讲故事,D知道,一定要适时发问,才能令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更加绘声绘色地往下说。
“杀妻是意外。”孔雀说,“我把百合子吃下肚一半时,还能听到她在我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叹息。被吞食,对她来说,不是件痛苦的事,她说真正痛苦的是2年多她飘荡在人间,一面想原谅须藤,一面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他。他们为经济上的事,发生了一次小口角,动了手;须藤失手将她推到铁门上,这下动作太猛,她还没真正反应过来就死了。临死前,她感到须藤的慌张和痛苦……那一点痛苦,后来成为了她试图原谅丈夫的理由。或许,”孔雀沉吟道,“他确实不想杀她。没必要为了一件小事就杀妻,毕竟之前他们还算和睦。”
他与她,有过初识的心动、有过热恋的甜美、也有过新婚蜜月,他答应要保护她一生,并与她计划过要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叫纯子、男孩叫二郎。他们正在一步步实现人生计划,买了两处房子,她辞去了外面的工作,专心料理家务,他用“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为动力,在生意场上打拼,创出了一份颇有前景的业绩。他与她商量好了,明年--当他挣到第2个100万时,他们就再生男孩儿给纯子做弟弟。
可惜计划中途夭折,再没可能接续。
百合子死了。
现在须藤也死了。
“若肯原谅,百合子不至于2年多缠着须藤不放。”D把果冻凑到唇边,“啵”地一吸,又问,“怎么回事?为了纯子?”
纯子死时,才6岁。
因为天资聪慧,她被允许提前入学,这是她上小学的第一年第一学期,红书包像朵小花缀在她小小窄窄的背上。这个女孩儿下课后回家,像往常一样“笃笃、笃笃笃、笃笃”地敲门,等母亲迎上来给她个甜蜜的亲吻与一、两个胡萝卜、黄瓜寿司,她等到了门“吧嗒”一声开启,也随之开启了她短暂一生里倒数第二个噩梦!母亲满头满面红红白白的,顺着门缓缓滑下,眼睛望着女儿,女儿纯子无法判断这是活人还是死人的眸子!
“妈妈——!”纯子喊道。
母亲手指最后抽搐了一下,再不动弹。
“妈妈!”
一只大手掩住她的嘴,将她硬生生拖回房内。
“做了第一件错事后,愚昧的人类总要做第二件错事,他们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往绝路上推,以为那将成为拯救他们的通途。”孔雀讥笑道,他舔舔嘴唇,开始讲述他第二份食物:纯子的故事。
“小女孩梳着童花头,有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总牵着百合子的衣角跟随其后,念叨着:‘好闷……妈妈,好闷。’我将百合子吃掉后,纯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因为紧张,她原本只伸出一丁点舌头,一刹那吐得有半个手掌那么长,呼哧、呼哧地喘气。我想她是被闷死的。我不喜欢吃闷死鬼,他们身上带着蔫呼呼的潮气,寡淡无味;不过,既然已经将当妈的吃了,总不好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飘飘荡荡。我一口吞下她舌头,接着再一吸气,吸果汁般地将她一饮而尽……”
“吸果汁?像这样吗?”D吸着软包装的菠萝汁问。
孔雀点点头。
夕阳照耀着他银蓝的尾翎,上面每只眼睛都在迷醉地颤抖。
纯子是无罪的,她有个清白的灵魂;之所以沦为鬼魂,仅仅因为她承担了太多的恐惧。为什么温柔恬美的妈妈突然就血流满面、成为了冷冰冰的尸体?为什么爸爸,竟变成个陌生人,不,不是人,是魔鬼!魔鬼!孩子幼小的眼睛能看见成人看不到的秘密,纯子明明望见父亲的脸忽然变成绿色,从眼里喷出疯狂、暴戾的红光,一双魔鬼的镰刀的角,也突破父亲的头皮生长出来啦!
“爸爸——爸!”她高叫。
但叫声已无济于事。
孩子的呼唤,没法挽救已被恶鬼占据的父亲。
——你看见了,是吗?
须藤这样问。
他狠狠将女儿摔到床上,妻子之死使他丧失理智,投入魔鬼的怀抱。
——看见了,对吧?不要摇头,你看见我杀了百合子!可怜的纯子……可怜的女儿。
他抬手抚摩着女儿柔软的黑发,手指碰到她慌张的眼,停了一停,那算是他身为父亲的最后的温存,接着便是又一起谋杀。“不!杀了她……她看见啦!看见妈妈被杀,女儿一定会报案,杀了她、快!”这个声音空洞洞地在须藤心里回荡,他将枕头按住了女儿的头,压得死死的,压得她头颅一动不能动。
小女孩最后的噩梦,就此将幼小的生命截断。
“妈妈、好闷……妈妈,闷死我了。”
孔雀吸食了纯子后,胃里还流荡着女孩儿嘤嘤的哀诉。
她曾活生生被捂死,双腿扑腾直至停止扑腾,像被折断翅膀的小鸡。须藤醒过神来揭开枕头,发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女儿此刻面如死灰,眼珠翻白,吐了一小截舌头在外面。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三章
那天北海道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房屋与铁路,把大片大片的晶白洒落人间。须藤号啕大哭地跑出门,光着一双脚。人们发现他时他几乎冻僵了,冰棱子结在胡须上,面孔蜡黄。
若不是纯子也死了,百合子或许已放过须藤。
错误只能被原谅一次;当人们第二次明知故犯时,那便不能被饶恕——绝不饶恕。
须藤隐匿了杀人的罪行,他2年前已疯了但他不承认这一点,试图换个地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渐渐的他以为女儿和妻子仍在北海道等他归去;但一到夜晚,当“笃笃、笃笃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他便会惊慌失措、无地自容。
她已死了!
她也死了!
她被闷死在小床上,而家里铁门上仍留有她的血迹和脑浆。
——孔雀,佛母孔雀大明王,祛除魔鬼之神,救救我,吃掉她们,请你……吃了她们。
疯狂的男人哀求着倨傲得意的孔雀。
孔雀应允地点点头。
D伯爵吃了7个果冻与2瓶菠萝汁后,满意地擦擦嘴,说:“我能想象得出几乎每件事都是您做的,对么?”他微笑着望向孔雀,这个华服的美少年正面向夕阳若有所思,精致的面孔在阳光下具有发光的轮廓。
您:孔雀、大明王,以吃毒与魔鬼为生之神,不但吃了搅扰须藤的他的妻儿亡魂,也在不久后,吞食了须藤。
须藤只获得了几夜的安静,得知百合子与纯子已被孔雀消化掉后,他又好好膜拜了孔雀几回,他心满意足地睡倒床上,以为从此便与母女俩再无瓜葛。“真好。”须藤想。头刚陷入软绵绵的枕头,突然有个声音刺痛他耳膜。
“呱呱……呱——呱呱!”
这绝似婴儿的啼哭。
漆黑的静悄悄的夜,哪来的婴儿呢?须藤一跃而起,股战着循声摸索而去,推开几扇门,只见客厅的窗上,迎着夜风迎着月光站着个无与伦比的美少年,黑发像深海珊瑚般闪闪发亮,腰身纤细四肢修长,指甲泛着蓝鳞的光泽;美少年一手叉腰,一手挽起长长的庞大的华服;一阵疾风驰过,华服上数百只眼睛都急速颤抖起来,衣摆猛然腾空张开,少年一回身,面上嵌着闪耀的棕眸;而他衣裳上,几百只孔雀蓝的眼睛齐刷刷地睁开、树立、抖动!他一面得意洋洋、一面冷若冰雪,整个身躯透露出诱惑的信息,也是……饥饿的信息。
“呱呱……呱——呱呱!”
孔雀的叫声,原便像婴儿啼鸣。
“佛母明王、大明王啊……”须藤拜倒在他足下。
孔雀赤裸双足,一步步走向他。
“我饿了。”他用孩子般甜美的声音说。
他低头望他,眸里流动着比最诱人的美女更有风情的光影。他用纤纤手指抚摩着须藤的头,这令这个孤单疯癫的中年男子再度情难自制,他想要后退一步,免叫神明发现自己最低俗的欲望;但孔雀的力道之大,使须藤动弹不得。美少年将手指慢慢移到须藤脖子后第三块骨头上,他轻轻搔了搔,再豁然一用力!
“我好饿。”孔雀笑着说。
他笑得美极了。
只可惜须藤已看不到。
整个故事与须藤的生命一起,结束在一个满月的夜里。孔雀至今回忆起来,仍然兴致勃勃。“D啊,原来活人那么脆弱!”他目光闪耀地说,“一下就死了。须藤以为我只吃魔鬼,却不知我更喜欢吃堕入魔道的人。老实说,活人的滋味比鬼魂要好得多,咯吱咯吱得非常有嚼头。我留下须藤的脑袋用以证明你将我卖给他没有做错,他需要我帮他驱逐恶魔;驱逐纯子和百合子,也彻底驱逐他自己。味道好极了,血、肉、骨头。吃完这顿大餐后,我将他206根骨头吐出来拼接完整,那花了我将近1整夜的时间。”
“为什么那么做?”D问,“我是说,为什么拼好骨头?”
“个人兴趣。”孔雀诡谲地一笑,“魔鬼都喜欢这么做。”
魔鬼喜欢吓人。
孔雀也是魔,至高的妖魔。
须藤该多读读佛本传,读了他便会明白,所谓孔雀,绝非“善”的代言;他之所以被称为“佛母”并受封“孔雀大明王菩萨”,乃是因为很久以前,他遭遇过佛祖释迦牟尼。那是次惊心动魄的相会,释迦牟尼刚在菩提树下参悟大道,修得丈六金身。孔雀飞腾而至,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佛祖一口吞下!此前,他已吃了几百年生人,吐出的白骨堆积如山。佛祖在孔雀肚子里,想要从他下身出来,又担心玷污金身;于是便剖开孔雀背脊,腾空而出。佛祖原想杀灭孔雀,却为众天神佛劝阻。神佛们说:“您在他肚里呆过,杀他就像杀自己的母亲。”佛祖想想有理,饶了孔雀一命,将他带上灵山听封。
“人的滋味,是很好的;佛的滋味也不错。”
孔雀舔舔嘴唇,笑得妩媚、放浪而诡秘。
就连D也忍不住打个冷战。
“怎么了?”孔雀奇怪地问。
D笑道:“我怀疑你一时兴起,要连我也吃了。”
“D不是神之仆人么?天生注定要被吃掉,就像佛祖以身饲鹰、以身饲虎一样。”孔雀也笑了。
这句话,使D豁然开朗。
是,天生注定被吞食,用这个甜丝丝的身躯回报天地生灵养育之恩。D垂下眼睛。“您说得对,”他说,“我不该畏惧,即便现在被您吃了。”
我没有忘记我的身世。
没忘记我能活到此日,是仰仗了谁的恩德。
我没有忘我末日的命定,也不敢忘。
D抬起脖子,清澈的血管微微发颤。
“假若您饿了……”D说。
孔雀摇摇头,“啪啦啦”飞下来,踱了几步笑道:“我不饿,我困了,吃饱就想睡,睡醒又想吃,无论人神都免不了。”
他果真就蜷在D身旁安安静静睡着了,看上去像只肥胖笨重的火鸡。尾翎收起、平铺地上。
D想了想,起身到书架上找了本书,预备等雷恩——那个傻脑筋的小警察登门时给他看,这是D能为须藤离奇死亡案做的最后一件事。书名叫《孔雀》,作者是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文章写道:
“创造孔雀这种鸟是自然的虚荣心。这种无用却灿烂夺目的动物,对自然而言是不必要的。在造物者极端的倦怠下,去发明种种有目的、有功用的生物之尽头,孔雀无疑是一种毫无价值的观念的形态表现。像那样的豪华奢侈可能是在创造的最后一日,在布满多彩晚霞中被塑造出来的!为了抵抗虚荣,为了面对即将到来的幽暗,事先将无谓的黑暗翻译成彩色和光辉,再镶嵌而成。因此孔雀闪亮的羽毛,每一道花纹都应该与构成夜晚浓密的漆黑之要素密切吻合。”
因此孔雀闪亮的羽毛,每一道花纹都应该与构成夜晚浓密的漆黑之要素密切吻合。
浓密的漆黑,才是孔雀的妖异本性。
D忽然记起,40年前,1970年,他也出售过一只孔雀给三岛由纪夫;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挥舞着一把“关孙六”的日本刀,闯入自卫队营地,高喊:“日本因经济繁荣而得意忘形,精神却是空洞的,你们知道吗?”接着他将刀插入左腹,切腹自杀。随行者按日本武士传统,给他补了三刀,并割下他的头颅。
像须藤一样,那完完整整的头颅哟,牙齿和唇露出笑意。
——第四话·完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四章
新春第一场雨“沙沙”地落了,路上盛开朵朵斑斓的小伞。人们怀着欣喜的心情一面不停步地赶去工作,一面说:“真是场喜雨啊。”即便陌生人之间,也能就这个话题说上好几分钟。唐人街117号的D伯爵,早早出了门,他撑起纸面竹骨伞,慢悠悠地在纽约走了半天,伞上画着黄鹂停在嫩绿的柳枝上,与他今日一身浅翠的旗袍正般配。黑发湿漉漉地笼着水气,远远望去,他真是好个俊秀的青年!若在杭州西湖,这天气……兴许能在断桥遇上白娘子呢。D伯爵想。可惜纽约是个太现代的城市,出门一趟,除了从吉米甜品店买回大堆香喷喷的爆米花和草莓小饼外,D一无所获地回到宠物店。
有两位客人已在门外等了很久,这使塞了满嘴甜点的D很抱歉。
“对、对不起,”他咽下爆米花,“欢迎光临恐怖宠物店。”
客人们微微一惊,没想到面前古老建筑的店主人,居然是个20出头的青年,还穿得这样……怪异。
“您就是D伯爵?”其中一位怀疑地问。
D看出来来访者是一对青年夫妻。丈夫将伞的大部分偏向妻子;妻子一直用手臂搂着丈夫的腰,即便淋湿了大半也不在意。“这是相互依傍的姿势,他们可能遇上了大麻烦。”D思忖着打开店门,邀请两位入内,一边回答:“是,我是D。”
夫妻俩又怀疑地互望一眼,妻子给了丈夫个鼓励的眼神,跟着D双双走入。客厅豪华的波斯毯令来客手足无措,他们不知该将滴水的雨伞放在哪,也不知是否应该换一双鞋。D扑哧一笑,上前道:“没关系,请进吧。”他接过客人的伞,将它放到客厅一角;伞面上“可可便利店”的标记使小夫妻一阵脸红。
“欢迎光临D伯爵宠物店。”D再次说,端上热腾腾的红茶和四色小点。将它们摆到客人面前时,终于有机会好好端详一下来客。夫妻俩都是30出头年纪,头发曾认真梳理过,可惜雨水将发型打乱了;他们衣裳整洁而陈旧,丈夫鞋跟摇摇晃晃的,妻子借口拍灰,弯腰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裤角,试图将鞋跟遮盖起来。
“贫穷而繁忙,”D判断道。不过既如此,怎么有心情到宠物店来?还坚持等在门口,像是定要买个宠物回去。
“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D温和地问。
“是这样……”夫妻同时说,接着丈夫看了妻子一眼,闭上口。
妻子抹抹眼睛:“我们想要只小宠物。”
“您喜欢怎样的宠物?”D微笑问。
“干净、不闹腾……聪明、活泼。”妻子一个词一个词地斟酌。
“没有攻击性、善良,”丈夫补充说,“最重要的,可以被医院接受。您知道,一些宠物不被允许带入医院。我们想要不会被医生、护士赶出来的小动物……”
“以陪伴我们的劳拉……”说到“劳拉”,妻子忽然掩着嘴嘤嘤哭泣。丈夫将她抱入怀,看起来他俩一样的虚弱和难受。
“劳拉?”D皱皱眉,将拈起的草莓饼放回盘里。
“她是我们可怜的女儿。”丈夫抚慰着妻子,回答D。
“原来是买宠物给别人。”D徐徐吐出口气,“对不起,鄙店从不做间接生意,因为要保证给顾客的宠物,一定得是顾客本人喜欢而需要的。如果劳拉小姐想要个玩伴,请带她亲自来店里挑选。”D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送客的姿势。
固执的客人没有起身。
“小劳拉……她来不了,请原谅她无法亲自来。”妻子——也是做母亲的,低声恳求,“她快7岁了,1年前被发现患有恶性脑瘤,已经动过2次手术,医生告诉我们她很快还得进行第3次手术,那之后,假如她再发作,就、就……”她无法继续说下去,痛哭出声。
“劳拉从小喜欢动物,”丈夫——谈到女儿时,青年更多地表现出身为父亲的慈爱与忧愁,“所以我们想……”
“她最爱什么动物?”D突然问。
“恐龙,”他苦笑道,“当然我们无法送她只恐龙作为劳拉7岁的生日礼物;D伯爵,求你……”
“求求你!”她也抬起泪汪汪的一双眼。
D将小饼干在手指间转动着,想了想笑道:“还是对不起。我不能违背规矩,无论如何我今日不能将任何宠物出售给你们。不过……”在夫妻俩再次哀求前,他又道,“请告诉我劳拉小姐所在的医院与病房,我会去探看我的小客人,并与她商议宠物种类以及契约。请放心,”他强调说,“恐怖宠物店,绝不令一个客人失望。”
你想要的,我这里全都有。
每种梦想都能实现。
你要做的,仅仅是遵守契约、好好把握与享受。
青年夫妻相互搀扶、充满感激地离开唐人街117号,他们留下了地址与姓名。D拾起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华盛顿街1109号乔治医院第3住院部505房,劳拉·李。”
劳拉·李,这个小女孩的存在足以解释为什么夫妻俩面容哀愁、生活拮据,乔治医院以专业的儿科神经外科与昂贵的治疗费出名。可想而知,女儿是他们最大的快活与最渺茫的希望。
“我不知怎样才能爱上人类,不过也并不抗拒与他们打交道。”D拍拍小P的脑袋,笑问,“去看看小姑娘吗?”
小P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受不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好吧,我自己去。”D微微一笑,给未见面的小客人带的礼物是大盒奶油芒果蛋糕和一个巧克力金蛋。
D挑了个夫妻俩都不在的时间去看望劳拉,他虽没有见到悲愁的父母,却也没见到他们身患重病的女儿。寂静的505病房空无一人,雪白的被子被胡乱掀开,拖鞋摆在床前,塑料瓶里插了几枝将败的梅花,旁边横七竖八地放着三、四只塑胶小恐龙,他们威风凛凛地踏在一本书上,书名是:《揭开恐龙奥秘》。
一抹微笑浮上D唇边,他想这小姑娘在医院里也过得挺好。
不过劳拉去哪了?
走出病房,D很快在护士间门口发现了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她身形非常瘦小,脑袋用花头巾包着,两根又黑又亮的假辫子从两旁垂下来,在病号服外她还穿了件碎花小裙子,光着的脚丫说明她是急匆匆从病房里溜出来的。D微笑上前,蹲下身子:这一来,他便与小姑娘一般高了。
“你在做什么?”他问她。
“嘘……”她回过头,手指竖在唇前,告诫他小声些。
清澈的蓝眼睛像泉水嵌在那白生生的小脸上。
“我想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女孩儿轻轻说,像在偷偷做一件严肃的、有重大意义的事,“可能活不长啦,但爸爸妈妈不肯告诉我实话。他们怕我难过,其实不是这样的。”她皱眉摇摇头,“护士也不肯说给我听,他们要我乖乖听话,说那样我就会好起来;可如果只要听话就能好起来,妈妈又为什么常常躲着我哭?别以为我不知道。唉,”她充满孩气地叹了口气,“我想……我活不长了。不过能活到几岁呢?7岁吗,还是8岁?”
女孩子举起双手,专心望着十根手指,每根手指都代表365日、代表一年。她将目光从一根根手指上移过,想知道她能占据几根。
完整地……拥有岁月。
快乐地度过。
D伯爵展开双臂,将小女孩霍然抱起。小猫似的……他想。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五章
“嘘、嘘!”小女孩紧张地提醒他别弄出太大动静,否则她就无法听到里面护士们的议论。
“可怜的……雨水……帅气的贝克汉姆和汤姆·克鲁斯……兰心便利店、香肠面包……美宝莲唇彩、干性皮肤……”护士们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这些话题。
女孩儿在D怀里斜着身子,想从蹦跳的词汇里捕捉到个名字:“劳拉·李”。写有这名字的小牌子,就别在她白底蓝条纹的病号服上。
“嘘……嘘!”她不时地瞪起眼睛警告D伯爵。
“哈哈哈哈!”D忍不住大笑起来。
“嘘--!!!”
“哈哈,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诉你。”D抱起小劳拉说。
“什么?”劳拉盯着他,“你是新来的医生?”
D点点头,身着黑色绣花旗袍的他故意板了板面孔,回答说:“对,新来的,我是劳拉·李小姐的主治医生。”
我是疗治人类的医生,将真实和自由引渡进你的生命;令美好更加美好,而邪恶更加邪恶。
我是神的仆人、众生的仆人,是生命之仆。
D径直将劳拉抱回病房,轻轻放上病床,给她盖好被子;做这一切时,劳拉一声不吭,她是个温顺、乖巧的孩子,她不顾一切想知道真相,父母却出于慈爱与不忍,千方百计对她隐瞒。
“好了。”劳拉喝了D递来的一杯水,沉着地要求,“告诉我吧。”
D将手指搁在女孩儿膝上,说:“劳拉小姐得的是恶性脑瘤,它生长在您的脑神经组织内部,细胞分化不良,生长迅速,难以治愈。前两次手术,医生试图将肿瘤切除,可是很不幸,每次都没有、也无法根除,前不久的核磁共振扫描图像显示,您的恶性肿瘤再次长了出来。您必须接受第三次手术,很可能还有化疗。手术成功的话,可以延长您的生命;但这种延长也很有限;肿瘤第四次生长出来时,任何手术都将无能为力。照您以往的情况看,”D慢慢地、口气平淡地说,“手术能令您多活1个月。”他重复道,“是的,1个月,30天。”
说完,D安安静静地望着劳拉。
劳拉把假辫子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她垂着头,湖光在蓝眼睛里闪烁,过了一阵子,她抬起头来时,从那稚气的面孔上突然绽放了一束亮丽耀眼的阳光,它令她眸中的湖水立即蒸腾无影。小劳拉的眼里,跳跃着奇妙的轻松、快活。
“好!这下就安心多啦。”劳拉捏住D的中指,笑道,“我总担心我一觉睡下,就不会苏醒,因为他们不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日子好过。现在,我至少能塌塌实实地睡20多觉。你是个好医生,”她拉起D的手指亲了亲,“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D。”D笑道,递上巧克力金蛋。
劳拉将金蛋抱在怀内,又说:“D医生,拉开柜子的第2个抽屉,我有东西给你看。”
D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大画册,劳拉鼓励的眼神使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画了个穿着碎花裙、有一头黑油油短发的小女孩趾高气扬地跨在高头大马上,旁边写道:“假如我能活到7岁,我要学会骑马。”
第二页是这个女孩子趴在桌上,金色的灯光洒满桌面,旁边一行字是:“假如我能活到8岁,我要学会用左手写字。”
第三页是:“假如我能活到9岁,我要学会游泳。”
第四页是:“假如我能活到10岁,我还要学会做衣服。”
假如我能活到11岁,我要学会做葡萄夹心馅饼。
假如我能活到12岁,我就给自己买一杯哈根达斯冰淇淋。
假如……
D看见小女孩在16页为自己设计了第一个男朋友,17岁她将与他有第1次亲吻,她预言在她23岁时,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她说那时她可能在可可便利店做售货员,她发誓要算清每天的帐目并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小孩子,她说:“我发誓不对宝宝撒谎。”
第26页之后,画册一片空白。
劳拉从D看到第17页开始,就红了面孔;等D看完了,她迫不及待地将画册抢回来塞入被子,又说:“我常常修改我的计划。”
“嗯嗯!”D赞美地说,“很不错!”
“至少要学会骑马。”劳拉兴致勃勃的脸孔忽然变得暗淡,“可妈妈不会允许,她对我提起过第3次手术,说手术后我必须留在医院里观察,唉……被观察。D医生,我要告诉你,”她认真地说,“我厌倦了躺在恢复室、头上缠着纱布慢慢苏醒过来的生活!我很累。化疗也一样,看着头发从手里落下,也一样使我难过。”她转头看了看外面渐渐绿起来的景色,“瞧!春天来了,恐龙园照例有门票大减价的优惠活动!我很想去看看。其实,我更想骑恐龙,不过它告诉我,”她把《揭开恐龙奥秘》双手树起在D眼前,“它们灭绝很久了,这些个大家伙。”
D从劳拉手里摘走《揭开恐龙奥秘》。
他靠近她小声说:“听着,我有法子能帮你出去……”
“什么?出去?”劳拉兴奋地高喊。
“嘘……”D像女孩子之前那样,把手指竖在唇前。
“嘘、嘘……”劳拉轻声问,“真的?D医生,你能帮我出去?”
D笑着点点头,把她小小的手掌放入自己手心。“是的。”他说,“我能带你出去15天,在你做完第3次手术后。到时我会再来找你,带来只神奇的宠物,你只要与我签好契约,就有15天自由。不过,”他眨眨眼,“别告诉任何人我们的计划,能做到吗?”
劳拉捂着嘴,一个劲点头。
“能、能!”她用热烈的眼神回答D。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快些做手术、快些恢复,纵使恢复与手术对她来说,都意味着剧烈的疼痛和一段时间的呕吐、昏迷,但与“出去”的诱惑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劳拉被推入手术室时面带微笑,含泪的母亲无法读懂女儿的快活从何而来,她不知道她被“拘禁”得太久,就像囚在笼里的小鸟,她渴望的不是得不到的漫长未来,而是向着阳光尽情地张开翅膀——哪怕一瞬间也好。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六章
一瞬间也好。
劳拉又一次从飞奔、呼喊、跳跃的梦里醒来,她闭着眼睛,不想太快看见病房里白乎乎的天花板、白乎乎的被单和门墙。多漂亮的梦,怪兽和善、散漫地在她身旁来回踱步,七彩鸟雀藏在密林高处唧唧喳喳地叫,湖水像蓝宝石般闪亮,金澄澄的阳光沉入水底,发出轰然巨响。在那里……我是活生生、好端端的人,只有在那里。劳拉失望地翻了个身,咂咂嘴,忽然她屏住呼吸,她听到窗外由远及近有个温柔、低沉的声音在召唤:
“劳拉、劳拉·李?”
劳拉睁开眼。
五楼的窗外,月光银白银白的,一个修长的身形宛若停在半空:是他!绣有紫罗兰装饰的衣摆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劳拉的目光与他的相接触时,他朝小女孩微微一笑。
“D医生!”劳拉惊喜地喊着。
窗外,D伯爵一手抱着什么,将另一手中指竖在唇前。
月光落入他没被遮住的紫眸,婉转诡密。
“哦……”劳拉会意地压低声音,下床将窗户打开。
这个奇妙的人轻飘飘地落入病房。
“D,你会飞?”劳拉急着问,一把拽住D的衣裳。
“是,像鹰和鸽子一样,只要学会飞翔的技巧。”D微笑道,他摸摸女孩儿的头,一面说“听说你恢复得很快”,一面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个小东西,道:“瞧!我带来了什么?”
D掬起双手,有只白色的小狐狸卧在他手心内,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好奇地打量这个新环境。
“好漂亮!”劳拉试着去抚摩,狐狸乖顺地舔舔她手指。
“D,我怎样才能离开医院?你教我飞出去吗?来,D!你教我飞吧!”得到允许后,小女孩抱过狐狸,一边拽着D不肯放。
D从左手袖管里滑出一小瓶迷迭香,点燃后,他笑道:“小小喜欢你,劳拉。这只狐狸叫小小,他将代你在医院里度过15天。”
“代我?”劳拉不解地望望狐狸。
小狐狸笑眯眯地朝她点点头。
——“我将代你睡在这张床上,代你吃下全部苦药,接受每天麻烦的检查,倘若医生为你测量体温,那温度计就将被塞入我嘴里;我甚至愿意为你在胳膊上挨几针,如果护士安排了要吊盐水。”
劳拉仿佛听到小狐狸这样说。
小小的声音又甜又细。
“这是叙利亚最神奇的狐狸,”D摸出契约书,解释道,“在古代,有些人将之视为妖怪,另一些人则把他像神仙一样供奉起来。因为他有个特别的本领:幻化人形。无论什么人,只要被他见过一次,他就能变化成那人模样,就连性情与声音也与其本人一模一样,即便最亲密的父母兄弟也分不出来。后来,暴政者了解并利用了他的特性,专门捕捉这种狐狸,胁迫他变成自己的样子以应付常常发生的暗杀,就为这个,他们的数量在100年内从数十万锐减到几十只。说起来,我也是机缘巧合才能遇上小小。”D笑望小小,目光父亲般慈善;小小感受到D话语里的称美和珍惜,愉快地蜷在劳拉臂间。
“劳拉,你若想好了,就在契约书上签字,请小小变成你,留在医院,你有15天的自由,做你想做的事。”D说。
劳拉没有立即答应,她低下面孔,把脸贴上小小温暖的、雪一般的毛皮,她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心跳,那简直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迷迭香飘飘然地散开,充盈了整个房间。
“小小,药很苦,打针也疼。”劳拉轻声说。
小狐狸跃上病床,将脸蹭蹭枕头;劳拉揉揉眼,她惊讶地发现床上多出个自己!一个与她毫无分别的小女孩,正笑嘻嘻地望着她,同样的花头巾、病号服,同样蔚蓝湖水的眼睛,就连脸孔上的几颗小雀斑,形状和位置也都完全一样!
“没关系。”这个小女孩说,声音稍嫌尖细。
于是小女孩用力咳了几声,再次开口时,声音也与劳拉一样了。“没关系,你去玩吧,去见见恐龙。”她笑着说。
狐狸张开四肢倒在床上,以表示接下来的15日,这里属于小小。
D又一次将契约书递给劳拉,因为怕她不能认全上面的字,他为她把三条约定读了一遍:
一,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许泄露秘密。
二,15天内,不得悄悄来医院。
三,15天后,必须按时赶回病房与小小调换。
“如果能做到,就请签字。”D说。
劳拉看看小小——现在她看她,就像从镜中看着自己,她接过D递来的钢笔,按照D的指点,在契约书右下角一笔一画签上姓名。“小小……”劳拉抱紧狐狸,在她面上重重亲了口!“就15天,放心!”她发誓说,“有15天就够了!”
那会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15天。
我要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做个遍。
我要飞上天空、跳入深海,使每分钟都满满当当的,在这15天里,我要把我的一生用光。
这样,就算等待我的是死亡,我也无所遗憾。
D用大外套把劳拉包起来,从外套缝隙里,女孩儿看见了小小快乐、祝福的目光,这令她放下心,跟随D伯爵大大方方地从医院正门走出,走到外面清凉的春夜的街上。月光落在林阴道上,纯铺了一地的银白;不知名的小虫在四处欢叫,偶然从远处传来几声汽车的轰鸣。微风像调皮的孩子,在劳拉身旁窜来窜去,一会儿往她脸上亲一口,一会儿拽拽她的假辫子;劳拉按住头巾,双颊泛着许久不见的红晕。
“我记不得有多久……没出来了。”她说。
D仍捏着她的手,感到女孩儿掌心一点点地热起来。
“我们去哪,D?”她问。
D停下步子,低头笑道:“去个有各种甜点的迷宫吧!我是说……”他唇边掠起个得意的弧度,“我家。”
唐人街117号:D伯爵宠物店。
他更喜欢称它为“恐怖宠物店”。
迷迭香的气息引领了一路,从医院直至唐人街,劳拉越来越喜欢这种香味,它令她觉得自己可以生出鸟的翅膀、鱼的鳍,在高空飞翔起舞,在深海里游荡呼吸;她或许还能生出豹子般健劲的四肢与爪子,那她就能像豹子一样飞速奔跑和爬树了。多好、多么好哇!烂漫、放纵的想象教劳拉没意识到117号就在眼前!D打开门,小P箭也似冲出来,喊道:
——丫丫又偷吃芝麻饼啦!
——阿改和小白在打架!
——罗罗头发乱蓬蓬的嚷着要洗洗!
劳拉被小P吓了一跳:天,一只会说话的兔子,耳朵是尖的,还生了能飞的翅膀!
小P在吓着小姑娘后,才注意到D伯爵今日不是独自一身,他带了个“人类”回家!天……小P也与劳拉一样惊慌,天啊!她听见我在“说话”?!小P怔了片刻,把嘴一闭,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装作他压根不曾罗嗦什么,“啪啦”、“啪啦”摇摇晃晃地飞开了。
“D?”劳拉奇怪地看看D。
D无奈地摊开双手,又突然把手一合,将劳拉高高抱起,失声道:“小心!”
两团黑影滚雷似的撕打着冲来!
“阿改!小白!”D伯爵厉声喊道。
黑影又滚了好几次,才各自分开。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七章
劳拉从D怀里跳下来,她发现黑影原来是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叫小白的,穿了洁白如王子的羽衣,他合拢双臂走步的样子,也像个王子般高贵,如果不是与阿改打架,他绝不会放下自己骄傲的派头;至于阿改,这是个敞开衣裳的男孩,头上带着奇怪的帽子,帽上弯弯曲曲地多出两只角,他皮肤黝黑,胸口画了漂亮的金色花纹,虽然与小白分开了,他仍在凶狠地瞪着他,时而呲呲牙——他有一对尖利的虎牙,说:“咬死你!”
“来啊,来啊!”小白挑衅道。
“够胆你过来!”阿改招呼。
“你过来!”小白勾勾手指。
“好啦,见见新朋友。”D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叫罗罗和丫丫也来见见劳拉。”
丫丫是个小姑娘,青色的衣裳活像鲫鱼的鳞片;罗罗乱糟糟的长发直披到背上,他一面冲劳拉打招呼,一面烦恼地乱抓头,口里说:“我要洗头,洗头!”
劳拉怔怔的,疑心到了儿童乐园而非宠物店。
“为什么要介绍人类给我?”劳拉把手递给小白时,被后者轻蔑地推开,小白抬头问,“难道D爱上了人类?”
D笑着摇摇头,他回答:“小孩子么,要好些。”
“好什么?”丫丫问,她对劳拉的到来也很不以为然。
“比起成人,小孩子更能看见真相。所以在劳拉眼里,你们是她朋友,否则,”D淡淡一笑,“小白只是只鹭鸶,你和你,”D指指阿改和罗罗,“是饕餮与幼虎。丫丫么,是条在地上乱蹦的两栖鱼,哈哈!”
被说成“在地上乱蹦的两栖鱼”,令丫丫脸色一沉,转身要走。
D伯爵从身后把她亲切地抱住。
“有好吃的芝麻饼当夜宵。”D小声笑道。
劳拉从没吃过这么可口的芝麻饼,好客的罗罗不但遵命抱出芝麻饼,还将D伯爵储藏的提子饼干、菠萝小点、橘子糖一古脑搬上桌,装了满满八大盘,他使劲把盘子往劳拉面前推,一边挠头一边说:
“吃!吃吧!”
丫丫对罗罗过分热情表示不满,一把将盛着芝麻饼的盘子抱入怀。
阿改和小白面对美食不再吵闹,除了小白不时嗤笑阿改贪婪的吃样外,他们再没起冲突。
劳拉谨慎地拈起橘子糖,因为她瞥到D心疼得嘴角一抽一抽。
“吃吧!D有的是!”罗罗边劝劳拉放开了吃,边抓起满把提子饼往嘴里抛,香甜的饼干屑在他口边飞舞,教D欲哭无泪!
“败给你了……”D恨恨地瞪住罗罗。
但是没用,罗罗全不察觉。
劳拉指着D抽搐的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们相互看了看,又一起转面去看D,爆笑声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D伯爵理理黑发,加入孩子们“风卷残云”的行列。无论D的紫眸或者蓝瞳里,都闪着欢乐、欣喜的光。吃着吃着他敲打盘子唱起歌:“深深的湖泊中,生活着怪兽;悠远的密林里,始祖鸟在飞翔。世上有多少恐龙,为什么一夕灭亡?翼龙拍打着细长翅膀,哪儿是他家乡?哪儿……是我家乡?我能归去何方?何方……”
D一唱歌,罗罗、阿改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小白蹦得高高的,满屋子乱飞。
丫丫眷恋地靠在D怀中,这男人忽然自眼中滑下的一颗泪使她心疼,她张张圆圆的小嘴,只吐出了个白泡泡。
劳拉高兴地合不上嘴。
“我要飞、要飞!”她喊道。
一会儿又喊:“教我跳舞!罗罗,教我跑!”
一会儿又喊:“恐龙,带我去看恐龙,D!D!”
她摇晃着D,摇出他一个允诺。
D抬手把眸内剩余的潮湿擦掉,笑道:“好,过些天,大伙一道去看恐龙。”
“才不去。”丫丫翘起嘴,身子一别,朝房间深处跑去。她一口气跑回自己屋,“扑通”跃入汪汪的湖水,几道微小的涟漪泛开,水中游曳了一条青鱼,气鼓鼓地吐出一串串小水泡。
没错,丫丫就是条鱼。
正如罗罗是只幼虎、小白是鹭鸶而阿改是饕餮。
成年人看不见他们孩子般的模样,因为成年人丢失了上天赐予的纯洁的眼睛;没有成年人被允许在恐怖宠物店过夜。
劳拉是个孩子。
一个活不过30天的小女孩。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八章
劳拉要用30天将她能想到的、一生要做的事都做完。第1天她学会了用左手写字,大家庆贺说:“你8岁啦!”第2天丫丫教会了她游泳,晚上的生日蛋糕上,插有9根蜡烛。第3天,她做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裳给阿改,阿改得意地穿着它走来走去,为这还拒绝了与小白的打斗,怕把新衣裳弄坏。“我10岁了。”看着阿改红扑扑的脸,劳拉骄傲地想。第4天,D买回原料指导劳拉做出可口的葡萄夹心馅饼,将每个人吃得撑到走不动,只好躺在地板上鼓掌说:“好吃!好吃……你11岁啦,劳拉小姐。”第5天,不是一根、而是一大盒哈根达斯冰淇淋被放在劳拉面前,这使她意识到,她真能借冰淇淋活到12岁!
罗罗在第10天不知从哪摘了束玫瑰花捧给劳拉,他抓了半天头,才闷出句:“喏,这,人类,是用这个……来表示,那个的吧?”
劳拉感到,她的恋爱来得比预想中更快。她在罗罗脸颊上响亮地吻了一口,这是她想象里17岁时该做的事。
“到我背上来!骑马算什么?”罗罗大声说,“骑老虎才够劲!”他稳稳当当跨开马步,把平坦的后背留给劳拉;小女孩“格格”笑着趴在他背上,抱住了他温暖的脖子。罗罗飞跑起来,刚开始时他用两只腿跑,很快却改成了四肢着地,这令他跑得更快和放肆。风在劳拉耳边呼呼做响,她被带领着从一个接一个房间里冲出去,有的屋里懒洋洋睡着艳丽的美人,有的里面站着漂亮的青年,有的屋流动着海水,有的屋耸立着高山,劳拉几乎忘记了自己处身于小小的宠物店内。不,它哪里是 “小小”的呢?这里明明装了数不清的世界。
她在世界与世界中穿行。
过了几辈子那么长。
直到罗罗“哗”地停在一扇门前。
“罗罗?”劳拉奇怪地问。
罗罗抖抖头发,将女孩子从背上放下,他神秘地说:“走,进去。D说第15天才带你来看,我可不喜欢那么拖拖拉拉。”
劳拉推开门。
天啊……她倒抽一口凉气,回头看罗罗,罗罗得意洋洋。
屋内分明是个“侏罗纪”!
高大的针叶树林与低矮的苏铁丛林相映成趣,潮湿的地面被春雾笼罩,绿色、红色、金色、紫色的小果子不断“啪嗒”、“啪嗒”地从树上往下落;太阳像红彤彤的蛋黄正慢吞吞地往远处的山尖上爬,轻微的草腥味令小劳拉鼻孔发痒,她揉揉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罗罗呆了呆,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牵住劳拉的手,说: “这儿有恐龙。”
不用他说,劳拉也见到了。
庞大的、深深的脚印留在温软的泥内,从大约200米远处,传来低沉的叫声,“嗡嗡嗡”的。附近好些鲜花植物受到左一块、右一块的伤害,显然是被食草类的恐龙当了开胃小菜。抬头一看,一只鸟——不,这鸟张开嘴一叫,露出了他尖尖的黑色牙齿——他是一只龙!会飞的恐龙!他飞过劳拉与罗罗头顶时,顶上大片天空也被遮挡住。罗罗是第一次背着D伯爵来到收藏着“侏罗纪”的屋子,见到这只翅膀足有12米长的风神翼龙时,不由有点怕;可再看看劳拉,小姑娘微张了嘴,惊喜地盯着翼龙巨大的身形,罗罗拍拍胸口,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护在她身前。
“好大……”劳拉喃喃,“飞机一样。”
“还不算最大!”罗罗说,“另一种翅膀张开,从一头到另一头,有30米长!它贴着水面飞行时,能把浅水里的鱼震晕!”
他充当了导游,带她在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最早时的畏惧完全被她惊喜的、欢乐的神色驱逐了,罗罗走在前,每当遇见荆棘和石块时,他就勇猛地冲上前,将石头踢开,把荆棘踏平。她软绵绵的小手放在他手里,使他禁不住高兴地喊出来:“吼……吼吼……”罗罗虽然只2岁多,还是只幼虎;吼叫时已颇有万兽之王的气度。近旁一些小动物,听到这不速之客的呼喊,便纷纷闪开。
“恐龙种类很多,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爬的。会飞的鸟龙和小P很像,有翅膀也有爪子,他们用手爪抓起翅膀在天空滑翔。食肉恐龙和食草恐龙很容易区别。吃肉的长着大大的脑袋,脖子和后肢很粗壮、前肢很短,跑起来慢吞吞的,他们吃别的恐龙、吃一切会动的东西。食草的,就不一样啦。”罗罗将之前听D伯爵说的恐龙家史尽可能地卖弄给劳拉听,她津津有味的目光使他得到极大满足,“他们小脑袋、长脖子,扭来扭去吃树上的叶子。对恐龙来说,吃植物比吃肉麻烦多了,叶子的纤维素和木质素都很难被胃消化,为解决这个问题,不同的食草龙有不同办法……”
太阳一点点升高,树林里一点点热闹起来。
罗罗与劳拉兴高采烈地手牵手,他们仰面望见毛鬼龙拖着长长的黄色尾巴在空中叫嚣,与一样能飞的小个头的翼手龙争夺一块腐肉,打得不可开交;他们低头望见浓绿的池水里,鱼龙与克柔龙散散漫漫地碰来撞去,直到有只薄板龙好奇地游过来,打搅了他们的嬉戏,克柔龙将坚硬的长嘴猛地一撞薄板龙的脖子——那是根长达 10米的脖子,这使后者吃疼地“嗡”了声,黑紫的身躯触电般颤抖;他们踏着软软的草皮被走入平原,却发现天忽然暗了,再一看,太阳仍远远地悬挂着,原来他们走入雷龙的影子,这是恐龙中最大的一种,劳拉要走50多步,才能从他头部走到他尾部,小女孩用力昂起脖子,勉强看见很高很高处,有颗小小的脑袋,正攀吃着金针叶。
“有6层楼那么高。”罗罗解释说。
劳拉忽地玩心大起,上前踩了踩雷龙的尾巴。
雷龙仍大口咀嚼叶子,一点没注意到这个小东西。
“是真的恐龙哇!哇哇哇……!”劳拉高喊,她从没试过这么大声的喊叫,从懂事起,妈妈就教育她做个乖孩子,一个听话、安静的小女孩,妈妈说这样才能更讨人喜欢。
“啊、啊、啊!”劳拉一喊就没个停。
喊了一会儿,她问罗罗说:“怎么样?好听吗?”
罗罗不停地点头,一面点头,一面与她一起疯吼:“噢噢噢!”
这些绿色啊,绿得像要滴下来;这些蓝色啊,蓝得像最深的海;这些红色啊,红得教人触目惊心仿佛活在太阳里;这里的每种颜色,都舒舒坦坦地盛开着,光明磊落地铺展着,不被任何人要求,不受任何指摘。我想活在这儿……劳拉想,她腿一软,将整个身体放松了睡在地上,罗罗也躺到她身边,一双棕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间或将软软的鼻子摩摩她脸。“我不想被关在白生生的医院里,成日里对着满眼的白色和爸爸妈妈强装的笑脸,还要我也装出个快乐样子,我不想回去……”
凝在劳拉眼角旁的一颗泪,使罗罗心生慌张。
“劳拉?劳拉?”他推推她。
她翻了个身。
“劳拉,怎么了?”
她不做声。
“起来,起来劳拉!”罗罗跳起来,扯着女孩儿的臂,“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快!看恐龙蛋去吧,我知道原角龙的窝在哪。”
他不想她不快活,他要用尽所有办法讨她欢心,得到她轻快的笑容。他恨不得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展示给她看。
与她分享,与朋友分享。
分享悲伤,则悲伤减半;分享快乐,则快乐加倍。
两颗小脑袋不多会儿就凑在了低陷的坑里,几十颗恐龙蛋绕着圆周,一圈圈排在一起,有7、8颗已破了,微潮的黏液挂在蛋壳旁,显示出新近又诞生了7、8只幼小的恐龙。“原角龙生蛋时,总是好几只雌龙共用一个窝。”罗罗解释道,“扑通”跳下坑,把耳朵贴在蛋上听了个遍,爬回来时,怀里抱了一颗恐龙蛋。“给!” 他将蛋轻轻放在地上,指挥劳拉趴下身子,将耳朵贴近,“听听看!”
“坼、坼……坼……”罗罗模仿着蛋内的声响。
“呀,真听到了!坼、坼、坼的。”劳拉欢笑道。
坼、坼……坼……坼坼,新生命又将破壳出来。
恐龙蛋壳并不像恐龙皮看上去那么粗厚,否则,幼小的生命根本无力弄破厚壳,探出湿淋淋的小脑袋。
“出来了!”罗罗兴奋地说。
“是啊,要出来啦!”劳拉焦灼地等待着。
“坼坼”声,成了此刻他们心中最响亮的声音,它掩盖了他们紧张的心跳,也掩盖了某种沉重的、逼近的脚步。
“坼”!
两个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最先裂开缝的蛋,里面有个小东西蠢蠢欲动,他们简直忍不住要帮它一把,想用手指细细地剥开蛋壳,把努力挣扎的婴儿解放出来。坼坼……坼!一条接一条缝裂开了,先探出来只柔软的小圆角,接着是个蜥蜴般的潮湿的小鼻子,小东西用鼻子拱了好半天,才将沾着黏液的眼睛顶出壳,他终于能看见这片父亲、母亲都生活过、都生活着的天地。当整个头都从蛋壳里钻出来时,小小的原角龙来了劲,再没什么能阻拦他飞快地从拘禁里脱身。他用结实的四肢踢腾、扒拉着,把灰黑色的身体连带一条圆尖的尾巴都释放到更开阔、更舒服的世界中来。“嗷嗷……”他发出生平第一声得意的欢叫。
“嗷嗷嗷!嗷!”罗罗也助兴地叫起来。
很奇怪,这次劳拉却没出声。
罗罗疑惑地转面小女孩,他看见她呆呆地指着前面。
一只成年恐龙,不,那不是做母亲的原角龙!
这只龙脑袋扁扁的,用粗壮的后肢站立,前肢短小蜷曲,与后肢相比,显得萎缩细弱,他生了双凶狠贪婪的眼睛,稍微环顾片刻,便将脑袋探到坑里,这只龙张开口 ——他嘴里没有牙齿,只有一根长长尖尖的刺,周围没有成年原角龙令这个来袭者放了心,他拨弄拨弄未孵化的蛋,突然将嘴里的长针刺下去!
针刺破了蛋壳,某个“坼坼”声豁然停顿。
只有“咝咝咝”的,是成年龙吸食蛋汁的声音。
“坏蛋!”劳拉就要跳起。
她被罗罗一把拽住,罗罗压低声音:“看见没?大脑袋、粗脖子,这是食肉类的。他叫偷蛋龙,专门偷吃别人的恐龙蛋。”
“坏蛋!”劳拉又要往前冲。
“它是吃肉的!”罗罗再次说,“也吃人!”
“坏蛋……!不放开我,你也是坏蛋!”劳拉高叫。
罗罗没有放开,他明白一只成年偷蛋龙的威力,假若在他进食时打搅到他,会有多么危险!
劳动在罗罗手臂上重重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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