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01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三:胡术)--作者:[日]梦枕貘

中文版序:空海和大唐


  空海这个和尚,要说是日本这一国土所产、最早的一位“世界人”也无不可。“弘法大师”这一别名同为世人所熟知。

  公元七七四年出生于赞岐,八○四年渡海入唐,抵达长安,跟随着青龙寺惠果和尚学习密教,返回日本后,创建密教真言宗。要说是日本最伟大的宗教家,实在也无不可啊!

  当时,他已自学完成传入日本的部分密教(杂密),因此也有人认为,空海入唐之前,对于密教早已大略了然于心了。他的唐语说得有如唐人般流利。这也算是一种天才吧!

  空海入唐之时,长安有如即将掉落的果实。就像即将从树上掉落的果实那样的成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就是以这个时期的空海为主角而写成的小说。

  事实上,空海停留长安之际,曾历经两次皇帝更迭。这部小说,就是有关空海解开皇帝死亡秘密的故事。与此同时,在长安,还有一位在日本享得大名的诗人白乐天,也就是白居易。这位白乐天,写出有名的《长恨歌》,也是在这个时候。

  《长恨歌》叙述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凄美恋情。平安时代起,这首诗就广为日本人所知悉。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也谈到了这首诗是在何种背景之下完成的。

  这个时期,长安约有一百万人口。其中,大约有一万是外国人。既有聂斯脱利派(景教)的基督教徒,也有伊斯兰教徒。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也都流传进来了。

  在长安,有专为各种宗教信仰的人所兴建的各式各样寺院,各种信仰也都获得官方保护。从世界史角度看来,真可说是一个具有优质文化的城市。深奥的大陆文化,就在长安这个城市开花结果。

  对空海而言,无疑地,这个城市远比日本这个国家有趣多了。与其返回日本,空海毋宁更想留在这一大唐首都吧!

  每当我想起空海这一人物时,总觉得他为何不留在此时此刻的大唐,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

  呼吸着自由空气的空海,又将如何跟那些使出玄术、妖法的魔道术士有所牵扯纠缠呢?就请大家密切期待,欢心享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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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02

主要登场人物

  德宗~顺宗时代空海:为求密宗大法而入唐的年轻日本修行僧。

  橘逸势:以遣唐使身份赴长安的日本儒生,空海的好友。

  丹翁:道士。经常出没于空海四周,并给予意见。

  刘云樵:金吾卫卫士,家中出现妖猫,妻子为妖所夺。

  徐文强:骊山下的农民,因在棉花田里听到谜般的细语,而引发怪异事件。

  张彦高:金吾卫卫士,徐文强的好友。

  大猴:出生于天竺的巨汉,空海的佣人。

  玉莲:胡玉楼的妓女。

  丽香:雅风楼的妓女。

  马哈缅都:波斯商人。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三姊妹的父亲。

  惠果:青龙寺老师父。

  凤鸣:青龙寺僧人,来自西藏。

  安萨宝:袄教寺住持。

  白乐天:即白居易,大诗人,以玄宗和杨贵妃的关系为题材,写下名诗《长恨歌》。

  王叔文:顺宗朝宰相。

  柳宗元:王叔文的同党,中唐之代表文人。

  韩愈:柳宗元同僚,亦为中唐之代表文人。

  子英:柳宗元属下。

  赤:柳宗元属下。

  周明德:方士,督鲁治手下。

  督鲁治:来自波斯的咒师。

  玄宗时代安倍仲麻吕:玄宗时入唐的日本儒生,一生都在唐朝度过。汉名为“晁衡”。

  李白:唐朝代表诗人,曾得玄宗赏识后又失势。

  玄宗:大唐皇帝,宠爱杨贵妃。

  杨贵妃:玄宗爱妃。集玄宗宠爱于一身,因安禄山之乱而死于非命。

  高力士:玄宗朝之宦官。

  黄鹤:胡人道士。杨贵妃临刑时,提出不同处理建议。

  丹龙:黄鹤的弟子。

  白龙:黄鹤的弟子。

  不空:密宗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05

第一章 神秘牡丹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在红牡丹花朵之中,更精确地说,是在丹翁的法术境界。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橘逸势与他并坐在树状般的黄色花蕊旁,对面是丹翁。此刻,空海刚读完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一封信,一个很长的故事。

  空海一边细看倭文写成的信,一边口译成唐语念了出来。从头开始,他就如此一路念了下来。

  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奇幻故事。

  逸势不发一语。丹翁也沉默着,仰头落座。

  “丹翁大师,你在哭吗?”空海问。

  俄顷间……四周的红彩已然褪下,回过神后定睛一看,此处已是空海的房间。灯火摇曳,座上三人中央,飘落一朵残梦般孤零零的红牡丹。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头来,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不,它让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丹翁抬头。

  “丹翁大师,晁衡大人信中出现的丹龙莫非指的是你?”空海┪实馈*

  “正是。”

  “那,信中所写全是事实?”

  “嗯。”丹翁点点头,低声自语:“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这样一封信……”

  写着信文的书卷,仍握在空海手里。

  “丹翁大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全都知道吗?”

  “是的。所有写到的、没写到的,我全都知道……”

  “你指的是,同时行踪不明的丹龙、白龙、贵妃,随后也消失行迹的黄鹤去向,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没错。”

  “为何你们全都失踪了?”

  面对空海的提问,丹翁沉默不语。

  “丹翁大师——”空海再问。

      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说道:“空海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我们?”

  “是的。”

  “到底谁跟谁呢?”

  “是在下丹翁和白龙,黄鹤道士和贵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如果再说下去,还有青龙寺……”

  “什么?”

  “因为这封信,我终于完全懂了。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梦往事。而且还在持续着。只能说,当时我们所造的因,也终于到了我们不得不收割的时候了。唉,实在是……”丹翁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唇角浮出微笑,又说:“空海啊,无论经过几年、几十年,人终究无法逃离自己曾做过的行为……”

  “——”

  “近数十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结果,终究还是躲不开它的牵绊……”丹翁仿佛吞下凝结的苦涩说道。

  “白龙啊,你终于决心让这场梦结束了……”不是对空海,也不是对逸势,丹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梦?”

  “那是遥远的梦哪。”丹翁仰天喃喃自语,视线又移至空海身上。

  “刚刚你提到白龙这名字——”

  “空海,那并非公事,而是私事——”

  “丹翁大师,那晚在徐文强棉花田遇见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人?”

  “嗯。”

  “那也是私事吗?”

  “是的。空海啊,为了回报你帮我念出这封信,我愿意说说那┘事。”

  “那件事?”

  “有关棉花田出土的兵俑。”

  “丹翁大师说过,曾经掩埋那些兵俑?”

  “正是。”

  “那一大批的陶俑?”

  “不。”丹翁静静地摇摇头,“我是说,那几尊出土的兵俑。这些俑,原先并非埋藏在那儿。事实上,是我们仿造的。”

  “什么——”

  “空海,你仔细听好……”

  说毕,丹翁开始叙述出土兵俑的来龙去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09

  秋天的旷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三名男子边走边拨开秋草。一位是五十出头的男子。头发乌黑,双眸却是黑里带灰的淡色。鼻梁高挺。其他两位是少年。约莫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

  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道袍,走在前头。道士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少年走在路上。

  这个男人,正是黄鹤,两名少年则是丹龙和白龙。两人原来另有其名,道士为他们取名丹龙、白龙。

  有几处地方,细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钻进去,几乎不见人影,只能看到摇曳的银色穗杆。

  他们拨开芒草前进,速度始终不变。

  尽自往前走,开始起风了。此刻太阳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着残余朝露。

  行进间,衣袖、衣脚都被露水濡湿,显得有些沉重。然而,风吹过来,袖口鼓胀,水气便蒸发到空中去了。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锹。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边看,便可望见骊山陵。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风一吹起,野草便随之摇动。除了这三人,四野杳无人迹。

  男子身上的衣袖、发梢,也像杂草般随风飘摇。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黄鹤简短地喃喃自语。

  “你们察觉了吗?”黄鹤接着问身后两人。

  “多少吧……”

  “是会令脖子竖起寒毛的那种感觉吗?”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答道。

  “原来你们也察觉了!”黄鹤满足地点点头,再自言自语低声说道:“这地方被下了巨大的咒。”

  黄鹤一边走一边深呼吸,环视着四周。

  “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样,感觉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吗?”黄鹤发出感叹声:“注意听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事。这秘密绝对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

  丹龙和白龙连连点头。

  “我发现这事已经十五年了。这咒,原本是对秦始皇骊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约是想利用这咒来守护自己的亡灵。那些活人,似乎也是为了这咒而陪葬的……”

  黄鹤一边走着,话也多了起来。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这咒。所以在此处埋下某物,今天我们就是为了挖掘它而来的。”

  三人在风中前进。

  “好,就在这附近。”黄鹤停下脚步,闭目凝神。

  他口中念着咒语,一边在草丛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喔,这里,就是这里!”

  黄鹤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毛发。嘴唇衔着毛发一端,再屈膝。这回双掌着地,向前下腰,让口中所衔的毛发另一端触地。接着,闭上双眼,念起了咒语。他念的不是大唐咒语,听来似乎是异国之咒。

  过了一会儿,双眼慢慢睁开,起身吐出衔在口中的毛发。

  “错不了。舌尖麻辣的,一定已触及地咒。”

  黄鹤望向白龙和丹龙说:“从这里挖吧!”

  白龙和丹龙不发一语,默默地开始挖掘。黄鹤却躺卧在草丛里,仰头眺望着天空的云朵。

  “喏,白龙、丹龙,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法术,去撼动这个国家……”

  黄鹤偶尔朝着天空自言自语。

  有时候口中含嚼着草枝,仰望晴空,吐出草来,喃喃自语:“说到咒,女人的美,也是一种咒。而且不仅让男人心动,甚至可以倾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10

  挖掘途中时,一度停下来吃饭。食毕,丹龙和白龙立刻继续挖掘。

  黄鹤有时会探身观望愈挖愈深的地洞,吩咐两人:“还得再宽一点,因为还要挖深。”

  “一个挖,另一个将土清出洞外。”

  不久,吩咐变成叮咛:“快到了,慢慢来,小心下锹,可别弄坏了地下埋藏的东西。”

  此时,太阳即将西沉。

  不一会工夫,丹龙手上的锹触碰到某种坚硬物体。不是石头。

  “是那个,就是那个。”黄鹤起身探看地洞。

  终于,从洞里挖出四尊人身大小的陶俑。它们全是披戴甲冑的男子。四尊之外,周围还埋有相同的俑。

  “不,那些是真的。不用挖——”黄鹤要两人停止挖掘。

  “惊奇吧?”

  人在洞穴上方的黄鹤,朝着洞里两人这般说道。

  “这附近地下埋有相同的东西,大约有七千多尊。我无意间经过这里,感到地气紊乱而试着查探,才发现有这样的陶俑埋在这├铩—”黄鹤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洞里。

  “那四尊俑必须带出来。不过,别担心。你们不用做什么了。出来吧!”黄鹤说道。

  白龙和丹龙爬出洞外。黄鹤站在洞边,一面往下注视那躺在洞里的四尊陶俑,一面双手结印开始念咒。

  “敬告天地之神,我系琐罗亚斯德之后。凭亚夫拉·马自达与《神灵书》下令。阿塔尔、米斯拉、巫路斯拉迦那、马菲啊!感应我愿,成就艾霞,发出神力。赐予我等国土之子生命……”(译注:琐罗亚斯德Zoroaster为祅教创始人,亚夫拉·马自达(Ahura Mazzdah=Ohrmazd)、阿塔尔(Atar=Atesh)、米斯拉(Mithra)、巫路斯拉迦那(Verethraghna)等均为该教诸神。)

  随后,又以异国咒语祈愿。然后——

  “喔。”

  “哇。”

  白龙和丹龙惊叫出声,躺卧在洞里的陶俑,四肢突然开始震颤,动起来了。黄鹤的异国咒语不停念诵着。

  四尊陶俑笨拙地碰撞、倾跌,一面各自爬起,手扶洞缘,屡仆屡起,直到爬出洞外。

  此刻,四尊俑像正并排在黄鹤面前。

  渐沉于地平线上的殷红夕阳,正映照在四尊俑像上。

  黄鹤笑了出来,低声却充满欢愉:“十年了。只要十年就能动。正如我所预料。这四尊仿造的假俑,果然成功聚集此地咒力于一身——”

  黄鹤得意地放声大笑。

  “塑造假俑时,我把自己的头发掺在泥土里,再混入指甲。要是再埋个十年,这些假俑就会像真人一样行动了吧。回答我,大地之子、吾儿啊,给予你们生命,你们高兴吧——”

  四尊陶俑从唇边发出呼气声。

  咻——

  到底是主动回答的内心话?还是黄鹤施法让他们回答?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四尊陶俑会动,还能自行爬出洞外,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夕阳沉落之前,黄鹤命令四尊俑像再下洞躺着。俑像爬回去之前,洞穴已经弄得浅些了。

  “下回得让它们自行爬出洞外,所以不能挖得太深。它们横躺下来之后,上面泥土不要盖得太重。”

  就这样,地洞又给填埋回去了。埋好时,星辰已在暗空闪烁着。

  “白龙、丹龙啊,早晚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是。”

  “是。”

  白龙和丹龙,朝着黄鹤颔首。

  星空下,三人好整以暇地跨步离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11

  房内静谧无声。灯火暗淡得仿佛即将熄灭一般,房内充满冷冽的夜气。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就只有白龙了。”

  空海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气说道:“那么,丹翁大师,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全是白龙干的?”

  “嗯。”丹翁颔首默认。

  “那,关于刘云樵家妖猫的事也……”

  “恐怕是——”

  “到底为了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

  丹翁没开口回答。他紧闭嘴唇,似乎在思索着某事。

  空海望着丹翁,等待他的响应。

  “太多令人不解的事了……”丹翁低声喃喃自语。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岁月悠悠,过去太久了。玄宗、高力士、晁衡、黄鹤、白龙,以及——”丹翁顿口,闭上双眼,方才感慨万千地说:“贵妃……”

  接着,丹翁睁开了双眼道:“不过,也有已经知晓的事。”

  “——”

  “我可以断然肯定一件事……”

  “什么事?”

  “那是白龙为了引我出来的手段。”

  “白龙的手段?”

  “倘使秦始皇骊山陵附近出现了兵俑,那俑还会动的话,这消息必然会传到我的耳里。白龙大概认为,只要消息传出,我就一定会现身。”

  “原来如此……”空海率直地叫出声:“那,黄鹤道士呢?”

  “别问我,空海——”

  “——”

  “那是我们的私事,也是秘密——”

  “——”

  “机缘一到,总有说出的一天吧。”

  丹翁慢条斯理地站在房间中央。

  “空海啊,今晚让你听到怀念的往事了。”

  “是。”

  “这是我和白龙的事。是我们之间必须解决的事……”

  丹翁朝门口方向走去。

  “丹翁大师……”

  空海在背后唤他,丹翁没有响应,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空海!”

  逸势站了起来,空海以眼神制止他。

  “空海啊,岁月之逝,不过瞬间之事……”

  屋外面传来丹翁的声音。

  “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

  之后,丹翁的声音与动静,就此消失在夜气之中。

  空海和逸势面前,仅留下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信卷,静静映照着微弱的灯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12

第二章 第二封信

  空海和橘逸势,漫步在日益繁华的长安街头。他们正前往柳宗元住处。

  柳叶的新绿已温煦抽芽,虽离黄土飞扬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景色的春意却更加浓密了。

  两人早已习惯唐语、胡语和吐蕃语此起彼落的热闹街景。

  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服装也见春意,不时可看到穿着流行胡服、胡靴的女人。

  春天真的来了。

  “空海,真是不可思议啊。”橘逸势边走边说。

  “什么不可思议?”空海答道。

  “原来在异国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规律地来临。”

  逸势一边观望四周景致,一边用着兴奋的语调响应。

  “昨夜看到安倍仲麻吕大人的信,不觉感动得直擦眼角。仲麻吕大人当时不知有多寂寞啊。如今离开了故乡,我才深切体会他的心情。每年春天如此按时来临,想必能让仲麻吕大人得到一些宽慰吧。”

  逸势心有戚戚焉地叹了一口气。

  嗯。

  嗯。

  空海边走也边点着头。空海怀里正藏着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那封信。

  “可是,空海,事情果然如你所说那般。”

  “我说过了什么?”

  “就是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和妖猫那事啊。”

  “喔。”

  “你不是说过,为何对方要那般引人注目,只要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好了?”

  “原来是那件事?”

  “结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言——”

  “逸势,这是你先察觉的问题。”

  “不,空海,是你。”

  “哦。”

  “丹翁大师不是说,那一定是白龙为了吸引他现身才这么做的?”

  “的确这样说过。”

  “那,他为何要引出丹翁大师呢?”

  “不知道。这大概得问丹翁大师吧。”

  “话虽如此——”

  “怎么啦?”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吗?”

  “是不对劲。”逸势点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13

  “空海,你能推测出理由吗?”

  “不能。”

  “不能吗?”

  “虽然无法推测出理由,但我想,那秘密应该和杨玉环——贵妃有关。”

  “什么秘密?”

  “不知道。”

  “你真是个直话直说的男人。”

  “对不起。”

  “昨夜起,我便为贵妃感到无限哀痛。”

  “嗯。”

  “承皇帝之命,被迫离开丈夫,嫁给年纪如父的男人,最后,还遭那男人下令赐死。倘若晁衡大人的信为真,她应该不会丧命。可是,她却被活埋在墓穴,虽然事后再挖出,却因此而发疯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

  “——”

  “真是伤脑筋啊。”

  “怎么了?”

  “每逢春天,我似乎就会思考这种问题。”

  空海和逸势并肩漫步。

  “话又说回来,这样好吗?”逸势问道。

  “什么事?”空海回问。

  “一大早,就到柳宗元大人住处拜访。”

  “应该不会太失礼吧。”

  “可是,他或许还在就寝,也或许根本不在。”

  “说的也是。”

  “为什么要去找他?”

  “因为我挂念着许多事。”

  “什么事?”

  “譬如说,晁衡大人这封信放在李香兰家里,敌方或许已经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唔。”

  “柳宗元大人也很慎重其事,每次都微服出门,不让人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内部有间谍。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我要是特意通知柳大人,说我为了这个那个想见他一面。让他设法安排见面种种时,很可能还没见到面,就让间谍察觉了。”

  “嗯。”

  “所以说,如此毫无通知就前往,有时反而更安全。”

  “是这样吗?”

  “别想得太难。其实,我不过是不想坐马车,只想这样自在地漫步街头罢了。这才是真心话。”空海继续说道:“喂,逸势,说着说着,眼前似乎就是柳大人的宅邸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14

  “喔——”

  凝神不语的柳宗元,听完空海的话,情不自禁发出呼声。

  “万万没想到晁衡大人的信里,竟然写着这样的事……”

  柳宗元手握拳头,搁在桌上,紧咬双唇。

  此处是柳宗元充当书库的房间。

  四面书架上,各种卷帙堆积如山,室内空气,充满新旧墨香、书籍混合而成的气味。

  柳宗元让空海和逸势进入后,听说空海已找到信,且已带了过来,这消息令他欣喜万分。

  空海将昨夜的事述说一遍,而且像念信给丹翁听一样,对着柳宗元复诵了一遍。

  此刻,总算念毕信文。

  “果真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柳宗元难抑兴奋说道:“对大唐朝廷来说,这是秘中之秘。绝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

  “是。”空海点头。

  “不过,这封信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既然是用倭语写成,那就不可能出自他人笔下了。”

  “唔……”

  “对了,柳大人,我想请问您一件事——”

  “空海先生尽管问——”

  “晁衡大人这封信,您是何时、又是以何种方法取得的呢?”

  “喔,这个,这个嘛——”柳宗元突然放大声音:“老实说,我也有一些话必须对空海先生说。”

  柳宗元再度压低放大的音量,并探出身子。

  “什么事?”

  “其实,晁衡大人的信似乎并不只一封。”

  “怎么说?”

  “好像另有一封晁衡大人的信,跟这封不同。”

  “当真?”

  “要提那件事,就得先说明空海先生所问的,这封信为何会落在我手中——”

  “是的。”

  望见柳宗元一脸认真,空海不自觉地也探出身子。

  咕噜——

  逸势发出吞咽口水的声响。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17

  “确实地说,这封信似乎没有寄给李白大人。”柳宗元低声说道。

  “是吗?”

  “嗯。”

  “为什么?”

  “请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

  柳宗元将信纸打开,用手指着信尾某处。

  宝应元年秋封缄

  “啊哈——”空海望着那段文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终于还是喜不自胜地叫了出来。

  一旁听在耳里的逸势,不满地望着空海。

  “喂,空海。我可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哪。”

  “逸势啊,你知道宝应元年是哪一年吗?”

  “宝应元年?”

  “正如晁衡大人所言,是玄宗太上皇驾崩的那一年。而且,高力士也是死在那一年。”

  “肃宗皇帝也是同年驾崩的。”柳宗元补充说道。

  “原来——”

  宝应元年,正确说来,是上元三年四月五日,玄宗驾崩。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

  因为玄宗驾崩,所以改“上元”年号为“宝应”。

  玄宗死后十三天,玄宗之子肃宗也在四月十八日崩殂。两天之后的四月二十日,高力士也撒手尘寰了。

  “还有,逸势啊,晁衡大人那封信的收件人李白大人,也是在同一年亡故的。”

  “这、这……”逸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巴,眼睛眨个不停。

  确实,宝庆元年的十一月,李白也在安徽当涂过世了。

  也就是说——

  “总之,逸势啊,事情大约如此。晁衡大人写这封信时,正是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高力士接连亡故,但李白大人尚且在世之时。不过,这封信还未寄出,李白大人也跟着过世了。结果,这封信便存留在晁衡大人手上,由他自行封缄——”

  “原来如此。可是,空海,听你这样讲,仿佛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大人之死,彼此有些关联。”

  “我没说有关联啊。”

  “可你也没说没有。”

  “我觉得可能有。”

  “有什么关联呢?”

  “不知道。”

  空海收回下巴,望着逸势。

  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歪着头说:“喔,对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的确是玄宗太上皇死后第二年的事——”

  “到底什么事呢?”

  “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了史朝义。”

  说到这里,逸势也明白了。那是因为逸势读过大唐历史,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杨贵妃之所以被埋在马嵬坡,起因于安禄山是叛乱主谋。这个安禄山,想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而遭儿子安庆绪忌恨,被他亲手杀害。

  因为安庆恩若成为太子,安禄山死后,他便成为皇帝,这样一来,安庆绪头一个性命难保。

  爱喝酒的安庆绪,后来被手下武将史思明所杀;曾有一段时期,史思明颇有夺回洛阳的态势,却又遭儿子史朝义杀害;而这个史朝义,不久又遭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害。如此这般,历时九年的“安史之乱”才总算画下了休止符。

  结局是一场自我毁灭。

  这是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等人死后的隔年,也就是宝应二年所发生的事。

  “唔。”逸势情不自禁发出呻吟。

  “唉,这真是——”柳宗元也不胜感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18

  “话又说回来——”

  空海问柳宗元:“玄宗太上皇驾崩,您可知晓什么内情吗?”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听说宦官李辅国不让肃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高力士过世两年前,也因李辅国而被流放湖南。”

  “李辅国吗?”

  “他将玄宗太上皇从兴庆宫移至西内。结果,太上皇死在神龙殿上。”

  彼时,玄宗七十八岁。

  “据说高力士是在获得恩赦,返回长安途中过世的——”

  “正是。”柳宗元点点头,对这位异国留学僧的博学多闻惊讶不已。

  两年——

  高力士远离了玄宗太上皇身边。终于,君臣可以再度相见。

  当高力士兴奋地从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来到朗州时,却接到玄宗的死讯。

  闻上皇崩,号恸,呕血而卒。

  《资治通鉴》如此记载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获噩耗,遥望北都,痛哭、吐血,死于此处。

  这位曾经与玄宗在宫中共享权力的人物,终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愤死去。

  《高力士传》也有如下文字:

  七月发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渐愈。谓左右曰:

  “吾年七十九,可谓寿也。历官开府仪同三司,可谓贵也。贵寿皆具,死而何憾……”

  此记载或许真实说出了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间,曾作诗自娱:

  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原来他写过这样的诗——”空海说。

  这是高力士咏怀京师的诗作,连空海也不知道这首诗。

  柳宗元一边向两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边想起这首诗,顺便吟诵了出来。

  “虽非上乘,却自有一种素朴气味。”柳宗元说。

  “话又说回来,柳先生——”空海对柳宗元说。

  “什么事?”

  “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认识知晓其情的人?倘若可以,我愿闻其详。”

  “难道真有玄机?”

  “目前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在意。”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有无适当的人。”

  “麻烦您了。”

  “关于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如果有线索的话——”

  “我有几位熟识的人四散各方,我写信问问他们,看看有无知道详情的。”

  在旁默默听闻两人交谈的逸势,叹了一口气:“空海啊,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根底深固。虽然我本就知道帮不上忙,不过,现在我更感觉无能为力了——”

  逸势丧气地说出这些话来。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么程度。”

  空海向逸势这么说,然后转向柳宗元:“此事暂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说什么?”

  “关于晁衡大人的信,怎么到您手中那件事——”

  “喔,对,那件事还没说完。”

  “请务必继续说。”

  “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其实另有一封信。”

  “喔,正是这事——”

  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20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晁衡大人七十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信——”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

  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21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28

第三章 惠果

  身体很热,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恒停驻的事物——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惠果这般想着。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

  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谁?为什么呼唤我?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29

  “是谁?”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

  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

  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

  梵语Mahavairo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四方位的尊神:东方持国天、西方广目天。、南方增长天、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30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吶喊。

  “试着守护吧!”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韈啰。拿嚩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日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咯......咯......咯......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33

  “白龙啊……”惠果呼唤那影子。“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

  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影子呻吟着。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33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咯......咯......咯......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喀......喀......喀......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别忘了这点,惠果。”

  说毕,影子再度重复:“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

  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

  “惠果啊,你别胡说了。”

  “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

  “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吟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乱,全是一场空吗?”

  “正是。”

  “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日又在此重逢了。”

  “这——”

  “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

  “盛宴?”

  “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

  “咒法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欲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高兴?”

  “——”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

  “那到底会是什么?”

  “是唐朝的毁灭……”

  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

  “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36

  宫中骚动不安,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

  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根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禁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露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闪烁着绿光。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这四只也被扑杀了。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色,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

  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巨大水蛭,缠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接下来就是你了……”

  “哇!”

  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42

  有东西在舔耳朵,粗糙、温热的东西,一根湿润滑溜的小舌头。那舌头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濡湿的,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四周一片幽暗。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

  墙——

  墙边搁着一只陶壶,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到底是谁打开窗户?

  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那是什么?

  老人情不自禁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年约七十左右,留有胡须,胡须和头发,都像羊毛一样洁白。

  一步——

  二步——

  老人朝窗口走近,身穿紫色棉布夜衣,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迷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唇齿间泄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43

  锐利的白牙之中,隐约可见蠕动的红色舌头。

  原来是那舌头——

  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根舌头舔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干枯声音说道。

  “有话?”

  “是宫里现在发生的事。”

  “什么事?”

  “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

  “哪样的事?”

  “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

  “是吗?”

  “你不是还潜入皇上寝宫,威胁皇上吗?听说是只黑猫。”

  呼咻......呼咻......呼咻......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

  “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

  “信匣?”

  “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还好意思说?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了吧……”

  “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

  “咯咯咯……”

  “是你吗?那也是你搞的鬼吗?”

  “这个嘛——”

  “在皇上寝宫现身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

  “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

  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强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43

  布告牌上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果然是你吗?”

  “是又怎样?”

  “那么,那个怎么办呢?”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

  “梦想。”

  “什么梦想?”

  “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

  “不是改变了吗?”

  “还没有!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的约定到底怎样了?”

  “约定?”

  “不是约定好的吗?我和你……”

  “我很遵守约定。”

  “很遵守约定?”

  “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

  “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家啊。”

  “改变这个国家?不过是个陪下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种地步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

  “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

  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

  老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什么?”

  “你听好,明天到宫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阿阇梨莫属——”(译注:阿阇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意译为“轨范师”。简称为阇梨。)

  “惠果阿阇梨?”

  “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

  “——”

  “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

  “全部?”

  “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

  “开始什么?”

  “盛宴。”

  “盛宴?”

  “对,盛宴……”

  黑猫语毕,站起身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

  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入庭院。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冷冽夜气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47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白色灰泥墙壁,一扇圆窗,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

  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身体不适吗?”

  “不,没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

  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

  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他是个奕棋高手,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身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恼折磨,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现在却面呈青色,满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惠果问。

  “不,不用。”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缠着几条血丝。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48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阇梨——”

  “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交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阇梨想必已耳闻——”

  “若是皇上身边发生的怪事……”

  “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阇梨来的。”

  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身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

  “这样不好。”

  “所以……”

  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所以,宫里有人认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危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阇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

  “此事义不容辞——”

  “那就万事拜托您了。”

  “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宫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

  “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宫内都认为要破解此咒术,非惠果阿阇梨不可。这事也传到皇上耳里了——”

  “速度真快。”

  “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阇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

  “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

  “随时都可以。”

  “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宫里去。”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

  惠果低头暗忖。事情和白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宫里早晚会传唤你——”

  果然没错。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48

  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日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译注:“午”是姓氏,“昭容”为女官名,汉代开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

  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53

  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交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龟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龟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中央,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

  “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应该很恨吧……”

  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

  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53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杀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党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压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

  “我明白。”顺宗答道:“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

  “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或李实党羽所为?

  “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

  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贫僧惠果。”

  “喔,是惠果阿阇梨啊……”

  “是。”

  “你终于来了……”

      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四十岁上下,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57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

  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

  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阇梨。不过,不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这……”

  惠果说的,是如此出人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58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能。”

  “如何确认?”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朕的头发?”

  “是的。”

  “要做什么?”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问:“可以靠近皇上吗?”

  “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

  “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

  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根黑发。

  “要拔了。”

  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根毛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日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阇梨自天竺带回来的。”

  “用佛像做什么?”

  “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喔……”

  “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

  “如果被施咒了呢?”

  “毛发会移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6-26 00:58

  “移动?”

  “是的。如果毛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

  “当真?”

  “确然。不过,由于毛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乱房内空气,使这根毛发移动。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

  “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祇。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

  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摩怯娑怩……

  正当诵念真言时——

  “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

  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毛发扭动身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唵。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毛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欲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脱口而说:“没想到如此严重——”

  他大概也没料到毛发的反应如此激烈,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祟。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毛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欲逃离的毛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挺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毛发在桌面蛇行,还缠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

  缠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剎那之间的事情。毛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我将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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