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首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发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发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发,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发,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发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发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发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发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发。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发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超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发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发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欲望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发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超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发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八十一回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四座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立刻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发,浊浪滔天,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速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首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访请教。”
贾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处漂泊,哪来的行止住处?有缘自然还会相见,无缘时说又何用?”
范时绎心中忐忑,不敢在这里来硬的,便一笑说道:“那我就只好静候仙长大驾了。”说着领着众人下了酒楼。来到楼下一看,刚才军士通报时说的那位“总督大人”,原来竟是老熟人李卫。早年范时绎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两人曾朝夕相与。可是,如今李卫步步高升,已经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正在发愣,却听李卫身后有人说:“范时绎你这狗才,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范时绎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十三爷允祥正面带微笑站在李卫的身后。慌得他连忙打下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范时绎给十三爷请安。奴才怎么也想不到,十三爷会冒着大雨连夜赶到这里来,这儿离着靠山镇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爷,奴才瞧您的脸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劳累,又犯病了。您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边的李卫接上话头说:“老伙计,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要没有大事,十三爷能这样急着赶来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子范时捷已经升任巡抚了。好嘛,我的这些舅子哥儿们,虽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们家坟头上直冒青气呀!站好了,听十三爷交代差事吧。”
允祥点点头说:“范时绎,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这里的情景我都听下边的人说过了。你瞧,又是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又是身携刀枪的强人,大意不得呀!你立刻将这里的事情和卫士全交给李卫,然后马上跟我回到大营。我要去向十四爷传旨,也想顺便看看他,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范时绎不敢多说,连忙把这里的情景一一报告了。李卫听了后在一旁说:“十三爷,您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后边睡觉去,这里就交给我吧。道士也好,强人也罢,都由我来对付,保管万无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们,我也枉称这‘鬼不缠’的绰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叫来军兵们部置关防守卫的事情。听见楼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闹腾,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
八十二回 李总督救助落难人 黑嬷嬷制服甘凤池
李卫既是个办差机灵的人,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楼上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刚要起身上楼,忽听店外传来一阵哭泣之声,而且像是个老妇人的哭声。他心中一动,这个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够人操心的,里边还没有安置住,外面就有人哭上了。这哭的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单单在这个时候痛哭呢?此时已到子夜,外面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李卫循着哭声来到店外,便见路边上坐着一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哭得正惨:“儿呀……你醒醒……你要是就这样去了,叫娘可怎么活呀……”
李卫上前一步来到近前问:“老人家,他这是怎么了?”
一见有人来问,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哎,好心的大哥呀!我们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这孩子他爹原来在这里开镖局。可我们来投他,却不知镖局为什么被人砸了,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昨天,我们娘俩正到处打听,一条恶狗冲上来,就把这孩子咬了,……他这样人事不醒,可叫我怎么办呢……”说着,她又要放声大哭。
李卫听她说得可怜,上前拉住她劝道:“老人家,你这样光哭怎么能行呢?来来来,你跟我到店里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让孩子喝口水,然后咱们再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还睡得好好的,一说要他喝水,他却突然挣扎起来叫道:“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们快把他打出去……”
李卫心中一颤:这是疯狗病!他急急地说:“老人家,你这孩子是让疯狗咬了,不赶快治就有生命危险!快、到店里去,我有法子为他治病。”
“你……”老妇人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老人家,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是叫化子出身,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吧。”说着,叫过两个伙计来,把小伙子抬进店房放好了,又问:“你们这个沙河店有生药铺没有?快,去找人给我抓药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时来到身边,李卫叫住了他:“过来,我说方子你来写,写完马上去抓药。叫店里预备药锅侍候,这药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老太婆见此情景,一个劲儿地念佛:“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药藏王菩萨,托您的福,让我们遇到贵人相助……”
李卫听她说得伤心,走上前劝道:“老人家,你不要难过,也用不着说那么多感谢的话。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贵人,倒是当过七年叫化子,也学会了一点被疯狗咬伤的救治办法。今天你们娘俩有缘,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我呢?放心吧,这一剂药吃下去,就能保住你儿子的命。先护了心,救了急,以后还得慢慢再治,得要两三个月才能除根哪!”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上喝着酒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都走下来了。其中一位长者,把李卫上下端量了好长时间,不出声地笑了。李卫是何等的精明啊,这群人刚从楼上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役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早认出来了,这个为首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黑白两道上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的大侠甘凤池!今天在这个是非之地,碰上甘凤池,不由得李卫不心惊胆战,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着算盘。自从李卫接下了“捕盗”的差使以后,他们俩早就是老对头了。但李卫看了又看,却没有瞧见那位贾道长。看别的几位那神情,好像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摩擦似的,一个个神情沮丧,面带怒容。他想少了一个贼道士,不管怎么说,也总是少了一点是非。
正好,去抓药的伙计回来了。李卫一边吩咐着这药要怎样煎熬法,一边急速地打量着甘凤池的行动。只见他漫步来到近前问:“这小子害的是什么病?你是郎中名医吗?”
李卫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让疯狗咬伤了,我在为他用一个偏方救治。只不过是尽力而已,说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说是什么名医高手。”
甘凤池浅浅一笑说:“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李大人,还有医国之手,在下佩服!今天咱们在这个小镇子上相见,可真有点狭路相逢的味道,不知制台大人以为在下所言对也不对?”
李卫心里一阵紧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甘凤池的徒子徒孙栽到李卫的手下了。难道他今夜是专门来找我的晦气吗?他眼睛向四周一瞟,果然,在甘凤池的身后,站着几个大汉,一个个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样,而且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他也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军校,也正向这边围过来。他心里有底了,便站起身来和甘凤池四目相对地看了好大一会,才突然笑着说:“甘大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贾仙长的马尿,有点晕胡了。咱们虽然打过交道,可并不相识啊。”
甘凤池哈哈大笑:“不敢自夸,我甘某人的眼里是有水的。你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你!这几年,我的徒弟们被你杀了几个,我也是心中有数的。不过,我还知道,你是位清官,也是条汉子,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过不去呢?我一不犯王法,二没有挖了你的祖坟,你却扬言说,早晚要掀了我的‘贼窝子’,你好狠哪!今天咱们既是在这里遇上了,我就要问个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看着甘凤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说:“对对对,你说的事情全都是有的,可这就是我的饭碗子,你叫我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来,究竟想怎样了结这件事情,就划出个章程来吧。”
甘凤池铁青着脸说:“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说,非法无礼的事我甘某人也从来不干。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着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我想见见他。既为他饯个行,也想问一下他的官司,好进京去为他打点打点。李大人与我‘神交’多年了,我想,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李卫没有马上答复他,却回过头来,接过已经煎好的汤药小心地吹着。老婆婆瞧他和甘凤池打嘴仗,站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李卫便走上前去,一边精心地给小伙子灌药,一边笑嘻嘻地说:“甘大侠,你也知道我是个痛快人,一点儿也不想让你为难。你的弟兄中有不少还在为我作事,我也从来都信而不疑。他们既是你身边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们俩也可以说是兄弟了。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凤池打断了李卫的絮叨说:“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浑号叫做‘鬼不缠’,也有人说你简直应该叫做‘专缠鬼’。不过,在下今天没功夫与你在这里胡缠。你给我一句痛快话,这汪景祺你到底是让我见还是不让见?”
李卫已为那小伙子灌完了药,他冲着老婆子说:“放心吧,这剂药喝下去,他就不妨事了。”转过头来,他又对甘凤池说。“甘大侠,我知道你闯荡江湖多年,人称雅号‘小孟尝’,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当得起这雅号的在江湖之上还有何人呢?不过,今天你来得确实不巧,汪景祺已从另外一条路上押往京城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李卫既蒙你看得起,称我是条汉子,我就实话实说。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玉法所在,你也见不了他。你张口合口知礼守法,难道就是这样的守法吗?将来,也许我李卫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呢。所以,我劝你不要把饭做得夹生了。日后假如这位汪景祺被绑赴西市,你想要祭他一祭,我要是当时也在场,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你的。”
甘凤池看着这位油盐不浸的无赖总督,厉声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李卫回头对那老太婆说:“再给你儿子灌口热茶。”回头又向甘凤池说,“我正在这里忙着救人,你却偏偏要来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礼非法之事不可。要我说,就凭这一点,你称不起这‘大侠’二字!”一边说,他回头看看身边的戈什哈们说,“你们大概还不认识,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凤池,甘大侠!过了黄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至绺窗小贼,提起他来,没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办差,不能不给他面子。听着,只要他不动武,你们也不可随便捉人。听清楚了吗?”
李卫身边的兵士们,都是范时绎带出来的兵。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更没听到上司有过这样的吩咐。在李卫身后的一个校尉心里早就有气了,他心想,如今甘凤池正和李总督在说话,我何不趁机给他点厉害瞧瞧。就是杀不了他,也给他闹个满脸开花。于是便悄悄地拔出匕首,突然向着甘凤池掷了过去。哪知,甘凤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来,双指轻轻一夹,就把匕首夹在指缝中。他笑声朗朗地说道:“这些小玩艺,拿到这里,也不怕献丑吗?”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那匕首抓在手里团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首像是被烈火锻烧了一般,在甘凤池的手中直冒青烟,从殷红变得如同核桃一样大小,转眼间,又化成了一团铁水,滴滴流落。直到看着匕首消融净尽,甘凤池才又笑着说:“李大人,我这可不是卖弄玄虚。你知道,在石头城八义兄弟之中,我这点本事,只能排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妄想动干戈,而要真诚相见。你只要让我见一下汪景棋,我带上我的人立马就走!”
此时,早有人跑到后边,把外面的事情告诉给了十三爷和范时绎,他们也早就来到了前边。但李卫与甘凤池近在咫尺,他们虽想动手,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来说:“足下如此手段,出来为朝廷效力,岂不是好事,何必要做无益之事呢?”
甘凤池回头看了一眼允祥决绝地说:“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我并不想和朝廷作对,难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吗?”
从见到十三爷出来,李卫就打算动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说:“我没功夫和你闲磨牙,来人,与我拿下了!”
“扎!”
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拥了上来,就要向甘凤池下手。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场合哪用得着甘凤池出手啊!他的五个徒弟早就一齐上前,抽出了身上带着的皮鞭,上下飞舞,刹时间,把整个客店全都包围在鞭影之中。凡是冲上去的,没有一人能占得了便宜。
甘凤池笑着说:“李大人,你别怪我的徒弟们不懂规矩,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对不起,今天这事,只好请你暂时留下作个人质。请出了汪先生,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们转身就走。所有得罪之处,等到了南京,我自会到府上去负荆请罪的。”说着伸过手来就要去抓李卫。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挣脱,但那只抓着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挣不开。他急忙回头看时,抓他的人却正是那个老太婆!
甘凤池出道以来,还从未失过手,今天的事情大让他吃惊了。他怒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妈妈。”老太婆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往躺在春凳上的儿子一指轻轻地说:“我的儿子已病成这样,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再说,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甘凤池把老人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婆子,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他这里正在猜想着她的来历,那老太婆又说:“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这事撂开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等我儿子病好了,你们再自己去料理好吗?”
甘凤池暗自运力,凑着老太太不防,一个“通臂猿掏果”就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那一拳着着实实地打在老人的鬓角上。哪知,老太婆稳稳地站着,甘凤池却只觉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块生铁上面,他的右手中指却已经断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跌倒在地上。他是全国有名的武术大家呀,在石头城八友之中,他虽然行六,其实那名声远在老大生铁佛之上。这一惊之下,他怒气大发,向徒弟们叫了声:“给我用鞭子抽她!”
师父一声令下,弟子们哪敢怠慢。五条皮鞭像发了疯似的向老太婆抽去。老人家可也真气急了,她大喊一声:“好,名震江湖的甘凤池也会以多欺寡吗?”只见她轻轻地挪动小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闪开了众人抽过来的鞭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来时,她顺势一个高跃,跳起了一丈多高,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夺去了四条。在她从容落地的同时,两手一搓一抖,那四条鞭子就像败絮般纷纷落下。老太婆怒喝一声:“不知羞耻的东西,还要再较量几招吗?”
这几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军士高声喝采,就连甘凤池也看得傻了眼。他挥手止住了徒弟们,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说道:“我甘凤池今天认栽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三年之后,在下一定要登门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才轻轻地说了声:“大侠言重了。如果你一定要报这个仇,我敬侯大驾就是。实不相瞒,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此言一出,惊得甘凤池俩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谁不知他们两家的厉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里,那真是活该!他上前一步说:“哦,原来是端木夫人,在下言语不当,实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说:“甘大侠英名,我早已知晓。不过我却不敢当这夫人二字。我不过是端木家的一个奶妈。只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称我为‘黑嬷嬷’。这里躺着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老爷拌了两句嘴,私自跑了出来,不料却被恶狗咬伤。要是小主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回去见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后无论到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您老一句话,黑嬷嬷水里火里,一定要报您的大恩大德!”
李卫笑着说:“哎,老人家的话,我李卫可是不敢当。不过,甘大侠,请你也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里。汪景祺确实不在这里,他就是在这里,我也不敢让你见他。你在南边过惯了,不知这是京师帝辇之下啊!我们今后还要在南京见面的,彼此都留个后路好吗?”
八十三回 端木郎痴情受折磨 乔姑娘正容入御园
甘凤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叹地说:“甘某纵横江湖几十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报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后,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个招呼,我甘凤池自当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义,我也将永远不忘。走,我们江南再会吧!”在客店后房里,李卫叫伙计端来了一大盆加进了青盐和皂角的热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给端木公子清洗伤口,他自己则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着清凉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嬷嬷,端木公子的大号叫什么,你们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就能伤得了他?”
“唉!”黑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他是我们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该万不该犯了老爷的家法,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家的姑娘。我们老爷一气之下,就放出疯狗来咬伤了他。他能逃得这条命,可真是多亏了李大人您哪!”
“什么,什么?哪有这样的‘家法’?而且这世上又哪有这么狠心的老爹?”
黑嬷嬷擦擦眼泪说:“李大人,你哪里知道,我家老爷什么都好,他怜老惜贫,从来也不作践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条——认死理。端木家有个家规,就是不准和官宦人家结亲。这事说起来已有三百年了,那还是明朝年间的事。当年永乐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皇帝满门抄斩,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家对天发誓说:子孙里面,若有与宫家结成亲眷的,定斩不饶!所以,三百年来,端木家传了十一代子孙,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地里教子孙们读书识字,习文练武,却没有人敢和官府来往,更不要说是结亲联姻了。”
李卫笑着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这条规矩,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几十年了,良庸的叔爷,就是因为在盂兰会上和一位小姐好上了,那边却是巡盐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爷关了三年,直到那位官员调任才放出来。就为这事,他叔爷一气之下,出家去当了和尚。说来也怪,凡是不遵从这条家法的,家里总得出一个暴死的人。所以,这早已不是家法,而变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说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端木良庸突然一声大叫:“梅英……梅英……你别走啊……”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黑嬷嬷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黑嬷嬷连忙跑上前来,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你到鬼门关去走了一趟,你知道吗?亏得遇上了这位李大人,他医道好,心地也好,要不然你可怎么得了?”
李卫上前来轻声地说:“端木公子,你别怕,这也许都是命中注走了的。我无意中救了你,嬷嬷又救了我,这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你们家怎么会定了这样的家法?你告诉我,你喜爱的那位姑娘叫什么,这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端木良庸轻轻摇着头苦笑说:“三百年了,谁也不敢坏了这条规矩。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请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卫,是江南总督。不过,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们都称我为‘叫化子李’。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叫我一声‘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你们端木世家吧。说说,你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谁相好?告诉你,我这个大媒人是当定了。”
“她是……是即墨县已故大令陆陇其的女儿,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她去进香,不料却被几名恶少缠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运瓷器,恰巧碰上救了她。说来也是缘法凑巧,端阳节她去采桑,我们又见了一次;到了八月十五,我去东乡收租子,她的外祖母家也在东乡。已经见过多次了,哪能不说话呢?一说话,哪知就对上了心思。于是我一直呆在东乡,把收租的事全忘了。这一来,纸里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们端木家要算起来还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的后裔,我们做了什么事,后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听说,她们家的规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她……”说着,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卫沉思了好久才说:“唉,你的事真可以编成一部戏文了。陆陇其生前是山东有名的清官,你们家又是山东望族,门当户对,多好的一对姻缘啊!这样吧,我回到北京后,还有事要去趟山东,你的闲事我管定了。不过,你现在的身子骨还不能劳累,你就跟着嬷嬷住到我那里,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等候消息,这行吗?”
黑嬷嬷千恩万谢地说:“李老爷,老婆子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事,我想问问,却不知……”
“什么事?你问吧。”
“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您又是那里的一方诸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相会,他又怎么敢得罪您呢?再说,您带着那么多的兵,一句话就把他拿了,可您为什么不让兵士们动手呢?”
李卫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黑嬷嬷的话,他无法回答。这些年他的确是干了不少大事,为雍朝清除了许多大盗渊薮。比如,为祸四川的“天府十三太保”,江汉的“香堂三圣”和“龟蛇二杰”等等,威名震摄江湖,成了天下闻名的捕盗能手。雍正皇上很赏识他这一点,任他为江南总督,又密令他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谁,你见一个就给朕拿一个,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卫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比如甘凤池,就不是能够说拿就拿的人。他们一共有结义八人,生铁佛是老大,其余还有吕四娘、宋京、窦尔登、一枝花、圣手二,和莫卜仁等。这些人良莠不齐,性情各异。有的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窃狗盗的惯偷;有的则和白莲教渊源甚深。而甘凤池和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济贫的豪侠领袖。引导得方,他们就可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会将他们都逼得与朝廷为敌。今夜他不肯捉拿甘凤池,就是要留这个后步。可是,从山东突然冒出来这个本领远在甘凤池之上的老奶妈,却让李卫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他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嬷嬷,你问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凤池的门下,我拿了不少,可我也敬重甘凤池的人品。他不过是想来看看朋友,并没有罪,我怎么能太认真了呢?嬷嬷,子时早过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们也早些歇着吧,以后咱们说话的时候多着哪!”
李卫来到后房时,见十三爷和范时绎两人还在等着他。十三爷示意李卫坐下,问了问前边的情景。范时绎却说:“好,你这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刚才在外头,我还真怕甘凤池撒野伤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虑。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轻易不肯和官府翻脸的,他有身家财产啊!何况,他领袖武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李卫值钱多了。不过,那个‘假道士’为什么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嬷嬷,说不定我们还真要吃点亏的。”
允祥把身子向后一靠,干咳一声说:“来,咱们说说正经差事吧。我这次是奉旨去见十四弟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好,心清也不大好。他脸颊上长出一些小小的红点,又久治不愈。所以,想召十四爷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务。老范,你与十四爷见面机会多,你说,他能奉旨吗?”
范时绎欠身答道:“回十三爷,据奴才看,十四爷在前几个月似乎是已经想通了一些。可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来,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边的人,就不大好说了。现在他每天头不梳,脸不洗,一大早起来,就阴沉着脸绕着景陵转上一大圈儿,回来,就一头坐在那里不动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从来不说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他简直成了白痴。唉,他也是龙子风孙哪,这样让人看着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说:“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气短哪!像蔡怀玺、钱蕴斗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抓就抓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李卫笑着说:“十三爷,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十四爷哪是为了钱蔡二人,他是因为舍不得乔引娣呀!要奴才说,十四福晋比乔引娣漂亮多了。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地神魂颠倒,奴才看,他也说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说:“你小子说话也不想想自己,当初你是怎么为了小翠儿差点丢了脑袋的?”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想到当年为自己殉情的两个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疼。便马上转了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李卫你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见宝亲王,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这里正在说话,门外一个小校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封书简禀道:“王爷,这是军机处转过来的,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禀报王爷。”
允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廷玉写来的。那上边说,十位铁帽子王爷中,已有四位准备进京,不知是何人所为,问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头一跳,把信随即丢在火盆里烧了。他略一思索,便要过笔来写道:“闻讯莫名惊诧。祥何人也,敢不请旨而宣召私人来京?此必廉亲王所为,盼速密奏皇上。”写完,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你立刻飞马回京去见张相。如果到京时已过四更,就在畅春园门前交给张相,或者让张五哥代呈,千万不能再让第三人看到。”
那军士答应一声飞马走了,允祥见李卫他们都要离去,就叫住了说:“别走,我还有事要说。范时绎,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你向我说句实话,马陵峪大营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
“回十三爷,花名册上稍多一些,但能应召的实有三万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额?”
范时绎吃惊地看着十三爷,允祥笑着说:“你别只管看我,我知道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额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尧。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绝不怪罪你,你还是给我说实话好。”
范时绎的脸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主子爷,您是带过兵的,奴才不敢瞒您。我的驻地上来来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员,我实在是应接不过来呀。所以,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额……”
“好,我已说过了,此事决不追究。马陵峪这个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祖宗灵寝所在,又是策应北京、热河和奉天这三处的根本要地。国家一旦有事,就要动用你那里的兵力。你可知道我这话的分量吗?”
“是,奴才领训。回去立刻就把空额补齐了。”
“哎,这就对了。你那里应酬多,我知道,以后我每月特支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你可不能见谁都巴结。你要学你的哥子范时捷,他是除了皇上,谁的账都不买的。”
李卫接上话头说:“十三爷,我这次来,也正想向您说说这件事的。皇上要刷新政治,头一样看重的就是个廉字。其实,这事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哪!就说范时绎的哥子范时捷吧,他一年的俸禄才有一百六十两,就是想廉能廉得起来吗?刚才打退甘凤池的那个黑嬷嬷,她家的公子爱上了县里的清官叫陆陇其。陆是圣祖爷手下最清的官,死后圣祖封他溢号‘清献’。一个县令,能有这种荣耀还能没吃的吗?可是,他死后,家里分文皆无,要靠女孩子抛头露面地去采桑度日!十三爷,您是瞧着奴才长大的,奴才不敢瞒您。我向皇上报的‘江南无亏空’是假的。我是从嫖客身上征收重税,挖的是婊子们的卖肉钱啊!河南没亏空才是真的,可是,我不能学田文镜。他如今是官越当得大,就越要从百姓和官员们身上榨油。从山东,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讨饭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十三爷,这样治‘贪’,能治得了吗?”
允祥眼中炯炯闪光地说:“你说得很是,可你不能把这江南总督的位子包一辈子吧。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让你去河南当总督,那里却只有一条年年发水的黄河。没了婊子,你小叫化又从哪里弄钱呢?”
“十三爷,您这话可真敲到点子上了!我的办法就是火耗归公,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发。今年一开春,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射阳县令,原因是他贪污。奶奶的,拿着我的养廉银子还贪污,不杀他杀谁?所以,我江南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曾把这法子给皇上递过奏折,可是,因为年羹尧反对,没有成事。如今年羹尧倒了,十三爷,您替奴才说句话吧,您说话,皇上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说话。上次你的折子,其实我也看了,不过却没能看懂。那上边错别字太多了,我数了数,大概足有三百多。这次你终于说明白了,我看你这办法准能行得通。”允祥一高兴,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阵呛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声地把它藏在手帕里,没有让李卫他们看见。张廷玉给他来的急报中说有几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震动着他的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说别的了。
三天之后,李卫护送着的囚车,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们按照张廷玉的吩咐,将钱、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余的人带到原来的十四爷府,听候甄别。单单把乔引娣一人带到了畅春园。张五哥在门口迎上来说:“李大人,皇上这会儿正在接见大臣,谈得很恼火。传旨下来说,暂时不见你们。这样吧,我陪你带上乔引娣先在侍卫房里歇着,吃点东西。该进去时,铁成会来告诉我们的。”
李卫和张五哥来到车前,小心地说:“乔姑娘,我们到地方了,请下车来吧。我们不便搀扶,请你自己小心着点。”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车内有了动静。车帘打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慢腾腾地走了下来。李卫这些天来,早就想见她一面了,可就是没有机会。今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脸上有几颗雀斑,前额略高,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大,但如果配上这弯月眉,却有说不出来的风韵,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动。哦,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闹得诺敏悬梁自尽,后来被十四爷收留在身边,如今却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吗?
八十四回 乔引娣冷面对君主 雍正帝抑怒说乱臣
李卫领着乔引娣,慢慢地走进了侍卫房,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点上了六七支腊烛,把小屋里照得通明。可是,他们两人却谁也不敢开口和她说话,这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苏拉太监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食盒子,在桌上布好,又向乔引娣行了个礼说:“您就是乔大姐姐吧,奴才名叫秦媚媚,往后,我就是专门侍候您的人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乔引娣却正眼也不瞧地说:“是吗?那好。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也想在死前见见他,瞧瞧他长的是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一听乔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哎,这女子说话怎么这样混?可小太监秦媚媚却笑着说:“哟,乔大姐姐,您的话奴才不敢听。您要死,总不能拉着奴才去垫背吧?奴才劝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等皇上要见时,您说话不是也多点力气吗?其实,您现在想死,是一时想不开,等您想开了时,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
五哥和李卫都觉得,对这个多嘴多舌的秦媚媚,还真不能小瞧了。看,连乔引娣都被他逗得没了话说。她木着脸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块小点心。然后就闭上眼睛,端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养神似的。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乔大姐姐,奴才瞧着您和皇上还真是有缘法呢。”
乔引娣突然睁开了双眼,闪着愤怒的光亮,一声不语地紧紧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
“哟,乔大姐姐,您千万别这样看我,我害怕。”秦媚媚好像真被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着。李卫心里明镜一样,他知道,这小于是在做戏呢!很显然,这是雍正从千万个宫里太监们中,选了又选,挑了再挑,才找出来的一个猴儿精。只见他一脸赖皮相地对着乔引娣说上了,“乔大姐姐,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说一句假话。刚才您吃的饭,和您吃饭的样子,怎么和皇上一模一样呢?您吃的是皇上赐的御膳呀!平日里,奴才侍候皇上见得多了,他也是这样急急忙忙地喝碗粥,吃一小块点心,就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打坐一样。您瞧,怎么就能这样巧呢?”
乔引娣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会陪小意儿的人,她不出声地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是喽!”秦媚媚打了个千,提起了食盒子,又开心地笑着说,“皇上说了,我只要能逗得您一笑,就赏我五十两黄金。往后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着哪,我可就要发大财了!”说着,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秦媚媚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咱这次是奉旨传话:着李卫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上召见。今天晚了,张相不能回家,着张五哥送张相到清梵寺歇着。”
“是,奴才等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答应着。
风华楼在露华楼正西,楼上亮着八只黄纱宫灯。李卫以为楼上只有雍正一人呢,哪知来到门前,却听皇上在里面说:“杨名时,就这样说定吧。你先回去;待会儿李卫就来了。他虽然是你的学生,可你们的政见却不同,你就不要见他了。改土归流是朕的既定国策,既然你想不通,那就先缓些时日,朕可以等你。你明天走时,不要再递牌子进来了,朕让李卫和史贻直去送送你。这里还有一包老山参,赏给你补补身子。”
李卫听皇上这样说,连忙闪到一边黑影里,直到看着杨名时出去,才报名请见。只听里面回答一声:“进来吧。”他这才小心地领着乔引娣进了风华楼。李卫“趴”地打下了马蹄袖跪倒:“奴才李卫给皇上请安。”他说时,悄悄地瞧了一眼乔引娣,见她竟站在那里纹丝没动。宫里站着的太监和官女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心想,这女子为什么敢如此无礼呢?
李卫行过了礼,回过头来又说:“这就是乔引娣,奉旨随着奴才来晋见皇上。”
雍正这才向乔引娣瞟上了那么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他的心砰砰乱跳了一阵,但又被立刻按下了。他回头向李卫说:“李卫,你这趟差确实辛苦了,赏膳!”
李卫忙说:“主子,别让他们费事儿了。这里不是有主子刚吃过的御膳吗?奴才瞧着嘴馋,奴才好久都没吃过主子的饭了,就赏给奴才吧。”
雍正一笑说道:“你只要喜欢,就在下边给你安上个小杌子,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兴呢。”
乔引娣用眼一瞟,秦媚媚说得果然不差,皇上确实是吃的这极家常的饭食。她心中一动,啊,当皇上的还这样清廉,恐怕天下难找了。一旁跪着的秦媚媚刚要叩头出去,却又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朕还有差使交给你哪!”
“扎。”他又跪下了。
雍正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乔引娣问:“你就是乔引娣?”
“是,我就是乔引娣。”她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答。在旁边站着的养心殿总管太监高无庸知道皇上那“冷面王”的脾气,他断喝一声:“你这是在跟主子说话?还不跪下!”
雍正无所谓地一笑着:“不要难为她,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她心里也还是不服气的。”回头又问,“听说,你是山西人?”
“是,山西定襄。”
“家里还有谁?”
“老爹、老娘还有哥哥。”
乔引娣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的问话会从这里开始。重阳节那天和十四爷生离死别的场面,还在她心头萦绕。她想,皇上一定要问到十四爷,也一定会数落着十四爷的不是。她把自己的生死全都豁出去了,脸上挂着一层严霜,静静地等着皇上往下说。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很好。”雍正终于说话了,“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到惩处。你知道吗?”
“十四爷他,他犯了什么法?”乔引娣倔强地问。
“家事和你说不清,而且就是说了你也不信。国事嘛,就更大了。年羹尧派人和他联络。要让他私自逃到西宁去,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一个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禵却藏匿不报。后来又有人撺掇他出去和汪景祺接头,虽然没能见着,可是,这都是大逆的罪。在朕的二十四个兄弟中,允禵是朕唯一的一母同胞。他能逃得了家法,可是,王法无亲,朕却无法宽恕,也护不了他。”
乔引娣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皇上说的事情,有些她就在当场,有些她也略有耳闻。如果证实了大逆的罪名,不是就要被凌迟处死吗?她在心里挣扎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用不着和我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况且,我是个女人,你们男人间的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既然已经跟了十四爷,就要从一而终。十四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跟他一齐去。皇上要叫我现在就死,我叩谢皇恩;要能让我和十四爷死在一起,那我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声大笑了。”
雍正被她这番话闹得呆住了。他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十四爷待你很好,但朕会比他待你更好!”
乔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却说:“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他?你为什么要活活地折散我们?”
“你们?朕问你,你是他的福晋吗?是他的侧福晋吗?福晋要朕来封,侧福晋要在玉碟里注册。这些你有吗?按大清律,像允禵这样的罪,你是要发往黑龙江为奴的。”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好了。”乔引娣寸步不让地说。
雍正微微一笑说:“这由不得你,得由朕说了才算。总之是死是活,是安享富贵,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全在朕的一念之中。”
乔引娣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瞧着面前这位至高无尚的皇帝。她原来是想激怒他,然后一死了之。可是,无论她怎么顶撞,他却为什么不生气呢?她望着皇上的脸。颤声地问道:“皇上,你……你要怎么发落我?”
雍正一字一板地说:“别无处分,朕就要你留在这里侍候朕。但你不是下等宫女,你的身边还有人在侍候你,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个。他不听话时,你可以骂他,打他甚至可以奏明了朕杀了他。”
乔引娣惊异地看着雍正说:“原来你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侍候你。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吗?”
“哈哈哈哈……”雍正放声大笑,“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留你在身边。朕拥有天下,教化万方,就不信教化不了你。秦媚媚!”
“扎,奴才在这儿听着哪!”
“带她下去,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换了衣服,穿上花盆底,梳上把子头。让高无庸再给她派去三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轮流地照顾她。好,你带她去吧。”
乔引娣被带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李卫却看得傻了。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后,才向前一步小心地说:“主子,奴才想多句嘴,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哪!依奴才的小见识,或者杀掉,或者打入冷宫。这样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
雍正怅然若失地小声说:“唉,朕要是能舍得了她还用你说……这件事,你全都看见了,你问问你十三爷,也许他会告诉你的……”
李卫千机灵万伶俐,可他怎么也想不透这里面的原因:“主子,乔引娣是因为诺敏一案才被带到京城来的。田文镜能和她说上话,要不,把田文镜传来劝劝她?”
雍正摇摇头说:“不要再说她了。这是朕的私事,因为你是朕的家奴,朕才放心地让你去做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你自己的差使办得怎样了?”
李卫振作精神说:“皇上处置年羹尧是十分得人心的……”
雍正立刻打断了他:“官面上的事情,朕还有什么不知道?你别学他们,一见朕就只会说些颂圣的话。你要与朕说一些朕听不到的事。”
“是,奴才明白,皇上要问的是江湖上的事。奴才遵皇上密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上的主儿,都能听奴才的。他们说话有时也不敢瞒着奴才,但奴才奉朱批谕旨一概不予追查。不过,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说!”
“扎。有一些人说,年羹尧太不懂事了。他要是知道收敛一些,早早地交了兵权,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李卫聪明,他捡着轻的先说。雍正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人很狂妄。说先帝爷驾崩时,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两人相互勾结,私改了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基,就要先拿他们开刀,免得消息露了出去。”
李卫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生气,才接着又说:“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是皇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皇上不先除了年羹尧,怕天下不稳……后世也会议论……”
“还有吗?”雍正不动声色地问。
“……有人说,主子是个‘抄家皇帝’,八爷才是贤王哪!年羹尧是看着主子不是……仁君,才和八爷联手。主子除掉年,就是要打乱他们的算盘……还有,大后薨逝时,就有人传言说,太后是被主子气死的。说太后让主子善待兄弟们,可是主子不听,母子翻了脸,太后才触柱身亡的……年羹尧是国家功臣,他想当王爷,就和八爷、汪景祺联手造乱。汪景祺一败露,他们也就全完了。”
雍正一直听得十分专注,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快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极力想掩饰着不让火气发作。李卫和殿里的男女宫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盯着炕头上悬着的“戒急用忍”的条幅看了又看,自失地一笑说:“哦,李卫你来看,这是先帝写给朕的。先帝知道朕性子急,有时爱发火,才写了让朕时时看看,好克制住激动。唉,朕今天险些儿又要失态了。”
李卫小心地走上前去,扶着雍正坐回御座说:“皇上,小人们在下边无事生非地编造谣言的事,哪朝哪代都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人心是杆秤,谁不知道皇上是勤政爱民的呢?奴才以为,抓住几个为首的,一体正法,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雍正叫了一声:“李卫,你过来一些。”李卫走到近旁,雍正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叫着李卫的小名说:“狗儿,你来看,这些都是朕刚刚批阅过的。你看,昨天朕写了一万字,今天已经写了八千字。朕知道,有些话你还没有说完,可是,朕是怎么对待江山社稷的,你总该明白了吧?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要做到子时才能休息。眼下有人说的话让朕的确生气,比如,他们说朕是好色之徒,说朕养了一帮‘血滴子’,要图里琛当头目。只要看着哪个大臣不顺眼,夜里就派血滴子去杀了他!狗儿呀,你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你想不到朕是多累,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么生气,多么震怒,又多么沮丧,多么伤情啊……”说着,说着,这位号称‘铁汉’的皇帝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李卫吓坏了,连忙说:“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说话说得不对,惹主子生气了。奴才该死,奴才……”
雍正抚着李卫的肩头说:“你不要这样。多少年来,朕还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朕问你,假如有人策动叛逆,称兵造反,或者前来逼宫,你会怎样做?”
“主子,您气糊涂了吧?哪会有这样的事?”李卫惊觉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宫人们。
“有,确实是有!你不要怕他们这些宫人,他们中谁要敢泄了这里的密,朕就烧滚了柏油,揭掉他们的皮,就像去年用笼蒸死赵奇一样!但,想要作乱的人,总是有的,他们都是些大人物,他们也已经在行动着了。”
八十五回 十三爷困厄马陵峪 贾道长显能军营前
李卫咬着牙说:“主子,奴才怎么也不相信这话。不过奴才敢说,谁要是想谋反,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带着人马来京勤王保驾!”雍正平静地说:“狗儿,朕以万乘之尊,还能和你打诓语吗?有人背着朕,联络八旗铁帽子王爷,串通他们来京。明面上说是要‘整顿旗务’,要‘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旗制度’。其实是要‘议政’,要逼着朕下‘罪己诏’,要逼宫,要废了朕呀!”
李卫可真是恼了:“皇上,您说的全是真的吗?那,奴才就不回南京去了。奴才要在这里替主子守好家门,看他们谁敢胡来!”
雍正笑了:“咳,你呀,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呢?告诉你,朕的江山,铁桶一样地结实,他们谁也别想动它一动!你立刻就回南京去,带好你的兵,也当好你的总督。朕已经给兵部下了谕旨,连湖广所有的旗营和汉军的绿营兵,也全都归你节制。记着:没有朕的亲笔手渝,无论是谁说什么,你都要为朕牢牢地握好兵权!”
雍正的一番直言,把个机灵能干的李卫惊得直打寒颤。他轻声但又坚定地说:“主子放心,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得先动手调理一下这些兵。奴才知道,他们当甩手大爷当惯了,不狠狠地治治他们,谁说话他们也敢不听的。”
雍正笑了笑说:“兵权交到你手里了,杀伐决断自然要依你的话为准。除你之外,朕的三个儿子,也全要派上用场:弘历马上就要到你那里去;弘时留在北京;弘昼则要到马陵峪。你看,如今毕力塔管着丰台大营的三万人马,步兵统领衙门现在是图里琛在那里。李绂已经回到北京,接管了直隶总督的职务。兵权全在朕的手里,他们无兵无权,别说是八个铁帽子王爷,就来了八十个,在朕的面前他们也还是不敢站直身子的。”
李卫也被皇上说得笑了:“皇上这话说得奴才心里热乎乎的。其实要依奴才看,一道圣旨颁下,不准他们进京!奴才就不信他们还敢不服不成?”
“哎,怎么能那样做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先帝爷留下来的人嘛!不过朕现在怕的,倒是他们会缩回去不敢来了,那不是让朕白忙了一场吗?朕真想看看,这些光吃粮不干活的王爷,究竟做的什么美梦。好了,不说他们了。朕已乏透了,你也回清梵寺吧。不过,千万不要惊动了张廷玉,他太累了。朕刚才说的事情,全是廷玉替朕筹划的,不容易啊!你在京可以多住些日子,见见你十三爷,然后再回你那六朝金粉之地去。哎,对了,翠儿如今是一品夫人了,不过朕还是要用她。你让她再给朕做几双鞋来,只有她做的,朕才穿着最舒服。告诉她,要全用布做,一点绫罗也不用。”
李卫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哽咽着说:“扎!奴才替她谢谢主子。她能在主子跟前出点力,也是她的造化嘛。”
出了养心殿,冷风一吹,李卫的头脑更清醒了。前天他还在心里琢磨,不就是带来乔引娣这个女子吗,我李卫还能办不下这差事,至于让十三爷带病跑那么远的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对付八王进京的这件大事。哦,十三爷一定是察看那里的兵备的。要不,那天夜里他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是的,李卫猜测的确实不错。十三爷允祥这次到马陵峪来,就是对这里的军事布置不能完全放心。马陵峪大营,和丰台大营、密云大营并称为三大御林军。不但装备精良,马步军配套,火炮鸟枪俱全,还有一支水师营。虽然北方根本用不着水师,但他们是专为三大营制作舟桥的,类似近代的“工兵”。马陵峪这里的兵力布署设置,还是熙朝留下的。当时,三藩之乱刚平,国力还不像现在这样强盛,罗刹国不断在边境骚扰,这里实际上是大清将军巴海对抗罗刹国的“第二防线”。熙朝名将周培公精心地布置了这个马陵峪工事,也成了后世仿效的一大杰作。整个大营,以马陵峪为中心,像蛛网一样向北幅射,中军大营设在棋盘山旁边。山上溪泉密布,山下旱道纵横。山背后景陵西侧有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火。登上棋盘山北望,连绵数十里的军营可尽收眼底。这里不但进退自如,左右逢源,处置得当,还能把敌人包围甚至全歼于谷口之内。允祥视察了大营后,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棋盘山沿着山路走下,一边走,一边对这里赞不绝口:“好,今天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我看过多少大营,这里是头一份。周培公真是一代奇才呀!可惜我生得太晚,而他又死得大早。我们只见过一面,他长的什么模样,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范时绎用手搀着病弱的十三爷走下石阶,口中说道:“十三爷,您说的不错,就连我也没有这样的福啊!我只是在年轻时,听我爹说过周培公的情形。他说,那时的周培公,外表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可打起仗来却如诸葛在世白起重生。他笔头文章写得好,口才更是让人叫绝。要不,他怎么会说降王辅臣,骂死了那个吴三桂的谋士、号称‘小张良’的汪士荣呢?周先生修的这个营盘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三爷您瞧这布署,真是天衣无缝。不但有掐不断的粮道,堵不断的水路,而且,北边不论哪方面出事,这里全能快速出动接应。唉,他化到这里的心思,真不知有多少啊!”
允祥也是不胜感慨:“唉,老一辈的英雄,都已风云飘散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这话一点不假。到这里来看看,真是大有好处。先帝爷当初创业的艰难,他老人家长治宏图的远见,都令我辈钦佩。我们不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就不配作他的子孙!”
两人边说边走地回到了大帐,正要休息一会儿。十三爷却突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倒在地。范时绎吓得连忙过来,将他抬到床上躺好。军医闻信也匆匆跑来,用手去试允祥的额头时,不但没有发烧,反倒是一片冰凉。慌得那些军医们,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地忙个不停。可是允祥却仍是脸色焦黄,昏睡不醒。正在乱着,突然,从辕门外跑进一个小校禀报说:“军门,外面有位道士一定要进来,说有事和与军门商议。”
“不见,不见!”范时绎一肚子的火,“你没长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哪有闲功夫去见什么和尚道士?”
那军校没有退下,反倒笑着说:“军门,是小的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那个人说,他是从龙虎山娄真人那里来的,叫贾士芳。他说,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军门是一定会见的。他还说,要是军门不想见他,那他可就要走了。”
范时绎一愣:“嗯,难道这个道士是为十三爷而来的吗?”他又瞧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十三爷,不得已地说了声:“那,你就请他进来吧。”
不大会儿功夫,便见那位贾士芳飘然而入。他一脚踏进门里便说:“有贵人在此遭难,贫道特来结个善缘。”
范时绎一边命令军医们全都退出去,一边赔笑着对贾士芳一揖说:“道长一言道破这里情形,足见法力洪大。军营不同民间,道长休怪这里太简慢了些。就请道长为王爷施治,如能使王爷转危为安,范某定当重谢。”
贾士芳说:“将军勿须言谢,贫道只是为结善缘而来。”只见他转过身去,从褡包里取出黄裱纸、朱砂、毛笔等物来,口中说道:“王爷是去参见康熙爷了,爷儿俩说得高兴,就忘记了回来。我书一道符请他转回就是了。”他口中呢呢喃喃地念着咒语,手拿朱笔在黄棱纸上写画着。此刻,书房里点着十几支腊烛,亮如白昼。范时绎站在一旁仔细瞧看这位贾道长,只见他个头儿也就是五尺上下,孤拐的脸又瘦又长,脸色青白得简直没了血色,小嘴巴,尖下额,塌鼻梁两边,是一对骨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不过,别看他满脸都是破相,凑到一齐倒并不难看,煞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范时绎心想,就这么个人物竟能替十三爷治了病?那可真叫稀奇了。
贾士芳却像是知道范时绎的心事一样:“范军门,常言说:人不可貌相。你觉得是不是有些道理呢?”他不等范时绎回答,就站起身来将写好的符轻轻一吹,也不作法,更不念咒,说了声:“疾!”就把那符向灯烛上燃着,并且看着它们化成灰烬。然后,他坐了下来轻松地说:“稍等片刻,王爷就会被放回来的。”
范时绎让兵士们献上茶来,他看着这位仙长似笑非笑地说:“贾道长一定知道,十三爷是皇上的第一爱弟,他不能在我这里有任何失闪。我说句放肆的话,万一十三爷有什么意外,恐怕我就要让你殉了他!”
贾道长平静地说:“万事都有定数,王爷若已无救,我也不敢到此与他结缘。我既然来了,他就死不了。他能活得好好的,军门你也就不能殉了我。比如前几天我们见到甘凤池时,我说他不能见到汪景棋,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如何?再比如我们俩今晚在此闲坐,这也是上天定好了的,你想不听也办不到。”
范时绎哪有心思和他说这些没用的话呀,他的心现在全在十三爷身上呢:“贾道长,你不要和在下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关心的是我们十三爷……”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人事的十三爷,突然坐了起来。范时绎此时被惊得神魂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允祥却向他笑着问:“怎么,你的眼睛为什么瞪得这样大,不认识我了吗?哦,我心里好难过,这,这是在什么地方……嗯?眼前站着的不是位道士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范时绎未及答话,贾士芳已经站起身,走到允祥身边微微笑着说:“十三爷,您刚才只顾了和圣祖老爷子说话,是贫道把您请回来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梦。人世间,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嘛!贫道还知道,您心里惦记着雍正爷。贫道可以告诉您,他正安坐北京,除了一点小病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是有铁帽子王爷要进京,他们也改变不了这个大数。我说得有道理吗?”
允祥边思忖边说:“哦,原来是我的大限到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是吗?”
“大限到了,是谁也救不回来的。”贾士芳冷冷地说,“十三爷不过是身子太弱,走了元神而已。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的话就是,刚才的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我可以告诉王爷,这大千世界就是个梦境。佛家说的空幻色,道家说的虚映实,道理实际上是一样的。王爷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应该想到,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正在那梦境之中呢。”他说这番话时,一直面向着允祥,二指并拢,指着允祥的前胸。允祥觉得似乎有一股温热之气,如丝如缕,悠悠地扑面而来,从眉心直透胸臆,横贯全身。刹时间,他感到阵阵春风吹拂,蕴藉温存,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通泰。又过了一时,他气清神明,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纵身跳下床来,向贾士芳一躬说道:“允祥有缘,得遇道长。道长悠游于空色虚实之间,通行于幽时造化之途,真仙人也!允祥将何以为谢呢?”
贾士芳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过了。贫道刚来时就对范将军说,我是来和王爷结缘的嘛。”
范时绎在一旁简直看呆了。他听十三爷和那贾道长的话,好像都是些似懂非懂的玄机,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瞅着有了空子,才走上前来说道:“王爷真是和仙长有缘。奴才适才只顾了忙乱,还没有给二位引见哪。十三爷,这位就是奴才在路上和王爷提过的那位贾仙长。他还是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允祥此时心中舒服了,也打起精神来说:“哦,如此说来,小王失敬了。既是今日有缘,仙长能否随我到京华一游呢?当今皇上虽然素以儒家之仁孝治天下。但他胸中的学术却是包罗万象,并不排斥佛道。如有善缘,道长还可以为天下社稷做更多的善事,岂不更好?”
贾士芳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有缘,那当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这也是光大我道门的大善缘嘛。不过,小道能不能让皇上满意,还要看天数怎么安排。王爷,您现在能这样兴致勃勃地长谈,是因为贫道用先天之气护定了的缘故。所以,您还不能过多地劳神,就请王爷安歇了吧。”
范时绎连忙走上前去,帮允祥躺下。回过头又对贾道长说:“贾神仙的居处,也已安排好了,就在对面的静室,请到那里去休息吧。”
贾士芳一笑答道:“修道之人,是从不睡觉的,我只是打坐而已,何需费事?况且,王爷这里还需要贫道护持照料。你有事,尽管去忙吧。”说完,他走向东墙,面西而坐,刹时间,便已闭目入定了。
范时绎瞧着他这样神密,自己怎么敢睡?他走到门前看看,见已是三更时分了,便搬了把椅子,守护在十三爷的床头边,一直坐到天色放明。
允祥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了。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身来,旁边的范时绎正在看着他笑。他见范时绎坐在一边为他守夜,觉得很是感动,又回头看看正在闭目打坐的贾士芳,便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带着范时绎走出了房间。他们一直走了很远,十三爷才轻声说:“难为这个道士,为我作了一夜的功,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知道自己的心血不足,能睡这么一个好觉,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为我治病,其实也是很累的。嗯?你们这里为什么没有晨练?”
“回王爷,因为您昨儿犯了病,奴才怕早上出操会打搅您,让他们到下边练去了。”
“唉,真难为你给我打算得这样周到。”允祥对着初升的晨曦,沿着小道,不声不响地走了下去,范时绎一步不拉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心事。突然,允祥站住了脚问:“老范,你现在想的什么?”
范时绎一愣,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悄声地说:“十三爷,奴才看这贾士芳像是个妖人!他太玄了,也太神了。我们在沙河店见到他时我就觉得有鬼,今天他怎么又追到了这里?依奴才看,他像是在故意卖弄本领。十四爷是万岁屡屡提到要严加管束的人,奴才一多半心思全都在他身上。您这次来,要带着十四爷回京,要是再跟上一个半仙儿,叫奴才怎么能放心呢?”
允祥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想的也正是这件事。不瞒你说,我也在防备着他哪!但他昨晚所说的,似乎又都合乎正道。万岁如今身子不太好,正在寻访能医善法之人。所以,我才想自己亲自试试他。如果他可以为我所用,就送上去让他见见万岁;如果不行,那也就算了。十四爷是不能让他见到的,我也不会带着他回京城。等我走时,你设法软禁了他,然后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范时绎点头答应,两人又十分机密地商量了一阵,才一同回到住处。但这里却不见了那位贾道长。范时绎把一名小校叫过来问:“贾道长呢?”
那个小校说:“回军门,贾道长已经走了。走时,他说不让小的禀报军门,他还给军门留下了这个条子。”说着递过一张纸来。范时绎接过来呈给十三爷,允祥打开看时,上面写的却是一首诗:
道家不慕冲虚名,
奈何桃李疑春风?
无情心香难度化,
有缘异日再相逢。
允祥苦笑一声说:“他大概是看到我们不信任他,有些不高兴,所以就悄没声响地走了。”
范时绎却笑着说:“十三爷,要叫我说,他走了更好。要不,叫奴才今天怎么过呢?他一走,也免得我们多操那么多的闲心了。”
八十六回 抢位仇尚且可忍受 夺妻恨如何能罢休
景陵是大清国的皇陵所在之地,刚刚去世的康熙皇帝就安祥地躺在这里。康熙皇帝奉安虽然只有三年,可这座陵寝的修建,却经历了五十多年。陵墓是依山势凿成的,殿字辉煌,巍峨壮观,松柏苍翠,郁郁葱笼。寝宫外,是三座用整块巨石雕成的墓门,一条笔直的卵石南道直通拜殿。四周殿字环绕,更显示了它的尊崇,人们从外边来到这里,都不由得被笼罩在它那神圣和庄严的气氛之中。这里的规矩和紫禁城一样,一到陵寝门口,也是要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范时绎小心地搀扶着允祥,走在通往后殿的路上。他担心着那个不辞而别的道士,早就在这里布满了军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分外森严。允祥一进到陵寝,就觉得有一种端庄肃穆之感扑面而来。他想着已经去了的皇阿玛和自己今天带着的差使,看着这里的石人,石马,石象,石翁仲,听着那郁郁沉沉的松柏发出的阵阵涛声,他的心收紧了。一股料峭的寒风吹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范时绎的护持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十多个守在陵寝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兵,又伴着一位王爷,全都不知所措地惊慌四顾。里面一个戴着蓝顶子的太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老远的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上来,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请安!”
允祥点点头问:“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吗?”
“回十三爷,还有一个。他叫秦无义,是十四爷的随身侍从太监。他在里边呢,奴才这就叫他去。”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你们十四爷的。”允祥放眼四周,只见偌大的陵寝,几乎是沓无人迹,一片荒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对赵无情说:“你用不着去通报,带我进去就是了。”
“扎!”
允祥边走边问:“你十四爷住在哪里?”
“十三爷您瞧,从这儿往前走,那边北偏殿门口站着人,那里就是了。”
“他身子骨还好吗?”
“回王爷,十四爷的身子好像不那么好。他常常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
“哦。每天早上,他还打布库吗?”
“早就不打布库了,只是偶而打几下太极拳。平日里也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他却从来也不说话。”
“他弹琴或者下棋吗?”
“不。他和谁下棋呢?琴也早摔了。倒是常常写些字,不过,又总是写完就烧。小的们哪敢问他呀。”
允祥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看见殿门口跪着迎接的一群宫女了。一个跪在最前边的,大概就是那个秦无义。允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自己却登堂而入。只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衣黑鞋,腰间束着一条玄色带子的人,正在低头写字。允祥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看上一眼。好像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管不问似的。他们俩曾是熙朝中有名的两位“侠王”,个头和模样也非常相似。只是允祥现在留的是八字胡,而允禵则是像浓墨写就的“一”字胡须罢了。看着这位弟弟现在的模样,允祥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走上前去轻轻他说:“十四弟,是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允禵这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祥。允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十四弟,我是来看你的。怎么,你不舒服吗?”
允禵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笔放下,略微带着点口吃地问:“啊,你是奉旨来的吧?”
“……是。”
“那么,是显戮,还是要暗鸩?”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
允禵消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如同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样地盯着允祥。他已经不再口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不敢逼视。他挚着地问:“告诉我,是显戮还是暗鸩?!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王爷来见我,不是要杀我,难道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你要是问我在这两种死法里挑选哪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说,将把我绑赴西市,在万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现在就磕头谢恩奉诏;他要用毒酒来灌我,我就把这里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叫来,我当众饮下这毒酒。你睁开眼睛看着,如果我皱一皱眉头,我就不算是爱新觉罗的后裔!”
允祥见他虽然身陷囹圄,但还是这样地倔强,还是这样地英爽,不由得得一阵感佩。原来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换个法子,便故作轻松地一笑,坐了下来说:“请十四弟也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亲兄弟;当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难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这种地步吗?”他回过头来叫道,“谁是这里侍候的太监,过来一下。”
“扎。奴才秦无义静听王爷吩咐。”
“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只是想问问你,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每天早晚两顿正餐,却从不吃肉。”
“他吃得香吗?他不吃肉,是不愿意吃,还是被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那样大胆?”秦无义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十四爷虽然遭禁,可他还是固山贝子,还是金枝玉叶!爷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顶多吃一两个鸡蛋,八两多粮食……”
“早晚他身边有没有人在服侍?”
“有,怎么能没有呢?十四爷的身边,是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的、最少时也必须有四个。”
允祥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十四爷不是受了囚禁,而是来守陵读书的。你们也应该常常陪着他到处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瞟了一眼十四爷,连连叩头地说:“这个差事奴才们办得不好。十四爷平常日子里,总是在这屋里转悠,他老人家是从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让他出去……”
允祥说了声:“你起来吧。”回头又对允禵说,“老十四,方才我问的这些话,就是旨意上要我问的。我劝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这样,让你的小哥子心里头难受。你看,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何苦要杀头掉脑袋地先闹起来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着他问:“是吗?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我老十四安分着哪,一点也不敢乱说乱动。他必定还要你问我。老十四有什么想法,你也不妨把话明说了。我就是这么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如今我什么都看开了,只想早一点出脱,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这句话难道你不懂吗?杀了我,就是他最好的处置。这样,他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既不会和哪个兄弟勾结造反,也不会被人劫持去当什么傀儡皇帝了。不过,四哥的心意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大概不会对我开这样的恩,也不想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那就请他答应我出家为僧好了。我宁愿长伴青灯古佛,也打心眼里感激他,还要赞他一句:雍正是个仁君!”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再也不说话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天上的浮云。允祥这次来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为西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趁着年羹尧倒台的机会,又在蠢蠢欲动。他拒绝了朝廷的册封,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允禵在西大通和他们打过仗,对那里的形势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为雍正参赞军机;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会招惹一些闲话。但允祥亲自看了,谈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这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是为了什么?就是把他带回京城,他能听任雍正的摆布吗?
允祥回过头来时,见允禵已经又在写字了。这两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时,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护,有好几次允祥就差点死在他允禵的手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赢弱,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也早已把从前的恩怨抛在一边了。他看着允禵的样子,心绪更是烦乱。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来劝说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重又招致杀身之祸,枉自送了性命。他回过头来对允禵说:“十四弟,刚才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似的……”
“哦,刚才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现在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说!”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允禵说话,“十四弟,我想,你大概不会忘记我曾经被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听到这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颓然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对头。允祥说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见人敬。可是,一旦惹了圣怒,或者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墙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处分了。你从前见过我那十三爷府,就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里边竟然住了十年。十年啊!那是什么样的十年,十四弟,你想过吗?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头,又是四四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蚂蚁怎样把苍蝇拉上大树,看墙角下的牵牛花怎样爬上高墙……比起我来,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禵冷笑一声说:“你本来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与你相比呢?”
允祥听出了老十四话里的嘲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反驳:“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如此而已罢了。我知道,我是个凡而又凡的人,为了替皇阿玛做些事情,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兄弟们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烧,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还有当年的锐气吗?还是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吗?昔日的那个允祥,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允祥的话,让允禵吃惊,也让他自叹。但允祥并没有给他留余地,仍然不地他说着:“现在看来,我们俩确实不大一样了。你是贝子而我是亲王,兄弟逐鹿已见了分晓嘛!我可以告诉你,皇上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位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应该赢得起,也应该输得起!瞧你现在这个熊样,还敢大言不惭他说什么‘爱新觉罗的子孙’?连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一股热血冲上允禵的头,他脸色苍白,气喘嘘嘘地问:“那,我的乔引娣呢?你有乔引娣吗?他雍正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乔引娣?他这样做还算得上是哥哥吗?”
允祥没有回答,这件事,也是他最难回答的。离开京城前,允祥曾和雍正长谈了一次,劝他不要夺走乔引娣。可是,雍正什么都能容忍,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允祥还清楚的记得雍正的话:“你去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之外,他无论要谁,朕全都答应。哪怕是他在朕的嫔妃之内,在大内,在畅春园,在热河行宫之中,看上了哪个女子,朕都能答应,而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乔引娣朕却不能还给他!”皇上这样决绝的话,允祥怎么能告诉给十四弟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可是你知道我有两个呢……可惜的是,她们都为我而死了……那是个可怕的大雪之夜,皇阿玛驾崩,四哥带着圣命来救我脱出牢笼。可就在此时,阿兰和乔姐两人却双双饮鸩自尽了。她们这样做,是在以死明志啊……”他在心里叫着:“阿兰,乔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错疑了你们……”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允禵是完全知道的。这两个女子,也全是他和八哥商量好了送到允祥身边的。原来以为她们是被允祥杀死的,现在,他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自尽的。允禵听到这里,不屑地一笑说:“我当你是说谁呢,原来是说她们二位!她们不过是两个淫贱的女人,你竟拿她们来和我的乔引娣相比,真是令人可笑……”
“啪!”没等允禵把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被允祥重重地掴了一掌。允禵被打得耳边嗡嗡直响,左颊顿时肿胀起来。他霍地站起身来,两兄弟像斗鸡一样地在互相盯视着。屋内外的太监、宫女以致范时绎都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可是,他们谁又敢出来相劝呢?
也许是允禵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哥子,也许是允祥并不想和已经斗败了的允禵较真。过了好大一会儿,允祥才平静下来说:“事不同而理同。我不作践你的乔引娣,你也不可作践我的乔姐和阿兰!”
允禵的嘴上却还是不肯相让:“是的,你没有作践阿兰她们,可是,雍正却在作践我的乔引娣!你懂得什么叫夺妻之恨吗?雍正这样的所作所为,他还能算得是个明君吗?”
允祥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把她纳为嫔妃,这一条我可以向你打保票。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勾通了汪景棋,想把你劫持到年羹尧的大营去造逆作乱,这一点早已审明在案了。你身边有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给你,一点处分也不应该吗?就是把你也算进叛逆之中,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乔引娣并不是你的福晋,甚至连侧福晋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丫头。按例,把他们全都换掉,是怕你陷得更深。这些,难道不全是好意吗?”
“巧言令色,为虎作怅!就凭你们这样的好意,还想让我去北京替他卖命?妄想!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他要把我怎么样,敬请随意好了,我根本就不在乎。”
允祥看出来了,他这次已经竭尽了全力劝允禵回京臣服。但他也看出,允禵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倒不如就让他住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倒易于保全他。想到这里,他笑着说:“十四弟,你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呢?我囚禁时你出兵;我被放出来时,你又到这里来守灵。十五年了吧,我们兄弟两个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聊过。刚才我们斗口,我可不是奉旨和你辩理。你既然不愿意回京,就再住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再和皇上说说,能周全的,我自会周全的。我明日就回京去了,临行前,想在老范那里备酒,与你作个告别,我们也吃一次团圆饭,你说行吗?”
“哦,这么说尚在情理之中。成,就依你!”
八十七回 冰雪天君臣诉衷曲 烈火中恋人情更浓
允祥回到北京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头一场大雪。他掀开轿帘对外面的一个亲兵说:“这么晚了,我不便去畅春园打搅皇上,还住在清梵寺去。你到侍卫房去一下,让他们禀报皇上说,我已经回来了。皇上如果有事叫我,再传我进去好了。”允祥现在确实不愿见人,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对这一路上的蹊跷事,又是迷惑又是怅惘。贾道长和允禵的影子,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唉,这大千世界让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静修的那间精舍,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有灯光,便问:“那里住的是谁?”
随行长史刘统勋,是雍正元年的进士,身材十分精悍健壮。听到允祥问话,忙上来答道:“回王爷,是李卫,李制军。他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哦。”允祥迈开大步走进了屋子,回头吩咐说:“我这里早就烧起了火墙,对面是张中堂他们住的,却没有这边暖和。你叫侍卫们腾出两间来,让张相和李卫都住到这边来吧。”
这里正在说话,就听外面一个人报名参见:“一等待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王爷。”
允祥一听这话就笑了:“好你个狗儿,进来吧。”
等李卫进屋正要行礼时,允祥又说:“李卫,你这职名可真有意思,你不是还兼着三齐监盗吗,怎么不全报出来?那样岂不是一、二、三都有了,‘大’是大,‘少’是小,这才能占全呢。”
李卫知道允祥喜欢他,也最爱和他说话。他仔细看着允祥的气色说:“哟,十三爷,您这趟回来怎么精神这样好?奴才和您是一样的症候,能不能把您吃的药,赏给奴才一点。”
“我吃什么好药了?还不是因为这房子里暖和,刚进来面色发红罢了。你小子在京住了不少日子了吧?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在这里穷泡个什么劲儿呢?”
李卫走上前来把一壶奶子炖在炉子上,这才说:“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奴才也舍不得回去。不知怎么了,奴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这一走,就要‘壮士一去不复还’似的,有些恋主。再说,奴才还听到一些风声,也放不下心来。有几件事,还要等着请示王爷您。”说着,向一旁的刘统勋瞟了一眼。
刘统勋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说:“十三爷,奴才那边还有几件公文没有写好,奴才是不是这就过去?”
允祥点点头说:“好,你去吧,叫他们也全都出去。”等待卫们全都走了后,允祥又问,“狗儿,你有什么大事,要弄得这样神神鬼鬼的?”
李卫用火筷子把奶锅支好了才说:“十三爷,奴才是惦记着旗主们来京的事儿啊!八爷也真是胆子大,他竟然要拼着命地来和皇上作对!不瞒十三爷说,奴才在京里和外省都有一些朋友,也听到一些非份的话。他们都说,别看八爷只管着旗务,可他的势力大着哪!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这朝廷就会像抹骨牌一样。说倒就倒了。奴才想,八旗绿营当官的人里头,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们在朝廷上能撑住场面,军心就能稳定;可是,只要发生了对峙,带兵的将官们兴许就有人会变心!奴才是皇上的家奴,有些话,奴才不敢说,想请您劝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棋。”
“小子,等你想到时,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允祥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一边踱着一边说,“皇上早已做了准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铤而走险,将会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这事只要出来,就是大逆的罪呀!老十四这次不奉诏,我看倒真是件好事。你想想,八爷、九爷、十爷三人中,一个亲王,两个贝勒,他们手里掌握着多少大小官员?只要一有行动,又会牵连了多少人?李卫,你知道这将会是件多么大的案子吗?圣祖爷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圈禁得疯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十四弟现在其实也是在软禁之中,如果再加上这三个,后世将会怎样看待雍正王朝呢?明白的人,也许会说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天下之大,真正明白的人能有几个呢?”
李卫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爷说的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也知道,就是小门小户人家,也少不了要闹家务。八爷也真是不知好歹,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了,再闹还能闹出个什么局面呢?他怎么这样没完没了的呢?”
允祥说:“这大概就是出家人说的那个‘气数’吧!他要闹,我们没法子劝;他要干,我们也没法拦。那就只能按着皇上的意思,挤掉这个脓包!八哥但凡知趣一点,能自己收敛,安份地办差,就是旗主们来京,我也能保下他来。不然……”他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似乎有点湿润。
李卫不说话了,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爷和以往已经大不相同了。经过十年高墙圈禁之后,十三爷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还在努力作事,却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拼劲,而是心中满怀着对兄弟的爱护,对别人的关心。突然,他想到了乔引娣,便问:“十三爷,奴才是审过诺敏案子的,也见过那个乔引娣。说心里话,她长的确实算不上美人。可为什么十四爷死死地把住她不放,皇上又拼着命地要她……这,这,这不是都太痴了吗?为一个女人,把兄弟情份都不要了,值吗?”
允祥笑了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样,青梅竹马,恩恩爱爱?告诉你,‘情’这件事。是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吴三桂为了一个陈圆圆就叛了明朝,引着大清入关。他不也是‘冲发一怒为红颜’嘛!”
“可是,”李卫还在咬着死理,“咱们皇上和乔引娣过去并没有私情啊!前几天,我仗着胆子问了皇上,皇上却说要我问您。十三爷,您能告诉奴才一点儿吗?”
允祥好大半天都没有出声,他心中想得太多,也太乱了。当初大清入关之前,太祖皇帝薨逝,而世祖才刚刚六岁。手掌兵权的睿亲王多尔衷,硬是不要朝权,却把江山让给了清世宗福临,还不是为了孝庄皇太后?世宗皇帝在位时,又为了爱上弟媳董鄂氏,上演了‘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悲剧,他死时,才刚刚二十四岁。他和多尔衮,都是为了一个“情”字。不过,这些事关清宫内幕和祖宗之间的事,允祥是绝不肯对李卫说的。想了想,他说:“你刚才问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皇上是为了‘情’才要走了引娣,但却不是自己的情结,而是她长得太像另外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女孩子救起。就在那女孩子家里,他们之间发生了恩爱……”
李卫突然想起了,他叫着说:“十三爷,您这一说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那次大水之后,在扬州被皇上买下的,我还和皇上一齐去过桃花渡、高家堰一带寻访过她。她叫……哦,叫小福。那次我和皇上差点儿在一个黑店里送了命!对了,小福家是个乐户,怪不得皇上一登基就下诏为贱民脱籍。哎?这个乔引娣既然长得那么像小福,会不会……”李卫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是小福的女儿呢?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小福是被火烧死的呀!她死时,离皇上和她相好才不过两三个月,怎么会有后裔留下来呢?他真想说一句,就是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为了国事,皇上就不能让十四爷一步吗?
一时间,房子里静得很,外面沙沙的雪花飘落声,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你们俩在这里相对不语,难道是在参禅吗?”
一阵冷风随着这声音透进房内,允祥和李卫都冷得一颤,抬头看时,原来竟是皇上来了。惊得他们连忙跪倒行礼,允祥说道:“呀!这么冷的天气,皇上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不就行了吗?怎么能冒着大雪,又是泥、又是水的来到这里呢?”
雍正却笑着来到火跟前,一边烤着冻僵了的手一边说:“你们这里怎么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呢?要说你们是在说机密的事,也总该有点声音吧。朕在外面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
李卫忙走上来,给雍正呈上一杯热奶子,又给跟着皇上进来的张廷玉也递了一杯,这才说:“主子,奴才刚刚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在黑风黄水店的事呢。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像在梦中一样……”
“是啊,是啊,二十年了……当年要不是带着你,朕这条命恐怕就没了,你有擎天保驾的大功啊!上次朕批阅范时捷的奏章时,还特意问他,那里过了水的田地都种上没有?范时捷说,为了争夺那些地,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他还说,是你李卫下令不让开垦的,是吗?”
李卫本想把话题引到乔引娣身上,可是雍正怎么能上这个当呢?他一句话就把李卫套了进去,李卫也只好回答说:“皇上说的事确实是有的。尹继善想发卖那里的地,是奴才把他拦住了。如今江苏土地多的种不了,有钱人想买也不过是要发国难财。那里地贱,现在一亩只能卖七两银子。康熙三十年时,一亩要卖五十多两,到了康熙四十年,就卖到一亩二百多两!奴才是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两银子,也就能给朝廷办点大事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奴才回去就改。”
允祥笑着说:“李卫,你用不着和皇上打马虎眼,这事我全知道。李卫曾说,他想在南京替主子修座行宫,他盼着主子能早一天南巡呢。”
张廷玉也跟着笑了:“皇上,李卫的这点心愿,应该说还是值得嘉奖的。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他这样的心思,朝廷财政上就省心多了。”
雍正叹口气说:“朕心中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齐当差,三是云南改土归流。现在李卫和田文镜已在分别试行,还没在全国推开。杨名时前些天来见朕时,他竟然一件也不赞成,朕真是拿他没办法。可他是位清官、人品正直,治理云南还是有成效的。朕与他还有个七年不动他职务之约,七年后再看吧。李卫和田文镜也都是清官,他们俩是用制度来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比一比,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云南地处边陲,苗谣杂处,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说:“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的进项;士民一齐当差纳粮,又是损富益贫之举。从古至今,这才是一篇有关吏治的真文章!作好了,皇上是千古一帝,但要作这文章,掣肘的人太多,又何其难也!”
雍正冷冰冰地说:“要是没有难处,还能轮到朕来作?朕心里清楚,别说朝廷之上,就是宗室亲贵,也有许多人反对。朕反复地想过了,与其朕自己作难,也绝不留给后人。朕自己不愿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也希望你们都不要做庸臣。”
允祥反复想了很久才说:“是啊,是啊。我们兄弟一共有二十四人,除了三个早夭之外,现在还有二十人呢。但愿大家都能明白皇上的这番苦心,连八哥他们也不要掣肘。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嘛!”
李卫聪明,他马上连想到,十三爷这是要借机劝谏皇上。他想,十三爷真称得起是个角色,这火候把握得多好啊!
雍正当然知道允祥的心意,因为他今天已经又见过乔引娣了。早上,雍正翻看着刚呈进来的折子,说的全是些让人心烦的事,什么山东盗贼抢了漕粮,什么允礻我病了要请旨回京调养,还有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致引起兵士哗变……他越看越烦,也就越觉得自己脖子下边不舒服。他带着一肚子的气走出了澹宁居,却又不知去哪里好。太监高无庸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建议说,主子何不去看看乔姑娘?于是雍正便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引娣居住的风华楼。路上,雍正问高无庸:“朕听说她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怎么说也不肯换,是吗?”
高无庸小心地回答说:“是的。她说,这身衣服是十四爷赏给她的,所以,她不愿意换。”
“吃饭呢?”
“吃,不过吃得少些。”
“朕赐她的点心呢?”
“也吃。她还说,她想见见主子。”
风华楼就要到了,雍正不再说话,径直走了上去。乔引娣住在风华楼的“听传房”,这是专供太监们听候传唤的地方。因为房子宽大,住的人比较多,还分着前院和后院。乔引娣住在后院,她要想走出去,是必须经过太监们的住处的,也就便于监管她。雍正皇上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埋头写字。几个宫女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皇上,都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跪倒叩头,乔引娣却连头都没有抬。雍正默默地在她身后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地念叨着:太像了,太像她了。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发放着光泽,侧着的身子,更显出纤弱的腰肢,还有那微斜在桌子上的肩头,带着娇憨而又红晕的腮,甚至她身上传出的阵阵幽香,也都像是那个为自己上了火刑架的小福。此刻,雍正的眼前彷佛又重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小福被绑在柴山上,殷红的火苗舔噬着她的全身,也舔噬着她那清秀的脸庞和飘散的黑发。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却至死都没有叫出一声……雍正喃喃地说:“难道,佛家所说的轮回转世,果然是真的吗?”
乔引娣正沉浸在写字中,皇上的话惊醒了她,她猛地回头惊愕地问:“怎么是你,你要干什么?”
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的喝斥,平和地说:“朕来看看你,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嘛。只是你写的李贺这诗句却显得太凄凉了。”
乔引娣倔强地说:“皇上,你把我生生地与十四爷拆开,难道我还能写出让人高兴的诗来吗?”
雍正一笑说:“你说得不对。朕是在问你,也是在劝你嘛。你还在想念老十四吗?”
“我是他的人,为什么不能想他?”
“不,你是朝廷的人,是朝廷分到允禵手下的人,如此而已!”
“你说得不错,可我还是他的人!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怕拖累十四爷,我早就绝食自尽了。”
八十八回 引经典皇心难改变 说前事兄弟再联手
雍正惊得呆住了,他想不到引娣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哦,你有这样的心吗……你如果死了,朕定要下令处死允禵,绝不宽容!”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便惶惑地向乔引娣看了一眼,又转身走了……雍正皇帝冲风冒雪在半夜里来到允祥这里,是因为前晌在乔引娣那里受了冷遇,又不能发火,他睡不着,也坐不住,这才拉着张廷玉出来的。听见允祥在问他,他像是被恶梦惊醒了似的说:“啊?你刚才说的什么……哦,对了,你说的是兄弟之事……朕何尝不想兄弟同心?要知道,他们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呀!你们看看这几年里,想作乱的有多少?隆科多、年羹尧倒也罢了,如今老八又提出‘整顿旗务’了。好啊,既然他们这样地锲而不舍,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包药来,李卫连忙给他倒好了水送来,看着他把药吃掉。却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唉,这药可真苦啊!可是,不吃又不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廷玉,李卫,你们有什么也索性全说出来吧,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朕都许诺言者无罪。”
张廷玉神色庄重地说:“皇上既然这样诚恳地求谏,老臣就放肆直言说说心里话。老臣知道,当皇帝难,难得很哪!李世民曾经说过:‘人主只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馅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从皇上还当着皇子的时候,您不就是总在受着攻击吗?但臣以为,只要皇权不旁落,人臣们的‘勇力’就难动其心;而人主聪察明断,那些所谓的‘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这‘嗜欲’二字,是天性中自带的,如果不在‘克己’上下真功夫,就难免要堕入小人们的迎合之中。”
雍正含笑地问:“廷玉,那你就说说朕有什么‘嗜欲’。你不妨明说,朕绝不会怪你的。”
允祥和李卫听到这里,都觉得张廷玉一定要说乔引娣的事。不料张廷玉却说:“主上的‘嗜欲’就在于‘急于事功’。下面的臣子看准了这一条,也就会千方百计地投主所好。藩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的,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内还清,这就是急于事功之一例。先是湖广虚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个方面大员被罢了职务;山西诺敏假冒邀功,又死于非命。他们当然是罪有应得,可是,朝廷逼得太严,也不能不说是其中的原因。还有,皇上曾说过,‘不言祥瑞’,也确实对下边说的好听话不予理睬。可是,皇上的心里却是在盼着祥瑞的。鄂尔泰上书说,古州一个月之内,七次见到‘卿云’,皇上表示了惊奇和赞叹。十三爷这里的刘统勋当时就在古州,臣问他:‘卿云’是什么样子,他却说哪有那事儿啊!还有人报称某地万蚕同织一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这明明是在说假嘛,可皇上还是让宣布了!田文镜本是清廉的官员,最近也来凑热闹,他奏报说‘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可是,河南不是还照样荒欠吗?老臣不是说不该报这些祥瑞,而是说,只要主上心里稍有嗜欲,就会使下边的人想方设法地来迎合。时间一长,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谁也难以分辨了。”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雍正的脸色,便接着又说,“嗜欲有各个方面。老臣是从小就看着主上的,深知皇上不好酒,更不贪色。最近外面传言很盛,说的全都是乔引娣的事。臣不信,也不愿信!但臣还是要说,天子无私事!在国与家上面,皇帝与平民是绝不相同的。老臣这话,敬请皇上参酌。”
张廷玉说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李卫在旁边不禁暗自佩服:好,张廷玉从小事入手,渐渐地说到本题,确实比别人说皇上是“好色误国”要有用得多,这姜还是老的辣呀!他一边恩忖一边说道:“张相说的那些,真让奴才长了见识;奴才是在主子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在外头做官,也确实看到了官场的积弊。比如这‘揣摩’二字,奴才就对它没辙。你能献四个穗的谷子,我就能给你弄来个二十四个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兴,就是不能升官,起码也不会被罢了官。我也说过假话,后来才与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没有怪我。再比如,早年间,我曾经把八爷府上的照壁都卖了,八爷也没有生气,因为那是私事,是小事。可现在遇上了国事、大事,八爷可就不肯让步了。奴才识字不多,只是看到戏文里说:女人祸国。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当家呢?男人们要是不愿意,女人能替你办事儿吗?她能拿着你的手写圣旨?就算乔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着为了她和十四爷闹生分。不说别人,我看着这丫头就觉得别扭。我是审过诺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见到这个毛丫头,塌肩膀,水蛇腰,大脚片子足有四寸长,有什么好看的?”李卫心里明白,反正他识字不多,皇上又说了言者无罪,于是,他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胡说,但句句说的都是讽劝。一直说得连张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们这里说得热闹,可没想到雍正的心里是多么难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住要掉眼泪。他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说:“你们都在与朕闹弯弯绕,朕怎么能听不出来?允禵咆哮先帝灵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从公的方面说,朕应当换掉他身边侍候的人;从私的方面说,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他过份地伤情。朕体谅你们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马。允祥可以写信告诉他,他愿意在那里守灵也好,愿意回到京城来作事也可,三年之内,只要他能自省改过,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万事都可商量。可他要硬往那个‘党’里钻,一味地和朕唱对台戏,朕也就对他无可救药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李卫连忙上前,扒了许多烧红了的炭火,替雍正装好了手炉,又护送着他离开了清梵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积雪也已有半尺来厚。可是,李卫和允祥等人却没有想到,就在今晚,就在雍正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达旦地计议着!这就是八爷允禩、九爷允禟和他们的几个亲信。
这里是八爷府的一座暖阁,它的一半压在水面上,另一面则建在水里。靠水的三面,全装着落地的双层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厅里就可以欣赏到雪景,夏天则可临窗垂钓。为了保暖,这厅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铜板,地下通着熏笼,熏笼通着铜柱。允禩是很会享受的,他又爱暖和又爱赏雪,为了不让这花厅显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让工匠们在花厅顶上苫了半尺厚的黄笔草。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厅里却仍然是温暖如春。据说,光这座花厅,就化了四万两银子。这样的屋子,不但别的王府没有,就连皇宫御苑,也难得一见。
此刻,这里的人们都早已是酒足饭饱,但等着听八爷的训话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今天我再说什么全都是多余的,我们已到了图究匕首现的时候了!我们这些‘鱼肉’,眼见得已被送上砧板成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他说话的语气还和平日一样,话虽尖刻,但却说得极其平和,丝毫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八贤王”的名气,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稳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比允禩只小两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说出话来也特别的老辣:“八哥说得一点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让我们过不去,那就和他老账新账一齐算吧。内廷有人送信给我说,一开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钟麒的大营去。所以,这事一定要赶到正月十五之前。刚过完新正,人心正散。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你就趁着那时候,把来京的王爷们请去。题目一摆出来,他雍正不想见也得见。”他站起身来,在花厅上踱着步子说:“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呀!圣祖殡天时,我们之中如果有一人在外面,还能让允祥到丰台去杀人夺兵权?允祥后来去哭灵时,我们要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敢宣布那份假遗诏?允禵要是不奉诏进京,而是驻在西宁按兵不动,或者带兵视事,八哥再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稳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宫,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还不就得当流亡皇帝?我在西宁军中时,如果狠一下心,亲手杀了刘墨林那个浪荡钦差,年羹尧也可能早就在西宁自立为王了。我这样说,不是在指责谁,而是说我们把大好的机会全都错过去了,按理说,上天早就该厌弃我们了。可是,他还在给我们机会,还在鼓励我们继续努力地干下去。我们难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吗?”
“老九,你别再说下去了。”允禩的脸色通红,心中好像充满了悔恨,“以前种种,全怪你的八哥心太软,总想平平稳稳地干,不要弄乱了朝局。再说,我们手里也缺着一个能翻天覆地的孙大圣,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细地想过了,这次只要闹起来,就不要轻易罢手,看他雍正怎么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葛达浑眼睛熬得通红,他抚摸着脑门子说:“我管着文华殿,那里的太监们也都肯听我的。皇上无道,他擅改先帝的遗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满了。可我担心的有三条:一,我们没有兵权;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造逆?万一有的督抚要起兵勤王,我们拿什么去抵挡?三嘛,人旗旗主现在只找到了四位。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后发发牢骚,一旦到了和皇上对阵之时,他们会不会下软蛋?这些假如不事先想好,预备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爷所说,我们可是赢起输不起了啊!”
允禟却笑着说:“老葛,你太多虑了,我们只是把这些旗主们拿过来用一用,并不是叫他们上阵的。这棋,要分作几步走呢!整顿旗务是老四亲自下的旨意,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叫旗主们来京,有什么罪过?雍正整顿旗务的宗旨是两条:一条是让旗人自谋生路,接着就削减旗人的月例钱;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统属不明,不务正业。我们就先从第二条做起,在京各旗营的牛录管带的名单我早备齐了。旗主一来,先通知他们去晋见各自的旗主。旗主不是能对下属施行赏罚之权吗,只要他们见了旗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下五旗的兵权我们就拿到手了一半!就说毕力塔这小子吧,他是汉人,可他下边的三个佐领都是旗人。旗人一见了旗主,毕力塔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然后,我们再推动第一条,让旗人们反对分田自种,因为这是坏了圣祖的成法。你们别看这些王爷平日里任事不管,可他们一旦到京,又听了奴才们的撺掇,不跟着造反,那才是怪事呢?如今朝廷上布满了干柴,到时候,八哥出来一声招呼,看谁能收拾了这个局面?”
老八听到这里连忙接口说:“不不不,收拾局面的应该是八旗旗主,他们要共管朝政。我们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也没有篡位的心,更治理不了这个天下。应该说,天下的事情要天下公管!下五旗的王爷能来四位,我自己是正红旗的旗主,下五旗可以算是全都齐了。上三旗归雍正统属,镶黄旗是弘历,正黄旗是弘时,镶红旗是弘昼。你们一定要记住,弘时才是我们要拥戴的新主子呢?他想的是夺位,我们要的是实权。这样号召起来容易,也没有后顾之忧。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阿尔松阿说:“这好办,我还是镶红旗的第二佐领呢,明天我就去见弘昼。别看他平时不管事,可谁也不敢得罪他。前年隆科多派人搜宫时,他正在家里忙着烧丹炼汞。弘时没和他打招呼,他火了,说东华门这里是他的丹炉罡斗正位,硬是不让兵士们进去。这位五爷后来还专门去向弘时‘请教’,问为什么要打搅他的静修?弄得弘时只好向他赔罪才算了事。”
允禩笑了:“那好啊,你就去和他好好聊聊,用不着扯正题,我们不要误了他的成仙之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本元版的《金丹正义》,你带去恭送给你家五爷吧。”
阿尔松阿刚随口提到了隆科多,倒让允禩心里好一阵惋惜:此人虽然被抄了家,可是京师旧部多得很哪,要是能把他也收拢过来,这是一支多么大的势力呀!就在这时,一个家人走了进来,在允禩的耳边悄悄他说了句什么。允禩高兴得大笑一声:“好,想曹操,曹操就来,这就是我们的福份,快请他到书房见面。苏奴,你是我的侄儿,和我一同去见他更好。”
允禩他们来到书房时,一眼就瞧见站在那里?匣涛薮氲穆】贫唷T识T叫了一声:“舅舅安好?”苏奴也连忙打下千儿去说:“给老舅爷请安!”
隆科多转过身来说:“不,这里只有隆科多,哪来的什么舅舅、舅爷的?不瞒八爷,我今天可是夜猫子进宅呀!”
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不说我也知道,您一定是在怪我。上次皇上派兵抄您的家时,您叫人送来十万银票让我代为保存,我却又给您退了回去。这不是我不想管您的事,而是您不该送到我这里来。您想啊,在朝野的官员们都抄了上千家了,我这里还哪有安全可言?他雍正生就的是个抄家皇帝嘛!”允禩说着话,从书架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了一片小纸递给隆科多:“舅舅,这是我在顺义置办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按例,抄家是只抄浮财而不抄祖产的。所以,我把日期往前边提了十年,您留着它预防万一吧。谁能知道,明天又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隆科多接过来稍微一看,就收进了怀里:“八爷,这事虽不大,可它足见你的心田,我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话,我今夜冒死前来,挂念的就是那份玉碟呀。现在我的家虽被抄了,可家私还都没动。我的情形八爷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皇上说句话,要杀要砍还不是现成的?那时,我要这房产又有何用?可是,那份玉碟是弘时从我那里借去的,我刚刚去了三爷府,他却说是在你这里。老奴才请八爷赏脸,把它赏还给奴才吧。内务府一旦知道了,连累的人可就多得数不清了啊!”说着,他的两行老泪已经潸然而下。
其实允禩带着苏奴一块来,就想到了隆科多非要提起玉碟这件事的。不过,他可不想就这样地便宜了隆科多,倒想借苏奴之口,试一试隆科多的心事。
他知道,别看苏奴这小子不是近支皇亲,可却是皇亲贵戚中有名的“闷猴”。这小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善于钻营,二十多岁时就被康熙看上了。老爷子当时说:想不到我们爱新觉罗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个天才。几年功夫,这个苏奴就当上巡抚了。今天他也在这里,拿他来做个枪手,是最合适不过了。苏奴当然也懂得八叔的心思,便笑着说:“老舅爷,您要的那份玉碟,小的背都背下来了,它值得您这样害怕吗?”
隆科多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你也看过了?天哪……”
八十九回 隆科多夤夜索玉牒 八王爷入宫探皇图
隆科多到八爷府来索要那份玉碟,他一听苏奴说,连他都看过了,这可简直把隆科多吓死了:“怎么?你也见过它了?八爷,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是从皇史馆里借出来的,那里还留着我的借据啊!老奴现在是什么处境,八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奴才怎么能担得起这偷看玉碟之罪呢?”允禩笑笑说:“舅舅你急的什么,我当然是要还给你的。”说着向苏奴递了个眼色。
苏奴起身来到书架前,在里边又找出一本书来从套页子里抽出了个硬折子,黄绫封面,周遭还镶着一圈金边。啊,这就是那个在当时密而又密的玉碟了。这玉碟上记录着皇子的生辰八字,皇族里又常常出现用它来魇镇阿哥的事,所以这玉碟就成了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如果不是隆科多那时身居高位,是“借”不出这玉碟来的。玉碟既然借了出来,隆科多就担着血海一样的干系。现在一见它就在面前,隆科多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可是,苏奴大概是有意要吊隆科多的胃口似的,毫不经意地随手就把它打开了。只见里面写着: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时诞生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枯禄氏、年妃及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苏奴看完之后,并没有把它交还给隆科多,而是双手呈给了允禩。允禩又顺手将玉碟撂在了书案上,转过脸对隆科多笑着说起了闲话:“舅舅,你就要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了,几时启程啊?”
隆科多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的,他恨不得拿上玉碟转身就走。但他又不敢,他知道他的这位“外甥”的手段,所以欠着身子回答说:“我原想立刻就上路的,但皇上很怜借我,让我再等些时。昨天我去陛辞时,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离开墨斯克。皇上说,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再说冰天雪地里也不好走,等到开春草发芽了再去也不迟。所以,我且得一时走不了呢。”
“那,你又是怎么回的皇上问话呢?”允禩笑着问。
隆科多回忆着昨天的情形,缓缓地说:“我说,我是有罪之人,怎么敢说怕冷呢?罗刹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这百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死心。如今策零阿拉布坦又在蠢动,反相已露。罗刹国使臣如果早到,二者勾结起来就后患无穷了。不如奴才先走一步,也好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二则可与罗刹国顺利签约。皇上说:‘你方才的话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布善也是钦差议边大使嘛,你可以把你说的这些写一份条陈来,朕发给布善,让他先未雨绸缪。你虽有罪,但朕并没有把你当寻常奴才来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嘛!这次差使办好了,朕就免了你的罪’——八爷,求求你成全我,过了这个坎儿,奴才为你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隆科多的话很明白,他这是在苦苦哀求啊!
在一边听着的苏奴说:“舅爷,你如今简直成了认罪大臣了。你有什么罪?你是跟着先帝西征的有功之臣!皇上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如果不是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早就反了。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来本是为了避祸,皇上就着腿搓绳又免去了你上书房的职务。他说你擅自搜园,可又拿不到桌面上来,只好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如今八爷还在位上,如果八爷出了什么事,他又该算你‘勾结八爷’的罪了!”
隆科多知道苏奴的心眼灵动,他可不敢轻信这小子的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唉,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这一辈子,出将入相,也不算虚度。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事也不愿干,只求平平安安地过个晚年。说句实话,我老在家里想,还不如一了百了呢。八爷若能体谅我这点心意,就请你放我一马;如果办不到,我早就把丹顶鹤都准备好了……”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它们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允禩将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边:“舅舅你不要这样……也许你会恨我,恨我把你拉下了水,恨我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我也是不得已呀!有两层意思我要对你说清楚,一是,处在我这位子上,要和自己的亲哥哥斗心眼,这并不是我的原意,只是因为这个当哥子的容不下我!我想了,大不了是个死吧,再不就是高墙圈禁,我全都认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嘛!第二点我要说的是,我从不勉强人,也从来都不卖友。你和我是一‘党’这件事且不去说它,就是你和弘时之间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你所以败落下来,是因为雍正性子里多疑刻薄,不能容人。他连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何况是我,更何况是你!自从你被抄家以来,大理寺、刑部里动用了多少人来查你和我的事?可他们除了查出你转移家产之外,又查到什么了?没有!可见我老八是不会卖友的。”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说,“舅舅你把它拿走,好好地补一补你的漏子。放心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乱子了。”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过来,又贴近内衣装好了说:“奴才谢谢八爷。老奴才是个无用之物,我对不起八爷。不过,奴才也请八爷放心,我隆科多半生英雄,也是从不卖主的。”说完,他一揖到地,老态龙钟地走了出去。
苏奴看愣了:“八爷,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吗?这不太便宜他了?”
允禩却如释重负地说:“他早已是灯干油尽了,再留他又有何用?你强逼着他为我们出力,逼急了他敢把我们全都卖了呢!再说,他是当过宰相的,他被罢了官,免了职,可他的一行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了。他不入我们的伙,雍正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一旦他要为我们串连人,反而会招来人们注意我们。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大年三十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照样过年!你明天去一趟三爷府,告诉弘时说,四位王爷现在都已来到了承德。这样的天气,没准能要了允祥的命,他要是一死,弘历就去不成南京了。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还得暂时住在承德。你还要告诉弘时说,他八叔这次是要破釜沉舟地为他争这个太子之位了!”
允禩说得虽然好听,可世事却并不能全都随了允禩的心意。三天以后,邸报发了出来,弘历以亲王和钦差大臣的双重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表雍正皇帝亲自将他送到潞河驿;五皇子弘昼奉旨到马陵峪去“视察军务”,并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三爷弘时又送来消息说,现在,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就连皇上也身患热症,停止接见外臣了。这对允禩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过,他还是照着自己用过多次的老办法,要亲自进宫去察看一下动静。
雍正皇帝在澹宁居接见了允禩。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眼圈有点暗,而且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青灰色,颧骨上又明显地现出潮红来。他躺在大迎枕上对允禩说:“老八;你身子骨也不好,难为你还惦记着朕。你就在那边的杌子上坐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和朕讲那么多的礼数了。看上去,你的气色还好,朕赐你的药用了吗?”
允禩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药还真是有效。只是这头晕的毛病,也不是能够一天两天就好的。臣弟本不想来打搅皇上,因见到邸报上说,皇上已经不见外臣了,使臣弟大吃一惊,这才急急忙忙地跑进宫来请安的。”
雍正坐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对兄弟从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已经斗了二十年了。唇枪舌剑也好,正面交锋也罢,总算有了结果,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君臣地位。现在,两人极其难得地坐到了一起,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允禩觉得,总这样干坐着也不像话呀,便主动地开言了:“皇上,臣弟听说,您最近身子不适是劳累过度所致,觉得很是忧心。你一天要见三个时辰的大臣,要批几千甚至上万字的折子,常常要干到子时才休息,这怎么能行哪!先帝在位勤政,已被人称作是千古难得一见了,您竟然比先帝还要劳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您能珍惜自己,也是天下万民之福嘛。”
允禩说得十分恳切,也十分动情。可雍正听了,却觉得他的心里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他听着这些做作出来的话。像嚼着苦橄榄似的皱起了眉头。但他的嘴里也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能力和坚毅,都远远不如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今天你既然来了,朕想问你一下,旗务整顿的事,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允禩略一欠身答道:“皇上知道,臣弟有许多政见,常常与皇上不合。但唯独在整顿旗务上,我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开国才八十年哪,可瞧瞧我们的八旗子弟,全都成了什么样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时,六万子弟片甲不回。后来有个别逃回来的人说,那哪叫打仗啊!有人听见战鼓一响,就吓得拉稀了。允禵进军西藏和年羹尧在青海打仗,用的全都是汉军绿营兵。京师里这些个旗人,只要是一领了月例银子,就忙着泡茶馆,养花喂狗,再不,就提溜个鸟笼子满大街转悠。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满语都不会说了。所以,这件事,臣弟一直很焦心,也从来不敢懈怠的。”
高无庸送上了奶子,雍正说:“给你八爷——老八,你还接着说。”
允禩接过奶子,欠着身子道了谢,喝了一口又说:“万岁知道,这些旗人虽然无赖,却人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各有各的旗主,事和权总难统一下来。前次奉旨给他们分了地,让他们也学着干点正经营生。老实一点的倒是去了,滑头的把地租了出去,更有一些人,干脆把地给卖了!我追查这件事时,有人还堂而皇之地说,他们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都要炸了,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所以,我就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们叫到北京来,列出整顿的条例,由各旗旗主们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满人,朝廷只是巡视监督。办得好的,予以奖励;办得不好,就重重惩处。反正这些旗主们在奉天也是无事可干,他们既然拿了俸禄,就应该替朝廷办点正经事,这就是臣弟想出来的法子,可行与否,还要请皇上圣裁。”说罢,低下头来吃着奶子去了。
雍正漫不经心地说:“这件事,你和弘时商量着办吧。朕这里的事情太多,下半年已经接见了全国所有的知府以上官员,开了春后,朕还要分批地见一见全国州县官员。州县是最亲民的官,百姓的甘苦他们心里最清楚,吏治刷新就要从他们做起。有人说朕太琐细,殊不知天下最缺的就是这个琐细。朕知道,你和朕政见不合,你不要为此不安。杨名时和李绂他们也都与朕政见不合嘛。只要能办好差使,不搞邪门歪道,朕还是有这点容人之量的。就旗务整顿来说,朕只有一句话,所有的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仁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清极盛之世。这是个宗旨,办法你们自己去想好了。”
这里正在说话,张廷玉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雍正忙问:“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回皇上,刚刚接到布善的军报,说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雍正高兴得笑了起来:“好啊,这是大事,好事,他的折子呢?”
张廷玉小心地说:“皇上,老臣正让下边誊写呢。这次交锋,我军死伤很少,只损失了七十三人。策零部却丢下了二百多具尸体跑了。
因为是夜战,敌军趁黑夜劫了我军的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还烧了大约七千石。阿尔泰大营里存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又不便运输。请旨调拨一万石粮食以资军需。还有……随折有份立功将士名单,请朝廷议叙。”
雍正突然火了:“什么,什么?布善是统领三万人马的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盘,烧了仓库还带走了粮食,外带又死了七十多人,他居然还有脸来向朝廷请功?”他喘着粗气,脸也胀得通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说,“你来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么多的恩典施给他!让他暂时戴罪立功,限他在半个月内也端了一座敌人的粮库,也允许他死二百人!不然,朕就要下旨锁拿他进京问罪,他能不能保住首级还在两可之间呢,还想要朕给他‘叙功’,真是奇谈怪论!”
张廷玉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明鉴,这其实只是一次小挫,如果一定要布善去戴罪立功,或者在半个月内他立不了功,选谁去代替他呢?”
“朕不是生他这个气,朕气的是打了败仗就老老实实地回奏,为什么要欺君?朕不信就没有人能代替他,难道死了张屠户就要吃浑毛猪吗?”
坐在一边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允禩轻轻地说:“皇上,讳败冒功,边将的积习历来如此,您大可不必为此动那么大的肝火。”
“唔?”
“布善是位老军务了,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青藏西北阿尔泰这些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长期坚守在那里,已经可以说是忠勇之士了。请皇上不要因这点小事给予重罚,免得寒了边塞将士们的心。换一个生手去,威不能服众,指挥也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乱子的。朝廷远在万里之外,臣弟以为更不要作这样琐碎的布置。再说策零阿拉布坦的蒙古骑兵本来就飘忽不定,剽悍难制,他那里也未必有什么粮库等着我们去端。硬要布善去将功补过,贸然出兵,又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如果再打了败仗,连隆科多和罗刹国的边界谈判,说不定也会吃大亏的。这件事本不该臣弟来说,我坐在一旁细细想了一下,这事恐怕只能假装糊涂。承认布善的小‘胜’,让他乘‘胜’追击,相机进剿就行了。皇上在朱批中则可以明白告诉他这样做的理由,布善也自然会感恩戴德的。这和政务不同,错了还可以更正,兵凶战危之时,可万万不能出大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