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集 作者:大袖遮天
故事一:那些花儿。(这篇文章好像是06年写的)“走吧,快走!”黑暗中有人低声说道。几个模糊的影子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来到了街对面的这条小巷里,路面上划过一串细小的脚步声。黑影们在暗淡的星光下显得不很真切,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若隐若现。他们聚集在一起,朝两边张望着,在春天的夜晚里,似乎有些不禁寒冷地瑟缩着身子。
巷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的声音,黑影们慌忙躲到墙壁突出部分的后面,遮挡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当那阵声音过去之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他们犹豫不决地从巷子口里探出头来,小动物般的头颅朝两边张望一下,便灵敏地从巷子里钻出来,排成细长的一列,在稀薄的星光里沿着街道边建筑物的墙根行走着。这是一些小巧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某些直立行走的小动物,他们弯曲的身体在墙壁上和路边上投下了几乎看不出来的阴影,倘若不仔细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里还有这么一群活动的生物。
1、2、3、4、5——倘如有人在暗中偷窥,就能发现这里一共有五条小小的黑影。他们急切而谨慎地前进着,仿佛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似的,在每一个转角处都没有任何犹豫,即使在黑暗中,他们也能迅速辨别出自己的位置。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睡了,大部分的灯光也灭了,偶尔有灯光投射下来,这些黑影也会自动走到阴影里躲藏起来。
“快到了吗?”一个尖利而胆怯的声音问道。
“嗯。”
他们潜行过好几条黑沉沉的街道,其间有惊无险地晃过一些夜晚也不安分的人们,没有人发现他们。
前方的光芒开始变得强烈起来,尽管他们仍旧躲躲闪闪地行走着,但是耀眼的路灯光芒和越来越少的建筑物,很快就让他们暴露无遗。现在可以看出,这是5个8、9岁左右的孩子,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这使得他们的身体看起来古怪地变形了。他们在试图躲避灯光失败之后,发现四周并没有多少人出现,便放弃了躲藏,这使得他们的行动速度更快了。很快,他们就越过灯光璀璨的主街道,在两个醉酒夜归的青年惊奇的目光里飞快闪过,从一大片刚刚冒出新叶片的万年青旁绕过去,中间又绕过无数的花坛和树木,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栋黑沉沉的建筑。他们在建筑前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紧锁的铁门内眺望一阵,什么也看不清楚。
“到后面去。”一个头发短得近乎光头的男孩低声道。
他们又猫着腰,绕过长长一截墙壁朝屋后走去。背上的背包在这个姿势下显得更加沉重,即使是在仍旧薄寒的春夜,他们的额头上也开始滴下了汗珠。绕道建筑物背面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坐在建筑外墙的边缘上喘气。休息了两分钟之后,他们悄悄靠近了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关得紧紧的,看起来和其他窗户毫无两样。但是,当他们刚刚走到窗下时,窗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有人拨动着插销,窗户被推开了。孩子们本能地将身子隐藏在窗下。
“贺澜江,你们来了吗?”是个女孩颤抖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孩子们纷纷从窗户底下钻了出来。窗户已经大开了,说话的女孩和他们差不多大,穿着一身运动装,手里提着一个背包,从窗口探出头来,满脸紧张的神情。看见孩子们之后,她的紧张略微松弛了一点。她回头朝黑沉沉的室内望了望,便奋力举起手中的背包,将背包递给窗外的孩子们,自己抬脚跨上窗台,爬了出来。
下面的孩子们小心地将她接了过来。
“贺澜江……”女孩急切地对着光头男孩想说什么,却又赶紧捂住了嘴。
室内似乎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6个孩子都屏住呼吸蹲了下来,6双圆眼睛在交换着惊恐的目光——然而,那脚步声从女孩刚才爬出来的房间门口走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他们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人敢再说话,贺澜江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这支增添了一个成员的队伍像来的时候一样,弯腰蹑足地离开了这栋建筑物。
他们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走着,从黑暗进入光明,再重新进入黑暗,最后,他们离开了城市的中心,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朝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某个方向走去。
“现在可以说话了。”黑色的路面上既没有灯也没有行人,就算偶尔有汽车经过,也没人会注意到这些在树荫底下的身影。贺澜江摸了摸自己头顶上像刺一样短而硬的头发,示意大家停一会。
“你们都认识了吗?”他问。
所有的人都摇了摇头。
“那先认识一下吧。”贺澜江飞快地在各人身上指点着,他首先指着那个刚从窗口里爬出来的女孩,“这是龙棋,”又指着另外两个女孩道,“高的这个是5年级的韩俊秀,胖的这个跟我同班,李芦。”
“我叫岳远山,”另外一个男孩赶紧自己介绍自己,“这是我同班的周奎。”
“介绍完了,赶紧走吧。”贺澜江挥了挥手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做老大的感觉。其他的孩子没有异议,大家加快脚步沿马路一直朝前走去。
走了两个多小时后,大家的体力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年纪比较小的岳远山和周奎眼皮开始打架,走起路来也东倒西歪。贺澜江勉强撑着眼皮,赶鸭子一样拨弄着他们:“别掉到田里去了,朝中间走点。”
“还有多远?”龙棋喘吁吁地问。
“快了。”贺澜江指着前方一栋模糊的房子。看见了目标之后,大家的精神都振奋起来,努力拖着脚步朝那房子走去。
那栋房子位于公路边不远处的田野间,背靠着荒山,在黑夜间,几颗淡淡的星星悬挂在房屋上空,勉强能够辨认出那房子的轮廓。穿过带着露水的田垄,沿着一条两边长满灌木的小泥巴路朝上爬了几米,就到了房子的跟前。一道生锈的铁门拦在面前,门边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原本写着的大字已经剥落了许多,依稀可以辨认出“小学”两个字。
“这就是我舅舅小时候读书的地方,”贺澜江说,“现在已经废了,我们可以住在这里面。”他带头朝那边走过去,其他几个孩子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用力拉扯着背包,跟在他的身后。
学校虽然已经废弃了,铁门却依旧上着锁。贺澜江和岳远山两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其他的入口。回到门前时,其他四个孩子已经将背包取下放在地上,各自坐在自己的包上打着瞌睡。
“现在别睡,先进去再说。”贺澜江叫醒他们,自己在门前打量了两下,推了推门,门上簌簌地落下许多锈蚀的铁粉来。他将包放在地上,试着朝铁门上爬去。铁门上一格一格的铁栅栏,这个时候成为攀登的阶梯,没多久他就爬到了顶端,从这里朝下望,可以看见其他孩子正仰头望着自己。
“小心点。”龙棋担心地说。
铁门顶端有一些竖立的尖刺,像一把把的刺刀矗立在顶部。幸运的是,这些尖刺之间的间距很大,贺澜江小小的身体,稍微缩了缩便钻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尖刺组成的围墙,抬着腿一跨,便到了门的另一边,很快就站到了校园内部。其他几个孩子鼓起勇气,一个接一个爬了过去,龙棋爬到顶端的时候忍不住哭了起来,转身想要回去,跟在她身后的李卢轻轻推了她一把:“不能回去了。”
是啊,已经不能回去了。从门顶上朝远方望,天地都笼罩在黑暗中,遥远的城市露出尖尖的屋顶和烟囱,像是黑暗海洋上的船。龙棋眺望了一会,回过头来,战战兢兢地爬了下去。
最后一个孩子也爬了过来,大家在校园内站成一排,面朝着铁门望了好一会,又互相看了看,忽然同时吁了一口气。
好半天,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是这么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韩俊秀小声道:“这里安全了吧?”
“嗯。”贺澜江用力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贺澜江凭什么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既然有个人愿意承认这是个安全的地方,对这几个孩子来说,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大家跟在贺澜江身后,穿过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校园,小心地避开脚底下破碎的瓦片和砖块,慢慢地走进一栋黑沉沉的教学楼。教学楼的走廊对外敞开着,每个教室的窗口都像一只漆黑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们。女孩子们有些害怕地缩在了一起,男孩们硬着头皮打头阵,他们像一串蚂蚱一样紧挨在一起移动着。贺澜江推了推一间教室的门,门坚固地矗立着,一动也不动。
“大家都找找,看有没有开着的门或者窗,我们今晚要睡在里面。”他说。
于是大家壮着胆子在一楼的走廊上分开来,各自推着不同的门和窗,没多久,周奎发现了一扇没有上锁的门,他猛然将门推开——“吱呀”的声音蓦然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大家都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后,连忙跑到了敞开的教室里。
教室里堆满了课桌和板凳,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几个人刚走进去,就被蜘蛛网兜了满脸,只好又退了出来。周奎跑到走廊外的空地上,拔了几把长草挽成一束,挥舞着冲进教室,将蜘蛛网扫荡一空之后,贺澜江从包里掏出两支蜡烛点燃,放在课桌上。大家从课桌堆里抽出几张比较平整的,擦干净了,便躺了下来。龙棋在桌子上稍微动了动,不小心差点掉了下来,被睡在身边的韩俊秀一捞捞住了。
“谢谢。”龙棋下意识地说。
这句话刚出口,她便打了个寒噤。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在蜡烛光里惊恐地望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捂着胸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大家仍旧望着她,就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全身绷得紧紧地,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很久,韩俊秀才道;“别说那两个字。”
“嗯。”龙棋点了点头。
大家这才松弛下来。
大家静静地躺在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后来蜡烛烧完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中有人响起了鼾声。
龙棋在窄窄的课桌上悄悄翻了个身。
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说“谢谢”这两个字呢?
她想了这么久,始终没有想明白,脸上不由痒了起来,她用手轻轻地挠了挠,却越挠越痒。
身边的某个人在梦里呢喃了一句“夫人,谢谢啊。”这几个字让她全身都颤抖起来,恐惧从头到尾浸泡了她,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
我们在害怕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跑出来?
自己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夫人,谢谢啊!”又一声尖利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龙棋猛然惊醒了——原来只是个梦。其他几个孩子正安静地睡着,就在自己的身边,这让她觉得很安全。在梦里,她忘记了一切,却又听到了那恐怖的声音,而那本来是他们拼命想要逃避的。
我们跑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躲避那句话吗?她已经睡不着了,索性用双手拢住膝盖,静静地想了起来。四周尽管黑暗,却没有令人恐惧的东西,窗外的天空黑得纯粹,星光早已隐去,天地之间浑然一片。有的时候,连黑暗也这么让人安心。
而在那里,遥远的地方,在这样深的夜里也闪烁着珍珠般灯光的城市里,即使是在灿烂的阳光下,也常常令她觉得毛骨悚然。
有多少罪恶就发生在阳光下啊。
起初,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什么,只是觉得校园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着。后来,就在她自己的班上,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男孩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来上学,但是谁也没有觉得不对头,老师和家长似乎都没有打算过问这件事,只有同学们在悄悄议论着。
“他们都失踪了。”韩小波悄悄将手拢在嘴边,凑近她的耳朵说,“他们都被怪物吃掉了。”
“啊?”她害怕地看了一眼韩小波,觉得他在骗人。可是韩小波是班上最诚实的一个孩子,他干吗要这么骗人呢?
“我没有骗你,”韩小波偷偷地说,“不止我们班,每个班都有人失踪了,他们说这是诅咒。”
她还想再听下去,老师走了过来,韩小波连忙坐得老老实实的,目不斜视。
那天放学之后,韩小波一个人偷偷溜出了教室。她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古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韩小波偷偷地穿过几栋教学楼,跑到了实验楼前的花坛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听什么。
她认真地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韩小波!”她喊了一声。韩小波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对她“嘘”了一声。
“你听。”他脸色雪白地望着四周,眼珠骨碌碌转着,四下里搜寻着。
“听什么?”她觉得害怕起来。
“有人在喊‘夫人,谢谢啊’,”韩小波小声说,“一直在喊。”
可是她仍旧什么也没听到。
当她偶尔一回头时,发现一个人正站在他们身后。
那是一个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脸上插了许多红色的花朵,看起来古里古怪。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害怕。她看了一眼韩小波——韩小波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看来他也很害怕。
脸上插花的女孩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每走过来一步,龙棋便觉得自己的恐惧加深一分,她想跑,但是双腿却完全动不了。
那女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近得可以看到毛孔的时候,他们看清了她脸上的花朵。
冷汗从她身体的每个毛孔里冒了出来,她感觉到韩小波的手也冰凉而潮湿,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的手已经牵到了一起,身体也紧紧靠在了一起,可是这丝毫不能给他们增加一点温暖或者安慰,因为他们的身体都冷得像冰块一样,并且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女孩脸上的花朵,既不是插上去的,也不是粘上去的,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看得很清楚,那是直接从皮肉里长出来的红色肉质花朵,像玫瑰花一样的形状,指甲那么大的红色花朵,鲜艳得像血一样。
龙棋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纸作的,薄而脆弱,一阵风就能把自己撕裂。她瞪大眼睛看着那女孩,恐惧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女孩在满脸的花朵背后说:“现在,你们开始跑吧。”
他们都怔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们一边跑,一边喊‘夫人,谢谢啊’,一共喊18声。喊完18声我就开始追。”说完这话,女孩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脸上摸了摸。
龙棋觉得脸上发痒,她看到韩小波的脸上起了一点红斑。
她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完全无法跑动。然而,她身边的韩小波突然挣脱了他的手,用力狂奔起来。
他穿着带钉子的军靴,跑起来的声音那么响,却还是没有他的叫声那么响。
他在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和军靴的声音混合在一切,每一声都好像敲击在龙棋的心上。
龙棋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飞快地数着韩小波喊出来的声音——韩小波,你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快啊!
韩小波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狂奔着,有几次他回过头来时,龙棋看到他脸上有一片鲜艳的红色,还没等她看清那是什么,韩小波又转回头去了。在他奔跑的时候,脸上长花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龙棋的身边,伤感地望着韩小波远去的身影。
“16、17、18!”龙棋蓦然一惊——韩小波已经数到了第18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她转头望向那个女孩,身边却已经没有人了。再一看,女孩已经到了韩小波身边,她像一片红色的云一般朝韩小波笼罩过去,韩小波在她的身体下扑倒了。龙棋尖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害怕,猛冲了过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稀听到那女孩充满歉意的声音,接着,一阵风吹来,那女孩的身体像雾一样飘散了。
韩小波 韩小波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她转过身来。
她又是一声尖叫,连忙捂住了嘴。
韩小波的脸上,和那个女孩一样,盛开出许多艳丽的肉质红花。
“韩小波……”龙棋又担心又害怕,喃喃地喊和韩小波的名字,朝他伸出手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后退。
韩小波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的忧郁,她从来没想到小孩的眼神也能那么忧郁。
“现在,你开始跑吧。”韩小波说。
龙棋惊慌地看着他,颤抖着道:“我是龙棋,韩小波,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跑吧。”韩小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你喊那18声。”
那么这算是放过我了吗?
“但是你怎么办?”龙棋望着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跑!我快要后悔了!”韩小波暴躁地对她挥舞着拳头。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迈开腿便跑了起来。中途,她回过头望了望,韩小波正慢慢地躲进树丛中,那张脸仍向着自己的方向,就像是树上展开的一丛鲜花,花丛后一簇悲伤的眼光,即使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龙棋也仿佛看到那目光在粼粼闪动。
第二天,韩小波没有来上课。
上到第三节课的时候,窗外传来一个女孩连续不断的喊声:“夫人,谢谢啊!夫人,谢谢啊!”这声音像锥子一样扎在龙棋的耳朵里,她隐约猜到了什么,猛然冲到窗户边。
她看见楼下的花坛边上,一个女孩边跑边喊着,每喊一声,脸上就冒出一朵红色的蓓蕾。
她看见在那女孩身后遥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影子静静地站着。
她看见韩小波像一片红云般飞奔过来,朝着女孩笼罩下去。
她看见韩小波最后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好像他知道她一定会在这里看着他一样——也许他是故意选择在这个地方,好让我再看看他。
再看他最后一眼!
她看见韩小波在风中慢慢飘散,那女孩满面的的蓓蕾绽开成艳丽的花朵,慢慢躲进了树丛中。
老师命令她回到座位上去,她问老师是否听见了那叫声。
老师说没有,同学们也说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那叫声。
此后的每天,她都会听见那种声音——“夫人,谢谢啊!”惊慌的孩子的声音,男孩和女孩,还有逃命的脚步声,然后又归于寂静。
总是这样,学生在持续失踪,而人们依旧没有察觉。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妈妈,但他们说那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如果只是一个梦,为什么韩小波再也没有出现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消失了?
她只能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在无限的孤独和恐惧中,用力地捂着耳朵,让那种噩梦般的声音变得小一点。
直到那天,她躲在某个地方,捂着耳朵躲避着那再次出现的呼喊声时,她发现身边有几个人也和她一样捂着耳朵。
也和她一样有着恐惧和孤独的眼神。
她和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就明白对方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说出自己的遭遇,就成为了朋友。关于“夫人,谢谢啊”的故事,谁都没有提起,甚至连想起那件事,都会让他们颤抖。他们只是默默地互相鼓励着,直到再也无法忍受。
逃跑的建议是贺澜江提出的。
他说:“我们跑吧。”
“能跑到哪里去呢?”龙棋忧虑地问。
能有谁比开花的孩子跑得更快吗?谁能逃过去呢?也许所有的孩子最后都会开花,然后这世界上就没有孩子了。龙棋想到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孩子了,感到眼前无比的荒凉。
“总要试一试。”贺澜江说,“也许我们只有在这个城市里才会开花。”
“为什么会开花呢?”李芦问。这也是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
“不知道,”贺澜江摸了摸头,偶尔抬头看见了天上飘荡的黑色雾气,“也许是污染太严重了吧。”
于是他们就逃跑了,跑到这样一个没有污染的地方,应该算是安全了吧?龙棋又望了望天空——黑暗中,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被污染了。
何况开花也许不是污染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自从逃跑开始,整整一天,他们都没有再听到那可怕的声音,除了刚才在梦里听到一两声之外,今天是难得的清静的一天。
也许他们真的逃脱了。
龙棋憧憬地笑着躺下,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早晨,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龙棋被弄醒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如果是以前,她会感到害怕,然而,在逃脱了后的这一天,她心头十分安宁。
他们一定在外面玩呢。她想。
她慢吞吞地起床,梳好头发,拿着漱口杯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漱口洗脸,吃了点早餐饼和牛奶之后,这才走到空地上来。
在空地上,可以看见其他孩子的身影。他们正在左边的高坡上。
左边的高坡上,一百多级水泥台阶直通坡顶的礼堂,两边是观赏树和花坛。孩子们似乎在躲猫猫,弯着腰飞快地寻找着躲藏的地方,看不出谁在负责搜索,似乎每个人都在躲。
自从听到那种声音以来,她再也没有玩过躲猫猫了,今天,在阳光下,四周一片明亮,大家都在玩,她也想加入进去。
刚刚迈出一步,她便听到一声孩子的声音:“夫人,谢谢啊!”
她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不断响起,在校园内回荡着,阶梯上的孩子们四散躲藏着,她终于明白,他们并不是在玩游戏,他们是真的在躲藏。
也许昨夜听到的声音,也并不是梦,也许真的出现过那声音。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躲开。
龙棋满怀着恐惧,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便躲在了一棵冬青树下。
夫人,谢谢啊!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响过十六声之后,校园里恢复了寂静。
她又躲了一会,这才慢慢爬了出来。
一百级水泥阶梯上,早就不见了孩子们的踪影。她心里慌了,连忙登上阶梯四下张望着。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校园,然而哪里也看不到孩子们的影子。
只剩下一个地方没找了。
她抬头看了看阶梯顶端的礼堂,心里闪动着无名的颤栗,鼓起勇气一步步爬了上去。当她爬到礼堂前的空地上时,几个人从礼堂的柱子后闪了出来。
周奎,岳远山,韩俊秀,李芦,他们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脸色如此苍白,惊惶地看着她。
还有一个人,满脸开着鲜红的花朵,站在那几个孩子中间。
只剩下这个人了。
龙棋张大了嘴,无法相信。即使满面被花朵掩盖,龙棋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贺澜江,怎么会是贺澜江?不是他带我们离开的吗?为什么他自己会开花了?
龙棋心里的悲伤超过了恐惧,她大声问:“贺澜江,怎么回事?”
贺澜江似乎很冷漠,又似乎很悲伤,慢慢地说了起来。
原来,在逃跑之前的那天,他偶尔遇到了那个脸上长花的孩子,那孩子摸了他一下,命令他边喊那句话边跑。但是他不想让自己和别人一样开出花朵来,他没有喊,只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他不喊,那孩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他走到哪里,那开花的孩子就跟到哪里,只有他能看见那孩子。
“你别想跑,谁也跑不掉的。”那孩子说。
但是他仍旧在逃跑,并且带着龙棋他们一起跑了。他以为自己能够逃掉,这一路上,他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那句话,就这么逃掉了。
然而,昨夜,在梦中,他听到自己在喊着“夫人,谢谢啊!”刚喊了两声,他就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他再也没有敢入睡,生怕自己睡着,又会喊出那句话来。
喊足18声,自己就会开花。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 一整夜,当龙棋憧憬着未来的时候,贺澜江强睁着眼睛,不断掐自己的大腿,不让自己睡着。
早晨,他打着瞌睡去漱口时,又看见了那开花的孩子,他站在远远的地方对自己笑着。恐惧猛然间攫住了他,他迈开腿跑起来,并且紧紧咬着腮帮子,不让自己叫出来。其他孩子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跟着跑了过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开花的孩子。
每个人都狂奔起来。他们跑到水泥台阶上,寻找地方躲避着,可是这世界上有什么地方可以避免让他们开花呢?贺澜江的腮帮子咬得发酸了,他刚刚松懈一点,便听到自己不断地喊着——“夫人,谢谢啊!”
18声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谁跑?”说完故事之后,贺澜江问其他四个孩子。
“为什么他们要跑?”龙棋惊慌地问。她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希望自己猜错了。
“我摸了他们。”贺澜江说。
是的,那四个孩子,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块红斑。
谁来跑呢?
他们脸色苍白地互相看了看,忽然点了点头,一起跑了起来。
“夫人,谢谢啊!”他们不受控制地喊了起来,而脚下跑得更快了。
在礼堂后,高坡到了尽头,成为一个断面,四个孩子跑到那里时,刚刚喊到第十声。他们的脚步丝毫没有迟疑,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断层,在贺澜江和龙棋的惊呼声中,四个孩子一起跳了下去,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龙棋扑到高坡的断面边缘,探头朝下望去——四个孩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他们身下缓缓流出,他们脸上的红色蓓蕾在血色中变得暗淡了,终于萎缩了。
他们死也不愿意开花。
在龙棋的哭泣声中,贺澜江安静地站了许久。龙棋终于哭得累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眼泪,还没来得及说话,贺澜江已经说道:“跑吧。”
龙棋浑身一震,仰头望着他:“什么?”
“跑吧,”贺澜江无可奈何地道,“边跑边喊,18声以后,我去追你。”
龙棋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地面,脸颊上被当初那女孩抚摸后留下的红斑阵阵瘙痒——她早就该开花了,即使她逃了这么远,还是逃不过开花的命运。她沉默了半晌,微弱地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贺澜江的眼泪落了下来,泪水浇在那些艳丽得诡异的花朵上,它们更加鲜艳了。贺澜江伸手想擦擦眼泪,却被满脸的花瓣阻挡住了,他怔了怔,放下手来:“跑吧,这是没有办法的。”
龙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脚底有些发痒,嘴边似乎随时会说出那句可怕的话来,于是她又紧紧地用手掌捂住了嘴。
“这样没用的。”贺澜江说,他的目光从龙棋的身上移开,望着远方。从这面高坡朝下望,视线可以越过校园的围墙,望到很远的地方。围墙外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田野,嫩绿的禾苗在阳光下柔和地起伏。
“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小孩。”贺澜江说,“我以为逃出来以后,我就是最后一个。”说到这里,他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只是朝龙棋挥了挥手。
龙棋仍旧不想跑,她张大嘴想要说她不愿意开花,然而说出来的却是那声“夫人,谢谢啊!”当这声音冒出来时,他们两人都被吓坏了,贺澜江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喊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瞬间的恐惧,紧接着就是一种异常快乐的感觉。一朵红色的蓓蕾在她脸上绽开,蓓蕾的芳香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体验,这让她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开花更美好的事了。没容自己多想,她便狂奔起来,边跑边喊着:“夫人,谢谢啊!”
她越是跑得快,就觉得那快乐越强烈;她喊得越多,脸上的蓓蕾也就越多,红色的花瓣让她眼前一片血红,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跑到天堂了。
然而,内心深处,某种揪心的恐惧紧紧缠绕着她,那么多孩子在花朵后面无奈而凄凉的微笑,那些孩子的面孔一起涌进了她的脑海。这种恐惧像墙壁一样竖立在她的咽喉,徒劳地想要阻挡她的呼喊。她感到自己被撕裂成两半:真实的自己想要阻挡正在发生的事情,而虚幻的快乐却用更强大的力量将她朝另一个方向拖去。
那是一个血红的、没有归途的方向。
她听见身后贺澜江悲伤的声音:“你已经喊了16声了。”
啊?自己已经喊了这么多声了吗?她感觉到强烈的恐惧,贺澜江这样提醒自己,到底是希望自己喊还是不喊呢?也许他和自己一样,也充满了矛盾吧。她想要停下飞奔的脚步和舌头上的呼喊,然而——
“夫人,谢谢啊!”
第17声喊了出来。她这才知道,贺澜江当初要抵抗这种呼喊的诱惑是多么困难。
“夫人,谢谢啊!”
她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她快速地转身,眼前一团红色的形体扑了过来,她看到贺澜江充满歉意的面孔在慢慢消失,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蓓蕾在一瞬间完全绽放。
她开花了。
她抚摸了下自己的脸,走出校园,面朝田野。四面都没有人,明亮的天空像个蓝色的圆盖笼罩下来,她是这荒野里唯一开花的孩子。
她想起贺澜江的话:“我多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
是啊,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开花的孩子。假如她能确信自己是最后一个,那么至少还留有希望。
但是某种欲望在心里产生了,她听到自己不断在对自己说:“为什么他们可以幸免?”
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着,无法控制自己。而在这个时候,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贺澜江那么善良的孩子也会对朋友下手——开花的孩子没有办法不嫉妒那些不开花的小孩,没有办法,这种嫉妒随着花朵绽放的那一刻就产生了——为什么只有我要不幸而其他人可以幸免呢?世界上每个孩子都应该开花。
她听到自己在这么说。
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的方向走去,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小孩。
她忽然想起,在逃出来之前,同班最小的卓亮曾经想跟他们一起跑,被他们拒绝了。
幸好他不在,不然,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远方慢慢地跑过来一条狗,看到狗,她想到了一些事情,于是在花朵的背后微笑起来。她招了招手,狗便跑了过来,她摸了摸狗,写了张小纸条绑在狗的脖子上。
这样摸一摸,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救?不管怎么说,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它不会说“夫人,谢谢啊”,那么也就不会被害,也不会害其他的人或者动物了。
她将身体覆盖在小狗的身体上,慢慢消失了。
城市中,小学的教室里,个子小小的卓亮在放学后打扫着教室。一只黄色的狗跑了进来,用力朝他腿上蹭着。卓亮看到小狗的脖子上绑着的纸条,连忙取了下来。
纸条上,画着六个孩子,手牵着手在跑,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光环。
纸条的背面写着一句话:“那些花儿消失了。”
卓亮明白了,他仰头望着窗外春天的暮色,轻声说道:“原来,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啊。”
他没留意到狗鼻子上的红斑。
小狗跑了出去,和其的狗亲昵地玩到了一起——真的,狗的确不会说话,这是值得庆幸的。
(完) 故事二:靶
出事之前,我们还在一起午餐。中午的盒饭照例是楼下那家新开的餐馆送来的,送饭的小伙子把饭盒递给李婷的时候,顺便夸奖了她的发型。在此之前,李婷的一个客户特意打电话来说她的工作热情周到,领导对此深表满意,夸了李婷两句。直到午餐的时候,李婷的心情都非常好,天气也不错,阳光不强不弱,天上飘着几丝白云。没有任何预兆显示下一秒钟将要发生的事情。
也许问题出在那盒盒饭上。
盒饭里有一个菜是酸辣椒炒猪皮,这道菜油腻了一点,我完全没吃,李婷吃了两口,就把饭盒放下说:“太油了。”这种油腻让她感觉到有点闷,便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她打开窗户的时候,我一边喝水一边说:“开大点。”
李婷把窗户打开,探头朝外望了一眼,轻盈地站到窗台上,然后就消失了。
她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以至于当她消失之后,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她好像跳楼了。”对面的郑辉迟疑了半天才道。
“不可能吧?”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我们两人慢条斯理地走到窗边,趴着窗棂朝下望去。距离窗口23层楼的地面上,看不到李婷的身影,但能看到密密麻麻围在一团的人群。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显然是出事了。
“她真的跳楼了。”我说。
印象中跳楼应该是件轰动的事情,但李婷的跳楼完成得轻巧而迅速,想象中那声“砰”也没有听到,所以我感到,李婷就算跳楼了,似乎也不是在23层楼跳的,而是在1楼跳下去的,因为只有1楼的人才能听到那声“砰”。1楼现在围了很多人,看上去很热闹,23楼却一点也没感染到这种热闹,大家听到李婷跳楼的消息之后,仍旧保持着怀疑态度。直到我们乘坐电梯到了一楼,亲眼见到了李婷的尸体,这才相信这个事实。
从人群外围抵达李婷的尸体,要穿越5到8层的人群包围,突破这重重屏障之后,我们到达人群中央——李婷俯卧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姿势,粘稠的血铺了一地。大家围着她指指点点,我和同事们也指着她小声议论着。我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要死,在这之前丝毫没有预兆,据我们所知,李婷的生活和工作都异常顺利,没有自杀的理由。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中午的菜太油腻了。
假如不是那菜太油腻了,李婷就不会闷得需要去开窗,也许,就在那开窗的一瞬间,蓝天白云让她想到了死。
这是我的猜测。这个猜测无从证实,救护车上的人把李婷抬走的时候,白布单从头蒙到脚,这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死了。
李婷被抬走以后,人群慢慢散开了。同事们慢慢朝电梯走去,我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在李婷刚才趴着的地方,那团粘稠血液的旁边,有一个圆形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踢了踢那东西。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圆形,上面用黑线画着一圈一圈的环,中央一个硕大的黑点,看起来是投掷玩具飞镖的靶子,但比一般的靶子要小。刚才李婷趴在这里时,谁也没看到这个东西,估计是被她的身体压在了下面。靶子上没有沾上血迹,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飞快地把它拾起来塞到口袋里,心里怦怦直跳。
整个下午,我都能感觉到那个靶子在口袋里戳着我的大腿,仿佛随时会从口袋里掉出来。我时不时伸手进去把它往口袋深处推一推。
李婷的死在公司引起了震动,领导找每个人谈了话,但仍旧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领导语重心长地要我们珍惜生命——这点说得很可笑,我们谁都不想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和合租一套房子的郑辉一起回到租住的房子。趁郑辉上厕所的功夫,我把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出那小靶子仔细看看。但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我怀疑自己掏错了口袋,又将另一只手伸进另一只口袋,一直掏到底,也没摸到什么东西。那小靶子不见了。我两手插在口袋里,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靶子一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但会掉在哪里呢?这一路上我们经过了不少地方,靶子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掉出来,这真是糟糕。
“怎么了?”郑辉从厕所出来,看到我一脸汗水,随口问了句。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但我心里有种很不详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靶子弄丢,恐怕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我朝窗外望了望——天空已经暗了下来,暮色上来了,那种不安的感觉仿佛乌云般笼罩了天空。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我们租的房子在二楼,这声音从一楼传来,似乎是什么重物从高空坠落。我们连忙跑到窗户边朝下看,只望见低下黑乎乎的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一楼的住户把靠窗那个房间的灯打开,借着灯光,我们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从楼上传来人们议论的声音,我抬头看了看,每一层楼都有人伸出头来看着。楼梯上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我和郑辉回过神来,连忙跑出屋子,和人们一起赶到了一楼。
躺在地上的是住在六楼的一个男人,他老婆从人群中挤过来,趴在他身上,还没来得及哭就晕了过去。旁边有认识她的人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揉搓了一阵之后,她悠悠醒转,嚎啕着诉说,说她丈夫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就是吃完饭后关窗户时探头朝外望了一眼,就忽然跳了下来。听到这话,我和郑辉互相望了一眼,我们都想到了李婷。李婷跳楼之前也朝下面望了一眼,跟眼前这个男人的情况很相似。这个男人的情况比李婷更惨,头部直接落地,正好砸在一块水泥板的角上,直接开了瓢,地面上有些可疑的白色的东西。
救护车和警察很快来了,忙乱了一阵,人都散了。我和郑辉走上楼,心中忽然一动,又退了下来。
和中午一样,我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那人跳楼的现场。那地方已经被一楼的住户冲洗得干干净净,还放了一挂鞭炮。我在鞭炮的残迹中找了找,没找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心头有些失落。
顺着水冲洗的痕迹,我不死心地朝前走着,最后在一棵树下发现了它——一看到它,我的心就狂跳起来,我确定自己留下来就是为了找它。
又是那个靶子。它被水冲到了树下,但开始的时候无疑正是在那个男人跳楼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确信这点。我慢慢蹲下身来,拿起那个圆形的东西,把它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塞进了口袋。你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那个时候答不上来,现在还是答不上来,但我就是那么做了。
回到房里,郑辉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自己掉了东西,便搪塞过去了。
睡觉前,我把这个靶子在屋子里藏来藏去,觉得藏到哪里都不安全,最后塞到了枕头底下,这才觉得安心。那种缠绕了我好一阵的不安感觉也随之消失了。我心里隐隐感觉到这是个不一般的靶子,藏起来总比随便到处乱扔要好。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六楼的女人搬了家,公司也招了新人,两个跳楼的人原来的位置迅速被人取代,跳楼的事情也成为过去式,我也几乎忘了枕头底下的靶子。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真的忘了它了。
从我进入公司以来,我和上司之间一直存在着矛盾,这种矛盾的最初起因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就是一点小摩擦,也可能是工作上的意见分歧,但肯定不会是那种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不顺眼——自从第一次产生了矛盾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被拉出了丝的丝袜,越扯越破,一个矛盾接一个矛盾,一个矛盾比一个矛盾更激烈,到了最近,已经发展到只要是对方说的话就要反对的地步。这种情况对我不利的一面是,他是我的上司,随时都能抓我的小辫,借工作之便给我脸色看。但也有有利的一面,由于我和他之间的矛盾是逐渐升级的,在早期阶段,他对我的反感还没发展到需要把我踢出公司的地步,最近虽然达到了这种地步,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他之间有矛盾,他反而更不能对我下手了,以免落人口实。于是我们互相嚣张而谨慎地共存着,寻找对方的一切漏洞加以攻击,不避讳这种攻击,但似乎从来没有动用过阴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在战斗中和平地生存着。
就在李婷跳楼两个月后的某天,太阳也和李婷跳楼那一天一样的明亮。我和他在走廊上相遇了,我们互相瞪给对方一个极度轻蔑的眼神。这种眼神已经是我和他之间交流的特定元素,几个月来我们习惯了这样互相瞪来瞪去,照道理说早就该习惯了,也的确都习惯了。在此之前,比这更凶恶的眼神和行为都没让我觉得怎样,但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眼神扫过来时,我忽然感到额头正中央有一小块地方似乎燃烧了起来。
我忽然就好像被点燃了一样,全身都沸腾起来,要不是他带着冷风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可能当场就跳起来将他按在墙壁上打了一顿。
在其后漫长的时间里,这种愤怒在心头越烧越厉害,我没去分析这是怎么回事,如坐针毡地等到下班,也没等郑辉,自己便飞速赶回了租住的房子。
我直接冲进卧室,掀开枕头,摸出那个用黑线描绘的靶子。我把它塞进口袋,在原地徘徊了两步,把它拿出来又塞进去,一共重复了五次,最后一次把它塞进去之后就没再拿出来。我用手按着口袋防止靶子掉出来,三步两步走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郑辉,他问我干什么去,我紧紧按着口袋里的靶子说去买点东西。
我感到他的目光在身后紧盯着我,仿佛两道金属的线,于是加快脚步下楼了。
我跑到车站,等了十来分钟的车,坐上公交车,五站路后下车,又转了一次车,又坐了七站路,下车后转进一个小区,直接走到其中一栋楼房前。这期间我有无数的机会反悔,但我连一点反悔的念头也没有。我把靶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楼房前的地面上,然后退开两步,对着楼上大声喊:“钟华!”
钟华就是我的上司,我喊了两声,10楼的窗户被推开了,即使隔着这么高的楼层,我也能看到他探出来的脑袋上那两道冷冷的目光。他和李婷一样毫无预兆地跳了下来,在空中的时候,那两道目光一直盯着我看。
砰!
我真切地听到了这巨响。
在人们围过来之前,我跑到钟华身边,撬起他沉重的身子,从他肚皮底下抽出那个小靶子,在他裤腿上把血迹擦干净,飞快地塞进了口袋。
阴影笼罩在我和钟华身上,人们围了过来。我站起身来,沉重地说:“他死了。”
这个时候,我滚烫的身体才凉了下来。
一个公司连续死了两个人,还都是跳楼死的,大家都觉得奇怪,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把小靶子锁进了房间的抽屉里,每天晚上把它塞到枕头下,这个东西让我觉得心里十分安定,似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有一天晚上,当我摩挲着靶子的时候,郑辉走了进来。
“钟华死的那天,你去找他干什么?”他问我。
“没干什么。”我镇定地说。
“真的?”他怀疑地看着我。
“真的。”我说。
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却光盯着我看。我想起这几天他一直都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想着想着,额头上又热了起来。我挪动一下身子,拿起桌上冰凉的镇纸贴在额头上。
“你怎么了?”郑辉问。
“没什么。”镇纸也不起作用,热量从额头散发到全身。我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把窗户打开。
“你到底怎么了?”郑辉也站了起来。
“我下去走走。”我捏着靶子冲了出去,下定了决心。
跑到楼下,我抬头望了望。不出所料,郑辉正从窗口探头望着我,这回我有点犹豫,但身体烫得难受,我不由自主地把靶子放到了地上。几乎在靶子刚刚沾地的时候,郑辉就跳了下来。
我一下子清凉下来。
连续四个人跳楼死了,四个人死的时候我都在现场,警察终于怀疑到我的身上了。但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是每天在我的楼下转悠着。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光也变得十分怪异。这些情况都非常不妙,我的身体持续发热,那靶子被我用好几把锁锁了起来,但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把那些锁一一打开。
我颤抖着把靶子拿出来,把它放到一个监视我的警察的楼下。
和以前几个人一样,那警察也从楼上跳下来死了。我从他的尸体下拿了靶子就跑,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看见了我的背影。
我跑啊跑,最后跑到一条我也不认识的街道。我喘着大气站了一会,用力一抬手,把它扔了出去。它像飞碟一样在空中盘旋,很快便消失在远方了。我呆呆地看了一会,懒得去想这会造成什么后果,重要的是我终于摆脱它了。
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滚烫。
我持续回想着那些怪异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觉得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人包围了。往回走了不到两百米我就感到了后悔,连忙转身去想把靶子找回来。我估算着它的飞行轨迹,在它可能会落下来的地方找了半天,全身汗水淋漓,但什么也没找到。最后我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叫声,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我跟着那些警车和救护车拐进了一堆挤得紧紧的楼房。
不出我所料,在一栋楼房前,有一个人被抬上了担架,白布从头蒙到脚。很显然他也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警察在向两个嚎啕大哭的老人问话。我分开人群,顾不上他们惊异的目光,埋头在地上仔细搜寻着。
“找什么呢?”一个警察在我身边问。
“没什么。”我说。
这个警察认识我。他曾经在我的楼下出现过,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怎么每次有人跳楼你都会出现?”
“巧合。”我头也没抬。不管他们怎么怀疑,这事都不能怪到我的头上,人是从楼上跳下来的,我站在一楼,中间隔着这么多楼层,就算我叫他们跳下来,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听话。当然他们不知道靶子的事,就算知道也没关系,谁规定不能往别人楼下放靶子?
让我紧张的是靶子找不到了。我必须要找到它,必须要,必须要。我疯了一样在附近找着,先是弯着腰找,然后是蹲着找,最后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地找,但丝毫没看到靶子的影子。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最后我被警察带走了。他们可能以为我疯了。
没错,我是快要发疯了,假如找不到靶子,我真的要疯了。我全身烫得快要冒烟了。
警察一直怀疑地看着我,他们把我带上警车时,集体保持着这种怀疑的眼神。名义上他们是护送我回家,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完全不在乎这个,脑子里一个劲地想:靶子哪去了?
我真地快要烧起来了!
警车经过那条繁华的街道时,路边五颜六色的店面在我眼里都连成了一片,在这一篇缤纷的色彩中,我忽然认出了几个字。
“停!”我大喊起来。
“干什么?”警察问。
“我要下车!”我说。 “为什么?”怀疑的眼神,怀疑的语气。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对着眼前的一团人拳打脚踢:“我要下车!放我下去!”我熊熊燃烧着,眼前一片火红。不知道什么时候,车门打开了,我被推了下去。夜色中传来了烤肉的香味,我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撞到好几个人之后,一头冲进了路边的一家体育用品商店。
“老板!”我咬牙切齿地喊着。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已经烫得发出了焦臭味,汗水大把大把地流了下来。而那个老板完全没看到这一切,他推了推眼镜惊愕地望着我:“你要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转动着身子在店内乱转,很快就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我要这个!”我掏出一百元扔在柜台上,没等那老板找钱就跑出去了。
夜色苍茫,皮肤火烫,我一边狂奔着,一边撕掉飞镖投掷靶外的包装——这是一个很大的靶盘,差不多有脸盆那么大,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用,但这个时候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纸一样的皮肤在空气的摩擦中发出蓝色的火花,凭借着本能,我张大嘴疯狂地跑,这辈子都没跑得这么快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几辆车都被我甩在了后边,有些年轻人对着我吹口哨:“飞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就停了下来。
四周是一片陌生的楼群,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打量了一下,认出了楼房上菊花苑的标志。岩浆般冒泡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谭耀明。谭耀明就住在这里,他是我们公司传达室的老头,最近总是从老花眼镜上方望着我,每次都看得我全身发紧,一想到他我身体的温度又开始呼呼地朝上窜。再不耽搁,我把新买来的靶子放到楼底下,朝着黑乎乎的窗口喊着谭耀明的名字。
一扇窗户亮起了灯,有人推开窗户朝下望着。从窗口的剪影我认出了谭耀明,他头顶上那簇永远竖立的头发格外醒目。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可以肯定,即使在这黑夜中居高临下地望,他也一定是从眼镜上方望着我,以我最痛恨的那种姿势。
他跳了下来。
仿佛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我全身彻底冷了下来。趁着别人还没有发现我,我迅速隐藏到了黑暗中。
任何靶子都有用,现在我知道这点了。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再去把那个靶子拿回来。
我转身摇晃着朝回走。
此后,一天,又一天,一靶,又一靶,一个人,又一个人。那些讨厌的人一个一个地跳了下来,但他们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为什么每个人最后总要变得那么讨厌呢?连我最心爱的那个女孩,最近也似乎让我火气上升,我看到她就冒火,而她还不明白这一点,还在不断地招惹我。最后我只好离开了她。
我离开了所有我不想伤害的人,一个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不再和任何人交往,每天只是上班下班,但我的身体仍旧在发烫,它时不时地就烫上那么一下,这样我不得不跑到体育用品店去买个靶子回来。
这样让我很疲倦。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一次公司的聚餐以后。那次聚餐人很多,公司几百号人都去了,包了一栋酒楼。中间我出去了好几次,每次都买了个靶子。就在聚餐的中途,有好几个人跳了下去。其中一个人是肖楠的男朋友。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肖楠探头看了看男朋友的尸体,意外地没有喊叫和哭闹,甚至也不急于跑下楼去。
“上厕所。”我说。
“最近你看新闻了吗?”她问。
“没看。”最近我哪里还有心思看新闻?光顾着靶子的事去了,这事异常繁忙,根本没空理会其他的事情。
“新闻上说了,最近跳楼的人特别多。”她说,“每个跳楼的人尸体下都压着一个靶子。”
“哦?”我心中一跳。
“你刚才不是买靶子去了吧?”她又问。
“不是。”我说,也许是因为这晚用了不少靶子,这次体温意外地没有升高。
“不是就好。”她说。
这次对话我没放在心上,穿过一片乱糟糟的人群和地上的几具尸体,我直接回家了。
因为吃得太多,又喝了很多酒,我感到头脑昏沉,一进屋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楼下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睡意朦胧地答应着,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忽然感到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肖楠的声音。
但她怎么会叫我的名字?这么晚了,她跑来找我干什么?更何况她还刚刚死了男朋友。这完全不合情理。我这么一想,背上的肌肉一绷,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刚探出去的头又缩了回来。
“方明!”肖楠的声音穿透夜空传来。
我把窗户关上了。
“方明!”
我把窗帘拉上了。
方明!方明!方明!
我把灯熄了,把门锁好,把沙发拖到门边上靠好,然后又躲到床底下,全身缩得不能再小,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不依不饶地喊了半个多小时,后来都哑了,这才渐渐没了声息。我在床底下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这才慢慢地钻出来,摸黑把沙发搬开,静悄悄地下了楼梯,在楼底下,借着一楼窗口的灯光,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脸盆大的靶子。
我连脚心都汗湿了。
我把那靶子捡起来,回到楼上,仔细地锁好,在床上翻滚了半夜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楼底下又发现了一个靶子,我又把它拾起来,找小卖部的人要了个塑料袋装好。
在公司的楼下,也发现了一个靶子,我照样收好。
在公司里,碰到肖楠,她照样笑着对我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的状态太好了,如果不是耳朵后面别着一朵小白花,谁也不会知道她昨晚刚死了男朋友;如果不是她的声音还没有改变,我也不敢相信昨夜在窗外喊魂般喊了那么久的人就是她。
“你看。”她友好地把我招到窗边,让我看窗外的景色。起初我有些不敢看,但后来看她要我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其他大楼,再加上其他同事也过来一起看,我也就大起了胆子。
何况,即使没有她的提醒,窗外的景色也足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
每栋大厦上都不时有窗户推开,一个人从窗口无声无息地落下。最壮观的时候,一共有七个人同时跳下去,城市的高楼仿佛成为伞兵的训练营,但这些伞兵都没背伞。他们扑通扑通地往下跳,仿佛瘦长的面条往锅里跳,轻盈而随意,仿佛下面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所在。
“靶子。”一个胆小的女同事脸色吓得苍白,“地上一定到处都是靶子。”
我们面面相觑,忽然感到脚下的地板似乎都不踏实了。有人猛然扑到窗边,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并且上了锁。
地面上到处都是靶子,这是肯定的。
地面上也一定到处都是尸体。
我们的生活从此一塌糊涂。
两个小时后,我出门去见客户。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同事们苍白的脸。
“小心点。”他们跟我说。 那时候我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要小心什么,但当我在路上走了一小会就明白了。事情来得很突然,完全出乎人的意料,当时我正穿过两栋30层大厦夹出来的一片空地,忽然听到迎面而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被一个人猛扑在地上。
砰!
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直接摔在我刚才站着的地方。
把我扑倒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他爬起来,又把我拉起来:“小心点,今天到处都有人跳楼。”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远处又有一个人跳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魂未定地问。
“靶子。”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肯定听说了,只要往楼底下放一个靶子,看到这靶子的人就会跳下来。”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地面到到处都是靶子,我走了这么点距离,至少看见了十个。我把它们一一捡起来放到一个黑色塑胶袋里,同时还堤防着随时从天而降的人们。不少人在捡着靶子,有两个男孩为争夺一个靶子打了起来,一个老人慢慢走着,忽然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男人砸个正着。楼上的窗户都紧闭着,不断有人在楼下朝楼上叫着谁的名字,叫了半天都没人答应。
上午的情况就是这样,跳楼的人很多,被跳楼的人砸死的人也很多。警车疯狂地奔跑着,许多武警满街转悠着专门捡靶子,看到有人手里拿着靶子就一把抢过去,我提着的那个黑色塑胶袋也被一个20出头的武警抢了过去,他看到袋子里这么多靶子,抬脚就踹中了我的肚子:“这么想杀人啊!”这一脚让我热血沸腾,我咬着牙转身就跑。
我知道自己又需要靶子了。
但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所有的靶子都被武警们收走了,商店里的靶子也没有了,很多歇斯底里的人们摇晃着商店的大门要求购买靶子,更多人用凉水朝自己身上冲着,想灭掉那种滚烫的感觉。我绝望地目睹着这一切,没有多想,便转身跑进了一家条偏僻的小巷,一眼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前面跑着,我喊了一声,追上她,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有靶子没有?”我恶狠狠地问。
“你有没有?”她的声音更加凶狠。
我的手接触到她的皮肤,感觉到她的肌肤滚烫,不由愣了一下。趁我楞神的功夫,她猛然朝我手腕上咬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头发往墙上一撞,只听咚的一声脆响,血喷了出来,她的身体变得异常柔软,布片般滑落在地上。我始终捏着她的手,她的体温仍旧高得吓人,而我的体温却降了下去。
我仿佛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挺直松弛下来的身体走了出去。
小巷外的人们在疯狂地奔跑着,每个人都在跑,一些人拿着靶子到处扔,另一些人揪着陌生人的衣领要靶子,武警和警察们拿着大扫帚打扫着地面上牛粪一般遍布的靶子,天上不断有人掉下来,有些体温过高的人忙乱中随便抓住一个人就咬,从通往城外的那条公路上,一车又一车被投机商们紧急引进的靶子,还没来得及卸车,就被人们爬上去抢了下来。武警开枪也没用,最后他们自己也加入了争夺的行列。
我的体温不断升高,一边避开天上掉下来的人,一边从地上搜集着靶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体温始终没降下来。
一个两岁多的男孩紧跟在他母亲身后,他母亲放开了他的手,窜上装满靶子的大车,在靶子堆里打滚,撩起衣襟往上尽可能多地放着靶子。那小男孩叉着手嚎啕大哭,眼睛四处望着寻找庇佑,后来他看到了我,就朝我跑过来。我觉得情况很糟糕,连忙朝后退去,想躲开他,但他一把扑到了我的腿上,抱着我的小腿大哭。
他找错了。
我烈火熊熊的身体不允许自己再犹豫,在我折断他柔嫩的脖子时,我喃喃地说:“你找错人了。”
趁着身体冰凉,我沿着马路飞奔,路上撞到一具尸体,那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大麻袋,麻袋里漏出几个靶子来。我把那麻袋扛在肩膀上继续跑,有人拦住我找我要靶子,我就像塞烧饼一样朝他手里塞上一个,这样一路跑一路塞,在麻袋里还剩下三个靶子的时候,我终于跑回了家。我已经跑得没法呼吸了,但一刻也没停留,直接跑上了楼,把门打开,把门锁好,把沙发在门上靠好;把卧室门打开,把卧室门锁好,把衣柜拉到卧室门上靠好;把卧室里的窗户锁好,把窗帘拉上,把书桌竖起来靠在窗户上;最后我自己钻到了床底下,两边都用大木箱子挡住。我本来打算自己钻进木箱里的,但我的块头大了点,塞不进去。
我想这样也该够了,这样他们就进不来了,我也出不去了。
我一直蜷缩着,直到夜幕降临。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当我打开重重屏障跑出门时,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点灯光也没有。到处都停电了,有人在黑暗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叫声。我依稀记得郊区的方向,便撒开腿朝那边跑过去。
很多人跑在通往郊区的路上,但谁也没有说话,我们的身体偶尔碰在一起,又迅速闪开了。我感觉到身后的城市门窗紧闭,那些高楼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谁也不敢再上楼,而地面上堆满了靶子,它们像地板砖一样遍地都是。
最后我和那些奔跑的人们分道扬镳了,他们继续朝郊区跑去,我中途拐了个弯,跑到了近郊的一座大厦里。
那是我们这里的气象大厦,它位于一座小山上,海拔应该算是全市最高的。当我跑进去的时候,整栋大厦已经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知道一定会这样,在这个时候,越是高处,越是没人敢来,反而也就是越安全的。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沿着楼梯往上跑,跑了很久很久,一直跑到顶楼那个巨大的玻璃房间,从这里可以俯瞰全城。
我记得自己跑进来的时候,在这栋大厦周围并没有看到靶子,也许因为它在郊区,没有人想到要在这里放置靶子。但我还是不敢冒险,走到窗边又走了回来,始终不敢把头伸出去朝下望。
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转了几圈之后,我背靠着透明的大玻璃窗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天花板上,用带荧光的油彩画着我们这座城市的俯视图:一栋又一栋高楼连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公路盘在一块,假如能够俯视,在白天,或者在灯光璀璨的夜晚,可以看到,我们的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靶子,一环又一环地围住中心地带。
我呆呆地凝视着黑暗中那个巨大的荧光靶,慢慢站起了身。
我转过身去,打开窗户,一股黑色的冷风强劲地灌了进来,把我的头发吹得朝上直竖。
我朝着那黑暗中看不见的城市探出头去。
(完) 故事三:说出去就会死
1
这是一个阴冷的午后,天地浸淫在惨淡的空气中,四周一片寂静,从朝向街道的窗口望出去,偶尔能望见一两个人慢悠悠地走过。
一个瘦弱的人影从街道尽头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一个黑色的人,走近点能看出是个女人,再走近点,徐风发现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再走近点,徐风还没想起她到底是谁,对方已经朝着窗口开口了:“徐风。”
“你好啊!”徐风笑着打招呼。是谁呢?声音也有点耳熟。
“徐风。”那女人又喊了一声。
“嗯,你干什么去啊?”徐风还是没想起她是谁。
女人哀怨地看着他,没再说话。徐风有点尴尬,趁着对方在打量自己,他也努力地辨认着对方。这是个长头发的女人,瘦高个子,白色的皮肤绷得发亮,黑色的衣服紧紧绷在身体上,其紧绷的程度,仿佛随时都会被女人轻柔的呼吸绷裂。徐风盯着她看了一会,还是想不起她是谁,倒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眼前这个瘦小紧绷的女人,全身似乎正在慢慢膨胀。她的衣服底下似乎禁锢着某些东西,让他身体感到莫名的凉意。
“你不认识我了?”女人瞧了他一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是冯惠。”
“冯惠?”徐风没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瘦吗?我瘦吗?”冯惠急切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没胖吗?我不是胖了吗?”
你胖了个屁。徐风在心里说了一句。他实在没法将眼前这个紧绷收缩的瘦女人和冯惠联系起来,印象中冯惠是个圆乎乎的女孩,脸色红润,嗓门很大,两个星期前他们在单位组织的集体旅游时还见过,一转眼竟然变成了这样,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尽管如此,徐风还是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冯惠,他惊讶地问:“你怎么瘦成这鬼样子了?”
“我….”冯惠刚说出一个字,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浑身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忽然朝四周打量了几眼,将头凑过来,压低嗓门道:“我能进去说么?”她的气息中带着某种干涩紧缩的味道,徐风被她的表情和气息所感染,感到自己的嘴唇也绷紧了,他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似乎也紧张地缩成了一团,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默默点了点头。冯惠从窗口消失了,几秒钟后传来敲门声,徐风把门打开,冯惠飞快地闪了进来,转身把门关上。
“喝什么茶?”徐风问。
“随便。”冯惠在屋子里六神无主地转悠着,“这里就你一个人吧?”
“嗯。”
冯惠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每个房间里都转了转,弯腰看了看床底,甚至打开衣柜察看了一下,徐风有些按捺不住,上前把衣柜的门关上:“你干什么?”
“真的就你一个人?”冯惠瞪大眼睛问。
“随便你信不信。”徐风不耐烦地道。冯惠的身体上散发出一股泔水般的发酵味道,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现在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该让这女人进来,看她的神情神神道道的,似乎不太正常。女人瘦就瘦了,怎么连精神都一起瘦掉了?
冯惠呆呆地想了一阵,眼睛朝窗外瞟了瞟,把窗户关上了。许久未擦的玻璃窗为房间里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阴影,冯惠转过身来,望着徐风,张了张嘴,欲说还休的样子,发酵的气味愈加浓重。
“什么事啊?”徐风问。
冯惠还是不作声,默默地在徐风对面坐了下来,犹豫地看着他。徐风被他看得不自在,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了起来:“你想说了再说。”
沉默。冯惠在沉默中凝视着徐风,徐风的目光虽然停留在杂志上,却没看进去一行字。他觉得现在这种状况异常尴尬,自己又不是冯惠什么人,没理由承受如此专注的目光。就在他实在忍不住打算开口时,冯惠忽然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被他的余光捕捉,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冯惠惊慌的神情。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腰,两只手死死地捂住右侧腰部,捂得身体都陷落了下去。徐风起初认为她是什么地方感到疼痛,然而很快就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痛苦,而是惊恐,似乎腰部有个什么怪物正要钻出来。她双手捂着要的姿势,也不是通常按压病痛部位的那种紧贴形状,相反,她的两个手掌背部都弯成窝状,似乎手掌底下扣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徐风问。
冯惠用力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掌弓起得越来越高,指缝慢慢张开了一点缝隙,冯惠低头看了看,又朝手上加了把劲,手指又收拢了点。如是三番五次,徐风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似乎她手掌下的确压着个东西,那东西还在不断地膨胀。
“那是什么?”徐风把杂志放到一边,站起身来,靠近了冯惠。冯惠紧捂着腰部站起来,踉跄着朝后退,嘴唇抿得发白,拼命摇晃着脑袋。
“给我看看!”徐风断然道。
“不,我不能说……”冯惠猛然喊出这几个字后,立即露出后悔的神情,将嘴唇闭得更紧了,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狰狞起来。徐风感到奇怪,自己只是要看看她腰上压着什么东西,又不是要强迫她说什么,她这句话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这种种怪异的举动,让他再也没耐心跟她耗下去,两步冲上前去,不由分说掰开她的手。冯惠顽强抵抗,又躲又闪又踢,但毕竟抵挡不过,很快便让徐风把手指掰开了。
冯惠的右侧腰部出现了一个饭碗大小的凸起,乍一看似乎是她衣服内垫着什么东西,再一看,那东西还在不断膨胀,似乎内部有个充气的气球,将这圆形的凸起不断扩大,紧绷的黑色衣服绷得越发厉害了。徐风惊讶地望着这蠕动的一团,望了望冯惠的眼睛。从他把手指掰开之后,冯惠便处于一种绝望的松弛状态,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徐风打量着自己,眼皮也懒得抬一抬。
“这是什么?”徐风指着那团膨胀的东西问。
“我也不知道。”冯惠有气无力地道。
徐风试探着把手放到那团东西上,手掌下产生了一种温热柔软的感觉,似乎是触摸到了人的身体。这让他越发感到骇异:这东西看来是冯惠身体的一部分。然而,冯惠的身体怎么会突然间长出这么大一个瘤子来?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听到冯惠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眼睛瞥到冯惠裸露在外的手腕。那截手腕早已瘦得皮包骨,现在,在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黄豆大小的凸起,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长出来的包。这凸起也在不断膨胀着,几秒钟后,它便达到了乒乓球大小。冯惠绝望地用手按压着它,但无济于事。徐风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
“我现在告诉你!我告诉你!”冯惠忽然大声喊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旅游?上次,我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人,单独离开了一会,你还记得吗?”
徐风点了点头。这件事才过去两个星期,他记得很清楚。两个星期前,他们单位组织了一次旅游,冯惠虽然不是他们单位的人,但却一直在和单位里的游学亮交往,作为家属跟了过去。杜宇岚是冯惠的室友,也是徐风的同事,姜春和石华是冯惠的朋友,因为业务上和单位有点往来,也一起去了。他们几个人中途曾经离开大部队单独玩了一会,徐风还记得,当时快要吃午饭了,带队的肖总迟迟不见他们几个的人影,有些生气。没多久他们出现了,一个个脸色苍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一问起来,却又谁也不肯说。这之后他就没跟他们有什么联系了,杜宇岚一回家就生病,请了病假,前两天才刚刚上班,人瘦了一圈。本来这也没什么,现在冯惠一提起来,徐风便觉得这事的确有些蹊跷,杜宇岚平时很少生病,怎么旅游后就忽然病得那么厉害了?单位里的人听说她病了,提出要去看她,被她连连拒绝了。想想她现在消瘦的程度,似乎正和冯惠的情况一样。然而徐风仔细一想,这两天并没有看到杜宇岚的身体出现什么膨胀的现象,她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很不错,不像冯惠这么紧张。 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徐风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他等着冯惠继续往下说,冯惠却再次紧抿双唇,低头察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她的身体又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那两个凸起的部分已经消减了许多,腰部的凸起变成了乒乓球大小,并且还在持续萎缩中,手腕上凸起的部分则完全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凸起过似的。徐风注意到这一点,又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冯惠忽然一跃而起,飞快地冲到门口,打开门冲了出去。她这一系列动作没有任何先兆,实施时也没有丝毫停顿,徐风一时有些愣神,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已经看不到冯惠的人影了。
这件事情让徐风产生了兴趣,他想了想,给游学亮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半天,游学亮才接过来,声音气喘吁吁的:“徐风,什么事?”
“你在干什么呢?”徐风问。
“打球。”游学亮嘿嘿地憨笑着。
“你知道冯惠是怎么回事吗?”徐风直接问。
“冯惠?”游学亮愕然道,“她怎么了?”
“我这不是在问你吗?她出什么事了?”
“她出事了?”游学亮的声音焦急起来,“我好几天没见到她了,她这段时间是有点怪。”
“上次旅游,她碰到什么问题了,你知道吗?”
“是吗?她怎么没跟我说?我问问她,挂了挂了!”游学亮火急火燎地挂了电话。
看来游学亮什么也不知道。徐风回想起冯惠身体的变化,牙根有些发酸。他找出电话簿,又拨了杜宇岚的手机。杜宇岚的手机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听。他连续拨了两次,最后放弃了。
这关我什么事?他耸了耸肩膀,拿起杂志阅读起来。刚看了两行字,脑子又转到冯惠身上去了,他强行把注意力扭转过来,但脑子里仿佛有根强力弹簧,总把思维朝冯惠身上转。冯惠黑色紧绷的身体在脑海里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竖得笔直……手机铃声响起,他蓦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灰色的街道,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电话是杜宇岚打来的,问他有什么事。
“没什么。”他忽然感觉到有些厌倦,打算不再过问此事。
2
第二天一上班,游学亮就嘿嘿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眉毛却耷拉着,又似乎有些发愁。
“你这是什么表情?”徐风说。
游学亮搔了搔头,朝四周看了看,凑进过来,胖乎乎的脖子上冒出一圈细汗,嘴里喷着热气道:“徐风,我昨天见到冯惠了。”
“怎么样?”徐风问。 “她倒是说了不让我告诉你,”游学亮嘿嘿地笑道,“不过我觉得她有点怪。”
“怎么怪?”徐风问。
“她说我要是告诉了别人,她就会死……”
“啊?什么事这么严重?”徐风问,“她都这么说了,你还跟我说?”
“不是,”游学亮急忙解释,“我不是大嘴巴的人,我就是觉得冯惠……”他揣摩了一下词句,放慢了语气,“我觉得她,脑子好象有点问题。”
徐风回想一下冯惠的情形,觉得自己和游学亮有同感,但他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知道吗?她跟我说…….”游学亮的话被匆匆闯进办公室的杜宇岚打断了。
“石华死了。”杜宇岚说。
徐风的第一个反应是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开口,就看到杜宇岚的视线迅速从自己身上抽离,完全集中到游学亮身上,并且露出吃惊的表情。他跟随着杜宇岚的视线朝游学亮一望,也吃了一惊。游学亮的神色发生了很大变化,前后判若两人,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慌,这种惊慌使得他的面部仿佛被一层白色的石膏固定住了一般,惨白而僵硬。他眼神飘忽地打量着杜宇岚,整个身体都有些轻微的颤抖,似乎杜宇岚说的不是某个人的死讯,而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你怎么了?”徐风推了游学亮一把。
游学亮这才回过神来,飘忽的眼神有了焦点,在徐风和杜宇岚两个身上快速地移动了几轮,最终明确地落在了杜宇岚身上。
“石华死了?”游学亮重复了一遍杜宇岚的话。
杜宇岚点了点头:“你跟他很熟?”
游学亮摇了摇头:“他怎么死的?”.
“不清楚。”杜宇岚摇了摇头,“好象是突然发了急病。”
“什么时候死的?”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
“昨晚。”
“昨晚什么时候?”
“昨晚11点半。”
言简意赅的对话到此结束,游学亮汗水淋漓,脸色煞白,朝徐风摆了摆手,也不等他回话,便径自出去了。徐风莫名其妙,看了看杜宇岚,杜宇岚也转身走了出去。剩下徐风独自站在办公室里,他喝了一杯水,又坐下来在电脑上玩了会游戏,最终还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外头的大办公室里,大伙正在为石华的事掏人情,一百的钞票集中到杜宇岚手里,杜宇岚一个一个登记名字。徐风也掏出一百元递了过去。
游学亮独自一人坐在偏远的角落里,双眼发直。徐风走到他面前他也没有看见。
“你中邪了?”徐风在他身边坐下来问。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游学亮浑身一抖,大吃一惊地望了他几秒钟,仿佛这才认出他来。
“没事。”游学亮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道。
徐风满心疑惑,但看看游学亮的神情,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他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冯惠怎么了?”
“没怎么!”他的话音还没落,游学亮便飞快地接口,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很快转到一边去了。这情况很不对劲,几分钟前他还追着要徐风听他说冯惠的事情,转眼间就忽然缄口不语了。徐风心里的好奇膨胀了,他正打算进一步追问,游学亮忽然站起来道:“我还有点事!”说完便匆忙地出了门。这情形让徐风有点眼熟,他想起昨天冯惠也是这样,先是主动跑过来,仿佛有什么事情非告诉他不可,说到一半的时候,又火烧屁股般地逃跑了。这两口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正想着这事,杜宇岚从他跟前经过,他顺口便问了句:“杜宇岚,你知道冯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杜宇岚说。
徐风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杜宇岚的回答这么快,几乎是咬着他的最后一个字做出了回答,听起来很有些奇怪,这反而引发了他的兴趣。
“她怎么忽然瘦了?”他继续问。
“我不知道。”杜宇岚匆匆朝前走,明显想要躲避他的问题。徐风站起来挡住她的去路,她眼神慌张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便垂下来望着地面。
“你这阵子也瘦得厉害,”徐风不依不饶地问,“对了,前段时间你病了,什么病?”
“肺炎。”杜宇岚有点口吃地道,“肺炎所…..所以瘦了。”
“那石华又是怎么回事?”徐风问,“冯惠说上次你们去旅游的时候,你们几个单独出去了一趟,发生了什么事?”在说这话之前,他并没有想到太多,只是把冯惠说过的话转述过来,然而,这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这其中还真有着联系。冯惠提到,那次旅游,她和杜宇岚、姜春、石华几个离开了大部队,听冯惠那口气,似乎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而且正是这事情导致了冯惠身体奇怪的变化。现在来看,那次单独出游的四个人中,有三个发生了问题,只剩下姜春的情况不甚明了。 “没发生什么。”杜宇岚说着便逃也似地闪开了。徐风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疑云翻滚。他想了想,回到自己办公室,翻出姜春的电话拨了过去,对方提示手机已停机。这让他更加不安,又给他公司打了个电话,对方一听是找姜春,叹了口气说:“死了。”
“什么?”徐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病死的。”
“什么时候的事?”徐风问。
“一个星期前。”
这下四个人都齐了,姜春和石华都死了,杜宇岚和冯惠都瘦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徐华满肚子疑问。正好主任在安排参加石华葬礼的人,由于是出于公务参加葬礼,大家和石华并无私人交情,谁都不愿意接这趟差事。徐华一想这是个机会,正好借此问问石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主动把任务接了过来。算上他现在还总共只有一个人愿意参加葬礼,主任还是头疼。没想到这个问题也很快解决了,游学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看了徐风一眼,跟主任说了两句,主任就把另一个名额安了到他头上。
3
徐风和游学亮离开公司,开着车赶往殡仪馆。路上,徐风不断向游学亮打听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游学亮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最后徐风只好闭嘴。在殡仪馆门口,两人买了个花圈,就进去了。由于是白天,还不到追悼会开始的时候,石华的灵堂里人很少,石华的女朋友头上戴着朵白花在招待不多的来宾。徐风和游学亮走进去,先把花圈摆好,又到石华灵前鞠了三个躬,又安慰了石华的女朋友几句,便打算去看看石华的遗容。走到棺材前一看,石华虽然睡在殡仪馆统一定制的水晶棺里,却看不到脸,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张白布。
“能不能让我们瞻仰一下遗容?”游学亮问。这话让徐风感到诧异。原本他们只是代表公司来赠送花圈,瞻仰遗容这程序可有可无,礼数到了也就行了。虽然说两人各怀鬼胎地打着调查情况的主意,但徐风也没觉得必须要看石华的脸,既然死者的脸上蒙着白布,那么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死者的容貌。这点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游学亮这么一说,他才开始怀疑:莫非石华的死状能看出点什么来?要不也没必要蒙得这么严实。
游学亮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徐风和游学亮一起说了不少好话,对方始终坚决摇头。最后那女孩被他们逼得嚎啕大哭起来,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你为什么非要看他的脸?”离开殡仪馆,徐风问游学亮。
“没有啊。”游学亮眼神发虚地道。
徐风看出游学亮不会再说什么,也懒得再问。他把车钥匙扔给游学亮,让他自己开车回去。
“你干什么去?”游学亮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风没好气地道。游学亮尴尬地搔了搔头,把车子倒出去,沿着马路开走了。等他的车没了踪影,徐华又返身回到了殡仪馆。石华的女朋友已经停止了哭泣,正坐在灵前喝水,一看到徐风,她立即站起身,眉毛竖了起来。
“你又来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想看看石华。”徐风说,“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最后一面,我希望能再看看他。”他说得很诚恳,心里却在暗暗骂自己不厚道。
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
“为什么?”徐风紧追着问。
女孩看着他,神情很是恼怒,看样子又打算大哭起来。徐风早有准备,抛出了另一个名字:“你听说过姜春这个人么?”
女孩浑身一震,止住哭意,凝视着徐风:“你怎么知道姜春?”
“姜春和石华一样,也是这么死的。”徐风说。他这话纯粹是凭猜测乱说的,但看女孩的神情,显然没猜错,女孩又是一震,对立的情绪消减了不少,声音也和缓了许多:“你怎么知道?”
“石华跟你说过我们上次去旅游的事吗?”徐风说,“那次我也在。”
“啊?”女孩彻底相信了,她上下打量着徐风:“你没事吧?”
“没事。”徐风摇摇头,“最近就是瘦得厉害,身体上老是长些怪东西,听说石华也长,所以想问问看怎么回事。”他把冯惠身上发生的事情搬到自己身上了。女孩听他这么一说,心理防线完全崩溃,终于彻底招供了。
“你来看。”她把徐风引到石华的棺材前,按了按按钮,棺盖升起来,她俯身下去,伸出手时又朝四周打量一番,看看没人,这才把石华脸上的白布揭开了。徐风凑过头去看了看,石华脸色惨白地躺在棺材里,双目紧闭,典型的死人脸。徐风看了半天,没看出和其他死人有什么不同。他疑惑地望了望女孩,女孩说:“看他的嘴和鼻子。”
这么一提醒,徐风才注意到,石华的嘴和鼻子看起来的确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怪在什么地方。嘴是嘴的形状,鼻子是鼻子的形状,从哪个方向看都和普通人的口鼻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觉得怪。
“怪。”徐风说,“看起来很怪。”
“他就是这么死的。”女孩说。
徐风吃了一惊,迅速转头望着女孩:“怎么死的?”
女孩指了指石华的鼻子和嘴;“你用这样的口鼻能吸到空气吗?”
啊?
这话撬动了一直堵在徐风心中的疑惑,他终于明白石华的嘴和鼻子怪在什么地方了。
嘴还是嘴,鼻子还是鼻子,两者的外观没有发生变化,然而,上唇和下唇紧密地合在一起,连缝隙也没有,仿佛天生就是一个整体。鼻子从正面看不出特别,但从死者的鼻子下端朝上望,就能看到鼻孔不见了。换言之,石华没有鼻孔,原本应当是鼻孔的地方是堵得严严实实的肉色。徐风换了几个角度发现这两点之后,这才明白女孩的话是什么意思。的确,谁也没法用这样的口鼻呼吸。照这情况来看,石华是活活窒息而死的。然而,他的嘴唇和鼻子为什么会忽然长得拢到一块了呢?
“这是怎么长的?”徐风问。
女孩连连摇头:“不知道,发病之前还好好的,我跟他在家里看电视,边看边说话,忽然他就不说话了,捂着喉咙,两手伸得笔直,喉咙里‘嗯嗯‘地直叫。我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劲地指着嘴和鼻子,脸色一下子就通红,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了两句,他脸色就慢慢变了,眼睛翻白,很快就死了。120的医生赶来,一看就说是窒息,准备做人工呼吸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嘴和鼻子都长拢了。”听她这么说,徐风觉得自己似乎也呼吸困难起来,他张开嘴呼吸了几口,仍旧很憋闷。他朝女孩摆了摆手,离开棺材,休息了一会,这才恢复了正常呼吸。女孩把白布重新蒙上,盖好棺材,走过来问:“你没事吧?当时看到他这样子的人,都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也堵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没事。”徐风说,“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女孩说,“上次旅游回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定,总是好像有话要说,每次要说的时候又突然不说了。人就瘦得厉害,一个星期瘦了几十斤,皮肤却没松弛,反而绷得紧。最怪的是,皮肤地下总是不停地冒出一些肿瘤样的东西,不停地长,好像要把皮肤撑破似的,但过会又自己消了。”
“对对,正是这样。”徐风想到冯惠,连连点头,“他没去医院检查?”
“没。我劝他去检查,他说这不是病。那段时间还一直躲着我,还说什么是不想害了我,又说他们那次旅游很怪,我问怎么怪,他又不肯说。后来家里来了两个女孩,他跟她们聊天的时候,特意把我支开了。聊完了后,他整个人好像都放松了,那种怪病也再没发过。不过他也只轻松了小半天,后来又变得害怕起来,不停地打电话,还跟我说如果他突然死了让我不要伤心,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肯说,只是说自己的生死现在捏在别人手上了。我又打电话给冯惠……”女孩说到这里,徐风蓦然大喊一声:“冯惠?” “对!”女孩被吓了一跳,“就是冯惠,还有一个叫杜宇岚的女孩,她们两来过之后,石华身上就不再冒疙瘩了,但没过一个星期,他就死了。”女孩说到这里,又赶紧加了一句:“哦,对了,说起来也怪,冯惠他们来之前,石华一直念叨着,说自己不能害姜春。那两个女孩来过之后,他就赶紧给姜春家打电话,那边说姜春刚死了,他就失魂落魄,说姜春是自己害死的,还说自己肯定逃不过去,也会死。你说你也是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风苦笑着朝她摆了摆手:“等我查明白了告诉你。”说完便赶紧离开了。他觉得脑子一团稀烂,所有的事情都混到了一起。顾不上多想,他掏出记事本,找到姜春的住址,赶了过去。
在姜春家楼下,他看到一辆白色桑塔纳的尾巴从路口拐弯过去了,他觉得眼熟,再一想那车牌号码,回过神来:这不是自己和游学亮开来的那辆车吗?这么说游学亮也来过姜春家里,他来干什么?徐风一肚子问题,上楼找到姜春的家人。姜春的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中,听徐风说自己是姜春的朋友,好一顿痛哭,双方哀悼了半天死者,徐风才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姜春出事前并没有像石华和冯惠一样消瘦,身体也没有冒出肿瘤样的东西,但就是神情不太对,总是说自己可能会死。没多久就真的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样,口鼻封闭窒息而死。
从姜春家出来,徐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
照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冯惠、杜宇岚、姜春和石华四个人,在那次旅游单独行动的时候,遇到了某件事,这件事首先影响了姜春,接着影响了石华,再接下来是冯惠和杜宇岚,最后是游学亮。让他不明白的是,石华和冯惠他们见面后,姜春就死了;冯惠和游学亮见面后,石华就死了。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但徐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是种什么联系。
4
接下来的几天,徐风一直留意着杜宇岚和游学亮。杜宇岚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体重似乎也在慢慢恢复。倒是游学亮,短短几天时间,便迅速消瘦下去,和冯惠一样,他的皮肤变得紧绷发亮,整个身体都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在某些时候,徐风能看到他紧裹的衣服底下猛然冒出的凸起。
“你最近怎么了?”徐风问他。
每当他这么问,游学亮总是悚然一惊,一双眼睛泛着反常的光亮,盯着徐风望上几秒钟,似乎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总在最后关头咽了下去。
“我不能说,不能说,”游学亮冷汗淋漓,“我是真的喜欢冯惠,我不能害她……”似乎是怕自己会说出真相来,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跑了出去,身后留下了浓重的泔水味。
一个星期以后,游学亮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公司里的人都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但最终导致他辞职的,却是在一次公司会议上。全公司的员工会议是每周末例行的内容,游学亮负责的销售部门,照例是由他来作工作总结。游学亮拿着早就写好的总结报告,全神贯注地念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这周公司的销售业绩不错,正在大家听得认真的时候,游学亮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眼睛朝上翻去,似乎是想望到自己的额头。
于此同时,他的整个头部,猛然膨胀起来,就像是一个气球,忽然被冲入了大量气体,他的头部,在几秒钟之内,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小,脸上的五官因此发生了严重的变形。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吓坏了,大家纷纷起来,远远地离开游学亮。
“我怎么了?”游学亮肿胀变形的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你的脑袋,”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徐风颤抖着道,“你的脑袋好像要爆炸了。”
“不!”游学亮发出一声惨叫,踉跄着冲到会议室的落地镜前,看到自己的形象之后,他发出了更加可怕的叫声:“我说!我全都说!”说完这话之后,更加不可思义的事情发生了:他肿胀得透明的脑袋,在几秒钟内又迅速瘪了下去,很快恢复了原状。
人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半天,徐风小声问:“游学亮,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游学亮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你能听我说吗?”
“说什么?”徐风问。
“你想知道的一切。”游学亮说。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其他人迷惑不解,有人提出他们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但游学亮坚持只能告诉一个人,不是徐风也行,但只能告诉一个人,多了就不行。在这种情况下,其他人只好放弃了。游学亮朝徐风做了个手势,自己先走出了会议室。徐风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并承诺一定把听到的话告诉他们,这才跟着游学亮走了出去。
游学亮把徐风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反锁好,让徐风坐下来,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说吧。”徐风催促道。
游学亮还是没说话,他目光严肃地盯着徐风,神色犹豫。游学亮以前是个快活的胖子,最近这么一顿瘦,仿佛换了个人,不仅外形大改,连性情也变了许多。徐风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觉得有点紧张。
“快说啊。”他又催了一句。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说。
“嗯,说吧。”徐风说。
“是你要我说的,”游学亮又重复了一遍,“也是我要冯惠说的,事情都是这样,但冯惠也可以不告诉我,我也可以不告诉你。”
“嗯。”徐风觉得他在说废话,但为了避免冷场,还是答应了一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冯惠,我不想害她。你是我朋友,我也没想害你。”游学亮说完,便正式开始了讲述,“这事是从上次我们旅游开始的……”
5
上次旅游的时候,在中途的一个景点经过时,趁大部队都在休息,杜宇岚和冯惠、姜春、石华他们几个人溜了出来,沿街寻找着当地的小吃。一路走一路吃,不知不觉溜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两边夹着破败的墙壁,中央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路上还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姜春朝里面扫了一眼,就说这是个死巷,正要走开时,杜宇岚眼尖,一眼看到小巷的尽头摆着一个摊位。这事让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在这样一条走不通的偏僻小巷里摆摊,能被人惠顾的机会接近于零。是谁这么没有经营头脑?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去看看,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巷子,迈过巷子里堆着的杂物,走到那摊位前。
那摊位也奇怪,就在小巷的尽头,背靠着墙壁。摊位不大,一个穿蓝衣服的蓝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前边放着张桌子,桌子上一块白色的纸牌,上头写着几个毛笔字:“秘密出售”。几个人围在桌前看了半天,始终没看出来这里秘密出售的是什么。蓝衣人低垂着头,任他们指指点点,始终一言不发。
“这里卖什么的?”姜春问。
“秘密。”蓝衣人说。
“这也保密?”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说你卖的是什么,怎么会有人来买?”他们认定这人神经有毛病,说完之后便准备转身离开。蓝衣人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慢慢微笑起来。这微笑缓慢展开,让人看得心头很不舒服。蓝衣人微笑的同时,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卖的就是秘密。”蓝衣人小声说。
这话又引来一阵大笑,姜春笑着问:“什么秘密?多少钱一个?”
“我只有一个秘密,”蓝衣人保持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道,“一块钱一个。买了才知道是什么秘密。”
“你不说是什么秘密,我们怎么会买?”姜春笑道。
“说得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蓝衣人笑道。
其他人看着他们对答,觉得有趣。石华和冯惠怂恿姜春掏一块钱把这秘密买下来,看这人到底搞什么鬼。
“就当是打发叫花子。”冯惠低声在姜春耳边道。
“好,我买了。”姜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啪地一声押在桌上。蓝衣人把硬币拿过来,小心地收进口袋 “好,我买了。”姜春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币,啪地一声押在桌上。蓝衣人把硬币拿过来,小心地收进口袋,朝姜春招了招手,两人走开几步远,蓝衣人对着姜春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姜春笑着点头,冲着石华他们几个挤眉弄眼。
说完这话,蓝衣人便收拾摊子准备走人,临走前回头嘱咐了一句:“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知道,放心吧!”姜春朝他挥了挥手。蓝衣人神色犹豫地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扛着他的椅子慢慢朝小巷外走去。姜春他们几个没急着走,其他几个人围着姜春,让他说出那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姜春哈哈大笑,正要说的时候,又停下来了:“不行,我不告诉女孩子。”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故意保密,只是逗逗那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也知道这点,所以也没追问,笑吟吟地等着他自己说。姜春说这事要先告诉男同胞,万一有危险,也是男人来承受。这话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姜春完全没相信那蓝衣人的话,他把石华拉到一边,两人嘀咕了几句。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蓝衣人还没有走出巷子,他们的话刚说完,那蓝衣人忽然扔掉了扛在肩膀上的椅子,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咽喉。这种变化让几个人吃了一惊,跑过去看时,蓝衣人咽喉内发出啊啊的叫声,嘴唇却一动也不动,脸上涨得通红。
“你是不是病了?”冯惠弯腰问。
蓝衣人摇了摇头,一把将冯惠推开,伸出食指,直指着姜春,目光凌厉地望着他。姜春和石华两人面对着目光,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连连后退。杜宇岚打电话叫了救护车,然而,没等到救护车赶来,蓝衣人就已经断气了,临死前他一直死死地盯着姜春,眼里流露出来的怨毒目光,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
救护车赶来后,发现蓝衣人的口鼻已经完全长拢,没法做人工呼吸。蓝衣人就是这么活活窒息而死的。
回大部队的路上,几个人都觉得心神不安,冯惠和杜宇岚几次向姜春他们打听蓝衣人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却死活也不肯说。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听到这里,徐风忍不住追问。
“后来,石华把这事告诉了杜宇岚和冯惠,姜春就死了;冯惠把这事告诉了我,石华就死了;现在我告诉了你,估计冯惠也活不成了。”游学亮说,他眼神阴郁地看了一眼徐风,似乎在等他阻止自己说出最后那几个字。但徐风的目光充满强烈的好奇,他满怀期待地望着游学亮。游学亮的眼神更加阴郁了:“那天,蓝衣人在姜春耳边说的话是——‘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
“什么?”徐风愣住了,“就这么一句话?”
游学亮点了点头:“就是这一句,这句话就是秘密。”
徐风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你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我就会死——这句话本身就是秘密,同时又是一个诅咒,姜春把这话说出去了,蓝衣人就死了,石华把这话说出去了,姜春就死了…….徐风总算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这么说,现在冯惠已经死了?”
游学亮缓缓点了点头:“应该是这样。”他略微顿了顿,又道:“现在,我的命就捏在你手里了。”
徐风目瞪口呆。
照这么看来,现在的情况是,如果自己把这秘密说出去,游学亮就会死,而同时自己的命也就捏在别人手里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徐风问。
游学亮苦笑一声:“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6
冯惠果然死了,死状和石华一模一样,同样是窒息而死。游学亮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徐风这几天总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憋着什么东西,浑身胀得难受,那个秘密折磨得他坐立不安,似乎不找个人说出来就难受。倾诉的愿望在全身游走,他常常能感觉到自己身上不断地膨胀起一团东西,从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紧绷的皮肤和瘦削的容颜,而那个秘密不断从皮肤下膨胀出来,似乎随时都会破体而出。他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这种膨胀的滋味实在难受。一个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载这样的秘密的。好几次,他都准备对人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下来——这关系到游学亮的生死,同时也是把自己的命交出去,这种事情不能不慎重。
然而,秘密憋在心里,即使全身紧绷着,这秘密也仍旧不时想要冲出体外——多么难受,几乎比死还要难受。这秘密在他心中发酵酝酿着,他的身体散发出泔水的味道。
游学亮常常惊恐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担忧。对死亡的恐惧清楚地写在游学亮脸上,徐风咬牙望着他,两人常常相对苦笑。
我还能坚持多久?
你还能活多久?
这世界上谁能抵挡秘密的折磨?
在最难受的时候,徐风身上同时冒起了7、8个凸起。他无意识地狂奔着,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他带着再也无法掩藏的秘密,一路狂奔,想要随便找个什么人说出去。然而,不凑巧的是,时间已经太晚了,这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跑了不知多久,才在一条墙壁的根下,见到了一个乞丐。他疯狂地扑过去想要诉说,却被乞丐的形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那乞丐瘦得如同骷髅,皮肤紧绷在身体之上。他全身到处都是碗口大的破洞,破洞内裸露着鲜红的血肉。徐风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胸口正迅速膨胀起一团,那一团血肉膨胀起来,无限膨胀之后,忽然“砰”的一声,绷得透明的皮肤爆裂开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泔水味填充在空气里,乞丐身上又多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乞丐无声地呐喊着,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双手在空中挥舞,手臂尽头的双掌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臂挥舞着。徐风惊恐地望着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蠕动的凸起——难道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吗?
“你看到他了?”杜宇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徐风蓦然回首,杜宇岚正黯然地望着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跑到了杜宇岚的家门口。他心头猛然涌起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杜宇岚也听到了那个秘密,为什么她一点事也没有?
不等他回答,杜宇岚已经先开口了:“游学亮把那个秘密告诉你了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你这样,浑身胀得难受,不说出来仿佛就会死。但是我不想害石华,也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所以我找到了这个人,”她指了指乞丐,“他不会说话,也不认字,连手掌都没有,也就不能比划,我把那个秘密告诉了他,这就是最保险的,他肯定不会说出去,对吗?”
徐风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那个被秘密折磨得痛苦哀号的乞丐——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折磨吗?
他望了望杜宇岚,又看了看自己,又转身狂奔起来。
他要找一个人,随便什么人。
今夜,必然有人在街头游走。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人能抵抗诱惑,不去打听别人的秘密呢?
(完) 作者:大袖遮天 回复日期:2008-11-27 9:40:00
故事四:食尸者
报纸上又登出了这样一则新闻:一名70多岁的老太太,无儿无女,独自靠捡破烂为生,前不久在其居住的小平房里突发脑溢血死亡,一个多星期后,邻居们闻到腐烂的味道才发现尸体……
这样的新闻总是让苏亚感到毛骨悚然,她放下报纸,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将所有的灯都打开,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制造出一种热闹的景象。然而还是寂寞,房间里安静的灰尘早已被她擦去,空气透明得近似真空,一切都各安其位,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这就是独居的好处。她很享受这种生活,但是报纸上那些孤独者死去的消息,总是会让她产生不安。
假如有一天,我自己突然死去了,那会如何呢?
她想象自己在这所宽大的房子里,突然暴发了某种疾病,或者发生了某种意外,例如触电或者煤气中毒之类,她想象着自己倒在地上,挣扎许久之后死去,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
如果真是这样,要多久才有人发现自己的尸体呢?
这个问题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感到胸口一阵憋闷,连忙去打开窗户,同时深深呼吸了一口黄昏时带着炊烟气息的空气。窗外那条安静的街道,在黄昏时更加寂静了,人行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中央也很少也车辆经过,偶尔开过去一辆车,也开得缓慢而安静,四周陈旧的楼房在这片缓慢和安静中矗立着,斜阳染得它们一片暗黄,一切都仿佛沉入了岁月深处。
她正要从窗口抽身回来,眼角却依稀有个什么东西一闪,她留神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影像时,却什么活动的东西也没有看见。
也许是一只鸟,或者一只狗吧。
几分钟后,楼道里传来一个孩子惊恐的叫声:“谁?”她赶紧走到门口,从猫眼里朝外望去。这一层楼总共只有两户人家,对面人家的孩子手里拿着钥匙,满面惊慌地站在家门口,眼睛望着通往楼上的楼梯,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猫眼所能观察到的范围非常狭小,只能看到门前一小块地方,楼梯上的情形是看不到的,从孩子的表情来看,他此时也并没有看到什么,那种搜寻的目光表示,他正在寻找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
孩子望了一阵之后,嘴里嘀咕了几句,匆匆忙忙打开房门,一闪身走了进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严实。
苏亚遗憾地轻声叹了口气。对于这个世界,她常常感觉自己被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也许只有通过这样的暗中窥视,才能望见她所渴望的一种生活。正要离开猫眼之时,却发现门外墙壁上的阴影发生了变化,似乎有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稍微等了一会,一个人很快出现在猫眼的视线范围内。那是一个瘦长的年轻人,一身漆黑的衣裤,皮肤白得仿佛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他无声无息地走下楼梯,没有发出一点响动。苏亚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为何竟然打了一个寒噤。
那人在楼梯下站了一会,朝苏亚这边望过来。那双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忧郁神情,仿佛看到了苏亚似的,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苏亚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准备闪开,忽然记起来,自己是躲在门后,那个人不可能会看到自己。
但是那人的神情,的确是像看到了她。他朝苏亚的门前走来,走路的姿势像一只猫,落地无声。
伴随着他迎面而来的,是一种奇特的气息。起先,苏亚并不知道那气味从何而来,但是随着那人走近,那气味也就越浓,很独特的味道,不能说是臭气,可是却让人觉得恶心,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经闻到过。
男人在苏亚的门前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站立了一小会。这么一点时间,在苏亚看来却漫长无比,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双眼紧盯着那男人尖尖的双耳——没错,她没有看错,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来,那男人的双耳,的确比寻常人的更加尖耸,从楼道的窗口里射出一缕斜阳,金色的阳光停留在他的耳朵上,那又薄又尖的耳朵被照得有些透明,耳朵上覆盖着一层长长的金色绒毛。
苏亚无法控制地深呼吸了一下,粗重的呼吸声在她自己听来似乎是太大了,而更让她感到心跳加速的是,门外那男人仿佛也听到了这一声呼吸,那双尖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动。
无名的恐惧像雾一般将苏亚包裹起来,她觉得自己身子有些发软,却不敢离开门边——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轻微颤抖的身体,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颗心脏正擂鼓般地狂跳着,声音大得让她心惊肉跳。
男人的耳朵不断地动着,他略微侧过头,仔细倾听着门内的动静,那姿态让苏亚想到觅食中的狼。
男人倾听了一小会之后,慢慢朝门上靠过来,一只眼睛凑到了猫眼上,苏亚只看到一只乌黑而冷漠的眼睛在猫眼中越变越大,她紧张得全身僵硬,却丝毫不敢离开——虽然说从外面无法窥视猫眼中的物体,然而,倘若她贸然将眼睛从猫眼上挪开,猫眼中光线势必会发生变化,这很可能会引起门外那男人的注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这种恐惧来的强烈而无道理,仿佛锁链一般将她牢牢地捆住了。
男人的眼睛凑到了猫眼之上,苏亚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两双眼睛在猫眼的两端对视着,令人恶心的味道更加浓烈。
就这样不知静默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男人离开了门边,耸起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下了楼梯。
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亚一直屏住呼吸看着他从楼梯转弯处消失,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一霎那间用尽了,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
等回过神来,她心里除了恐惧之外,竟然隐约还有一丝失望,这让她有些惶恐——自己在失望什么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亚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仿佛在期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又仿佛在害怕着什么。她常常竖起耳朵倾听楼道里的动静,人们的脚步声就像是一个信号,让她猛然从沙发上跳起来,直扑倒猫眼上——然而她看到的依然只是那些普通的、陌生的邻居,没有看见那天那个男人,那个像猫又像狼的男人,只有他,在这么多年内,只有他一个人,不为任何明确的目的,曾经想要和她进行某种交流。
有多久没有这样不带目的地和人交流了?
苏亚记不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亲密的朋友都疏远了,大家都那么忙,连一个电话的功夫也没有,她的生活就像一张脱水的羊皮,越来越皱缩,越来越没有弹性,每天除了定时到公司交画稿之外,就是在街头闲逛,而这样的闲逛,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无论她多晚回家,也不会有人责怪,也不会有人牵挂。
这样的生活好吗?不好吗?她不知道,但那天那个男人的窥探,让她发觉了自己内心的一些渴望——她渴望有人关注自己,即使是这样不怀好意的关注,那也表明,她至少和这个世界,还有着工作之外的某种联系。
哪怕是被人抢劫一次也好,有时候她这么想,那样至少会有警察来询问她的生活。
这天,她又独自闲荡在一条寂静的街道。对她而言,繁华或者寂静都没有多大区别,在人群深处,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孤独。她将手抄在口袋里,两只脚高高抬起又落下,歪歪斜斜地走着外八字路,像当初在学校里一样,不计较形象和仪态,自由自在地走着。她是自由的,因为她是孤单的。
她忽然觉得身后有谁在跟随着她。
她蓦然回头,身后是空荡荡的大街,两旁高大的建筑将街道围得仿佛一条肠子般狭长深远,头顶的天空也是一片飘带般狭长的蓝色,除了几只匆匆而过的猫狗,没有别的人。
有谁会跟踪我呢?她自嘲地一笑。 但是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依然存在,并且越来越强烈,当一阵风从背后袭来时,随风而来一股异样的味道,那不是腥臭,也不是芬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只让人觉得讨厌,又仿佛有些悲伤。这股味道一进入鼻子,苏亚的脊背便下意识地绷紧了.
就是这种味道,几天前在家门口出现的的那个黑衣男人,就是这种味道!
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
苏亚感到冥冥中似乎有某种提示,对这个男人和这股味道,她既感到恐惧,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接近。
她再次回了回头,身后,阳光盛大地铺展在建筑外墙和地面上,即使是背阴的一面也并不显得阴暗,一切都坦坦荡荡地曝露在阳光下,而身后这条蛇一般的长街,并不见半个人影。
在很久以前,这条长街是非常热闹的,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高大的建筑,四周是破破烂烂的平房,阳光在夏季异常猛烈,家家户户都敞开着门,从长街的街头到结尾,到处都可以看到人,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那时候的苏亚,和一大帮小伙伴们,在这座城市的各条街巷里出入这,玩着他们自己创造的游戏。想起小时候,那么多人,那么多朋友,苏亚不由露出了微笑,当她回过神来时,眼前依旧是空荡荡的大街,什么也没有。
依旧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在过去曾经游戏过的地方游荡,来来去去,那些被夏季盛阳晒得灿烂如金的时光,永远不会回来了。
奇特的味道越加逼近了,一种柔软而又缠绵的感觉从背后袭来,她不动声色,加快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矗立着一动新建好的低矮建筑,建筑正上方悬挂着“阳光老人俱乐部”几个字样,那里没有一个人,但是门前有苏亚需要的东西。她快步朝那里走过去,很快就停留在老人俱乐部前,抬起头假装欣赏着建筑外墙上的挂着的宣传板。
她的目的并不是宣传板,在老人俱乐部门前,那面明亮的大镜子里,苏亚清楚地看到自己一个人站着,身后是深邃的长街,一切都被太阳照得雪亮。
那种味道更加浓烈了,反射出强光的大玻璃镜内,逐渐出现了一点黑色,尽管那么遥远,仿佛远在街道的另一端,从那柔软而敏捷的步态上,苏亚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前几天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黑衣男人。
他果然来了。
苏亚感到自己一直在等待他来,也一直在抗拒着他,这种复杂的感情从何而产生,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亲密朋友又突然出现了……她咬了咬牙,将这种古怪的感觉甩到脑后。
镜子里的男人越来越近了。
苏亚的心狂跳起来,她想要回头猛然盯着那男人,却发现自己丝毫没有这样的勇气,于是,在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跑了起来。起初几步是犹豫的,随时准备停下来,但是她从镜子里看到,随着她的起跑,那个男人的脚步也加快了,这让她的心揪了起来。
她迈开双腿狂奔起来。
这条街道笔直而长,苏亚跑起来才发觉,它实在太长了,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迈着双腿,身后听不到一点脚步声,但是从风里带来的气味告诉她,那个男人正在追赶她,因为那气味现在变得潮湿起来,仿佛浸泡了汗水一般。她不敢回头,只是这么急速地狂奔着,渴望跑到有人的地方。
这并不是生命的危险。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提示她。
是的,她没有感觉到生命的危险,但是那是比死更让她害怕的东西。这样的急速奔跑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是这样的黑衣男子…….苏亚的思绪迅速地旋转起来,一些被遗忘许久的记忆,仿佛杯底沉淀的酒渣一般,随着她的急速运动,又浮到了表面。
她记起来了。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条街道上,也是这样的夏季,阳光照得大家都猛烈的出汗,她和小伙伴们浑身汗得透湿,在长街上玩着躲迷藏的游戏。她一个人偷偷溜进了某处墙壁的缝隙里,那道缝隙是她在不久前发现的,隐藏在一些垃圾和破烂之后,刚好够让她这么小的身子藏在里面。负责寻找的孩子来来回回跑了许多趟,其他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被找了出来,只有苏亚,依旧躲在缝隙之中,没有被发现。孩子们一起寻找起她来,这让她越发觉得有趣,捂着嘴一个人吃吃地笑,从遮挡在外的垃圾之间望出去,孩子们纷乱地在长街上窜来窜去,寻找着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最后,他们失去了耐心,认为苏亚可能藏到另一条街上去了,于是他们浩浩荡荡地转到了下一条街道继续寻找。孩子们的脚步声走远了,街道安静下来,苏亚又藏了一小会,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她正要从墙缝里钻出来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让她又缩了回去。
这次来的并不是她那些小伙伴们,光从脚步声就可以听出,这是大人们在奔跑,奔跑之中还夹杂着呼喊之声,仿佛在抓小偷。喧闹的声音海潮般从苏亚面前涌过,继续朝前方涌去,苏亚好奇地掀起挡在前面的垃圾,望着远去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街道很快重新恢复了平静,人们潮水般来,潮水般去,空荡荡的石板路上,没有留下一丁点的痕迹,小伙伴们也不知游荡到了什么地方,大概早已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没有被找到。苏亚独自缩在墙缝里,莫名地产生了被遗弃的悲哀,这条熟悉的街道,生平第一次,让她觉得有些冷漠了。
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苏亚心中一喜,以为是小伙伴们来了,连忙重新将自己掩藏好,只留下供观察的一点缝隙。
来的并不是小伙伴,而是一个男人。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全身裹在紧绷绷的黑衣服里,衣服比他本人更瘦,他几乎快要将衣服撑破了。他走路的姿势十分敏捷,像一只猫,眼睛警惕地四处打量着,那张苍白的脸上充满了紧张的神色。苏亚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男人是她必须提防的,她一动也不敢动地缩着身子,眼睛却更加密切地注视着那男人。
那男人并不是独自一个,他肩膀上扛着一个大件的物体,起初苏亚以为那是个大麻袋,等那人走得近了,她才发觉,那人肩上扛着的,竟然也是个人,不由大为惊讶。
肩膀上那人是个女人,年纪很老了,一头花白的长发从男人的肩头垂下,她的头也这么倒悬在男人肩头,一双眼睛似睁非睁,间或发出一两声呻吟。
苏亚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这种味道,正和多年以后她在另一个黑衣男人身上闻到的一模一样,非香非臭,令人厌恶。
男人和女人经过苏亚身边时,女人的眼珠忽然转动了一下,她的眼光停留在墙壁上,苏亚感觉到她看到了自己,连忙又朝里缩了缩,不料这一缩,反而弄出了响声。
“谁?”男人猛然跳开来,凝视着墙缝。
苏亚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这男人让她害怕,那女人也让她害怕,她只是抱着双腿,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
“快走吧,别管这么多了。”女人呻吟着到。
男人摇摇头:“也许是个叫花子,可能快死了。”他快速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行了,你有我还不够吗?”女人生气地捶着男人的脊背,那双枯黄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不够嫩。”男人毫不客气地说。
嫩? 这个词让苏亚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最近一直在孩子们中流行的一个传说,据说在这座城市里,来了一群怪物,它们每到夜晚就会从城市的角落里钻出来,专门抓住那些夜晚还没有回家的孩子们,把他们抓紧洞穴之中,烧开一锅水,放好油盐酱醋,然后将孩子扔进去……这个故事有许多个版本,有的版本里,那些怪物并不是煮食孩子,而是用火烤,细节虽然不同,但是吃人的怪物这一点,无论城南城北,说法都是完全一致的。由于这个传说的出现,每天夜幕刚刚降临时,全城的孩子们都缩在家中不敢出来。但是这还不够。传说并不仅限于在孩子们中间传播,连大人们之间也开始流传起来,大人们的神色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重,警察特别组织了巡逻队昼夜巡逻,但是,人们还是不断发现吃得只剩下骨架的人类尸体——这也是传说,苏亚自己并没有见过那些骨架,所以她心里一直半信半疑。
然而那天,那个黑衣男人说的话,却让她立即联想到了这个传说。
那男人嫌那个老女人的肉不够嫩?那么自己的肉应该比较合他的胃口了……苏亚越想越害怕,眼见着那男人缓缓放下了那个老女人,朝自己这边走来,她眼睛越瞪越大,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不要吃我!”
这一声喊叫让男人全身一震。
没等他有什么反应,潮水般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些追逐的人们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一瞬间便冒了出来,飞速朝他跑了过来。男人愣了一下,回头望望坐在地上的老女人,便独自一人飞奔起来。
“等等我,带我走呀!”老女人悲戚的声音被潮水般的人声淹没了,人们密密麻麻朝男人奔跑的方向覆盖过去,老女人朝那个方向努力爬动着,爬了不到两步,便失去了力气,只是徒然地朝前伸着双手,喃喃道:“别扔下我……”
苏亚一直缩在墙壁里,警惕地望着这个女人,既不敢出来,也不敢说话,直到这女人一口一口地吐尽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动静。
这件事对苏亚的刺激很大,当天发生的事情,她过后便完全忘记了,许多年来从未记起过,若不是许多年后的今天,自己被一个同样的黑衣男人追踪,她恐怕一辈子也不会记得自己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
怪不得自己觉得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原来早在八岁那年,自己就曾那么近地闻到过这种味道。苏亚一边想一边跑着,脚底下毫不含糊,她朝身后瞥了一眼,黑衣男人依旧跟随自己,跑得十分轻松——当年那个黑衣男人有没有这么尖的耳朵呢?她没有印象了,她依稀记得,那个老女人当时就死了,事后人们发现她并不是吃人的怪物,而是被怪物掳去要吃的食物,幸好半路上被苏亚的尖叫引来了人们,这才免去了被吃的命运。不过她的命运也并不比被吃更好,她是一个寡妇,无儿无女,也没有亲戚朋友,尸体被几个单位推来推去,后来已经发臭了,这才被民政局拿去匆匆烧了,据说骨灰也没有掏出来,就留在焚尸炉里,和其他人大量的骨灰混在了一起。苏亚以前不记得这件事,现在想起来了,她不由感到奇怪——既然那女人是那个黑衣男子掳去的食物,为什么她还那么迫切地想要和他一起走?她回想起他们之间的对话,那实在不象是吃人的怪物和食物之间的对话,倒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人——如果年纪不是差别那么大的话。
苏亚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鼻间忽然闻到极浓的那种味道,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脊背,她全身触电般地一震,忽然发现自己跑了这么久,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小姐,你不用害怕。”黑衣男人继续将手搭在她肩上,语气温和地道。
苏亚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要吃我?”她突如其来地问。童年时代那个被遗忘的传说重新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即便心里充满了恐惧,在这个明知自己已经无法逃脱的时候,她决定先弄清楚那个传说的真假再说。
男人露出惊异的神情——其实他还很年轻,甚至算得上俊秀,只是脸色太苍白了,神情也太过阴郁。
“你听说过我们?”他惊讶地问。
这么说那个传说是真的?他们真的是吃人的怪物?苏亚恐惧之极,却反而轻轻笑了:“准备怎么吃我?煮还是烤?”她很奇怪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她童年的另一个疑问,在吃人的传说流行的年代里,苏亚一直疑惑怪物们吃人的方式。
男人也笑了,这一笑便露出了一排细小而锋利的牙齿,那是猫一样的牙齿,每一颗都很小很尖利。
“这是我们的名片。”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精美的名片递过来,苏亚机械地接过来,朝上面扫了一眼,一行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为孤独的你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眼前倏然一闪,黑衣男人已经飞快地跑远了,仿佛一枚远去的子弹,当她发现他在离开时,他已经快要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如此惊人的速度让苏亚呆了一呆——以这种速度来看,黑衣男人先前追逐自己,完全是在“走”而不是在“跑”。
黑衣男人消失了。
苏亚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捏着那张名片,慢慢地往回走。
为孤独的你解决你最担心的问题。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自己是孤独的吗?
是的,她知道自己是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现实中认识的人,如果这还不算孤独,那么孤独肯定是不存在的。
孤独的自己,最担心的问题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一会儿觉得自己什么都需要面对,什么都需要担心,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解决,没有什么能难倒自己。
那么还担心什么呢?
除了那一行字之外,名片上还有一个名字——舒明,这大概是刚才那位黑衣男子的名字,底下是公司电话、邮箱,但是没有公司名称和地址,这倒是很奇怪。
不,我没有什么要担心的问题——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理会这张名片,回到家中之后,将名片随手朝桌上一扔,顺手抄起旧报纸堆,无意识地翻了起来——一些打着红色标记的新闻是她特别关注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类新闻就是如此关注,每当看到,便会标记下来,直到报纸上落满的灰尘开始呛人,她才会将那些旧报纸扔掉,然后继续在新的报纸上寻找相同类型的新闻,继续标记,继续保存。
她一一翻看着这些大同小异的新闻,心头闪过无名的悲哀,一个念头猛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她忽然明白了那个黑衣男子的职业是什么。
她也终于明白了,孤独的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她想起当年街头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多么害怕被另一个黑衣人所抛弃。
她现在理解她了。
只是她还不理解他们。
名片还扔在桌上,她拿起来,依照上面的电话,缓缓地按下键,按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真要如此吗?必须如此吗?
她再次询问自己,事情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然而当她想想自己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如此的孤独,这件事情,似乎也只有如此解决。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一鼓作气地拨打了电话:“喂?”
“喂?”对方是那个黑衣男子温和的声音。
“舒明?”
“嗯,是我,”她感觉到舒明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甚至听到他咽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过来。”
“为什么?” “因为你很孤独。”
“嗯。”
“你大概已经明白我们的服务内容了?”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你们的收费情况呢?”
那边轻轻笑了一下:“我们不收费,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这倒的确是真的,她又颤抖了一下。
她也终于理解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她问。
“人,”对方说,“我们也是人。”
“但是你们为什么……”她没法继续说下去了。
“人类的历史上有很多灾难,”舒明说,“有时候是旱灾,有时候是涝灾,有时候是蝗灾,或者其它各种灾难,很多时候,粮食都是匮乏的,人吃人的事情,在历史上也并不少见。”
“对。”
“有一个时期,这种粮食匮乏的局面持续得太久了,以至于好几代人,都不得不依靠吃人来生存下来……”
“是吗?”苏亚的心里发酸,“我没有听说过。”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流传下来,”舒明笑道,“那些习惯了吃人的人们,有一部分的身体内部结构发生了变异,”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下去,“他们除了人之外,再也无法消化其它的食物。这种人就是我们的祖先。”
“你们吃了多少人?”苏亚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形状。
“我们不吃人。”舒明苦笑道,“我们也是人,没有人喜欢吃人,我们也不喜欢,吃人总是让我们产生罪恶感,自从食物丰富以来,我们的祖先尝试过各种人类的替代品,但是没有办法,我们的身体机能注定了我们只能吃人。最后,在良心和生理需要之间,我们的祖先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他们吃尸体,并且只吃尸体,我们自称为食尸者——这种传统一直延续下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有严格的法律,和你们普通人类一样,甚至更好,自从几千年之前我们这一种人产生的时候开始,我们就从来没有为了口腹之欲而杀过一个人。”
“有那么多尸体吗?”苏亚十分怀疑。
“不,远远不够,所以我们的人数也越来越少,现在,全世界的食尸者大概只剩下不到1万人——你应该觉得我们高尚,长期以来,人类曲解我们,围剿我们,猎杀我们,而我们除了躲闪,什么也没做,”他又苦笑了一下,“也许我们天然就觉得心中有愧吧,吃自己同类的尸体,这是我们的原罪。”
“那么你们的服务?”
“我正要说到这里,”舒明耐心地道,“所有的顾客都会愿意知道我们的历史,我们也很愿意解说。到了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尸体被火化,我们的食物也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我们减员的速度可以和瘟疫中死去的人数相媲美,直到近五十年来,我们找到了替代的办法,这才维持了人数的稳定。”
“我知道了,”苏亚代替他说下去,“你们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越来越多孤独的人,他们活在世界上,没有人理会,也不认识任何人,他们死了,也没有人替他们处理后事,甚至死了很多天之后,直到尸体发臭了,才被人发现,”她看了一眼那些报纸,那上面全都是这样的新闻,“于是你们开始了这项生意,你们帮那些孤独的人处理他们的尸体,”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们吃掉我们的尸体!”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在这里的人称代词已经由“他们”变成了“我们”。
“是的,你说得没错,”舒明的语调很平静,“几乎所有孤独的人,他们都不害怕死亡和疾病,但是他们却很担心自己死后尸体孤独地发臭。我们的生意越来越好,现在甚至有了存货。”
当然,世界上孤独的人越来越多了,苏亚想。许多年前那个老女人,那么渴望黑衣人带走她,因为她知道,只有那个黑衣人,会认真地将她的尸体消灭干净,不会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形象以腐败告终——老女人没有那样的幸运,她的心愿被年幼的苏亚破坏了,她的尸体也终于在荒凉的人世间腐臭,然后被遗弃。
苏亚想到自己的孤独——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她就一日比一日孤独,许多年前的老女人,也许就是许多年后的她自己,她想到自己独自在房间里死去而腐臭的情形,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
幸好这个世界上有食尸者——他们是聪明的,只要一张名片,不用说更多的话,他们知道,孤独的人最终会明白这个道理,最终,他们双方会取得联系,各取所需——我需要安静,而他们需要食物。
“我们怎么合作?”她一边想着,一边冷静地问。
“我们每三天给你打个电话,如果是大热天,则是每天一个电话,你只要接一下表示你还活着就行,如果有事外出,你最好在前一天的电话里告诉我们联系方式和外出地址,这样方便我们追踪你——如果你没有接我们的电话,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你的家中,确认你死亡之后,我们会处理你的尸体。”
“不错,”她说,“那我的财产怎么办?”
“我们不负责,”舒明笑道,“通常孤独的死者,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去向,也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不在了。”
“所以房屋和财产就归你们了。”
“你也可以用其他办法处理,但我们不负责。”舒明道。
“就归你们吧,你们明知道我没有其他的处理方法。”苏亚疲倦地道,“你什么都说了出来,难道不怕我泄露出去?”
舒明笑了:“你向什么地方泄露?”
苏亚怔住了。
是啊,我连一个可以传播小道消息的熟人都没有,孤独,多么纯粹的孤独。
舒明轻轻地挂了电话,苏亚叹了一口气,将桌上那些孤独的死亡者的新闻都扔进了垃圾桶——不需要这些新闻了,她不用再为这样的事情担心,自己将会消失得很彻底,不会丑陋,也不会发出恶臭,这就足够了。
窗外,天空明朗而灿烂,以后,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多么荒谬啊,今后,与自己联系最多的,竟然是已经蜕变为异类的他们。
她打开窗户,探头出去,繁华的城市在她的目光下喧嚣沸腾,这是一个多么繁华、多么热闹、多么拥挤、然而又多么荒凉和空旷的世界!
(完) 故事五:减肥
徐晓又喝醉了。
这样的夜夜买醉,一年多来似乎已经成为习惯,倘若有一个夜晚是清醒的,她的心中便会充满强烈的罪恶感,似乎是亏欠了一份债没有偿还。
她歪歪斜斜地走着,凌晨三点的街头,即使是习惯了夜生活的人们也都已经睡了,这是一条色狼出没的大街,每个女人经过这里都感到害怕,只有徐晓是安全的,甚至是过于安全了。有时候她会自嘲地想:碰上我,也许那些色狼反而觉得不安全了吧?这么想着,她凄惨地笑了起来,路边黑漆漆的橱窗玻璃里隐约映出一个人影。她朦胧中望见那人,不由吃了一惊,踉跄后退几步,凝神一望,那个体态雍容的人影原来是自己的。面对自己她似乎恢复了几分清醒,怔怔地看了许久——这样看并不能看得多么真切,只依稀望见那一身得体的服饰裹着一个风韵犹存的身子。
其实,这样也并不难看啊。她怔怔地想。
然而,就在此时,许诸良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没办法,你胖了,一点灵气也没有,我没办法假装喜欢你……”
她忍不住呜咽一声,继续踉跄着前行——两年来一直如此,每当她对自己略微有些欣赏,许诸良那些话总是会一遍一遍仿佛录音般出现在脑海里,让她对自己彻底死心——是的,胖了,老了,看上去是凝固的一团肥肉,没有人喜欢也是很正常的。她苦笑着,打了一个刺鼻的酒嗝,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就算知道丈夫变心的原因,她也毫无办法。两年来,绝食、瑜伽、针灸、蛔虫……各种稀奇古怪的减肥方法她都尝试过,但是体重依旧只升不降,加上减肥造成的精神紧张,整个人变得毫无神采,许诸良虽然还没有和她离婚,但是已经有大半年不曾回家,在外边公然和一个女人以夫妻相称,这段婚姻的毁灭是必然的结局了。
而她也终于绝望了。
没有什么能这样彻底地摧毁一个女人,虽然她依旧是大家公认的美女,但是丈夫每次见面的恶意刺激,让她最终认定自己是一个无法挽回的丑陋女人,而这丑陋的根源就是肥胖。
如果能够减去这一身的肥肉,就是死也甘心。她默默地想,淌着眼泪在漆黑无人的街道上走着——连眼泪也似乎充满了苦涩的酒精味道。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拦江大桥之上,黑色的江风带着水气漂来,借着酒劲,她爬上了两米高的桥栏,在上面站得笔直,眼睛直直地朝下望去。没有月光,只有一些昏暗的灯照着水面,细碎的桔黄色光芒在脚下闪烁着,水面如同乌龙茶果冻一般柔和地波动着。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冲动,想也没想,膝盖一曲,便朝下跳去。
预料中的凌空而下并没有来临,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手臂一紧,一股柔弱而坚决的力量将她从半空中拽了回来,她落到了桥面上。
“你干什么?”一个女人惊讶地问她。
徐晓头晕目眩,耳边听着流水淌过的声音,一阵后怕袭击了她,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也哆嗦起来。
几乎就死了!
她哆嗦几下,这才反应过来是眼前的女人救了自己,慌忙抬头要感谢对方,不料这一望,自己倒先怔住了。
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女人,虽然容貌说不上多么漂亮,但是身体玲珑凹凸,仿佛磁石一般透出一股吸引力。看起来非常年轻,一点皱纹也没有,眼神却十分沧桑。女人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似乎还没有从徐晓跳河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的手看起来柔弱无骨,在黑夜里闪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徐晓感觉自己被她珍珠的光泽笼罩着,不由眯起了眼睛,自惭形秽起来。
“什么事想不开?”女人见她不回答,又问了一遍。
徐晓羞愧地摇了摇头,仔细看了看女人,将对方和自己默默对比一番,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嘶哑着嗓子道:“谢谢。”说完便歪斜着身子,转身准备离去。
“因为男人?”那女人的声音像针尖般扎了过来,徐晓全身一震,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果然是因为男人,”女人笃定地说,走了过来,拉住徐晓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叹了口气,“你还不算丑,比我当年漂亮多了。”
“你?”徐晓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笑了笑,鲜红的嘴唇如同一朵玫瑰在黑夜里绽开:“我家不远,去坐坐?”
徐晓犹豫地望着她,对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一向是十分警惕的,即使对方救了自己一命,这份警惕也丝毫不曾减弱。
女人猜测到徐晓的心思,抿嘴笑了笑:“我不会害你的。”她自顾转身朝前走,裹在黑色长裙里的身体蛇一般扭动着,摇摆出迷醉的波浪,她在身后抛下一句话:“连死都不怕还怕跟我走?我当年比你还不堪…….哈哈哈哈……”
徐晓怔怔地站在原地,眼望着女人越去越远,笑声在夜色中隐约传来,仿佛一道陷阱。
是啊,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徐晓被她那句话打动了——她说她当年比自己还要不堪,那么现在的她为何如此妖娆?她感觉有些神奇的事情要发生了,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跟在女人身后走了起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互相交换了个姓名,那女人名叫胡玲,家不远,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江滨一栋小别墅,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到了。”胡玲将别墅大门打开,回头望着徐晓。
徐晓朝内探了探头,黑乎乎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你一个人住?”
“嗯。”胡玲走进了屋子,徐晓犹豫一下,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阴凉的味道,胡玲没有开灯,将门关好后,点亮了一支放在桌上的蜡烛。烛光下可以看见客厅里的窗户都紧闭着,垂着厚厚的深色窗帘,家具也都是深色的,唯一的亮点就是这橘黄色的烛光,在最开始的时候晃动两下之后,烛光也安静下来,整个房间都非常安静。这种安静让徐晓感觉很不舒服。
“停电了吗?”她问道。
“没有,但是我不喜欢电灯。”胡玲这么解释着。
徐晓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在铺着金丝绒的大木椅子上坐下来。胡玲悄无声息地在屋子里走着,仿佛是滑行在水面上,一点风也不带动。她很快泡好两杯花茶,一人一杯,在桌边坐定,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相册。
“你看看。”胡玲将相册递给她。徐晓翻开相册,内中全部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那女人肥胖臃肿,身体完全变形,眼神苍老而无神,看起来十分凄惨。
“这是以前的我。”胡玲喝着花茶笑道。
徐晓看看照片又看看胡玲,露出不相信的眼神——虽然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有几分像胡玲,但是两人绝对不是同一个人,那女人的年龄可以做胡玲的妈了。
“你不相信。”胡玲说,“先说说你为什么要跳河。”
她的语气虽然很温柔,但是却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也或许是那杯花茶的温度,甚至,也许就是这里的环境适合倾吐心事,总之,徐晓没有多想,便将自己和许诸良之间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胡玲安静地听着,一直到徐晓说完,她终于叹了一口气:“男人都是这样。”她侧头望着徐晓,凝视着她,看了许久,直看得徐晓毛骨悚然。 “看什么?”徐晓问。
胡玲笑了:“你比我漂亮。”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拈在手指间,笑着问徐晓:“想不想减肥?”
徐晓屏住了呼吸。
“想不想像我一样变得漂亮?”胡玲的声音充满诱惑。
徐晓眨了眨眼,拼命点头。
胡玲探手过来,将那个透明的玻璃小瓶递给徐晓:“喝了她。”
徐晓想要问什么,那烛光忽然莫名地摇晃了一下,玻璃小瓶闪着脆弱的光,她忽然感到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这机会如同玻璃一样脆弱,以至于她如此害怕失去,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一仰脖喝下了玻璃瓶中的液体。
平淡的味道,如同白开水,喝下去的一霎那,徐晓心头一阵悸动。
将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那样松弛臃肿。胡玲微微一笑:“别急,明天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是什么?”徐晓这个时候才想到问这句话。
“减肥药。”胡玲说。
两个女人又坐着说了许久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徐晓终于打起了呵吹,而胡玲却越来越是精神奕奕。
“我该走了。”虽然心中十分不舍,徐晓还是察觉到自己在别人家里打扰得太久了,遂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
“好吧。”胡玲也站了起来。
“那个…….”徐晓有些羞涩地道,“减肥药……能不能让我再带一些回去?”
胡玲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举着蜡烛将她送到门口:“一天后见效。”
徐晓站在门口的月光里,回头望望胡玲,那女人正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手里的蜡烛光柔和地包围着她线条起伏的身体,看起来很像一幅油画。
那药,真的有神效吗?她脑海里浮现出相簿上那个丑陋而衰老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疑惑。
“再见。”胡玲朝她招手告别,白色的手如同一片花瓣在月光下发光。
她也挥了挥手,带着一肚子疑问,缓缓离去。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胡玲,举着一盏蜡烛,在黑乎乎的房间里独自行走,想要找到一扇门,然而四壁都是严丝合缝,一点出去的孔也没有给她留下。她在梦里那间封闭的房间里走了一夜,始终没有走出来。直到闹钟声响了起来,她蓦然从床上坐起,窗外的阳光斜铺了半张床——早晨到了。
她松了一口气。
梳妆台的镜子上照出她的容颜,依旧是丰腴白皙的脸,因为做梦的缘故,眼圈下一圈淡淡的黑色透了出来。
一天见效。
胡玲最后那句话在她耳边反复翻腾——一天,果然能见效吗?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愿如此。
出门时已是九点多钟,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明亮的阳光无所不在。虽然是初秋,天气还是很热,只走了短短几步路,她便出了一身的汗,包里带的纸巾很快便擦拭完了,而汗水还在不断地冒出来。
还没有走到办公室,汗水已经将薄薄的衣服完全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不见一寸干纱,仿佛曾经穿着衣服进行过淋浴一般。
而汗水还在不断涌出。
身体散发出强烈的汗水气息,在人群中走过时,人们纷纷侧目,露出惊讶的目光,并且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从他们的眼光中,徐晓可以想象出自己的模样。她感到有几分羞愧,再也顾不得矜持,匆匆走到一家商店的橱窗前,通过镜子般的橱窗打量着自己。
橱窗里映出一个狼狈的身影,头发被汗水湿得紧贴脑门,整个人仿佛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终于明白人们那种奇怪目光的含义——他们一定以为她是不小心落到了水里。
这个样子显然是无法上班的。她只得匆匆又往回走。
衣服已经湿透了,再也不能吸收多余的汗水,但是汗水还是泉水般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涌出,它们顺着身体朝下流,很快便沿着衣服的边嘀嗒而下,徐晓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路淋漓的水印。她发现这个情况之后,越发羞愧,几乎是小步跑了起来。
终于到家了。
她喘了一口气,进门之后,立即打开冷气猛吹。
温度是降下来了,但是汗水还在不断地流,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被冷气冲得不带丝毫火气,但这不妨碍她的身体不断出汗。
她感到非常疲倦,心里渐渐产生了恐慌——这样的流汗显然是不正常的,到底是怎么了?
向公司打过电话请假后,她走到浴室准备洗澡。脱下衣服转身对着镜子一看,自己不由愣住了。
镜子里那个女人的确是自己吗?
昨夜睡前还照过镜子,记得腰间的救生圈仍旧令自己绝望,脖子也粗得开始下垂,整个身体都显得十分臃肿,然而此时一看,虽然离苗条尚有距离,腰身却已凹了进去,皮肤开始紧绷起来,似乎骤然间被人抽去了脂肪——偏偏这种突然的瘦并没有影响到自己的肤色,相反,皮肤似乎更加有光泽了,面上白里透红的,煞是喜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晓又惊又喜,在镜子前裸着身子转换姿势,自我欣赏了许久,不由暗暗赞叹。
看来胡玲的药,果然具有奇效。
这样自我陶醉了半个小时之后,她才洗澡更衣,心里喜滋滋地盘算着,依照这样的速度,不用一天就可以恢复少女时代的风采了。带着这样的憧憬,她跑到储藏室里拿出尘封已久的学生时代照片看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每过几分钟便跑到镜子前打量一番,期待奇迹继续下去——可是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变化。
难道药效终止了?
她着急起来,又恐怕是自己眼睛看错了,便拿皮尺来量,拿秤来称,过两分钟便量一次、秤一次,如此折腾了一个小时,却再也不见减肥的奇迹出现。
药效果然终止了。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较之昨夜已经大有改观,但是距离美丽仍有天渊之别,胡玲不是曾经承诺自己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吗?莫非是药喝得少了?然而,她分明说过,这样的药量已经足够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晓开始思考起来。
房间里的温度已经降了下去,窗外虽然仍旧是艳阳高照,屋内却没有射进阳光来,反而似乎有些冷了。徐晓摸了摸有些凉意的胳膊,起身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一点,并且站到了阳台上。
阳台上被玻璃四面封闭着,阳光洒满一地,而又在空调的势力范围内,因此温度十分适宜,不冷不热。徐晓在这里站着十分舒服。她仍旧在继续思考着刚次的问题,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感到心烦意乱。
汗水又悄悄地冒了出来。
等徐晓发现自己在出汗时,身上刚换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半,她更加烦躁,觉得连老天都在跟自己作对,正要再去换衣服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停了下来。
也许这并不是老天也跟自己作对!
她回想起那些减肥的广告,那些燃烧脂肪的招数,多半是以汗水的形式将脂肪排了出来——那是真是假姑且不论,自己的确是在出了那么一场大汗之后才瘦了下来的。
这么说,胡玲给的那种药,其实就是让自己以这种方式减肥? 发现这点之后,她欣喜不已,索性走进屋内,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希望汗水出得更多。
不料,这样捂在被子里之后,被子被原有的汗水弄得潮乎乎的,新的汗水却再也不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徐晓并不是个愚笨的人,这一次她没有急于做什么事情,只是坐在床上,仔细回想今天早晨的全部经历,终于让她发现一件事——自己出汗并不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而是因为阳光。
只有在阳光的照射下,自己才会汗出如洗,也许阳光正是那种药的催化剂。
想到这个,徐晓立即下床,重新站到阳台上,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
果然,没两分钟,汗水又像泉水般地冒了出来。
证实了这一点之后,她心定下来,索性搬了张躺椅,将皮尺、磅秤和一面落地镜都搬到阳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这的确是个神奇的景象。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一个正在漏气的充气娃娃一般,一点点地变瘦,这种变化用肉眼便可以察觉到,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双下巴慢慢消失、胳膊一点点变细、皮肤越来越莹润光亮…….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体重直线下降,皮尺缩小了一寸又一寸。
看来不用多久就可以恢复成当初的美女了。
她在镜子前心满意足地看着这种变化的发生,唯一让她不安的是,身体上冒出的汗水并不清澈,而是粘乎乎的油一般的液体,这些液体浸透了她的衣服和身体下的帆布躺椅,渗透了躺椅之后,落到了地面上,现在,地面上已经聚集了一滩人形的油性液体,看起来有几分可怖,加上自己正在不断地缩减着,这让徐晓想到一个词——溶化。
自己就像一个正在溶化的糖人。
这种感觉让她心里微微不安,但是镜子里凸现出来的美丽让她很快忽略了这种感觉。
这样过了一上午,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汗水渐渐地停住了。
镜子里的徐晓,宛然少女,身体玲珑有致,皮肤光亮如玉,连目光也清澈如水起来。面对镜子,徐晓惊叹不已,消失了许久的一种激情,忽然在心中涌动起来。
确定的确再也不出汗以后,徐晓又洗了个澡,吃过午饭,安稳地睡了一觉之后,便起床上班。上班之前她遇到一个难题——没有适合自己的衣服。那些给中年雍容的妇人穿的衣服,不适合现在这个少女般的自己,她左挑右拣,最后只好选了几件学生时代的衣服穿好,虽然旧了,却是更能衬托她全身洋溢的活力。
那种药的效果太好了。临出门前,她忽然感到害羞起来——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模样,别人会怎么说呢?这么想来,她才想到自己要变得美丽的目的,原是为了留住许诸良。既然今天已经请了假,那便不忙上班,先去见见许诸良要紧。
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去买一套合适的新衣服,然而朝镜子前一站,自信心顿然暴涨——人一变样,连衣服也仿佛变得漂亮起来了。
赶到许诸良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公司里的人原本是认识徐晓的,但是竟然没有人认出她就是老板娘,这让她心里十分得意。许诸良的办公室在那间小公司的最里边,门是关着的,徐晓准备推门进去时,前台小姐拦住了她,很有礼貌地询问她的来历。
“我是徐晓。”因为心情好,她一改往常的生硬口吻,语音非常柔和,简直有些悦耳了。
前台听她这么说,露出惊奇的目光,下意识地道:“怎么会……”这个一贯拘谨的小姑娘,此时忘记了礼貌,无限逼近徐晓的面孔,仔细观察着,徐晓微笑着将自己的脸朝她凑过去,等着她确认。
“天哪!”前台终于发出了惊呼,这在徐晓意料之中——有多久没有因为容貌而让人惊叹了?这种滋味实在是享受。
“真的是您……徐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了,啧啧……”前台围着徐晓的身体转着圈,不断从牙齿缝里咝咝地吐气表示称赞。公司其他的人也暂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围拢过来,同样为徐晓的变化而惊叹。徐晓被人们包围着,充分享受着女人的嫉妒和男人的赞叹。
这样众星拱月地状态持续了几分钟后,徐晓打断了众人的话:“好了,我来找许诸良。”
这话一出口,大家的声音都停了下来,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徐晓望着许诸良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心知肚明,办公室内一定有个女人。
那就斗一斗吧!
如果是昨天,徐晓一定会掉头离去,因为她没有斗争的资本,然而,今天已经不同了。
她甚至有些急切地渴望这场斗争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对目瞪口呆的众人微笑一下,轻轻敲响了房门。
众人识趣地散开了。
“谁啊?”许诸良不耐烦地问。
“我。”徐晓说。
里面有一些轻微的动静,然后好一会没声音,接着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又过了一小会,许诸良才走过来将门打开——门开的时候他脸上早准备了满脸厌烦的表情,看到徐晓他的神色变了,眼睛灼灼发亮起来。
这样的光亮,在一路走来之时,徐晓已经领教了许多,对此她只是微微一笑。
“你是?”许诸良没有认出她来。
“连自己老婆也不认识了?”徐晓说。
许诸良好像没听懂这句话,疑惑地看着她,她仰头迎接这他的目光——面颊、颈部、手臂…….没有什么地方经不住眼光的考验,她满意地看到这个男人的眼睛越瞪越大,终于露出她预料中的惊讶表情。
“徐晓?”许诸良摒住呼吸,小声道。
徐晓点点头。
许诸良后退几步,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喜欢吗?”徐晓问。
“不不不,”许诸良连连摇头,搓着双手,露出欣赏的表情,“当然高兴了,快进来。”
屋内当然不止许诸良一个人,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长腿长手的女孩,正横着眼睛望着徐晓。应当说这个女孩比现在的徐晓还要漂亮,但是,仅仅是漂亮而已,徐晓用余光一扫,便知道这女孩已经输了——许诸良虽然好色,却并不是没有品味的人,他通常喜欢内外兼具的女子,而那种女子实在不容易找,因此两相权衡,也只有舍内而取外了。徐晓经过今天的变化,外在之美已经无可挑剔,加上年龄和阅历带来的修养,那年轻的美女在她面前一站,立即如同甘蔗一般,嚼过之后便毫无味道了。许诸良也很是无情,为了讨好徐晓,对那女孩冷着脸一挥手,那女孩脸上的骄傲之色立即褪去了,她显然还没弄明白状况,睁大眼莫名其妙地望着许诸良。
“出去,我太太来了。”许诸良说。
女孩这才回过味来,愣愣地盯着徐晓看了一阵,在暗自的比较中败下阵来,羞愧地出门去了,徐晓并不同情她——之前自己比这更加狼狈时,也不见什么人来同情自己。
她正在想着心事,不堤防许诸良已经到了跟前,正满眼含笑地望着自己。徐晓微微叹息一声。自从自己发胖以来,这样的温情眼神已经从许诸良眼中消失了,她一度以为是这个人变了,现在才知道,他一直如此,从未改变,改变的其实是自己。
而现在,因为自己的改变,连命运似乎也改变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近乎新婚的甜蜜,徐晓原本就是美女,这一番回春,更是令许诸良爱不释手,他几乎是以卑微的态度在爱着她——如果这的确是爱的话。家务活重新回到了许诸良手上,许久不曾尝到的许氏烹调又出现在桌上,滋味如旧,看来他不回家的这段时间,厨艺倒是在外得到了很大锻炼。徐晓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想,但是她也总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一切。
一切都变好了,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
这是徐晓的心愿。
倏忽就过去了半年。
这半年里,徐晓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公司,都如同王后一般 这半年里,徐晓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公司,都如同王后一般受宠。美女总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但不用再加班,连正常的工作也减少了许多,奖金却反而加了不少,在家中则连袜子或者手帕也不用洗,许诸良很乐意为美丽的太太奉献时间和精力。除非是必要的应酬,他很少出门了,通常都在家抱着徐晓说话、看电视、玩游戏,实在要出门,也多半带上徐晓,如同献宝一般到处张扬,听人夸奖说太太漂亮,便一脸无法形容的得意。
这样的日子若永不过去该多好!
徐晓陶醉于宠爱中时,内心常有隐隐的不安,她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自己依然是那个肥胖的弃妇。然而,这样的担心,经过半年的时光,也渐渐消散了。
时光就这样蜜糖般粘稠的流淌着,直到某一天,徐晓在穿衣服时,发现自己竟然穿不下一件新买的衣裳。
那是一件紧身的衣服,很显身段。徐晓不久前还穿过,赢来了许诸良惊艳的目光,但是现在这衣服从头上套下,朝下拉到胸部,就无论如何下不去了,四面都绷得快要断了一般。徐晓做出许多努力也无效,只好喘息着将衣服脱下来。对着镜子一照,徐晓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何时开始,玲珑的腰肢间出现了赘肉,略微一动,便形成一道肉垄。她靠近镜子,发现自己的脸也圆实了许多,眼睛出现了几道细细的皱纹。
严格说来,这些变化并不影响她的美丽,许诸良还是对她一样的好,丝毫没察觉她的改变。但是对徐晓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她怀疑那种药的效果只能持续半年,半年之后,一切便将恢复原样,青春和美貌将要失去,而失而复得的丈夫,必将再次失去。
接下来的一周,徐晓密切关注着自己的体重,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正以每天一斤的速度在增长着重量,无论她绝食或者锻炼,都毫无效果,肥肉还是悄无声息地增长着。许诸良现在已经不喜欢将她抱在腿上坐着了,因为胖了的她压得他的大腿很疼,他也开始抱怨她的腰没有灵气了。
然后他就会出门去找那些玲珑的美女了。徐晓绝望地想。
男人永远不会改变,他们从来就是这样,如果他们改变了,那么一定是女人自己改变了。这个道理徐晓已经明白了,她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再次想到了胡玲。
那个妖魔般的少妇,她手里有着那么神奇的药物,只有她才可以让自己的幸福永远保持下去。
必须趁事情没有糟糕到不能收拾之前解决这个问题。
拿定主意之后,徐晓一刻也不耽搁,立即请了假,匆匆赶去胡玲的家中。
胡玲家那栋幽静的别墅笼罩在树荫下,大门紧闭。徐晓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回应。本想转身离去,然而,腋下和脖子处,可以分明地感觉到肥肉正在增长出来,她摸了摸脖子——那里已经软绵绵缺少弹性了。
看来是一天也不能耽搁了。
徐晓咬了咬牙,围着别墅转了一圈,想找扇窗朝内看一看。然而每一扇窗上都蒙着厚厚的深色窗帘,什么也看不见。她大声叫胡玲的名字,叫得嗓子都哑了,过路的人朝她投来惊异的目光,别墅内却毫无动静。
也许胡玲并不在家。
徐晓继续在各个窗子上寻找着机会,心中越来越是恐惶,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她看看四周无人,便随手拾起一块砖头,朝一扇玻璃窗上敲了过去。
当啷一声,玻璃碎了,徐晓的心一阵猛跳。
路边的人并不多,这个世界又是这么嘈杂,徐晓敲玻璃的事情没有被人发现。她安抚了一下狂跳的心脏,便小心地从破碎的玻璃窗中爬了过去。窗框上还留着尖利的玻璃碎片,幸好那窗子很大,徐晓减肥之后也小巧了不少,居然被她毫发无损地爬了进去。
房间内非常幽暗,阳光完全被窗帘阻挡住了,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沉静的香气,一切都是安静而整洁的,仿佛是存在于记忆中的地方,是画面上的场景,而非真实存在的空间。徐晓毕竟是擅闯进来,心中忐忑不安,踮着足尖在一楼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那种药。
她上了二楼。楼梯是木制的,刚一踩上去,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徐晓的心跳都快要吓没了,连忙静止下来,屏息凝神好一会,没有任何动静,看来屋内的确无人。饶是如此,木楼梯的声音依旧让她胆战心惊,她将鞋子脱下来提在手里,做贼一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
楼上的几个房间都没有锁,她随意推开其中一扇房门,几乎惊得尖叫起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见胡玲就睡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旁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那种透明的玻璃小瓶,瓶内装的想必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她贪婪地望着那些小瓶,她和那些东西之间隔着一个熟睡的胡玲。胡玲像一条河一般横在了中间。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先还有些怯,然而当手指触到已经有些凸起的腰部时,对美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轻轻地走了进去,轻轻地拿起了玻璃瓶。
该拿几个呢?
她略一思忖,便拿了十来个这样的小瓶,用衣服兜着。
再轻轻地走出来。
她长吁了一口气,冷不防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会后悔的。”
她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玻璃瓶几乎掉到了地上,慌忙一个转身,胡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来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的脸像火一般地烧着,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状况,最后说了一句:“我又胖了。”说完便哭了起来。
胡玲一动也没有动,仍旧是躺在那里,叹了一口气:“现在放下还来得及。”
她摇了摇头,将怀里的玻璃瓶抱得更紧,朝胡玲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便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身后,一声一声悠长的叹息,叹得她全身发冷。
回到家中,她将玻璃瓶藏好,立即喝了一瓶,在阳台上进行了一番日光浴之后,体态复又恢复了苗条。
好日子仍旧继续着。
唯一让徐晓不安的是,这种药的效果持续时间越来越短了,起初是几个月,到了后来,一个星期就没有了效果,半年之后,她几乎一天要喝一瓶了。
从胡玲那里来的药只剩下三瓶了,只够她三天的量,三天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宝贝?”许诸良发现徐晓心事重重,爱怜地问她——自从服药之后,许诸良又重新呼她为宝贝了。
她摇了摇头。
这话当然不能告诉许诸良。
只是,三天之后怎么办?
三天啊。
她担心地看着太阳落下又升起。
又是一天了,等许诸良上班后,她习惯性地称了称体重——只是一个昼夜,她又胖了许多,看来还是得继续吃药。
喝完药,她又躺在阳台上的躺椅中沐浴着阳光。最近她已经习惯在做日光浴的时候睡觉了,反正药物的效果刚好可以维持她的苗条,达到最佳状态时便自动失效了,不用她操心太多。
这次睡的时间比较长,等她醒来时,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她感觉身上油腻腻水淋淋的,整张躺椅都被自己身体里流出的汗水浸透了。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她站起来,准备去洗澡,身上穿的睡裤却滑落下来。
徐晓赶紧将裤子拉上来,朝窗外一看——幸好无人看见 然而,裤子第二次滑落了。
她再次将裤子提了上来,低头一看,全身猛烈地颤抖起来——自己的腰肢,不知何时竟然瘦到如此地步,大约只有普通女人的大腿那么粗了。
她这次冒出来冷汗,与药水作用的汗水混在一起,又湿又粘。
抬头朝镜子中望去,她长大了嘴,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整张脸都抽搐起来。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整个身体都瘦得像一根长长的棍子,脸部瘦得毫无形状,因为瘦,眼睛便显得格外大,占据了面部的半壁江山,眼睛下面,鼻子和嘴没有多余的地方可呆,拥挤在一起——因为面部极端瘦小,以至于鼻子和耳朵之间几乎没有过渡,乍看上去,似乎耳朵就长在鼻子上一般。
这样一张脸,不仅毫无美感可言,反而极其恐怖。
徐晓听见自己尖声大叫起来。
而镜子里的自己,在叫声中张开了嘴,于是面部的一切都不见了,只看见一张黑洞洞的大嘴,整个脸变成了一个洞。
徐晓持续地叫着,一边叫,一边注视着自己那双瘦得几乎只有蜡烛般粗的手臂,还有大腿般粗细的身体、拐杖一般的双腿…..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怪物!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是仍旧有些邻居家里有人,他们听到徐晓的叫声,纷纷从房间里走到阳台上,朝这边看过来。徐晓注意到这点之后,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叫声,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她勉强扶着墙壁,一边剧烈地颤抖,一边高声叫喊着,四肢支楞着进了房间。
一进房,她便摔倒在地上。
她仍旧在叫喊着。
不知道叫喊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地爬到房间里的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
由于没有阳光照射,汗水已经停止了,然而缩小的身躯却没有恢复原状。她看着自己那副可怖的模样,紧紧地捏紧了拳头——那拳头只有乒乓球大小了。
该如何是好?
这副模样,怎么能在世间生存下去?
正在此时,电话铃声忽然响了。徐晓被这骤然而来的铃声吓得一哆嗦,抖抖地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许诸良的问候,她心中一阵酸楚——就是为了这个男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许诸良毫不知情,万般柔情,尽数通过电话传来,徐晓勉强镇定心神,听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许诸良下班后就会回来,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这是徐晓放下电话后的第一个念头。
只能去找胡玲了,也许她有办法。
想到这个,徐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到卧室里洗澡。泡在澡盆里时,看着自己只有原先一半粗细的身体,她泪流满面。水波荡漾中,她仿佛看见自己正在慢慢溶化,身体越变越细……她忍不住大叫起来。
一边哭泣着,一边洗完了澡。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只能将腰带紧紧地扎住,就这样走了出来。
正要出门时,看到地面上满是油糊糊的液体,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汗水出得格外多,在地面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倘若被许诸良看到,恐怕他会起疑。尽管自己心力交瘁,也只好用拖布来努力拖地。
拖到阳台时,是最为费力的,那些油汗几乎淌遍了整个阳台。这都是自己身体的溶液啊,徐晓胆战心惊地想着。
还没有来得及拖,刚刚站到太阳底下,阳光一照,她感觉自己全身又开始冒汗了。
难道药效仍未终止?
她不能置信地看看太阳,慌忙躲到阴影底下。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颤抖着朝一线阳光伸出一截手指。
她亲眼看见,那截手指,在阳光下很快便冒出了油性的液体,液体朝下滴落,而手指,也明显地变细了……她亲眼看到自己溶化!原本毫无感觉地手指,仿佛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她将手指收回,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看来药效不会终止了!
外面阳光灿烂,自己如何走到胡玲家去呢?只怕还走不到她家里,自己就先溶化成一滩水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次遇见胡玲,在夜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
而在白天,她却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睡觉。
她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女人啊,为了美丽而服用药物的女人啊,最终变成了夜的生物。她终于知道,自己将终生与阳光无缘了,就像胡玲那样,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出没——而且是这么丑陋。
她看了看阳台上灿烂雪白的阳光,凄然一笑,褪去了所有的衣服,站在了阳光底下。
她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自己,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这样活下去,她可以没有阳光,但是她不能没有美丽。
她感觉到阳光正在融化自己,像融化冰淇淋一般。在许诸良回来之前,自己就会完全消失了,他不会知道这油汪汪的阳台上,遍布的都是她的身体。
不知道融化成液体之后,是否一样会有感觉呢?
她的全身都淋漓下落,渐渐地失去了眼睛、鼻子、手掌……渐渐地失去了一切。
(完) 故事六:平凡的世界(这个故事是我做的一个梦,基本符合原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开始流行魔法,每个人似乎都会来上那么一两招法术,学校里专门开设了魔法课程,公司招聘时,也开始将魔法列入参考因素之中。爸爸妈妈都认为我应该参加学校的魔法培训班,这样才能跟上时代。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对魔法天然有着抵触情绪,到现在为止,我不仅一招法术也没有学会,而且还从来不穿被施了魔法会变色的衣服、从来不用那种会自动写出正确答案的考试专用魔法笔等等之类东西。
“这样下去你可怎么办?将来会找不到工作的。”妈妈用手指头戳着我的额头叹气。
是啊,这样下去怎么办呢?我也常常想这个问题,在26层楼的阳台上,我常常一个人对这夜空发呆,地面上有魔法弄出来的斑斓世界,只有天空依旧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平凡的天空,所以我望着天空才觉得亲切。
魔法应该存在,可是这世界也该给我这样希望过平凡生活的人一条出路吧?我苦恼地搔着头皮。
魔法越来越普遍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因为不会魔法,我几乎成为了一个怪人,幸好学校里还有朱欢和孜孜是我的好朋友,他们两个并不排斥魔法,但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小看我,甚至有点佩服我,因为我能够靠自己就获得很好的成绩,而且能想出很多好玩的鬼点子,比那些魔法游戏好玩多了。
我们三个经常在学校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聚会,在那里有一些扑满了灰尘的树,这些树又丑又脏,正因为如此,所以没有人有兴趣对它们施加魔法,它们得以保存自己的本来面目。我靠在这些天然的树上,和他们两人东拉西扯着。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就结束了,朱欢和孜孜被学校推荐参加全国特等生的魔法密训。临走前我和他们依依惜别,希望他们早点回来,但是又有些害怕——我也不知道是害怕什么,只是感觉到生活大概会不一样了,他们也会不一样了。
大概三个月后的某个星期天,我带着篮球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准备进行锻炼,却发现操场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还有许多老师在忙碌地东奔西走。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一个同学。
他乜斜了我一眼:“魔法密训的同学要回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他嗤地冷笑一声,“老师是用魔法通讯传递这个消息的,你完全不懂魔法,怎么会破译这个消息?”
魔法通讯?那是什么东西?我努力回想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最近附近的房子似乎都在旋转,汽车好像也变成了各种形状,水有个时候会倒着流…….没错,是发生了很多怪事,但是我不知道哪一件事和魔法通讯有关。那个同学轻蔑的态度有点刺激我,但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孜孜和朱欢了,我立即将这点不快抛到了脑后,开始在操场上寻找其他们的踪影来。
没多久,人群开始骚乱起来,人们都朝同一个地方望去。学校操场休息室的门打开了,几个穿这白色运动衫的男孩子乘着滑板飚了出来,速度很快,如同白色的闪电,他们的头发在空气中朝后飞去,乌黑地飘扬着,看起来十分健康,生机勃勃的样子。我很快从他们中间看到了朱欢。
“朱欢!”我兴奋地冲到跑道上,他正在滑板上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的滑行着,我叫他的时候,他正在距离我最远的操场另一面,听到我的声音,他显得很高兴,驾着滑板从人群中直接滑了过来——这让我感到惊讶,三个月前他和我一样,对滑板一窍不通,现在居然能够在操场中央的石子上也滑得这么顺利了。他满头大汗地停在我面前,对着滑板踢了一脚,滑板便自动跳到了他手里。
“你来了?太好了,我还真怕你不知道我回来了呢!”他兴奋的说,运动过后的脸红扑扑的,看来这几个月过得很愉快。
“滑板好玩吗?怎么学会的?”我羡慕地问。
“学呗,本来一点也不会,下苦功学,现在已经可以参加比赛了。”他高兴地说。
我们又聊了一阵,说的都是关于滑板的事情,谁也没提魔法,我是对此没兴趣,他则好像是对滑板的兴趣超过了对魔法的兴趣。
聊了一阵之后,我问他看见孜孜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支吾了几句,忽然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对。
“孜孜在那边,你自己跟她聊聊吧。”他指着操场边上。我这才注意到那里安静地站着一大群人,都是一些白衣长发的女生,她们那种安静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孜孜她们那个蒙老师带出来的。在一片白色之中我找不到孜孜,朱欢好像有些排斥那一群人,不等我叫他,便驾着滑板溜走了,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犹豫地看着那一群白色女生,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她们有些可怕,那种安静之中仿佛酝酿着什么,然而,孜孜在她们中间……我迟疑地站在距离她们几十米远的地方,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正在犹豫间,从那些白色的人群中忽然跑出来一个女孩子,两条粗大的黑辫子十分醒目,她在追赶一个玻璃球。看来她的突然行动似乎扰乱了秩序,在白色人群中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乱,我听到蒙老师在严厉地训斥着那些不安的女孩,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孜孜。
孜孜穿着白色的长裙子,头发披在肩膀上,因为距离远,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那的确是她,手里提着一个大黑皮箱,一双黑色的靴子沉重地穿在脚上。她面朝着我这边,却又仿佛没有看我,只是呆呆地站着,蒙老师有时候会推搡她,她也就任她推搡,一言不发。我想要叫她,可是却不敢开口,无名的压迫让我无法出声,也无法朝她挪动脚步,不知道这种状态是不是魔法造成的,总之我只能在这边看着她干着急,隔着几十米的跑道,仿佛隔着一条波浪滔天的河。
她们开始集体朝宿舍那边移动。我有一种感觉,我感到孜孜进入宿舍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日子,周围的人们都十分快活,阳光也很明亮,没理由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然而我还是感觉不幸。
我必须靠近孜孜,她需要我的帮助。
我望向朱欢,他远远地停下了滑板,在原地直起腰身,凝望着我。
该怎么样才能靠近孜孜呢?
那个大辫子女孩子已经跑到了操场边缘,她两手捧起那个有小孩脑袋那么大的玻璃球,转身就往回跑。我一直盯着她,有个念头飞快地闪了出来,连我自己还没意识到,我已经在叫她了。
“你好。”我说。
她捧着玻璃球望着我,似乎感到惊讶。我知道她在等我说下去,可是我该说什么呢?我一向不擅于和人交谈,何况这还是一个专门特训过的魔法女孩。
“我们是孜孜的朋友。”朱欢说。我惊异地望着他,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无声息地滑行到了我和那女孩的身边,仿佛一尾鱼从水中滑过。
那女孩看到朱欢以后眼睛开始发亮了:“朱欢!”看来朱欢在魔法培训中是个大人物,我乜斜了他一眼,他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
“你是朱欢?”女孩再次确认之后发出了一声欢呼,“他们都说你是这次培训中最出色的学员。”
“嗯嗯。”朱欢含糊地应和着。然后他们热烈地对话了几分钟,朱欢又像鱼一样地滑开了,那女孩拉着我的胳膊,急匆匆地朝那个白色的队伍走过去:“孜孜在那里,不过她情况不太好。” “她怎么了?”我急忙问。
“你看了就知道了。”她将我领到孜孜面前,自己便走开了。
孜孜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可是她仿佛没看见我,一言不发地瞪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我的身体看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孜孜。”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摇晃了一下,脸色白得有些透明,缓缓地转过身,跟随着白色的队伍朝校园背后的集体宿舍走去。我不知所措地跟着她,一路上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才好。
校园背后是一片山坡,记忆中这里总是长满了茂密的草和树,自从魔法开始流行以来,我很久没有来过树林了,这次看到它时,我吃了一惊。树林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看不见,只有一些黑色的枝丫奇形怪状地伸展着,枝丫上挂着一些黑色的破衣服般的东西,在风中飘拂着,发出劈啪的响声。地面上的土干燥得一踩上去就碎裂成粉末状,一丝草也没有了,地面只剩一些枯黄的东西,那不是草,也不是花,不知道是什么,紧紧地贴着地面。
我感到树林有些可怕,便紧紧地跟在孜孜他们身后,一步也不敢离开。
走了许久,大约有一个多小时,我们还是没有走出树林,这事情十分不对劲——学校后山的树林很小,只要十多分钟,便可以穿过树林到达学生宿舍,而我们现在在里面转悠得太久了。这是上午的时候,透过树枝可以看见天空中太阳十分明亮,可是树林中却很阴暗,仿佛有一层黑色的空气在其中飘荡,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而太阳无法照过来,因为我们和树木的脚下,都没有影子!
发现这一点之后,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孜孜,不对劲……”我拉着孜孜的手小声说。她还是一言不发,黑色的头发围在白脸周围,看起来很忧郁,也有些可怕,不过比起她的同学来,她算是很正常了。那些魔法学员们从进入树林开始就表现得很古怪,她们好像全身发痒似的,不断扭动着身体,头颅快速转动着,四下里寻找着什么。过了一阵,有些人开始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她们将头伸到地面上,耸起鼻子使劲嗅着,还不时发出亢奋的笑声。
我越来越害怕了,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孜孜的手,她虽然没有回应,却也没有甩开,任由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站着不动了。
那些同学还在四处窜着,以各种姿态在窜动,后来她们仿佛终于发现了空中伸展的树枝,她们开始用牙齿咬那些树枝,咬得卡擦卡擦作响,树枝断裂的声音在树林里此起彼伏。
我战栗起来。
这情形太古怪了,即使是在有魔法的世界里,这也是不正常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一个女孩子突然看到了我,她用发亮的眼睛盯着我,舔了舔嘴唇,呵呵一笑,快速地朝我跑了过来。
我本能地感到危险,正要转身逃跑时,孜孜突然推了我一把,将我一把推下了树林边的斜坡。我骨碌碌朝下滚动着,耳朵里传来那些女孩们愤怒的尖叫声。
那个斜坡很长,以前我并不知道在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斜坡,长得仿佛看不到底一般。刚开始的时候,我鼻子里充斥着尘土的味道,到了后来,就是一股腐烂的树叶味,似乎还有某种其他的腐臭味道,身体下面变得软绵绵、潮乎乎的,就这样一路滚到了最底端。我用了好长时间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
这是一片狭长的深谷,我滚下来的那道斜坡看不到尽头,树林和女孩们都已经看不见了。深谷顶部十分开阔,没有什么遮掩着,可是看不见太阳,我能感到那里的天空是明亮的,可是太阳光并没有朝我所在的地方射下来。在我四周,满布着腐烂的树叶,黑色的、宽大的树叶重重叠叠,一脚踩上去就化成乌黑的水。我觉得十分恶心,正在考虑如何上去之际,忽然听到树叶中传来哗啦一响。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钻了出来。
这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大概比我小上一两岁,一双惊恐的眼睛周围围着一圈黑眼圈,仿佛很久没有睡过了,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看不见,而且非常瘦,瘦得连嘴唇都似乎遮不住牙齿,一排细小锋利的白牙齿从嘴边露了出来。看到我,他大吃一惊,仿佛老鼠一般朝后一退。
我们对望了很久。
“你掉下来了?”他小心地问。
我点点头。
他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是这神色转瞬即逝,因为我们同时听到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快走!”男孩拉着我的手飞奔起来,并且一边跑一边朝我们的脚印上扔树叶。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可是他如此惊恐,我也跟着害怕起来,和他一起飞快地跑着。可是无论我们怎么跑,那道沙沙的脚步声总是跟在我们身后,怎么也甩不脱。到最后我们两人都没有力气了,同时倒在一堆肥大的树叶上,大口喘息着。
“怎么回事?”我问他,“我们为什么要跑?”
“你不会知道的。”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看着我,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突然开始朝我头上洒树叶,那些腐臭不堪的树叶在我头上身上染上了丑陋的黑色。
“干什么?”我连忙阻止他。
“别出声。”他小声说,“我把你藏起来,你千万别出来,不然很可怕的。”
我不动了。虽然不认识他,但是我觉得他是可信的。在他朝我身上堆树叶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帮我,他苦笑着说:“我希望你能逃出去。”他继续朝我身上堆树叶,几乎堆到了我的脖子,“逃出去一个,我们就有了希望。”
“我们是谁?”我问他。但是我的声音被树叶淹没了,最后一片树叶盖住了我的头顶,我没有得到回答,只听见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那男孩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沙沙声又远去了,虽然我什么也没听到和看到,可是我知道,那男孩被抓走了,被一种他一直害怕的东西抓走了。
幸好那东西并没有发现我。
我等了一会便从树叶里钻了出来。要找到那男孩的踪迹并不困难,在树叶上有一行明显的脚印——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男孩要朝我们的脚印上扔树叶了,那不过是为了掩盖我们的踪迹而已,可惜那似乎没什么用。
那行脚印在深谷内蜿蜒曲折地前行,最后停留在一栋黑色的小木屋前。从木屋内隐隐透出黄色的灯光,我踮着脚尖,小心地靠近,将头凑在木屋门上的缝隙前,朝内偷看着。
木屋内什么家具也没有,只有满地的稻草和一盏油灯,左边的稻草上坐着一个男孩子,和先前见到的那个一样,青白的面色,乌黑的眼圈,全身都在发抖。一个肥硕的女人身体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以及从她臂弯里露出的一个小孩的头——女人将那个小孩紧紧箍住,那孩子的面色看起来和其他人差不多,都是很久不见天日的模样,眼角渗出淡红的泪水。
“快来!”女人粗暴地对着旁边的男孩嚷道。
那男孩在地上爬动着,一边摇头一边朝后退去。
女人不容分说伸出手臂将那男孩逮住,他仿佛吓呆了,全身缩成一团,在那女人的手下,如同一只无路可逃的耗子,似乎吓得连颤抖也停止了,只剩下一张惊恐万分的表情。当那女人将他抓过来的时候,他的脸离门缝如此之近,我忍不住稍微后退一点,以防他看到我来——然而他肯定还是看到我了,因为他那张惊恐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不过他并没有告发我,甚至,他飞快地将眼睛转向别处,再也不朝门这边望一眼。 现在那女人的手上抓着两个男孩了,她将他们两个朝一起靠,两个男孩开始尖叫起来,他们努力将头朝后仰,以避免彼此碰在一起,不过这没什么用,那女人力大无比,他们很快就碰到了彼此。
可怕的事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在他们相接触的一霎那,两个男孩忽然都张大了嘴——我从来没想到人的嘴可以张得这么大,大得令人感到恐惧——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先坐在稻草堆上的男孩,他看起来更加强壮一些,当他的嘴张大之后,猛然一吸气,对面的那个男孩忽然被他吸进了嘴里。
我拼命咬着自己的手,以防自己尖叫出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
被吸进去的那个男孩孩子挣扎,而吃人的男孩在不断蠕动着两鳃和咽喉,努力将另一个男孩吞下去,我看见他眼角流出许多红色的眼泪,在那女人兴奋的叫声中,男孩用余光注视着我所在的地方,我感觉他在和我对视,那目光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没多久,另一个男孩便完全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好,不错,你的魔法现在加了一倍了。”女人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又朝角落里招了招手。只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原来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没多久,先前和我一起逃亡的小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全身发抖,在女人的目光下蜷缩着,刚刚吃完人的男孩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明天就轮到你了,”女人拍着第一男孩的肩膀说,“或者是你吃别人,或者是被人吃。”说完她朝门口走来,我连忙一闪身躲进旁边一堆树叶中。
女人带着吃人的男孩出来,反手将木屋的门锁好。她似乎是闻到了什么气味,朝我藏身的地方耸了耸鼻子,我紧张得全身都冒汗了——如果她发现我,会不会吃了我。
然而那吃人的男孩冷冰冰地说:“快走,我要休息了。”那女人仿佛对他有了些畏惧——莫非是因为他刚吃过人的缘故?男孩这么一说,女人顾不上搜索我,便朝前走了,男孩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盯着我藏身的地方,眨了眨眼睛,然后立即转过头去,和女人一起消失在黑色的树叶丛中。
他对我眨眼是什么意思?
我弄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将木屋里的男孩救出来,毕竟他曾经救了我,我不想看到他也被人吞到肚子里去。
但是怎么救他呢?
我摇了摇木屋的门,非常结实,锁也很牢固。男孩在里面听见声音,从门缝里朝外看见了我,连忙低声道:“你把手从门缝里伸进来。”
“干什么?”我问。
“我会魔法。”他说。
我将一根手指费力地从门缝里伸了进去,他在我手上抚摸了一下,我再将手抽出来时,不由吓了一跳——我的手指变成了钥匙。
“怎么搞的?”我咕哝一声,将钥匙插进门上的锁里,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男孩从屋子里钻出来,在我手指上再抚摸一下,手指便恢复了原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佩戴着我们学校的校徽,原来和我是一个学校的。
“快走,边走边说。”男孩急促地说着。
我们两人沿着斜坡朝上爬,可是怎么也爬不上去,那些松软的树叶总是滑落下来,我们几乎是在原地活动四肢。最后那男孩不耐烦了,朝我的四肢上摸了几把,我便具有了猴子一样的手足。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变成这样?”当他爬到我身上,要我带着他上去时,我不高兴地问。
“我不行,”他苦笑道,“我没有吃过人,只能对没有魔法的东西施小魔法。”
这其中的奥妙我弄不明白,但是变成这样的手足之后,攀爬就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我赶紧带着他飞快地爬了上去。
斜坡上的树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那些行为古怪的魔法女生已经不见踪影,树林里的地面上扔着许多破碎的白布片,一些树的皮被人整张剥了下来,露出雪白的树身——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如果几十棵树同时这样惨败地裸露着,并不是一道悦目的风景。我们在树身上发现了许多牙齿的痕迹,那男孩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她们把树都吃光了。”他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小林。”他说。
陆小林正要告诉我些什么,忽然从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我们立即紧张起来,陆小林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牙齿。
在声音来源的地方,一棵树后面慢慢站出来一个人,一身白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发,瘦弱地站在那里。
“孜孜!”我叫了起来,连忙跑了过去。
“她是你朋友?”陆小林保持着警惕。
我点点头。
孜孜主动伸出手来和我握在一起,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她们很快就会回来,”她停顿了一下,呼吸急促地继续说道,“所有的树叶和树皮都被吃光了,她们没有东西吃了。”她打了个寒噤。
陆小林全身开始发抖,他使劲拉着我:“快走吧!”
我也开始发抖起来。
没有东西吃了?那么接下来会吃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手牵着手狂奔起来,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陆小林也不知道,但是孜孜说,我们应该去找朱欢。看来陆小林也知道朱欢的名字,因为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表现得非常高兴,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难道朱欢是什么大人物吗?我在心里嘀咕着。
我们回到操场上找了一圈,他们说朱欢已经回到寝室了。要到达寝室必须再次经过那片树林,这对我们是个莫大的考验,但是我们还是回到了树林。在树林里,我们看见了深谷低下的肥胖女人,她和那个吃人的男孩站在一起,一看见我们,她就大声叫陆小林的名字,并且命令那个吃人的男孩来抓我们。那男孩的眼圈周围带着淡红的血迹,朝我们扑过来,我们来不及说什么,立即撒开腿没命的狂奔起来。
这次,有孜孜和陆小林的指引,我在一片昏暗之中看到了宿舍,那栋白色的宿舍中闪烁着灯光,同学们的说笑声从中传来。我们必须回到宿舍,那里有朱欢,找到朱欢就安全了。可是我们跑得再快,那个吃人的男孩也始终没有被我们甩开。到了最后,我们终于跑到了宿舍脚下。
然而,宿舍建筑在高高的岩石上,我们无法立即攀爬上去。
吃人的男孩已经靠近了。
我们三个人紧紧靠在一起,睁大眼睛望着他,我注意到孜孜和陆小林同时抬起了手臂——他们要干什么?
让我想不到的是,吃人的男孩突然停了下来,他回头望望——那个胖女人没有追过来。
他忽然笑了。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只见他忽然朝我们挥动着手指,那些灵巧细长的手指仿佛跳舞一般,我们脚下忽然一空,就这样凌空飞了起来,很快就飞到了宿舍门前。
他在干什么?落地之后我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岩石上望去,只见那男孩正仰头望着我们,一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似乎有些不习惯。陆小林愣了愣,仿佛忽然回过神来,对着他大喊:“小谭,你也上来!”
小谭摇摇头,转身走了,无论陆小林怎么叫他,他也始终没有回头。
我们没有时间再多耽误了,拉着陆小林便跑进了宿舍,到了三楼朱欢的寝室里,推开门,朱欢正坐在床上看书,看到我们进来,他很吃惊地望着我们。
“什么事?”朱欢问。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孜孜说。
“发生了什么?”我又问了一次。从头到尾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还不明白?”陆小林回头望着我,“魔法是一个陷阱,要学会魔法,必须吃很多其他的生物,否则就没有足够的能量,而且每次吃的生物都必须比前一次的生物能量大才行,否则魔法就会将魔法者自己吞没。”
“啊?”我吃惊地望着他。
“是这样的,”孜孜点点头,“除非从来就没有为了修炼魔法而吃生物,否则就永远无法摆脱魔法的控制,就是这样。”
“那么你呢?”我问孜孜。
“我没有。”她摇摇头,“我一直没有吃,所以我的魔法一直很弱。”
“我也没有。”陆小林说。
“我吃了。”朱欢说。他从床上跳了下来,笑了笑,“不过我是在无意的情况下吃的,是我的魔法老师自己主动将自己给我吃了,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我逃出去。”
“是的,”孜孜说,“每个魔法学生都知道这件事,朱欢吃了最强大的魔法老师,他自己变成了一个强大的魔法师,任何魔法师也伤害不了他,而只要他不使用魔法,就不会受到魔法本身的伤害。”
我们决定让朱欢将我们藏起来。朱欢在柜子上动了动手指,那手指挥动得有些漫不经心,我觉得他好像也没什么把握。
“钻进去吧,”他说,“钻进去就不会被发现了。”
我看到他犹豫的神情,心里有点怀疑。
但是,除了钻进去,我们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钻进去之后又怎么样呢?我们能钻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吗?
我们别无选择,全部都钻进了那个柜子,最后朱欢也挤了进来,大家紧紧地靠在一起,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我们能逃出去吗?”我校色和那个问朱欢。
“能。”他没有把握地说。
柜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之前,孜孜绝望的声音在我们耳边轻轻响起:“就算逃出去又怎么样呢?”
是啊,就算逃出去又怎么样呢?这是一个充满魔法的世界,我们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们互相握着手,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一步,两步,越来越近,而全世界只有这个衣柜里是暂时没有魔法的……
(完) 故事七:长发
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
有个小孩,是个女的,和我们差不多大,头发特别长,一直拖到地上。她不大和我们玩,常常一个人站在一边发呆。她没法坐下,因为一坐就坐到了头发上。
大人们说不要和她玩,据说她是个怪胎。一般小孩出生的时候,都是光着头,顶多有点短头发,最茂密的头发也不过耳。但是这小孩一出生就长着一头长发,一直长到了脚跟,护士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毛孩,后来拂开头发,发现里面是光溜溜一个正常的孩子,觉得十分惊讶。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还长着一双浓密的眉毛,漆黑地悬挂在眼睛上,乍一看就好象长了两双眼睛。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和一双浓密的眉毛,还长着一口整齐的牙齿,一张嘴就吓了人一跳,她母亲不敢亲自哺乳,只好喂牛奶,奶嘴咬坏了无数。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生下来的时候,不仅长了一头长发、一双浓密的眉毛和一口整齐的牙齿,跟她同时出生的还有村子里的几头小猪,和几只小羊,这些小猪和小羊的身上也长满了黑色的毛发,摸上去和人的头发差不多。
大家把长着人头发的小猪和小羊都杀了,把人留下了,取了个名字叫发生。
发生平时很少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我喜欢欺负这种老实又不合群的孩子,趁她不注意,邀了两个小孩,偷偷绕到她身后,轻轻抓起一把拖在地上的头发,一剪刀剪下去,她发出骇人听闻的尖叫声,从地上一把跳了起来,吓得我和那两个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们这一群人都被吓呆了,眼睁睁看着她捂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惨叫,全身因为疼痛而抽搐。她越滚动,头发越是纠缠作一堆,疼痛也就越剧烈。我们都看出来了,她的头发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头发剪了也就剪了,跟剪掉一丛草没什么区别,本人没什么感觉。她的头发剪不得,那不像头发,倒像是什么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最后她活活疼晕了过去,我们早吓得一哄而散了,远远地回头,还能望见她被自己的头发包裹着,不时抽动两下。
她后来总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望着我们,也不大出门了,生怕别人不小心踩到她的头发。虽然如此,在某些时候,从她家里总是传来凄厉的惨叫声,那多半是她不小心又弄断了些头发——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那么长的头发,不断才是怪事。
就因为这头发,到了十多岁,差不多大的女孩都定了亲,却没一个人理会发生。其实发生长得蛮漂亮,如果把眉毛修一修,就和画上的美人一个样。这也可以理解,谁能忍受自己的媳妇经常这么惨叫呢?再说,她这个样子,总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她怕我们,我们也怕她,互相躲着。
后来,村里有个女孩病了,病好后,一头头发都掉光了,治了很久都没治好。也不知是谁开始说,后来全村都这么传,说是发生的头发可以治这种病。女孩的家里人去找发生她妈商量,她妈和她爸虽然很嫌这个女儿,但关键时刻还是疼惜她,坚决不肯剪她的头发。
“你要我女活活疼死呀?”她妈不客气地把那女孩的家人推出门去——对了,那女孩叫春生,春天出生的,全村除了发生之外,最漂亮的就是春生了。
“反正她也疼习惯了。”春生妈说。
砰!
毫无疑问的,这种对话最后遭殃的往往是门,发生家的门板被发生的爸爸弄坏了,春生妈吓走了。第二次带了钱来,门板又被弄坏一次。第三次带了更多的钱来,发生妈就跑到铺子里买了一把崭新锋利的剪刀。
“剪刀钱你出。”她试了试刀口说。
“当然当然,”春生妈说,“新剪刀,刀口快,不受罪。”
发生妈把发生叫了过来,我们都挤在屋门口看。发生不肯过来,缩在里屋不肯出来。发生的爸爸站起来——砰,又坏了一张门,发生就被拖出来了。
发生妈把发生按在椅子上,发生爸爸和春生妈按住她,还没开剪,她就尖叫起来。
她叫一声,我就哆嗦一下。
发生妈举起了剪刀,那剪刀真锋利,寒光闪闪,连那光彩都似乎能伤人。
发生妈挽起一截乌黑稠密的头发,比了比长度,问春生妈:“这么长够了吧?”
“够了够了。”春生妈连声说。
发生妈卡擦卡擦空剪了两下。
发生忽然不叫了,全身缩成了一团。她的头发像蛇一样盘曲起来,在头上盘成一团乌黑的大帽子,只剩下她妈手里的那一把没盘上去,但也在左右扭动奋力挣扎,眼看就要挣脱出来了,发生妈果断地伸手一剪,刀去发落,发生发出一声长嚎,身子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怪异姿势猛然一挺,便软软垂下去不动了。
我们面色苍白,紧紧靠在一起。
“她没事吧?”春生妈担心地问。
“没事,习惯了。”发生妈说,“这头发比较多,你再送两斤肉来。”
“好的好的。”春生妈伸手从地上抓起那把兀自扭动不已的头发,那头发顺势缠上了她的手,她脸上冒出一层橘子皮样的鸡皮疙瘩,将头发塞进一个布袋内,打飞脚走了。走了很远,我们还能看到那布袋在拼命地蠕动着。
发生妈用一块布堵住了发生的嘴,免得她的叫声吵到别人。发生从喉咙里呜呜地叫着,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一米多长的头发齐刷刷竖在头顶上,仿佛带着一股什么力量,假如不是她爸她妈按住了她,我怀疑那头发能把她从地上拔起来,一直拔到天上去。
“你们走走走,没什么好看的。”发生的爸爸挥手把我们赶走了,我们一哄而散,又一窝蜂跑到春生家去了。
春生妈已经到家了,一家人对着装头发的口袋发愣。
“妈,这东西看起来太怪了。”秃头春生说。
“就是就是。”春生爸说。
春生妈也很没把握,伸手想打开袋子,又不敢,三个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阵,我们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说的什么,只见他们忽然停了商量,春生妈将袋子倒举到春生头顶,春生用些皮革之类的东西把整张脸围住,春生爸飞快地将袋口的绳子一扯,满袋扭动的头发像蛇一样直扑到春生头顶上。春生透过皮革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手朝脸上乱抓,想把皮革抓走,被她爸爸和妈妈一边一只手抓住了。
我们躲在窗边,眼看着头发在春生头上飞舞了好一阵子,发出吧唧吧唧泥鳅般的声音,又猛地竖得笔直,咔擦一声响,仿佛木头桩子钉进石头里,春生被这一下顿得坐不稳,整个人滑到了地上。
之后,头发忽然柔顺地垂了下来。
“好了?”半晌,春生妈小声问。
“好像是。”春生爸迟疑地扯了扯春生头发的黑发,扯了半天扯不下来,春生甩掉皮革叫道:“别扯,痛!”
秃头春生又有了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发生的头发在她的头上生了根,稳稳地安了家,和正常的头发一样慢慢往长里长,长到一定程度后,春生就把头发剪短。这头发生到春生头上之后,好像就没了那种怪异的生命力,随便你怎么剪怎么拽,只要不扯动头皮,就没一点感觉。
这事飞快地传开了,传出了村子,传到了镇上,又传到了县城。秃头们络绎不绝地来我们村,找发生要头发。发生家的破房子换了瓦房,后来又换了楼房,家里买了拖拉机和摩托车,哥哥也娶了个漂亮的媳妇。
发生的头发剪了又长,长了又剪,发生的惨叫再也没有平息过,白天黑夜,每时每刻,我们都听见她发出痛楚的叫声。起初这声音常常让我们全身颤抖,后来听习惯了,也就和水声风声没什么区别,偶尔有时候听不到,还觉得少了点什么。 光头们长出头发以后,给发生送来了很多锦旗,记者来采访发生,发生裹在自己的头发里浑身哆嗦。
“发生,你治好了这么多人,什么感觉?”记者问。
“疼…….”发生哆嗦着说。
“我问的是你心理上有什么感觉?”记者启发道。
“怕…….”发生上下两排牙齿互相敲打着,发出疙瘩疙瘩的声音。
记者不再问她了,转而问发生的爸爸:“您对自己的女儿这种行为有什么感觉?”
“我感到很骄傲,”发生的爸爸满面红光,说了很多,最后一挥手:“我们希望,全天下的人从此都不再为秃头而烦恼。”
他说这话的时候,发生的头发又一次竖得笔直,记者们咔擦咔擦拍下了这难得的场面。
发生现在变成最抢手的姑娘了,很多人来发生家提亲,但发生爸爸和妈妈都没答应,发生躲在门后看着那些挺不错的小伙子来了又走了,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呻吟声就停下来了。
所以,如果我们没听到发生的惨叫,那一定是有人来提亲了。
“我想快点出嫁。”发生有一天从她住在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对我说。我吃了一惊,她从来没主动跟我说过话。
“为什么?”我问。
她的头发从窗口垂了下来,在没有风的空气中卷曲成各种形状,我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她说。
发生的爸爸为了实现他在记者面前许下的豪言壮语,到电视上登了广告,还专门租了辆大客车专门往村里拉光头,车身上写着“生发专用车”,每次一拉就是满满一车,下来的全是光头,一片明晃晃的,让人眼前一亮。
发生的叫声更惨了,但我们也很快习惯了这更惨的叫声。
发生忙着被人剪头发,她爸爸和妈妈也怕别人偷剪她的头发,总是不放她出来,把她关在房里,每天吃核桃芝麻之类的东西,说是能养头发,吃得她全身都冒油,一天到晚拉稀。
“我们帮帮发生吧。”春生说,这时她已经出嫁了。
我们不知道怎么帮她,再说都有自己的烦心事,顾不上她。春生说,如果发生没有了头发,就能出来玩了,也能嫁人了。
我始终没想明白嫁人和头发之间的关系,但春生年纪大,她这么说了,当然有道理。
当夜,我们几个从小一起玩大的人,偷偷跑到发生的窗户底下,小声叫着她的名字。她一边惨叫一边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覆盖了整面墙壁,好像一大团水渍。
我们拽着发生的头发爬了上去,各自掏出剪刀,发生一看见剪刀,就猛然跳起来躲到床底下,我们怎么拽也拽不出来。
“疼!”她说,
“剪光了就不会疼了。”我说,“忍一忍。”
发生听了这话,就钻出来了。我们用一团布塞住发生的嘴,免得她叫得太厉害,被她爸爸听出不对劲来。
一人一把剪刀剪开了,发生的汗水流了一地,头发也没剪光。
我们继续剪,春生在旁边把剪下来的头发装到麻袋里,装满一袋就朝下扔,她爸爸妈妈在下边接着。
后来,发生不流汗了,开始从每个毛孔里流出血来。
“她要死了。”我赶紧松开她的嘴。
“别停,”发生呻吟着说,“剪!”
“你流血了。”我说。
“没事,剪!只要没头发了,死都愿意。”她说。
我不敢多看她流血的脸,又剪了几刀,最后她完全变成了血人,头发也没减少。我扔下剪刀,从窗口爬出去。大家都跟着我走了,我们没想杀人。
只有春生还在不停地剪着。
这晚发生死了,谁都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我们也没说,春生家把发生的头发拿去卖了,也赚了一栋房子。春生给我们一人买了个随身听,我没要。
发生死了以后,按规矩本来是要火化的,但是她的头发还在继续长,比活着的时候还长得更快,发生爸把这事跟村长一说,大家一致同意让发生土葬。
追悼会的时候,全村人都去了,发生被白被单蒙住,放在灵堂后,用块白布帘子遮着。追悼会进行到一半,白布帘子慢慢地朝外鼓了出来,仿佛有很多人在帘子后朝外挤,鼓鼓囊囊地不成形状。大家吓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要跑时,有个人看到了帘子底下伸出来的东西。那东西黑乎乎的,水一样流了遍地,一眼就看出来是头发。
发现是头发之后,大家也不再害怕了,索性揭开帘子,掀开了白被单。发生脸上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白得好像从来没有过血色,全身都被疯长的头发包住了。只这么一会的功夫,头发已经铺满了灵堂的地面和四壁,到处漆黑一片。发生爸爸说不用怕,吩咐一人拿着把剪刀,大家卡擦卡擦开剪,头发纷纷落地。不过这次发生没有再发出惨叫了。
头发总是剪不完,忙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草草埋了。加厚的棺材,平常的铁锨凿上去都留不下一个印,发生刚躺进去没一会,还没起灵,棺材就被头发撑爆了,头发像蛇一般蜿蜒生长着。送葬的队伍前所未有的长,不是为了纪念发生,而是必须得有这么多人跟在后边,才能把头发及时剪断。前边的人抬着发生的遗体,匆忙上了山,挖了个深坑埋了。
发生的头发很快从地里冒了出来,黑油油的,渐渐覆盖了满山遍野。人们找到了一条发财的好路,成群结队地上山割头发,然后拿去卖给村外秃头的人。发生的爸爸有些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发生已经死了,头发就不再只归他们一家所有。
我的衣服鞋子和零食,都是发生的头发换来的。
头发越长越多,渐渐地将其他的植物都挤死了,最后全村只剩下了头发,一走进村口,就看到一片漆黑在地面上飘拂。
春天的时候,那些头发上长了些白花,变成蒲公英般的絮,风一吹就四处飘。
起初,我们不知道这些白花是什么东西,随它们飘,反正眼睛看惯了黑色,来点白色也是不错的。
后来,这白花越来越多,到处都铺满了白花,连我们吃饭的碗里,喝水的杯里,都满是这种白花,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吹开。
过了一阵,很多人开始觉得身体发痒,痒得钻心,去医院看了皮肤科,什么毛病也没发现。
“痒死了。”春生说。她不断用指甲抠着自己的身体,我在她身上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她自己抠出来的血印子。
春生抠着抠着,忽然从嘴里喷出一把黑色的东西来。
那些东西虽然湿答答地粘在一起,还是能看出来是人的头发。她伸手连忙去拽,刚扯了一把,就捂住肚子叫疼。
接着,更多的头发涌了出来。
从她的眼睛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的鼻孔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的耳朵里长出了头发。
从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都长出了头发。
春生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发球,完全看不到一点别的颜色,她在地上打滚嚎叫着,我远远跑开了。
一路上,很多这样黑色的发球发出凄惨的叫声。
我想跑回家,却认不出我自己的家在哪里。地上的头发把所有的房子都包了起来,有人从头发中伸出手来,向我求救,我也不敢去拉他。
我跑出村子后回头看看,已经看不见村子了,只望见一只巨大的黑茧一样的东西,把村子和村子里的人,把活着的春生和死了的发生,一起包了起来。
和我一起跑出来的还有几十个人,我们后来都只联系过一次。
每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说我们中的一个人身体开始发痒,到医院里透视,发现他的内脏和血管里长出了细细的茸毛。
那些茸毛都长成了漆黑的头发,把他们团团包裹起来。
他们都是火化的。
最近,我也觉得身体开始发痒了。
但我已经没有打电话的必要,全部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只能对着镜子说:“你也开始长头发了。”
镜子里的我,瞳孔中有些漆黑的东西在飘拂着。
(完) 故事八:最后的守望者
每次玩这张游戏碟片时,我总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游戏碟,从街角那个小软件店里买来的,店主是个30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但是为人很和气。这张碟片当时放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游戏碟当然是越新的越好,只不过最新的游戏我都已经玩过了,最近开始搜集一些旧的游戏来玩,这样,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碟。
“这张碟怎么样?”我拿起那张碟片,一边看封面一边问老板。
“还可以。”他淡淡地说,当时店内生意很冷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搭理我。
最终促使我买下那张碟的,是它的封面。在封面众多的人物中,我看见一张脸,看起来非常面熟,但是我不记得他是谁,这让我觉得好奇。一张游戏碟片并不贵,只要5块钱——我只买得起盗版的。
“你最好别买。”老板在我交钱到时候突然说。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笑了笑:“无知比知道更幸福。“
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连忙交了钱,带着碟片出了店门。
“有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店主在身后大声喊道,我回头望望,他带着一种沉思的表情望着我。
玩游戏能玩出什么麻烦?
当时我认为他脑子有毛病了,完全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由于是盗版碟,没有游戏说明,不过这难不倒我,玩过游戏的人都有经验,任何游戏拿到手里,摆弄一阵都知道怎么玩。
我将碟片放入光驱, 它很快自动运行起来,画面上闪过一道耀眼的蓝光,游戏开始了。刚一看到游戏的画面,我就知道自己这5块钱没白花。这个游戏内容如何且先不讨论,制作精良却是一定的。开局便是一处热闹的街市,许多行人在来来往往地走动,每个行人的面目都有各自的特点,最妙的是,甚至连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各自不同。光是这一个开局画面,就相当费功夫。
我点击了街市右边一处闪动的箭头之后,游戏正式开始了。
我在游戏里的角色是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开始在和朋友一起逛街,那朋友看来很罗嗦,不断说着一些小道消息,听得我喷饭——游戏制作人还真是了解国情啊!
朋友的小道消息并没有说得太久,前面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仿佛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人们开始朝着“我”和朋友这边跑过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扭曲了,似乎身后有些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们,“我们”两人面面相觑——画面上逼真的表情,让我完全进入了情节当中,我的心紧张地揪了起来。
“我们”看见一些绿色的东西在天空飞翔,那是一种奇特的生物,有点像蝙蝠,却比蝙蝠大许多,并且长着一根长长的喙。它们像战斗机一样在人群上空盘旋,密密麻麻,整个天空都仿佛变成了绿色。人群发出恐怖的尖叫声,抱着头拼命逃窜。
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只绿色的怪物便飞到了“我”的眼前,它用芭蕉叶一般阔大的翅膀朝“我”笼罩过来,画面在一瞬间被一种阴暗的绿色笼罩,发出一种巨大的“咯吱咯吱”声。过了几秒钟,一行血红的字慢慢浮了出来:game over!游戏结束了。
这游戏有点意思。我笑了起来。点击“again“,重新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次换了一个场景,主角也换了人,但是过程和结局差不多,总是在那些绿色怪物出现的一霎那,游戏就结束了。连玩了好几盘都是如此,这让我有点发懵,不知道该如何玩到结尾才行。还想再继续玩下去,头却开始疼起来,晕沉沉的,只想睡觉。
我朝床上一躺,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心脏跳得很快,仿佛在梦里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是的,那是非常可怕的,让我想起那种感觉,便不寒而栗——但是我忘了是什么让我如此害怕。从窗外微微透进一点阳光来,我光着脚跳下床,将窗帘猛力拉开,让光线一览无余地倾泻进来,从窗口望出去,楼下的人们在匆匆地赶去上班,路面上的车和人逐渐多了起来,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等心脏跳动得稍微平缓一点,我便赶去上班了。这一整天,心中都充满了莫名的忐忑,平时很容易的工作,连接出了好几次错。经理开始用一种很不满意的眼光看我,同事老刘悄悄提醒我:“你今天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全身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而且,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回去玩那盘游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几乎到了无法自抑的程度。我在办公桌前坐立不安,什么也不想做,满脑子浮现着游戏里的场景,心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并且有一种刻骨的孤独感——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感到这的确不大对劲。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匆匆跟经理请了个假,便连忙朝家里赶去——我甚至来不及打车,刚一下楼便奔跑起来。人们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我也顾不了许多,只想赶紧回家去玩那个游戏。这种狂热是以前从未产生过的,让我自己都暗暗吃惊。
回到家中,母亲奇怪地问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随便应付了两句,便打开了电脑。开机前的等待显得无比漫长,我焦躁地敲打着桌面,将游戏碟放进光驱。光驱上的绿灯闪耀几下,屏幕上照例闪过一道蓝光,游戏开始了。
这次的游戏有些特别,画面上的场景非常眼熟,主角的背影看起来也似曾相识。那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主角正背对着我在收拾东西,口里还哼着小曲。当他转过身来时,我吃了一惊——这不是我们经理吗?他的容貌和体型都和经理一模一样,虽然是三维动画制作的人物,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但是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就是他,甚至连他手腕上那个青色的胎记也赫然在焉。他穿着平常最爱穿的一件衬衣,桌上的台历翻开的一页清晰地显示出时间:2005年5月7日,也就是4个多月前的某日。他就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没错,游戏的场景就是我们经理的办公室,一切摆设都完全一样。
这件事情有点不寻常。我紧盯着屏幕,心里开始琢磨起来。如果不是画面上的一切明显可以看出是三维动画制造,我简直要认为是有人偷拍了经理办公室里的情景。
经理在办公室里清理完东西之后,正要出门,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声。那声音非常可怕,仿佛有好几百人同时被人捅了一刀,让人心悸。我点了一下经理,用鼠标拖动他移动到窗口边。他探头朝下望去,画面显出了窗外的情景——和前几天游戏中看到的一样,无数的绿色怪物正在对人群发动着攻击,这回看得比较清楚了,它们将长长的喙插进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那些人的面孔扭曲了,看起来非常痛苦。
“天哪!”经理惊叫一声。
这是他本人的声音。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也许我不该继续玩这个游戏了,这是危险的——脑子里隐约有个声音这么说,但是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我继续玩下去。
经理在窗口站住了,因为我没有移动鼠标,他就一直停留在窗口,不停地做出各种惊恐的表情,老实说,看到这种表情在一向作威作福的经理脸上出现,是一件很解气的事。
很快,一个绿色怪物发现了窗口的经理,它尖叫着朝窗户这边飞过来,窗口开得很大,它多半能够钻进来,我吓了一大跳,慌忙移动鼠标,经理双手抱头,离开了窗户边。只听身后卡擦卡擦一阵巨响,绿色怪物冲破窗棂飞了进来。
“救命!”经理嚎叫起来。绿色怪物迅速朝他靠近。我赶紧飞快地移动鼠标,经理朝办公室门口狂奔而去,很跨就跑出了办公室,来到我平时办公的大办公间。看来这是下班时间,办公间里没有一个人,黑沉沉的,所有的灯都关上了,我移动着经理,他像老鼠一样在桌椅之间穿梭,绿色怪物在他头顶不到两寸的地方盘旋着,有好几次,那支粗大的喙几乎碰到了他,幸好我玩游戏的经验丰富,每次都及时闪开了。我让经理逃到了门口,他用力推门,门却关上了。绿色怪物在身后飞速赶来,猛地朝他扑过去。我的手指在此时恰好滑了一下,没有及时移动经理,他便停留在门口,满脸惊恐欲绝的表情,等待着绿色怪物的到来。
当我重新控制了鼠标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怪物仿佛一片绿色的云覆盖在经理身上,当绿云移开之后,经理维持着惊恐的表情倒下了,地板上淌着白色和红色的粘稠物质,旁边有文字说明:脑浆。
Game over !
我久久呆坐在屏幕前,手里紧握着鼠标,头脑一片混乱。
仿佛有一些细小的种子在我脑海里缓慢地发芽了,我感到有些变化发生了。屏幕上仍旧维持着办公室里的场景,经理仰面躺在地板上,我所熟悉的脸已经僵死一片,整个房间被一种凄惨的绿色所笼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实中的一切会出现在游戏里?
我打了个寒噤。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想法,我用颤抖的手给经理打了个电话。电话响铃的过程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我几乎开始绝望——也许他真的死了,说不定我在游戏中看到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幸好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到更可怕的事情,电话就通了。
“喂?“是经理声音。
“哦,“我惊喜不已,”经理,你现在在哪里?“
“什么事?“他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关好窗子。“我语无伦次。
“什么?“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再见!“我赶紧挂了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母亲突然探头进来,我吓了一大跳。
“没事。“打发了母亲,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说起来,比这游戏更紧张刺激的我也玩过不少,只是这次游戏的场景太真实,让我感到一种迫近的恐惧,仿佛真会发生一些什么。这个想法让我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朝外望去。已经是夜晚时分,天色黑沉沉的,霓虹灯下的城市热闹非凡,我朝天空中张望,只看见模糊的一团,不知道是否真有那种绿色的怪物在天空飞翔。
我关上窗户,定了定神。软件店老板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你最好别买“
为什么他叫我最好别买?莫非这张游戏碟真有什么问题?
我呆呆看着屏幕。理智的做法是从此再也不玩这个游戏,这样才是最好的。但是,不知是为什么,我还是不由自主点了“again“
游戏再次开始了。
这次的主角换成了一名中年妇女,她的脸让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是我的母亲,没错,正是她,那个姿势,那件衣服,她正提着菜篮子走在市场上,不详的尖叫声从天空响起,我看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些巨大的影子。
我的天!
我紧张得快要痉挛了,快速地移动着鼠标,让母亲在一片片倒下的人群中闪避着从天而降的怪物,母亲在游戏中用我所熟悉的声音大声尖叫——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她那样的表情,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她逃跑。
而我的速度始终不够快。
当那只绿色的怪物笼罩在母亲头顶时,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迅速关掉了电脑。
我不忍心看见那样的场面,即使那只是一场游戏。
“出什么事了?“母亲走进我的房间。
我抹去满头冷汗:“没事。“
”没事?“她狐疑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于是勉强笑了笑。
“那我给你热碗牛奶吧,“母亲说,”你脸色不好,喝了牛奶早点睡。“
当她在厨房热牛奶的时候,我忽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妈,我爱你。“
“神经!“她笑了起来。
喝了牛奶我就睡了,尽管那游戏依旧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是对于游戏场景的恐惧,却让我再也不敢打开电脑。
这种东西还是不要再玩了。
我就这样睡着了。
仿佛做了一夜的梦,梦里的情景一点也记不起来,只留下强烈的恐惧。这种恐惧强烈得几乎化为有形物质,无处不在地包围着我,我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似乎只有将自己包在被子里才感觉到一点安心。
”上班了。“母亲一把掀开被子。
她的容颜依旧是那么慈祥,不知为何,却让我莫名地害怕起来。我感到自己必须远离这个女人,即使她是我的母亲。
我慌乱地穿好衣服,没有吃母亲为我准备的早餐,在她错愕的目光中走出了家门。
不。
我不应该出门!
原来外面的世界更加可怕,所有的人都那么陌生,所有的人都让我害怕。我在街头走了一小会,便再也无法忍受四面八方射来的恐惧感据,逃也似地回到了家中。
”怎么又回来了?“母亲问。
我没有回答她,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回想自己的变化——这种无名的恐惧似乎是从玩那个游戏开始。答案就在游戏中。
我必须再次玩那个游戏。
将游戏碟放进光驱的那一霎那,我心里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好像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
精美的画面慢慢展开了。
主角是我的女朋友。
当然,结局是一样的,她也死了。
玩了这么多盘,我已经掌握了这种游戏的秘密。
游戏的内容有点像《生化危机》,说的是外星人——也就是那种绿色怪物——入侵的故事,主角在其中的任务,就是逃过外星人的追踪——但是主角最终都会死,因为游戏中的背景星球已经被外星人占领了,这意味着,在这个游戏中,无论你怎么玩,都是失败者,所谓胜利,只不过是活的时间稍微长一点罢了。它不像我以前玩的游戏一样会给主人公分配一项任务,在这里,生存就是唯一的任务。 我一盘接一盘地玩着游戏,那些主角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陌生的,那些场景有些我去过,有些从来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在现实中存在,他们全部都会死。游戏和现实存在一种奇妙的对应,而我除了机械地一盘接一盘玩游戏,似乎再也无力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我是害怕去思考。
母亲在屋外不断叫我,我完全没有理她——我已经将她忘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一场游戏,它迷住了我,它比真实更加真实。
终于,我自己在屏幕上出现了。
我看见自己站在图书馆门前的广场上,四周是无数的尸体。
会发生什么呢?
当然会死,结局是早已预定了的。我将手从鼠标上移开,就让自己站在那里等着。从天而降的绿色长喙将我的头脑洞穿,白色的脑浆涂在地面上,我倒下了。
Game over。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看着自己迅速死去,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实际上我有点混乱,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分不清现实和游戏。我觉得自己真的死了,所以我无法确定一个已经死去的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画面在一阵凝固后,忽然又动了起来。
我看见自己——已经死去的自己——突然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四周已经死去的人们也都站了起来,大家互相看了看,便各自回家了,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些绿色怪物在他们站起来之前,一直将长喙插在他们头上,当他们站起来之后,绿色怪物却慢慢地溶化了,成为一种粘稠的绿色液体,从人们头上淌下来——那种绿色液体也很快消失了。接下来的情景就像是肥皂剧一样,我和我的母亲,以及其他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幸福美满地生活着,他们生活了很久很久,如果我不是动手关了电脑,他们将会天长地久地活下去,也许地球灭亡了他们还会继续活下去。
他们会活下去,当然,但是那并不是我,那也并不是我的母亲。
我和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别人。
这最后的场面彻底将我唤醒了,我完全记起了那些梦——那其实并不是梦,那是我丢失了许久的记忆。
是的,那并不是游戏,那一切都是真的。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一群绿色的怪物从太空入侵地球,开始对人类发动攻击,人类的防御系统虽然性能优良,但是这种怪物体型小、反应灵活,最可怕的是数量庞大,大概有几十亿个绿色怪物同时进入了大气层,到达地球上空后,他们迅速分散,在各个城市对人类发动攻击,那些高尖端的武器还来不及对他们产生作用,操纵武器的人就已经被他们消灭了。他们通过粗大的喙将自己和人类连接在一起,自身融化成一种绿色液体进入人体内,进而侵占人的身体。也就是说,当人们死而复生之后,实际上在这地球上行走、说话的并不是人类本身,而是那些绿色的怪物,人类已经被他们杀死了,他们冒充人类继续在这个星球上生存下去。
一个月前,最后一个地球人也被消灭光了。
我坐在自己紧闭的房间里,脑海里充满了几个月前的情景——遍地都是尸体,我的同类们都死了,我和母亲像丧家之犬一样躲在一栋建筑的地下室里,眼看着地球人的数量越来越少,到后来,连老鼠也让我们感到亲切——至少它们是地球生物。
在地下室的生活非常艰难,我们所带的干粮不多,同时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大概是这座城市最后一批地球人了。我们开始分发一种绿色的小药丸。据说那是地球科学家紧急研制出来的,这种药丸可以保证我们在被绿色怪物入侵后,依旧维持自身的记忆——但是这种药物并没有经过临床的实验,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个科学家在研制这种药物时,是不是已经被绿色怪物入侵了。无论如何,这种小药丸是一片绿色阴霾中唯一的希望,每个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
服下绿色药丸后没多久,地下室被怪物们发现了,他们摧毁了地下室,我们全部都没有逃脱,我和母亲在不断倒塌的建筑之间逃窜着,有时候甚至蜷缩在垃圾桶里,但是在这都没用,和游戏里一样,每个人都逃不过那个结局——死亡,然后被绿色怪物侵占。我清楚地记得,当那只绿色的大喙插入我脑子里时,我仿佛来到一片耀眼的光明之中——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已经忘记了发生的一切,直到这盘游戏碟的出现,它让我记起发生的一切,我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的头脑早已经被绿色怪物侵占了,理论上来说,我应当已经是一个外星人了,但是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只知道自己是个地球人——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现在我却感到迷惑了
我究竟算什么呢?
我独自坐在床上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觉已经坐了一天了,想得头疼欲裂,却什么也想不明白。母亲已经放弃了敲门,她在门口低声抽泣着。我感觉这种状况不能继续下去,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
软件店老板曾经跟我说过,如果遇到麻烦可以去找他——游戏是从他的店子里买到的,也许他真的可以帮我。
也只有他才能帮我了。
我穿过那些不知是不是同类的人群,走进了那家软件店,店里照例是冷清的,只有店主独自在看书。
“你来了。”看到我来,他似乎毫不惊奇。
“嗯。”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是的。”他转过身朝内屋走去,“跟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我们两人都一言不发,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他在墙上按了几下,只听卡擦卡擦几声响,地下突然出现了一条暗道。他朝下走去,我略一迟疑,也跟了下去。当我们走到下面时,暗道的门又自动关上了。
地下室看起来非常庞大,简直就是一个地下广场,密密麻麻放着许多类似书架的东西,上面都是一些游戏光碟,封面和我买的那张碟一模一样,只是编号不同。
“这些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这是记忆。”他说。
“记忆?”
“嗯。”他第一次显出了激动的神情,“这些记忆,代表着这座城市的过去,那些绿色怪物虽然消灭了人的大脑,但是有一个人一直在负责收集人们的记忆,他将记忆集中放在这里,等待合适的时机还给人们。” “那是怎么回事?”我有点糊涂,“通过游戏吗?”
“是的,”他点点头,“不过大部分人的头脑已经被外星人侵占了,没有办法再恢复。“
“那么我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那种绿色的药丸吗?”他提示我,“那种药丸对有一些人起了效果,它们保护了人的头脑,”他看着我微笑起来,“你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说,我还是地球人?”我忽然感到一阵激动。
他点点头:“绿色药丸保护了你的头脑,杀死了入侵你大脑的绿色怪物。”
我吁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为我的人类身份而感到庆幸。
“那我的母亲呢?”我又想起一个问题。
“药丸对她不起作用。”他简短地回答道。
我的心猛烈地疼痛起来——难道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照顾我的生活的那个慈祥妇人,竟然是异类?
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这一切,店主又说道:“被唤醒的一共有30多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停了一下,“我们准备发动起义,你来吗?”
“什么起义?“我迷惘地问。
“消灭外星人——那些寄居在地球人体内的外星人。“
”怎么消灭?“
“你加入我们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怎么消灭?”我又问了一遍。
“很简单,用核武器——外星人寄居的地球人身体消灭了,外星人也自然就消灭了。”
“那么那些地球人也会死?”
“是的,不过他们早就死了。”
那么说,我的母亲也会死?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会死,留下来的只是少部分被唤醒的地球人?我的眼前掠过尸横遍野的荒芜景象,耳边仿佛又听到母亲轻柔的声音,同事们的笑脸一张张在眼前掠过……我打了个寒噤。
我真的愿意这一切消失吗?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要考虑考虑。”我说。
“好。”他丝毫没有怀疑,又带着我从地道走了出来。
我迅速离开软件店,走到他看不见我的地方,我掏出了手机。
拨打号码之前,我犹豫了很久,眼前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我努力想要看出他们与我的不同,但是丝毫看不出来——看上去,他们只是普通的地球人。
我不愿意这一切消失,即使明知是假的,也胜过什么也没有。
我不愿意和几十个人生活在孤零零的地球上。
我颤抖着拨打了110报警电话。
在电话里,我将那个店主告诉我的一切都招供了。没多久,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店主被带走了,我混在人群中眼看着他被带上车,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上车之前,转过头来,对着我的方向,冷冷地说了一句:“叛徒!”
我感到一阵晕眩。
一只绿色的飞行物从天而降,它用阴暗的颜色覆盖了我眼前的一切繁华,我感到自己正沉入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中。
我像一片树叶一样倒下了。
在最后残留的意识中,我忽然想到,当我再次醒来时,我还会记得自己是个地球人吗?
没有人给我答案,我只获得永恒的黑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