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34

  她曾认为他们之间的性是爱的形式,事实却证明,就刘东北那方而言,那更多的是一种肉体的需要,她也可,别人也行。一念及此,娟子都会有一种被利用、受侮辱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叫她如何再接受刘东北的性?没有性,短时间内,刘东北可能还能够忍受,但是,他能永远忍受?他还不到三十岁,又是这么一个肉欲至上的人。不能。结果就是,娟子不能忍受他的性,他不能忍受娟子的没有性,如此,两个人除了分手,没有别的出路。

  娟子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没接;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她又是先看了一眼,还是没接。于是林小枫知道,那是刘东北的电话。手机铃声停了,再响起来的时候,是林小枫的手机。林小枫看一眼电话,正是刘东北。于踌躇间她听娟子说:"小枫姐,我决心已定。你如果非要告诉他,只能是大家更不痛快!"

  林小枫接了电话,"东北啊,"看娟子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娟子在哪里……"

  娟子面无表情。

  原以为到医院的当天就可以做,做了以后就通知刘东北——免得他找不到她着急——没想到得两天以后才能做,事先还得做一些常规检查,尿啊血啊什么的。这就叫娟子为难了。既然决定了分手,她就不想折磨他,不想让他为找不着她着急,但又怕告诉了他她在哪儿,他会赶在手术之前来阻止,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跟他就这件事�嗦,思来想去,有了主意。她拨通了刘东北的电话。

  这时已是下午下班的时候,刘东北正在超市里采购,手里拎着一大兜猕猴桃站在肉摊前买棒骨。娟子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一看来电显示,他的心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感激。忙不迭接电话,一迭声地叫:"娟儿!娟儿!在哪儿呢?给你打了一天的电话你都不接,把我急得!中午还特地回家了一趟,你也不在,上哪儿去了啊你?"

  "我在医院。怕你找不到我着急给你打个电话。我把孩子做了……已经做了。"

  刘东北手一松,手里的猕猴桃哗啦落地。猕猴桃由兜里滚出,滚得遍地都是。他毫无察觉地呆立,脸上是一脸呆滞。他知道他已经完全失去娟子了……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34

  "这事怪不着人家娟子!要怪,全得怪刘东北。早就看着他不地道,不是东西!"

  "就这种人。他还是爱娟子的。"

  "爱娟子!爱娟子还跟别人上床?"

  "两回事。公平地说,他为自己的辩解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他为自己辩解?他辩什么解?他有什么可辩解的?"

  "年轻人,一时需要,一时冲动,一时糊涂,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么说就没有是非了,噢,只要是他需要,怎么着都行。照这逻辑,流氓,小偷,强盗,都没有错,他那么做是因为他需要--我建议你以后也少和那个刘东北来往,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宋建平没再敢替刘东北说话,再说下去怕就会由彼及此,殃及自己。说来惭愧,刘东北娟子出事后,宋建平家令人窒息的沉默倒一下子缓和了下来,有许多事要二人一块儿商量,分头应对。需要两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关系一下子亲密起来也算顺理成章。和平来之不易,宋建平不想失去。

  娟子打来了电话。电话从林小枫妈妈家打来。娟子出院后一直住在林小枫妈妈的家里,本想回青岛自己妈妈家住的,林小枫坚决反对。她等于是生了个孩子呢,刚生了孩子的人不宜舟车劳顿,须老老实实按照中国传统坐"月子"。林小枫曾经不信这个,认为是迷信,至少是一种惯性思维,看人家外国女人,生了孩子马上下床该干吗干吗什么事没有。于是生当当时她就也想仿效。也是当时工作太忙,孩子们面临期末。但是妈妈坚决不允。在妈妈的坚持和看管下她坐了月子,可惜没有"坐"好,趁妈妈没注意时改过作业,改的作文,写了不少的字。第二天就发现右手不对了,麻,握不住笔,遂没敢再轻举妄动;饶是如此,病根还是落下了,以后,只要写字稍多,甚至骑自行车握车把久了,右手都会麻,麻而无力。这才领教了违背传统的厉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土地上养的中国女人生了孩子就得坐月子。

  在林家,娟子住林小枫他们的房间,南屋,大双人床,白天,从上午到下午,阳光一直射到床上;为了她来,林家还特地请了小时工,一天来两次,一次两小时,负责采购,做中饭和晚饭,做完了收拾。其实依照林小枫父母的本意,也是依照实际情况,让那小时工一天来一小时就够,做一些洗洗擦擦的粗活儿就够,剩下的家务活儿他们老两口完全能够对付,同时还锻炼了身体。之所以要安排小时工一天两次一次两小时,是为了娟子,为了让她能够安心。这期间,林小枫也是瞅点空就往家跑,干这干那,陪娟子说话聊天。都很体谅她,体谅她只身寄居他人家中的心情。

  这天晚上,老两口有演出,林小枫为此还特地跑回来一趟,陪了娟子一会儿,直到九点才走。这天晚上老两口回来得比往常演出时要晚,演出后邀请方请老人们在一家广式餐厅吃了顿夜宵,吃完聊完就已经十点多了,等赶到家,都十一点了。在楼下看,家里一片漆黑,估计那女孩儿睡了。老两口轻轻上楼,悄悄开门,悄悄进家,进家后听到那女孩儿正在说话,就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家里头到处黑着灯,她在跟谁说话?听了一会儿,听出来是在打电话;再听一会儿,又听出是在给妈妈打电话。

  "没事儿没事儿真的没事儿--"那女孩儿的声音里还听得出笑,虽说是强装出来,但是接着,那装出来的笑都没有了。

  "我就是想你了妈妈……"这句话刚出口,女孩儿哇一声就哭了,哭着就喊了起来,"就是想你!想家!想爸爸!想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又说,"妈妈,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想回去,我想回家。……我不喜欢北京,一点都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不喜欢!……"

  林父林母悄悄摸进他们的房间,怕惊动女孩儿,都没敢洗漱。进屋关上了门后,才开了灯。开灯后,林父一眼就发现了老伴眼中的泪,"玉洁?"

  林母抹去泪,"听那女孩儿哭得,让人心酸……"

  林父握住老伴的一只手,在床边坐下,"玉洁,当初,当时,你是怎么过来的?"

  林母没有说话。

  "这女孩儿好歹还有个妈,还能把心里的委屈跟妈说说。那时候你妈已经没了,我让你受了那么大委屈,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林母还是没有说话,林父也不再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老伴的手……

  次日,娟子提出要走,老两口由于事先心中有数,也就没再挽留,你再周到再热情也无法代替女孩儿的父母。走前,娟子给林小枫打电话。

  宋建平接的电话,尔后叫来了林小枫。电话中娟子先是由衷感谢了小枫姐及小枫姐一家对她的帮助,又说了她下步的打算:回青岛老家。回青岛前先得回家把东西拿走,请林小枫开车帮她拉一下东西,时间定在次日上午十点。

  放下电话后夫妻俩感慨唏嘘,同时相互埋怨指责。宋建平埋怨林小枫对娟子工作缺乏力度,林小枫指责宋建平对刘东北监护不当。

  晚上,上床关灯要睡了,林小枫一下子从背后将宋建平抱住,脸埋在他背上,久久的,什么话不说。宋建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的也正是他想的。

  宋建平拒喝中药很久了,林小枫不煎中药也很久了,最后一次抓的七服中药还待在厨房的那个矮方桌上,拿回来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没有动过。每天进进出出就看得到,但是谁都不提。都不愿再吵了,都累了,也厌了,同时,也怕了,刘东北和娟子的事更使他们懂得了收敛的必要,懂得了珍惜。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35

  次日上班后,宋建平把娟子要走的事情告诉了刘东北。如果他还爱她,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否则,她将一去不返。于是,次日,估计娟子已经在家里的时候,刘东北开车从公司往回赶,在楼门口与约好前来帮娟子拉东西的林小枫不期而遇。

  "你怎么没上班?"林小枫问,没等回答就又点头道,"肯定是宋建平!"

  "我哥他也是好意,像那老话说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重婚。"

  林小枫闻此脸一下子板了起来,"小刘你不必说话给我听,我不吃这个。我还跟你说,你这'婚'就是'破'了,也全是你的事,赖不着别人。"

  "是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刘东北低声下气,"嫂子你千万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请嫂子您给娟子做做工作--她就听您的。"

  林小枫哼了一声:"你这工作我做不了,谁也做不了。你做得未免也忒出格了。"

  "这事回头我会慢慢跟娟子解释。眼下,只请嫂子您让娟子留下。"

  态度是如此谦卑甚至是可怜巴巴,令人不能不动恻隐之心。林小枫不再说什么,长叹一声,上楼。刘东北忙跟在她身后上楼,同时不住嘴地唠叨:他是爱娟子的,娟子是他所遇到的女孩儿里面,唯一一个他想跟她共同生活、白头到老的女孩儿……

  到了门口,刘东北掏钥匙开门,被林小枫制止,"等等。咱俩不能一块儿进去,跟事先串通好了似的。"

  已然转变了立场,令刘东北心头一热。最后决定刘东北先进,先单独跟娟子谈谈。五分钟过后,林小枫再进。按林小枫的意思,让他们多谈一会儿,刘东北说不用,又进一步说不是"不用",是怕没用--他现在对娟子一点把握没有。

  这是娟子引产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二人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尔后各做各的事。娟子拿东西,刘东北假装拿东西,没有对娟子表示过多热情。

  当听说娟子做掉了他们的孩子的时候,他对她的内疚立刻就少了许多,怨怼代之而起。至于吗,这么绝这么狠这么的不留余地?他父母知道她怀孕的那天起就开始做准备了,物质准备、精神准备,还有时间上的准备--母亲为这个提前打了退休报告,准备一心一意地当奶奶了!她却说做就把他给做了,好像他不是他们两个人的,而是她一个人的,她一人说了就算了,简直是无知,无理!他再聪明也不可能想到娟子的想法、娟子的感受。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

  娟子在柜子那边,一直不说话,感觉上,也一直没回头。刘东北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忍不住侧脸悄悄看她:瘦了,别人生了孩子后都是丰腴,她却比怀孕前还要纤瘦,弯腰找东西,隔着衣服,都可以看到她的脊椎骨。

  一股怜惜顿时油然而起--即使都有错,也是他在先,更何况他还比她年龄大、他还是男的。虽说她开始并不想要孩子,可是为了他她要了孩子。自从有了这个孩子,她就变了,尤其是感觉到了孩子的胎动之后,天性中的母爱立刻被激发了出来,一发就不可收拾,魔怔了一般。起居饮食就不说了,一切按胎儿的需要来,按书本来。过去最爱吃巧克力,听说对胎儿不好,从此看也不看;平时不爱吃鱼,尤其海鱼,说是小时候在家吃太多吃伤了,听说对胎儿大脑发育有利,恨不能天天吃顿顿吃,零食都改成了鱼片。这还不算,有一天逛街,买回来一大堆书--怀孕生孩子方面的书家里头早已泛滥成灾,床头、茶几、厕所,随处可见--那次买的,是育儿成才之路、中小学生心理学、天才传略之类,让他大大嘲笑了一通。她却美滋滋的:哎,就是望子成龙,就是俗。又反驳他道:母亲是民族的摇篮,你懂不懂?……往事如烟。

  门外,林小枫在门口等。刘东北进去的时候她还特地看了一下表。不料刚过了没有三分钟,眼前的门哗地一下子拉开了,娟子提着箱子冲了出来。林小枫猝不及防,急中生智,装作刚刚赶到的样子,笑着迎了上去。

  娟子一把拉住林小枫的胳膊就走,"小枫姐!你来得正好!咱们走!"

  刘东北赶紧说:"嫂子,你来得正好,你劝劝娟子!"

  林小枫只好夹在两人中间演戏,"东北也在家啊?"

  "是,是是。正想跟娟子谈谈。"

  林小枫就对娟子说:"谈谈就谈谈,谈谈怕什么?谈完了咱们再走,什么都不耽误。"说着,一把抢过娟子手里的箱子,提着径直进了屋。娟子只好跟着走,刘东北赶忙随进,并小心地关了门,上了锁,以防娟子再跑时,他能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林小枫帮助刘东北一块儿劝娟子。在"劝和"和"劝离"之间,她本能地或说出于惯性地选择了前者。进门后,放下箱子,拉娟子在沙发上坐下,就开始说了。什么她已经批评过刘东北了呀,什么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毅力没有原则呀,什么应当道歉以后要改呀……娟子只一句话就截断了她言不由衷的喋喋不休:"小枫姐,如果这事发生在老宋身上,你会怎么样?"

  林小枫立刻被噎住。被噎住却并不生气,从心底里说,她同情娟子,理解娟子,理解她的全部感受,都是女人。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与其是说给娟子听的,不如是说给刘东北听的,意在告诉他,我已经尽力了。现在听娟子这么一说,正好就坡下驴,对刘东北笑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后,起身,溜达到了一边。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36

  这个破裂的家乱得让人无处下脚。柜门大敞,抽屉大开,地上是一堆一堆的东西,影集里的照片全部被抽了出来,很多被一分为二地剪开成两半,散落一地……谁都没有注意到、或说根本就忘记了,散落地上的照片里还有宋建平和肖莉在刘东北、娟子婚礼上的"夫妻合影"。或笑吟吟并肩而立的,或紧抱在一起跳舞的,还有一张照片,宋建平正尖着一张嘴在亲肖莉的脸。那张照片的抓拍技术可谓一流,那次,宋建平的嘴在肖莉的脸上停留了不过半秒,那半秒的瞬间被照片完整体现,充分定格。

  林小枫一开始没有看到,她去了窗前,假装远眺。刘东北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娟子,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但是,我还是想替自己辩解几句,请你务必听我说完,说完我就走。"

  "我就走!"

  "对对,你就走。……我说了?"

  "说。"

  "娟儿,知道吗?男女间的背叛大致可分为三种:身体的背叛,心的背叛,身心的背叛。通常人们在意的是第一种和第三种,对第二种基本上忽略不计,这真是一种悲哀,婚姻的悲哀,男女关系的悲哀,人类的悲哀。因为,心的背叛的严重程度远在身体的背叛之上-- 一夜之欢算得了什么?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有一时冲动偶尔走火的时候?尤其是对男人来讲。只不过他们不说,或者说隐藏得比较好罢了。"为了开脱自己,刘东北不惜出卖他的男同胞们。

  站在窗边佯看风景的林小枫闻此不由回过头来,为刘东北的理论所吸引。

  刘东北继续说:"心的背叛就不一样了,它的性质跟身心的背叛完全相同。要我说,还不如,因为了它的伪道德,它的不人性:你心都不和她在一起了身体还要和她在一起,不仅对你不公,对对方也是一种欺骗一种侮辱。从这个意义上说,心的背叛才是根本的背叛。但是,为什么人们在这件事情的判断上常常顾此失彼,甚至是本末倒置呢?是由于心的背叛的不可琢磨和不可界定性,于是,人们只好只看表面;于是,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到最后,干脆就忽略了人的内心。……娟儿,我说这番话的意思是,我的心,始终没有变。"

  娟子正要说什么,林小枫摆摆手抢先说道:"娟子,你别说,东北的话倒也有他的道理。"

  刘东北为自己补充:"绝对真理。"

  娟子睁着双黑黑的眼睛看刘东北,若有所思,一声不响。

  于是林小枫想娟子可能被说服了,那么,她自己就应该离开了,于是决定离开。为不让娟子为难,她假装突然想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来,说一声:"糟了!"匆匆向外走。走得过急了,一脚踢上了堆在地上的照片,照片被踢得飞了出去,散落满地,她赶紧蹲下去拾,巧的是,或说不巧的是,她拾到的第一张照片,就是那张"半秒的瞬间"。一开始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去翻找别的照片,由于情急心切,蹲姿改成了跪姿,她就那样跪着,移动着身体,在散落一地的照片里翻捡……她异样的神情姿势终于引起了一直沉浸在自己心事里的两个年轻人的注意。

  娟子走了过去,还不等完全看清林小枫手里的照片,脑子里已轰的一声,知道出事了,"小枫姐……"

  "怎么回事?"林小枫没有抬头,依然跪着,问。

  娟子一时无话。不是不可以解释,但解释是需要时机的,或者说,事先解释和事后解释,结果完全相反。如果是事先,林小枫发现这些照片之前,再早早在这些照片刚出炉的时候,她或宋建平如果能主动拿着这些照片给林小枫看,也许嘻嘻哈哈一通就过去了,即使林小枫会不舒服,但相信以她的教养文化,她会说服自己想通。但是现在--事后--解释,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越描越黑。

  见娟子不说话,林小枫也就不再说,她想当然认为对方是没有话说。铁证如山,还说什么说?遂继续她的事情:跪在地上,用膝盖移动身体,在地上的照片里翻捡,一张一张又一张,直到再也找不到为止。尔后,她起身--起来的时候身体打了一个晃,许是跪得太久所致--把那摞照片仔细放进了她的小包,向外走。

  娟子一直傻站在那里,刘东北急得捅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跑过去拉林小枫,"小枫姐,你听我说--"

  "你说。"

  娟子反而不知怎么说了。林小枫看着她,心里一阵阵悸痛。别人犹可,比如刘东北,可是她,娟子,怎么能?她信任她喜欢她,对她甚至怀着一种骨肉至亲的疼爱,她却同他们一块儿合起伙来把她当傻子。不过也可以理解,这件事并没有超出它的常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后,他的老婆才知道。还有更惨呢,永远都不知道的呢。不过也许不是更惨,永远不知道也许更好。

  娟子仿佛看穿了她想的什么--其实不是看穿,是将心比心,都是女人。娟子说:"小枫姐,你想一想,我结婚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还不认识?当时我真的以为她是老宋的--"

  "可是后来,我们认识了。"

  娟子哑了。刘东北替她说话:"娟子她也是好意……"

  林小枫根本看都不看刘东北,径直向外走去,仿佛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么一个人。令刘东北自惭,自馁。而娟子想拦她又不敢,只知跟在后面一连声地叫小枫姐小枫姐。这时林小枫已拉开了门。她要去哪?干吗?见事态严重了,刘东北再次挺身而出,"嫂子,这事娟子不清楚我清楚,详情以后说,有一点我向你保证,保证老宋和肖莉一点事儿没有!"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37

  娟子这才知道该说什么,紧接着刘东北的话茬儿说:"是,是是。老宋和肖莉真的一点事没有。"

  林小枫充耳不闻,拉开门,出去。"咣",门关,剩两个年轻人在屋里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想起该做什么--给老宋打电话。

  老宋在手术室。

  娟子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刘东北一个激灵:"快!去追她!"

  林小枫开车疾驶,走了一段后才想起还不知要去哪里,只是出了小区门习惯地向右拐了个弯,就上路了。去哪儿呢?突然她知道了她要去哪里。她要去找宋建平。宋建平此刻在医院里,医院在南边她现在却是向北开。当即打方向盘,调头,南开。这时她正走在路的中间,那个地方根本不许调头,如被警察抓住,她今年剩下的分可能还不够警察扣的。不过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个,即使想到她也无所谓。幸亏这条路的中间没有栏杆拦着,否则,以林小枫此时的恍惚精神,不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乱子。

  宋建平不在科里,在手术室。顺利的话,手术有三个小时就能完;不顺利的话,就不知道了,也可能得到晚上,也可能得到明天。

  林小枫等不了这么久。她必须立刻得到答案,否则,她会憋死。还有谁能知道这个答案?当然是肖莉。从宋建平医院出来后,林小枫开车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找肖莉。一切的一切,莫名其妙,杂乱无章,总算捋顺了,总算有了一个合理的解,有了答案。她现在需要的,只是证实。事实上她的真正需要她自己都不清楚,清楚了对自己也不会承认:她需要他们,需要宋建平和肖莉。目前,这件事带给她的绝望的沉重,唯有他们能够替她分担。

  上午查房,肖莉从同事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她有可能被提拔为科里的副主任,院里不日将来人考察。这是那人去医务部办事时偶然听到的,就是说,消息来源可靠。肖莉听罢一颗心立刻狂跳不已,费很大劲才算保持住了不失体面的镇定,为掩饰,故意跟对方打哈哈说她早盼着这一天了,可惜她不是那块材料,等等。对方却不笑,认真为她出主意:抽点时间,趁这几天,跟大伙多沟通一下。走前,又加重语气补充一句: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令肖莉心里充满感激,再也不好意思装腔作势,轻轻点了下头。

  下班了,人们洗手,换工作服,向外走。肖莉在更衣间换衣服时耽搁了一会儿,最后一个出来。出来后看到了前方不远处走着的两个人,丁小华和李南,科里的两个年轻医生。"年轻"是相对于她们的职业而言,人已经不年轻了,一个二十八,一个二十九,至今还单着身,恋爱对象都没有。也许是条件太好的缘故,名牌医科大学硕士毕业,毕业后就进了大医院的大科里当医生,长得也好,一个艳丽丰满,一个清秀苗条。这就造成了这样的一种局面:年龄相当的男人不具备迎娶她们的实力,具备了这实力的男人通常已步入中年,妻子孩子,该有的全有。

  这种情况下,她们若不肯降格以求,就只有等待,等待那些事业成功的优秀男人离婚,或老婆自然消亡。她们不肯降格以求,选择了等,直等到今日。而按医院规定,不管你多大岁数,未婚就不给房,就只能住单身宿舍,两人一间,没有火。没有火就意味着只能吃食堂,食堂的饭吃一顿两顿可以,一天两天可以,长年累月天天顿顿地吃,人的味蕾都会吃麻木了。

  "小华!李南!"肖莉叫。前面的两个人站住,回头。肖莉跑几步过去,跟她们一块儿走。

  "我妈让人给我捎了些肠来,她自己灌的,我们成都兴自己灌肠,肥瘦咸淡可以自己掌握。本来我说捎一点就行,我们家就我和女儿,能吃多少?谁知道她老人家一捎捎来了这么大一堆!"肖莉用两手比划了比篮球还大的一个圆,"你们拿一些去,要不我们根本吃不完!"

  两个女孩儿顿时欢呼雀跃,连道谢谢。

  "哪里,是我得谢你们,帮我解决困难。打了饭咱们就去我家拿,顺便,一块儿在我家吃,我再做个汤。你们小单身汉,连个做饭的地儿都没有,一天三顿吃食堂,太可怜了。"

  "哎呀哎呀肖医生,也只有你能理解我们了!"两个女孩儿抢着对肖莉说,"哎,啥时候院长副院长的也能选举产生啊?要真有那一天,咱可记着一定得选肖医生!"

  "好啊好啊!我要是当了院长,上任的第一天,第一件事,给丁小华、李南分房子,一人一套,两室一厅。不过,总得有个理由是吧,啊?总不能你们选了我,我就给你们分房子,咱就是以权谋私也不能谋在明处。"想了想,"有了--响应国家号召,晚婚晚育!"大家都笑了。

  说话间,三个人已走出住院部大楼,走出工作区,走进家属院。正值下班时间,又是中午,医院的工作人员大都在食堂里吃,院里到处是人。肖莉和两个女孩儿打了饭,端着,说说笑笑往肖莉家里去。

  林小枫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当时肖莉只见一辆车"嗖"一下从她们身边开了过去,又在她们前面不远处"吱"一声停了下来,那车刹得是过急了,发出了很大声响,引得不少人注目。

  直到那时候肖莉还一点感觉没有,只看了那车一眼,继续跟同行的女孩儿说话,这时,那刹住了的车"忽"一下子向后飞速地倒,直倒到她们身边,停下,门开,林小枫下车,直直向肖莉走来。肖莉这才发现了事情不对。但是完全不知会是什么事情,不由得站住,两个女孩儿随之站住。这工夫林小枫走来,走近,在肖莉面前站住。站住后开门见山:"肖莉,你和宋建平是怎么回事?"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38

  并不是想当众给肖莉难堪,此时的她已然自顾不暇,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想让别人怎么怎么样了,只是怀着一种好不容易找到了、得赶紧牢牢抓住的迫不及待,怎么想就怎么做了,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做了。

  "什么怎么回事?"肖莉是真的不明白。林小枫便不再说话,从包里取出那摞照片,无言地给了她。肖莉机械接过,一看,僵住。其反应如同娟子、刘东北当初的反应:解释都无从
解释,本能知道这种情况下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与娟子、刘东北不同的是,她是当事人;再一个不同是,她是当众。

  "说呀,怎么回事?"林小枫催促。

  "这事你应该去问宋建平。"肖莉说。她镇定了一些。

  于是林小枫跟肖莉说宋建平现在在手术。于是肖莉说不出话。二人默默相对,阵风吹来,把她们的头发吹上了脸颊,她们全无感觉。至于肖莉手里的照片是如何经由谁的手传到了周围围观的众人手里,她们更是一无所知。两个人的内心都紧张到了极点。原因不同,程度相同。围观的人们传看完了照片,静静看她们,怀着某种期待,仿佛一群已被足够的悬念吊起了胃口,正期待着戏尽快进入高峰的观众。

  林小枫又开口了,声音很轻,"为什么,肖莉?"

  "这是一个误会……老宋当时喝多了……"

  "你呢,也喝多了?"

  肖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要说的话,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说的话,要想解释清楚的话,在这种时刻这种场合,几乎是没有可能。这时,林小枫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接了。是宋建平打来的,他已做完手术,已从刘东北那里得到了消息。电话里,宋建平问林小枫现在在哪里。林小枫回说在院儿里,和肖莉在一起。

  电话那边因终于找到林小枫而刚刚吁了口气的宋建平一口气还没有吁完,顿时又紧张起来,匆忙对电话说了一句:"小枫,你冷静一点儿,我马上过去,过去后跟你解释!"放下电话,匆匆向外走;在向外走的路上,给娟子打了个电话,让娟子也立刻赶去。他本能地感到了这件事到了这个程度时,他的势单力薄,必须得求助于人。

  宋建平赶到的时候,事发地点已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了,宋建平下了车就不知死活地要向里挤,被他从前一个下属拉住,那人二话不说,把自己的墨镜摘下来,架在宋建平的鼻子上,令宋建平心里咯噔一下: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已需要--戴墨镜了?戴着墨镜的宋建平躲在人圈外面听。

  "你没有一点表示,表示出对他有好感,他能跟你这样吗?比你优秀的,比你年轻的,比你漂亮的,比你更拿得出手的女人多了,他怎么不跟别人单找你呢?"这是林小枫,"说话啊,肖莉,为什么不说话呢?"

  肖莉说话了:"你现在这种情绪下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只说一句,我没有向他表示你说的什么好感!"

  "没有?没有他能帮你修改你参评正高的论文?在明明知道只有一个名额的情况下,明明知道你们俩是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却还是帮你,除非他有病。"

  宋建平绝望地听,听不下去,又不能不听。头低得下巴快够着了胸脯。

  人圈内,林小枫泪水盈盈,她却就是不让它滴下来。她不想表现出软弱。尽管心里她已软弱到了极点。软弱到想抱住眼前这个她的情敌大哭,痛诉。

  "肖莉,你太有心计了,太善于利用男人了。利用了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服了务,自己还不用做出任何实质性的牺牲--"

  "我没有!"

  "没有?没有的话,凭你的水平,能评上正高吗?……你之所以能够评上,除了大傻瓜宋建平的服务,还有你们的那些傻瓜评委。你不是一一地去给他们做过工作的吗?"

  听到林小枫把他们夫妻的枕边话都当众抖搂了出来,宋建平再也听不下去了,也顾不上肖莉了,趁还没有人发现他,仓皇逃离现场。

  林小枫的声音不高,杀伤力极大,一个字一个字,稳准快狠,字字中标。肖莉完全傻了,木了。也是物极必反,就如一头被追得无路可逃的野兽,此刻只有掉头,拼着一死,反咬回去。肖莉开始反击--此前她一直吞吞吐吐有口难辩是因为中间夹着个宋建平,此刻已然不必管他,因为,有他的出卖在先。

  肖莉字字清晰:"林小枫,你给我听听好,三条!一、那次婚礼是你丈夫酒后失态,你丈夫跟人说我是他的夫人,我之所以忍受他是顾全大局不想让他在他的上司同事面前丢丑,不信你可以找他来,我们当面对质;二、我对他没有任何的你所谓的好感,若是他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三、关于你,林小枫,这事你本应当先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才是:为什么你的丈夫会对别的女人--如你所说--酒后露真情?"

  字字如刀似剑,也是字字中标。林小枫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无处发泄,突然,想也没想的,她出手了,出手之快如闪电一般,"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贴在了肖莉的脸上。

  风吹树叶儿,沙沙沙沙……

  娟子赶到,死拉硬拽把林小枫给拽开了,剩肖莉一人面对众人。有人试图安慰肖莉几句什么,但肖莉冷若冰霜的脸明白地告诉人们,她什么都不想听……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39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肖莉早已躺下了。床是双人床,一米八宽的那种,今夜,一个人躺在这样宽大的床上,觉着分外孤单、孤独。试着叫了一声"妞妞",声音不大但也不小,女儿要是没睡,肯定能听到;要是睡了,不致被吵醒。

  女儿马上在她的小房间里脆生生地应了:"哎!"

  "还没睡啊?"

  "人家都睡着了又让你给吵醒了!"怕妈妈责备,撒娇耍赖。

  肖莉忧郁地笑了笑,"到妈妈这来睡好吗?"

  只听女儿发出一声欢呼,片刻后,就抱着自己的枕头光着个脚丫跑来了。把枕头在妈妈的枕边摆摆好,爬上床,紧挨着妈妈躺下,感受着妈妈的体温、嗅着妈妈的气息,分外幸福。肖莉赶紧伸手关灯,怕女儿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泪。女儿的幸福令她心酸,令她沉重。她是女儿幸福的保证。可是,现在的她,还能够为女儿保证下去吗?伸出胳膊将女儿搂在怀里,脸贴着女儿香喷喷的头发,再也忍不住地,肖莉无声恸哭。

  妞妞感觉到了什么,想看看妈妈怎么了,妈妈使劲搂住她不让她看。她敏感地伸出小手去摸妈妈的脸,那脸湿得像是刚洗过脸还没有擦。妞妞先是吓得呆住,接着就用小手去给妈妈擦泪,惊慌地连声问:"妈妈你怎么啦?……妈妈别哭!妈妈别哭!……"可是妈妈的泪擦也擦不完,擦了又流出来了,擦了又流出来了。于是妞妞也哭了,哭着喊了起来:"妈妈别哭!……我害怕!……"

  此前肖莉从来没在孩子面前哭过,她一直避免在孩子面前流泪,发现丈夫有外遇时,离婚时,她都没有在孩子面前哭过。孩子还太小,还没有能力、也不应当去为成年人分担什么。

  那一夜肖莉一分钟没睡。女儿睡了。毕竟她还小,好哄,好骗。她跟她说她哭是因为她爸爸,她爸爸惹她生气了。妞妞立刻就放心了:这不是什么大事情。谁家的爸爸妈妈不吵架?对门当当的爸爸妈妈就经常吵,今天还在吵,现在就在吵,吵的声音那么大,隔着两家的门,妞妞都可以听得到。后来,妈妈就不哭了,还给她唱歌听。妈妈的声音很好听,低低的,柔柔的。那是一首外国歌,歌的名字叫《只有你》,歌词大意是--妈妈给妞妞讲过歌词大意--"只有你,能让这世界变得正确,只有你,能让黑暗变得光明……"妈妈说,妈妈心中的"你",就是妞妞。妈妈唱这歌的时候爱用英文唱:

  Only you can make all this word seem right.

  Only you can make the darkness bright.

  Only you and you alone can thrill me like do.

  And fill my heart with love for only you.

  …………

  妈妈还没唱完,妞妞就困了,就睡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什么都跟以前一样了:妈妈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她吃的时候,妈妈洗漱更衣;她吃完饭,妈妈也正好弄完了她那一套,两人一块儿出门,妈妈开车送她去学校。

  妞妞跟妈妈说:"妈妈,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你住最大最好的房子,穿最漂亮的衣服!好多好多的漂亮衣服!多得咱们家都装不下!"

  "噢。那,最大最好的房子也装不下,是吗?"

  妞妞愣住,片刻后叫道:"我是说咱们现在的家装不下!"妈妈笑了。妞妞也笑了。汽车载着母女俩的笑声,向着清晨的朝阳驶去……

  上午,查完房后,肖莉坐在办桌前沉思了许久,下决心站起身来,向外走。走廊里,迎面过来的人都若无其事地同她打招呼,她也还以点头微笑,但是一俟她走过去,那些表面上若无其事的人都会回头看她,相互间对着她的背影指指戳戳--肖莉头也不回,这是一些用不着回头都可以感觉可以想像到的情景。她只是向前走,没有片刻的犹疑踌躇,神情坚定,步子也坚定。一直走到那间镶有"院长室"牌子的办公室门前,伫立片刻后,她果断地敲了门。"请进!"正是院长的声音。肖莉扭开门,进去后开门见山:"院长,有件事我想直接向您汇报一下。五分钟!"

  …………

  肖莉被提拔为了科里的副主任,宣布命令的那天晚上,肖莉带着妞妞去了麦当劳,她很想带女儿去一个好点的地方,但女儿坚决要去麦当劳,只好去麦当劳,既然是为了女儿。

  吃着铁板烧、麦乐鸡、菠萝派、薯条,肖莉向女儿宣布了她被提升为副主任的消息。本以为女儿又会就副主任是怎么回事询问一番,像上次她告诉她她是正高时一样,不料女儿只答应了一声"噢",很明白的样子。肖莉倒不明白了。

  "你明白副主任是怎么回事吗?"

  "明白。"

  "怎么回事?"

  "反正是很棒很棒的意思。"

  肖莉一下子笑了起来,心里头是深深的欣慰。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只要自己坚强起来,不断进步强大,女儿就不会受到伤害,却没想到,这件事情已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一天,下午下班接妞妞回来后,妞妞在院里玩,她回家做饭,不料菜还没有择完,妞妞就回来了--以往她在外面玩,饭做好了,都凉了,只要你不去叫,她都不会回来--回来后眼泪汪汪。

  肖莉心里一紧,停住择菜的手,"怎么啦,妞妞?"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40

  "他们不跟我玩儿……"

  "谁们?"

  "小朋友。"

  "为什么?"

  "那个球是当当的,当当说不跟我玩儿,小朋友们就都听他的。"

  "当当为什么不跟你玩儿?"

  "当当说他爸爸妈妈吵架都是因为你,所以他不要跟我玩……"

  肖莉的心顿时沉重得喘不过气。妞妞泪水扑簌簌往下掉,肖莉忙给女儿擦泪,"妞妞,咱们明天就去买球,买个比当当还好的球,好不好?"

  当然没用。孩子已有了自己的洞察力。

  "妈妈,当当为什么不跟我玩儿?我是好孩子,不是坏孩子。"

  肖莉把抽泣不止、异常伤心的小女孩儿搂在怀里,眼圈红了,"妞妞当然是好孩子,是最好最好的孩子!……好妞妞,不哭,乖,不哭,啊?"……

  于是,这天晚上,妞妞仍是跟妈妈在大床上睡的,在妈妈《只有你》的歌声中睡的。睡着了,还不时会发出一声深深的抽咽。看着女儿的小脸,肖莉下定了决心。决心一旦下定,勇气随之而来。起身,下床,穿衣,向外走,走出房间,走出家门,来到对门门口,但一俟到了对门门口,勇气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站在两家中间昏黄的灯光下,肖莉犹豫了足有五分钟,几次举手欲按门铃,最终都没能按得下去。最后,她怀着闭眼一跳河的心情把食指放到了那圆圆的门铃按钮上,正要用力--说时迟那时快--林小枫的声音由门里头传来:"当当,都几点了,怎么还不睡!"

  林小枫的声音使肖莉的勇气在顷刻间泄尽,她收回手,转身,回了自己家。家门关上了。

  两扇紧关着的门静静对视,对峙。灯光昏暗……

  还是那个公园面向湖水的茶廊,还是那样的垂柳轻拂,湖光潋滟。不同的只是,上一次是宋建平等肖莉,这一次是肖莉等宋建平。一人坐在桌边,不断四处张望,等得心焦。其实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她心焦是她拿不准宋建平到底能不能来。

  昨天下班时两人在楼门口相遇,家住对门这种相遇不可避免。自发生了那件事后,两人遇上了就像没遇上,或说是就像不认识,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各自走道。这一次宋建平仍是沿此作风,两眼平视前方,直通通向楼里去。

  "老宋。"一声呼唤在他的耳畔响起,把他吓了一跳。其实那声音并不大,也并非不柔和,只是因为意外因为没想到,太没有想到了。下意识转过脸去,看到的是肖莉温和友爱的微笑。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本能的:觉着温暖,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紧接着,理智便取代了本能,他开始警觉:这个女人又要干什么?

  肖莉说想跟他谈谈。明天。明天周六。就去以前去过的那个茶廊。他说有什么事现在说好了。她说三言两语说不清,还是约一个时间谈谈;知道他很忙,但是事情很重要,请他原谅。态度谦卑得近乎低三下四,让宋建平没法拒绝。也有好奇。重要的事,什么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白齿红舌,她还有什么样的重要事--可说?

  她站在他的对面,态度温柔坚决。于是,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三点,那个公园的茶廊。

  一分不差,三点整的时候,宋建平的身影出现在了肖莉的视野里,那一瞬,由于期待得过久,由于激动,更由于感激,她的眼睛都有些潮湿,当即冲宋建平高高扬起一只手招呼:"老宋!"又冲服务小姐招呼,"小姐--"

  "老宋,感谢你能够来,感谢你能够不计前嫌……"

  "套话咱就不说了吧肖莉,都是聪明人,还是直截了当为好。"

  "老宋,我的确有很多地方对不住你,但是--"

  "但是,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不该把你说的那些话跟林小枫说,是不是?"宋建平语气颇不友好,带着点挑衅意味。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肖莉赶紧说,"你没有义务替我保密,且不说为我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就是你们的关系,夫妻关系,你说什么都是应该的,合情也合理……"

  "行了肖莉,"宋建平粗暴地打断了她,"咱就别再兜圈子了,是不是又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了?请直着说,能帮我尽量帮。"

  于是肖莉说了,说了她的女儿,她的小妞妞。

  宋建平没有想到。不得不承认,她的要求是正当的,大人之间的矛盾不应当影响到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同时,如肖莉所说,也是单纯的,脆弱的,他们受不了这个。

  宋建平声明:"我从来没有跟当当灌输过什么。每回见了妞妞,从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你我知道,也许是林小枫--"宋建平不说话了,肖莉沉默一会儿,"妞妞非常难过,为这个夜里常常哭醒,醒来就跟我说她是好孩子不是坏孩子……她还不到八岁,她哪里能搞得懂大人之间的那些是是非非?"

  宋建平不无艰难地:"我……我回去跟她说说,尽量试试看吧。"

  说是说了,心里清楚,其实就连这样的诺言,他都未必能够兑现得了。现在的肖莉,就是横在他和林小枫中间的一颗炸弹,躲都躲不迭,哪里还敢主动去碰?

  出事的那个晚上他也是一夜没睡,一家三口都没睡。当当是被他们俩吵得吓得一夜没睡。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41

  那天他有意晚一些回家,到家的时候,看到他和肖莉婚礼上的合影被一张挨一张排着摆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林小枫就坐在沙发上看,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看,仿佛自虐。令人恐怖。那一瞬,宋建平想掉头就跑,本能地知道跑不了;又想要能够隐形该有多好,更没可能,唯一的出路了,硬着头皮往里走。

  林小枫开口了,根本不看他,只是看那些照片,自语一般:"怪不得啊,从来不让我到他
单位里去。……那天那个门卫,说死不让我进去我还奇怪,医院本来就是一个公共场所,用得着吗?现在想想,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可以理解。人家的夫人是这个,"用下颌点点照片上的肖莉,"突然变成了另一个,是让人不大好解释……"尔后抬起头来,声音喑哑,"宋建平,我不求你对我好,只求你不要再把我当傻瓜,只求你在外人面前给我留一点点面子一点点尊严好不好?"没等宋建平开口,又说了,"你心里很惦着她吧,是不是就是因为她没有看上你、你没有办法才跟我在这儿凑合的吧?"

  宋建平终于忍无可忍,向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悄悄看了一眼。

  --她坐在沙发上,头发凌乱,两手下垂,两眼失神地盯着茶几,一动不动。宋建平长叹一声,站住,走到林小枫身边,坐下,开始解释,从娟子的婚礼前开始说起,让林小枫回忆,当初是不是她自己提出不去的,以此证明,他与肖莉完全不是预谋,不过是事儿赶事儿,赶到那儿了。……说了足有一刻钟,林小枫始终一言不发,让他独白,直到他没趣地止住,她方没头没脑又冒出一句:"建平,你和她在一起,会不会ED?"

  这天下午,林小枫拿着宋建平的ED病历去了医院,挂了男科的专家号--对此事她一直心存疑惑。从专家那里她才知道,激素水平正常的情况下,ED百分之八十属于心理方面的原因,即所谓"功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是器质性病变。心理方面的原因很多,很复杂。最常见的,一是工作紧张,压力大;二是对妻子没有兴趣,用现在人们爱说的一词就是,审美疲劳,进一步说就是,熟悉的地方没风景……说得林小枫的脊背嗖嗖地麻。宋建平是医生,他显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就是不是医生他自己的情况他也清楚。千怪万怪,千怪万怪怪不着别人,得怪自己,怪自己太傻,太相信他。临走前,她问了医生一句她一直想问一直不敢问的话。她问:那像这种情况,我是说,对妻子没感情没兴趣,要是换一个女人,会怎么样?医生的回答是:如果是他喜欢的,就没有问题。

  肖莉就是他喜欢的。

  宋建平色厉内荏地低吼:"跟你说过,我跟她什么事没有!"

  "事还是有的。"

  "但是绝对没有你以为的那种事!"

  "我以为的哪种事?"

  "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错了。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听没听说过关于夫妻间三种背叛的说法?"宋建平闻此绝望地闭了下眼睛。林小枫一笑,"显然你是听说过的了,你从刘东北那个小流氓身上还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别说,那小流氓别的方面我不敢恭维,但是这话,他说得有理!真理!绝对真理!……按照他的那个理论,我不过是你法律上的妻子,而肖莉才是你心目中的妻子。我想,你若跟她在一起,肯定是不会'ED'的了。……"

  从那天起,每到晚上,睡前,一看到"床",一想到"睡觉",林小枫就开始联想,一联想就要对宋建平审讯,审讯的话题万变不离其宗。开始宋建平还试图为自己辩解,以后,干脆就不说话,任她说;她说什么是什么。

  "建平,你怎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什么?"

  "就说你跟肖莉在一起会不会'ED'。"

  "小枫,你听我说,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来龙去脉我也都跟你说了。再说,咱们俩后来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吗?"

  "'很好'你为什么一跟我在一起就'ED'?"

  "什么事都得有个过程……让我们慢慢试一试……这种病的治疗需夫妻双方的配合……"

  "你这不什么都知道吗?知道为什么不说现在才说?你还知道什么?是不是也知道,你只要跟你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你的'ED'就可以不治而愈?"

  "不知道!没试过!"

  "那就试一试嘛。"

  "好啊,只要你同意,我没意见!"终于有一次,宋建平忍无可忍,这样答。林小枫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对她放肆,被噎得一时没说上话来,眼睛看着对方,那眼睛由于愤怒而放亮。片刻后,她猛地起身向外走。

  宋建平急忙去追,"干吗去你!"

  林小枫微笑,"这事光我同意你同意还不行,还得问问人家同不同意!你不好意思,我去替你问!"

  宋建平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拦在了门前,二人脸对脸对视,林小枫先坚持不住了,她哭了……

  在公园里那个茶廊里,宋建平吞吞吐吐地把这些天来家里发生的事跟肖莉透露了一点,让肖莉有思想准备的意思,不要抱太大希望的意思。肖莉听后许久没有说话。

  垂柳轻拂,湖光潋滟。

  肖莉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一些异样,"老宋,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么必要非得这样忍受着她。"

小牛军队 发表于 2006-4-27 13:41

  宋建平霍地转过了脸去。

  肖莉仍看前方,看前方的湖水,湖水的波光映照着她的脸,那张脸的轮廓清晰秀丽。

  肖莉出差了。是工作需要,更是为了躲避。通常去外地出差科里一般不派她去,都知道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这次是她主动要求去,妞妞就送到了她爸爸那里。

  但是林小枫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二十一世纪了,即使身处异地,只要想联系,除了不能上床,你想干什么吧,聊天,写信,见面……无所不能,一个好一点的手机就全解决了。若嫌手机小,还有更大更好的,电脑。

  林小枫知道宋建平的E-mail,但是不知道密码,曾趁宋建平不在家时试过无数组号码,均被告之"你所输入的号码不正确",遂放弃。全力监视手机,也明白如果对方成心防她,她成功的几率几乎没有,联系完了把记录一删,就是一片纯洁的空白。但是,万一呢?百密一疏,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为了这个"万一",林小枫坚持不懈。天天晚上,等宋建平睡着了后,拿着他那个上班用的包就去了卫生间,取出里面的手机,打开,细细调阅。曾查看过他的通讯录,里面居然没有肖莉的任何记录,这不欲盖弥彰吗?要是两人没事,又是邻居又是曾经的同事,相互间怎么就不能留一个电话?或许,那电话已然记在了宋建平的心上,根本无须记录--深夜,只穿裤衩背心的林小枫坐在马桶上,膝头放着丈夫的公文包,手里拿着丈夫的手机,在卫生间惨白的灯光下,不无讽刺、不无凄凉地想。从感情上说,林小枫非常愿意相信宋建平的解释都是真的,理智却告诉她说,不能相信。感情和理智是分离的。甚至感情和感情,也是分离的。比如,此刻,她非常想抓到丈夫有外遇的证据,同时又非常想抓不到这样的证�据……�

  终于有一天,包里的内容物有了变化。多了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打开来看:

  兹邀请宋建平先生携夫人参加医院感恩日庆祝活动。时间:本月23日下午四时。地点:香格里拉饭店二楼宴会厅。

  请柬是宋建平下班后出办公室的路上收到的,娟子给他的,给他的同时做了简短说明:医院建院五周年的庆祝活动。宋建平接过后随手搁进了包里,没看;如果看了他也许会把它留在办公室,因为了那里面的"携夫人"。

  卫生间,林小枫对着那张请柬默默看了好几遍,确信所有内容都记住了后,把请柬合上,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宋建平是在第二天下班收拾包时才发现的那张请柬,随手打开来看,看完后赶紧搁进了抽屉,心里头一阵庆幸,一阵后怕。这要让林小枫看到,她去还是不去?去,怎么对大伙解释他和肖莉?婚礼上的那些举动,那些举动的留影,不堪入目,不堪回首,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去--若是林小枫知道了而不让她去,他简直想像不出她会怎样。

  最好的办法,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她去,不让她知道。且不说他们俩现在的紧张关系,就是不紧张,这也是一件颇费掂量的麻烦事情。自肖莉出差以后,林小枫平静多了。林小枫一平静,整个家就平静了,令饱受寻衅滋事吵闹之煎熬的宋建平分外珍惜,决不想再无事生非地自找麻烦。

  不让她知道。就这么定了。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饭,吃着,林小枫顺嘴问了一句:"今天几号了?"

  当当抢着说:"二十二号!星期四!"

  口气、神情中明显带着对妈妈的讨好、奉迎,令宋建平一阵心酸。自他们夫妻开闹,当当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让干什么干什么,没让他干的事,他觉着自己该干的,也抢着干。吃完饭收拾桌子,刷碗,个子矮,水顺着胳膊流,把袖子弄得精湿。星期天也不出去玩,关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待一天,悄无声息,不知在里面干些什么。

  有一次宋建平忍不住推门看,他正在看漫画,见到宋建平立刻向爸爸报告,他的作业已写完了。老师反映当当近来学习成绩明显下降,上课睡觉,不注意听讲,不写作业。跟林小枫谈过,也给宋建平打过电话。回来后宋建平跟当当说了说,并没有过多批评,深知孩子的状况完全是他们的责任,只说以后要好好听课好好写作业之类,但当当当时的表情仍是如受了惊的小兔。林小枫对孩子的这些变化显然也是有感觉的,听了当当的回答,对他笑着点头,伸手拍拍他的小脑袋,似觉着这还不够,又夹一块排骨,放到当当碗里。

  宋建平心里非常难过,为掩饰,低头喝汤,感觉林小枫在看他,一抬头,正好与她的目光相撞,那目光透着寒气--当然这也可能是宋建平的主观感觉--主观也罢客观也罢,他主动表示一些热情友好总不会错。

  "这汤做得真不错!"他说。

  "是吗?"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宋建平顾不上细想,对当当说:"来,当当,尝尝妈妈做的排骨莲藕汤,好喝极了!"尔后就张张罗罗地给当当盛汤,给林小枫盛汤,殷勤备至。

  林小枫看着他忙活,或说表演,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次日,一家人吃完早餐后各忙各的,宋建平对着镜子扎领带,当当戴红领巾,林小枫梳头。梳着头又仿佛顺嘴似的问了一句:"哎,今天几号了来着?"她在给他最后的机会,或说她对他还抱着一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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