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空海不能不考虑逸势的想法,擅自决定动向。倘若空海决定涉入,逸势却表态反对,两人日后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频繁会面了。
空海探询逸势的想法,自是理所当然。
“不、不好吗?空海。”逸势说道。
“好吗?”
“当然好啊。”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
逸势的声音夹杂些许颤抖。
“小野妹子大人以遣隋使身份来此地,是在推古天皇十五年之时。二百年来,与这一国家秘事牵连如此之深者,安倍仲麻吕大人以外,就是我们两人了。”
(译注:公元六○七年,日本摄政圣德太子派遣小野妹子为使者,首度来华,开启中日交流的新页。时当隋炀帝大业三年,日本推古天皇十五年。)
逸势满脸通红地说道:“况且,这不是为了守护皇上性命吗?身为儒者,为君王所用,不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凝视着正在说话的逸势,仿佛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他的另一面。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即使因此而命丧此地,那不也是一名男儿的本愿吗?”
逸势像是未经世故般,说得满脸通红了。
“再、再说……”逸势仰望窗外天空,断然说道:“我们早已牵连进去了——”
“逸势,你说的没错。”待逸势说完,空海答道。
接着,空海望向柳宗元说:“诚如您所听闻。我们虽不知能帮上什么忙,但往后还是跟现在一样。如有效劳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空海先生,我衷心感谢您。”柳宗元颔首致意,向站立在入口处的男子吩咐道:“赤。”
“是。”
名叫赤的男子响应后,走到空海和逸势跟前。
他有一对犹如利刃轻轻划过皮肤般的细长眼睛。
眼眸则有如尖端朝向两人一般的细针。
“我派他与刚刚外出的子英,充当您的随从。他们两人武艺颇精,随侍左右,会令人安心些。倘使有事要与我联络,吩咐任何一人,很快都可联系上的。”柳宗元说道。
“空海先生,有事请尽管吩咐。”赤说道。
“既然如此,或许有一、二件事要麻烦你。可以的话,明日午间请你与子英一同到西明寺来吧。”空海望着赤说道。
“是!”赤左掌叩抵右拳,点头遵命。 空海和逸势往西明寺方向而行。
步履杂沓的人群,行色匆匆,赶在暮鼓鸣响前奔返各自的街坊。
“那样真的好吗?空海。”逸势不时向空海搭话。
“什么啊?”空海反问。
“就是刚刚那事,这样接受托付妥当吗?”逸势用不安的语调问道。
“没问题。”
“可是,不是有生命危险吗?”
“大概有吧。”
“督鲁治咒师不是杀了好些人了吗?有人自煮而死,有人惨遭割喉——”
“都死得很惨。”
“空海啊,看情况,我们或许也会这样惨死,不是吗?”
“嗯。”
“那时我虽然那样说,现在其实害怕得很。答应时也怕——”
逸势说话时,第一声暮鼓已开始敲响。
此刻开始,暮鼓会一直响着,一小时之后才停止。待鼓声停歇,各个坊门便即刻关闭。届时,若还在街道走动,将遭受盘查或责罚。
“喏,空海啊,你不害怕吗?”逸势仰赖般地望向空海。
“逸势,你放心。”空海扬起唇角,微笑着说:“我也害怕。”
“你这样说,我就稍稍松口气了。”
“——”
“不过,空海啊,我一点也不后悔——”
“后悔?”
“毕竟此事攸关大唐天子性命。”
“嗯。”
“那时我也说了,倭国人——不,即使是大唐任何人,谁能有机会与此事发生关联?”
“——”
“况且,玄宗皇帝与贵妃的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在倭国时,说什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碰上这种事。”
“嗯。”
“可是,真的碰上了。”
“——”
“万一因为此事,惨遭不测,无法回到那个小国去,也无所谓了。”愈说声音愈大,逸势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空海,我现在似乎非常兴奋。空海啊,我刚刚也说过,我真的非常害怕。现在体内也还有另一个我,正在后悔为何要建议你接受柳大人请托。可是,同时也有能与此大事牵扯上的骄傲。明明有个对那小国毫不在乎的我,却又有个无限怀念它的我……”
逸势的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喏,空海,明天之后,不知我的心情是否还跟今天一样——”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明天睡醒后,会比今天更后悔答应了那样的请托。”
“——” “空海啊,我深刻理解一件事了。”
“什么事?”
“虽然我嘴上说涉入大唐的这件大事,其实,涉入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逸势,你在意些什么呢?”
“我只不过是个偶尔与你共处的人罢了。这样的我那般大言不惭,真是不成体统。对此,我很有自知之明。”
“逸势,你放心吧。”
“什么意思?”
“不论大言不惭的逸势,或惊恐的逸势,或说那个国家只是个小国的逸势,或怀念那国家的逸势,以及在我面前望着我的你,全都是橘逸势。无论哪一个,都是你,不是吗?每个逸势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啊。”
“——”
“任何人都不能决定,哪个逸势该留下来,哪个又该舍弃。我跟你都不能决定。因为那些全部整合一起,才正是橘逸势。”
“——”
“停留在大唐期间,有你这样的人在身旁,我真是觉得荣幸。在这个时候,我从未想过哪个逸势是我所需要的,哪个又是我所不需要的——”
“真的吗?”
“所谓敬爱密法,就是敬爱天地——敬爱宇宙间所有一切。不分其中哪些是清净的,哪些是不清净的,或者哪些是正确的,哪些又是错误的。”
“此话怎讲?”
“譬如,那边有开着的桃花吧。”空海手指夕暮大街旁尚未凋零的桃花说道。
“嗯。那又怎样呢?空海——”
“我们脚底下,你瞧,那儿有小石子。”空海停下脚步,手指逸势脚前的小石子。
“你觉得怎样?”空海问道。
“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空海。”逸势也跟着停下脚步。
匆忙赶路的行人,从后方以奇怪眼光打量这两个来自东方的倭人,从两人身旁通过。
“这里的小石子和那里的桃花,哪一个是正确的,哪一个又是错误的?”
逸势听毕,瞬间流露一副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再度问道:“什、什么?”
“逸势啊,我是问你,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
空海愉快地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空海,我不太明白,这样问不是有些奇怪吗?”
“噢。”
“小石子和桃花哪个正确、哪个错误,很难作答吧?”
“正是如此,逸势,”空海破颜一笑,再度跨开脚步:“这宇宙所有的一切,其存在并无高下之分。”
“——?”
“这天地间所有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可说全是正确的。”
“嗯、嗯……”
“如果桃花的存在是正确的,小石子的存在就不是错误。如果那小石子正确,那么,那桃花也不会错。”
“嗯、嗯……”
“会说有些事是正确,有些事是错误,那不是天地之理,只有人才这么说的。”
“喔。” “区分事情是对或错,那是人讲的道理。”
“嗯。”
“换言之,如果那小石子是正确无误的,那么,即使是具有毒性的蛇,也是对的。”
“——”
“假使桃花是对的,那么,就算是路边的狗屎,也都是对的。”
“——”
“因为桃花芳香所以是对的,狗屎恶臭所以是错的,这是人讲的道理。”
“嗯、嗯、嗯。”
“密法教义的首要之事,便是向自己的灵魂大喊,这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是对的。也就是说,必须双手环抱这宇宙间存在的万事万物——”
“——”
“如此,就能理解了。”
“理解什么?”
“理解双手环抱这宇宙的自我,其实和其他事物一样,同时也整个儿被这宇宙所环抱。”说到这里,空海停了下来,直直望着逸势。
“喂,空海。”逸势说:“听你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某些道理,不过,愈听也愈胡涂啊——”
“是吗?”
“空海啊,莫非你是将我比作毒蛇?”
“我没这样说。”
“感觉你好像也将我比作狗屎。”
“我也没这样说啊。”
“是吗?”
“我只是说,所有一切的你,存在于此都是对的。”
“可是,你刚刚说不是讲了很复杂的话吗?”
“没有。”
“不是讲了吗?”
“没有。”空海笑道。逸势跟着微笑起来。
“总觉得……”逸势边走边说。
“怎么了,逸势。”
“在莫名其妙的当儿,我似乎又上了你的当。”
“我可没骗你。”
“我只是说感觉而已。不过,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啊,空海——”逸势不胜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不可思议?”
“你不是总能保持平常的你吗?”
“你不也是平常的你吗?”
“别瞎扯。我是想向你致谢。”
“致谢?”
“是啊。你总是跟平常一样,结果,连我也感觉茅塞顿开似的。”
“是吗?”
“事情到此地步,我再度深深感觉……”
“怎么了?”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踏进可怕的事情之中了。”
逸势以大醉骤醒的神情说道。
第七章 咒术大战
翌日——午前,子英和赤出现在西明寺,大猴带领两人来到空海的房间。
子英和赤面无笑容,坐在空海与昨晚留宿此地的逸势面前。赤的目光比昨日更加犀利,双唇紧闭,唇纹更加明显。不论子英或赤,两人年纪约莫二十五六上下。
“空海先生——”赤紧张地说。
“嗯。”空海面带微笑望着两人。
“果然如先生所料。”
“什么事?”
“肉的事。”
“肉?”
“柳大人已向惠果阿阇梨报告昨天的事,阿阇梨立刻命人准备与皇上等重的生肉。”
“柳大人说,事情正如空海先生所预料。”子英说道。
“这么一来,阿阇梨多少也可以养精蓄锐一下了。”空海答道。
“真的这样啊,空海,你都说中了。”逸势说道。
其实,逸势昨晚才从空海那里听到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法术。
以下就是它的内容。
该法名为“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也简称“转XX法”或“摧魔怨敌法”。它是摧灭这世间存在的一切恶魔或怨敌、至高无上的降伏之法。
一般来说,那不是为个人所作的法,惟有国家遭受危险,或濒临存亡关头时,才可施用此法。
此乃秘法中的秘法,是必置怨敌于死地的绝法。此法源起自天竺——印度。
密教僧人不空,东渡来唐时传入。不空——也就是惠果阿阇梨的师父,他并非汉人,而是道道地地的天竺人。
不空用唐语所翻译的《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记载了此法的施行步骤。
后来,空海将此书带回日本,成为真言宗野泽十二流派当中首屈一指的安祥寺流派秘法,慎重地传承了下来。
基本上,此法是为了国家社稷,但有时也为个人而进行。在这种情形下,就要采用降伏菩提大敌——无明、烦恼的方法。
具体来说,国家社稷面临危机,就在坛上设置转XX筒,然后作法。
转XX筒是以苦楝木制成。根据《转XX菩萨摧魔怨敌法》一书记载,将苦楝木削成圆形,长十二指、圆周八指。
转XX筒的上下四周,雕绘十六大护或八辐轮图案,筒内则封存折叠的怨敌人偶。
怨偶的双脚必须写上怨家或怨敌的名字。
装入怨敌人偶时,还必须让不动明王像踩着其头部和腹部,脚底写着其姓名。
法坛供奉上转XX筒之后,接着召请十六大护、王城镇守等诸神,以十八种方式作法护持。
作法终结后,取出怨偶,投入炉火焚烧。
至于本尊为何,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弥勒佛所示现、具有摧魔怨敌之相的大轮金刚;也有人说是摧魔怨敌菩萨本身;更有人说是代表转XX智的大威德明王,或金刚萨埵、金轮佛顶,甚至说是转XX筒本身。
“想必还加入了他自己的法功,但我想惠果阿阇梨所施展的,应该是这个——”空海向逸势如此说明。
当时,逸势问空海:“不过,空海啊,这么说来,惠果阿阇梨岂不是要在怨偶上写上名字——”
“大概吧。”
“那也就是说,阿阇梨已知道怨敌的名字了?”
“应该是吧。”
“那他到底是写上督鲁治咒师的名字,还是白龙的名字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空海闭上眼睛说道:“不过,如果写上真名,法力也会大增——”
“真名?”
“所以逸势啊,假如你与可能对你下咒的家伙碰面时,记得要用假名比较好。”空海笑道。
这是昨晚的事。
[ 本帖最后由 享受人生 于 2006-6-26 02:20 编辑 ] “话又说回来——”空海对神情紧张的子英和赤说:“昨天,子英曾到崇德坊督鲁治咒师的宅邸走了一趟吧。”
“去了。”
“结果如何?”
“不见督鲁治咒师踪影。”
“那女人呢?”
“女人也不见了,毫无人影,两人似乎都走了。”
“那,情况如何?”被空海一问,子英微微皱起眉头。
“惨不忍睹,非常骇人。满地都是狗尸或蛇、蟾蜍、蜈蚣的遗骸,暴露在庭院中——”
据说,庭院角落里,光是狗头就堆积了上百个。还有同样数量的狗身残骸,埋藏在庭院地下。被煮杀或碎裂的蛇尸,约有三百余条。相同下场的蟾蜍遗体,逼近四百只。
渗透进入土中的狗血气味和腐臭,浓烈地飘浮在空中。
“有件事很怪。”子英说。
“怪事?”
“那里不仅有尸骸,还有活物。”
“活物?”
“瓮里的活蛇,还有二百条左右。蟾蜍大约也接近这个数量——”
“是吗?”
“还有狗。”
“狗?”
“是的。废宅内有十几只狗游荡着,有些还抢食同伴尸骸。”
“原来——”
“这是怎么回事?说起来,不论狗、蛇或蟾蜍,都是施咒的道具。把它们留了下来,莫非想要停止施咒——”
“是吗?都留下来了——”
“狗的数量应该更多才对吧,我想许多狗都逃出去了,只残留一些在宅邸内。”
“大概有几种可能。”
“喔。”
“一是如同子英所说,他们放弃施咒了。”
“是。”
“另一则是,他们放弃之前的咒法,改施其他咒术。”
“因为他们所施行的咒术,已被人知道,确实有可能改用他法。”
“或是故意留下狗、蛇,让人以为他们要改法,其实继续施行原来的咒术——”
“——”
“或者只是因为走避不及,无法将大量的狗、蛇运往他处。再说,那些活物一起运走也太惹人注目了。要不,就是已运走一部分,留下部分狗、蛇——”
“到底是哪个呢?”
“现在无需判断。目前的问题是督鲁治咒师到哪里去了?关于这点,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子英摇摇头:“我们不露痕迹地问过附近的人,不过,尚未有人通报状似督鲁治咒师一行人的去向。” “是吗?”
“我们无法大肆访查。因为皇上被下咒这种事,绝不能公诸于世。”赤有点焦躁地说。
“说的也是。”
“如果有什么新发展,应该会有人来向我或赤通报,到时会立刻转达给空海先生——”
“明白了。”
“对了,昨天您提到关于这件事,有一、两点或可交代我们。”赤问道。
“您尽管吩咐。”子英接着说。
“其实,我现在有种种想法,想要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先前你去过的崇德坊宅邸,你可晓得那间屋主是谁?”
“这个,我想立刻查得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
“屋主是谁,其中有问题吗?”
“我刚刚说过了,有种种想法。只是,你们还是不要有先入之见比较好,因此,目前先不说明。人往往只想找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反而看不见其他事——”
“知道了。”子英点头。
“那么,我该做什么才好呢?”
“赤,我先拜托你这件事——”
空海从怀里取出一张四折的纸,打开来让大家观看。
上面用汉文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这是?”赤问道。
“我昨晚所写的。”
“所以……”赤一副诧异的神情。
“我想请你们再多写几张,拿到朱雀大街、西市、东市显眼的地方张贴。”
“张贴这个?”
“理由说来话长,能否请两位先帮我办妥这件事?”
“知道了。”赤点头答道。
“接下来要做什么,等办完这事之后再说——”
“是。”两人毕恭毕敬响应。
之后,简短交谈了一下,两人道:“那我们就此告辞了。”
说毕,便离开西明寺。
子英和赤离去之后,逸势问空海:“喂,你刚刚交代两人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为何要交代子英那件事呢?”
“你是说,让他调查崇德坊宅邸主人那事吗?”
“正是。”
“你想一想就会明白了。”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才要问你啊,空海——”
“听好,逸势,这次事件,虽然大小事情层出不穷,不过却有几个共同符码。” “符码?”
“所以现在要找人去调查。”
“这我可听得一头雾水了。”
“总之,等调查有了眉目,我再告诉你吧。”
“别卖关子了,空海。”
“我不是卖关子。”
“你这样会让我好奇得发狂呢。”
“你再等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会把一切告诉你——”
“那,你交给赤的纸张是什么?上面写着‘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那又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写给丹翁大师的信。”
“写给丹翁大师?”
“意思是,空海想找他,请他来访。”
“什么?”
“‘天空放晴日’并无特别意思。只要有‘空’这个字,任何句子都可以。那个‘空’,指的是空海的‘空’。”
“‘亟思再吃瓜’——指的又是什么?”
“不是说过了?就是想再见个面的意思啊。”
“可是,纸上写的是想吃瓜。”
“逸势啊,去年我们踏上这块土地时,不是曾在洛阳从丹翁大师手中得到瓜果吗?”
“那个施法植瓜的老人?”
“是啊。”
“原来如此。”
“明白了吧?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不会明白谁要寄给谁。惟有丹翁大师才知道。”
“那,你跟丹翁大师要谈些什么?”
“目的与请人去调查那屋主是谁一样。”
“啊?”
“总之,我想请教丹翁大师,白龙现在人在何处?”
“丹翁大师知道吗?”
“我也没把握——”空海将视线移至远方空中。
此时,外面传来大猴叫声:“空海先生——”
“怎么了?”空海答道。
“白乐天先生又来见您了。”
“白乐天?”
说起白乐天,前几天才来西明寺探访过空海。那天一别,不过几天功夫。
“请他进来。”空海说。
不一会儿,白乐天进空海房里来了。一副心情沉重的模样。
“您怎么了?”空海问。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白乐天答道。
“决心?”
“这次,我决心走一趟骊山华清宫。我专程来告诉您。”白乐天难得说得这么利落:“空海先生若是方便,也跟我一起去吧。” “结果还是在那里。”白乐天向空海低语说道。
“那里,华清宫吗?”
“是的。”白乐天点点头,用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玄宗皇帝和贵妃共度的所有场所,请您想想,到底何处最幸福?”
“原来如此,就是华清宫吗?”空海似乎想起某事,望着白乐天,点头说道:“您说的没错。其他地方都不是。此刻若要我说出一处与两人相关的地方,终究还是那里。”
“我打算四天后动身,您也一起去吗?”
“当然。”
“当天一早,我会来这儿找您。这期间,如果您有变卦,请找人捎信来。”
说完这些,白乐天又像吐出嘴里小石子一般说道:“那我回去了。”随即起身告辞。
“那就——”
“再会了——”
白乐天离去后,逸势开口了:“喂,空海啊。骊山华清宫怎么啦?”
“方才不是跟你提过符码的事?”
“符码?”
“我不是说,要子英、赤去调查这件事吗?”
“说了,可你没提到符码的意思。”
“是贵妃殿下。”
“贵妃?”
“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与贵妃殿下有某种牵连。”
“这个我也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
“为了确认此事,我才请赤和子英帮忙调查。”
“你的意思是说,连崇德坊那宅邸也与贵妃殿下有牵连吗?”
“所以,才要子英帮忙查个清楚——”
“如果有,又会怎样?”
“若有牵连,就可以作为线索,解开为何白龙图谋减损皇上寿命这个谜了。”
“什么?!”
“说到底,还真不愧是……”
“不愧是?”
“我是说白乐天。”
“那男人怎么了?”
“我忽略了骊山华清宫这么明显的符码。那男人却一眼看穿了。” “他看穿了什么?”
“对玄宗皇帝和杨贵妃殿下而言,华清宫正是他们最熟悉且惬意的地方。”
“——”
“他那般执着创作那首长诗,也难怪他会看穿此事。”
空海的意思,讲出来之后,逸势也能心领神会了。
说起来,玄宗皇帝初次听闻儿子寿王之妻——杨玉环的事,正是在骊山的时候。
唐开元二十八年(七四○年)十月——
玄宗驾临骊山温泉宫之时,首次听说有一绝世美女之事。
听闻此事,玄宗即刻召唤随侍的高力士。
“朕听闻此言,传说当真?”
想当然耳,高力士早听说过杨玉环的美貌。当时,高力士必然恭敬地附和玄宗的话。
“臣听过。”
“连你也听过吗?”
此时,玄宗才首次表露兴趣说道:“如果传闻属实,务必让朕一睹其美貌。”
皇上想一睹容貌,换句话说,就是要召见的意思。高力士于是将杨玉环一路迎接到骊山来。
据说,玄宗与杨玉环在此初遇,皇上惊为天人,便顺势将她留在身边。
此事见于《资治通鉴》,当然很可能如此,不过,事实或者多少也有出入。
首先,玄宗皇帝迄今不知儿媳妇杨玉环的美貌——换句话说,在那之前他不曾见过杨玉环,说来有些不合情理。
照说,更早之前玄宗便应已知其美貌,至于他于何时、如何将此美女纳为己有,一定事先就想好对策了。
况且,当时蒙召的杨玉环,立刻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进驻太真宫,事情进行得过于迅速,由此也可反推而知。
无论如何,太真宫位于骊山,此处毫无疑问是杨玉环与玄宗幽会之所。
彼时,玄宗极度热衷神仙道,由此或可推测,玄宗让杨玉环以女道士身份入驻太真宫的主意,当是取意自神仙道。
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新唐书》如此记载。
在远离长安城的骊山,整日沉迷女色,难怪会荒怠国政。
玄宗甚至留下这样的话:“朕得杨贵妃,如获至宝。”
“此外,与贵妃殿下一起失踪的黄鹤、白龙、丹龙,不也是在骊山华清宫吗?”空海说。
“啊,正是如此。”
“或许可以说,故事从头到尾全发生在华清宫。”
“空海,所谓故事的结尾,是指何时?是五十年前的事吗?或者根本还没结束呢?”
“从现在开始,往后所发生的事,就非我所能掌握的了。”
空海说完,面露沉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