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花燃烧作品集-诡念
*************** * 诡念第一部分***************那时,我是一名心理系二年级研究生,主修恐惧焦虑症,评估和帮助因为生
活中遭遇不幸事件受到伤害的人们。这个职业既能满足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又
能提供一个修复人类生命的机会。我视它为奋斗终生的事业,投入了极大的热忱
和大部分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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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念第一章(1 )
清楚地记得见到叶浅翠那日,是初秋的某个晌午,天气好得叫人想犯罪。那时,我是一名心理系二年级研究生,主修恐惧焦虑症,评估和帮助因为生
活中遭遇不幸事件受到伤害的人们。这个职业既能满足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又
能提供一个修复人类生命的机会。我视它为奋斗终生的事业,投入了极大的热忱
和大部分的时间。基本我没有闲暇时光,除了学习、实验,其他课余时间我都会
待在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
半年前,马加爵杀人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反思,也使得各大院
校意识到应该关注青春期大学生心理的健康发展。所谓防范重于治疗。心理咨询
中心便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创立的,名义上主持工作的是我的导师罗文青教授。
事实上他不常来,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我忙碌时,一年级研究生姜培会代替我
坐镇。
姜培是我的铁杆哥们儿,只比我小一届。大一他报到时是我接待的,随便聊
了几句,没料到一见如故。他是个活泼风趣的小个子,说话诙谐,总能将谈话的
另一方逗乐。我着实为他选择心理学感到可惜,如果他报考的是新闻广播学,取
代李咏不过指日可待。他常常会拎一瓶白干到我宿舍,就着花生米、酱鸡爪和我
对饮到半夜。话题自然是围绕心理学,诸如性欲倒错和性变态的特征、病例。
心理咨询中心全名为:西川大学向日葵心理咨询中心。这名字听起来土了吧
唧的,是我取的,无他,只是应景。在办公室的窗外有一排向日葵,枝叶婆娑。
每个有太阳的日子,看着它们圆圆的脸蛋追逐着太阳,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地
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太阳所赐,如果没有太阳,这个星球依旧寒冷而阴暗。人的
内心也需要太阳,也应该如向日葵一样追逐太阳温暖而明亮的光芒,而不是在寒
冷、潮湿、阴暗的泥沼里一味地沉沦。
我通常称心理咨询中心为向日葵办公室。它虽然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本身却
糟糕透顶。当然,我们不可能强求一间五十多年的老房子依旧簇新,何况它还是
仿前苏联建筑的筒子楼,层高有限,空间逼仄。由于地基浅,地气侵袭,房间终
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到雨季,墙角会长出一顶顶的“小伞子”。有一次
我跟姜培采了不少来下酒,味道鲜美,记忆犹新。
这房子究竟如何糟糕,很难用言语来表述清楚。用姜培的一句话也许能概括
一二:奶奶的,坟墓也比它强点。可是我还是喜欢待在这里,这种潮湿又透着凉
意的空气,令我浑身警戒,而大脑却异常活跃,灵感像一串火花,爆开又熄灭,
熄灭又爆开。爆开时发出的炽白光亮,有时候甚至会令我觉得照亮了整个房间。
熄灭时却又让我觉得自己沉入了黑暗无边的地狱。
此外,房间有一个好处,便是那朝南的窗子,开得很大很低,完全不同于苏
式建筑风格,可能是后来改过的。窗子朝着学校主道,隔了约二十米的样子。那
排向日葵挡在中间,半遮半掩,并不妨碍视线的畅达,反而平添了几分幽情。抬
头可见花影后人来人往,低头可闻笑语声隐隐约约。一明一阴的两个世界,并不
完全的隔绝。这种幽明的感觉,我十分的沉醉。
叶浅翠来的那天,是个秋日,一个明净的秋日,一个明净如水晶般的秋日。
南窗外,蓝天如洗,那排向日葵静静地立着,火焰般的花瓣已掉光了,变成
了深褐色的干壳。叶子依然青翠,铺展开来,残留着几分往昔的风情。
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向日葵花丛后一闪,我无来由地抬起头来,视线正好捕捉
到她俏丽的身影。看着她小小的胯部轻轻地先送,然后腰肢一扭,完成一个曼妙
的步子。女孩子走路是否婀娜,关键在于有没有正确的走路方式。肩一定是平的,
胯部要先动,而腰要柔软像麦芽糖。一切具备,便会步步生莲,像古书上所说的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我肆无忌惮地欣赏着她行云流水的步伐,忽然意识到她的目的地是向日葵办
公室,顿时慌了手脚。这栋旧房子是原来的办公楼,已老旧退出舞台,除了这间
向日葵办公室,其他房间都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
我手忙脚乱地想把桌子收拾一番,又觉得不对劲,一抬头,她已站在红漆剥
落的木门边,举着手欲叩门,却又犹疑不定地看着我。
或者是因为看到我紧张的表情,她扑哧笑了,笑容一晃即逝,她的眉宇又浮
起一层浅浅的愁色,转身要走。
“同学。”我急忙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眼睛弯弯,笑意浅浅,说:“怎么了?”
说什么呢?我的大脑有点短路,平时的机智全没了,犹豫片刻,我有些结巴
地说:“你……你是来向日葵办公室的吗?”
“本来是的。听说有位罗教授……”她打量着我,“想来你不是。”
我连忙说:“我是他的学生,罗教授很少来,这办公室都是我在打理。”顿
了顿,我又自我介绍:“我是心理系二年级的研究生。”
她微微眯着眼睛凝视着我,迟疑不定。
我趁机说:“进来坐会儿,聊会儿天也好啊。”
看得出来,她有种倾诉的渴望,所以她犹豫着挪步进了办公室。我又是搬椅
子,又是倒水,再坐定时,方才的局促不安已消了大半。
她与我隔着桌子对坐着,微微垂着头,双颊呈自然粉色。可能是因为害羞,
她也有些不安,这令我又添了几分勇气。
诡念第一章(2 )
“这是什么?”她顺手拿起我桌子上的一沓纸翻看着。那是一篇论文,是对蜘蛛恐惧症的探讨。针对蜘蛛的害怕心理,设计复杂精
巧的迷宫给蜘蛛和人类受试者使用,探讨在这种状态下人类与蜘蛛的反应。她看
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而且还露出明白的神色。难道她能看懂大概意思?这
令我惊讶,这篇论文并不浅俗易懂,除非她了解心理学的基础知识。
“这是你写的?”她放下论文,看着我。奇怪的是,不论何时,她的目光都
蒙了一层雾气,十分的动人,但也有令他人产生想要拨开迷雾的冲动。
我点点头,已在表面上武装好了自己。
她微微一笑,嘴角抿出好看的弧形,“我叫叶浅翠,大一新生。”
“我叫陆林。”
“绿林好汉。”她嘴角的弧形变深,笑意也更浓。我讪讪地笑了,心湖里仿
佛有根棍子轻轻搅动,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但是眨眼间,她的笑容从嘴角滑落
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好奇地问:“你找罗教授有什么事吗?”
她深深地凝视着我,似乎在掂量我是否是值得信赖的人,半晌她才说:“我
碰到了一点奇怪的事,非常奇怪,没有人相信我。”说完这番话,她叹了口气,
纤眉蹙紧,柳叶般的眉毛顿时拧成了蚯蚓状。雾气隐隐的目光里闪烁着恐惧、焦
虑、迷惑、不安、炽热,还有一些难以说清楚的东西。
我心里涌起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去抚平她的眉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
以我的心只好跟着扭成了一团。当时,我真的有点神魂颠倒,只是将她的表情简
单地理解为恐惧焦虑症的先兆。
她的声音很柔和,似春风一般,溶溶曳曳地飘满整个向日葵办公室。倘若不
是她的故事过于离奇,我早就醉倒了。
她说,那件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暑假里,离现在也就是一个多月。高考结束了,
录取通知书也收到了,她卸下身上的重负,和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平凉旅
游。
平凉这个地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打断了她片刻,她告诉我那是她家
乡方青坪市附近的一个古老城市,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着辉煌的过往,由于三
面环山,官道易途,被完整地隔绝于尘世之外,得以保持着古朴的风貌。
平凉的自然风光十分秀丽,山清水秀,三座青山绵延不绝,将平凉古镇温柔
地拥在怀里。而它的人文景观有着浓浓的历史感,走进平凉仿佛是走进了陈年旧
画里,巷末街角处处有着出人意料的美。随意地寻个树荫处坐着,就可消磨大半
日光阴。
叶浅翠一行六人在平凉玩得十分开心,第三天决定去爬山。那山名叫做莲花,
据说是因为山顶有天池,一池碧水里长年盛放着粉色的莲花,故而得名。那天是
7 月15日,大清早,天色很好,六人整装出发了。临行前,刘在宏——叶浅翠的
同班同学,还戏言要采一朵粉色的莲花送给她。
平凉周围的三座山要数莲花山最高,陡峭如削,并不好爬。而且他们中间还
有三个女孩子,体力相对较弱,影响了进度。六人爬爬停停,说说笑笑,到了中
午才上到山顶。居高临下,阅尽风光无限。且不说远处的,就说山脚下的平凉古
镇,在阳光下铺陈开来,宛若一幅淡墨山水画。
山顶果然有个圆形的天池,并不大,直径不超过五米。水很清,映着云影叠
叠。天池中间盛放着粉色的水莲,但只有一朵。刘在宏勇敢地跳进水里,采得这
朵莲花送给叶浅翠。
在大家嘻嘻哈哈的笑声里,浅翠红着脸接下了这朵花。它真的很美,花瓣里
的脉络隐约有浅红的液体流淌着,整朵花散发着莹莹的光芒。叶浅翠小心翼翼地
将它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一个稀世珍宝。
大家在山顶烧烤东西,吃完又东逛西遛了一圈,度过一段惬意的时光。午后
三点钟开始下山,大家唱着歌,歌声飘得很远,在树梢间流连,洒落一路的欢快。
下山的路容易走得多,女孩子们也没有人喊累要休息。可是路总是绕来绕去,走
到黄昏时,还在半山腰,而且开始起雾了。
这雾来得毫无预兆,仿佛从天上忽然落下一片薄绡遮住了天地,远山近树先
是变成了影影绰绰的影子,继而一点点地消融在雾气里。六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
雾气漫了过来,顷刻便笼住身前身后,视野受阻,只可以看到前后同伴隐约的影
子。当时戴磊——这次旅游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说了一句话:“这雾来得好诡异。”
他叮咛大家手牵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宁肯走得慢,也不要失散了。
戴磊领头,后面紧跟着黄忆秋、席红,然后是刘在宏,后面是叶浅翠,断后
的是杜乔林,大伙走得很慢。大雾模糊了地面,陡峭的山路越发地不好走了。尽
管戴磊一个劲地提醒大家不要摔倒,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事后,叶浅翠才知道摔倒的人是席红。她滑倒在地上,将黄忆秋铲翻在地,
跟着将刘在宏扯拉在地上。而黄忆秋又将走在她前面的戴磊推倒在地上,刘在宏
则将叶浅翠扯倒。当中唯一没有倒地的是杜乔林,不过他迫于陡然而来的拉力,
松开了与叶浅翠相牵的手。
幸好这段斜坡并不十分陡峭,五个人滚了几步,擦伤了些许,手忙脚乱地从
地上爬了起来。戴磊不愧是班长,立刻镇定下来,吩咐大家响亮地报出名字,及
身边能看到的大概景物。接着是根据前面的人所说的方位调整自己的位置,等所
有的人都可以看到前面的人后,大家边报名,边伸手拉成一线。
诡念第一章(3 )
“戴磊。”
“黄忆秋。”
“席红。”
“刘在宏。”
“叶浅翠。”叶浅翠响亮地报出自己的名字,伸手拉住前方伸过来的手,同
时向后伸出手。手立刻被人拉住,跟着有人报:“杜乔林。”
并没有出什么意外,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队伍又蜿蜒向下。
走着,走着,叶浅翠觉得有些不对劲。尽管她看不清楚,但依然能感觉出来,
这不是下山的路,好像是平行地往山的深处走去。“这要去哪里?”她问,可是
没有人回答她,前面的刘在宏只是拉着她往前走。
在叶浅翠凝神等待回答的那片刻里,她又发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只有一个
人的脚步声,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此外是死寂,球鞋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没
有,小石子被踢落的扑通声也没有,走动中拂动杂草发出的轻微声音也没有。席
红今天穿的牛仔七分裤绑了条前卫的腰带,是银链制成的,还挂了几个小铃铛,
一走动就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大家曾戏称,今天一路都有打击乐相伴,这声
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叶浅翠自己的脚步声,吧嗒吧嗒,轻轻地,根本不像是下山时的脚步,
倒好像平时走在结实的泥地上发出的。
一股冷气从脚底沿着脊柱窜到全身。叶浅翠颤抖着声音喊戴磊、黄忆秋、席
红、刘在宏、杜乔林。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前面的人依然牵着她向前,后面的人
依然被她牵着。她害怕得脚发软,冷汗涔涔而下。
终于,她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你们到底是谁?要带我去哪里?”依然没
有人回答她。愤怒暂时超越了害怕,她停住脚步,怒哼哼地说:“我不走了,我
不走了。”依然没有人说话,前面的刘在宏和后面的杜乔林也停住脚步了。
现在连叶浅翠的脚步声也没有了,迭起的夜雾紧紧裹住她,仿佛从来没有天
没有地。周围一片死寂,令人不安的、心怀鬼胎似的死寂,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
迹象。汗水刷刷地滑过背脊,打湿她薄薄的T 恤,贴在她身上,好像有千万条虫
子在身上爬动。咚咚咚……的心跳声,提醒她自己还活着。叶浅翠一咬牙,使劲
地拉前面的手。前面那人毫无阻力地被拉到了她的面前,近在咫尺,她看得清清
楚楚!近在咫尺,她看得清清楚楚!
叶浅翠说到这里时,搁在桌子上的手急剧地颤抖了几下。究竟看到了什么?
以至于过去这么久,还害怕如斯。我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她两眼直直地看着我说:“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一刹那,我有一种感觉,她在骗我。她怎么可能看到自己呢?我来不及问清
楚,她又开始往下说了。
叶浅翠用力一拉,不费吹灰之力,前面的人被拉到了面前,两人面对面地撞
了个正着。她看得十分清楚,是自己,小小的脸,尖尖的下巴,弯弯的眼睛,惊
慌失措的样子。看到了自己,叶浅翠倒吸了一口冷气,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惊
讶万分,又恐怖万分(她虽然看不到自己,但能想象自己的表情)。与此同时,
面前的那个她脸色也变了,变得跟叶浅翠一模一样。就好像面前放着一面镜子,
将叶浅翠映了出来一样。可是那时,两人的手还是拉在一起的。
叶浅翠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撞到了后面的杜乔林身上了。她慌
张回头,正好对上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呼吸又是一滞。后面的人根本不是杜乔
林,却又是另一个自己,也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盯着叶浅翠。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诡异感觉,叶浅翠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假如她站在两面镜子中间,那就不止是一个影子。所以根本就没有镜子,她
看到了两个自己,都和她一样惊慌失措。站在两个自己中间,她呆呆地立了一分
钟,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抱着脑袋毫无目的地狂奔。她只想着远离这里,
远离两个自己。
当时她的心情处于一种非常激动的状态中,根本没有发觉路出奇的平坦。按
道理,她此时置身于半山腰与山脚之间。可是她奔跑时,犹如置身于一望无际的
旷野,道路平实而开阔,没有任何的障碍物,像山上常见的灌木丛、半人高的杂
草、突兀的石岩,树木统统都没有。
她跑了很久,至少她感觉上是如此。雾依旧浓得像粥,从四面八方流淌过来,
有一种张牙舞爪的力度。这般的浓雾,待不了几分钟,她的头发就应该沾了一层
水汽。可是她的脸上只有汗水,头发内层也有汗水,而头发表层却是干燥的。这
些都是她事后发现的,当时的她,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跑,只知道害怕,因为害
怕,所以更要跑。
就在她的心脏不胜负荷快要爆炸时,这片黑沉沉的雾的前方隐隐透出了昏黄
的灯光。她大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过去。是门灯,浅黄色的门灯,静静地
照着一扇朱门。朱门上的漆华丽鲜艳,兽形门环锃锃发亮。
叶浅翠无比高兴地叩动门环,叮当,叮当,这声音真是动听。片刻,门无声
无息地开了,一个老妪站在门内,脸上是层层叠叠的皱纹,灰布对襟大褂已洗得
发白。她看到叶浅翠,一点惊讶都没有,说:“请进来吧。”那口气,那表情,
好像一直在等着她一样。
当时的叶浅翠心头曾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意识到有些不妥。但因为她刚刚
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十分希望有一个地方容自己喘息片刻,所以毫不犹豫地走进
门。这是一幢有些年月的老房子,保留着旧格局,先是门厅,然后是个大厅,过
道里的屏风雕着喜鹊闹春。厅里的灯光很足,炽白的,令人目眩。
诡念第一章(4 )
红木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年约三十上下,穿着一件裁剪简单的连衣裙。她的五官不错,看得出来年轻时十分俏丽,只是肤色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特别是
嘴唇一点也不同于常人,感觉像是涂了白色唇膏。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静静地
看着叶浅翠,说:“你是第一个到的,欢迎你。”
诡念第二章(1 )
这个女人,后来她介绍自己姓张,单名盈。她从红木沙发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叶浅翠,轻声说:“你是第一个到的,欢迎你。”
叶浅翠立刻察觉出这句话有着特别的含意,正想追问,听到大门外又是叮当
数声。方才为她开门的老妪,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向大门。张盈浅浅笑着,说:
“又有人来了。”她的眼中露出欢喜的神色。
老妪已带了人进来,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与叶浅翠年岁相仿,剑眉星目,相
貌英俊。他看来是个机灵的人,一眼就认出张盈是主人,冲她笑了笑,说:“我
叫魏烈,到这里旅游的,忽然起雾,我迷路了,所以冒昧上门打扰了。”
他也是因为大雾迷路了,叶浅翠心中一动,很想将他拉到一边,问个清楚,
不知道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有奇怪的遭遇呢?
张盈微笑说:“当然可以。”转身吩咐老妪,“秋姨,叫阿昌准备点吃的东
西吧。你们肯定还没吃晚饭吧。”最后一句是对魏烈和叶浅翠说的,两人相视一
眼,点了点头。
“随便坐吧。”张盈指了指沙发,“我有点头疼,上楼休息一会儿。”她说
完,轻手轻脚地上楼了,木质的楼板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声。
她一走,叶浅翠呼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在张盈面前她有一种透不过气
来的感觉。在她呼气的同时,听到另一声长长的呼气,想必是属于魏烈的。看来
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叶浅翠环顾着四周,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厅里的装潢十分
的简陋。但如果时光倒退四五十年,这里的摆设足够气派,显示出一个大户人家
的优雅之气。除了电灯,这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摆设。
叶浅翠打量客厅的时候,魏烈也在扫视着客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会合,交
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这个地方太奇怪了,至于奇怪在哪里,可以罗列上一大堆,
却又没有一条是根本性的。所以两人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叶浅翠率先打破僵僵的
气氛:“你是忽然遇到雾的?”
这是一个病句,不过魏烈听懂了,眼睛一亮,说:“难道?你也是?”
叶浅翠点点头,说:“我是来旅游的,忽然起了好大的雾。还有……”她犹
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雾中的遭遇,看到两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这种事情
说出来别人会信吗?她犹豫的那一刻,对面的魏烈忽然不做声了,两眼发直盯着
叶浅翠的身后,脸上浮现巨大的惊愕,就好像,就好像叶浅翠刚才看到自己时的
表情。
叶浅翠好奇地回头,顿时也两眼发直。
她的身后是一扇开着的窗子,此时窗外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如水般倾泻
下来。远处的山势巍峨,虽然看起来是黑黢黢,却一点也不觉得恐怖,散发一种
淡淡的清冷幽光。一点雾都没有,根本就没有雾。那么大的雾居然一下子都消失
了?
叮当,又是门环的声音。老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忽然出现,脚步飘忽地穿过
门厅。然后是吧嗒吧嗒声,她带了两个年轻人进来了。这一次是一男一女,年约
二十二三,手牵着手,看起来是一对情侣。那女孩子圆脸杏眼,神情娇憨,说话
很快:“婆婆,谢谢你,这雾实在是太大了。”
“请问。”魏烈忍不住开口,“现在外面还有雾吗?”
圆脸女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当然了,很大,很大,根本看
不清楚路。”
魏烈与叶浅翠相视一眼,心中惊诧,跟着转身看窗子。却见两扇木窗啪的一
声合上了,老妪喃喃地说:“这么大的雾,谁还将窗子打开呢?”她说完话,脚
步飘飘地隐入另一个角落。
圆脸女孩子脆生生地说:“你们也是迷路了吧?”魏烈与叶浅翠神色复杂地
点了点头。圆脸女孩又说:“我叫白铃,门铃的铃……”她身边的男孩笑嘻嘻地
插话:“意思就是白色的门铃。”
白铃娇嗔地白他一眼,说:“嘁,总比你一段名誉极坏的木头好吧。嘻嘻,
他爸爸看了《天龙八部》后,居然将他名字取为段誉。”
男孩子哼了一声,说:“你胡说八道,我明明叫段瑜,是一块光亮的瑜,是
美玉的意思。”白铃偏着脑袋横他一眼,说:“左看右看,你哪有美玉的样子呀?
分明是一块烂木头。”
“我呸,你这个白色的门铃,只会叮当,叮当响的……”两人看来是惯于斗
嘴,平时也以此为乐,所以在外人面前也丝毫不避讳,斗得不亦乐乎。倒令这气
氛诡异的房子平添了几分生气与活力。
经他们一搅,或者也是因为人增多了,叶浅翠心中地害怕消失了一些。耳朵
听着白铃与段瑜的斗嘴,目光却频频溜到那扇窗子上,这扇风格简朴的窗子,窗
框上雕着梅花,十分精致。不经意间,她发现魏烈也是如此,目光总在窗子上打
转。两人交换了会意的眼色,同时举步往窗边走去。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地伸
出了手,只要轻轻一推,窗子就会大开了。
窗子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团毛茸茸的雾气扑了进来,像是一只有生命的小兽。魏烈与叶浅翠面面相
觑,只觉得浑身发寒。
忽然,一声轻轻地咳嗽在背后响起。
两人迅速地回过身来,看到名叫秋姨的老妪站在身后,深陷的眼窝里不带一
丝一毫的感情。她从两人中间穿过,合上窗子,责怪地说:“雾这么大,怎么还
开窗呢?地板、家具会受潮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真是不懂事。”
诡念第二章(2 )
叶浅翠与魏烈讪讪地退回沙发边坐下。白铃看到两人脸色灰白,顿时起了好奇心,问叶浅翠:“怎么了?脸色好差呀。”
“是吗?”叶浅翠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了一声,“没什么,这雾有点烦。”
白铃毫无心机,天真烂漫地说:“哪里烦了?这么大的雾我从没见过,真好
玩。”段瑜紧跟着插上一句:“是呀,好罕见的雾呀。”
叶浅翠瞥了魏烈一眼,后者微微皱眉,心神不定的样子。厅内灯光白晃晃的
煞是刺眼,那老妪嘟哝着离开客厅。尽管叶浅翠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却看不出
她是如何消失的,只觉得眼前忽然没了人影。
“各位,晚上好。”说话的是张盈,不知何时她已站在楼梯口了,静静地看
着大家,静静地笑着,嘴唇依旧苍白如雪。“来,大家一起吃饭吧。”恰在这时,
高大的座钟当地敲了一声,叶浅翠抬头看了一眼——七点三十分。
魏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七点三十分。
“可以吃饭了。”白铃欢呼了一声,走到张盈面前,说,“你就是这里的主
人呀?你家的房子好别致,你也是,好漂亮哦。咦,你的唇膏是银白色的吧?好
漂亮呀!什么牌子的?等我回家也要去买一支。”
段瑜一拉她手,说:“好了,像只麻雀唧唧喳喳的。”
张盈静静地笑着:“没有关系,她很可爱,她的性格我喜欢。来,跟我来。”
她说完,率先往一个过道走去。白铃冲段瑜做了个鬼脸,手拉手跟了过去。叶浅
翠与魏烈不约而同地快步走到窗边,两人的心思一模一样,就是想知道窗外究竟
是雾天还是晴天。正想推窗,背后又响起了咳嗽声。一回头,秋姨站在过道处,
一双浑浊的眼睛瞪着他们,眼睛里露出些许警告的意思。她可真是神出鬼没呀。
叶浅翠与魏烈尴尬地缩回手,快步跟上白铃和段瑜。过道里没有灯,光线幽
幽浮浮地飘着,有行走在异度时空里的感觉。餐厅很亮堂,跟大厅里一样,灯光
白得晃眼,餐厅里有窗,不过关得紧紧的。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
凉拌藕片、小葱豆腐、红烧肉、小炒脆骨,冬瓜肉片汤,色香俱全。特别是红烧
肉,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开。
叶浅翠虽然心神不定,但吃到这么可口的菜,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事。白铃吃
得吧唧有声,边吃边赞:“好吃,好吃。这是什么肉呀?”
“野猪肉。”张盈甚少举筷,一直静静地笑着,静静地看着他们。
吃完饭了,张盈吩咐老妪带大家去客房休息。叶浅翠与白铃一间,魏烈与段
瑜一间,两间房紧紧相邻。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旧式的家具全是一
个颜色的,暗红色,类似于鲜血干涸的颜色,矮脚的木床挂了蚊帐。
走进房间,叶浅翠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开窗,房间里的窗子跟厅里一样,也
是由内至外的推窗,但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扇窗只是严严实实合着。看来窗子
是在外面封死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一个
问题:戴磊等五个同学去哪里了呢?刚才她受了太多的惊吓,以至于忘了应该跟
他们联系一下。戴磊是有手机的。只是这幢房子里没有电话,至少在她视野范围
内没有见到过。她问白铃:“白铃,你有电话吗?”
“段瑜有呀,不过我们刚才就试过,没信号呢,连报110 都不行。”白铃打
着哈欠说,“在这里睡一觉,明天起来雾就会散的。这房子很不错,感觉好像回
到了民国呢,嘻嘻,住惯了城市里的鸽子笼,住一下山村民居,感觉很特别……”
白铃喋喋不休地说着,叶浅翠却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她的心思早转到其他
地方了。
这房子确实不错,干干净净的透出一股古雅的味道,可是叶浅翠总觉得有什
么东西不对劲,比如说厅里的灯光,白得如此晃眼,叫人心神恍惚;还有秋姨总
是在墙角边一隐就消失了,然后又忽然出现……
时值盛夏,房间里却出奇地凉快。白铃把旅途的一些逸闻说与叶浅翠听,怎
奈后者心不在焉,答非所问。白铃很快就失了兴致,悻悻地说:“我睡觉了。”
她转了个身,一会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叶浅翠十分羡慕,强忍着睡意,听着客厅里的座钟滴答滴答声,此外,别无
其他声音。张盈应该回楼上的房间了,可是老妪住哪个房间呢?还有厨房在哪里?
还有那个叫阿昌的人住在哪里呢?这房子看起来布局简单,但细细回想,却根本
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格局。
她抬起腕表,指针正逼近十一点。聆听房间外面,依然毫无声息。叶浅翠蹑
手蹑脚地开门,与此同时,旁边的房间也闪出一个人影。两人同时一惊,后退,
差点就撞在门上发出巨响。幸好叶浅翠马上意识到对方是魏烈,轻轻问了一声:
“魏烈?”对方点点头,手伸到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浅翠与魏烈一前一后走到客厅,心意相通地直奔窗子。窗子一推即开,银
白色月光下,远山如画,近树婆娑,这夜色十分撩人。两人呆呆地相视了一眼,
魏烈指了指大门方向,叶浅翠会意地点点头。为了不发出声响,两人走得很慢,
浑然没有注意某个角落里两只幽幽的眼珠。
大门有极重的门闩,魏烈费了些力气将它抬起,滚轴滑动,门开时毫无声息。
浓得像粥一样的雾就浮在外面,翻滚跳斗极不安分,但是这雾就在门外翻腾,无
法跃进门内一步。两人相顾无言,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推己及人,也知道
必定充满不可思议的神色。
诡念第二章(3 )
此时,翻滚的雾像锅里烧开的水一样往两边翻开,中间慢慢地现出一个人影。那人缓缓地伸出左手,手心托了一朵粉色的莲花,宛然流转,妙不可言。正
是叶浅翠在山顶采的莲花,早在狂奔中不知道掉在何处了。
叶浅翠重重地将门合上,靠在门上喘着粗气。魏烈惊讶万分,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人,那个人,是你呀!”
叶浅翠拼命地摇头,“不,不,不是我。”
“见鬼,明明是你呀,那人和你一模一样。”魏烈还是不信。
“刚才忽然起雾……”要解释真是不容易,叶浅翠觉得口干舌燥,“忽然就
多了个和我一样的人。是雾,一定是雾,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雾,这样可怕的雾。”
她语无伦次,不过魏烈听明白了,他说:“这雾确实古怪。我本来是从翠屏
山顶下山,起了雾,一脚踩空,当时的感觉好像整个人从山崖跌落,因为失重,
心脏跳得怦怦响,我以为自己会摔死呢。可是等我定下神来,发现自己实实在在
地踩在地上,而且路面十分平坦。”
叶浅翠蹙眉,“你说你刚才在翠屏山?”
“是的。现在我们都还在翠屏山呀。”
“可是,我是在下莲花山的时候遇到雾的。我们现在应该还在莲花山中的呀。”
魏烈摇头,“不可能。”翠屏山与莲花山是隔着平凉镇对望的,两人怎么可
能会在一起呢?
“真的。”叶浅翠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刚才窗子外的是哪一座山?”
魏烈细想片刻,当时只留意到有山有月,夜色怡人,却没有注意到究竟是哪
一座山。“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把门闩重新插好,然后折回客厅,一起偏头看着窗子。方才大开的窗子
已经关上了,严丝合缝。叶浅翠想起刚才去大门时,明明没有关窗。推推身边的
魏烈,眼睛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是你关的?
魏烈明白她的意思,沉重地摇了摇头。两人只觉得双腿灌了铅般沉重,这窗
子近在三步之内,却没有力量去打开它。不知道何处有风,吱吱吱地响着,像吐
芯的毒蛇。叶浅翠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往魏烈身边贴近少许。魏烈也在轻轻颤
抖,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句:“先回房,等天亮了再说吧。一切小心。”他
的声音像寒风中的秋叶瑟瑟发抖。
天亮,对,只要天亮,太阳升起,雾就会消失了的,那么稀奇古怪的一切都
会消失的。叶浅翠回到房间,抱着两腿坐在硬硬的木板床上,安慰着自己。只是
睡意全无,精神出奇的亢奋。白铃蜷成一团,背对着她,蒙头蒙脸地睡着。无知
无觉真是好,叶浅翠有些羡慕地瞥了她一眼。
可是,有些不对劲。身边的白铃不仅一动不动,而且连呼吸声都没有。房间
里充斥着坟墓般的死寂。
叶浅翠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白铃。触手绵软,毫无肌肉的弹性。她
一咬牙,掀起薄薄的单被,里面不过是个枕头。
白铃不见了。
叶浅翠跳下床,飞快地跑到隔壁房间门口,低声叫道:“魏烈,魏烈。”没
有人应声,她正准备叩门,发现门是开着的,门缝里泻出一丝灯光。轻轻一推,
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矮脚木床的蚊帐还没放下,整个房间里一目了然,没有人。
不仅段瑜不在,而且两分钟前还跟她在一起的魏烈也不见了。
沉寂无边。
当,当……她浑身战栗,好久才意识到那是客厅里的座钟在敲。
足足十二下,子夜来临了。
诡念第三章(1 )
当当当……每一声都敲在叶浅翠的心口,心脏受了诱导,也开始咚咚咚地狂跳。汗毛竖直,恐惧从每个敞开的毛孔里钻了进来,沿着血管游走侵袭全身。她
紧张地环顾着四周,房顶的那盏吊灯好似在晃动,一圈一圈昏黄的光晕令整个房
间变虚,错错晃晃不似真实的世界。白色的墙、矮脚床、飘荡的蚊帐、衣柜,或
膨大或缩小,整个空间仿佛从天顶压了过来,令叶浅翠无处逃遁。
转身看过道,阴暗如晦,仅有一点不知道何处来的灯光在飘浮。这间住了不
少人的房子,却出奇的静,连蚊子的嗡嗡声都没有。夏天,山上本就蚊虫杂多,
可房间里非但没有蚊子,连苍蝇、蟑螂、老鼠等等山居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小生物
都没有,显得死气沉沉。
对,死气沉沉!叶浅翠忽然意识到,房间里缺少的就是生气。这不像是活人
生活的地方。这个想法令她越发地害怕,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紧地
锁好,蜷在床上缩成一团,用被子盖住头脸。现在只有等明天,太阳出来时,一
切魑魅魍魉都会消失的,世界依然是清明的。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忽疾忽缓。起初叶浅翠以为是自己的呼吸,
但是那呼吸的频率不同。后来她屏住呼吸,依然有呼吸声忽疾忽缓,忽重忽轻,
而且近在身边,就好像有人贴着自己在吸气呼气。叶浅翠甚至感觉到对方呼出的
气吹动着自己耳际的发丝,痒痒地感觉。她终于忍不住将脑袋探出被窝,扫视着
房间。台灯开着,整个房间洒了一层薄薄的橘黄色的光。靠墙而立的两门小衣柜,
她起先察看过,倒是个可以藏人的地方。可衣柜离自己三米多,又关着门,即使
有人藏在里面,呼吸声也不可能近在耳畔。
除此之外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就是床底了。她心中猛然地一惊。虽然知道只
要弯身察看一下,就会知道结果,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就这样子僵僵地躺在
床上,任呼吸声在身边萦绕。
扑哧,扑哧……那呼吸声甚至发出一声轻笑,像是在嘲笑她的胆怯。
“叶浅翠,叶浅翠。”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呼唤声,这是魏烈的声音。叶浅翠
大喜,一骨碌跳下床,开门,魏烈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口。他正想说话,叶浅翠伸
手比画着,示意他噤声。她快步走到床边,弯腰一看,床下空空,根本没有人。
“怎么了?”
“没事。”叶浅翠摇了摇头,凝神细听,那呼吸声已消失了。“刚才你怎么
不见了?而且白铃、段瑜也不见了。”
魏烈干咽着口水,心有余悸地说:“我就是发现段瑜不见了,所以出房准备
告诉你,结果我一出门,就看到一个人影在通往餐厅的走廊上一晃,我好奇,就
想看看是谁,结果……”
“不,不,不要说了,等天亮了再告诉我。”叶浅翠已被他的表情吓着了。
“天亮?”魏烈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天可能不会亮了。”
“什么意思?”
“你看你的表。”
叶浅翠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分针时针重合定定地指着十二点。表坏了?她有
些纳闷,拨动着小齿轮,分针立刻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形。“看来是表停了。”
她放心地说,松开了手。一阵细碎的咯咯声,刚刚转动的分针迅速地后退,一眨
眼间又恢复了原位。
“怎么会这样?”叶浅翠骇然,轻轻地拍打着手表。
“不用白费力气了。”魏烈无奈地说。将手腕伸到叶浅翠面前,腕上的表也
是十二点。叶浅翠张大了嘴巴。“客厅里的钟……”她侧耳聆听,那极有规律的
滴答声也消失了。她忽然想起,自从座钟敲了十二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那滴答
声了。
“见鬼,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气苦愁绝的表情尽堆于
叶浅翠的脸上,她又气愤又害怕。
“不知道。不过这里太诡异了,我们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魏烈满
脸忧色。
“对了,你刚才说看到走廊人影一晃,然后怎么了?”
魏烈沉吟片刻,说:“怎么说呢?你跟我来吧,一看就会明白的。”他拉起
叶浅翠的手离开房间。穿过晦明不定的走廊,不知何处的光线在墙上留下斑驳的
影子,变幻着各种各样的古怪形状。
到了餐厅,八仙桌的桌面泛着冷冷的清光,如同一个古怪老人的冷眼。齐腰
高的餐柜也是暗红色,上面放了一个篮球大小的青瓷花瓶,圆溜溜的,有一道裂
纹由上至下,好像美人脸上的刀疤。花瓶里插了一束白色的绢丝制成的菊花,很
冷清的感觉。在餐柜旁边立着一个高高的酒柜,是玻璃面的,里面只有一个酒瓶,
酒已去了大半了,暗红色像陈年的血。
魏烈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径直拉了叶浅翠到餐柜前,伸手一推花瓶。旁边
的酒柜悄无声息地往右面移开了,露出了一扇雕花木门。木门虚掩着,从门缝里
飘出一股浓郁肉香。叶浅翠的肚子立刻有了反应,咕咕地连响了几声。好奇怪,
刚才晚餐她吃得饱饱的,怎么这会儿就饿了?
门一推就开。那是一间大大的房间,具体地说,是一间大大的厨房。这是老
式的厨房,还有烧柴火的灶台,煲汤煎药的煤炉子,贮水的两个大水缸,放置碗
筷刀具的木制柜子。正中间摆了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面堆了一些青菜、萝卜等东
西。
诡念第三章(2 )
总共有两个灶台,一大一小,火烧得都正旺。但段瑜还在不停地将劈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木柴扔进灶里,他的脸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脸被火花映得红红
的,两眼冒着欢愉的光芒,就像一个农民看到稻田里金色的稻浪。
“他在干吗?”叶浅翠轻声地问魏烈。她很纳闷,段瑜半夜不睡觉,跑到这
里来煮东西吃?
魏烈还没有回答她。段瑜听到她的声音,抬起了头,两眼发光,兴奋地说:
“嗬,你也来了?是不是饿了?不过还没煮好哦。”
“你在煮什么?”叶浅翠边说边走近他。
“红烧猪肘。”段瑜做了一个垂涎三尺的表情,“野猪肘子,很香,很好吃
的。”
肉香四溢,叶浅翠贪婪地连吸了几口,肚子立马响应号召,不安分地叫着,
咕咕咕……
“哈。”段瑜看着她,“我听到你肚子叫了,肯定很饿了吧。要是实在饿得
不行了,可以先吃烤猪头呀,这个应该快好了。我涂了很多蜂蜜,很香的哦,对
了,就叫黄金烤猪头。”他边说边抓起旁边大灶里的一个火钳反复地拨弄着。大
灶在里面,小灶在外面。叶浅翠虽然离得近,但只能看到大灶的一角,里面立了
一个小小的铁制烤架,上面隐约焙着一样东西,看起来金黄金黄的。
“好了。我的黄金烤猪头好了。”段瑜高兴地嚷着,从大灶里抽出火钳送到
叶浅翠面前。“你闻闻,是不是很香呀?”
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挟着热气直扑鼻翼,一样黄灿灿的东西在眼前晃动着。
“是很香。”叶浅翠说着,定睛细看,眼前是白铃金黄色的笑容。她的头发早已
烧光了,眼睛睁着,露出娇憨淘气的神色,脸上的笑容宛然。牙齿因为没有涂蜂
蜜,依旧洁白无瑕。
“啊……”一声喑哑、绝望的呼声冲出了叶浅翠的口腔,她连退几步,身子
摇摇欲倒。
“怎么了?怎么了?我的黄金烤猪头不好吗?”段瑜忙不迭地站起,露出茫
然、焦急的神色,将“猪头”又递到叶浅翠面前。
“不!不!不要过来!走开!”叶浅翠近乎在号叫,身子继续往后退,跌跌
撞撞的。直到屁股抵住了一样冰冷的硬物,她退无可退。一回头,原来是个大水
缸,水缸没盖子,满满的水里,有一个没有脑袋、没有手臂的躯体无限委屈地浮
着。
段瑜被她害怕的表情整蒙了,将“猪头”凑到面前左看右看,喃喃地说:
“怎么了?怎么了?”
魏烈强忍着心头的恶心和惧怕,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说:“没事,可能她
不喜欢吃猪头。”
段瑜信以为真,“真可惜。”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猪头,对着猪头的脸大咬了
一口,大声咀嚼着,赞叹道,“好吃,好吃,真好吃。”跟着递到魏烈面前,满
脸殷切地说,“你也来一口吧。”眼见此情此景,一股酸水冲上叶浅翠的喉咙,
她再也忍不住了,跌跌撞撞地冲出厨房,有气无力地趴在外面的八仙桌上。
魏烈浑身一震,勉强笑了笑,客客气气的样子,就像客人婉言谢绝主人的美
意。“不,不用客气了,我肚子里还很饱。你慢用,不打扰你了。”他快步走到
厨房,站在叶浅翠的身边,看着她非常痛苦地忍受着干呕的折磨。
“他……”叶浅翠刚说了一个字,胃又是一阵抽搐,余下的话便出不了口了。
“唉。”魏烈叹了口气,“他疯了。”
“疯了?”叶浅翠惊讶地回头瞥了一眼厨房,看不到段瑜,不过能听到他轻
声地哼着歌,十分快乐幸福。
“他是疯了,将白铃当成了野猪。”
“可是,他刚才不是好好的,才一会儿怎么就疯了?”
“你在大雾中看到了自己。我在雾中明明跌落山崖,却又好好地站在平地上。
他受到了这迷雾的影响,就算是疯了,也不离奇。”魏烈的声音低沉而无奈,
“接下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句话提醒了叶浅翠,在这里待久一点,危险就会增加不少。想到变成了
“野猪”的白铃,这样的厄运可能随时会降落到自己的身上,她忽然坚强起来,
站直身子,坚定地说:“我们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怎么离开?”
叶浅翠凝神想了想,意识到自己无法逃避时,她反而不再害怕,脑袋也变得
灵活。“窗。”她兴奋地两眼发光,“我们可以跳出窗子,离开这里。”
“对呀。刚才怎么没想到呢。”魏烈拉起叶浅翠的手,“走,我们马上就走。”
“那,段瑜呢?”叶浅翠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雕花门已关上了,隐约还能听
到他的歌声。
“我们不能带着一个疯子,而且还是一个危险的疯子。”魏烈果断地说,
“等我们离开这里,带一些人再来找他吧。”
回来还能找到他吗?叶浅翠心头颇为怀疑,但如今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两人说走就走,穿过走廊,直奔大厅的窗子。窗子依旧应手而开,远山秀婉,树
影幢幢。可是当两人低头时,脸色顿时惨白了。雾,极不安分的雾,像冒着气泡
的沸粥,咕嘟咕嘟地响着。看不到大地,附近的树就在雾里载浮载沉。
一刹那,怒火冲上了叶浅翠的脑门儿,先前的恐惧消退了大半。她脚步重重
地穿过客厅,地板被踩得咯吱作响,腿脚不慎踢到些小摆设,发出稀里哗啦的响
声。然而她丝毫不避讳,反而脚步更重,现在只想吵醒所有的人。啪的一声,她
打开了灯,刺白的灯光从客厅的天花板洒了下来。眼睛乍遇强光,不舒服地眯了
起来。所有响声却在瞬间被寂静吞没,不留痕迹,也没有任何人因为听到响声来
到客厅。
诡念第三章(3 )
叶浅翠忍无可忍,大声叫嚷:“出来,张盈、秋姨,你们快出来,快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偌大的客厅将她的声音尽数折回了,撞击着她的耳膜,连绵不断。在这绵绵
的回音里,有一声轻笑,得意的轻笑,尖锐而突兀,刺痛了叶浅翠的耳膜。在她
的脑海里同时闪过一句话:你现在体会到我的痛苦了吗?
诡念第四章(1 )
沉寂,当回音尽数消逝后,房间里依然一片沉寂。叶浅翠的尖声大叫毫无成效,没有任何人听到动静而出房察看,这不合常理。但这个宅子里,根本不需要
常理的存在。
“我们一间一间地找吧。”魏烈说。
一扇一扇的房门被打开,里面一样的摆设,一样的干净整齐,一尘不染,一
样的光线幽柔。假如叶浅翠不曾有过前面的遭遇,也会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民居,
堪称居家的典范,可以写进中国村居大全。可是现在,她只想逃离这里。除了厨
房的雕花门后段瑜丧心病狂的大嚼,宅子里所有的其他房间都是空无一人,没有
老妪,没有阿昌,他们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说不出的骇然,叶浅翠与魏烈察看完所有的房间,再次站到客厅里时彼此的
脸色已经难看如灰泥。空气里潮湿度增加,凉飕飕地往身子里钻。两人小心翼翼
地交换了眼神,因为看到了瞳孔深处的恐惧,很快就避开了。现在只剩下二楼了,
站在客厅里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抬头仰望那黑洞洞的二楼。一楼的强光照不到那
里,黑暗闪烁着深绿色的幽光回望着他们。
一级,两级,三级……魏烈与叶浅翠手牵着手,喉咙发干,手心出汗,脚尖
轻点梯板,好像行走在雷区,稍重一些就会踩爆地雷而粉身碎骨。终于登上二楼,
一道黑森森的走廊笔直地铺开,两边的房门大部分关着,唯有最尽头的房门半掩
半开,柔弱的昏黄灯光漏了出来。
蹑手蹑脚地靠近,心跳如雷,隔了些许距离,两人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张望。
从露出的一角里可以看到大半个床,床上空空的,洁白的纱质蚊帐悬在半空,
被单洁白平整,一丝褶子也没有。床沿挂着一件衣服,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看来
好像是主人随手一扔的结果。这件衣服素色淡雅、裁剪简单,叶浅翠与魏烈都认
识,那是张盈穿的连衣裙。裙子在,但人不在,房间里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既然老妪能凭空消失,那么张盈的消失,自然也不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魏烈与叶浅翠相视一眼,一起进入房间,仔细地看了一遍。毫无疑问,这曾经是
张盈住过的地方。梳妆台、大衣柜子都造型华丽,雕着精美的花纹,有别于一楼
家具的简单朴素。梳妆台上的胭脂粉盒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撂着几把梳齿密度不
同的木梳,椭圆形的镜子将整个房门全收入其中。叶浅翠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一
下桌面,干干净净,再看其他地方也是纤尘不染。
两人在房间里踌躇,面面相觑。人生最难的处境,莫过于无计可施时。他们
现在仿佛是跌落到无底深渊里的两个人,只知道自己在跌落过程中,却没有任何
对策。
“啊……”一声惨叫从楼下传来。
“段瑜。”两人异口同声,快步奔下楼梯。刚到楼梯口,只见段瑜两眼冒着
红光从身边冲过,状若癫狂。
“段瑜。”叶浅翠急急呼他。他置若罔闻,一个箭步,从开着的窗子跃出,
跟着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叶浅翠与魏烈奔到窗边,只见浓雾翻滚,早没
有了段瑜的身影,而惨叫声依旧在空中久久回荡,不肯飘散。
“他……他……”叶浅翠双眸里泪光闪闪,看着魏烈,“我们,我们……怎
么办?”
魏烈呆呆地站着,说不出任何的话。一种模糊的意念在脑海里扑腾,他疲倦
不堪地眨巴着眼睛,眼神变得呆滞,眼皮沉重。他打了个哈欠,脸上慢慢地、慢
慢地浮起了古怪的笑容,说:“好困呀,我要睡觉了。”
“你说什么?”叶浅翠诧异地看着他,魏烈眨巴着眼睛,憨憨地笑着。“睡
觉喽,睡觉喽。”他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伸着懒腰,挥舞着手,踢踢踏踏地往
房间走去。他的表情……那种欢喜的模样……跟先前段瑜在厨房里时一模一样。
他也要疯了吗?叶浅翠觉得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环顾四周,刺白的灯光好像
潜藏着数以千计的眼睛,在窥视着她……窗子下的雾也升腾起来,蠢蠢欲动,变
幻着各种狰狞的造型。客厅里高大的座钟生硬冷漠,黑色的大大的指针一动不动
地指着十二点。
魏烈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整个空间重新充斥着死寂,叫人心慌。孤
立无援的感觉紧紧裹住了叶浅翠,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在这晃眼的强光之
下,连内心的恐惧都无处遁形。
气温好似陡然下降了,她开始颤抖,渐渐地感觉变得麻木了,像是快要冻死
前的人一样,不再寒冷反而出奇地暖和。她不再害怕,不再惶恐,只是说不出的
虚弱,令她浑身无力,只想找个温暖的被窝安静地躺着。
她大大地打着哈欠,浑身发软,坐在沙发上,努力地睁大眼睛,告诉自己: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可是眼皮还是沉甸甸地耷拉下来,有一个声音细细柔柔的
:睡一会儿就好,睡一会儿就好,不定这一切不过是个梦,醒来后就会没事。
她头一歪,鼻息酣酣,口水挂在嘴边。炽白的灯忽然熄了,客厅重新陷入黑
暗之中。从二楼下来一个飘忽的影子,静静地扶着楼梯扶手看着她,幽幽的眼珠
闪烁着灼灼的光。
好像从来都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这么酣畅过,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坠落海
中,义无反顾地沉入黑沉沉的海底。然后,她打了个哆嗦,一下子醒了,毫无前
兆,并且头脑恢复了清醒。灯已经熄了,窗子也关上了,座钟的镜面闪烁着古怪
的冷清的光。
诡念第四章(2 )
一阵哼哼唧唧声从走廊里飘来,一会儿她才听明白,魏烈在哼歌,一支欢愉的小调。想起刚才哼着歌的段瑜,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迅速从沙发上跳起,
循声寻去,又到了餐厅,看到了那雕花木门大开着。歌声渐渐地变得响亮。魏烈
唱歌的水平不佳,但并不妨碍他尽情地表露内心的欢快。
叶浅翠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只见魏烈正掀起锅盖,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锅
里,忙说:“你在干吗?”
魏烈吓了一大跳,停止唱歌,转过身来看着叶浅翠,先是怔了怔,然后露出
孩童般开心的笑颜,“我饿了。”边说边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手里抓着一条汤汁
淋漓的手肘,“我饿了。”他重复着,将手肘举到嘴边。
“不,不可以。”叶浅翠大喝一声,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魏烈身
子一抖,拿着手肘有些手足无措,那神色活生生一个受了大人呵斥的儿童,委屈、
不解而且充满了意见。“我饿了。为什么不可以?是不是你自己想偷吃?”
“这东西过期了,不能吃的,吃了会坏肚子的。”叶浅翠边说边走近他,循
循善诱的口气,像是对幼儿园的孩童说话。魏烈看看手中的肘子,又看看叶浅翠,
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真的过期了,吃了会坏肚子,坏了肚子就要打针,打针会很疼的。”
“打针?”魏烈皱起眉头,“我不喜欢打针,屁股会好疼的。”
“没错,乖,把肘子给我,我拿去扔掉。”叶浅翠按捺住心头的难受朝魏烈
伸出手,他迟疑片刻才将肘子递过来,十分不舍的样子。叶浅翠微微嘘了一口气,
正要抓住肘子,魏烈却忽然缩手,将肘子藏到身后,说:“你是不是骗我?”叶
浅翠一愣,还没想好说辞,魏烈露出愤然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没错了,肯
定是你自己想吃了,骗人的家伙,不理你了。我就要吃。”张开嘴巴就咬。
叶浅翠又气又急,脑海里闪过一个坚定的念头:不,一定要阻止他。一股热
血冲上脑门儿,顾不得细想,一把操起身边桌子上的木质砧板,砸在他的后脑上。
魏烈翻着白眼慢慢地瘫倒在地,嘴里还含着白铃的手肘。
叶浅翠喘着粗气,在心里向他道歉:“对不起,这样子至少会比你吃人肉好,
你清醒后一定不会怪我的。”她忍着恶心作呕的感觉,将肘子放回锅里。又试图
将魏烈拖出厨房,只是她力气小,魏烈高大结实,折腾了半天,只是移动了几步,
反把自己累得气喘如牛。叶浅翠只好作罢,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床沿捧着快要裂开的脑袋。
白铃被段瑜当成野猪杀掉了,段瑜发疯了跳出窗外生死未卜,魏烈紧步段瑜
后尘变得神志不清,那么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遭遇呢?像魏烈一样地疯掉吃人
肉?或是被人当成野猪杀掉?她紧紧地缩成一团,感觉到了无能为力,自己的命
运在这个诡异的房子里已失去了自主权。
这个时候……房间里又响起了有规律的呼吸声。扑哧,扑哧……那呼吸声里
透出一种挑衅。
又来了,又来了,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叶浅翠痛苦地紧皱眉头。那呼
吸声越发地得意了。在这一目了然的小小房间里,他或是她究竟躲在哪里呢?叶
浅翠挑起床单,又打开衣柜大门,都没有人或是动物藏着。
在哪里呢?站在衣柜前,她扫视着房间,目光慢慢地转悠到梳妆台上。这旧
式的梳妆台没有配置镜子,所以台子上另外摆了一个圆镜,圆镜有底座,镜片部
分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现在镜面以四十五度倾斜着,从叶浅翠的角度正好可以
看到一角,那一角是一只眼睛,寒气逼人的眼睛。
那眼睛冷漠而犀利,宛如一把刀,深深地戳进了叶浅翠的眼睛里,直抵心脏,
令她呼吸蓦然停止了。足足一分钟,她缓过劲来,上前一步,整个镜面全收眼底。
那镜面是椭圆形,像极了一张鹅蛋脸。此刻,这镜子里满满当当的是一张脸,嘴
唇惨白,目光静静。
叶浅翠与这张脸默默地对望了一阵,然后这张脸忽然不见了,镜子里变成了
另一张脸。脸色发青,眉毛弯弯,眼睛惊恐而警惕地睁着,鼻翼急促地翕动。这
又是谁的脸?当叶浅翠意识到是自己的脸时,真的是大吃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变
得如此陌生了?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她摸了摸脸颊,气恼地用手指重重地拨动
着镜面。
镜面飞速地旋转,也不知道转了几圈,又回到了四十五度角,定定地。叶浅
翠诧异,复又用手指轻轻地拨了一下,镜面轻轻转动了几下,恢复到原先的位置。
四十五度角,莫非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叶浅翠身子往旁边一让,镜子里的人面跟着消失了,空空的,映出对面墙壁
的最上面部分。这老房子的层高约有三米,所以墙壁的最上面不是平常视线容易
着眼的地方。在那里有一个方孔,以叶浅翠的目测,长约三厘米宽约两厘米,看
起来像个透气孔。
叶浅翠走到墙边,耳朵贴近墙,伸出手指轻轻敲击,墙壁发出笃笃的声音,
实沉沉的。看来这墙是砖墙,很结实,里面也不是空心的。她退后一步,又看着
方孔,寻思着它究竟有什么用途。蓦然心中一动,用步子测出墙壁离房门的距离
是五大步,一大步约为六十厘米,也就是说墙壁距离房门为三米。再出门,从自
己房间的门走到隔壁房间的门,总共七大步,也就是四米二左右。隔壁的门距离
墙壁为一个正常步,一个正常步约为三十厘米。
诡念第四章(3 )
这堵墙居然约一米厚!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一般情况下,房间的内墙,如果是砖墙,厚度约为十八厘米。当然如果墙里有玄机,那另当别论了,叶浅翠嘴角
浮起了一丝微笑,虽然她并不明白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笑容一闪即逝,这堵墙
里究竟有什么样的玄机呢?她的目光变得专注。沿着墙一边走一边轻轻地敲打,
全是笃笃的声音。她将挨着墙摆放的衣柜、梳妆台全挪开了,并没有露出暗门或
是密道。
因为年月的关系,墙面留下了大量斑驳的痕迹,此外,墙壁并无任何东西,
也没有方孔。想起方孔,叶浅翠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她快步走
回自己房间,将梳妆台挪到对面墙边,又在梳妆台上放了张椅子,爬上去,右眼
对着方孔,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比黑夜还黑的黑。她有些气馁地移开眼睛,
立刻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从孔里传来的,很轻微,如果不凑近,基本上是
闻不到的。
叶浅翠扯断自己牛仔裤后袋的金属纽扣,用力扔进方孔里。短时间的沉寂,
只听啪的一声,听起来纽扣好似打在墙壁上,不过并没有弹回来。跟着又是啪的
一声,声音比刚才那一声小了些,声音发出的位置也比原先低了些。然后传来了
咕噜噜的声音,就像是弹珠掉在楼梯上滚动时发出的声音。
叶浅翠眼前一亮,大致明白了墙内的构建。两堵墙总共三十六厘米,中间夹
了一段五十多厘米的空间,正好可以造一个窄窄的楼梯。可是这个楼梯在哪里?
通往哪里呢?有什么用处呢?张盈为什么要暗示她呢?她陷入沉思当中。
吧嗒,吧嗒,脚步声沉缓而拖沓,可是实实在在地从楼梯上传来。叶浅翠悚
然一惊,身子晃动,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不论是叫秋姨的老妪,还是张盈,走
路时悄无声息。这个脚步声属于谁的呢?还有谁发现了这个秘密?
她跳下梳妆台,飞快地冲到厨房。刚才昏倒在地的魏烈不见了,同时不见的,
还有那汤汁淋漓的肘子。
诡念第五章(1 )
魏烈会去哪里了呢?红烧肘子滴在地板上的汁,一点,一点,蜿蜒而行,一直到客厅的楼梯前,
然后是两级台阶一滴,渐渐地没了,想来是汤汁滴尽了。不过红烧肘子的肉香弥
漫在空气里,引起了叶浅翠肚子充满欲望的咕咕声。
扶着楼梯,慢慢地向上,叶浅翠全身绷紧。魏烈不见了,假如他恢复了意识,
那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如果没有,那么他就是叶浅翠最大的危险。这房子有
一种叫人失去理智、渐渐疯狂的能量。
进到张盈的房间时,没有看到魏烈。叶浅翠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深吸了
一口气,全身再度处于警戒状态。因为紧张,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痒
痒的。这时,她听到一种沉闷的回音从脚底传来,吧嗒,吧嗒。声音其实很轻很
轻,如果不是叶浅翠因为紧张而神经高度绷紧,根本不可能听到。
叶浅翠趴下,耳朵紧紧地贴在楼板上。现在吧嗒吧嗒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多了,
拖沓而迟缓的脚步声,却是坚定地一直向下,然后渐渐地消失了。叶浅翠正准备
从楼板上爬起,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样东西——张盈的连衣裙。它本来一半在床
上,一半在楼板上,现在整件都掉在楼板上了,而且有一小部分埋进重重的床罩
里。而打满褶子的床罩也不像刚才整齐,隐隐有动过的痕迹。
撩起床罩细细观察,床下并无他物,地板光滑油亮,好似刚打过蜡一样。叶
浅翠用手指轻轻地敲打,这里发出的声音比其他地方要清脆了许多。暗道的入口
看来就在这里了,可是怎么打开呢?在她凝神细想这个问题时,留意到床裙有三
个油渍,她用手比拟了一下,正好是拇指、食指和中指掀起床罩留下的印子。魏
烈为什么掀起床罩呢?当她看到实木制成的大床的侧面时,立刻就明白了。
这床是旧式的镂花木床,在床侧雕刻着五朵梅花,用金漆描过,栩栩如生。
其中第二朵和第四朵上面浮着一层油光,比其他三朵更加耀眼。叶浅翠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伸出手按住第二朵和第四朵,床下地板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个洞,一排
向下的台阶深入黑暗中。
她在洞口张望了半天,颇为踌躇,要不要进去呢?魏烈也在里面,显然他还
没清醒,自己进去不等于羊入虎口?万一这暗道是通往外面的呢?叶浅翠看着腕
表上定定指着十二点的指针,一定要想办法自谋生路。她一咬牙,小心翼翼地从
洞口爬进去,下到第六个台阶,那洞口又无声无息地合上了。眼前一片黑暗,没
有言辞能形容的黑暗。
叶浅翠扶着墙壁,先是伸出脚步探了探,然后才敢放心地踩实。她知道现在
自己走在魏烈与自己房间的夹壁墙里,除了不透气的原因造成空气的异味,还有
种奇怪的味道,隐隐约约,那是生活中经常会闻到的,但叶浅翠一时想不起来。
一边走一边数着台阶,一级、二级……五十级后,她的脚踢到一块硬物,脚指头
微微发痛。她伸出手摸索着,手指触到了一个圆圆的把子,刹那间,她明白了,
这是一扇门。
她屏息凝神,慢慢地拧动着门把,一推,门开了。光,比正午十二点时还要
强烈的光,泼啦啦地冲了过来。她的眼睛一阵刺痛,忍不住用手掩住了眼睛,泪
水哗哗地流下来。好半天,她才缓过劲,睁开模糊的眼睛,看清了门后的光景。
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房间,粉白的墙壁干净得叫人不舒服,顶上只有一盏灯,白晃
晃的,好像一直在摇来摇去,摇得人头晕眼花。
这房间里的摆设甚是奇怪,看起来像个实验室,金属支架、玻璃器皿、显微
镜、针筒、一系列的手术刀、医用手术台……还有淡淡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墙角
边有几个空着的笼子,如果没有估错,应该是用来关小动物用的,诸如白老鼠、
兔子之类的。
中间的长方桌子上,摆着好几个小小的迷宫。叶浅翠低头看了几眼,这是医
学试验中的测试工具,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她转过身张望着,此时,桌子上出现
一只老鼠,不知道从何处钻出来的,皮毛雪白,两眼血红。它看了叶浅翠的背影
一眼,也不叫唤,飞快地从迷宫里穿梭而过,轻车熟路的样子。它站在迷宫的出
口,回过身子又看了叶浅翠一眼,依然不叫唤,跃下桌子,几个纵跳没了踪影。
假如叶浅翠回头,一定会留意到这只白色老鼠的眼睛血红晶亮,隐隐闪烁着
异样的光芒。可是这时,她的注意力被脚底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这是一小块发
黄的报纸,她捡起看了看,巴掌大小的报纸残片左面是一张小图,右面是几排字。
图片是两个人的合影,隐约是两个男性,一老一少,穿着白大褂,面目模糊,图
的右侧写了一列字:著名脑科专家张德方博士与助手。右面的字是竖排的,繁体
字,被虫蚁咬掉不少,有残缺:下面尚有些文字,介绍了张德方博士在神经生物
学领域所取得的主要研究成果,涉及了不少专业知识。叶浅翠看得无趣,不再往
下看了。翻转过来,背面是一个时事报道,上面有个具体的日期:民国二十八年
九月初八。民国元年是1912年,如此说来,这报纸是1939年的,那时国内形势十
分严峻。
叶浅翠细细地搜查了一番,除了这张报纸残片,房间里再也没有片纸只字。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刚才明明听到有人从这个楼梯下来,而楼梯的尽
头是这间房,而这房间里只有一个通道,便是从张盈房间下来的楼梯。那刚才那
人去哪里了呢?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房间的气温也陡然下降了,灯光不
仅刺眼,而且好似不停地摇晃。在她的背后,一群白色的老鼠排成一线盯着她,
红豆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古怪的光。
诡念第五章(2 )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高处传来,打破了沉寂。叶浅翠浑身一震,听出这是魏烈的声音,而且就来自楼梯。当时她有点蒙了,
不顾一切地扭开了门,往楼梯上冲。一脚迈上台阶,她就发现了蹊跷,停住了脚
步。刚才她下来时,楼梯里非常的黑,现在居然有种淡淡的荧光在流动。她四处
张望,并没有看到光源。因为这种荧光,楼梯清晰可见,与刚才的黑暗不可同日
而语。但叶浅翠反而吓着了,她踮着脚,一时间进退失据。
“啊……”又是一声惨叫,叫得叶浅翠魂飞魄散,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背
部抵住了房门,胸脯一起一伏。去还是不去?大脑里一时间思绪乱飞,每一种念
头都只是一闪而过,模糊不定的。魏烈的尖叫一声接着一声,好像是一种召唤。
召唤,她心中一动,越发地不敢上去了。先躲一下吧,叶浅翠对自己说,喘着粗
气拧动门把,准备返回地下室。
门开了,白色的灯光下,浅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白色老鼠。
叶浅翠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没错,那些老鼠全部用后肢像人类这样直立着,
两只眼睛像两滴血,闪烁着诡异的鲜红。
太可怕了!叶浅翠飞快地合上门。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老鼠像离弦的箭扑
了上来,重重地撞在门上,一阵嘭嘭嘭的声音,好像大雨敲打着门。然后在短暂
的沉默后,发出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假如叶浅翠不知道门后面的光景,一定会认
为是有人在叩门,一定会打开门,后果……
想到那么多老鼠涌动的盛况,叶浅翠只觉得毛骨悚然,那笃笃的敲门声,让
她的胃一阵阵地发冷。不管三七二十一,她躬着身子,往楼梯上冲。只有五十级,
很快就会到的。与其和那么多直立行走的老鼠待在一起,不如跟发了狂的魏烈在
一起。至少他是人,他的行为她能猜测,他的思想她能理解。即使死在他手里,
也好过受千万只白色老鼠的啮噬。
五十级台阶眨眼间就到头了,可是没有出口,连着第五十级的台阶,依然是
台阶,连绵不绝的台阶,乍看好似没有尽头。叶浅翠骇然回头,后面也是台阶,
不过正慢慢地没入黑暗之中。无数双幽幽的血红的眼珠跳跃纵落,正往她所在的
位置迅速地靠拢。
它们起落纵跳,像流星弹丸。她只有继续往前跑,不再稍作停留。心越跳越
快,好似要冲破胸腔了。黑暗追逐着她的脚印,吃掉了她身后的每一级台阶。我
会心跳过速而死的,叶浅翠想,总也好过活着的时候就成了鼠粮。豆大的汗水淌
了下来,脚步渐渐迟钝沉重,她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像风箱发出的声音,呼哧呼
哧……
叶浅翠对自己说,我要死了。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眼前忽然现出了一扇门,
本来绵绵不绝的台阶忽然有了一个尽头。她鼓起最后的力量冲进门里,扶着门,
身子摇摇欲倒,依然不忘回身看了一眼。身后只有黑暗,起起落落的眼珠却慢慢
地坠落了,就像叶浅翠从这里扔下一把红色的弹珠。
安全了,叶浅翠按着自己的胸口,慢慢地跌坐在地板上。大口而痛苦的呼吸,
喉咙仿佛裂开了,火辣辣的刺痛。骨头仿佛被酸水泡软了,支持不起全身的重量。
她如一摊烂泥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扫过周边。
这里并不是张盈的房间,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看起来有诸多走廊,墙壁黏
糊糊的,颜色近乎于半熟的鸡蛋。与先前的宅子、地下室的干净截然不同,尽管
这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脏臭,却总让人产生一种不洁的感觉。
叶浅翠扶着墙壁站起,触手滑腻。她赶紧松手,使劲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她
走了几步,立刻发现,这里纵横交错的全是过道,没有房间。这是迷宫,她明白
过来了,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从小到大,她就爱玩迷宫,没有什么迷宫能难倒她
的。尽管不知道迷宫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但她的心情开始变得轻松了。
右转、左拐……停下脚步,张盈隔了三丈多,站在一个走廊的尽头,静静地
看着她,说:“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应该明白什么呢?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东西,可是还没有照亮整个
大脑,又熄灭了。“明白什么?”叶浅翠不解地反问。
“你喜欢迷宫吗?”张盈问。
“喜欢,从小就玩。”
“我也是,从小爸爸就让我玩迷宫的游戏,不停地增加难度。”张盈顿了顿,
“可是没有任何迷宫能难倒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浅翠摇头,“不知道,我也一样,只要看一眼,就能很快地判断出迷宫的
路线。”
张盈嘴角轻扯,露出一个微笑,“我们是多么的相似呀,所以欢迎你,请记
住,我能做到的事你一样能做到。”说完话,她走进旁边的通道。叶浅翠快步追
上,哪有她的影子了?面前是蛛网交错的过道。
多么的相似,我能做到的你也一样能做到,叶浅翠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疑
惑不解地怔在原地。张盈一直都在暗示自己,从她的神态与语言里可以察觉到这
一点,但究竟在暗示自己什么呢?
一点轻微的风声穿入了耳郭里,脑神经莫名地颤抖,叶浅翠遽然回头,魏烈
狰狞的脸已凑近了,比他的脸更近的是菜刀,锋利的菜刀,闪着夺目寒光的菜刀,
在空中划出一个柔美的弧形,挟着凌厉的风声掠过她的后脑。
诡念第六章(1 )
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急切地追问:“你没事吧?没事吧?”叶浅翠抿嘴微笑,粉色的双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目光只是瞅着桌面。我
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飞红了脸,哂然一笑,说:“瞧我傻的,你当然没事了,
否则怎么还能坐在我对面呢?”
她转动着眼珠瞟我一眼,依然微笑。我又问:“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晕过去了。”她将视线转到了窗外,看着极远的地方,“再后来,我醒
来,在医院里。他们说我摔下山,摔伤了。”
“啊?”我诧异万分,“张盈、魏烈还有段瑜呢?”
“不知道。”她摇头,雾气迷离的眼睛里也露出纳闷的神色,“我问了一下,
大家都说不知道。”
“就这样子……结束了?”我心有不甘,就像听一个故事,正到高潮,戛然
而止,然后讲故事的人说,没有结局,这就是结局。“这听起来像一个梦。”我
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词。
“没有人相信我,我知道的,大家都以为这是我编出来的,以为我因为当时
摔伤脑袋,胡思乱想。可是那一切都那么真实……后来,我劝告自己这不过是一
个梦而已,渐渐地,我自己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后脑受伤后的臆想。直到今
天,出现了她,还有他……”
“谁和谁?”
“今天一大早,有一门基础课是与别的班级一起上的。我对学校还不熟悉,
怕找不着教室,所以去得很早。推开教室的门时,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她冲
我笑了笑,说:”你是第一个哦,欢迎你。‘这句话对我来说,印象深刻,所以
当时我浑身僵住了,看着她煞白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我回头一看……“
吧嗒吧嗒的脚步,在向日葵办公室外面响起,十分突兀,像一把尖刀刺透了
向日葵办公室涨得满满的迷离与诡异的气氛。沉浸于自己世界的叶浅翠停住了说
话,有些惊恐地转头看着窗外。向日葵花丛后敏捷地奔来一个人影。我在心里暗
骂:该死的姜培,毛躁的姜培。
片刻,姜培已站在门口了,穿着运动便装,兴高采烈地叫着:“哥们儿,该
收工了,走,打球去。”然后,他看到了叶浅翠,两眼冒出强光,“嗨,哈罗。”
他走近,目光始终不离叶浅翠,伸出右手说:“我叫姜培,心理系研究生。学妹
是哪一系哪一级的?”
叶浅翠神色变得冷淡了,说:“我叫叶浅翠,是大一新生。”站起身来,看
了我一眼,说,“谢谢你抽空听我的故事。”言罢,她翩然起身要走。
“哎?”我着急地站起来出声阻止,哎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她脚步略停,回过头来看着我:“还有事?”
我还没开口,姜培晃着脑袋,拖长声音,露出色狼的神色说:“哪一系哪一
班?”
叶浅翠淡淡一笑,飘然地离开向日葵办公室。细细的身影,比向日葵的秆还
要苗条,在花丛中闪过,模糊在校园绚烂的秋色里。
我呆呆地看着那丛向日葵,十分懊悔,真想啪地给自己的嘴巴一巴掌,怨恨
它的拙笨与无趣。那丛向日葵在夕阳下风姿绰约,叶浅翠就是从这里走进我的视
线,又从这里走出我的视线。
一个手掌在我眼前虚晃了一下,截断了我的视线。“哥们儿,魂丢了?”姜
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是南方人,说话语速很快,噼里啪啦,跟炒豆子一样,
十分热闹,与他活泼好动的性格相符得很。
“去。”我一把推开他的手,“都怪你,莽莽撞撞的,把人家吓跑了。”
“啧啧啧,瞧你,瞧你。”姜培将他的大饼脸凑到我面前,眼睛里露出研究
的神色。“典型的重色轻友。咦,说说,她是来干吗的呀?”
我白他一眼,说:“给我根烟。”我平时抽烟比较少,并不是不喜欢,而是
不愿意上瘾。对于任何物质的过分沉溺都反映了精神上的某种缺陷,这一点我比
谁都清楚。
姜培掏了根烟递给我,又殷切地帮我点上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在他脸
上。他用手挥了挥驱散烟,给自己也点了一根,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两个人
两根烟对喷,房间里一时间烟雾缭绕。抽到第三根烟时,我将方才叶浅翠说的经
历重复了一遍。当然,不如她本人说得详细,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省略了很
多惊心动魄的细节描述。
在我说话的过程里,姜培时常嘴唇翕动想插话,不过被我的眼神阻止了。我
一说完,他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梦,这绝对是个梦,肯定是她大脑受伤后产生
的幻觉。”与我一开始的反应如出一辙。在我叙述叶浅翠奇怪经历的过程中,我
同时重温了方才的情景:她坐在我对面,如雾的目光,花瓣一样的粉红的唇,吐
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叫人心醉。她在叙述经历的过程中,心境起伏不定,时而恐惧,
时而迷惑,时而激动,时而愤怒……这些变化都通过微变的神色和不同的语速表
露无遗,也影响了旁听的我,不由自主地心潮起伏,恐惧、害怕、愤怒、迷惑、
无助、沮丧,这一切我都感同身受。
真的是梦吗?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在叙述的过程中,条理清晰,表
达充分,言辞准确,一点含糊其辞的地方都没有,这与一个受梦境困扰,有着隐
藏的精神症状的病人完全不同。我也听过不少患者的梦,通常都是荒诞不经的,
要不细节特别的尖锐,要不根本没有细节,比如说可以走在陆地上,忽然就到了
船上。而叶浅翠的经历里,大部分的衔接都是自然而然的,每一处都有细致而详
尽的说明。在我听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面目阴沉的老妪,嘴
唇煞白的女主人,迷雾重重包围的住宅,诡异而迷离的遭遇……
诡念第六章(2 )
可是如果不是梦,如何解释神出鬼没、随心所欲现身和消失的老妪与女主人
呢?直立行走的白色老鼠?特别是最后的楼梯,绵延向上、无尽无休的楼梯,那
是真实生活不可能存在的。而且在她筋疲力尽时,楼梯感应了她的意识,出现了
一扇门,将她带离了老鼠追逐的黑暗。这也只有在梦境中才可能实现。
“梦,一定是梦。”姜培还在强调,脸上的笑容十分古怪,“楼梯,楼梯,
哥们儿,你还记得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里,楼梯代表着什么吗?”
我明白了他的古怪笑容的意思,所以十分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责怪地说:
“快去吃饭吧,别忘了替我也打一份。”
姜培做了个OK的手势,转身就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好似忽然想到了
什么,转过头来,别有深意地说:“哥们儿,千万不要爱上一个病人。”他说完,
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走了,人影消失时,歌声还在空气里振荡。
现在,潮湿而冰凉的向日葵办公室里,留下孤单的我。暮色从窗口潜进房间,
我就坐在这寂静的浅黄色的暮色里。回想着叶浅翠小小的身影在向日葵花丛里闪
过,回想着她小小的胯部轻轻地往前送,柔软美好的腰肢像春风中的杨柳摆动。
当我的眼睛捕捉到她曼妙身姿的刹那间,一种复杂的情感从大脑流入四肢,又从
四肢流回大脑。我已身不由己了,闭上眼睛,感觉她好像还在我面前,声音细柔
婉转,叫人沉醉、沉迷、沉沦……
天已全黑了,我从抽屉里拿出MP3 ,按下播放键,叶浅翠的声音飘了出来,
高高低低地塞满了整个向日葵办公室,带着我再一次重温了她的古怪经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有空闲,我就重复地听她的经历。在她如风如水的声
音里,我再一次靠近了她。她只告诉了我她的姓名,班级、系别都没有说,在这
个将近万名学生的高校里,她宛若一滴水投进了海洋,要找她很不容易。
姜培说,以她的模样,在新生里肯定拔尖,要打听不是件难事,这一切都包
在他身上了。尽管我心里很渴望知道,但又害怕知道,隐隐地总觉得有些东西像
云像雾绕在身边,叫人迷失。
恍惚间,日子过了半月,之所以说恍惚,完全是姜培的原话。他说我这一阵
子,整个人呆呆的,木木的,总是神游太虚的样子,全然不复以前的清明。连导
师罗教授也发现了,问我是不是太累了,要我注意休息,年轻人对于学业追求不
懈固然是好事,但也要适当调节,要有生活情趣,不要成了书虫子。
向日葵的叶子开始发黄了,我现在有了一个坏习惯,总是时不时地抬头,呆
呆地望着花丛。这里闪过不少身影,大多无趣。他们纷繁芜杂的内心世界,过去
常激起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现在已变得不再重要。在谈话中,我时常走神,呆
呆地想,叶浅翠身上发生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个梦?
“咳。”对面的师妹轻轻地咳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颇有责怪的意思。她是
大三的师妹,叫林露,长相清秀,她来过好几次了,告诉我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然后请求我对她的梦进行解析。这些梦她是否真的做过有待商榷,或者只是她编
出来,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好几次,我注意到她的梦跟《梦的解析》这本书里的
范例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不过,她看起来乐此不疲,我也不好点破她。
“对不起。”我微微颔首,对自己的走神表示歉意。
她叹了口气,幽怨地瞟了我一眼,“陆林,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笨呀。”最后
一个“呀”字在半空绕了三转,真是荡气回肠。我如何不解她的意思呢?我毕竟
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异性与爱情都充满期盼。对林露,不可否定也曾有一
分两分的好感,但是这稀薄的感觉,随着叶浅翠的蓦然闯入,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憨憨一笑,说:“刚才听到哪里了呢?好像是你在园子里种玫瑰花,忽然
听到有人叫你,对了,就是这里,你从这里再说一遍好吗?”
林露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我今天说的梦是我在湖上划船,然后忽然
起了大风,有一件白色的衬衣飘了过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对不起。”
“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说对不起了。”
“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对不起的。”她蓦然提高了声音,眉毛扬起。
“对,我马上分析,麻烦你再说一下好吗?”
她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神色变幻,终于愤然地推开桌子。啪的一声,椅子也
被撞翻,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一扬头,脚步重重地离开了向日葵办公室。我扶着
额头,吐了一口气。
“哈哈,得罪妹妹了吧。”姜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身着运动短衫短裤,一
身汗水,板寸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挂着晶莹的汗水。他是足球爱好者,最喜欢将
热血和热汗挥洒在绿茵场上。他扶起地上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说:“你小
子不得了,得罪妹妹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了,可想是如何魂不守舍了。”
“关你屁事。”我懒洋洋地瞪他一眼。
“嘿嘿,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他奸笑一声,拿起我的水杯吱溜溜地喝了个底朝天,将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
一放,说:“关于叶浅翠的。”
诡念第六章(3 )
“她怎么了?”我心中一紧,身子也坐正了。“今天跟我们踢球的是管理学院的球队,那里有个新生,好家伙,水平不错,
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姜培的性格直率,碰到臭味相投的朋友,恨不得掏心挖肺,
对于管理学院足球队那位新生,他确实提过,而且赞不绝口,要不是他是男人,
早就投怀送抱了。不过这哪儿跟哪儿,同叶浅翠有什么关系?
“今天踢完球,我又跟这家伙聊了几句,你知道他是谁?”我皱眉,刚想说
我怎么可能知道。姜培往下说了:“魏烈,今天我才知道。”魏烈,这名字我已
听过不下几百遍了。
“我就问起了叶浅翠的情况,嘿嘿……”关键时刻,姜培又卖起关子,奸笑
不已。我啪的一拳击在他肩膀上,说:“兄弟,快说。”
姜培抹了抹额头的汗,说:“别急,我约了他吃晚饭,等一下你自己慢慢问。”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姜培那种欲语又止的神色,心头浮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预
感。
魏烈长得很精神,剑眉星目,穿着一身运动短装,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漂亮
的古铜色,肌肉饱满。姜培揽着我的肩膀说:“小子,这就是师兄陆林,未来的
大心理学家。”我笑着给了他一拳,姜培笑嘻嘻地躲过。
魏烈扮了个害怕的神色,说:“大心理学家?mygod ,我最怕心理学家了,
《沉默的羔羊》中那个家伙,那一双眼睛简直就是X 光。”
“咳,这个你放心,现在他只是半桶水状态,还没有修炼到那个程度。”姜
培一本正经地说。我对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说:“靠,居然敢说我是半桶水,
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兄呀?”
我们三人说笑着走进了学校的川菜馆。魏烈的举止落落大方,毫无毛头小伙
子的青涩,我非常欣赏他。点好菜,要了几瓶啤酒,红色的朝天椒配冰镇啤酒,
在火与冰的享受里话匣子打开了。
叶浅翠这个名字,首先是从姜培嘴巴里蹦了出来。听到这三个字,我心旌摇
曳,手中的啤酒杯晃动了几下,漾起一小堆泡沫。“她长得很正点呀。”姜培说。
“就是,那天我们班跟她们班一起上课,班里男生看到她,大半被她惊得下
巴都快掉了。”
“你呢?”我笑着问。
“我是被她吓着了。”魏烈呵呵笑。看到我与姜培不解的神色,他解释:
“那天我进教室时,她已经在教室里,正跟那个张老师说话。她回过头看了我一
眼,神色就变得很难看了,就像看到鬼一样。就是这样子……”魏烈张大嘴巴,
瞪圆眼睛,佯装受了惊吓的样子,“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别人看我的眼神是
这样子,当时我很吃惊,有点被她吓到了。”
我心中一动,想起了那天叶浅翠的话:直到今天,看到了她和他……莫非当
中那个“他”指的就是魏烈?“你以前就认识她吧?”
魏烈摇摇头:“不认识呀,开课那天,第一次见到她。”
“你说什么?”我十分惊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惊得隔壁那桌的同学
都往这边张望。
魏烈迷惑地看着我,随即又看着姜培,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以前
我是不认识她呀。”
姜培用手肘撞了我一下,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了一口啤酒掩饰。
“没什么,没什么。”魏烈依旧不能释然,用研究的神色看着我,“靠,你们心
理学家是不是都这么奇怪?”
姜培说:“去你妈的,我将来也是心理学家,你连我都骂呀。”
魏烈哈哈大笑,说:“对不起,小弟说错了。”
“赶紧自罚一杯。”
“没问题。”魏烈倒满了一杯啤酒,一仰脖子咕噜噜地喝了个精光。刚才的
话题就此遮过去了,我也恢复了平静,问:“你去过平凉旅游吗?”
“平凉,那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我有了心理准备,虽然吃惊也不再形于色。“离我们这里约十个小时
车程吧,风景挺好的一个地方,你没听说过吗?”
“没听过呀,是不是真的风景很美呀?不错的话,‘十一’我就去那里玩了。”
魏烈的神色不似有假。我的心渐渐地沉入了谷底。难道叶浅翠所说的一切真的是
她的幻想?
“别想了,快,喝酒,喝酒。”
姜培将我的酒杯倒满,我毫不犹豫地喝光,跟着又夹了一块辣椒扔进嘴巴里,
一股呛劲冲上了脑门儿,胃里一阵火烧火燎,我的头脑也开始慢慢地迷糊了。那
一晚,我喝得酩酊大醉,被姜培拖着回到了寝室,扔在吱吱呀呀的单人床上。我
在床上哼唧了半天,脑袋时清醒时糊涂,然后慢慢地沉入了幽明交加的梦境。迷
雾紧锁的古宅,华丽的朱红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诡念第七章(1 )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将寝室照得通亮,灰尘在斜斜的光线里静静地飞舞,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依然无法从宿醉的头疼里缓过劲来。偏偏手机不合时宜地响
起了,是导师的电话。“小陆,来我办公室一趟。”
真是无奈,我从床上爬起,将脸浸在冷水里十分钟,才稍稍清醒过来。顶着
一颗沉甸甸的脑袋,赶到办公室。导师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手里拿着一沓文
件,眉头紧皱,喃喃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轻轻地叫了声罗教授,他停住脚步,说:“小陆,你来得正好,你得帮我
准备几份资料。”
“准备哪一方面的资料?”
导师说:“警方有个案件,需要我对嫌疑人做出精神鉴定……”这些年,导
师在精神病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名声也扶摇直上,经常有些案件请他进行精
神分析与鉴定,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也不是头一遭儿。导师对我期望甚高,诸
如此类的案例也破例让我参与其中。他希望我能多积累点临床经验,早日在专业
领域上有所突破。一直以来我也非常努力。社会越是进步,物质越是丰富,诱惑
也越来越多,人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金钱、权势、性欲、情爱……都是潜在
人内心的定时炸弹,随时随地会在外力的作用下发生变化而诱发人精神方面的病
症。
“当事人与女朋友出外旅游时,杀了女朋友,并将她煮熟吃掉……”我的心
突地跳了一下,好熟悉的一段。
“他家里颇有势力,买通执法人员,说当事人是因为有精神病,才做出这种
丧心病狂的事。女方家人不服,一直上诉,这件事引起了地方和中央的高度重视。
因为当事人家族在本地颇有势力,现在决定异地受审,就搁我们市法院审理,法
院委托我来做精神方面鉴定。你帮我准备一下,过几天跟我一起去见当事人。”
我“嗯”了一声,莫名地紧张,有一种奇怪的不安在心里弥漫。
我留意到在导师的办公桌上有一个黄色的大文件袋,上面编号为20030713009
,下面是某某公安局某某分局,右上角还有个火红的密字。如果没有估错,导师手
里拿着的应该是警方提供的资料。我忍不住偷眼看导师手里的资料,白色A4纸上
密密麻麻的黑字,一个个像小蚂蚁一样。
导师终于看完大半资料,回到椅子上坐下,将资料沉重地放在桌子上,点了
一根烟,陷入沉思状态。资料的第一页通常有当事人一栏,我走近看了一眼,那
后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段瑜。
尽管我心里早就隐隐感觉到,但依旧大吃一惊,倒吸气的声音,连沉思中的
导师都听到了。他抬起头看我一眼,问:“怎么了?”
“没啥,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这人太残忍了。”
导师嗯了一声,说:“不过,这份资料里有些地方前后矛盾,好像有些地方
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
“说不清楚,等见了当事人,可能会明白。”导师看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桌
面的资料上,说,“待我看完,你也看一下,否则见当事人时,你都不知道怎么
回事。”
我点头说好,按捺住心头的强烈冲动:想抓起这沓资料,跑到一个无人的角
落,躲起来慢慢地看。
离开导师的办公室时已近中午,初秋的阳光当空洒下,细碎细碎的光芒四处
闪烁,来来往往的同学脸上都浮着一层油光,看起来很不真实。我呆呆地往食堂
走去,一路上大脑里盘旋不去的几个字:段瑜,杀人,煮熟,吃掉……这样的杀
人手段究竟潜藏着什么样的动机呢?是出于一种狂暴的毁灭心理,或是出自一种
精神疾患控制下的失常行为呢?
食堂里人潮涌动,各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龙。
“嗨,哥们儿。”姜培站在长长的队伍中间冲我猛力地挥舞着胳膊,大声叫
喊的声音,令十来个同学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而他坦然自若,“过来,我占了位
子了。”他指了指前面的四个同学,洋洋得意地说。
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插队,把饭盒递给他,即使这样,还是有责怪的目光
射到自己脸上。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转视线不理会。依照
一般人的心理,看到对方别转视线,不与他的眼睛对视,会认为对方是心虚的表
现,心里的气恼会消去大半。
食堂里的人还在增加,人头攒动,一条条长龙扭动着。我的视线漫无目标地
游走,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五官各异的脸。忽然,我的视线捕捉到一张明亮的脸
盘,隔着三四丈,隔着几列队伍,夹在挤挤攘攘的人脸里。只可惜这张脸迅速地
被其他人挡住了。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只是瞬间的一瞥,但这张脸曾在
我梦中出现数次。自从那天她走出向日葵办公室,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叶浅翠。
我心里激动,控制不住自己,踮起脚张望,再看一眼也好,再看一眼……
肩膀上有指尖轻轻地一触,痒痒的,我带着微怒转过身来,看着那个不识趣
的家伙。怒火像遇到热流的雪片,眨眼间融化了,毕剥一声,心里好像春风中的
柳条爆出嫩嫩的芽。叶浅翠踮起脚,朝我方才张望的方向张望着,好奇地问:
“你在看什么?”
她的话提醒了我,刚才叶浅翠明明在我面前的,怎么忽地就到了我的后面?
不过是三秒钟的时间,除非她会传说中的轻功,一跃三丈并且行动无声无息,才
有可能出现在我身后。刚才那人是谁呢?我又朝刚才的位置看了一眼。
诡念第七章(2 )
叶浅翠察觉了我的异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问:“怎么了?”“没,没什么。”我摇着头,脸上现出微笑,“你打饭呀?”
“嗯,已经好了。”她笑容可掬地晃动着手里的饭盒。看起来比半个月前来
向日葵办公室更漂亮了,白玉兰一样的脸庞,弯弯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眼睛里
雾气迷离,但掩藏不住深黑的眸子。多么漂亮的黑色,像宝石一样地闪着光,我
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害羞地瞟我一眼,垂下眼睑。
“哈罗,美女。”姜培一手拿一个饭盒,咧着嘴巴,嬉皮笑脸地看着叶浅翠。
后者的笑容立刻收敛起来,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对我说:“走了,
再见。”径直从后面的队伍中穿过,没入攒动的人群里。我想阻止她,想跟她谈
谈段瑜,想跟她谈谈魏烈,但已经来不及了。
姜培挨近我,用肘子轻轻撞我一下,问:“哥们儿,人已经走远了,还看个
屁呀。”
“就你大杀风景,你怎么不滚远点呢?”
“靠,有你这样子对兄弟的嘛,典型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接过他手中的饭盆,正想反驳他,不经意间视线迎上一束定定的目光,从
三四丈外冷冷地射了过来,它的主人,白玉兰花般的脸庞,弯弯的眼睛,尖下巴
……那么精致的一张脸,散发着迫人的气息,令我一刹那呆若木鸡。她嘴角微微
的一撇,是不屑或是微笑,我无法得知,几个攒动的人头立刻阻在我与她的视线
之间。当人头散开,原处已没有了她。
“你怎么了?”姜培推我,满脸狐疑地顺着我的视线张望。我悚然一惊,只
觉得口干舌燥,无从言起。“哥们儿,刚才看到鬼了吗?”
“不是……”我迟疑不定,叶浅翠明明从我后面离开的,不可能又绕了一圈
回到前面,那么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是谁呢?退一步讲是前面那人是她,那么
她绕了一圈回到前面,意欲何为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是男人别吞吞吐吐。”姜培不耐烦地瞪着我。
我已经恢复了镇定,推推他,说:“走吧,找个位子坐下,边吃边说。”我
没有提刚才看到另一个叶浅翠的事情,但说到导师的案件和段瑜,说到了段瑜杀
死女友并煮熟吃掉。“听起来跟叶浅翠说的一模一样。”末了,我特别补上一句。
姜培停下筷子,脸色少有的正经凝重,说:“哥们儿,有些话我已在肚子里
憋了半个月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说了。”改在往日,我早嚷嚷了,说说,兄弟
之间还藏什么话。但今天他的表情如此凝重,一反常态,我心里有些发憷,隐隐
有种不祥的感觉。
“我直说吧,这个叫叶浅翠的小姑娘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脑袋,意思是脑
袋有点问题。
我怫然不悦,脸色沉了下来。姜培恍若未见,继续说:“我知道你对她有意
思,所以一直忍着。可是你仔细想一下,她说的经历,可信的成分有多少呢?而
且她的神态举止,给人一种恍惚不定的感觉,她的眼睛,特别是她的眼睛……”
我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你跟她才不过见两次面,说的话还没超过五句,
这么快下结论,太草率了吧?”
“我是跟她不熟,不过有人跟她熟呀。”
我心中一动,追问:“谁?”
“戴磊,叶浅翠的高中同班同学。”
“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他说了什么?”我的心莫名地紧张。
“哥们儿,那天叶浅翠离开办公室,你跟丢了魂一样。咱们做兄弟的,看在
眼里放在心上,我第二天就去帮你打听,这小姑娘是哪个系哪个班的?”姜培顿
了顿,“结果巧的不得了,我同寝室的那家伙跟叶浅翠是同乡,而且跟戴磊打小
就认识,关系挺铁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的情况了。”我的心也开始往下沉了。依姜培大大咧咧
的性格,如果不是叶浅翠的情况有不妥的地方,早就会一五一十告诉我了。
姜培点点头,说:“其他的话不多说了,叶浅翠有个姑姑,是个精神病患者,
二十来岁才发病的,是癔症。”癔症,它的别名叫歇斯底里,是由明显精神因素、
暗示或自我暗示所导致的精神障碍。多于青壮年期发病,起病突然,尤多见于女
性,而且跟遗传因素相关,一级亲属的发生率高达五分之一概率。心理动力学派
根据压抑原理,认为此症发病的机理在于超我不完全成功压抑的愿望,采取伪装
形式,通过“转换”或转化为症状。这是我与姜培的学业内容之一,我们当然清
楚。
“你记不记得分离性癔症的一个主要精神症状:朦胧状态?得了癔症的人,
有时会出现双重人格或鬼神附体,可有明显生动的幻视、幻觉,情感丰富而逼真。
而且事后可以完全记忆。我觉得叶浅翠的经历就是……”
“不,不,不可能。”我无法接受姜培的说法,激动地打断了他。“如果是
癔症,那么段瑜的杀人事件怎么解释?”
“哥们儿,你先别激动。段瑜那案子肯定当时很轰动,极有可能叶浅翠听说
过此类事情,因为印象深刻,发病时就在脑海里将这事重演了一遍。”姜培说的
话不无道理,在心理学病史上有过这类的案例。
我的心沉向无底的深渊,略作思考,我霍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去弄清楚段
瑜杀人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走得飞快,对姜培急促的呼唤不理不睬,内心
有个声音在大声地叫嚷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叶浅翠绝对不会是癔症潜伏者。
诡念第七章(3 )
一路小跑冲到导师办公室,我吃了一个闭门羹,导师去吃饭了。我拖着酸痛的小腿去了向日葵办公室,清凉潮湿的空气令我精神一振。我点燃一支烟,慢慢
地吸着,慢慢地吐气,整理着一团乱麻的思绪。我看到了与叶浅翠一模一样的人,
那骄傲冷淡的神色,与原先的叶浅翠细致温婉大相径庭,难道她真的是癔症患者,
出现了人格分裂?
我不停地回想着一切,忽然,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张德方!我怎么一直将他
疏忽了,如果没有估错,他被称为著名脑科专家,在中国医学史上应该有着一席
之位,最不济也会留下名字。
我拿起研究生证件,跑到了医学院所属的图书馆。非常容易地就找到了关于
他的文档:“张德方,1901年出生于中国?菖省?菖县平凉镇。平凉!原来他是
平凉人。我心中一动,继续往下看:自幼聪颖好学,1922年远赴美国就读于北卡
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取得脑颅学硕士学位和神经学博士学位。毕业后进入阿
尔克迈翁实验室,在实验神经生理学领域取得辉煌的成绩。1939年春携带家眷返
回中国,创立德方实验室,兼任国立上海医学院(也就是现在上海医科大学前身)
神经学教授。1942年张德方教授对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民众身上使用神经毒气,提
出强烈的谴责,而成了日本侵略者的眼中钉,数次遭遇暗杀,于1942年年末失踪。
他的弟子兼助手徐振华,是国际上当代最著名的神经学专家。”
原来他是徐振华的老师呀,我喃喃自语。徐振华这个名字太响亮了,不仅对
我,对本校大多数人都一样,除了因为他在神经学上取得的成绩十分显著,还有
一个原因,他是本校医学院现任院长徐宏的父亲。
既然张德方是平凉人,那么他在平凉镇应该有栋祖宅,重雾紧锁的那栋房子
是否就是呢?那么张盈是他的后代吧?我合上档案,细细思索,这是一条线索,
也许能发现叶浅翠那诡异经历的真伪。脑海中电石火光般闪过另一个念头,在叶
浅翠叙述的最后,曾提到有一节基础课,见到了一位像张盈的老师,说过一句别
有深意的话。她会是另一条线索吗?
我离开图书馆,去找魏烈。他正在寝室里睡午觉,被我吵醒,很不乐意的样
子,告诉我那门课是高等数学,那老师的名字叫张逸文。并不叫张盈?我的脑中
咯吱一声,好像串着思绪的链子出现了断纹。
“平凉是不是真的景色很美呀?”我向魏烈道过谢,转身要走时,他叫住我。
我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走出老远,我忽然头脑一清,那是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古语说的醍醐灌顶。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从来没
有去过平凉,为什么当魏烈问是否景色优美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肯定地点了点头,
而且在我的脑海里会优雅地滑过一些影像:青山苍翠欲滴,雕龙刻凤的古宅大院,
爬着青苔的青石板路,蹲在门口的石头小兽,华丽朱门,门里的欢歌笑语,还有
层出不穷的雾飘在身后……这一切都是叶浅翠给予我的,印象之深刻,就好像我
曾经去过一般。
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暗示,也就是我接受了叶浅翠的暗示,我皱着眉头想了
想,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恰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导师找我,叫我去办公
室。
他已经看完警方的资料了,眉头紧紧地锁着,房间里烟雾缭绕。我呛着了,
强忍住咳嗽的冲动,眼泪却无法控制,流出来挂在眼角。我用手悄悄抹掉,听导
师说话:“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小陆,你要仔细看一遍,并且要研究一下,这一
次的案件,跟往常的都不一样。”
我连忙点头,郑重地接过那沓资料。资料看起来很厚,但并没有多重,文件
袋上那个火红的密字一直烙到我的心里。我拿着它,一溜小跑回到了宿舍,将门
锁死,电话线拔掉,手机关机。现在,四周一片安静,我的心怦怦大跳,因为紧
张而颤抖的手指,费力地解开了文件袋,抽出资料。A4白纸上蚂蚁般的黑字,统
统爬到了眼前。
嫌疑犯:段瑜被害人:白铃时间:2003年7 月13日等等,不对劲,现在是2004
年秋天,而叶浅翠告诉我,她的奇怪经历发生在今年的暑假,大概是7 月份。段
瑜已于2003年7 月13日案发入狱,绝不可能再在2004年7 月到平凉旅游。那么叶
浅翠在重雾凶宅里碰到的段瑜又是哪一位呢?
难道她真的是癔症发作,产生幻视幻觉?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我强行掐
灭了。我继续往下看资料,一页一页,两眼一眨不眨,唯恐漏过一字。这份资料
包括嫌疑犯口供、证人口供、被害人家属口供、审讯记录、精神病专家对段瑜做
出的精神鉴定,很详细,也很啰唆。
2003年7 月10日,段瑜与女友白铃一起去平凉旅游。根据段瑜的交代,他们
当时玩得很开心。7 月12日,两人去爬附近的莲花山,下山时起大雾迷路了。两
人发现了一幢房子,朱红的木门,殷切的主人,可口的饭菜,他还特别提到了一
味红烧肉,十分可口,还提到开饭时,客厅的钟表敲了一下,正好是七点(截止
到这里与叶浅翠叙述大致相同)。吃完饭,主人安排了房间,他与白铃各一间,
两人白天爬山累着了,所以早早歇息了。结果他一觉醒来,居然在山脚下乱草堆
里,自己浑身疼痛,而白铃不在身边。他四周寻找,都没有看到白铃,但是警察
出现了。段瑜的口供到此就结束了。
诡念第七章(4 )
证人是当地的一个山民,七十来岁的老人家,他就住在莲花山山脚。半夜里醒来见树林里有火光,深怕那些旅游的人不小心,放火烧了山林,就起身想要去
提醒一下。谁知到了林子里,居然看到有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烤得金黄的人头
在啃,当即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那年轻人已经不在树林里了,火堆、人
头也全没了,他报了案。
警方根据证人的叙述,从段瑜胃里取出了未消化的肉,经过DNA 鉴定,证明
是白铃的,正式逮捕了段瑜。可是经过大大小小的审讯,对于7 月12日晚上八点
到7 月13日早上八点,这十二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段瑜就是摇头不知。
而警方也没有找到段瑜说的那幢朱门的古宅。最为重要的一点,警方始终没有找
到白铃,她就此消失了,没有任何痕迹,不管是黄金烤猪头,还是无限委屈地浮
在水缸里的躯体。
诡念第八章(1 )
去见段瑜那天,是个雨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市区通往监狱的路坑洼不平,车子不停地做神经质的颠簸运动,也不知是否有零件被震松了,发出
哐当哐当的声音,直抵我的肺腑深处。
雨汽迷漫,手指无论触及何处,都有一种黏糊糊的不洁感觉。陪同我们一起
去的是名叫苏桐的警官,据说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一路上,他只是抽烟,只字
未提案子与段瑜,也许是他觉得这种天气,不适宜讨论一些不愉快的事。也许是
他怕他定型的思路妨碍了我们对段瑜的正确判断。不管怎么说,这个长着络腮胡
子的大个子男人,天生有一种严肃、能干的外表,看起来就是干警察的料。
我们先到会客室的,狱警送上温热的茶,不见得是什么好茶,但茶香冲淡了
潮湿阴热,令人精神一振。然后段瑜被带进来了。
他是低着头进门的,我目不转睛也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但那青青的光头,
在暗淡的光线下分外地触目惊心。狱警去了他的手铐,然后带上门出去了。房间
里现在只剩下我、导师与他了,没有警察在场。这是导师一贯的要求,他见的是
病人并不是囚犯。
“段瑜,过来坐。”导师手指着面前的沙发呼唤他的名字,自然的就像叫自
己的学生。
段瑜抬起头,一脸的错愕,看清楚导师是个陌生人,错愕更盛。但他还是走
过来了,起初的脚步有些迟疑,是小步,然后变成了大步,三步内走到沙发边,
毅然地坐下。我与导师相视一眼,他的举动显示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完整的清明。
现在,这位杀死亲爱女友,并煮熟吃掉的嫌疑犯赫然在我面前。他的脸瘦削
而苍白,看来是监狱生活的结果。目光十分平静,并不回避我们的视线,相反,
他打量着我们,眸子里透出一股专注的神色。如果蓄上头发,如果脱掉囚衣,他
也就是大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的青年人。
半晌,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屑地说:“你们又是什么精神病专家吧?”他
毫不掩饰内心的疲倦、厌恶。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在那份警方的资料里有着十几
份精神鉴定报告,可想而知这位年轻人在一年里“接见”过多少位专家。不过他
对我们有明显的排斥心理,这不是好事情。
“放松点,年轻人,只是聊天。”导师试图打消他的排斥心理,“下着雨的
天气,喝喝茶,聊聊天不好吗?”
“不好。这样的聊天,一点也不愉快。”段瑜的表情忽然变得暴戾,语气也
变得急躁,“我不记得了,就是不记得。”无论是谁,要重复那噩梦,都不是件
开心的事。
房间里三人都不说话,段瑜呼哧呼哧的呼吸,嘴角扯出一个暴戾的弧度。不
知道为何,我对他油然生起了同情心。“平凉的风景很迷人吧?”我自己都不知
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特别是莲花山。”
段瑜诧异地看着我,然后脸色渐渐地变了,青中泛着铁灰色。他开始翻白眼,
双手弯曲成爪,艰难地捧着自己的脑袋,嗷嗷嗷地叫着,叫声凄厉,惨不忍听。
我与导师面面相觑。马上有狱警冲了进来,从怀里掏出药瓶,手忙脚乱地倒
出几粒药丸,纳入段瑜口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倒在沙发上。苏桐警官站在
门口,冲导师招了招手,示意有话要说。
导师出去后,狱警也出去了,房门虚掩上了。我冷眼看着面前沙发上躺着的
段瑜,他用手掩着脸看不清楚表情,胸膛频繁地起伏着。
“装得挺像的嘛。”空气随着我这句话凝住了,段瑜急促的呼吸声也停止了。
他慢慢地拿开掩着脸的手,脸上的笑容扭扭弯弯的。
他瞥我一眼,说:“你在说我吗?”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我冷冷地反问。他不回答,只是盯着我看,眼神古
怪。窗外的天色更差了,黑黑的云层堆得很厚,周围的光线暗下来,段瑜的眼睛
特别地明亮。
“你认识一个叫叶浅翠的女孩子吗?”
“谁?叶浅翠?”段瑜略作思索,然后摇头,“不认识,从来没有听过这个
名字。”
没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大为震骇,居然无语了。一声霹雷响彻天地,
震得我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偏头看着窗外,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哗啦震耳欲聋。
段瑜依旧躺着,眼睛余光斜睨着我,估摸着在掂量我的分量,在猜测我的居
心。不过,看来他一无所获,所以他的神色慢慢地变得迷惑。“你是谁?你是那
个人的助手吧。”
他是个聪明的人,看出我如此年轻,肯定不是所谓的精神病专家之流。我对
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因为我是谁根本不重要。我思索片刻,回想起叶浅翠的经历
中他们初见面的一节,当下毫不犹豫地学着白铃说:“左看右看,你哪有美玉的
样子呀?分明是一块烂木头。”
当然,我是学不了白铃的语气,但是足够让段瑜倒抽一口气,像弹簧一样从
沙发上弹起。他的嘴唇颤抖不已,“你,你怎么会……”
我继续往下说:“雾浓得像粥一样,橘黄色的门灯静静地照着华丽的朱红大
门,那个叫秋姨的老妪为你们开了门……”
段瑜的脸色越发地白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这
些?难道,难道你也到过那个房子?”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眸子里现出希望的
神采。
诡念第八章(2 )
我避而不答,继续往下说:“那幢古老典雅的宅子,有一种力量,能叫人渐渐地失去理智,变得疯狂。”
“哦,天哪,是它,是它。白铃,我的白铃。”段瑜捧着脑袋,语无伦次。
这一次他并不是装的,他提到白铃时,目光中那种泫然欲泣的神色,叫我的心跟
着抽紧。“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当我醒来,有人告诉我吃了白铃,多么可
笑的事!我爱她,我要跟她结婚,我们要永远地生活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会吃了
她呢?白铃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瞪着我,目光赤红。“你怎么会说白铃的口头禅?你见过她,
是不是?你一定见过她,快告诉我她在哪里?”他的声音越说越响。我瞟了一眼
虚掩的门,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居心,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
歇斯底里是扮出来的。
“有一个女孩,她今年夏天去平凉旅游,她说看到你们了,还跟你们说过话。”
我压低声音。
段瑜露出怀疑的神色,“今年,怎么可能!”随即他又说,“她见到白铃,
那说明白铃还活着是不是?”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是否该跟他说出真相。他瞪大眼睛盯着我:“求求
你快告诉我,白铃她还活着是不是?”
“她看到你杀了白铃,并将她的脑袋烤熟。”
段瑜足足怔了半分钟,然后尖叫:“胡说,你胡说,你们全在胡说,你们全
在诬陷我,你们全是浑蛋,你们这帮王八蛋……”他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警察,
哐啷一声,门被推开,大家全拥了进来。
看到状若癫狂的段瑜,苏桐警官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示意狱警将段
瑜带了下去。片刻房间里只剩下我、导师与苏桐警官三人了。苏警官瞟了我一眼,
说:“罗教授,我看段瑜目前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要不改天吧?”
导师不卑不亢地说:“苏警官,我们是来对他进行精神鉴定,要是他始终情
绪稳定,还怎么鉴定呀?”
“这个嘛,呵呵,罗教授说的有道理,我看等他休息一下再问吧。”他看着
我,“这位小陆同志是你的学生吧,嗯,年轻气盛呀,得向你导师好好学习一下
呀。我去看看段瑜好些没有。”他说完,径直出房了。
我琢磨着他的话别有用意,正想问导师,导师使了个眼色,我识趣地闭上了
嘴巴。过一会儿段瑜又被带进房里,径直在沙发上坐下,耷拉着脑袋。
谈话继续,乏善可陈。我履行了打字员的职责,一声不吭。而段瑜继续扮演
着典型的反应性精神病患者,他演得很好,我相信他接受过专业人士的指点。他
家有钱有权,足够令一些唯利是图的专业人士为其卖命。导师的神情冷峻而严肃,
越到后来越是如此。
离开监狱时,雨还在下,满路泥泞,车子不停地晃动。苏桐警官出乎意料地
变得爱讲话了,跟我们说着破案过程中的趣事。不过我与导师兴致全无。
回到学校已到晚上八点多了,我跟着导师回到他的办公室,他开始一直在抽
烟,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我有些不安,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因为他是专业人
士中的专业人士。忽然,他掐灭烟,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我说:“小陆,这事情
你怎么看?”
“他看起来,有着反应性精神病的初兆,还有一些癔症的症状,具体还需要
更深入的观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说了谎。
导师摇头不已,说:“小陆,你的观察力还不行呀。这小子一直在装,装的
是挺像的,蒙蒙一般人还可以。”
我心里大为钦佩,导师就是导师,不愧是心理学界的领袖人物。导师继续说
:“直接出报告吧,由你来写。”
“可是……”我犹豫不定,“7 月12日晚上八点至13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段瑜似乎真的不知道。”我看过以前的精神鉴定报告,曾有
几位专家给段瑜实施过催眠,试图唤醒他的记忆,不过结果都是失败。每一次催
眠,段瑜说到7 月12日晚上八点他睡下后,然后就直接跳到了13日早晨。
“嗯。”导师也露出沉思之色,“是的,这确实是个疑处,匪夷所思。不过
那问题属于警察的工作范畴,我们要确定的只是他的精神状态,他十分正常。”
我知道导师的结论一下,等于给段瑜打了个大大的叉叉。不过导师今天的表现大
异于平常,事实上他的好奇心非常重,没有理由碰到一个疑处,而不去试图想清
楚想透彻的。似乎,他对段瑜有一种反感。
随后导师告诉我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反感段瑜。原来段瑜第一次假
装发病时,苏警官叫了导师出去,居然长篇累牍地告诉导师段瑜的背景。言下之
意,无非是要求导师自己心头放杆秤,手下留情。导师平生疾恶如仇,看不惯滥
用特权。何况段瑜又扮假扮痴,他自然深恶痛绝。
“不过,如果白铃真的是段瑜杀的,就算他为了逃避,将自己这段时间的记
忆封锢,在催眠的状态下,也应该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导师又点了一支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除非……那段记忆不属于他。”
“怎么可能?”导师摇头,然后他忽然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目光变得严厉,
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小陆,你已走上了歧途。要想成为一个杰出的心理学家,
必须要坚持无神论。我宁愿相信人不是他杀的,也不愿意你冒出这种奇怪的论调。”
他一直视我为得意弟子,待我极好,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过话。我连忙点
头,额头冒出汗来。
诡念第八章(3 )
“好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他摆摆手,我如获大赦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外面的雨停了,但起了雾,非常大的雾,往日熟悉的校园一下子变得
诡异而迷离。想起叶浅翠的描述,那天她碰到雾应该比今天的雾更大。我在雾中
慢步而行,希望这雾将我带到有着一扇华丽朱门的古宅、阴沉的老妪、苍白的女
主人……
因为刚下过雨校区里的行人并不多,雾又大,我走得很慢,扑面的雾气让我
有种说不出的迷离感觉。迎面蓦然现出一个人影,穿着白色的衣服,婀娜多姿,
似曾相识。我的心一阵狂跳,不由自主地迎着她走去。她顿住脚步,扬起眉毛瞪
我一眼,白玉兰一般的脸庞有着掩饰不住的阴霾。
我被她的神色吓得脚下一滞,一念间她忽然加快脚步,从我身边穿过。待我
回过头后,她已没入重雾里,只剩一个模糊的背影。我怔在原地,想不明白为什
么叶浅翠看到我有这样的神色?几天前,我们才在饭堂里言笑甚欢,怎么这么快
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雾很大,她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回过神来,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
追了上去。在叠叠夜雾中追踪他人,最大的好处就是雾大,不容易被发觉,最大
的坏处也是雾大,很容易追失。可是叶浅翠一直在我前面视野范围内隐没着,有
几次当我以为失去她的踪迹之时,顿足张望,一定睛她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前面。
她好像有目的地引导我前进,就像扯木偶的线,而我则成了那个木偶。我一
直留意四周的景物,虽然因为大雾而不甚明晰,但还在学校里,所以我放心大胆
地跟着她。穿过一栋栋的教学楼,路渐渐地冷清了,路灯晕黄虚飘。我认得这是
去小松林的路,心中开始发毛了。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有乱怪力神的传说,比如说
神秘的台阶、哭泣的宿舍、蛊惑人心的深潭,诸如此类,不一而全。我们学校最
玄乎的便是这小松林,这本是一个情侣幽会的好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有一
对情侣幽会时被人捅了二十八刀,从此林子里便不得安宁。总是有着尖刀捅穿肉
体发出的噗噗声响,而且隐约还有声音在数数:1 ,2 ,3 ……久而久之,小松
林便成了邪地,少有人迹,松树倒是越长越茂盛,郁郁葱葱地遮天蔽日。
有关小松林的邪闻,经由每届学生的口流传下来。记得我刚进校门时,同寝
室的学长就一本正经地告诫我:记住,这是真的,千万千万不要去小松林。这几
年我忙于学业,早将这码子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却蓦然地浮上脑海,甚至连
当时学长的表情都宛然眼前:严肃,凝重……
小松林赫然已在眼前,黑黢黢的一片,路灯的光晕被夜雾紧紧地拘住。想起
旧闻,我的脚步略有迟疑,可叶浅翠已经进了小松林了。事后我细想,其实我并
没有看到她确确实实地进入林子,只因为当时我耽于旧闻,心有所悸,稍稍走神,
一定睛不见了她的身影,想当然地认为她进了林子。
我一咬牙,几乎是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也钻进了林子。黑,是第一感觉。
一会儿,目光适应了黑暗,已看不到叶浅翠的身影。林子里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吱
吱声,像老鼠在叫。我循声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因为下过大雨,地面十分潮湿,
稀泥和着松针成了天然的地毯,脚踩在上面毫无声息。
没有多久,或者说没走几步,我看到了前面有个人影蹲在地上,穿着白色的
衣服,全神贯注地看着地面。之所以说全神贯注,完全是从她当时一动不动的背
影判断出来的。她有一头黑黑的长发,是我熟悉的那种,是叶浅翠留着的发型。
但是我还是不敢肯定是叶浅翠,潜意识里我也不希望是她,在黑暗的松林里,她
蹲在地上,即便什么事都没干,也足够诡异了。何况她还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清
晰、尖锐,像刮锅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继续悄悄地走近,想看清楚她在干吗?一步一步,我看到了白色的小脑袋
……老鼠,生着赤红眼睛的白色老鼠,像人一样地后脚直立,排成一列整齐的长
队。
“啊……”沉闷而骇然的叫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与此同时,蹲在地上那
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对红色的眼睛爆出邪异的光芒瞪着我。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眼前忽然一黑,不,并不是我晕倒了。而是眼前的人影和白色老鼠消失了,只有
一团黑气,蠢蠢欲动地浮在前面,变幻不定。那么黑,应该是看不到的,可是当
时我全身的毛孔感觉到这团黑雾的寒气,变幻不定,甚至还能听到它隐约的咆哮
声。那奇怪的吱吱声依然在响,频率与节奏都比方才要快,听起来像是笑声,老
鼠的笑声。
我连退了几步,黑雾也跟着进了几步,跳跃欢腾。脚趾一阵剧痛,我一低头,
只见一只白色的老鼠趴在我的鞋子上,仰着头冲我龇牙尖笑着,更多的老鼠从四
面八方拥过来。再也无法忍耐这种骇异,我大叫一声,转身飞快地逃跑。
诡念第九章(1 )
一路狂奔,直到教学区我才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这边的雾已淡了许多,路上往来的同学惊异地看着我。我拖着脚步走到路旁边的
石椅上坐下,胸脯还在急促地起伏,两腿也在微微发颤。高大森严的教学楼寥落
地开着几盏灯,昏黄色的灯光从高处洒落,只照着半空。路旁的一柱路灯将我的
影子拉长,落在石泥路上,供来往的同学踩来踩去。
不知何处飘来零星笑语,让我的心头大畅,有种回到人世的感觉。我艰难地
做着吞咽的动作,干燥的喉咙像是刀片在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是眼花
了。老鼠怎么能像人一样地直立后肢呢?蹲在地上的白衣服女子是谁?方才我看
到那双赤红欲滴的眼睛,过于震骇,完全没有留意她的长相。而且在极短的时间
内,忽然浮起了黑雾,挡住了我的视线。
坐了良久,我缓过劲来,那种浑身虚脱的感觉才淡却。夜将深,路上的行人
越来越少了,雾也渐渐消了。我坐在石椅边时,一直留意小松林的方向,那个白
衣服的人始终没有出来。当然小松林通往校园其他地方的路不止一条,也许她从
其他路回校区了。她究竟是谁呢?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再回到小松林看一下,
我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念头,但心有余悸,念头刚起我的小腿肚子就抽筋。这种自
然的心理反应,我也无可奈何。
慢慢地往宿舍走去,经过女生宿舍群时,我忽地心中一动。虽然叶浅翠并没
有告诉我她的寝室号,不过那次与魏烈聚餐时听他提过,虽然只有一次,但当时
就像烙铁一下印在心头了。我犹豫半天,磨蹭着走到7 号女生宿舍楼下,我从楼
下的电话亭拨通了叶浅翠宿舍里的电话,捏着鼻子问:“请问叶浅翠在吗?”
“翠翠,是找你的。”接电话的姑娘声音很脆。
“啊?这个时候,谁会找我呀?”叶浅翠的声音隔了些距离传来,有些虚飘,
不过听得出来她很惊讶。
“是男的,说不定是你的……”接电话的姑娘哧哧地笑着,跟着屋子里的其
他女生也发出同样的笑声。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叶浅翠发嗔的声音也十分动听。我拿着话筒微微
发痴。
电话筒那边响起了拖鞋的声音,然后叶浅翠婉转的声音响起:“嗨,哪一位
找我呀?”我一下子怔住了,实在想不起找她的理由,可是又舍不得挂断电话。
她半天听不到回应,也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说:“喂?”我依然不
吭声。叶浅翠说:“真是奇怪,小蓉,电话怎么没了?”
那名叫小蓉的女生说:“怎么会呀?刚才……”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吧嗒一
声话筒挂上了。我恋恋不舍地放下话筒,靠着电话亭的侧壁微微发呆。过了一会
儿,我又拨了叶浅翠宿舍的电话。
这一次是叶浅翠接的。
“我是陆林,在你宿舍楼下,你能下来一趟吗?”
她听到我报上名字后,微微吃了一惊,犹疑片刻,说:“好,等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下来了,面容平静,白玉兰的脸庞一双深黑色的眸子,眼神里含着
梦幻般的柔和,“这么晚,你找我有事吗?”
我看着她身上的粉蓝线衣,暗暗嘘了一口气。“没,没,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叶浅翠迷惑地看着我。我与她虽然相识,但在深夜里到宿舍
找她,是比较突兀的事。
“不,不,有事。”
叶浅翠微微蹙眉:“有事,还是没事?”
“怎么说好呢?”我仰头看远处的天空,雾早散了,天地充塞着大雨后的清
新味道,近树随风摇晃,偶尔会掉下几滴水。“是有事……”我寻思着要将段瑜
的事情告诉她,然而说出口却变成了,“刚才起了好大的雾。”
“哦。”她依然一脸迷惑。
“对了,你知道小松林吗?”
“小松林?是不是学校东隅那片松树林呀?”
“是的。”
叶浅翠露出怯意:“你好奇怪呀,好端端说起小松林,那个地方白天看起来
都阴森森的,而且隔壁寝室的学长还告诉我们,那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她眨
着眼睛,目光里露出研究的神色,“你真的好奇怪呀。”
我想任谁见到我这个样子,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对不起,发生了一些事,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
叶浅翠面容一肃:“发生什么事?跟我有关吗?”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把段瑜的事情告诉她。“不,现在还不能肯定跟你有
关,也许会跟你有关。唉,我也没搞明白。”
叶浅翠露出好奇神色,“是什么事?肯定跟我有关吧,否则你怎么会这么晚
来找我呢?”她可真是冰雪聪明呀,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搭腔。她神色凝重地请
求我:“请你告诉我吧,是不是跟我暑假里的古怪遭遇有关呢?”
“不,不是,明天再说好吗?今天太晚了,熄灯时间到了。”我看到宿舍的
灯次第熄了。
“可是,这样子我会失眠的。”
“那事情一点也不严重,你放心好了,明天你来我向日葵办公室,我说给你
吧。”听了我这句话,她脸色稍霁,微微一笑说:“好吧,明天上午,我没有课。”
“好,那就明天上午见。”
叶浅翠微微颔首,欲言又止,然后转身往宿舍里走去。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
散,犹如黑色的瀑布,也如刚才遇到的黑雾。我轻轻地呸了一声,为自己最后一
个念头感到十分的不快。
诡念第九章(2 )
我一直目送她完全进入宿舍,然后转身慢腾腾地往研究生宿舍走去。才走了百米,手机响了。这么晚谁会找我?我疑惑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蓝色的屏幕上
闪着一串阿拉伯数字,不是固定电话,也不是手机,看起来是公共电话亭的号码。
我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一个粗粗的声音:“远离叶浅翠,她很危险。”
电话戛然而止,嘟嘟嘟的挂断声单调地重复着。初秋的凉风从我面上滑过,
肌肤一阵发紧。是谁?是想告诉我叶浅翠这个人很危险,还是告诉我叶浅翠现在
很危险呢?对方说话时是刻意地捏着嗓子,并且普通话很不标准、很生硬。
刹那间,我意识到这个打电话的人可能是某个认识的人,否则他(她)怎么
知道我在跟叶浅翠交往中,否则他(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又意识到这
个人可能就在校内,因为还在就学的关系,我与外界的人接触不多,知道我手机
号码的人屈指可数。一念至此,我忙不迭地四处张望,最近的电话厅离我约有二
十米,就在宿舍路旁,可一览无余地看到这里。正有个人影急匆匆地远去,他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距离太远没法判断他(她)的性别。
我快步跑到那个公共电话亭,找出一个硬币投了进去,拨了自己的手机,果
然现在屏幕上的号码跟方才的一模一样。我再走出电话亭,四处张望,那个白色
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宿舍,和衣躺下,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回想着今天晚上
毛骨悚然的遭遇、与叶浅翠的谈话、神秘的警告电话。冥冥之中,仿佛一只有力
的手正将我渐渐地拖进一个沼泽。
醒来后天大亮,看到窗外的艳阳,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有阳光真好,所有
的魑魅魍魉都不会存在。导师曾经说过,作为一个临床心理学从业者,一定要保
持自身心理的健康,否则如何去帮助别人?患有心理隐患的人的想法,多数荒诞
不经,诡诈、恐怖、离奇、恶心诸样齐全,当然,要说最古怪的,还是叶浅翠的
经历。
想到今天叶浅翠会来向日葵办公室,我特意地拾掇了一下自己。从宿舍到向
日葵办公室,这一段长路几乎是小跑着过来,才用了平常的一半时间。然后坐在
办公室里,满怀期待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隔三差五地抬头看着向日葵花丛前的
小路。
感觉已在办公室坐了一辈子,花丛后终于有个人影闪动,一阵狂喜冲上心头,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意识到自己过于轻狂,连忙坐下在面前摊开一本书,眼
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
轻轻地叩门声响起,我克制着快要泛滥的欢喜抬起头……叶浅翠站在门口,
低眉浅笑,带着初秋的一抹金色阳光。“来,进来呀。”我招呼。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她走近,探头看着我面前的书本。我傻笑说:
“没什么,随便翻翻。”一低头,看见书本是倒放的,顿时窘的无地自容。叶浅
翠扑哧地笑了,不可自抑,别转了视线看着窗外。
我赶紧收起书本,指着面前的椅子,说:“呵呵,坐呀。”她款款地坐下,
姿势端庄,显示出她的良好家教。看到这点,我忽然迫切地想知道她的父母究竟
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能生出如此空灵美丽的女儿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圆睁着眼睛,两只眼睛像夏日成熟的紫葡萄,一
直落到我心田深处。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始终
无法坦然地说出段瑜的事情。我心里在害怕,害怕她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段瑜
杀白铃的案件肯定在平凉是十分轰动的,在一个小地方,这样子的事情足够成为
百姓口头几年的谈资了。叶浅翠去平凉旅游,听到有人提起是正常不过的事,然
后她失足跌伤了后脑,开始癔想……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叶浅翠忽地笑了,说:“你看到了与我一模一样的人,然后是不是联系到我
暑假里的遭遇呀?于是你以为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呵呵笑着,十分欢
欣,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叶浅翠收敛笑容,说:“你说的那个人,我知道。她是我的姐姐,我们是双
生子。”
这一回我惊愕了:“啊?原来不是……”叶浅翠自然知道我指的是她经历中
遇到的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笑了笑,说:“也许那真的是幻觉。”她浮起了一个
厌倦的表情,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大想起,就当是噩梦吧。”
真的是噩梦吗?我十分怀疑,想起段瑜,想起昨晚小松林里赤红眼睛的白老
鼠,还有发出老鼠般吱吱叫的白衣女子。段瑜的事情,我本来想着要跟她谈谈的,
可是现在的叶浅翠已摆脱了噩梦,并且意兴阑珊地很不愿意重提往事,我有什么
理由将她再度拖进去呢?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才明白自己在逃避,不愿意面对叶
浅翠可能是癔症潜伏者这样一个事实。
“我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前几天她才来找我的。”
我一愣,心想怎么可能自己的亲姐姐,而且还是孪生子,以前会不知道呢?
她明白我的意思,继续说:“我很小父母就离婚了,各自带一个女儿,从不来往,
连电话都不通,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而且我有记忆以来,也从未见过父
亲。”她说是父亲而不是亲昵的叫爸爸,神情略有悲戚,眼睑又垂下,我看不到
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蕴藏了饱满的眼泪。但是她的不快乐,我清晰地感觉到
了,心也微微疼痛了。如此光洁美好的女子,居然出生于一个破碎的家庭。
诡念第九章(3 )
我大着胆儿伸手按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诚挚地说:“不要难过,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
她愕然地抬起头,青葱小手在我的手心里微微颤抖,双颊顷刻染成粉红。
“小时候,我看到别的孩子,父亲疼母亲爱,羡慕极了,也很难过。现在我长大
了,明白了事理,想想他们也许有着不得已的原因吧。”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呀,我的爱慕之心越发地盛了。
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然后我问:“你姐姐也在这个学校读书?”看来那天
食堂里见到的那个与叶浅翠一模一样的人和昨晚雾中遇到的那个酷似叶浅翠的人
应该就是她姐姐吧,两人生的真是相似呀。但是去小松林里的白衣女子是谁呢?
难道是叶浅翠的姐姐?想到这点,我不由得额头渗出汗来。如果真的是她,那叶
浅翠的姐姐可是位匪夷所思的人物。
“不是的,她在国外读书的,回来度假。”
“哦,她是学什么的?”
叶浅翠略作迟疑,说:“她学的东西很特别,专门研究一些灵异的事情,比
如说印度的瑜伽、非洲部落的咒语呀等等类似于X 档案说的东西。”
“真是够特别的。”我喃喃地说着,心头突地跳了一下。看来昨天晚上去小
松林的白衣女子就是她姐姐了。红色眼睛的直立老鼠,血色眸子的女人,招之即
来的黑雾,这些想必是叶浅翠姐姐从哪学来的巫术吧?一想到昨晚的事情,那对
赤红欲滴的眸子仿佛在朝我眨眼。我赶紧甩甩头,将昨晚的事情从脑海里抛出。
“见到自小分离的亲姐姐,很开心吧?”
叶浅翠沉默片刻,慢悠悠地说:“本来觉得这应该是件开心的事情,但是…
…唉,也许我们分隔太久,也许我们需要时间来适应来熟悉,现在对于我和她,
只是有着相同的血脉,有着相同的外表而已。”她苦笑一下,怅然若失。
“慢慢就会好的,血浓于水嘛。”我嘴巴这般说,心头其实好高兴,叶浅翠
还是应该跟她姐姐保持距离,什么非洲部落咒语呀,且不管管用不管用,光听名
字就叫人浑身不爽。
叶浅翠莞尔一笑:“嗬,怎么光说我的事?你也说说呀。”
“啊?”我摸着后脑勺,傻笑着,“说什么呢?对了,我叫陆林,今年二十
四岁,未来的职业梦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临床心理学家。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
都是普通职工……”
“啊。”叶浅翠嗔道,“谁要你说这些呀?”
“那说什么呢?”我感觉到自己的愚蠢无以复加了。长久以来,我只知道看
书、做实验、写报告、听别人倾诉内心的秘密、以专业知识劝解别人,至于跟同
年龄的娇俏女生应该聊什么,那不是我擅长的。我想起了姜培,要是他在就好了,
这家伙是个天生的说话狂,而且每次都说得女孩子咯咯乱笑。
叶浅翠被我的为难表情逗乐了,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地说:“说说你的工作
乐事呀,你除了设计迷宫给蜘蛛试验它的恐怖心理,还有没有其他类型的实验呀?”
“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呀!”我又惊又喜,这可是我的拿手戏哦。心理学是
一门实证科学,从心理学元年开始(那一年威廉。冯特在莱比锡大学创立了有史
以来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以来就是如此,实验是当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我
喋喋不休地说着,如何拿老鼠来做精确到毫秒级的刺激呈现,如何利用小兔子来
测试眼睛留意到的时空轨迹……
叶浅翠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提问,令我咂舌,怎么也料不到她一个学影像
物理学的,在心理学方面也有一定的基础。她浅笑,饶有兴致地说:“自从我在
暑假里遇到古怪的事情后,我就开始关注这方面的东西了。最近我看了一本有关
记忆的书,提到了错误记忆,你觉得我碰到的事情属不属于错误记忆呀?”
有错误记忆这类体验的人并不少。简单来说,就是明明各种证据都表明一件
事情确实没有发生过,但是自己就是强烈地感觉到拥有对这一不存在事件的记忆。
假如我不是昨天才见的段瑜,我一定大力地支持叶浅翠持这样的想法,至少可以
从噩梦般的遭遇里摆脱出来。姜培没有说错,叶浅翠的经历更类似于癔症中的朦
胧状态,用平常话来说是鬼魂附体,听觉视觉味觉都非常逼真,就像平常人真实
经历过一样。
我忽然想起姜培说的叶浅翠姑姑的事情,又想起叶浅翠刚才说她父母离异后
从不往来,这两个说法明显是相悖的,是谁说了谎呢?想了想,我问:“你有姑
姑吗?”
叶浅翠被我忽然冒出的问题弄得一愣:“姑姑,应该没有吧?我不太清楚,
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如果叶浅翠自己不知道,作为她同学的戴磊会从什么
渠道知道呢?我微微皱起眉。
“怎么了?”
“没什么。对了,马上‘十一’了,你有出去游玩的打算吗?”
提到游玩,叶浅翠变得雀跃了,声音里也透出些许的欢快。“有呀,我想趁
这个假期,将西川市的名胜古迹好好地看看。要不,你先跟我说说那些有趣的地
方吧?”
“‘十一’我有空,不如我陪你一起四处逛逛。”
叶浅翠莞尔一笑,半晌才说:“好。”我的心头一阵狂喜。
整个上午的时光便在我与叶浅翠的喁喁欢语里消磨尽了,当最后一节课的下
课铃响起时,我们都吃了一惊,有些惊诧于时间过得如此飞快。叶浅翠礼貌地同
我告别,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向日葵丛里渐行渐远,顿时心也空了大半。
诡念第九章(4 )
阴凉的向日葵办公室也因为她的离开,越发地冷清了。我缩在椅子里,枕着手肘,回想着她那些可爱的小动作:眨眼睛时睫毛如同扇子,羞红的脸真叫人想
咬一口,莞尔微笑时他人都要融化了……
不知何时,姜培进来了,用筷子轻轻敲打我脑袋,说:“喂,哥们儿,无端
端傻笑什么呀?是不是发花痴呀?”
被打断绮梦的滋味真差,我推开他的筷子,没好气地说:“靠,你才发花痴
呢。我的饭呢?”
姜培将饭盒扔到我面前,说:“哎哟,陆爷,你脾气好大呀。”
我白他一眼,说:“培哥,你也不赖呀。”
“得。”姜培在我对面坐下,抽动着鼻子说,“好香呀。”
“没追求,就学校这破饭菜香个屁。”我一边打开饭盒一边说。
“谁说饭香了呀?我说这屋里好香呀,特别是这张凳子。”姜培戏谑地看着
我,“嗨,哥们儿,刚才谁来了呀?”我脸上微哂,闷声不语。
“是哪个小妞呀?进展如何呀?”
我扔了块肥肉进嘴巴,吧唧着说:“什么小妞大妞,多难听。”
“哟,看来这妞有些分量,能让我们陆大帅哥动心,都替她说话了。”姜培
拿筷子将饭盒敲得梆梆响,“哥们儿,还当不当我是兄弟呀?连我都瞒,没人性。”
“我瞒你啥了,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
“至少得告诉我哪一个系哪一个班吧?长相如何呀?”
“你不是见过吗?”
姜培猛然悟到了,脸色一变,说:“靠,你不要告诉我是那个叶浅翠哦?”
我冷冷地睃他一眼,为他对叶浅翠露骨的偏见。“她有什么不好?”
“她什么都好,就是这个不好。”姜培用筷子敲着自己的脑袋。
“你胡说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得了癔症?”隐约的怒火在我心头燃起。
我本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慎喜少怒,可是一提起叶浅翠,我的情绪总是那么容
易不受控制,即使对面是多年的老友姜培。
“你忘了她姑姑的事?”
如果姜培不提,这事我还真的忘了。“说到她姑姑,我正想问你呢?叶浅翠
从小父母离异,她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方的亲戚,她的姑姑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姑姑的事情是戴磊告诉我的,具体我不清楚。”
“好,你告诉我戴磊是哪一系哪一班的,我自己去问他。”
姜培定定地看着我,说:“有必要吗?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
“当然有。告诉我戴磊的系别班级就是了。”
姜培看着我默然不语。片刻,我恍然大悟:“莫非是你说谎?”
“没错,是我编的。因为我不想你跟她交往,尽管我不了解她,但直觉告诉
我,这个女孩子有很大问题,我不想让你陷进去。陆林,你还是不要同她交往。”
他很少呼我名字,除了觉得谈话内容关系重大时。
“好笑!你又不是我,凭什么来替我做这样的判断!”我十分生气,声音很
大,姜培惊诧地睁圆了眼睛。他不再说话了,平日的嬉皮笑脸荡然无存,脸色出
奇的平静、慎重,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地变得复杂。
空气里有着微弱的嘶嘶声响个不停,仿佛是裂帛声。我与他之间虽然隔着桌
子而坐,感觉上中间忽然空了许多。隔了一会儿,他拿起饭盒,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懊悔地垂下了头,可能有些话已伤到他了,伤及我们多年的情谊。听到他
远去的脚步声,心头泛起强烈的冲动,想要冲上去揽住他的肩,男人之间哈哈几
声,小争吵就会烟消云散。但是我终究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脚步声彻底地消失。
向日葵办公室还没有从刚才的争吵里恢复过来,空气里有种奇妙的不和谐的感觉,
让我处在这个空间里浑身不自在。
后来手机响了,是导师办公室的电话。“小陆,你过来一趟,到我的办公室,
快点。”
导师最后两个字“快点”让我意识到有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我放下饭盒,
近乎一路小跑冲到导师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位客人,一男一女,全是中年人,
衣着贵气,气质雍容。我冲他们微微颔首,然后迷惑地看着导师。
导师指着那两人说:“这两位是段瑜的父母,他们有事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