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回 巡黄河弘历夸功劳 闹考场文镜下毒手
李卫的心里也在想着弘历出行的事,酒筵未散,他就悄悄地来到师爷廖湘雨身边,向他递了个眼色,廖湘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一声不响地跟着李卫出来。他问:“东翁,有事吗?”李卫说:“没事我叫你出来干嘛?你不要在这里坐着了,快点齐了我的亲兵,立刻动手,把妙香楼给我包围了。凡是在那里的人,全部逮起来。无论是男犯、女犯,都不准有一人漏网!哦,还有个畅心楼,和妙香楼只隔着一条路,你知道不知道?”
“大人,我知道。那不是甘凤池他们……”
李卫咬着牙说:“他奶奶的,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你记着,妙香楼上的,一个不许漏网;畅心楼上的又一个不许捉拿,听懂了吗?”
“大人……哦,我听懂了。”
“你慷个屁!”李卫粗野地骂着,“这叫做网开一面,我还得给以后留着个见面机会呢。至于这里面的学问,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什么也不知道,按我说的办就是了。”
办完这件事,李卫又回到筵席上,大声叫着:“诸位,怎么都不喝呀!难道是嫌我这酒不好吗?”
两天以后,弘历一行踏上了去河南的路程,刘统勋一身账房先生的打扮,带着几十头走骡,上面驮着弘历给父皇和母后带的茶叶、药物和瓷器珍玩,此外还有尹继善给他母亲的寿礼。温家的和她的两个女儿嫣红与英英,分坐在两乘驮轿上。弘历骑马前行,邢家兄弟则装扮成走镖的,腰悬宝刀,臂挽硬弓,也骑着马跟在后边。邢家兄弟受了妙手空空的戏弄和李卫的严嘱,一路上半点儿也不敢大意,他们轮班睡觉,寸步不离左右地护持在弘历身边。可是,一行人刚刚进入河南,弘历也就失去了这种恬适。因为田文镜接到李卫传过来的滚单,早就派了大队兵马,随驾保护。他们也只好浩浩荡荡地走进了河南,来到了开封。
次日一早,田文镜就跑来问安。他刚到不久,开封的其他大员,也都纷纷来到这里拜见。这几个人简直就不能见面,一碰上就是你攻过来,我对过去,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弘历惹烦了。弘历耐心地听着他们的话,又再三用皇上‘要一心一德,不要闹纠纷’的话来勉励他们,还是无济于事。弘历真是生气了,他说:“我刚下车,很乏,你们且退了下去吧!”众人一听四爷下了逐客令,哪敢不走啊!他们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各自回去了。
一连几天,弘历都没有再接见官员。每天一早,他就把邢氏兄弟叫来,让他们分赴城乡各镇,向进城来的农民们打听麦收丰欠情形,米面销售的价格,城里存粮的多少,骡马市上牲畜的进出及饲料贵贱,以及各种农具是哪里造的,价格如何,等等,等等,全都要打探清楚,还要刘统勋帮着他们造册登记。他自己白天也不在驿馆,就在会试的秀才们那里转悠,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这天,刘统勋来见弘历,把几天来收集的材料报了上来。弘历就一本本地浏览,他看得很仔细,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算看完。又对刘统勋说:“这几份册子,你叫人誊写出来,这里留下一份,原件密封了恭呈御览。”
刘统勋痴呆呆地说:“奴才明白……”
弘历一笑说:“哼,你明白了什么?我告诉你一句话,这个田文镜我很讨厌他,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好官,清官,是个难得的能员。这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说出去我是不认账的。走吧,你随我到大堤上看看。”
两人正要出门,恰巧俞鸿图也奉旨来到开封。弘历便叫上他也去看黄河大堤,邢家兄弟连忙带上了兵器跟了上来。路上俞鸿图说:“四爷,据奴才看,开封的科场一定要出事。”
弘历说:“这个我心里有数,你没问问学政张兴仁是怎么说的?”
“我和他谈了,罢考,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要他一定注意。可是他却说,他已经布告示知秀才们,凡有无端生事,骚扰考场的要严加追究,绝不宽贷。他说,我把门开得大大的,秀才们要是还不来考,叫我有什么法子?奴才看,他是有意地要看田某人的笑话。”
弘历轻轻地说了一句:“唉,他呀,他忘了自己是学政,是主管河南教化的朝廷大员!臬司衙门怎么说呢?”
“咳,臬司更让人生气,他们说,士子罢考是学政衙门的事,就是抓到了人犯,也理应由张兴仁处置。这既有律条又有成例,我臬司管不着这一段。”
刘统勋在一旁说:“四爷,我觉得一进到河南,好像风气就变了一样。人人都讲究‘门路’,个个都要有‘后台’。中州乃华夏文明发源最早的地方,怎么会出了这些陋习呢?”
俞鸿图笑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里离北京太近了,骑快马两天两夜书信就能打个来回。北京那边扔一块石头,河南就能听到声响;那边的窗户纸一破,这里也跟着吹风。他们这儿呀,是不能和江南相比的。”
弘历没有搭话,他心里正在琢磨着:是呀,李卫那里事和权统一,虽然也有不和,可官场的风气正,一正就压了百邪;田文镜锐意革新是好的,可是他处事僵化,一味硬来,没了人情味儿,就弄得自己四面楚歌。他想,得抽空和田文镜好好地谈谈。正想着时,忽然听到俞鸿图大叫一声:“瞧,四爷,这高大宏伟的是铁塔,那边和铁塔几乎并肩而立的就是有名的天上之河了!”
弘历等人登上黄河大堤,放眼远望,竟和在驿馆时的心境全然不同。只见那大堤上下,全是用大条石严严实实地砌成的,不但是一色的石灰勾缝,而且还都是用糯米浆灌出来的。此时菜花汛尚未过完,河床上水迹犹在。若往对岸望去,那汹涌的黄水打着漩儿,一泻东下,涛声阵阵,寒气四逼。但任凭黄水如何猖獗,它却对这堤岸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照着人们留给它的道路顺流而下。
弘历被这景色惊得呆住了,他大声称赞说:“好啊,真是壮观哪!你们都过来好好看看,这工程是多么浩大,它又要费多少时日,多少心血,多少钱粮啊!田文镜以一省之人力财力,干了这么大的事情,真可说是功德无量。他就是有千条错处,万般不是,也仍然可以当得起这‘模范总督’的称号!”
俞鸿图也赶过来凑趣说:“四爷说得真对!就是圣祖爷在世时,陈璜和靳辅他们穷毕生之力,也没有建起这样的大堤来。老百姓不堪劳役,逃了出去的可以找回来;秀才们心怀不满想要罢考的,还可以等下一科再考。比起这条大堤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奴才以为,真该叫攻讦田文镜的人都到这上边来看看!”他正在说着,突然看见从远处走来一个人。那个人背着手踽踽地向前走着,嘴里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待离得近了,大家才看清,原来竟是田文镜!弘历站在堤岸上叫了一声:“是文镜吗?你在和谁说话呢?”
田文镜猛地一惊,才认出了弘历,他连忙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一边打千行礼一边说:“唉,四爷,不瞒您老说,我心里头太闷了,想到这大堤上看看。只有看见这大堤,我的心才能宽一些……”
弘历没有立刻说话,他正在看着田文镜。团文镜的脸色青中透黄,头发被河水吹得很乱,额前、嘴角都是刀刻似的一道道的皱纹,像是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此刻两人对面站着,弘历才又看到,这位总督大人的两只手竟然满是老茧,手皮像是树支似的粗糙!弘历的心里不禁一缩,他,他太劳苦了啊!
田文镜却似乎对面前的事毫无觉察他说:“四爷刚才问我在和谁说话,不瞒四爷,我这是在和万岁爷说话呀!有很多事,我到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论道口似悬河,一点实事也不肯做,可又偏偏能够左右逢源、青云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地干活,一心一意地想给朝廷做点事,反倒要遭人唾骂。有些人像是驾着顺风船一样,扬帆就起,乘风破浪毫不费力;有的人做事就处处遇到掣肘,处处碰上坎坷,就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讨不到一点好处……唉,奴才真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呢……”
弘历知道,田文镜出的这个题目太难回答了。他拉了田文镜一把说:“走吧,走吧,天就要黑了,再不走就进不去城门了。”
在路上,田文镜自嘲地说:“白日不照我精诚,杞人无事忧天倾。我也许是太痴了些……”正说着,他突然一阵剧烈地呛咳,忙用手帕捂着一看,竟然是血!他悄悄地掖到袖子里却一声都没言语。过了好久才说:“四爷,我实在是累透了,也许还有些错处,可我是要报皇恩哪!没有皇上,就没有我田某人的今天,我如果不知道拼死报答,我还能算个人吗?但如今我却成了王安石一类的人物,既不见谅于士大夫,也不能见谅于百姓。我要河南人和我一道,勒紧裤腰带苦干三年,盼着修好了大堤,别的都可以从容处置。可逃荒出去的人说是让我给逼出去的。民间说我催工派捐如狼似虎;官场又说我邀功沽宠取媚当今!我真恨自己呀,你怎么就不能让天下知道你的心呢?四爷,今天在这里,我向您说一句老实话,我已经患上了肝病,而且也是年过六十风烛残年的人了,假如天能给我三年时间,河南如果不能民富粮足,四爷您请了上方剑取了我这颗头去!”
弘历真是被他的话说得动心了,他思忖好久才和颜悦色地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知人难,要人知也难’了。就是国人们皆曰可杀,我却独怜你才!文镜,你要看开一些,不要像死了老子娘似的这样懊丧。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一定会给你撑腰到底的。我要上奏皇阿玛,有谁再攻讦田文镜,就让他先到这黄河大堤上来看看!”
田文镜正准备答话,突然前边传过来一阵马蹄声响。田文镜看出,是自己衙门的人,忙喊了一声:“慢着点,小心惊了四爷的驾!”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文镜的师爷钱度。只见他气急败坏地说:“田大人,不好了,秀才们罢考了!五百多人围住书院,说要请见总督,请见学台。”
田文镜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声,心里说:怕什么就有什么,这群秀才难道都不要命了吗?他对弘历一躬说:“这事奴才马上就去处置。四爷请先回驿馆,等着奴才的信儿吧。”说完,他两腿一夹马腹,飞也似的去了。
弘历叫过俞鸿图来悄悄地吩咐:“你快点跟了过去看看情形。记着:只许看,而不准说话!”
俞鸿图赶过来时,见到这里已经戒严。成百上千的各色灯火,把这平日里默默无闻的书院照得如同白昼。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过去,一进来就被这里的气氛镇住了。只见这所河南最大的学府门前,肃静无声地坐着几百名秀才。他们既不喊叫,也不说话,却是在等着田文镜的接见。俞鸿图进到书院里面时,见田文镜正和学政张兴仁、按察使柯英面对面地坐着,像是已经谈僵了。见俞鸿图走了进来,有的只是苦笑一下,却不肯说话。只有张兴仁高兴地说:“好好好,四爷派人来了,就请您亲自主持一下吧。”
俞鸿图一笑说道:“哦,请诸位原谅,我奉了宝亲玉钧旨,到这里只是看看而已。至于事情该怎么办,还是请各位大人们自行作主。”
柯英说:“俞大人,这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秀才们并没有造反,更没有毁骂朝廷。他们在这里坐着,只是想见一见总督大人。这犯了什么王法?又叫我如何下手,从何人身上开刀呢?”
田文镜厉言厉色地说:“抗拒朝廷命令,公然拒考,这难道还不犯法吗?凡是到这里来静坐的,都是刁顽之徒,都应该一概拿下!其中为首的人要正法,煽动闹事的人要革去功名,其余的人也要记过。明天让他们随班就考,一个也不准缺席!”
俞鸿图刚才在大堤上对田文镜有不少好印象,可现在却一扫而光了。就听张兴仁说:“恐怕不能这样简单地处置。这些人十年寒窗,为的是什么?说不定他们之中将来出将入相,也许会超过我们的。一下子就毁掉了他们的前程,就连我也是想不通的。”
柯兴更是火上浇油,他提名道姓地叫道:“田文镜,你好大的架子!秀才是因为不满意你的苛政才来静坐的,你就不能屈尊降贵地见一见他们吗?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个柯英是满人,而且祖上战功赫赫,封了世袭罔替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把田文镜看在眼里。他越说越气,连骂声都出来了,“你是个天生的周兴、来俊臣!你说我是在和你过不去,你又能把老子怎么样?”
张兴仁在一旁劝道:“老柯,有话好说,不要动粗嘛。”
“动粗?妈的,老子还想揍他哪!”
田文镜看着他这样,却不出声地笑了:“你老兄弹劾在下的文章,我已经拜读过了。除了几句粗话,什么新鲜的内容也没有。要知道,我这个模范总督是皇上封的,不是我自己要的。弹劾我的人多了,我不怕,也在等着皇上对我的处分。今天这案子,要是你臬台和学政都不愿管,那我可就要越俎代庖出面拿人了。”
张兴仁知道,他这话不是吓唬人的。便连忙站起身来说:“制台大人,我来办这件案子好吗?我去宣明制台的宪令,如能遣散他们,也就罢了。不过,今天咱们可不能提这‘罢考’二字,因为明天才是考期呢,然后我们共同请旨办理,一切全按圣上说的办。但假如你定是不同意这样做,那我也就只好悉听尊便了。”
田文镜一想,这罢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人家别的地方不罢考,怎么你河南偏偏出了这种事情呢?便退让一步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我还是要把话说到前头,今在这里带头闹事的,一个叫秦凤梧,另一个叫张熙,你断断不能让他们两个漏网。”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田文镜怀着一肚子的气回到衙里,一翻邸报,上面又全都是对自己的指责。他真想骂娘,可是,又一看,皇上竟然还有批示,要自己‘明白回奏’,他可真是傻眼了。师爷毕镇远笑着在一旁说:“东翁,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呢?您瞧这邸报上明明写着,皇上已去了奉天,三阿哥弘时又晋升了盛郡王,怡亲王允祥因病辞去了所有职务,皇上原来想让塞思黑来河南的事也被你辞掉了,这些都是对你有利的事啊!至于那些指责你的奏折,要让我看,全都不值一驳。”
田文镜眼睛一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东翁,据在下看来,所有这些奏折,都没有抓住你的要害。你完全用不着害怕,也一概不要辩白,只写一个谢罪的折子就什么也不需要说了。你可以这样说,因为自己报效皇上心切,做事过猛,因此才得罪了读书人,使得他们鸣鼓而攻之。其实自己的本心,是敬重读书人的。你还要特别在辩折里提上一句,自己是怕这些个读书人借科举之名结党营私,才对他们求之过苛的。现在自己知道错了,本来是恨铁不成钢,哪知却得罪了这些孔孟之徒。总之,是一片好心,却犯了过错。东翁,你以为这样说行吗?”
田文镜知道,这确实是一篇绝妙透顶的翻案文章!因为它正迎合了雍正皇上痛恨结党营私的需要,也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推掉了河南士子罢考的责任,还把那些弹劾自己的奏折,全部驳倒了,不过,田文镜还知道,在弹劾他的折子中,明显的有一件是出自李绂之手。自己这样一干,无疑的就把李绂推向了绝路。自己虽和李绂政见不同,但毕竟是共过患难的。他能这么做吗?而且,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形,国人们会不会骂他田某人下手太毒了呢?
就在这时,衙役头儿李宏升来报说:“制台大人,秀才们已经散了。”
“那两个带头闹事的抓到没有?”
“回大人,学台衙门没有抓人。”
田文镜拍案而起说:“这还了得!走,看看去!”
一百一十一回 息风波书生自投案 急渡河王子上贼船
田文镜气鼓鼓地来到驿馆,驿丞连忙跑过来说:“大人,您来得正好,王爷这儿正传命说要派人去请您呢。”田文镜来到弘历门前,正要报名,就听弘历在里边笑着说:“是田文镜吗?进来吧。我们今天一直都在一起,闹那些个虚套子干什么呢?”
田文镜走进来时,果然见张兴仁和柯英都在这里。三个人互相瞪了一眼,却谁都没有说话。弘历吩咐一声:“文镜,你也坐下吧。河南的事情,你是事主,不管怎么样,总还得你发话才能作数。你们几个在见识上可以有所不同,但却不能这样生分。一个省和一个国同样,将相不和,子弟离心,哪能治理得好呢?你说我这话对也不对?”
田文镜心里有底儿,他已经写了辩折告上去了,此刻就用不着和他们动肝火。他干笑一声说:“四爷传我来,是为了士子们罢考的事吧?我也是刚从学台衙门那里过来。秀才们要闹事,冲的也不是我一人,好歹我们还是在同一条船上嘛。”
张兴仁立刻反唇相讥:“我从来也没说要和田大人闹意气啊!我来河南不久,学台又是个清水衙门,我怎么敢轻易地得罪总督大人呢?河南的文气本来就不盛,别说鼎甲了,多年来连个二甲的进士都没出过。文人秀士们有看法,听听又有什么坏处呢?
柯英气愤地说:“我就想不通,难道不弄这个缙绅一齐当差,河南就不过日子了?”
弘历皱着眉头说:“缙绅一体当差,是皇上的旨意,请你注意些!”
柯英却不服气:“我不敢说皇上的不对。可圣旨上也说,让各省审时度势,自己掌握嘛。河南这样的穷地方,已经摊丁入亩了,就是免去‘当差’这一条,也不过是仨核桃俩枣的事,至于闹得这样鸡飞狗跳墙的吗?”
田文镜一听他们的话音就明白了,原来四爷也和他俩不一致啊,这就好办了。他和解地说:“这次秀才们闹事,来势不小啊!下瞒不了百姓,上也欺不过皇上。本来应该一体擒拿的,我退一步,只捉拿为首的两人。不知张兄把秦凤梧和张熙二人捉到没有?”
张兴仁说:“没有。现场不能拿人,怕激起事变;后来到客店去找时,他们又都不见了。不过,这不要紧,明天进考场时,还要搜身的,跑不了。”
田文镜一声冷笑说:“不见得吧。你焉知他们不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呢?”
张学仁一听这话不干了:“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他们藏起来了?好好好,今天在四爷这里,咱们就把话说明了。请你到我府里前前后后地搜上一搜,免得你再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
田文镜当然懂规矩,学台衙门是直属于礼部的,自己没有圣旨在手,是不能任意搜查的。可,田文镜是个有心人,他早让自己府中的衙役们打探清楚了。知道那个叫张熙的,是湖南人,是外省生员顶籍来参加考试的;而那个秦凤梧则是洛阳人,自号“龙门秀士”。此人极有才华,也是这次静坐的头儿。天已过半夜,城门关闭,他们是绝对跑不出开封城的。他连敲带损地说:“兴仁老兄,你在四爷这里坐着,怎知他不是被学台衙门的某位师爷收留起来了呢?”
张兴仁“唿”地跳了起来:“你这是血口喷人!你去搜吧,搜出来把人带走,要搜不出来你怎样说?”
弘历紧锁眉头,几次想说话都被他们抢了过去。他知道,柯英和张兴仁同情静坐的秀才,窝藏他们的事情不见得就做不出来。但他也十分厌恶田文镜的这副嘴脸,而且他心里奇怪,就这样的人,皇阿玛为什么会特别喜爱呢?就在这时,邢建业跑进来禀道:“四爷,外边有个书生叫秦凤梧的,到这里要请见学台大人。他说,他就是今天闹事的主犯,他是来投案自首的。”
田文镜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吗?那可太好了”。
弘历却说:“好,此人有胆,叫进来让我看看!”
秦风梧被带了进来,因为外面正在下雨,他浑身已经湿透。发辫上直往下滴水。他进来后,不卑不亢地向张兴仁施了一礼说:“学台大人,我看到您衙门前的布告,说要拿我问罪。我自己来了,请大人发落。”说完一撩袍角,长跪在地了。
田文镜厉声问道:“你的同伙呢?”
秦凤梧认识田文镜,但他却不屑地瞧了他一眼说:“晚生没有同伙。事情全是晚生一个人操纵起来的,张熙不过是跟着我跑跑腿儿而已。他胆子小,也不是河南人,早就跑了。”
“他既然无罪,为什么要逃跑呢?”田文镜紧迫不舍地问。
秦凤梧却不卖他的帐,他盯着田文镜看了又看才说:“哦,您就是田制台吧?我现在还是一名生员,我是来向张老师投案的。怎么,你想审我吗?”
按照大清律,举人秀才们犯案,得先经过学台革去功名。否则,地方官是无权审问的。田文镜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可又没有办法,却把目光狠狠地盯向张兴仁。张兴仁见弘历也在看着自己,他可不想办出格儿的事,便厉声说道:“你有大罪在身,还敢这样狂妄?回制台大人的话。”
秦凤梧说:“那好吧,我就实话实说。田制台既不讲道理又刻薄成性,他是天字第一号的魔王。张熙受我的指使参与罢考,出头露面太多。他虽无罪却畏刑,所以就跑了。”他抬起头来看看众人惊讶的神色又接着说,“田制台上任以来,酷刑判案,滥杀无辜。只要是沾了点边儿,从来都没有宽恕的。葫芦庙白衣庵一案,他非法动用火刑,而且不论首犯从犯,全部活活处死;归德府官员贪墨,牵连了六十多名大小官员,也是被他罢了干干净净。难道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好人吗?以刻薄为聪察,以残酷为乐事,这就是我们的田制台。遇上这样的酷吏,就是没罪,谁还敢往案子里钻?”
弘历从十三岁起,就屡屡奉旨巡视各省。他认识了不少江洋大盗,也见过一些视死如归的囚徒。但那些人只不过说说粗话,骂骂官府而已,哪见过这文质彬彬的秀才,敢在大堂上直斥朝廷的方面大员啊!他不由得在心中想着,怎样才能为秦凤梧解脱呢?柯英和张兴仁却在一边听得津津有昧,越听越痛快,越听越解气。
田文镜有点儿坐不住了,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他觉得一阵阵地头晕目眩,心里也在急速地怦怦乱跳,他强自压抑着说:“好一张利口!照你这等说法,我田文镜岂不就应该投之虎狼之口了吗?河南民风刁顽,我才不得不以苛刑峻法管理,也不得不冒着残苛寡情的名声,来从严治豫的。你身为生员,却胆大妄为,扰乱国家的抡材大典,又肆无忌惮地攻讦大臣。自首虽能减罪,但恐怕到不了你的身上!兴仁公,这样的人,你难道还要留他在斯文队伍里吗?”
张兴仁突然被他“将”了一军,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学政衙门在贴出告示时,已经革去了你的功名。年轻人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到臬司衙门里好好认罪吧。你是自首的,按例是能够得到宽大的,还有一线生机嘛。”
秦凤梧什么也没说,傲然地抬起头来,向外边走了过去。弘历也站起身来说:“就这样吧,天已经很晚了。秀才们的事,就按文镜说的办理:下海捕文书,捉拿张熙归案;其余参与闹事的人记过一次。阿山布罗、柯英和张兴仁,我劝你们都到黄河大堤上去看看,然后写一份谢罪的折子呈上来。从此以后,你们不要再和田文镜过不去。至于听还是不听,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这个秦凤梧我要带走他,文镜可以另写一份折子奏进去。”说完,他不耐烦地一挥手,把他们全都撵走了。然后叫过邢建业来吩咐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河南这块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四更来到,弘历就让俞鸿图到臬司衙门提出了秦凤梧,只带了刘统勋、温刘氏和英英、嫣红,无声无息地出了开封城。邢氏兄弟看押着秦凤梧,他们一直沿着河堤,向下游走了二里多路。此时,天才刚蒙蒙亮,又下着丝丝细雨。放眼北望,只见宽阔的河面上无边无涯,黑沉沉的,像是有什么不祥之事就要发生一样。弘历叫刘统勋去找渡船,可被押着的秦凤梧却大叫一声:“大人,现在不能渡河!”
刘统勋吓了一跳,回过身来看时,就听秦凤梧说:“大人,天色不好,水势凶险,请不要急于过河,等一会儿天就放亮了,到那时再走也不迟嘛。小的刚刚算了一卦,也不是吉兆。”
弘历笑了:“嗬!你还会算卦?可真有你的。说说,你算出了什么?”
“回大人,这是个‘讼’卦。”
“讼卦又有什么?昔日太宗皇帝与洪承畴松山一战,也卜过一个讼卦。兵凶战危之时卜卦,得凶反吉,这些你懂吗?这卦中虽有‘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可卦象里还有‘天与水违行’,难道我们做事能忘了‘天’道吗?”
秦凤梧哪里料道这个阔哥儿竟然如此博学,但明明是个凶卦,他却硬要说是吉卦,心中又不服气:
“大人,生员是个待决的囚徒,淹死和刀杀对我来说并无二样。但这卦里既然说了‘不利涉大川,入于渊也’,您还是非要渡河,我也当然只能听命。”
其实,弘历也知道,现在就走,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但他又怕天色一亮,田文镜等必然会追了过来,生出许多闲事。便一笑说直:“我命系于天,违命即是不祥。你们看,那边有座大船,艄公就住在岸边,有家有户的,定不是歹人,我们就上他的船吧。”
他们正在这里说话,早惊动了草棚子里的艄公。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来,呛咳着说,“爷们要过河去吗?我们送您去。”
回头向草棚里叫了一声,“小二,黑三,该起来了,有客人要过河去呢!”说话间,从里面又走出一个老婆婆来,脏手脏脚地替他们端来了冷饭。几个人吃过后,便带上这群人登上了大船。一声长号:“哟嗬……”大船一晃就离开了河岸。
这只船很大,坐了他们十个人,还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隔着舷舱远眺,只见茫茫天际,云水相连;远近水面,片帆皆无。滚滚的黄水浊浪翻涌,震耳欲聋的河啸声中,不时传来舵把单调而又枯躁的声音。
大约走了一刻功夫,船到河心了。此时再看。竟连南岸也消失在一片混饨之中。潮湿的河风一吹,弘历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也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坏了,我怎么把妙手空空的那首诗忘掉了哪!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万一船中有失,有谁能知道,又有谁来保护呢?他回头向舱内坐着的三个女人看了一眼,只见她们依然是神色自如。嫣红在做着针线,而英英则未脱孩子气,拿了把铜钱在手里玩耍。他没话找话地说:“你们刚来时,驿馆里侍候的人多。再往下走,我的起居可就要你们来照应了。”
温家的也笑着说:“爷,只怕您现在就用得着我们。那个囚犯书生说的不错,我们上了贼船了!”
弘历汗毛一炸,几乎要跳起身来,可两腿一软竟又坐了回去。秦凤梧在舱外说:“我说不利见大川嘛。唉,一片好心肠,先是得罪了田制台,如今又见误于大人,真是奇哉怪也!”
邢建业吼了一声:“你与我住口,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坐在弘历身边的温家的,从嫣红手里要过一把针来说:“四爷休慌,我这就让您瞧个热闹。”说着就见她手指插在船板缝里,只是稍一用力,就揭起了一块船板,叫声:“小贼,竟敢偷听!”一边骂着,手中的绣花针已经撒了出去,口中还说着,“老娘我刺瞎你们的狗眼!”
弘历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舱里“妈呀”地一声惨叫,听声音像是有两个人已经倒在了船舱里,大约是真的被刺瞎了眼睛。同时,他还听到舱里传出了喊声:“黄水怪!失风了,你他妈的快点来救我们哪!”
站在船头的老艄公,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胡子。啊?!他竟然是个年约三十岁上下的壮汉子!只听他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对付那几个小白脸,这边儿的我全包了。”邢家兄弟一个人看着秦风梧,另外三人则一齐向他扑了过去。
那被叫做小二和黑三的两人,也答应一声从船尾拽出篙来。原来这胳膊粗细的篙头上,还装着一尺多长的三棱钢刺。两个强盗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看着船舱里的英英和嫣红,另一个却在盯着温家的和弘历。
黑三照着弘历身上就刺了过去,弘历见他来得不善,纵身跃起,用手抓住了舱顶的横木,身子一翻,就上了舱顶。此时只听扑地一声,那丈来长的竹篙竟从船舱里横穿过去。紧挨舱门坐着的秦凤梧,早被一篙刺个正着,鲜血立刻从他的臂上流了出来。那个小二却不济事,他的篙刚刚刺进来,就被温家的伸手抓住了。他还想往外抽时,却哪里能抽得动,急得他哇哇乱叫。直到这时,弘历才知道,他原来竟是一个哑巴。此时再看两个女孩,却是毫发无伤,也不知她二人是怎么躲过去的。温家的看见弘历腰中悬着一把裁纸削水果的小刀,便说,“四爷,借您的刀用一下。”没等弘历答话,她已把刀隔窗掷了出去,正中了那个小二的额头,从眉心直贯脑后,眼见得他想活也活不成了。温家的大喜过望地说:“四爷这刀子真好,能不能赏给我?”
弘历笑笑说:“这刀是红毛国进贡来的,能不锋利吗?好,就赏给你了。”
船头上,黄水怪已经和邢氏哥仁斗了好久了。那黄水怪仗的是水性绝好,而邢家兄弟却是武功精湛。他们抱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黄水怪进到舱里去。黄水怪与邢家兄弟打了半天,也没能占到一点便宜,便大叫一声:“小二,黑三,你们完事了吗?”
黑三答应一声:“老二早死了,这贼婆子大厉害!”
黄水怪一声令下:“跳水凿船!”话音刚落,他已翻身跳进了滚滚波涛之中,那黑三也随他而去了。
一百一十二回 斗水贼女将显神威 赶路程弘历又遇险
船上没了舵把子,在河心里打开了漩涡!温家的大声叫道:“快,落帆!”嫣红一跃出舱,用刀子向帆绳上一搪,大帆立即落下,船身也随即稳住了。她又飞速上前,捡起小二的竹篙,用力一撑,那船离开漩涡,顺水而下。英英眼尖,她看到上游正有人追来、便喊了一声:“快看,他们追上来了!”众人全都大吃一惊,向外头张望时,只见一大一小两只快船飞也似的追了过来,大船上足有二十多人,黄水怪赤膊着身子站在船头,他遥遥指着弘历等人大声叫着,“就是他们几个,下水凿沉了船,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跑掉!”
温家的此时却是十分地镇静、她看了一眼嫣红说:“咱们也下水吧。今天就让他们看看,是黄河鬼厉害,还是洪泽仙的神通更大!”
嫣红听母亲一声令下,也跟着无声无息地跳入水中。弘历他们都不眨眼地看着水面,但逆波翻涌,浊浪如粥,却什么也看不见。稍过一会儿,便见船头附近冒出一股血水来,又等了片刻,一个黑衣水鬼的尸体就浮了上来。再等下去,就见一个个水鬼纷纷露出头来换气。可其中一人动作太慢了,刚一露面就挨了一刀,便也大叫着像死鱼一样地漂了上来。众人惊喜之间,水里又漂上来两具尸体。另有一个水鬼,大概是屁股上被扎了一刀,失声狂叫着向贼船逃去:“水底下出事了,贼婆子太厉害!快来人哪,快……”他正在喊叫,好像水里有人拉着似的,也沉入了河水。温家的两脚踩水,极其潇洒地上得船来。嫣红从船后爬上来时,身上却已受了点伤。她顾不得自己,却大声叫着:“快,船底下这帮东西把船凿下了一块板子,得赶快堵上它!”
秦凤梧却说:“我早就说过‘不利于涉大川’嘛……”邢建业在他脑后用力打了一巴掌说:“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多嘴。你呀,早晚得死在你这张臭嘴上。下去,给我堵漏子去!”
弘历铁青着脸说:“不要难为他,他说的也确实是真话。据我看,这些个水匪好像是有人纠集起来专门对付我的。但是他们却没有经过行伍的训练,打得没有一点章法。假如刚才他们上下一齐动手,我们还能脱得了身吗?你们都要出力死战,天幸我如能逃脱困厄,是一定要报此大仇的。万一我死在这里,你们之中尚且活着的人,就要面见皇阿玛,把今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奏报给他老人家。”说着,他已经泪眼模糊了。他转过脸来对秦凤悟说,“实不相瞒,我就是当今皇上的四阿哥,宝亲王弘历。我们之间的争论就到此结束了,我赦了你,你下去堵水吧。”
秦凤梧早就看出这位“四爷”不是一般人物了,他上前跪下硬噎着说:“秦凤梧不是个小入,我跟定了爷!”起身就爬进了后舱。
温家的亲自把舵,大船在慢慢地行进。可是,敌人的两只船小,又有人撑篙,所以来得飞快。船上的贼人们发起一阵哄闹:“快点呀,看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哎哎,你们快瞧,那上面还有三个女人哪!”“追上去,谁先抢到,谁就先快活。”“你们想的是那两个小丫头,我却要那个老的。你们不知道,越老就越有滋味……”
哄笑声中,只听“砰”地一声,两船全都撞了上来。弘历和刘统勋站不稳脚步,踉踉跄跄地几乎摔倒。就在这时,贼船上的几个彪形大汉,已经跃了上来。弘历大喝一声“上!”带着邢氏兄弟就要向前冲去。坐在门口观战的英英突然一笑说道:“四爷,这儿哪用得着您亲自出手啊,交给我吧。”说着,她抓了一把正在玩着的铜子,劈面向贼人们投了过去。上船来的四人中,有三个被她打倒在地、还有一个勉强站稳了。他急叫着:“你们都快上来呀!”
英英还是在笑着:“哦,看来你比他们结实些。那就再补给你一文钱,拿去买好吃的吧。”话到钱飞,一枚小钱激射过去,正中他的太阳穴。那人哼都没来及哼一声,便一头栽下水去了。英英杀出了乐趣,索性提着那串铜钱来到船头。她大喊一声:“来呀,姑娘要发赏钱了!”敌人那边,只要谁敢一露头,她就准能打着。不一刻功夫,对面那条小船上,竟然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弘历兴奋得拍手鼓掌:“好,太好了。你就这样地打吧,狠狠地打!”
英英忽然叫了一声:“不好,我的小钱全都打光了。”
躲在舱内不敢露头的黄水怪,一听此言,不由得大为高兴:“贼妮子没有钱玩了,上啊!”
刘统勋站在弘历身后问:“姑娘,围棋子儿行吗?”
英英答道:“快去拿来我试试。“一句话来了,刘统勋早已将一合棋子儿送到了她手边。一个贼人刚要伸头,英英劈头便打,只听“啪”地一声,正中了那贼子的眼睛。英英雅龄童心,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妈妈,你快来看哪!这棋子儿比我的铜钱还好使哪!”说着,又抓了一把撒了过去,只见那些个棋子儿成一排牢牢地钉在甲板上。英英可真是高兴了:“你们快摸摸自己的脑袋,谁要觉着能比这船板还硬,就出来尝尝姑奶奶的黑枣儿!”
对面大船上的人,也许是被英英的这一手给镇住了,也许是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好大半天也没有一点动静。突然,一个人刁声恶气地说:“他妈的,你们是怎么打探的消息?你手下死了七个不错,可老子这边却死了十几个呢!原来你们是叫我来吃这钉板酒席,这生意没法做了。黄老怪,开船,送老子们回去!”
弘历他们听了这话,全把心放下了。此刻,秦凤梧也从舱底钻了出来。他一个劲地吐着嘴中的泥浆:“咳,那两个死尸太碍事了,让我好不容易才用他们的棉袄把洞子给堵上了。”
弘历的心里也松弛了下来,他慢慢地走到舷窗旁坐下,觉得又饿又累,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窗外,温家的掌舵,邢氏兄弟拼着命地在撑船。又看到贼船渐渐去得远了,而且已经消失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弘历望着河面,脑子里却如滚油翻腾。妙手空空那“旧调新曲又重弹”的诗句,在他心中回响。这件事难道是弘时让干的吗?如果三哥真的要加害于我,那么说不定前头还有更大的风险。李卫说的那个吴瞎子在那里呢?他能不能找到自己,如果他不能来,那么凭着眼前这几个人,能够保得住不出事吗?他越想越怕,便把刘统勋和秦凤梧全都叫了进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问他们。过了很长时间,弘历才犹豫着开口了:“今日之险,真是终生难忘。你们心里在想的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好吗?”
刘统勋思忖着说,“四爷,我看这些贼人不像是图财害命,倒像早就作好了准备,在这里等着我们似的。”
秦凤梧点点头又问:“知道王爷习惯和脾性的人多么?这些贼这样锲而不舍地追杀您,他们不图钱财又是图的什么呢?”
弘历冷笑一声说:“大概是要图比钱财更大得多的物件吧!”
刘统勋曾在十三爷身边呆过,他对朝里的情形太了解了。他真想说出“弘时”这个名字来,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哪敢随便出口啊!见弘历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才勉强地说:“依我看,是不是有人不乐意让我们逍遥自在地走路呢?这样的太平年景,仓促之间,能买通几路强贼截杀我们,得要多大的财力呀!他们真的舍得下这个功夫?”
弘历没有回答他们,他还在想着这个令人不解之谜……
天慢慢地黑了,船也靠上了岸头。又饿又累的人们,个个筋骨酥软。等他们收拾了物品登上河岸后,才看到离这里不远处就有一个大镇子。从远处看,镇子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倦鸟归巢,锋铃脆响,孩子们在追逐嬉戏,老人在赶牛回村……大难不死的人们,乍入这人间香火之地,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也有说不出的温馨和亲切。弘历欣慰地舒了口气,边走边说:“今晚我们就宿在这个镇子里吧。先不忙赶路,好好地歇它几天再说——秦风梧,你再算一卦看看,这里是否还有小人?”
秦凤梧笑了:“王爷识穷天下,这是在取笑学生啊!要是有再遭风险之理,那我们爷们岂不是倒霉透了吗?‘讼’卦上说‘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的话,看来是应验了。王爷就要见到皇上,学生也蒙您开恩赦免,这不都是‘利见大人’吗?”
说说笑笑之间,他们已经进到镇里。看样子,这里好像刚刚散了集市,街上到处都是牲口粪便,也到处都有人围在小吃摊边吃喝。当这一群拖泥带水又衣衫不整的人们来到近前时,着实招惹了不少看客。他们也不去管它,只顾了向前走,最后,在一家百年老店“王记客栈”里落下了脚。打听了一下,原来这镇子名叫索家镇。还是在河南的地盘上,也还归着那位田大人管。弘历想让官府出面保护的心,现在又凉了。
三天之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不过,他们不全是步行的。雇了走骡驮轿,还特意给弘历买了一匹马。他们还是扮成行商模样,大摇大摆地上了官道。此时,弘历忽然又想起了南京见过的王老五一家。向百姓们一打听,都说那个叫“黄台”的地方,早就没有人烟了,王老五这名字又太普通,竟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弘历没有忘记皇阿玛交给他的差使,一路上逢人就打听田文镜。问他的为人,问他的官声,也问他的人望和民望。可是,他越问越扫兴。就和在开封时一样,既有人说他好,也有说他坏;有人夸他“清廉”,也有人恨他太残酷。问来问去的,无论官民,对田文镜的评价,仍旧是有好也有坏,令人莫衷一是。到了后来,弘历干脆也懒得再问了。此时,天已到了五月,中午时骄阳逞威,晒得人头晕脑涨。偏偏这个地方,好久都没有下过透雨了。大车道上浮上数寸,一踩就是一串白烟儿。弘历先前曾经中过暑,喜寒畏热。骑在马上他怕晒;坐在轿里又太闷。他真想找个地方歇歇脚,等凉快时再走。可是,这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又上哪里去消凉呢?
邢家兄弟对秦凤捂的评价是对的,他那张嘴确实是个闲不住。一路上,只听他忽儿吟诗说词,忽儿又打诨说笑。他滑稽多智又带着名士风流,加上一心一意地想讨好弘历,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拿出了全副的本领,倒也使得这位皇子不觉得寂寞。
弘历与别的皇子不同,他自幼就受到康熙皇帝的教导,也在当今皇帝身边学了不少规矩。比如,就说这穿戴吧,他就和雍正一样。像这样大热的天儿,依然是衣帽整齐,一丝不乱。走着走着,他忽然对刘统勋说:“不行,再走四十里恐怕也难见到个活人。万一有谁热倒了,你就是想找些人来帮忙救助一下,也是办不到的。况且,还有牲口呢?它们也热,也累呀!快,快找地方歇上一会儿。”
秦凤梧眼尖,他早看上路边种的甘蔗了。他匆匆地跑过去,一下子就撅了五六根追了上来。他把那甘蔗先刷去皮儿递给弘历说:“王爷,您先吃根儿,那梢头留给奴才。”又分给大伙每一根,这才说:“大热的天,太闷了,我说个笑话给大家解解乏吧。咱们这中华帝国太大了,北边生活的人就过不惯南边的日子,可又互不眼气。有一天,一个北方人遇到一位南方人,俩人一见面就对着吹上了。北方人说:‘我们那疙瘩冷啊,冷得很着哪!你摸铁铁咬手,摸石石沾皮。要是出去撒尿,更是得小心,一只手拿根小棍,随尿随敲,慢一点就连人带尿地冻在一起了。舌头舔牙时,也得先试一试,要不,舌头和牙能冻到一块儿’。他这样一说,南方人听了很不以为然,也跟着他吹,说‘我们南方热,热极了。在太阳地儿里放上几个老玉米,一会儿就熟。时辰再长,它就成了爆米花了。有一次我赶着猪进城,一路上都不敢停步。半路上找了一家人要了口水喝,出门一看,生猪都变成烤猪了’。”
弘历哈哈大笑着说:“嗯,说得能博大家一笑,也算有用。我来出个对联吧,谁能对出就赏他一把爆米花儿: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
秦凤梧脱口而出道:“到后来给个穗,下场雨还差不多。”
弘历大声称赞说:“好,敏捷!”
车上却传来三个女人的大笑声:“四爷,您让他骗过去了,他少对了一个字儿!”
弘历正愣着时,秦凤梧又说:“我没有对错呀,‘下场透雨还差不多’,这话不对吗?”人群中响起一阵欢笑声,也都对这个书生有了好感。笑声,似乎赶走了热浪;笑声也使人们振奋。这些天来的忧郁、不快,气愤和无奈,都随着笑声飞走了。
刘统勋骑在马上说:“四爷,您快看,前边有棵大槐树。咱们到那里歇一会儿好吗?”
“好主意!”弘历夸赞一声,纵马就奔了过去。众人也全都跑了过来,嗬,这里可真凉快呀!秦风梧是个好动的人,他攀上大树一看就叫上了:“四爷,咱们来得正好,那边还有块西瓜地呢。你们等着,我去买瓜去。”
这一下,不但是弘历他们,就连赶车,牵马使骡子的夫役们,也都十分兴奋。就在这时,从西边走过来一位小姑娘,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岁吧,手里还提着一个瓦罐,像是给家人送饭的。她羞怯地看着这群人问:“你们想买瓜吗?那就跟我来吧。我爹爹就是种瓜的,几步路就到了。”说着又朝弘历仔细地看了一眼。领着秦风梧去了。
“啊,好大的一块瓜田哪!”秦凤梧一边说着,一边就低下头来挑瓜。那边,小姑娘正在和她爹爹说话:“爹,真是他,一点儿也不错,上回在南京粥棚里时,我跪得近,看得也清楚。他的鼻子下面有几颗小麻子,听我娘说,那是出痘留的。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秦凤梧一下子就挑了二百多斤,对那农夫说:“我们人多,还带着妇道人。你能不能帮我送到那边去?”
“能!我们就是干的这营生嘛。”
俩人正在这里说话,不防北边又过来一个人。他也是看到这块瓜田了,只见他几步抢上前来,摘起一个瓜来拍开就吃,连同一声都不问,还高声叫骂着:“他妈的,这里的人真怪,连瓜都不在路边上种,叫老子好找。哎——常掌柜的,叫兄弟们全都开过来吧,这里有瓜!”
一百一十三回 杀强贼村民齐上阵 审劫案死囚也低头
他这一喊不要紧,立刻就从北边跑过来二十多人。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满头满脸都是油汗。他们也不理会这爪是谁种的,更没看种瓜人一眼,就在瓜地里折腾上了。有的人摘了就啃;有的人尝了一口觉得不甜,随手就扔在了一边。秦凤梧高叫一声:“哎哎哎,你们怎么连个价钱都不问,这不是要明抢吗?”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竟让那姓常的认出来了:“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不就是在船上的那小兔崽子吗?哼哼,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是让老子们给逮住了。你们那一群人都在哪儿呢?”
他这么一说,秦风梧也认出他们了,趁着那姓常的得意洋洋,没有警觉的空子,他抓起一个甜瓜就砸了过去,回头又向弘历他们呆着的地方飞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叫着:“不好了,那帮强盗又来了!”
那个种瓜人其实不是别人,正是在南京因为卖孩子被弘历救下的王老五。他刚才听孩子一说,遇上了那位公子,就想立刻上前去迎接,可没想到强人们比他早了一步。恩人遇险,他能够不去救援吗?
王老五悄悄地对女儿说:“杏儿,我在这儿盯着,你快跑回去对你妈说,让她快点想法子。”
弘历他们几人,正在树下纳凉说话,也在等着秦凤梧买回来的爪。突然,从那边传过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转脸一看,就见秦凤梧从高粱地里钻出,像发了疯似的朝这边跑来。他口中还喊着:“抄家伙,快抄家伙,响马又来了!”这时他正在上着一个土坎儿,不小心绊倒了,也就几里咕噜地滚了下来。他顾不得擦擦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喘着,说着:“四爷,贼人太多,咱们赶紧朝那边村子里跑吧!”
就在这时,只听高粱叶子刷刷乱响,一群土匪发辫盘在脖子上,手持刀枪,已经涌了上来。刘统勋见他们不过就是二十来人,算算自己这边的力量,还能够支撑一会儿。便说:“主子,让温家的断后,邢家兄弟们护着您,我们全往村里撤!”
那一方,常掌柜的倒不急于进攻,他站在大路中央,手插进嘴里打了一个胡哨。稍等片刻,他又打了一声。这次,那边也照样回了一个哨音。两队强人联系上了,就见高粱地里刷刷啦啦的一阵响动之后,又传来匪徒的呼喊声。几个骡夫全部吓坏了,刘统勋大叫一声:“快,跟着我们一齐走。敢私自逃跑者,立刻大棍打死!”
温家的和嫣红、英英早已结束停当,下了轿跟着弘历朝前走着。温家的一见强人渐渐离得近了,便高喊一声:“喂,你们听说过山东端木家吗?你们这样穷追,难道是要抢端木老爷子的镖吗?”
那个常掌柜纵声大笑:“别骗老子了,端木家还会接镖?他老人家已经封刀三十年了,你还敢打着他的旗号来吓唬老子?不过,我听说,你们里头有个小妮子暗器打得不错,我在这里挺着肚子硬挨,她能在三镖之内打中了我,我们就桥走桥,路走路!”
英英早把那合棋子儿准备好了,可是,她看了又看,太远了,自己没有把握;嫣红也在手里扣着弹弓和铁丸,温家的却沉静地从发譬里取出一个纸包来,里面是一叠打磨得雪亮的蝉翼铁镖。她笑着说:“既然你不信我们是端木门下,那就给你送个信,好好看看吧!”说着,她把手中铁镖轻轻一捻,那镖像蜻蜓一样直飞高天,但却只是在常掌柜的头顶打旋而不肯落下。温家的小声对嫣红说:“还不动手!”嫣红见那常掌柜的正分神看着头上飞着的小蜻蜓,便心领神会,一弹弓就把铁丸激射过去。英英也抓了一把棋子儿,撒向那常掌柜的。哪知,这些玩艺虽然在他肚皮上打中了五六颗,他却仍然是神色自若,像根本就没那回事儿似的。啊!原来他练的是外家功夫!只是,弹弓和棋子儿打不倒他,那支飞着的铁蜡蜒却让人眼花镣乱。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越旋越快,越旋劲儿也越大。常掌柜的伸手想抓住它,可刚一动手,就被它一口咬着了指头;一闪身,头顶上又被扫中了一下,鲜血立刻就流了出来。那蝉翼镖竟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追逐着常掌柜,使他越跑越远,一直等到镖的劲儿用完了,他才站住了脚步。
温家的又取出一枚蝉翼镖来说:“怎么样,你信不信它是端木家的独门暗器?”
常掌柜的拱手施了一礼说:“既然是端木老人家派人保的镖,小子哪怕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想要了。但跟着你的那个小白脸,却和我们有仇。你把他留下,自己走路吧!”
温家的浅浅一笑说道:“他就是我们的镖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此时,那个黄水怪的弟子,在船上吃过亏的黑三却在一旁鼓动着:“常哥,别听他的。你不信别人,还能信不过我铁头蚊?那个小白脸值五十万银子呀!我们黄哥要想独吞,还能轮得上你老兄?再说,这几个婆娘点子再硬,也顶不住我们这四十多号人哪!常哥,你要放明白,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温家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东龟顶寨的黑无常吧?前年八月十五那天,你不是还去给端木老爷贺节了吗?你难道为了一趟镖,就想把所有的武林朋友全都得罪了吗?”
黑无常知道,这女人的话,绝对不是一句空头的恫吓。谁只要开罪了端木家,那他就别想在江湖上站住脚!可是,五十万银子呀,这诱惑又确实太大了。他黑沉着脸,想了又想,终于要孤注一掷了:“上!他妈的,杀光灭净,心里清静!”这一句话说出来,众土匪就“噢噢”地叫喊着又冲了上来。
邢家兄弟在前边开路保护着弘历,温家母女在后边用暗器阻挡着土匪们的进攻。他们且战且退,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村子里锣声急急地响了起来。只听人喊狗叫,根本就听不出来了多少人,又喊的什么话。刘统勋看到形势不妙,连忙说:“看,那边有个土地庙,保住四爷,退到那里去。”
土地庙到了,这里暂时还没有被土匪们占领。弘历等人定睛一看,原来这还是间新建不久的小庙,也只有正中的一座大殿。院子里,两棵大槐树,分居在庙门两旁。弘历知道,这地方早就遭水淹没了,大概是回家的人们刚刚盖起来的,所以才处处都显得仓促草率。进到庙里后,邢家四弟兄紧紧地把住了殿门,温家的娘仨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庙门口。他们想,就是有三四十人来攻,这里怎么也可以抵挡一阵了。
正在喘息未定之时,忽听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也有刀剑的碰撞声。温家的不敢大意,便纵身跃上房顶,这一看,竟不禁大喜过望:“四爷,我们有救了。这里的乡民们忠义,他们已经和土匪们动上手了!”
原来刚才那个叫杏儿的女孩子,急急忙忙地跑回村里对母亲说:“娘,快,在南京救了我的那位公子,被土匪们围住了,正在那边儿打着呢!”
王老五的婆娘本来就是个利索人,她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三步两步就跨到外头,冲着歇凉的村民们就喊起来了:“喂!乡亲们,咱们在南京遇上的那位公子爷有难了,都快出来帮忙救救他吧,是男人的就不能忘记了他的大恩大德呀。那些个强盗王八龟孙们才只有二十多人,咱们都快出去打他们呀!谁要是不去,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婊子养的!”
她这么一叫,哪家能不出来呀!他们这个村子里的人其实早就跑光了,而且大都是跑到了南京,也大都是弘历让李卫和范时捷资助回乡的。一听恩人遇难,哪个不争着出头?一面筛锣打鼓地叫人,一面操起了锄头、铁锨、斧头、镰刀和大棍,纷纷涌到村外。土匪们此时正在商量着怎么去攻那个土地庙,就被乡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土匪们单打独斗倒都是高手,怎奈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心齐胆壮的庄稼汉子呢?仓促之间,竟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黑无常急得破口大骂,又亲自上前进攻,这才稳住了阵脚。混乱间,王老五抽出扁担便打,一下就正打在那个黑三铁头蚊头上。黑三还算聪明,就地一滚,便逃了出去。
弘历此时已从庙里出来,在看这场奇异的战斗。他立刻就看出,乡民们虽然勇敢,但一来是没有领头的,只是在各自为战;二来,又没有任何对敌作战的经验。他知道,只要土匪头子一明白过来,将队伍稍加整顿,再重新杀回,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大喊一声:“邢家兄弟们,你们全都上去,不要让他们喘气,也不要留下一个活的!”
四兄弟闻风而动,抖擞威风就杀了过去。趁着土匪们心慌意乱之际,一下手就砍翻了五六个。其余强盗见势不妙,便一哄而散地漫着庄稼地四散奔逃。刘统勋又大喊一声:“打呀,不要让他们跑了。主子说了,拿住一个土匪就赏田十亩!”乡民们一听这话,更是来劲儿了。他们一齐行动,在青纱帐里穷追敌寇。邢家兄弟却盯死了黑无常,他跑到哪里,四兄弟就追到哪里。追着,追着,黑无常一个不留神,竟然掉进井里去了。其余的人见头领已经不见,哪还有一点儿斗志;加上地形不熟,跑都不知向哪儿跑,也全都束手就擒了。只有被王老五打倒的那个铁头蚊黑三,却趁着人们不注意,溜得无踪无影。
弘历当即立断,把土地庙暂作监房,挑出十几名精壮乡勇帮着邢氏兄弟看守。他自己又亲自慰问抚恤受伤百姓,每家每口不管出人多少,全都按一人七两发放赏银。这一下,忙坏了刘统勋,也喜坏了乡民们。他们放翻了两口猪,宰杀了五六只羊,就在王老五的院子里摆酒设筵。此时,滑县县令程荣青也已闻讯赶来,帮着收拾残局。众人高高兴兴地吃喝着,打闹着,无不手舞足蹈,兴奋异常。有的人早已喝得红光满面,酩酊大醉了。
等人们散去之后,滑县县令程荣青来到弘历面前请罪说:“奴才早就接到了田制台的宪令,也沿着官道布置了一下。可是,却没想到王爷竟走了小路。我们太草率,也太荒唐了。王爷在奴才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让奴才辩无可辩,请王爷发落。”说着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弘历还没有答话,便瞧见王氏送上了热毛巾,杏儿则端着洗脚水,双双走了进来。他笑着接过毛巾来擦了擦脸,又将脚泡在盆里,一边搓洗着一边说:“这不怪你,他们都是一群外省过来的流寇。这次强人们突然袭击,多亏了槐树屯的乡亲们义勇兼备,奋勇杀敌,才使匪徒们全军覆没的。这也是贵县平日里教导有方,功劳也还是你的。”弘历说话时,那个叫杏儿的小丫头,已经在为他搓脚了。他夸了一句,“好一个伶俐丫头!”转过脸,又对程荣青说,“你就按我刚才说的宗旨来处置这个案子,并且申报给田文镜。至于我也在难中之事,你一句也不准提!听明白了吗?”
程荣青连忙说:“这……奴才怎敢贪天之功……”
“就这么说!”弘历擦擦脚,舒适地站起来说:“所有人犯,你明天一早就把他们全部押送回县,要严加审讯,不得宽纵。”说完,他便起身走到院子里,挥着扇子,遥望着天上的星河,众人也只得跟着出来,规矩地站地旁边。
刘统勋进前一步说:“四爷,那个黑无常已打捞出来了。这个人,奴才以为,应该由我们带走。”
“嗯?”弘历好像没有听清,但又像是在紧张的思考着。秦凤梧也说:“四爷,这一伙强贼,苦苦地追杀四爷您,必定是受了谁的指示。我们带走他,由四爷您亲自审问,不也可消消气吗?”
弘历却已经想好了,他看着程荣青说:“此仇岂有不报之理,但却不能这样做。贵县就报上一个‘匪首诨号黑无常者,被乡民诛杀’,也就是了。”
程荣青直到这时才明白,四爷并不想张扬自己遇难的事。这样一来,匪首被杀,匪众全歼,不全是县里的功劳吗?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个馅饼,正砸在自己头上,便喏喏连声地退了下去。弘历命令邢建业,“把那个黑无常带到这里来!”
弘历回到房子里,见王老五一家都垂手在侍立着,便笑了笑说:“快不要这样。现在我们彼此都知道了身份,也就多了些形迹;可你们是主人,我是客,这不又摆平了吗?”
王氏上前福了两福说:“王爷,话可不能这样说。您不但救了我们全家,就连这槐树屯里的乡亲,有一多半也是您救出来的人哪!所以,您不但是贵人,也还是我们的恩人。”
杏儿不言不语地走上来,端来了一盘削好皮几的甜瓜。她小声地对弘历说:“这是我刚在井里冰过的,凉着呢!爷,您就趁这凉劲儿吃了吧。”
弘历拿起来咬了一口,果然是沁凉香甜。他高兴地抚着杏儿的发辫说:“好丫头,你娘太疼你了,不然的话,跟我上北京去,要不了几年就出息了。”
王氏连忙接口说:“爷,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全家都在想着这一天呢!痴妮子,爷要收你去北京享福,还不快点儿磕头?”
杏儿连忙趴在地上,磕了无数个头,起身就把弘历换下的衣服全都抱走了。
邢建业把黑无常带了进来,王家的人见此情景,也忙退了出去。刘统勋见弘历给他递了个眼色,便坐了下来问道:“黑无常,你知道今天犯了什么罪吗?”
那黑无常却不屑地一笑说,”我知道,不就是杀头的罪嘛。说实话,从走黑道的那一天起,我就时时准备着这一天。呸!他奶奶的,二十年后……”
“又是一条好汉,是吗?”刘统勋抢过话头说:“可惜呀,你的罪不是一般的杀人越货,也不是一刀就能逃过去的。你是谋害,而且谋害的是当今万岁驾前的皇子四阿哥、宝亲王爷!你自己掂量掂量,能逃过一剐吗?”
黑无常惊呆了。他向上边看了一眼,只见弘历穿戴得整整齐齐,手摇折扇,正对着自己微微地点头,他那清华的神韵中带着威严,也带着龙子凤孙的高贵。黑无常愣怔了一刻才说:“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再说什么也全都晚了,我认命就是。”
弘历却突然在一旁插了一句:“黑无常,听说你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是吗?”
黑无常急了:“谁说的?你叫那兔崽子站出来,我和他对证!我黑无常杀过官,也劫过盐船,但是我从来就不糟蹋女人!凡是黑道上的人,谁都知道我的性子。要不然,我也不敢去赴端木家的筵席!从小的时候起,爹爹就教我说,做强盗是天作孽,而玩女人则是自作孽。别看我在黑道上混,可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信,你只管去查,查到一宗,就剁碎了我喂狗!”
弘历听他说得真切,便有意地渲染说:“其实,人犯了罪,是杀头,是凌迟碎剐,都算不了什么酷刑。明朝时奸宦魏忠贤当国,动不动就把人剥了皮去。刘统勋,你知道是怎么剥的吗?”
刘统勋一边琢磨着弘历话里的意思一边说:“奴才知道,明朝是有剥皮酷刑的。先把人杀死,再从容地剥皮,然后揎草,风干。”
秦凤梧却说:“那是平常人干的。魏忠贤可不是这样,他是活着剥皮的。行刑时,先用热沥青浇灌全身,再用凉水一激,就能一块块地剥下来。皮虽然剥掉了,可还能再活十二个时辰呢!”
听他们说得这样可怕,连躲在里屋的嫣红姐妹,都听得心惊肉跳。黑无常的脸色马上就变得雪白,他低着头看着地下,可两条腿却不由得籁籁发抖,只是强自镇定着一声不响。
弘历说:“佛说:世上有不可救之心,却无不可救之人。你不肯自作孽,就还有一点儿人性。”他看着已经被打掉锐气的黑无常又说,“我很赏识你不肯采花这一条,打算给你一条生路,你以为怎样?”
黑无常听这话音,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他突然翻身拜倒,失声痛哭起来了。
一百一十四回 收响马为的图大计 作假戏谁见也心惊
弘历只用了几句话便说服了黑无常,使得他跪地叩首,泪流满面地说:“王爷这么说,黑无常就是再没良心,还能听不出来爷的好意,品不出来爷的心田吗?说句老实话,人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肯走了黑道,我也是让人逼的呀!康熙四十五年山东丰收,可东家却要收佃。一言不合,就打死了我兄弟,又卖掉了我侄女!我当时还年轻,火气也旺,一怒之下,就烧了他的全家,投奔了龟顶山寨。先当了二年的小喽罗,又熬上了个二等头目。可前头的大寨主,却是个采花淫贼。他常常强抢良家妇女,在寨里聚众宣淫,完了事又把这些本来就没脸见人的女子,送到她们家乡去示众要挟。我多次规劝他,他还总是耻笑我说:“咱们干的就是这一行,想熬出个正果,你怎么不去出家当和尚呢?”有一次我们为此大吵了起来,我就与他火并了。多亏弟兄们瞧得起,我杀掉他后,自己就坐上了龟顶寨的第一把交椅。表面上看,我们干的是杀富济贫的勾当,可那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同样是在作孽呀……”他说着,说着,触动了良心,也勾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竟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刘统勋看见时机到了,便温言地问道:“那龟顶山离这里往返七百多里,你怎么敢来到这里劫票?你也干得忒大胆了些吧?”
黑无常擦了擦眼泪说:“我自从当了龟顶山的首领之后,就对弟兄们订下了规矩,只取不义之财,而不能伤害无辜。跑了的那个铁头蚊,他爹在世时是我的拜把子兄弟。五六天前,他跑去找我,说有一路镖油水大得很。那人身上带着十多万银子不说,镖主的仇人情愿出五十万银子买他的人头。他已经联络好了几路人马,大家都愿意吃了这块肥肉。说好了,谁能最先得手,可得三十万,其余的有福同享,共分剩下的那二十万。唉,也是我钱迷心窍,就跟着下山了……”
“那愿出五十万银子的人是谁?他的仇人又是什么人呢?”
“回老爷,小的全都不知道。”
“嗯?!”
黑无常急急地分辩说:“老爷,我说的全是真话呀!我曾问过铁头蚊,他说也没有见过那个人,只说那人的来头和仇家都大得让人不敢说。这边的各路人马都由一个道士主持,还有一个满口京腔、说话像鸭子叫似的老公,叫……哦,对对对,叫潘世贵,好像是京里头哪个王府里被革掉的太监。我们这一股要把守的,是从开封到延津这一路,限期今晚之前一定要赶到。别的……我可真说不上来了。”
黑无常这一番话,把弘历说得直打寒战,在他心里索绕了很久的猜想也完全证实了!那个“被革掉的太监”是谁?他会不会来自八叔身边?“不明身份的道士”又是谁?他们这样苦苦的追杀我,甚至不借动用江洋大盗,沿途设卡,必欲将我置之死地才肯罢休,又是为的什么?除掉了我之后,谁又能得到最大好处呢?想来想去的,他终于明白了。八叔的死对头是父皇,而最忌妒自己的却是弘时!除他之外,还能有谁呢?我的三哥呀,你你你,你这样做心也太狠了一些吧?而你也不想想,我是那种无所作为的人吗?我难道就只能束手待毙吗?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主意,对黑无常说:“你没有骗我,我当然也不能骗你。我现在就赦了你,你愿走愿留都听你自便!”
一听王爷说出这话来,黑无常瞪着双眼,不知所措了。
弘历还是十分平静地在说着:“要是设身处地的为你想想,我觉得你还是留在我这里的好。现在,你的罪案未消,官府里还在追查、捉拿你。就算你能逃回山寨,也干不成什么勾当了。你手下的匪众已经全部被擒,他们能不把你给招出来吗?到那时,恐怕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黑无常哪能不明白这些道理?说实话,从一入匪伙他就没打算善终。现在这位王爷不但指给他明路,而且还要收留他,天下之大,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啊?他跪在地上叩头哭泣着说:“爷,您不要再说了。先前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往这条死路上钻呢?从今以后,我黑无常若能在爷的鞍前马后,执鞭坠镫,情愿生生死死,都当爷身边的奴才!”
弘历点头微笑着指着秦凤梧说:“你看看这位书生,他也是犯了罪,被我赦免,才留在我身边的。看来,我和你们既有些缘分,也还想作些功德。但你和他不同,你先头上是土匪,是杀人越货的,这个罪名可不得了。所以,你想要跟我,得分两步走。头一步,你先到我密云的庄子里当个副管家;两年之后,事情平息了,我再给你换个名字,把你派到大营里去。就凭你这一身本事,几仗下来,混个副将,甚至当个将军,也都是不在话下的。”弘历说得似乎是轻描淡写,可就这么几句话,却勾勒出了黑无常的后半生道路,他能不激动万分吗?他的血全都涌到了脸上,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趴在地上不住地叩头说:“爷……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办好了这件事,弘历自己心里也很痛快。他看着秦凤梧说:“我奉旨出京办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从来都是微眼出访的。看来,这脾气让别人全都摸透了。你前天说得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你出去告诉程荣青,让他派人去通知李绂接我。真是放着福份却不会享受,我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走进京城呢?不过,到了北京后,路上的事,你们一字都不准提!”
弘历说得还真是不错,李绂一接到滑县送来的信,就马上派了人马来迎接宝亲王。他让自己的中军,日夜守护在弘历身边。还下令给他,叫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准离开室亲王爷一步。弘历坐的,是总督府的八抬绿呢大轿。李绂知道宝亲王怕热,还专门让人把大轿改装了。轿顶加上一把曲柄伞,打开顶盖,俨然就是王爷的乘舆;合上顶盖,又可以遮风避雨。不管是吃的,喝的,用的,看的,以及快马传递的水果冰块,全都由李绂安排好了。此外,李绂还派了一营兵马,紧紧地跟在宝亲王后面,相隔半里,随时策应。因此,他最后的这八百里路程,不但一个贼影也看不到,还满身心的都是快意。
北京到了,弘历按规矩住在潞河驿。刚刚洗涮完毕,礼部尚书尤明堂就来请见。这位先朝老臣,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早在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进士,足足地做了二十多年的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户部清理亏空时,才由十三爷允祥把他从郎官中提拔出来。这几年,他不声不响地在礼部当尚书,也不言不语地在帮办着中央机枢重务。要说起皇上对他的宠信来,还远远地超过田文镜呢!可是,弘历没有料到,他进门之后,还是照着规矩,向弘历叩安行礼。他自己笑着说:“奴才是汉军镶黄旗旗下,也就是主子的包衣奴才。四爷您不让我行礼,奴才就得好多天安不下心来,就算是主子赏奴才一个安心好了。原先工部郎官瞿家祥,是庄亲王的门下。有一次他去见庄亲王,王爷说了声‘免礼’,他也就没有行礼。可回到家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以后还怎么再见主子呢?越这样想,就越是觉得没脸。到后来,竟然精神恍惚,一病不起了。还是他的儿子去求了庄亲王爷,庄亲王就来到他的病榻前,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骂了声:‘你这个狗娘养的,装的什么病?快,起来给爷办差去。’这一骂,倒把他的病治好了。所以,人什么病都可能有,可就是不能有了心病啊!”
他说得虽然罗里罗嗦,可那认真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可敬。弘历高兴地叫人送上了冰镇的荔枝,亲手剥了皮给他吃,又问道:“我前时看到邸报,你不也跟着皇上去了奉天吗?怎么今天却是你来接我?三哥现在是在城里还是在园子里哪?张相如今可好?”
尤明堂说:“回四爷,我是准备好了要跟皇上去的。可后来礼部的满尚书阿荣格说,他父亲的墓就在盛京,他想顺便给父亲修修墓。皇上准了,我们也就换过来了;三爷如今是里里外外地忙,这会子正进宫给娘娘请安;廷玉相公一天要看十几万字的折子,要写了节略送给三爷看,还要接见外省进京的官员,也真够他忙活的了。唉,我们朝廷上下,亏得有这么个人,不分昼夜地只知道办差。要是我,早就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奴才刚才还见着了他,他大概很快就会来看四爷您的,说不定还会和三爷一块过来呢。”
弘历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些迹象表明,三哥近来不但很受父皇的赏识,还升格为“盛郡王”。他曾经有几次看到过皇上对自己的朱批,说的也全都是夸奖弘时的话:‘三阿哥处事之干练,不在你之下’;‘此等细心处弘时能够体察,朕甚感慰藉。有子如此,朕复何忧?但愿你们兄弟皆如此心,则实为国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浮躁之风,今罕见矣’……诸如此类的话题,皇上屡屡发给自己看,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当然,雍正皇上也说过:‘弘历,你要懂得为君之难,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是如此,也难免出错,若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谅了’;‘你是国之瑰室,要善自珍爱’;‘放胆去做好了,你但存了正大之心,朕绝不会朝三暮四的’。看来,皇阿玛对弘时和对自己,都有很好的看法。二一添作五,既不偏,也不向。他到底心里属意在谁呢?想想前朝太子,康熙是多么地疼爱呀,可是到最后,到底还是废了。现在三哥在到处收买人心,皇阿玛又这样地信任他,再想想路上发生的事情,他真觉得不寒而栗。他试探地对尤明堂说:“我这次出去之前,就知道皇阿玛身子不爽,真替他担心。这次在南京也考查了不少医生,可总没见到一个真正可信的。十三叔我也总在惦记着,不知他这几天可好了一些吗?”
尤明堂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弘历竟在脑子里转了这么多的心思啊!他躬身回道:“十三爷也在惦记着您哪!昨天我去请安时,他还告诉我说,他已写了折子呈给皇上,说您不宜在外头过久,要叫您早一些回京来。我告诉十三爷,已经接到李绂那里的滚单了,明天您即可到京,他才放下了心。十三爷还说:‘他们小兄弟几个,从小就坐在我腿上玩耍,我真是喜欢他们。你告诉他,口来后叫他抽空子来看看我。我身子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去见先帝爷了’。我在那里劝了十三爷好半天,才告辞回来的。”
尤明堂说得很动情,弘历也听得热泪盈眶:“等一会儿见过三哥和张相,我一定马上去十三叔那里瞧他。”正说话间,便见弘时满面笑容地和张廷玉一齐走了进来。弘历连忙起身,快步走到跟前,又是打千行礼,又是恭贺荣升地说:“三哥,你可来了,叫我好想你啊!”回头又对张廷玉说:“张老相,您可是越发地瘦了。不过看上去精神还是那么矍铄,真让人欣慰!”
弘时也快步上前,一把拉着弘历看了又看说:“四弟,你晒黑了,也瘦了。这次办差,着实地辛苦你了。我托人给你带了些药去,可李卫来信说,你竟是不辞而别了。你可真行,这么大热的天儿,还微服赶路!不过,你这一回来,倒叫我安心了不少。在家里好好歇上几天,身子骨还是要紧的嘛。”
弘时在说话时,不错眼地瞧着弘历。他目光柔和,话语亲切,好像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兄弟深情。弘历也是十分感动地拉着哥哥的手不放:“多谢哥哥关爱了。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嘛,还总要惦记着我。这次回京,我给你带了二斤春茶。我知道,你最爱喝的就是碧罗春,这次我给你找到了真正乔婆子家的。不过。我走得急,留在开封了。过几天一到,我就给你送去,也算弟弟的一点儿心意吧。张相这里,我也有一点小意思。给您带了二斤茶叶,还有三令宋纸,一盒子徽墨。你要是看着高兴,可得给我好好地写一幅字啊!”
张廷玉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哎呀啊,真得谢谢四爷。你自己写的字就比我好上许多倍,还非要我献丑干嘛呢?”
君臣兄弟,所有的话都说得这么融洽,这么亲密。刘统勋早就见怪不怪了,秦凤梧却觉得透心的凉!看看眼前,再想想黄河边上,大槐树下,怎么也不能和这个气氛连在一起。仆人献上茶来,弘时一错眼看到了秦凤梧,便问:“这位先生眼生的很,他是四弟新近收的门人吗?”
“啊,我忘记引见了。他叫李汉三,字世杰。幼年就随父母来到河南光山做生意,后来家道中落,才捐了个监生,就在开封河道衙门当幕宾。他不但精通治河,文章诗词也都还看得过去。因河南河道上的阮兴吾是我的家奴,就把他荐给了我。”
秦凤梧本来就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一听这话,也不用四爷交代就顺坡滚了下来说:“这是阮公的厚爱,四爷的抬举。小子后生晚辈,以后还请各位爷多多照应!”
弘历归来,当然是件大事。朝廷虽有规定,未见皇上之前不准擅自吃酒,但现在皇上还在奉天,所以弘历还是在驿馆里摆了酒筵。张廷玉心实,又处处留心政务,一听说这个“李汉三”办过河务,就在席面上一再考问河道上的事。还真亏了秦凤梧平日里博学勤奋,又确实读过陈璜的《河防述要》这部书。所以尽管张廷玉多方查问,他也没有露出马脚来。他自己虽然谈笑自若,可早就吓出一身臭汗来了。
这场酒,可真是口蜜与腹剑共酌,杯酒和谎言齐飞,待客人们全都走过之后,弘历把刘统勋和秦——李汉三叫了过来说:“从今天吃酒的情形看,我们也许是错看了老三了。”
刘统勋和李汉三是何等的精明啊,他们俩马上就猜到了弘历的话外之音。刘统勋说:“四爷,您说得对。亲兄弟之间,哪能会办出这等事情来呢?您放心,奴才等自当慎守谨言,不会说出一个字儿的。”
“哎,话不能这样说。你们记着,我刚才说的是‘也许’,并不是下了定论。俗话说,捉贼见赃,捉奸要双。一言即出,就泼水难收了。你们千万不要错误地领会了我的原话。”
“是,奴才们明白!”
他们究竟明白了什么,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别看弘历年纪不大,可他毕竟是皇子啊。他有多么大的心胸,多么深的机谋,能是这两个人能体验出来的吗?不过,这两位也不是平常人物,路上的事情闹得这样大发,想瞒又岂能瞒得住?弘历在半路上谈话时,曾多次提到了弘时,今天的这个表白,只不过是他另有图谋罢了。说穿了它,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弘历又对秦凤梧说:“你马上用我的名义给阮兴吾写封信去。他是我的家奴,信可以说得明白点,但又不能全说透,明白了吗?”
“扎!”
一百一十五回 旷师爷一语点迷津 贾道长疗疾救亲王
弘历在河南历险的事,是瞒不了人的。别看弘时在这里时说得头头是道,可一转脸他就去了张廷玉那里,并把这消息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这个老宰相。还说:“此事,请张相暂且不要上报,以免惊了父皇的驾。”可是,张廷玉却心里有底儿,他了解弘时,也知道弘时是在耍花招。他不让张廷玉上报,可他是一定要报告上去的。果然,当天夜里,弘时就叫自己的心腹旷师爷代写了奏折,呈给雍正了。而张廷玉也没有听弘时的话,同样也写了密折,发往奉天。不过,他们都晚了一步。此时,雍正皇帝已经到了承德,见过了到这里觐见圣颜的蒙古诸王公,也知道了弘历遇险的事。现在,皇上身边的两位大臣,正在听皇上训话呢!“这件事值不得你们大惊小怪的。”雍正说话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一边让乔引娣给他敷着热毛巾,一边慢慢悠悠地说着。最近一段时间,他脸颊上的红疹子越出越多了,他勉力而为地说着,“怕什么?他不是毫发无伤地平安回京了吗?道路凶险自古如此,朕年轻时还曾经住过黑店呢!”他看了一眼身边的乔引娣,又想起了当年的小福,“这几天你们多留意田文镜那里的折子,看看他是怎么说的。”
鄂尔泰躬身回答道:“是。田文镜没有马上写奏折,大概是因为还没有破案。他正在和李绂闹意气,又出了这样的大案,他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四爷没上奏本,恐怕是不愿让皇上看了担心。”他很想说:四爷是怕有人会受到株连,可话到嘴边,又想这样就会说到弘时,便马上打住了。
朱轼老马识途,他在一旁说:“宝亲王在外头巡视已近一年了。老臣以为,是不是召他到承德来。一来可以朝夕侍奉在皇上左右,二来也能把这件事问得清清楚楚。”
雍正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似的说:“让弘时还照样在韵松轩维持一下,发文让弘历在京负责筹措天下钱粮的事,兼管兵部。你们俩还都在饿着肚子是吧?这样,朕到外头看折子,你们就在这里吃些点心吧。”说着,就带了乔引娣出去了。
雍正所说的“外头”,其实是“里间”。这里原来是康熙皇帝的书房,布置得分外雅致,墙上挂满了字画。其中,就有一幅《耕织四十六图》。乔引娣看了奇怪地说:“皇上,这不全是种庄稼织布的事儿嘛。怎么要画到画儿上去,又挂到这里面来呢?”
雍正笑了:“你干过农活,当然不新鲜。朕第一次见到它时,却觉得新奇得很哪!当皇帝的,不知民间疾苦,不懂得耕作辛劳,那怎么能行?晋文帝时,天下饿死了人。臣子们奏了上去,可这位皇帝却说:‘他们肚子饿了,为什么不喝点肉粥呢’?皇帝要当到这份儿上,那天下可就一走要完了。”
雍正见她老是愣神,就说:“你过去,把窗子支起来。”
乔引娣不知他要干什么,却听话地上前去支起了窗子。雍正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几神,又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乔引娣看,还轻轻他说了一句什么。引娣却早让他瞧得羞红了脸,而又不知怎么才好:“皇上,你……”
雍正马上收回目光,却又忍不住地再看了一眼,这才说:“你确实是长得太美了。来,替朕把宣纸铺好,朕要写几个大字。”
引娣羞红着脸,又被他夸得心里直跳。她走上前来,将纸铺平了,又站在一边,轻轻地抚着宣纸。雍正定了定神,挥笔在纸上写着。他边写边说:“这是李卫请朕写的,他一心一意地想让朕巡幸江甫。可朕没把天下治好,怎能有这份闲心呢?”突然,他话题一转问道,“朕让你去看看十四爷,他都说了些什么?你知道,还从来没人敢既不缴旨,又没回音的呢。”
乔引娣轻声说:“我没有去。”
“为什么?你不想去了?”
“不,奴婢不知道十四爷在哪里,我曾问过高无庸;可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哦,你是不懂规矩。你向高无庸说,自己是奉旨去的,他敢拦你吗?高无庸,你进来!”
高无庸就站在屏风外边,听见招呼,马上就进来了。雍正吩咐说:“回京后,你领着引娣去看看朕的十四弟,可以在那里呆上一个时辰。你也顺便看看,他现在还缺什么东西,有没有下人在那里狐假虎威地耍威风作践他,回来向朕如实回话。”
“扎!回主子,朱先生和鄂尔泰已经用饱了,他们正等着主子召见呢。”
“叫进来吧。”雍正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乔引娣此时却是千头万绪,再也难以控制自己了。从心里说,她想念十四爷,但现在她更感激皇上对她的恩情。这位每天不分昼夜只知道勤政的皇帝,对她这个弱女子,从来没有任何不规的行为,却像是一个年长的大哥哥。她闹不明白,那个生性豪爽的十四爷,怎么就不能和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合到一起呢?假如没有了这些政争,没有了朝中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们两个和睦相处,自己既有一个疼爱着的人,又有这样一位大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可是,她知道,这又是绝对不可能的。唉!
朱轼和鄂尔泰进来了,雍正问他们:“对田文镜和李绂之间的争执,你们是怎么看的?”
皇上这话问得突然,他们俩谁都不敢开口。朱轼说:“下头还没有报上来……”
“你们就不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吗?”雍正口气严厉地又问。
朱轼还是第一次领教皇上的软钉子,他头上的汗珠马上就掉下来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启奏皇上,臣以为,他们二人都是正人君子,也都是能够为国分忧之人。二人的分歧,不过是政见不同而已。见仁见智,不足深责。”
“哦,好人之间的误会,这是你的看法。鄂尔泰,你呢?”
“李绂与田文镜之间的私交一向很好,这是有目共睹的。俞鸿图从河南发回了奏折说,田文镜报主心切,但也有一些失察的小事,以致让小人们拿来制造事端。而李绂则见事不明,又不能谅解,因此才酿出了政见之争。奴才所见未必就对,请圣上烛照明鉴。”
雍正好大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是在端坐饮茶。突然他说道:“朕不是让你们来评价人物,而是在这里论世情、世理的。朕是在朋党中吃过大亏的,深得其中三昧。那个‘八爷党’果然是消声匿迹了吗?不!从弘历遭险这事,你们应当看到,连外省的土匪们作案,都非要到河南境内不可。这就说明了,那个‘八爷党’还阴魂不散。如今,满天下都在议论着什么‘官闱秘闻’。甚至有人说,隆科多所以获罪,是因为他知道的内幕太多了,朕是要杀他灭口,真是奇谈怪论!”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几案站起身来说,“阿其那他们犯的不但是家法,还犯了国法!传旨给六部众臣,议议他们该当何罪!”
朱轼他们简直傻了,怎么皇上正说着李绂和田文镜,却又跑到允禩等人身上了呢?还没等他们醒过神来,雍正又气愤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朕说话跑了题,这和刚才所说的是一回子事,这就是朋党!跟着他们起哄的,有几个不是阿其那的旧人?!朕要推行新政,他们就拼死地反对。李绂自恃身正心也正,所以他才要搏名!他净捡着朕最疼处来揭疮疤,这就沾染了汉人的恶习,让朕十分痛惜。昔日孔明杀了马稷,朕又为什么不能浑泪斩李级!”
雍正的话如金石蹦响,掷地有声,朱轼和鄂尔泰早就听得惊心动魄了。他们长跪在地说道:“皇上高屋建瓴,深谋远虑,使臣等顿开茅塞。请旨:应当怎样办理。”
“发旨给六部,让他们从速议处。李绂的名字暂可不提,但不要再观望不前。明日朕就启驾返京。”
“扎!”
皇上在承德发怒,弘时却在家里捣鬼。他把旷师爷叫来悄声问道:“都掐断了吗?”
旷师爷小心翼翼地说:“三爷放心,连聂公公在内,全部处死。铁头蚊跑到抱犊崮,我派人去杀他了。”
弘时那颗悬得高高的心,这才安定了下来。他拿出太监秦狗儿送来的消息,将皇上和朱轼、鄂尔泰的谈话说了,并请教对策。旷师爷笑了:“三爷,上次学生让您赏这给秦狗儿三百两银子,您还觉得心疼。就这封信,您说它值不值一万?”
“我哪能那样小气?皇上宫规严厉,太监结交王公大臣的格杀无论!我是怕他万一说走了嘴,那可就要弄巧成拙了。老四他就不搞这一套,可他的消息却比我灵,也真邪性了。”
“三爷,您和四爷不一样啊!他早先就在先帝身边,又主持了这么多年的韵松轩,巴结他的人多了。里头随便一句话,他就什么都知道了,哪还用得着往外掏银子买消息?”
弘时不想多说弘历的事,却目光幽幽地看着旷师爷说:“这次,李绂就要倒大霉了!这件事还牵连着八叔等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其实,李绂和八叔根本不是一路人,而且他的人品文章比田文镜高上十倍,太可惜了!”
旷师爷说:“真正倒霉的还是八爷,因为皇上最怕也最恨的就是朋党。八爷没有失势的时候,遍交朝中文武,这些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读书人。所以,表面上看,他们的头脑人物都被圈禁了,可这个‘党’依然还在。不知三爷注意到没有,那次闹‘八王议政’乱子时,从头到尾,没有一言是针对八爷的,全是在拿着田文镜作法。在皇上的眼睛里,谁攻击田文镜,谁就是不满新政。所以,明面上皇上是在护着田文镜,实际上是在护着皇上自己。您是了解皇上性子的,他老人家见了块石头还想踢三脚呢,怎么能容得这么多臣子和他离心离德?连他身上的病,也是由此而起的。”
“这可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应当怎样处置呢?”
“说来也很简单,不过就是两句话:一,狠打死老虎决不手软;二,坐定韵松轩拼命办差。您整治了‘八爷党’,就为皇上出了气,也顺应了皇上敌汽之情;而拼命做事,又迎合了他孜孜求治之心。至于四爷和五爷,礼尊之,诚布之,情爱之,心防之。反正大家都是皇子,比一比,看一看,看谁的孝心重,能耐大!”
弘时想了半天才又说:“我和弘历不能比呀,他现在又主管了天下钱粮和兵部的事,他……”
旷师爷一笑说:“三爷,您想得对。可是,您再想想,当年深得人望的八爷败了,而冷面冷心的‘办差阿哥’却夺得了天下。这里面的道理,您可以找出千条万条,可当时雍亲王始终处在机枢重地,则是最重要的一条。这与您眼前的处境,不是一样的吗?”
弘时兴奋地大叫一声:“来人!给爷备轿。告诉账房上,西街口的那片房子,我赠给旷师爷了,让他们拨二十个家人过去侍候。”说完,他不等旷师爷辞谢,便出门上轿走了。
弘时本来是要赶往畅春园的,可走到半路又忽然想起,有好长时间没有去看十三叔了,他老人家在父皇面前,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啊!他在轿里喊了一声:“停轿,转到清梵寺去!”
轿夫们“噢”地答应一声,便调转了轿头。这里离畅春园本就不远,不一刻功夫就来到了。但因为十三爷是住在寺里静养的,所以,他这个小院子里,就只有太监和宫女,而没有闲杂人等。弘时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一挑门帘就进了房内。他上前一步,对着躺在病榻上的允祥叩头说:“十三叔,侄儿给您老请安来了。”
允祥的儿子弘皎也在一旁说:“父王,弘时三哥看您来了。”
允祥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弘时说:“哦,是你来了。难为你这么大热的天还想着来看我,快,起来坐着吧。皇上就要回来了吗?我听方先生说了。可惜的是,这一次我可真帮不上他的忙了。”说完,他轻轻地咳了一声,就又闭上了眼睛。
弘时面对这位叔王,真是百感交集呀。曾几何时,他还是朝野人人称赞的‘侠王’,谁能想到现在却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了呢?他对弘皎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去请贾神仙来看看的吗?你怎么还不去?”
“三哥,你今天来得正巧,贾神仙马上就到。”
他们这儿正说话,却听病中的允祥突然说:“来了,来了,他没有食言,真的是来了。”
此时就听外头一个太监说:“神仙爷,请您这边走。”说话间,那位贾士芳已经进到屋内。他还是以前的那身衣服,也还是那个打扮,但大热的天,他从外边进来时,脸上却是滴汗全无。只见他俯身走向允祥轻声说道:“十三爷,贫道稽首了。您的病其实是不相干的,这会儿已经好了些了,是吗?”
“是,我好像晕得不那么厉害了,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不是似乎,其实是您心明了,自然也就眼亮了。您的胃气不展,饮食有亏呀!想不想吃点东西,比如说桂花糕什么的?”
“桂花糕?”允祥眼前一亮,竟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啊,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它?快,给我拿桂花糕来,你们快着点不行吗?”
弘皎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在过去的三天中,父王只是喝过两小碗粳米粥,可现在竟闹着要吃桂花糕!站在一旁的贾士芳含着微笑,看着允祥连吃了两块桂花糕,又要过一杯水去、竟然也是一饮而尽。吃罢,喝完,允祥微笑着对贾士芳说:“谢谢你,总有两年没有这样畅快地吃东西了,你是怎么捣的鬼,也没见你烧符念咒呀?”
“十三爷,《道藏》三十六部,共有一百八十六万六千七百八十卷。万道通幽,怎么能以一格拘之?那种故作姿态,装神弄鬼之辈,不过是入了道家的下乘罢了。十三爷您如此精明的人,也被他们哄弄了。哎,你想不想起来活动一下?”
“想,怎么能不想呢?”
“能不能做到呢?”贾士芳又问。
“恐怕不能。”
“您能的,一定能的。人人都会走路,怎么英雄一辈子的十三爷却不会走了呢?来,下地来吧,您能走的。”
一百一十六回 逞淫威千人大起解 怀深仇恶语对情人
随着贾士芳的鼓励,允祥真地试着下了地,而且稳稳地站住了:“我起来了!”允祥惊喜地大叫着。他又试着向前走了两步,竟然脚步平稳如常。他高兴地笑着,喊着:“哈哈哈哈……我又能走路了,我又能为皇上办事了……”房中的人,全都惊呆了。弘皎翻身跪倒,冲着贾道士一个劲儿地叩头。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在一旁看呆了的弘时上前一步说:“贾仙长,皇阿玛也是有病在身,您能不能去瞧瞧呢?”
贾士芳没有作法,也没有请神,就把沉疴在身的十三爷救活了。在场的人无不惊奇,连弘时也看呆了。他当场就提出,要让这位道长去给雍正皇帝看看病。贾士芳却说:“世上的一切,都讲究缘分。皇上的病如果能治好,他自然会召我进宫的。但他要是压根就信不过我,我就是去了也还是束手无策。”他回头又对十三爷说,“请爷注意,贫道乃闲云野鹤之人,我从来是不愿受一点儿约束的。我劝十三爷也消散一些,比如,你想吃药就吃两副,不想吃也可以完全不吃;想走动,就出去走一会儿,不想动你就歇着;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一些,根本用不着忌口。这也忌,那也忌,都是庸医们的胡说八道。好了,您大安了,贫道也该告辞了。”说着就走出了房门。
贾士芳离开清梵寺时,弘时一直在他身边跟着。这时他掏出身上戴着的金表看了看时辰,随即就送到贾士芳面前说:“回头怡亲王这里必定有重礼谢你的,我却无物可赠。只有这块金表,是个稀罕的物件。捐给你,好吗?”
贾士芳一笑说道:“多谢三爷了。不过我们出家人最是懒散,这东西对我没用。三爷,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过是想让我给你推推造命。其实,君王公侯命系于天,谁又能动他分毫呢?只要你敬天守命,即使有所克制又有何妨?眼下郡王正在熏灼之时,因时导势,祺祥自在。”说罢,便飘然而去了。
弘时听他这话说的不着边际,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的含义,便也只好以一笑付之。他进了畅春园,一眼就看见这里有许多臣子部在敬候着他。他向众人略微看了一下便说:“叫顺天府尹汤敬吾进来。”
汤敬吾还没有说上话,上书房就派人抱来了一大摞文书说:“三爷,卑职是从露华楼来的。这上面的折子,张相和方先生都看过了,连同方先生作的摘要,都夹在里面,是要用加急报到皇上行在的。上头划了圈儿的,都是要紧的奏议。张中堂还特别关照三爷,请留心看一下保定胡什礼的折子。”
“哦,你放在这儿吧。”回头对汤敬吾说:“老汤,你先坐,我看看折子。”他拿起这些折子一看,除了外省申报灾荒的之外,几乎全是在议论着田李之争。那上面方先生的批语是:“实心玉事者自有公论,党援私结之风断不可长。”他正在看着,那个从上书房来的章京又说:“禀三爷,废太子允礽病危,张相和方先生已经约了宝亲王一齐去探视了。”
弘时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妒忌之意。他们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是不是有意地要瞒着我?他烦恼地一挥手说:“你去吧。”可刚回头又见图里琛走了进来,一见面就抢先说:“天气入暑了,军用的凉药还没有发下来,连夏装也不够。有的营里已经传上了病,而军士们却都在骂娘。还有人因上街买药,互相打起架来的。我已经处置过了,但该发的东西还是要发的。请三爷发个话,奴才就好办事了。”
弘时说:“这件事,我马上就叫户部办理。你别忙着走,我还有一件差使要让你来办。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囚拘,一向是由你们来管的。他们犯的是抄家罪,可还带着家眷,用着太监和奴才,这未免有点太舒服了吧。有的太监,比如何柱儿他们几个有头脸的,还常常在外头传说些宫闱秘闻,招惹是非。就按他们现在的罪过,也不宜留在京师了。这件事你们要马上办好,不能再拖延了。”
图里琛是个细心人。他知道,这三个府里的太监除了已经走过的外,现在还留在京城的就有一千多人,要加上他们的家人,就更多了。他问道,“三爷,奴才斗胆问一下,此事请过圣旨没有?宝亲王在韵松轩时曾经说过:凡与阿其那等人有关的大小事情,都要请了旨意才能办理的。”
弘时不高兴了:“这是处置他们的家奴嘛!我又没说让你们动阿其那的一根汗毛,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吗?这件事,明天一早就办。我给你写个手令,出了事,我担着!”
图里琛一听这话就知道了,弘时并没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他心里犯嘀咕:把允禩他们几家的奴才全都撵出京城,像这样的大发解,弘时不请圣旨就办了,这位三爷可真够大胆的。想了一下他说:“三爷吩咐,奴才当然应该遵从。可这事太大了,是不是应当请旨后再办……”
弘时一听这话就炸了:“我现在还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就这样干等着吗?你是九门提督,也有直奏之权嘛。你要想请旨,我不拦着你。这事就交给你和汤敬吾了,你们看着办,我也不想再说一遍了。”
图里琛挨了训斥,只好同着汤敬吾一齐出来。他赌气地说:“有他担着,咱们怕的什么?就给他办!”
胡什礼的折子里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他说:李绂曾经筵请过他,说“塞恩黑罪不容诛,做臣子的不能叫皇上为难。你老兄管着这件事,何不一了百了呢”?弘时心里一动:哦,李绂要杀掉九叔,可又不想沾上血迹。这事你想得也太美了,在我这里就说不过去!
次日一早,弘时的令旨就传到了允禩等人的府第。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全被震动了。这三家的太监、家奴连同他们各家的眷属加在一起,足足有三四千人啊!一句话,就限时限刻全部递解出京,这可真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起解!要加上押送的兵士,少说也有五千多人。这些人被迫离开京城,一家大小,哭的,闹的,骂的,却又被身后的无情棒催着,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连京城的百姓看了这场面,竟也有陪着掉眼泪的。
可是,官场里却和百姓们不同,他们是在细心品味和猜测:嗯,这主意一定出自皇上,他就要加重对允禩等人处分了。于是便纷纷上书,弹劾允禩等人。也有人列举了自古以来大义灭亲的例子,建议说:对这些罪大恶极的人,绝不能宽纵。这些奏折在几天之内,就从几十份,迅速增加到了上千份。张廷玉和方苞两人,突然看到这么多的奏章,又说的全是同一件事,他们俩可坐不住了。方苞来到张廷玉办事的露华楼上,笑着说:“大王之风一夜,云树骤起波澜啊!我刚才问了一下园子里的太监才知道,这是韵松轩那边下的命令。这场风的‘青萍之未’,也就在他那里。”
张廷玉不出声地望着窗外,过了好久才冷冷地说了一句:“三爷真是好大的魄力呀!”他正要往下说,就看见诚亲王允祉已经走了上来,他一坐下就说:“唉,真是可气,京城被弘时这小子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刚才我进园子时,正好碰上了老八的福晋。她仗着娘家的势力,要到你们这里来哭闹,怎么也劝不住。最后,还是我答应从我府里拨去二十名太监侍老八他们,这才算把她打发走了。”
方苞和张廷玉二人,处在皇室角逐之中,此时说什么都可能获罪,也只好相对无言。过了好久才听允祉说:“皇上口銮的上谕已经到了,是先送进上书房的,老十六转给了我。我在上书房顺便查了查上书房和军机处的档案,皇上对发解这三个府的人并没有旨意,弘历也不知道。弘时这样做事,是不是太孟浪了一些呢?”
方苞和张廷玉还是不肯说话。弘时做事孟浪,这是不言自喻的,但谁能担保他不是奉了皇上密旨呢?眼见得一夜之间,风向大变。朝野上下,群起而攻“八爷党”。他们知道,即令是弘时把事情办错了,皇上也绝不会替允禩说话的。皇族夺嫡遗风和朝廷上政见之争,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况且还有人在袒护田文镜,攻评李绂。谁还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呢?
允祉看着这种情形,真是想哭都哭不出声来。他冷冷地说:“皇上定于六月初七辰时到京,你们告知礼部,让他们准备接驾的事吧。我现在就去向弘时传旨,顺便也告诉大家一声:弘历将要主管户部和兵部的事,凡有关这两个部的事情,你们可以直接转到弘历办事的会琴轩去。”
张廷玉问:“那么其余的折子,怎么呈转呢?”
“仍旧转到韵松轩去。”允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偌大的露华楼上,就只剩下方苞和张廷玉二人。他们俩一个是宦海老相国,一个则是帝室里的首席文案,又都是胸中城府和文章包罗万象、老辣深沉到了极处的人。但此时此地,他们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突然说:“廷玉,那个号称‘孙大炮’的孙嘉淦就要回京来了,而且晋封了‘都御使’。他可是个敢言之臣哪!”
“那也要看看再说。有一种人,当小官时敢说敢为,但一旦当上了大官,可就又是一副嘴脸了。”
“不不不,孙嘉淦大概不是那种人。他上次出京时,我去送他。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方先生,请您记住我现在说的话:我是身负大罪,又逃脱了天罗地网的人。我为父报仇已经尽了孝,如今要为君分忧,当个忠臣了。忠臣也有个不好处,常常会让皇上误会。将来我如果死于刀下,请把我这话原原本本地奏明给皇上,我死也可以瞑目了’。从他的这话看,他还不至于是那种见风就倒的人。”
张廷玉思忖着说:“弘时这位爷不好侍候啊!我们身边,也真得有孙嘉淦这样的人,就因为他敢说真话。”
方苞没有答话,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皇上在去奉天之前曾经交代过,‘弘历虽不在京,但你们还要和从前一样,他的旨令都应该一体照办’。可皇上言犹在耳,就又任命弘时当了日常朝政的总管,而弘历又只管着户、兵两部。是弘历失宠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呢?他的目光一移,突然看到了张廷玉案头上放着一个“虎符”,那是刚刚铸好了要赐给岳钟麒的。啊!皇上在承德接见了蒙古王公,又委岳钟麒以重任,莫非他已经在想着兴兵讨伐阿拉布坦了吗?假如真是这样,弘历身兼户部和兵部两项差使,征调天下钱粮,布署武官将弃,那不还是天字第一号的重差吗?!
这时,就听张廷玉说:“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办差不怕,吃苦更不怕,最怕的就是上边没有主见,怕的是天下多变啊!”
方苞已经想通了,他说:“不怕!你瞧着吧.皇上不是个轻易就会变心的主儿!”
方苞看得很准,雍正皇帝确实是说话算话的。皇上回到北京的第三天,乔引娣就由高无庸领着来到了允禵府里。因为皇上对允禵还没有什么处分,只是让他在家闭门恩过。但这“闭门”二字的含义,却是要他断绝和一切人的来往。引娣出宫之前,雍正还专门对她说:“你去他那里看看吧。他是犯了国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党。如今朝廷上下,都正在上折子议他们的罪。你若真是爱他,就劝他安分向善。苦海虽然无涯,但只要他肯改过,就还有兄弟相和重归干好的那一天。但他若是执迷不悟,硬要对抗到底,那朕也不能因私而废公!”说这话时,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引娣,那种爱怜、惋惜,那种带着深深期盼的沮丧,使引娣心里好一阵难过。她自己突然惊异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是用敷衍和应付的心情来对待这个年纪几乎比她大了一倍的皇帝了。
十四爷府还是原先的老样子,他们来的时候,允禵正坐在池清边上钓鱼。高无庸知道十四爷的脾气,不敢用“接旨”的那一套老规矩,生怕惹翻了这个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十四爷。他向前走了一步,轻声地说:“十四爷,奴才高无庸给您老请安来了。”
允禵回头只膘了他一眼,便问:“什么事?”
“奴才奉了万岁的旨意,瞧瞧爷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没有……”
“唔。”
“奴才听万岁爷说,他刚刚在奉天见到了外祖公乌雅老王爷。老人家身子康健,几位舅老爷和姨妈们也都很好,他们也都让给您带好来呢!”
“唔。”
“如今京城里出了很多事,隆科多昨天刚回到京里就被圈禁了。还有不少官员都上表请求处置八爷九爷十爷和……”
“唔。”十四爷还是不说话。
高无庸说:“万岁的意思,是想让十四爷您挪个地方,住到咸安宫里去。万岁说:咸安咸安,大家平安……”
允禵“唰”地把鱼杆扔进水里,站起身来正要发作,却突然看见了躲在高无庸身后的乔引娣。他一下子就愣在那里,脸色也变得苍白了。
这两个曾经相依为命的苦人,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情形下又重新相遇。他们的心里,既有着说不出来的思念,又有道不明的疑虑。引娣早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冲上前去,跪在十四爷面前,只叫了一声:“十四爷……”,后面的话便全被哽咽住了……
允禵瞟了一眼引娣,却立刻又转向了高无庸,严厉地问:“你说的那个八爷,大概就是阿其那吧?他如今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呢?他已是圈禁待死的人了,雍正还不肯放过他吗?”
高无庸吓坏了,他一眼看见允禵还光着脚站着,连忙跑上去跪在允禵身边,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鞋子。这才又说:“爷知道,奴才是个什么东西,能知道多少事情呢?不过奴才听主子说,您和八爷他们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就不会让您搬到咸安宫去住了“嗬!真新鲜,我和老八他们还不一样?他大概是想着我和他还是一个娘的缘故吧。你传话给你们的皇上,除死无大事!瞧我这身板,比在前线打仗时还结实。我吃得饱,养得壮,就等着上西市了!你还可以告诉他,别那么小气,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一样。留下我自己,他难道就不怕我翻墙跑了,到外头啸聚山林扯旗造反吗?”
一百一十七回 重结辫引娣痛别离 疗圣疾金殿祈雨来
高无庸吓得一声也不敢再说了,就在这时,乔引娣来到允禵面前,哭着说了一声:“我的爷,可真让您受苦了……”允禵的心里直如翻江倒海一般。刹时间,山神庙风雪相遇。贝勒府拥膝操琴,马陵峪凄风苦雨中的生离死别,都一一重现在眼前。面前的这个女子,从前曾给过自己多少温存和安慰呀!在多少烦闷之夜里,她总是一声不响地陪坐在自己的身边,或在灯下挑针刺绣,或在园中对月吟诗。而如今,她却被生生夺走,侍候了自己的政敌!他觉得自己心头有一股酸溜溜地味道,便讥讽地一笑说:“啊!这难道就是昔日的乔姑娘吗?瞧你,竟然出落得这么漂亮,这么俊俏了。真该给你贺喜呀!哎?你怎么还穿着这样的衣服?哎呀呀,这雍正也太小家子气了,难道就不能给你一个封号吗?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嫂夫人’呢?”
十四爷允禵的冷嘲热讽,引娣根本就没有听出来,她早已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皇上只肯给她一个时辰,她要和十四爷说的,又有多少话呀!此刻,她望着允禵的面孔说:“十四爷,奴婢瞧着您还是从前那样……您要想开一点,皇上也许不像您想的那么坏……”
“嗬!真是有了长进,也有了出息了。看来,你活得还满得意的嘛!雍正封给你了什么名号?是贵妃,是娘娘,还是别的什么?起码也得给你一个嫔御什么的吧?”
乔引娣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允禵,她轻轻地,也是颤声地说道:“十四爷您……您信不过我吗?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乔引娣,我也从没有做过一点儿对不起您的事!”
“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
“我叫你盯着我的眼睛,不许回避!”
引娣抬起头来,注目凝望着曾给过她无限情爱的十四爷。她的眼睛里,有诧异,有爱恋,有痛苦,也有忧伤,还有纯真和勇气。但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与羞涩。两个同命运,又不同遭遇的人,就这样互相看着,看着。突然,允禵低下了头,发出一阵像受伤的野狼般的嚎笑:“你,你这个贱人!我早已把你忘掉了,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既然你对我有情,当时为什么不能为我殉节?你呀……”
几个守候在门外的太监听见这喊声,连忙赶了过来。可是,他们刚一露面,就马上又缩了回去。乔引娣听任泪水夺眶而出,却紧紧地依偎在允禵身边说:“十四爷,我实在是想你,这才请求皇上让我看你来的。我没有死,也不甘心就那样自己寻了短见。皇上待我很好,他没有欺负我,我自己也觉得还有脸面,也有指望能够再见您一面……”
允禵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湖水说:“指望?我还有什么指望?我原先就不该生下来,更不该生在这帝王之家!”
引娣惨笑着跪在允禵身边说道:“爷,您就不能忍着点儿、耐着点儿性子吗?爷一定能跳出这囚坑,这牢笼的。等您的灾星退了,您不还是人上之人吗?”她简单地说了自己在宫里的情形后又说,“听说八爷的奴才们还在外边嚼舌头,朝廷下旨把他们全都发到边疆去了。万岁说,这样做是为了天下安宁。谁如果真要把他逼急了,他也就只好担上这杀弟的恶名了。十四爷,他是说得出,也能办得到的呀。爷和八爷他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您何苦要跟着他们背黑锅呢?您就不能听一听您的引娣的话吗?”
允禵所以要这样和雍正死死地顶着,说到底,也只是为了一口气。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明白,八哥表面上对他很好,心里头却时时都在提防着自己。那里头的弯弯绕,也并不比雍正少。自己单枪匹马的,为他们卖的什么命呢?想到这里,他那一腔热血,全都化成了冰水。他心灰意懒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吧,我认了!”
“爷能这样想,也是爷的福气就要到了。”引娣猛然抬头,看见高无庸已向这边走来,她心里一阵酸楚,哽咽着说:“爷,您的发辫松了,让奴婢再服侍您一次吧……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她口中说着,手下已经把允禵的发辫打开,细心地梳拢了,又打好了辫子。然后,把自己头上的一根蝴蝶结解下,亲手挽在了允禵的辫子上,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高无庸看得呆住了。他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慢慢地走上前来,向着允禵施了一礼说:“十四爷,时辰不早了,奴才要领引娣姑娘回去了。”
突然,从天上到地下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允禵和乔引娣心里都是微微地一颤,引娣向她敬爱的十四爷福了两福说道:“十四爷,您好好保重自己吧。奴婢……我要回去了……”
“还能再来看看我吗?”
“爷等着吧,只要奴婢还活着……”
允禵突然转过脸去,命令似地说:“走走走,快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乔引娣回到畅春园时,一个小宫女春燕告诉她说,皇上正在梵华楼赐筵,与筵的是一个什么大将军。她又说:“在畅春园门口,还有一个山西人在打听你。这人大约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说他姓高,和你是同乡。你知道,私自会见宫外的人,是犯着宫禁的。守门的张五哥是个好心人,给了他十五两银子让他走了。”
引娣想了又想,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来也没有个性高的亲戚呀。可是,那宫女的话,却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从离开家乡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开始时,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自己的娘老子。可后来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卷进了皇上和十四爷的感情纠葛之中,从此竟连家也都忘记了。此刻,娘的面容好像就在眼前晃动,引娣的心像被针刺着了一般,面孔也变得十分苍白。这个自己从不认识的姓高的,究竟是谁?他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从远处走过来几个人,像是十三爷和方先生,他俩后边还跟着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引娣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便对那小宫女春燕说:“我头晕得很,就在里头歇一会儿。万岁要是问着,你替我禀告一声好了。”说罢,就回到自己的住处。她躺在床上,却又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之下,更是越想越苦。泪水潸潸流下,满枕头全都打湿了。
那个小宫女说的“大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征西大将军岳钟麒。十三爷来到这里时,他已用过了皇上御赐的膳食,在和皇上等人一齐说话了。允祥照规矩给皇上行了大礼,皇上却高兴他说:“十三弟,多时不见你这样精神了,朕心里着实安定了不少。朕也早就说过,你进来见朕是不准行大礼的,你怎么不听呢?快,都坐下来吧。”
允祥走上前去,拍着岳钟麒的肩头说:“钟麒大将军,你怎么活得这样结实?我小的时候见你时,你就是这个模样,现在竟然一点儿都没变,难道你是吃了长生不老的药吗?”
岳钟麒笑容可掬地说:“十三爷,您取笑了,奴才怎能不老呢?奴才在外头一直惦记着您,听人说,您病得很重。现在当面看起来,竟是一点也不相干!只是面容稍稍有些清减而已。十三爷,您还得好好保重啊!”
雍正的心情今天特别地好,他高兴地说:“平常日子里,说要开个御前会议,连人都凑不齐。今天可真好,所有该到的人全都来了,朕心里实在是满意。岳钟麒刚才说,去年四川稻子大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还说,圣祖爷亲自培育的‘一穗传’双季稻,也比平常年景多收了两成。他如今是兵精粮足,厉兵秣马,单等朕一声令下,就要挥师西进了。朕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能不兴奋吗?”
岳钟麒的脸上泛着红光,他底气十足地说:“四川的存粮足够一年的军用。奴才身受两世国恩,不敢不用心练兵。到秋天新粮下来时,奴才再请万岁从李卫那里调拨一百万石粮,就可移兵西宁,待来春草肥时击鼓西进。策零阿拉布坦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挡不住我天兵讨伐的。”
雍正笑着打断了岳钟麒的话说:“今天咱们不议军事。朕怎么也想不到,十三弟竟然康复得这样快。十三弟,这位想必就是你说的贾先生了?”
贾士芳进来时,是随着大家一道被皇上“赐座”的。现在听皇上问到自己头上,连忙跪下叩头说:“道士草野黄冠,圣化治道之余流而已。不敢谬承‘先生’之尊号,皇上过誉了。”
雍正却不冷不热地一笑说:“只要有真本领,就称做先生又有何妨呢?请问你的道号怎么称呼?”
“贫道道号紫微真人。”
“啊,好大的名字!”
贾士芳连连叩头说:“贫道自生人世就命犯华盖,父母有缘得遇异人,才得以《易经》演先天之数点化。我若不从道,则将克尽全家七口,自己也将沧为饿殍。如著舍身三清,则为紫微星前的执拂清风使者。所以贫道从三岁时起,就斩断人间尘缘,上了江西龙虎山,师父又替我取名叫‘紫微’。贫道虽有些小术小道,其实盛名难符,常自愧作,畏命而敬数。所以,这道号是从来也不肯对外人讲的。”
“哦,原来如此。那个替你推造命的人是谁呢?”
贾士芳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山响,却始终不说一句话。雍正知道他这是不愿意说出来,就叹了一口气说:“既不能明言,也就罢了。你很有些本领,也治好过不少人的病。怡亲王和李卫的咳喘都经你治得大有起色,他们也都夸你是位有道之人哪!”
“啊,那是怡亲王和李大人自身的造化,又托了皇上的福份,贫道不敢贪天之功。”
岳钟麒早就想走了。他是因为吃了皇上赐的御筵,才跟着进来谢恩的,怎么能在这里听道士这天南地北的胡扯呢?这时,见皇上有了话缝,便连忙起身说:“回皇上,奴才营里还有点小事要办,六部里也要去走动走动。主子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要告退了。”
雍正笑笑说:“好,你去吧,我们不能耽误了你的军机重务。有些事情,不一定非找朕来说,宝亲王就能够作主。就是你们的见地不一,也可以商量着办嘛。你下去吧。”
雍正突然换了一副脸色,对着那贾道长说:“不过,你说得虽然动听,朕却不能全然相信。既然朕是真命天子,又洪福齐天,可为什么常年身热不退,困倦难支,而且下颏上常出疙瘩而又久治不愈呢?廷玉,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张廷玉决绝地说:“回圣上,老臣压根就不信!”
贾士芳却磕着头说:“万岁,贫道初觐天颜,胆气不壮。皇上若能赐酒一杯,则贫道即可立解皇上的病痛。”
雍正吩咐一声:“高无庸,叫引娣端一杯酒来给他壮胆!”
乔引娣原先在房内坐卧不宁,又听说来了个法术无边的道士,便也想跟着看看稀罕。此时她听到传喊,连忙从里屋出来,端了一小杯御酒,送到道士面前。贾士芳定睛看了她一眼,才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又定神看了一下殿中诸臣才说:“皇上,请恕贫道直言。这紫禁城和雍和宫中,都有一些戾气,久久不散,像是有不得血食的冤鬼作祟。戾气冲犯帝星,自然就对龙体有碍。皇上如能以祭奠血食发送了它们,您的元气不受损害,就会很快康复的。”
雍正死死地盯着贾士芳问:“什么怨气、戾气的,你说得详细些。谁错杀了人?杀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贫道术数有限,天眼法术也同样有限,不能说得太详细了。但皇上在紫禁城不如在畅春园安宁,在畅春园又不如承德,而承德则又不如奉天。若是如此,贫道就说的不假。”
雍正低头头想了想,还确实不错。张廷玉却在一旁笑了起来:“皇上,这大内和紫禁城,早就住过十几代皇帝了。要说这里没有冤杀过人,岂不是笑话?”
方苞也笑着说:“道长,你说的什么‘戾气’,大概就是所谓的‘阴气’吧?几百年的古屋老殿,还能没有一点儿阴气?”
贾士芳知道,要想让这里人全都服了自己,不显点真本领是不行的。便说:“二位老大人说得极对。在下请问,皇上颏下那小疙瘩现在如何?贫道想为您施治,不知可行吗?”
“这次起了有五六天了,每天都要热敷,再有十多天就平稳了。你若能治,就试试看吧。”
贾士芳不再说话,却低下头去默默地念了几句咒语。他回过头来对张廷玉和方苞说道:“张相爷和方老先生都是识穷天下的一代大儒,难道不知大道之渊深,并不在口舌之间吗?方老左臂上有一个骨刺,每隔半个来月,就疼得不能举臂,这可是真的吗?”
方苞惊得睁大了眼睛:“对对对,确实如此。”
“贫道再问一下张相爷,您的长公子骑马时不幸摔伤,以致右腿行动不良,这事有吗?”
张廷玉一笑说:“这件事谁都知道,说它何用?”
“不不不,您现在回家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行走如常了?”
这一下惊得满殿的人都瞪目结舌。雍正下旨说:“高无庸,你派人骑了快马去看看,贾道长说得可对。”
贾士芳冷冷地说:“这是张相处置家务不当所致,请您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不仁不慈之处?”
一言出口,张廷玉说不出活来了。他的二儿子张梅清,不就是因为和一个青楼歌妓要好,才被他打死的吗?想不到这个贾士芳竟一语捅到了他心中最疼处,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张廷玉还在思索,就听贾士芳又说:“皇上,请您摸摸自己的下额,也请方老摸摸您的骨刺,看看有什么变化没有?”
雍正和方苞正看得有趣,此时一摸自己的患处,竟然平滑滋润,连一点儿病痛都没有了!雍正惊得霍然起身,在地下走了几步,觉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的心静气闲。他大声说道:“贾道长,你真是神仙,神仙哪!哎,方先生的病又是怎么得的呢?”
一百一十八回 废太子归去乘銮驾 雍正帝含怒斥佞臣
贾士芳叹了一口气说:“唉,方老乃是一代文星,他如果在家里著书立说,谁能给他罪受?可是,如今他身陷是非之中,坠入了尘俗纷争,他的机算阴谋遭了鬼神之忌。只是先生立足正直,所以才免了大祸,小示惩戒而已。”方苞一想:对呀,我要是不到京城来,哪用得着管这些朝政以及皇家的是非呢?雍正却突然想到要再试一试他,便说:“刚才道长所为,说起来都是些小术小道。三清大道的宗旨就是济世救人。如今天下大旱,你既有通天彻地之能,何不求来甘霖,以济众生?若能如此,上天必记下你的功德。”
贾士芳却愣怔着说:“皇上一念之仁已经上达九天,下及三泉,何必让贫道再来乞雨?”
一言未了,外面明朗的天空中,突然飘过一片乌云。只见它迅速扩大,盖过了金殿宫闷,沉重地压在了人们的头上。又听隐雷滚滚,天光闪烁,一场倾盆大雨就要降临了!
殿外聚着的太监们一声惊呼:“雨来了,雨来了!这雨的势头可真猛啊!”
雍正笑对贾道长说:“你真了不起。高无庸!”
“奴才在!”
“礼送贾道长回观,派两个太监跟着真人在那里侍候。”
“扎!”
贾士芳去了,此时,漫天的密密浓云,轰隆隆雷电炸响,凉风习习中,暴雨倾盆,殿字中已经变得黄昏一样的晦暗。望着外面的淙淙大雨,朱轼上前一步说:“皇上,据臣细心观察,这贾道士乃是一个妖人。他绝非善类,皇上万不可重用!”
听他竟然说出这话来,殿内众人都是一惊。朱轼却从容安详他说:“皇上笃信佛教已是不该,如今又信了黄冠,更是不妥。这些微末小术前朝早就有了,只因其不是治国安民之道,所以圣人才弃之不论的。”
他的话刚刚落音,允祥就接口说道:“朱师傅之言虽然有理,但他不能重用,却也不能不用。他现在既然能为皇上治病,又何尝不是上天要他来辅佐圣朝的呢?”
朱轼沉静地说:“十三爷说得是。臣的意思是,既要用他,又不能信用。朝廷上下更要加强警惕和防范。”
张廷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臣在侍从先帝时,圣祖爷也曾训示过这种事情。先贤伍次友老先生就曾劝谏过圣祖,他说:天设儒释道三家,而以儒家为正统。儒,如同五谷可以养人;释道,则如药石,能够以小术辅佐治道。至于天下各处的符令通神之辈,却又是等而下之了。像贾士芳之流,皇上若把他们看作是徘优太监、阿猫阿狗之同类,也就没有大害了。”
雍正失神地看着外面的大雨在沉吟着。他刚才一心要封贾士芳来主持天下道观的心,已经凉下来了。
鄂尔泰也进前来说:“皇上,奴才以为朱师傅和张相说得都对。说实话,奴才刚才也曾为这道士之能所惊骇。但细心想了一下,还是觉得有许多可虑之处。此人参透了天机,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给的就一定还能取走。他既能治病,难道就不能致人生病吗?请皇上千万留意。”
方苞听了大家的议论却笑了:“医家所谓牛溲马溺、败鼓之皮皆可入药嘛。他既然能替皇上治好病,也就是个有用的人。诸公的话,我也颇有同感,戒备一些也是应当的;但也不要疑虑太重,杯弓蛇影的反而吓了自己。把他安置在长春宫原来丘处机炼气的那个宫院里养着,用到他时,就传他进来;用不着他,就让他自己在那里修炼。我们与他相安无事,岂不更好一些?”
雍正听了这活,心情才平定了下来,笑着说:“就依着方先生说的办吧。权当是养活一个御医,又有何不可呢?”他说着话问,一转脸看见引娣站在那里直发呆,便问:“引娣,你在想什么呢?”
引娣一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大人们的话奴婢也听不太懂。贾神仙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用处呢?天下这么大,哪里有了灾害,就叫他上哪里求神。保住了年年丰收,省了大人们多少心思呢?”
雍正笑了:“照你这说法,只要念几句咒语,就能够天下太平,四海丰稔了。那皇天为什么还要降生下这天子君臣,又何必让这些文官武将们,都赖在朕这里吃闲饭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雍正却回过头来说,“不说这个贾士芳了。有几道诏谕立刻就要发出去,趁你们都在这里,就先议它一下。让弘时先说说,大家可以共同参酌。”
弘时和弘历都站在雍正皇上的身后。因为从康熙皇帝在世时起,就传下了这条规矩:在皇上与大臣们说话时,皇子阿哥不奉旨意,是不能插言的。所以,刚才别看贾士芳在这里闹得人人心迷意乱,可是,他们俩却都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听见皇上叫弘时说话,他才站了出来,先向父皇行了礼才说:“我要说的是关于阿其那等人的事。六部和外省的议论,大都已经报了上来。阿其那是结党乱政图谋不轨的二十八大罪;隆科多则有大不敬罪五条——私藏玉碟、自比诸葛亮和将圣祖赐字贴在书房等,另外还有欺罔罪、淆乱朝政罪、奸党罪、不法罪、贪婪罪,共计四十一大罪。这些都已全部汇总,处分的决议不宜拖得太久了。”
他刚说完,雍正就笑着说:“弘时这话说得不清楚,他们也根本不是一回子事。阿其那做的是皇帝梦,而隆科多则做的是权相梦。你们看怎么处置才好?弘时,你先说说自己的主张吧。”
弘时说:“儿臣以为,王法无亲。既然已经交部议处,就应该按大清律办事。阿其那和塞思黑以及允礻我应该处以凌迟;隆科多本应腰斩,但此刑已经废除,可改为绑赴西市明正典刑,但儿子又想,这几个人到底都还是天家骨肉,皇上又仁德布于天地,可否略微缓减一些。阿其那、塞思黑等和隆科多处以斩立决;允禵则令其自尽。这样就既顾全了国法,又顺应了人情。”他声音虽然不高,但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有理、有据也有情。满殿的人听了,都是心中一惊。此时,外面风雨更大,也更增加了这里的诡异阴森之气。一阵狂风吹过,带着雨滴和寒气,穿过殿角,直透殿内,使所有的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弘历站出来说话了:“启奏皇上,这样的处分恐怕是重了一点。阿其那等有心篡位是实,但却没有露出形迹来。再说,从圣祖爷时,他们就是这样干的,也还算有情理可据。儿臣以为,如果穷治这些罪行,满朝的文武大臣,不知要诛连了多少人。所以,儿臣认为是不是可以这样分界一下:圣祖朝时,治他们的结党乱政之罪;而雍正朝时,则治他们不遵从人臣之礼的罪。至于隆科多,不过只是擅权奸妄而已。姑念他在圣祖宾天时护驾有功,高墙圈禁起来,作为人臣结党的一个鉴戒也就行了。可行与否,请父皇和众位大臣们斟酌。”
殿上的群臣一听他们的这些话,谁还能看不出来这哥俩之间的分歧呢?弘时早把这些事全都想好了,八叔那里既然已经得罪死了,也用不着再遮遮掩掩的;隆科多却是一定要处死的,这老东西手里抓着自己的把柄太多,也太重。他只要活一天,弘时就别想得到安宁。所以,弘历的话刚说完,他就抢先说道:“这些人在交部议处之前,都已经软禁了。若无须重处,那么还交部议做什么?现在朝廷上下几乎是万口一辞了,要是再不温不火地放下来,人们将怎样说呢?群臣们会不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虚张声势的恫吓,而皇上说的杜绝结党之风的话岂不是又落了空?四弟,你想过吗?”
弘历却没有被他哥子的威势吓住,他也立即反驳说:“交部议处的本身,也就是一种处分。阿其那的这个‘党’,早已是分崩离析了,它根本就动摇不了朝政!只是他们惨淡经营了这么多年,以私恩和小意儿结交人心,有的人一时还看不透他们的真面目。这一番议罪,也使大家看清了他们。这样教而后诛,留点余地,不是很好吗?”
弘时却立刻翻了脸说:“什么,什么?你敢说这是父皇不教而诛?你好大的胆子呀!孔孟的书,写出来几千年了,难道他们都没有读过?”
雍正冷眼瞧着这哥俩在闹意气,笑了笑说:“朕这是在议政嘛,你们何必这样浮躁?十三弟,你觉得他们俩谁说得更有道理?”
允祥从来都厌恶阿哥们的政争。这次,弘时驱赶几千犯罪家奴的事,他自己就近在咫尺。可弘时竟连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擅自处置了,允祥一直心里不痛快。眼下他又看出,弘时是想再进一步地处置这些人,他可不能不说话了:“刚才说的这几个人,都早已是笼中鸟,落水狗了,处死他们就像拈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看,皇上的意思,不过是让百官议议他们的罪行,也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现一现原形罢了。杀不杀都无所谓,只要有了这一条,也就足够了。”
殿外雷声还在轰鸣着,雍正说话了:“弘时这次留守北京,办得让朕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撵走了阿其那党的几千党羽。不错,这些人虽是无权也无势的家奴,可是,他们的能耐却大得不可估量!他们有的是空闲,也天天都在造谣生事。他们装出一副可怜相来,替他们的主子招摇过市,搅得北京城里没有一天不出乱子,也没有一天不生出新的花样。这还在其次,更可恨的是,某些官员离开了阿其那的这个‘党’,似乎是不能活一样。阿其那虽然改了名字,可照样还是前呼后拥,照样还是在养尊处优。于是,这些个党徒们也就下不了狠心,不能和旧主子分道扬镳。他们还存着侥幸之心,还想着说不定哪天八爷还能卷土重来。所以,这放逐的旨令一下,弹劾的奏章也就铺天盖地的全都递进来了。”
鄂尔泰听着皇上这话中之意,好像对弘时的估量有点儿太高了。便思忖着说:“皇上,臣以为,这些奏章里头,有真也有假。某些人的倒戈一击,不过是趁机转舵,他们的人品实在是不可取的,请圣上明鉴。”
“其实,有时候,假一些也是好的。”雍正看了一眼鄂尔泰说,“比如过去人们常常提到的那句话:‘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府一年的俸禄不过百把两,这十万之数是从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吃的火耗?现在火耗都归公了,最肥的知府缺份,也不过才五千两。他们都纷纷上表说‘感沐皇恩’呀,‘竭心赞同’呀。天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朕是不信的。你一下子就剥掉了他全部收入的九成半,他能够说你好吗?但这层纸还不能捅破,不道破真情,假的便也就成了‘真’的了。一床棉被遮盖着,如此而已。就像夏天,你就是扒光了衣服也还是热得不行。怎么办呢?谁见过光着身子上大街的人?明知道穿上衣服是‘假’,可你还得把它当成真,也不能不穿衣服。因为只有穿上了它,你才是个‘人’。”
雍正这里正在长篇大论地说着,就见高无庸在外边伸着个头。便厉声问道:“什么事?”
“回皇上,二爷……他,他不中用了,但还没有咽气……太医院和侍候他的人全都来了。”
雍正心里格登一下,便说:“让他们都进来回话!”
那个太医冻得嘴唇乌青,磕了头便结结巴巴地说:“前七天头里,我们就报了二爷病危的消息。太医院去了三个医正为他诊脉,昨天夜里他就三焦不聚,脉象也不可扶……”
“你是在显摆能耐,还是在报王子的病情!”雍正厉声斥责着,“快说,他现在到底怎样了?”
那御医吓得机灵了一下,又连忙说:“回禀皇上,王爷现如今已经是到了回光返照之时,最多也只能支撑两个时辰……”
雍正点了点头,又问随同来的太监:“你们爷有什么话?”
“王爷他只是流着泪看着他的世子,没有什么嘱咐的话。他指着柜子上的经书吩咐奴才说:‘我死后,把经书全部献给皇上。皇上是佛爷转世,他一生最爱见的就是经书……’。”
雍正在心里头轻轻地叫了一声:“二哥,你……”他已是泪如雨下了。几十年的恩恩怨怨,风风雨雨,一下子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听着二哥这临终遗言,他更是五内俱焚。乔引娣自入官以来,还从来没见过皇上这样伤心哪。她连忙拧了把热毛巾送了上来。雍正接过揩了一下脸问:“二哥早年的太子銮驾,现在还有吗?”
允祥回答道:“原先都在毓庆宫里封着,年代久了,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了缝。修补一下,大概还能用。”
雍正点头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安慰二哥的心!高无庸,传旨给毓庆宫,立刻启封,并把当年的太子銮驾抬到允礽那里。在他咽气之前,一定让他亲眼看到。传话给允礽,就说朕的旨意,他死后仍用太子之礼发送他。”
“扎!”
雍正断喝一声:“一个时辰内办不下这差使,你的寿限也就到了!”
“扎!”高无庸连滚带爬地跑了。
雍正沉吟了一下又说:“朕思念二哥,本来想自己亲自为他送终的,可是又不愿意让他以臣子之礼来待朕。弘历去也不大合适,因为马上就要说到岳钟麒进军的事了。这样吧,弘时,你替朕跑一趟吧。”
弘时听父皇这话音,似乎有点更看重弘历。但又一转念,这一去就是代天子亲临,身份也并不寒碜。便打了一躬说:“儿臣遵旨。儿臣想说一句:‘请二伯伯静养珍摄,早点用药也不是没有指望的。皇阿玛说,等二伯伯大安了,还要召您去玉泉山上品尝泉水呢’。儿臣觉得这样说,更能安慰二伯临终时的心。”
雍正脸上泛出了笑容:“嗯,很好。你去后,就守在他的身边,如果有什么临终遗言,就带回来是了。”
弘时答应着,在殿口披上油衣,匆匆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雍正不再说话,他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揪着似的,好像在这一刻间就苍老了许多。张廷玉在一旁说:“皇上,老臣以为,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昔日允礽为太子时,昏庸无能,不忠不孝,先帝曾两立两废,仁至义尽而无以复加。皇上您全孝全悌,为臣子时,竭忠尽智以辅佐太子;为君王时,则又善保安养他。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帝君?允礽能以天年告终,于圣化中归心向佛,应当说,他得到的下场是最好的。他已过天年,也不算夭亡,请圣上不要过于伤怀。”
雍正说道:“廷玉这话,足见你通明事理。回想起来,几十年稳坐太子之位的,被打翻在地;拼了死命又用尽心机想当皇帝的,偏偏一败涂地。这是为什么?这是天意!你们叫各部再议议阿其那他们的事,也可以暂缓对他们的处分。朕已经让过一百次了,也不在乎再忍让这一百零一次。胡什礼给朕上了折子说,塞思黑得了晕病,不思饮食;阿其那又拉肚子;二哥已快要死去;大哥疯了。想一想先帝的几个儿子,竟然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朕真不愿再去取了老八、老九他们的性命。但朕也绝不能以杀他们为讳,更不指望他们能够回心向善。朕在这里先放下一句话:要么就保全他们寿终正寝;要么就是把他们明正典刑!至于后世的人怎样评价朕,让他们随便说去好了。”
鄂尔泰说:“皇上,臣有一言,既然有意赦免阿其那他们,何不也同时赦免了隆科多呢?”
哪知,他这话刚一出口,雍正就暴跳如雷地说:“你不要提隆科多这个名字,朕听见就恶心!像他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难道还指望朕会赦免吗?廷玉,你来拟诏:隆科多身为先帝遗臣,有托孤之重。为何不精白事主,却植党擅权,乱政欺君?!着他永远圈禁,遇赦不赦!”
大殿里静得出奇,雍正却突然转了话题说:“李绂极力地攻讦田文镜,料想着朕对他是信任不疑的,成则可以见功,败则能够成名。其实,朕早就看透了他,也十分讨厌他。你们议一下,该对他怎么办?”
一百一十九回 称万岁不能全做主 当皇子却可胡乱来
一听皇上又把矛头对准了李绂,大殿里就更是没人敢说话了。方苞轻咳一声,看了一下张廷玉。而张廷玉是李绂的老师,此时他只有回避,哪还敢再说什么呢?雍正见大家都闭口不言,便笑着对张廷玉说:“廷玉呀,你不要为此不安。你素来都以公心待人,并不袒护门生,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嘛。张廷璐是你的弟弟,他伏法腰斩时,不是也没动你的一根毫毛吗?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吧,不要有所顾忌。”
张廷玉不得不说话了:“皇上明鉴,李绂素来守正,在职时清廉自律。他出事,臣实出意外。田文镜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而且卓有成效,李绂是不是有点儿忌妒呢?臣再也猜不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据臣看,李绂、孙嘉淦和杨名时一样,都是忠心耿耿肯办事的人。但李绂墨守成规,他只是不赞成皇上诸般新政措施,还没有见到他们结党营私之事。就现在的情形看,说他呼朋招友,要共同谗害田文镜,似乎也显得证据不足。臣的心皇上是深知的,臣也不敢瞒着皇上。”
雍正却说:“哦?既然连你都没有看透他,足见此人之心已深不可测!朕以为,他们这三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一路人。这三个人也确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好名!不过,杨名时是一泓清泉,孙嘉淦则是一道瀑布,他们是绝对不一样的。李绂在朕的面前说话圆润,观望朕的喜怒,他在你面前也是这样的吗?李绂攻击田文镜时,所用的伎俩不同于别人。他貌似公正,却内藏奸诈。他的可怕更甚于别人,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他。”
下边的众位大臣一听这话,全都看不透了。皇上的话,看似有理,却过于挑剔。如果照皇上这话去想,那李绂就绝非“纯臣”,而只能是个功利之徒了。但李绂的清廉自守,他的刚正敢言,也是人人皆知的。皇上怎能但凭着“观望风色”,就给他定下了罪名呢?
乔引娣在这里侍候皇上时,曾经多次见过李绂。她也曾听到别人议论皇上时,说他心里苛刻,今天她可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她想,像李绂这样人人夸好的清官,皇上还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这天下还能有一个好人吗?
鄂尔泰进前来说:“皇上所言极是,李绂也确实有这些毛病。但依此定罪,却又显得牵强,就连胡什礼说的‘李绂想加害塞思黑’,奴才以为也不过是一面之词。李绂是国家重臣,轻而易举的就治他的罪,会引起天下震惊的。请皇上圣鉴。”
雍正一听这话,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冷笑一声说:“你这话本身就欠思量!你是不是要说,朕是个‘轻易’就治人之罪的昏君吗?胡什礼与李绂素无怨嫌,他密奏这件事时,田文镜的折子还没有递进来,胡什礼怎么会凭空捏造李绂有罪?”
鄂尔泰却面不改色地说:“也许是胡什礼自己没有那个胆量,想借李绂来探听皇上的意图呢?”
“朕现在说的是李绂,而不是胡某人!你和他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奴才压根就不认识胡什礼,但李绂的事却牵连了胡什礼。奴才的意思是,请皇上不要只听一面之词。”鄂尔泰的口气严厉,毫不容让,“案情不明,应先审后断,这是谁都知道的常理。阿其那和塞思黑那么大的罪,皇上还说要慎重典刑呢。李绂这案子暂且放他一放,又有何妨?”
雍正“砰”地一下拍案而起,怒声喝斥道:“你你你,你这个忠臣,你给朕滚出去!到外头吹吹凉风醒醒神,再回来和朕说话。”
鄂尔泰恭谨地说了一声:“扎!”又看了一眼暴怒中的雍正皇上,低头趋步,就到外面雨地里跪着去了。
殿中众臣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正在好端端地议事,皇上怎么会突然发起火了呢?乔引娣更是纳闷:哎,这个鄂尔泰平常不是很老实的人吗?他怎么敢和皇上顶嘴呢?一时间,大殿里静得出奇,只有殿外那“唰唰”作响的雨声、雷声,不停地传进人们的耳鼓,震得人心里更不安宁。
站在一旁的弘历,是心里最清楚、也最明白的人。他知道,这是皇上因为不能处置允禩,所以窝上了心火。而要处置李绂又得不到众人的拥护,就更是火上浇油,这才拿着鄂尔泰在撒气;方苞和张廷玉他们。是和鄂尔泰持同样看法的;允祥虽是皇弟,说话也有分量,可已有很久不过问政务了,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这局面,正是用得着自己的时候,便赔着笑脸对皇上说:“阿玛,您是早就知道这个鄂尔泰的。昔年他还当着兵部司官时,就曾经顶撞过阿玛,阿玛也很看重他的这份人品。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一片忠心嘛。阿玛,您瞧瞧,外边的雨下得这样大,淋得时间一长,他会生病的。”
雍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叫他还进来吧。告诉太监,找身干衣服让他换上。”
允祥几年来从没有这样劳神过,今天他已是疲惫不堪了。他挣扎着说:“皇上,刚才所说之亭,要办起来难哪!难就难在李级确实不是贪官和赃官,和他同声气的官员们又这么多。这就鱼龙混杂,让人难以分辨了。恰恰现在攻讦田文镜的人又很多,而且又都是李绂的同年,这就使得他难逃这结党攻讦之嫌。臣弟看,人主御下,让臣子们能够各取其长而各弃其短,也就一通百通了。所以,臣弟看,无论是坐实他欲杀塞恩黑之罪,还是联络同年攻讦田文镜的罪,都暂且搁置下来,再看看,也再想想,不知这样可行?”
雍正听他说得这么委婉,本想马上同意的。可一想,他说的和别人不是全都一样吗?想了好大半天他却突然笑了:“唉,算了,算了。看起来就是当了皇帝,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那就依了你们吧。不过,朕可要把话说到前头:今天所议之事,一句也不准向外透露。不然的话,朕可真是要自专一次,诛他一个欺君之罪!”他一回头看见鄂尔泰已经换好了衣服走了进来,便笑着说:“怎么样,你淋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不妨事吧?你总不能因此就生了怨心的,是吗?”
雍正的这几句话,使鄂尔泰心里感到了温暖。他连连叩头谢罪说:“皇上知道,奴才就是这么个倔性子。皇上不怪奴才不懂事,就已是奴才的福了,怎么敢对皇上生了怨心呢?不过,李绂……”
雍正一摆手止住了他说:“李绂的事已经议过了,朕听从你们的。明日发旨叫胡什礼回京,有些事对证一下再作处置吧。”他又转过脸来向着允祥说,“十三弟,你刚刚好了一些,本来想让你早些回去的。可你瞧,事情一提起个头,就说起来没完没了。你这一会儿脸色不太好,外面又是急风骤雨的,就不要急着回去了。你先在这安乐椅上躺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行吗?”
允祥却勉强支撑着说:“臣弟谢谢皇上的关爱,眼下臣弟也还能挺得住。皇上前些日子驾幸奉天,京里积了不少的案子,处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责任的。”
雍正却没有再说这事,而是向在座的人说:“岳钟麒这次回京,是奉了朕的密诏。六部里除了户部尚书蒋锡廷之外,还谁都不知道。策零阿拉布坦的那个叫根敦的使臣,现在就住在北京。弘历已经买通了他的一个随从,也知道了一些内情。阿拉布坦正患着炭疽病,性命恐怕只有半年了。这次他所以派人来讲和,是看到自己的部落不稳,这里面还牵连着西藏和喀尔喀蒙古。我天兵在征讨准葛尔时,既要提防西藏方面,又要防着喀尔喀蒙古台吉坐收渔翁之利。说起这件事来,朕就有气。康熙六十年,允禵带兵进驻拉萨,小胜即止,纵敌逃逸;而年羹尧又让罗布藏丹增在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准葛尔部其实并没有受到大的损失。说得难听一些,他们是自己拉了屎,却让别人替他擦屁股。他们养虎遗患,为党争小利,竟忘了社稷大义,实堪痛恨!”
皇上说到这里,一回头,见允祥已经十分疲惫,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跑了题。便马上拉了回来:“朕是这样安排的。根敦来京,朕暂不见他,由朱师傅与他周旋。兵事一概不提,而只说一个‘礼’字。”
朱轼马上就明白了,他笑着说:“好!皇上此计太妙了。他如果还不肯纳贡称臣,老臣就和他泡上了。等磨到策零一命归西之时,我们这里也全都准备好了。”
雍正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他不俯首称臣,这一仗就非打不可。打伤了他的元气,再坐下和他论理说道。这样,我们才有平安可言。”
几个大臣明白了皇上的意图,都不觉兴奋起来。鄂尔泰说:“圣祖晚年时,我们曾有小胜,但打得不解气。年羹尧虽然胜了,可斩草没有除根,令人心里窝火。这一次可不能让他再逃掉,一定要灭了他才行。”
张廷玉笑着说:“这次行动,是由宝王统筹全局的。您需要什么,只要给老臣打个招呼,我立刻就可办好。”
方苞也接口说:“老臣愿为岳将军专办粮秣供应。”
雍正皇上高兴地说:“众位臣工都一致效力,让朕很是欣慰。弘历和岳钟麒已经谈了好几天了。在西疆作战,运上去一斤粮。就要消耗掉二十斤,这一点不可轻视呀!当务之急是要选兵,朕意:河南、山东和山西三省各营里要选出六千精壮军士来。他们不但要弓马娴熟,还得会放鸟枪,得成为西征的先锋。但这事却不能明着干,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选。军机处就下个签子吧,不管用什么理由都行,反正得马上办了这个差使。”
张廷玉说:“这个容易得很。热河、京师善扑营调动一下防务,给各省下令让选调兵士来补充京师驻防,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这事办了。”
弘历忙接口说:“还需要一万方木料。兵部和户部征集不便,也请张相和鄂相帮办一下。又要密,又要快。”
鄂尔泰略一迟疑就说:“征集容易,但要有个借口才行。”
雍正说:“下道旨意说,畅春园要扩大,朕还要再建一座圆明园,这不就行了吗?”
朱轼说:“皇上,车马宫室的建造,照惯例是应该从内帑支付的。公开征集,并且要动用藩库里的银子,有累皇上的名声,御史们会说闲话的。”
雍正笑笑说:“圣祖爷在世时不但扩建了畅春园,还修了避暑山庄。朕也有老的那一天,也需要颐养天年。向下边要这么一点儿小供奉,御史们要是看不惯,就让他们狂吠去吧,朕不理他!好了,不说这事情吧。今天议事的时间太长了些。你们都跪安吧。”
雍正他们在这里忙活,弘时也早已累得精疲力尽了。轿夫们抬着这位爷,深一脚浅一脚地正往前走,眼瞧着就到自己的府门口了,却突然听到一阵丝弦鼓乐之声。弘时正坐在轿里迷糊着,忙问:“怎么回事,你们把爷抬到戏园子里来了吗?”
轿夫头儿连忙走上来答道:“王爷,已经到了王府门前了,哪里有什么戏园子?这里是庄亲王府,里头大概正在演戏呢。”
一听说十六叔这儿在演戏,弘时的精神头儿又来了。他一跺脚,大轿就停了下来。弘时走出大轿,门上的太监们全都跑过来请安问好。弘时从怀里掏出一把金瓜子来赏了他们,又问:“这里真热闹啊!都已是半夜三更的了,十六爷的兴致怎么这样好?”
“回三王爷,不但我们王爷,诚亲王爷、五贝勒都在里头呢。室亲王原来说也要来的,可临时又有事绊住了,只到了几位请客相公。我们爷说,这场戏,原来是准备着万岁爷祈雨用的。可现在雨已经下来了,不看岂不是白不看?就向万岁请了旨说,反正过不几天还要给太后老人家作冥寿,权当是一回演习吧,皇上也就恩准了。三爷既然来了,就进去消散一下吧。”
等弘时进到里边时才发现,今天在这里唱戏的,是京城名角葛世昌。他知道,此人是生旦净末丑,昆乱不挡的名戏子,样样都拿得起来。可是,当他走进屋里时,见那个葛世昌唱的是小旦,另外还有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在唱着老生。他走到近前才看清了,原来这位扮老生的,竟是自己的三伯诚亲王允祉!又向边上一瞧,十六叔允禄身兼二任,正戴着髯口在打着鼓板。那个扮了花旦的却是十六叔允礼的儿子弘庆。他悄悄地坐在一旁看着。说话间,戏已演完了,允禄边摘着髯口边说:“葛世昌,亏得你还是个名角,戏里的那个‘书’字,是念‘输’的口白吗?”
允祉正在卸妆,说:“老十六,你别和他说那么多。这小粉头念错的地方多呢?我早就听出来了,可就是不说他,等着吧,等他在皇上面前丢了丑,那才好玩儿呢。”
那个葛世昌一听这话不干了,他踏着台步,扭扭摆摆地走到允祉面前,又是飞着媚眼,又是撒娇地说:“三王爷,您真狠心。您怎么能舍得让奴婢丢人现眼的呢?”正说着间,他忽然又看见弘时就坐在那里笑,便立刻又跑到这边来说,“哟,是三爷呀,吓了我一跳。您什么时候来的,奴婢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弘时笑着在他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说:“葛世昌,瞧你这身段,真比我的四福晋还要俊。怎么样,有空时我请你到府里,咱们大战三百回合好吗?”
葛世昌忸怩着说:“爷说的哪里的话,奴婢怎么听不懂呢?再说了,同着这么多大人,奴婢就是想答应也不敢启口呀!”说话间,他全身都靠在弘时怀里了。
允祉笑看着这个真男人、假女子的表演,浑身上下都无处不合意。他说:“哎,葛世昌,你这才算找对人了。三阿哥是咱们朝廷上的大当家,他比弘历的权势还大哪!你谁也别找了,就赖在他身上,保你满意。”
“什么事?”弘时色迷迷地问葛世昌,“是不是想和爷说说悄悄话儿?”
葛世昌又飞了个媚眼才说:“爷,你真坏,奴婢是有正经事求你的嘛。你说句话,给我的表哥弄个差使当当,比如说:让他当个常州知府。行吗?我的好三爷。”
“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葛世昌高兴坏了,坐在弘时怀里又拧又扭又亲又笑的。弘时说:“爷可不想太便宜了你的什么表哥呀?我要你和爷……”说着,揽过他来,在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直说得葛世昌满面羞红,这才放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