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6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十九章



一阵疾风驰过,华服上几百只眼睛都急速颤抖起来,衣摆猛然腾空张开,少年一回身,面上嵌着闪耀的棕眸;而他衣裳上,几百只孔雀蓝的眼睛齐刷刷地睁开、树立、抖动!

“D——你被捕了!”

年轻的联邦警察局探员雷恩双手握住K78式连发手枪,一脚踢开唐人街117号D伯爵宠物店的雕花门。

汗水从他额上滴落。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颤个不停。

D伯爵正在客厅兴致勃勃地看《猫和老鼠》,一边挑拣甜味小饼,将它们拼成五瓣梅花。

“站起来,手放在头上!”雷恩高叫。

D揉揉耳根,道:“等等。哈哈哈!”电视里,Jimmy把Tom捉弄得团团转的情景,使D开怀大笑。

“该死!”雷恩冲上去,右手把枪,左手夺过遥控器,“啪”地关掉电视。“跟我去趟警察局,D,我怀疑你与一起恶性谋杀案有关!”

“谋杀案?”D轻轻一笑,抬起右手,小P“啪啦啦”飞来停在他食指第二个指节上,胖乎乎的身子摇摇晃晃。“警察先生,我数1、2、3,你若不把遥控器还我,我可不敢保证恶性谋杀不会发生在此时此地。”

“你竟敢威胁警察!”雷恩话音未落,只听D淡淡数道:

“1。”

“2。”

“3……”

“好好好!还给你!”雷恩把遥控器丢给D!

这个年轻警察从4年前调到纽约警署起、从他接手第一件刑事案起,就怀疑D伯爵不是个正经生意人。D穿得太花哨、陈设也太奢华,更重要的,多起恶性案件的受害人都与D有关--直接证据是,案发前1年内,他们都在D伯爵宠物店买过宠物!离奇死亡的伏德士、马休、内奥米、蒙利……无一例外。今次惨死的日籍商人 U·K·须藤,也曾于3个月前,光顾过唐人街117号。

D重又打开电视。“哦,你个蠢才!”屏幕上,Jimmy快活地嘲笑Tom,后者毛茸茸的尾巴被开水烫得炸开了。

“我怀疑你贩卖毒品、走私珍稀动物和谋杀!”雷恩扯着嗓子说,以免声音被Jimmy的尖笑覆盖。

“若有证据,我倒很欢迎您逮捕我。”D微微笑道,“怎么?可怜的警察先生,又遇上难题了?您若想从我这得到正解,至少得提10个巧克力蛋糕作为上门礼,要玫瑰屋的。”

“混蛋!”雷恩啐了口。

“您举的诸多例子,说死者购买过鄙店的宠物,只能证明鄙店生意兴隆。”D边看电视边笑,又说,“警察先生,警察局若不景气,您也不妨考虑改开宠物店。”

“D!”雷恩再次将手枪对准面前的旗袍男子。“走!”他一字字道,“这回,是须藤先生死得只剩一堆白骨。”

“好、好,等我看完……”才说到这,屏幕上已拉出“再见”二字。“唉,怎么就结束了。你刚才说谁?”D问。

“须藤,U·K·须藤。”雷恩切齿道。

“他?”D扑哧一笑,“他死了?”

谈及“死”字,D不但不惊讶,唇边反而浮起玩味的笑意,这更令雷恩觉得,D与须藤之死脱不掉干系。

“一定得将你抓捕归案!”雷恩想,摸出一沓照片丢到D手边:“说,究竟怎么回事?”

照片是刚在须藤家拍的,榻榻米上一切如旧,毫无打斗痕迹,须藤尸体横卧在竹席上,说是“尸体”并不确切,实际上那是颗完整、安静的头颅,面颊丰腴,微白的鬓发整整齐齐。头颅下缺乏身躯,是的——脖子、胸、四肢都没了,所剩仅仅是四肢、胸腔、盆腔和脖子的骨骼,人体206根骨头,一根不少,被以人体标本般正确的姿势摆放着,假如不是骨骼上仍沾着丝丝点点的血肉,假如这些骨头都被清洗过,场面看起来应该会好得多。

至少不像现在这样,令人即便对着照片也想吐。

雷恩肠胃又一阵泛酸。

那颗头:须藤的头,眼睛像活着时一样张开着,像他活着时一样,看人时总显出警惕、恐慌的神色,只是眸子上多了层白障。

他简直像还活着,活在沾血的骨头上。

“变态杀手!”雷恩道。

“杀手?哈哈。”D笑了笑,翻来覆去地看照片,一边不停口地吃甜点,“不至于吧,一看就是意外。”

“意外?”雷恩恨不能一拳砸破D笑眯眯的脸,“什么意外会弄成这样子?”

D没回答,把手一伸。

“怎么?”雷恩问。

“10个巧克力蛋糕,”D说,“玫瑰屋的。”

“呸!”雷恩举枪道,“撑死你!”

“反正我不会发胖。”D悠然道,拍掉旗袍上的饼干屑,“不给的话,走,我跟你去警察局。你也知道,就像前几次那样,用不了10分钟,你们局长就会亲自送我出门,外加狠狠K你一顿。”

D是警察局长的座上宾。

他还是众多议员以及纽约市市长的贵客。

因为这些人也常来唐人街117号买宠物,他们肯出大价钱购买灵巧可爱的动物,一旦动物生病,他们会像亲生孩子生了病一样心急如焚,这时候,D伯爵无疑是他们的救星。

他是最好的解语人和最好的医生。

雷恩颓唐地坐倒。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7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章



D仍旧笑眯眯望着他。

“……好,好吧,”雷恩终于将枪插回腰间,“但你至少得先告诉我,你卖了什么希奇古怪的东西给须藤?”

“马虎!”D嗤笑道,“你早该注意到。”他顺手找出张照片,丢还雷恩;年轻人答应买10个蛋糕送来,使D觉得他顺眼多了。

“各式甜品是人类对世界最大的贡献。”D这么认为。

雷恩接过照片细看了会儿,惊叫道:“瞧,眼睛!一只绿眼睛!”

D“扑”地将口里红茶喷出来。

“见鬼。”他摇摇头,“难道你从没见过孔雀?”

雷恩所说“绿眼睛”,是根孔雀羽毛;照片本意是想照须藤的尸体,但很凑巧的,将旁边孔雀的一羽也纳入镜头。

“哦,那只肥鸟!”雷恩想起来,须藤房里确实有只光屁股大鸟,懒洋洋睡在西面,无论屋里多喧嚣、恐怖,它都一声不吭。“傻鸟!”记得雷恩还作势朝它踢了一脚。

“3个月前,须藤先生在我这儿买了只孔雀。”D说。

从D漫不经心的态度上可以看出,除非能将巧克力蛋糕放到面前,否则D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

雷恩想了想,一阵风地走出门;D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家伙定是去玫瑰屋买礼物了。“早该如此。这个学不乖的小警察。”D抿唇一笑,既然他很快就将提着蛋糕登门,那么他——店主人也该给客人个良好的答复。D从柜子里抱出个红木箱子,用一把铜钥匙打开它,从中翻检着3个月来的生意单,契约书像一层层死亡证明被摆放停当,终于他找到落款为“U·K·须藤”的那张契约,D伯爵贴身摸出个小印,朝它呵呵气,“啪”地盖上去。

契约书上,多了个黑章。

黑章道:“作废。”

一纸契约在手,3个月前与须藤先生会面时的场景,真是历历在目。D笑叹了声,他想起那是个谨慎到神经质的日本客人。通常客人购买宠物,都是直接来店里挑选;他却提早一周预约,约定之后,还每天一个电话来确认时间,约好的当天:他从上午8点直到下午约好见面的2点,又是每小时一次电话与店里联系,令像D这么好脾气的主人也不耐烦了。

“您2点真会在吧?”须藤在电话那一头问。

他已是第3次这样问。

“会、会……”D有气无力地回答。

“您不会有事外出吧?”他又问。

“不、不……”D说。

“那就好,谢谢、谢谢!”须滕一迭声道。

“不客气。”放下话筒,D一连吃了3个奶油冰淇淋才令微笑重新回到脸上。怎么会有这样麻烦的客人?!

2点钟声一响,唐人街117号门铃也响了。

D打开门,门外站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36度的高温天气下,他仍穿着厚厚的黑风衣,系好浑身上下每颗扣子,头上压低了一顶黑色帆布帽,帽缘故意将面孔遮住,D怔了怔才问:“须藤先生?”

“是我。”一个异常苍老的声音回答。

这与电话里的声音非常不同。

不等D邀请入内,来客就飞快地走入屋里,并顺手将门锁上还拉了拉,惟恐没有锁紧。

“先生?”D有点拿不准来客的身份。

“我就是U·K·须藤。”客人在沙发上坐好,略做沉吟,摘掉帽子,从领口里取出变声器,这玩意儿一拿掉,D才认出他的原声。没了宽边帽的遮挡,并不意味着须藤已将真面目完全暴露在D面前,D端来甜点与茶水时,注意到须藤仍在自顾忙碌,他摘去墨镜,从眼睛里取下有色隐型眼镜——那改变了他眼珠的颜色,接着自唇上撕落了两片假胡须,又从包里掏出湿巾擦擦脸,到这时,一张蜡黄的、颧骨突出而两颊深陷的面孔才露了出来。

“您一定觉得我很怪。”须藤说,手指不安地扣击桌面。

“还好。”D拿出了生意人应有的礼貌,“想必您颇有苦衷。”

“是,所以我来找您,D伯爵,只有您能救我。”须藤猛然将干瘦的手指抓住D的手,疯狂的红晕侵袭了他脸,“您看出来了吧,我有病,我是个有病的人!”

“或许医生能更好地帮您。”D试图将手指抽出,但对方用力太大,使他一时无法做到。

“医生?没用!我试过好多次,医生全是废物!”须藤高声说,紧接着一阵呛咳,他咳得如此猛烈,仿佛再一张口,就会将心肝脏腑全从嘴里吐出来。慌张、无助之人,D不是没见过;但像他这么病入膏肓、难以挽救的,却真不多见:这也是D对须藤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

“D伯爵!”须藤死死盯住D,“我相信您能帮我,就像您招牌上写的,唐人街117号,是梦想之店。”

被这么双死鱼般灰白的、只剩一点黑的眼睛逮着不放,无论如何不是件愉快的事。D勉强把手指从须藤指下抽出,甩甩腕子,小心地问:“先告诉我您的困扰,好么?”

“我、我……”须藤紧张地四下看看,确定再无别人,才把屁股从座椅上微微翘起,靠近D小声说:“我中了邪。”

我知道世上没有鬼,可我总担心魔鬼真的存在,因为我听到了他们的尖笑和呼吸,听到他们或快或慢的脚步声,与我一起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听见这些声音。我至少看过一打心理医生,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得了精神病,可我分明神智清醒,医生们总说我是工作压力太大、紧张过度,我最早还相信他们,后来却不愿也不屑于信了。好,我承认没有魔鬼,但人岂不比魔鬼更可怕?你瞧!须藤捋起袖子,给D看见了他干瘪的胳膊和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我身体不好,人又生得瘦小,风吹吹就会倒,家里虽没有太多储蓄,但也足够教强盗们眼红。我常见新闻里说有人为区区200块钱就杀人,假如真是那样,我至少得被那些人杀个千儿八百次。D……救救我!现在我只有靠安眠针我才能入睡!我的妻子,百合子带着女儿纯子生活在日本,没人能帮我。D,我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救救我!请你!

须藤越说越快,说到后来他全身发颤,再次抓住D的手。

D很遗憾没能飞快地躲掉,和须藤的接触,使他感到凉丝丝的瘦硬。

D伯爵……须藤哆嗦着唇。

D真想大喝一声:“别鬼一样喊我!”好容易才忍住,那可不是身为店主人的态度。“再喝些菊花茶怎么样?”他尽量温和地劝道,“甜点也有利睡眠。”

须藤抓起茶杯一饮而尽,丝毫没注意到杯里盛满了刚煮好的沸水。

D目瞪口呆,须藤像没事人般地继续喋喋不休。

“有魔鬼在缠着我,D伯爵,他就在这!”须藤用力拍打头颅,“这里!您想不到吧,2年前我有75公斤,现在我几乎轻了一半!最早我只是害怕独处,因为单独一人时,魔鬼的声音会更响亮,在我五脏六腑里震荡;可是后来,就算往人多的地方窜也不行啦!乘飞机我担心魔鬼会吹口气,将飞机吹得掉下来;坐火车我害怕他会抛个铁饼下来将我砸死;每次回家我都要握根铁棒检查整个家,担心他藏在衣柜里或者沙发底下、或者阳台上;可就算检查了也没用,我仍然怀疑他就在我家!他是隐形的……唉,唉,我要死了,这样下去,我很快就要死了。每次出门,走了几百米后,我又害怕自己没将房门锁好,而掉头去看;当然,每次房门都锁得严严的,我哪敢不锁门!?有魔鬼、魔鬼……近来发作得更厉害,好不容易睡着,我就会听到敲门声……我坐起来细听,声音就没了;一睡下去,它又响起来,笃笃、笃笃笃、笃笃……是百合子在敲门!她带着纯子来啦!D,我该怎么办?那些满脸血污的魔鬼!救救我……伯爵!”

“我想,您更需要的还是心理医生。”D思索着说。

显然须藤得了很严重的幻想性恐惧症,D想,一面又道:“我可以为您介绍这方面的专家。”

“不!不——!帮帮我!”须藤又来抓D。

这一次,有所准备的D闪得够快。

而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居然扑上来一把拽住他旗袍的下摆!

因为日本特有的风俗,跪坐的姿势对须藤来说很简单;他直接跪在D伯爵面前,泪水纵横:“救命……伯爵!医生们无法驱逐魔鬼,您既然声称能实现人类每个愿望,何况,您本身也是神秘的东方人,总该懂点驱鬼的法子,是吧?伯爵,我肯出大价钱!”

须藤神经质地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好几卷钱,D皱皱眉。

“我不过是个宠物店老板。”D说。

“当然,您既来了,我也不好意思令您空手而归。”他又说,弯腰扶起须藤,“好吧,我尽力而为。”

“多谢!多谢您……”

须藤想行叩首的谢礼时,D赶紧把他拉了起来。

“请跟我来。”这个英俊的旗袍男子微微笑道,“我已想到您需要什么。小店新进了一种宠物,能吞噬一切妖邪和魔鬼。或许,对您而言,她再合适不过。”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7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一章



“我卖给须藤的,是只来自印度的孔雀。”

雷恩再次光临宠物店时,D伯爵热情地接过他提来的蛋糕,一边将契约书递上,与契约一道被送入雷恩手里的,还有好几张孔雀照片。

“就是它!”雷恩叫道,“我在须藤家见过的笨鸟。”

“请使用人称代词‘他’。”D边拆蛋糕包装,边客气地提醒,“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就连男人看见他,也要为之痴狂。”

“呸呸!”雷恩连唾几口,扬扬彩照,“我看不出这玩意儿对破案有什么帮助;你一定在耍花招!”

D伯爵遗憾地摊开手,与雷恩交流远远比与其他人交流难。这个在美国土生土长的青年警察,缺乏艺术修养,缺乏想象力,也缺少必要的礼貌,他是个完完全全的英雄主义者与现实主义者,D想:就算熏上迷迭香,天生榆木脑袋的雷恩也无法将孔雀——他口里的“笨鸟”、“肥鸟”看成个华服灿烂的美男子。

“我重申一次,警察先生,我不过是将合适的宠物卖给合适的主人。须藤先生患有严重精神病,我想您也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了他的病历;他向我求助,所以我出售了只孔雀给他。”D说。巧克力蛋糕的面子使他仍保持微笑。

“来一块?”D将糕点切好。

雷恩摇摇头,从D身上闻到甜丝丝的气息。

“我不客气了。”D拈起一块扇形蛋糕,深深地、陶醉地闻着,“真不错!玫瑰屋的滋味,名不虚传。”

怎么不腻死他?雷恩想。“喂!”年轻警察问,“为什么卖孔雀?别告诉我这只鸟能治精神病,哈哈!”

“看来我得好好给你补一课。”D微笑道。

漂亮的孔雀、灿如云霞的华服和他骄傲、睥睨一切的目光,倏尔浮现在D眼前。当日,他领须藤穿过悠长的回廊,走至绘有无数绿眼睛的门厅前,隔着门,须藤已感到门里别有洞天。那个神经质、紧张异常的男子发狂地闯入!他惊到了里面对镜梳洗的美男子。他——短发、黑瞳、目光细敏而高傲,头颅微昂,手指拽着锦衣一角,衣裳上用翠绿、深蓝、金黄、浓黑绣了上百只眼睛的男子,掉头朝须藤淡淡一瞥。仅此一瞥,便令须藤膝盖一软,跪倒于地。

“D,这是?”男子笑问,嗓音包含了奇怪的颤声,像冰雪在银弦上战栗,妩媚而诱惑。

“须藤先生,一个希望与你相见的日本人”D有些无奈的说。

“天照神、天照大神啊。”须藤喃喃。

“我不是什么天照大神,”美男子回答,“我生于印度而非日本。在我家乡,人们遵照释迦牟尼的佛旨,称我为佛母孔雀大明王。”

他明明是个男性,却被称为“佛母”。

孔雀将细长、赤裸的脚趾摩摩须藤的脸,忽然很有趣地笑出声;被这一摩,须藤感到有种奇怪的冲动自下腹升腾,他猛地面若火烧,这情绪令他刹那间毫无恐惧,相反,却被莫名的羞耻和羞耻后更沉重的欲望攫取了。

美男子啊。

好个妖异的美少年。

看上去不到20岁,却像凝聚着几千年的风情流荡。

“须藤先生,您还满意么?这只孔雀。”D问。

他没有扶起跪伏的须藤,冷眼旁观面前一人一鸟的诡异沟通。

“大明王……救救我,孔雀大明王!”须藤渴望地说,将冰冷干硬的手指抓住孔雀的脚踝;孔雀又“格格格”地笑了,仿佛很满意于接受这种膜拜和仰望,也很高兴这个匍匐的日本人,轻而易举就能被他诱惑。孔雀欣然、得意地望望D,伯爵读懂了他目光的含义。

“D,我同意与此人:须藤,出去走走。”他像在这么说。

——既然宠物与买主相互喜欢,我与须藤先生的生意就算成了。D伯爵告诉雷恩。

雷恩不禁打个冷战。

“变态的日本佬。”想到须藤——雷恩现在所能联想到的就是那颗头和那堆摆放整齐、黏了血肉的骨头。想到那“怪物”跪在肥鸟身前,抚摩和亲吻“它”生有细鳞的足,雷恩便忍不住浑身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要D向警察雷恩解释清楚孔雀是只漂亮的飞禽而不是丑陋笨重的肥鸟,就像要D不吃甜点一样没可能。

“绕了半天,你还没说为什么孔雀能治病?”雷恩问。

D吃完3个巧克力蛋糕,爱惜地将剩下的包好,从袖里掏出孔雀蓝的丝巾擦擦嘴,心满意足地回答:

“孔雀能祛除一切邪魔。”

怎样祛除呢?

以吞食的方式。

鸿蒙初开,飞禽走兽各有其主。走兽臣服麒麟,飞禽跟随凤凰。凤凰生有二子:大鹏与孔雀。孔雀一出生就是个高贵王子,他羽翼光鲜、金翠流转,且天生异禀,能吞噬一切毒虫。魔鬼之毒对他来说,不过一顿美食。然而,孔雀—凤凰不争气的儿子,却还是辜负了上天厚爱,他沉迷于炫耀和引诱,丝毫没学到母亲的端庄高雅;华彩变作堕落的资本,灼热、贪婪的情欲在他绚烂的尾翎上颤动。

他美丽而淫乱。

噬毒,而本身也充满毒性。

既被尊为“佛母孔雀大明王”,也被斥为“污秽神”。

“不管怎样,他是个毋庸置疑的美少年。”D又说。

D心向往之的神态,令雷恩嗤之以鼻。

“哼哼,不会飞的傻鸟!”雷恩道。

“西方人难以了解孔雀奥秘,我没法说服你相信孔雀能辟邪,正如你不相信古代中国人宣称孔雀能与蛇交合,生出来的孩子们十个里面有一个是人形。”D漫不经心地笑道,“须藤先生却相信这些,所以他出高价从我这买走了只印度孔雀。”

多高的“高价”呢?

契约上写道:50盒慕司蛋糕和80个榛子巧克力金蛋。

“谢谢您、万分感谢!”须藤点头哈腰的样子,使D至今想起仍觉好笑。他亲自将须藤和孔雀送出门,暖洋洋的阳光下,一个绝无仅有的美男子与一个神经紧张的干瘦男人并肩行走,构成多么奇怪的一幕!刚开始,孔雀试着摆出更文雅、秀丽的姿势,但很快他就感到疲倦;是以还未走出D的视线,他便已像往常一样卖弄风情、左右顾盼,吸引男男女女们羡慕、摇荡的心肠。即便世上真有魔鬼,只要孔雀在,就再不用担心。冰雪遇上烈日便要消融,细流遇上巨石便要改道,魔鬼、无论什么魔鬼,遇上孔雀也避之不及——他会像吃开胃小点一样吃掉他们。吃掉他们!

吃得一干二净再将骨头吐出来:如果魔鬼也有骨骼。

须藤精神抖擞,2年来首次昂起头、挺起腰,简直在巴望魔鬼之声再度出现。

“明王,佛母孔雀大明王!”他充满虔诚地想。

须藤肯定他将从此将迎来一个个香甜的睡眠;他渴慕地望着孔雀,禁不住又一阵情欲颤栗,他忽然想到自己已有2年多没碰过女人,得去找个女人!须藤把宽边黑帽顺手一丢!这顶帽子轻飘飘滑过D伯爵的视野,令D微微失笑。

是救人还是害人?

售出的,究竟是梦想还是灾祸?

那全在人类的一念之间,D深紫的明眸里倏尔闪过一抹光亮,他转身将宠物店店门关闭。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7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二章



“啊……欠。”听故事的雷恩伸了个懒腰。

“罗嗦个没完。”青年警察瞥瞥D,不逊地质问,“你从头至尾都在胡扯,是吧?将我当成3岁小孩糊弄。好,现在我知道了,为了帮须藤摆脱恶魔,我就当你是出于好心,好心帮助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人,你卖给他一只能祛邪的火鸡……”

“是孔雀。”D不动声色地纠正。

“行,孔雀!见鬼!我花了几十美元和一下午,不是来听你瞎编的!”雷恩烦躁地舞动手臂,“须藤死啦!死在家里,被凶手用异常残酷的法子杀害,你,D,趁早给出解释!”

趁我还未完全丧失耐心。

雷恩虽然不相信是D下的毒手,“旗袍架子”——这是雷恩给D起的绰号,吃甜品的傻样足以证明他没有如此强大的犯案能力,但极端负责而且自夸很有破案“直觉”的警察先生始终怀疑,D知道更多。

对,他一定知道更多。

他肯定有所隐瞒。

“快说!”雷恩“啪”地将手枪拍上茶几。

D看看手枪,又看看雷恩认真威胁的脸,“扑哧扑哧”地发笑,笑得他连声咳嗽:“哈哈……咳咳,真有趣,哈哈!”

“喂!喂!”雷恩恼羞成怒,险些又要拔枪以对。

“警察先生,我说过,”D边笑边说,“我认为这是意外。我虽然尽量不出售危险动物,但正所谓‘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谁能保证动物们绝不会造成一点小小的伤害?所以鄙店有严格的规章,每次交易都要签署有法律效力的契约书。您瞧,”他指着与须藤的契约上的条款道,“3个月前,我曾与须藤先生约法三章。”

——您若想购买这只孔雀,务必遵循三条约定。

——好、好,请说吧。

——第一,按时熏点迷迭香,每日提供清洁的水和水果。

——没问题。

——第二,不要长时间凝视他的尾翎。

——这……行!

——第三,不要令他感觉饥饿,万一他饿了,不要离他太近。

——可以,我答应!

——您真能保证做到?

——保证,我保证。须藤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D看。

——好,请签字吧。客人若违背约定,本店对所售宠物及其后果概不负责。

“U·K·须藤”的落款,一丝不苟地写在契约书底部。

“或许,须藤先生无意间违反了某条约定。”D淡淡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该死!你是说,”雷恩一把揪起D伯爵的高领,吼道,“不小心做错事,比如多看几眼那肥鸟、少了它吃喝,或者别的什么,就会落到这个下场?这个……”他抓起白骨森森的照片在D面前晃,“下场?啊?混帐!我一定要封掉你的店!”

D被卤莽的小警察前前后后地晃得头晕。

“你几乎勒死我。”D好不容易甩脱雷恩,重重喘了几口气,面容重又恢复漠然的冷静。

“要不是看在10个巧克力蛋糕的份上……”他冷冷一笑。

“怎么?你就怎么样?说啊,你能怎样?”雷恩寸步不让。

D眯眯眼睛,一只深紫,一只蔚蓝。

刀锋的光在他眸内一闪而过。

“我就……”D轻轻说,他靠近雷恩,柔软的唇几乎碰到后者耳垂,唇内藏了他白白的、整齐而尖锐的牙齿,雷恩又一寒战,想躲开,却被D伯爵拽住衣袖;D香香甜甜的味道如迷香弄得他鼻子痒痒、心内发寒。“你、你、想怎样?”雷恩结结巴巴问,试图抓枪却抓了个空。

“我就……”D突然就着雷恩耳膜“哇”地一声大叫,“告你刑讯!”

“告你私闯民宅、人身伤害、智力低下、举止粗、鲁严刑逼供,”D连珠炮地道,“我告死你!哈哈哈哈!”

成功地惊吓到雷恩,D感觉好极了。

须藤死了,尽管留下了一颗完整的头颅,却无法张口告诉警察他的死因以及凶手的模样;D到须藤家将孔雀接回来,还顺路去警察局看了看他已死的客人——那仍旧丰满的双颊显示出须藤在死前的3个月,在光顾了宠物店后的3个月,度过了一段轻松快活的日子,是以他消瘦的面孔才会逐渐恢复容光。D怀抱孔雀,凝望了好一阵子须藤张开的双目,叹了口气。

“是您么?”他低头问孔雀。

漂亮的孔雀在他臂间发出“啾啾”的欢鸣。

“至少他做错了一件事。”D说,“他必然违背盟约,长期注视过您的尾翎;人类目光难以消受造物的玄妙,医生早就发现,太久凝视孔雀,容易得白内障。”

孔雀发出人类般的笑声。

“3个月能复原那么多,足见将您让给他,并没有错。”D又说。他将面孔贴上孔雀尖细的脸,闻到后者喙上淡淡的腥味;除了妖魔的腐气,仿佛还有更新鲜的生命滋味。

孔雀摆了摆头。

一被带入熏着迷迭香的屋里,他便自D怀里跳下,昂起头来回走动,他在刹那变回个衣裳光鲜的美男子,绚烂漫长的长袍盛开于身后。

——来吧!魔鬼,都来!我不怕你们!

——来,百合子、纯子,来敲门!敲啊!

——有胆量就回来,要孔雀吃掉你们……魔鬼!

须藤过了3个月的欢乐生活,孔雀告诉D,他:须藤,变得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勇猛。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敢挥舞手臂邀请魔鬼来做客,也常独自带了孔雀出门,逡巡在无人的大街上,高喊着:“来啊!魔鬼,来报复……哈哈!百合子、纯子,来啊……哈哈!”这3个月,他吃得好、睡得好,干瘦的身躯被注入活力,气球般膨胀着。好几次,须藤还请朋友来家里吃饭,这是他以前从不敢做的事;他喜滋滋地拿出相册给朋友们看,指着合影里一个清秀的妇人说:“这是我妻子百合子,这个……”他又指着妇人身旁一个长发的和服少女说:“是我女儿,叫纯子,她才6岁。”

“她们在日本吗?”朋友问。

孔雀也掉了头,狭笑着等须藤回答。

“是,”须藤说,“她们住在北海道,过几年,可能2、3年吧,我就将她们接来纽约。”

丈夫、妻子、女儿,听上去一派天伦之乐、融融洽洽。

孔雀更古怪地笑起来。

“我见过须藤的妻儿,”美少年跃上银栏杆,摇晃着脚,回首笑望D,撇撇嘴,“她们实在不好吃。我是说,魔鬼,也像活人一样,新鲜的才好;死了2年后,无论多鲜美的魂魄,也都变得干瘪无味,像放了2年的甘蔗般毫无水份。何况那两个女子,都是冤死鬼,她们生着相似的灰白的面孔,死因是被谋杀。年长的叫百合子,总用头发遮住脸,她还是遮着好些,在吃她时,我曾好奇地掀开她头发看,结果我见到了一个被撞扁了的脑袋,脑浆流了2年还未流光,白生生地挂在伤口边。她说,”孔雀歪着头想了想,“是须藤干的。”

须藤干的?

D正一勺勺地挖奶油果冻吃,听到这,稍微停了停。

“杀妻?为什么?”D问。

听骄傲的孔雀讲故事,D知道,一定要适时发问,才能令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更加绘声绘色地往下说。

“杀妻是意外。”孔雀说,“我把百合子吃下肚一半时,还能听到她在我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叹息。被吞食,对她来说,不是件痛苦的事,她说真正痛苦的是2年多她飘荡在人间,一面想原谅须藤,一面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他。他们为经济上的事,发生了一次小口角,动了手;须藤失手将她推到铁门上,这下动作太猛,她还没真正反应过来就死了。临死前,她感到须藤的慌张和痛苦……那一点痛苦,后来成为了她试图原谅丈夫的理由。或许,”孔雀沉吟道,“他确实不想杀她。没必要为了一件小事就杀妻,毕竟之前他们还算和睦。”

他与她,有过初识的心动、有过热恋的甜美、也有过新婚蜜月,他答应要保护她一生,并与她计划过要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叫纯子、男孩叫二郎。他们正在一步步实现人生计划,买了两处房子,她辞去了外面的工作,专心料理家务,他用“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为动力,在生意场上打拼,创出了一份颇有前景的业绩。他与她商量好了,明年--当他挣到第2个100万时,他们就再生男孩儿给纯子做弟弟。

可惜计划中途夭折,再没可能接续。

百合子死了。

现在须藤也死了。

“若肯原谅,百合子不至于2年多缠着须藤不放。”D把果冻凑到唇边,“啵”地一吸,又问,“怎么回事?为了纯子?”

纯子死时,才6岁。

因为天资聪慧,她被允许提前入学,这是她上小学的第一年第一学期,红书包像朵小花缀在她小小窄窄的背上。这个女孩儿下课后回家,像往常一样“笃笃、笃笃笃、笃笃”地敲门,等母亲迎上来给她个甜蜜的亲吻与一、两个胡萝卜、黄瓜寿司,她等到了门“吧嗒”一声开启,也随之开启了她短暂一生里倒数第二个噩梦!母亲满头满面红红白白的,顺着门缓缓滑下,眼睛望着女儿,女儿纯子无法判断这是活人还是死人的眸子!

“妈妈——!”纯子喊道。

母亲手指最后抽搐了一下,再不动弹。

“妈妈!”

一只大手掩住她的嘴,将她硬生生拖回房内。

“做了第一件错事后,愚昧的人类总要做第二件错事,他们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往绝路上推,以为那将成为拯救他们的通途。”孔雀讥笑道,他舔舔嘴唇,开始讲述他第二份食物:纯子的故事。

“小女孩梳着童花头,有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总牵着百合子的衣角跟随其后,念叨着:‘好闷……妈妈,好闷。’我将百合子吃掉后,纯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因为紧张,她原本只伸出一丁点舌头,一刹那吐得有半个手掌那么长,呼哧、呼哧地喘气。我想她是被闷死的。我不喜欢吃闷死鬼,他们身上带着蔫呼呼的潮气,寡淡无味;不过,既然已经将当妈的吃了,总不好留个孤零零的小女孩飘飘荡荡。我一口吞下她舌头,接着再一吸气,吸果汁般地将她一饮而尽……”

“吸果汁?像这样吗?”D吸着软包装的菠萝汁问。

孔雀点点头。

夕阳照耀着他银蓝的尾翎,上面每只眼睛都在迷醉地颤抖。

纯子是无罪的,她有个清白的灵魂;之所以沦为鬼魂,仅仅因为她承担了太多的恐惧。为什么温柔恬美的妈妈突然就血流满面、成为了冷冰冰的尸体?为什么爸爸,竟变成个陌生人,不,不是人,是魔鬼!魔鬼!孩子幼小的眼睛能看见成人看不到的秘密,纯子明明望见父亲的脸忽然变成绿色,从眼里喷出疯狂、暴戾的红光,一双魔鬼的镰刀的角,也突破父亲的头皮生长出来啦!

“爸爸——爸!”她高叫。

但叫声已无济于事。

孩子的呼唤,没法挽救已被恶鬼占据的父亲。

——你看见了,是吗?

须藤这样问。

他狠狠将女儿摔到床上,妻子之死使他丧失理智,投入魔鬼的怀抱。

——看见了,对吧?不要摇头,你看见我杀了百合子!可怜的纯子……可怜的女儿。

他抬手抚摩着女儿柔软的黑发,手指碰到她慌张的眼,停了一停,那算是他身为父亲的最后的温存,接着便是又一起谋杀。“不!杀了她……她看见啦!看见妈妈被杀,女儿一定会报案,杀了她、快!”这个声音空洞洞地在须藤心里回荡,他将枕头按住了女儿的头,压得死死的,压得她头颅一动不能动。

小女孩最后的噩梦,就此将幼小的生命截断。

“妈妈、好闷……妈妈,闷死我了。”

孔雀吸食了纯子后,胃里还流荡着女孩儿嘤嘤的哀诉。

她曾活生生被捂死,双腿扑腾直至停止扑腾,像被折断翅膀的小鸡。须藤醒过神来揭开枕头,发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女儿此刻面如死灰,眼珠翻白,吐了一小截舌头在外面。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8

第四话 Devil--魔鬼 第二十三章



那天北海道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房屋与铁路,把大片大片的晶白洒落人间。须藤号啕大哭地跑出门,光着一双脚。人们发现他时他几乎冻僵了,冰棱子结在胡须上,面孔蜡黄。

若不是纯子也死了,百合子或许已放过须藤。

错误只能被原谅一次;当人们第二次明知故犯时,那便不能被饶恕——绝不饶恕。

须藤隐匿了杀人的罪行,他2年前已疯了但他不承认这一点,试图换个地方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渐渐的他以为女儿和妻子仍在北海道等他归去;但一到夜晚,当“笃笃、笃笃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他便会惊慌失措、无地自容。

她已死了!

她也死了!

她被闷死在小床上,而家里铁门上仍留有她的血迹和脑浆。

——孔雀,佛母孔雀大明王,祛除魔鬼之神,救救我,吃掉她们,请你……吃了她们。

疯狂的男人哀求着倨傲得意的孔雀。

孔雀应允地点点头。

D伯爵吃了7个果冻与2瓶菠萝汁后,满意地擦擦嘴,说:“我能想象得出几乎每件事都是您做的,对么?”他微笑着望向孔雀,这个华服的美少年正面向夕阳若有所思,精致的面孔在阳光下具有发光的轮廓。

您:孔雀、大明王,以吃毒与魔鬼为生之神,不但吃了搅扰须藤的他的妻儿亡魂,也在不久后,吞食了须藤。

须藤只获得了几夜的安静,得知百合子与纯子已被孔雀消化掉后,他又好好膜拜了孔雀几回,他心满意足地睡倒床上,以为从此便与母女俩再无瓜葛。“真好。”须藤想。头刚陷入软绵绵的枕头,突然有个声音刺痛他耳膜。

“呱呱……呱——呱呱!”

这绝似婴儿的啼哭。

漆黑的静悄悄的夜,哪来的婴儿呢?须藤一跃而起,股战着循声摸索而去,推开几扇门,只见客厅的窗上,迎着夜风迎着月光站着个无与伦比的美少年,黑发像深海珊瑚般闪闪发亮,腰身纤细四肢修长,指甲泛着蓝鳞的光泽;美少年一手叉腰,一手挽起长长的庞大的华服;一阵疾风驰过,华服上数百只眼睛都急速颤抖起来,衣摆猛然腾空张开,少年一回身,面上嵌着闪耀的棕眸;而他衣裳上,几百只孔雀蓝的眼睛齐刷刷地睁开、树立、抖动!他一面得意洋洋、一面冷若冰雪,整个身躯透露出诱惑的信息,也是……饥饿的信息。

“呱呱……呱——呱呱!”

孔雀的叫声,原便像婴儿啼鸣。

“佛母明王、大明王啊……”须藤拜倒在他足下。

孔雀赤裸双足,一步步走向他。

“我饿了。”他用孩子般甜美的声音说。

他低头望他,眸里流动着比最诱人的美女更有风情的光影。他用纤纤手指抚摩着须藤的头,这令这个孤单疯癫的中年男子再度情难自制,他想要后退一步,免叫神明发现自己最低俗的欲望;但孔雀的力道之大,使须藤动弹不得。美少年将手指慢慢移到须藤脖子后第三块骨头上,他轻轻搔了搔,再豁然一用力!

“我好饿。”孔雀笑着说。

他笑得美极了。

只可惜须藤已看不到。

整个故事与须藤的生命一起,结束在一个满月的夜里。孔雀至今回忆起来,仍然兴致勃勃。“D啊,原来活人那么脆弱!”他目光闪耀地说,“一下就死了。须藤以为我只吃魔鬼,却不知我更喜欢吃堕入魔道的人。老实说,活人的滋味比鬼魂要好得多,咯吱咯吱得非常有嚼头。我留下须藤的脑袋用以证明你将我卖给他没有做错,他需要我帮他驱逐恶魔;驱逐纯子和百合子,也彻底驱逐他自己。味道好极了,血、肉、骨头。吃完这顿大餐后,我将他206根骨头吐出来拼接完整,那花了我将近1整夜的时间。”

“为什么那么做?”D问,“我是说,为什么拼好骨头?”

“个人兴趣。”孔雀诡谲地一笑,“魔鬼都喜欢这么做。”

魔鬼喜欢吓人。

孔雀也是魔,至高的妖魔。

须藤该多读读佛本传,读了他便会明白,所谓孔雀,绝非“善”的代言;他之所以被称为“佛母”并受封“孔雀大明王菩萨”,乃是因为很久以前,他遭遇过佛祖释迦牟尼。那是次惊心动魄的相会,释迦牟尼刚在菩提树下参悟大道,修得丈六金身。孔雀飞腾而至,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佛祖一口吞下!此前,他已吃了几百年生人,吐出的白骨堆积如山。佛祖在孔雀肚子里,想要从他下身出来,又担心玷污金身;于是便剖开孔雀背脊,腾空而出。佛祖原想杀灭孔雀,却为众天神佛劝阻。神佛们说:“您在他肚里呆过,杀他就像杀自己的母亲。”佛祖想想有理,饶了孔雀一命,将他带上灵山听封。

“人的滋味,是很好的;佛的滋味也不错。”

孔雀舔舔嘴唇,笑得妩媚、放浪而诡秘。

就连D也忍不住打个冷战。

“怎么了?”孔雀奇怪地问。

D笑道:“我怀疑你一时兴起,要连我也吃了。”

“D不是神之仆人么?天生注定要被吃掉,就像佛祖以身饲鹰、以身饲虎一样。”孔雀也笑了。

这句话,使D豁然开朗。

是,天生注定被吞食,用这个甜丝丝的身躯回报天地生灵养育之恩。D垂下眼睛。“您说得对,”他说,“我不该畏惧,即便现在被您吃了。”

我没有忘记我的身世。

没忘记我能活到此日,是仰仗了谁的恩德。

我没有忘我末日的命定,也不敢忘。

D抬起脖子,清澈的血管微微发颤。

“假若您饿了……”D说。

孔雀摇摇头,“啪啦啦”飞下来,踱了几步笑道:“我不饿,我困了,吃饱就想睡,睡醒又想吃,无论人神都免不了。”

他果真就蜷在D身旁安安静静睡着了,看上去像只肥胖笨重的火鸡。尾翎收起、平铺地上。

D想了想,起身到书架上找了本书,预备等雷恩——那个傻脑筋的小警察登门时给他看,这是D能为须藤离奇死亡案做的最后一件事。书名叫《孔雀》,作者是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文章写道:

“创造孔雀这种鸟是自然的虚荣心。这种无用却灿烂夺目的动物,对自然而言是不必要的。在造物者极端的倦怠下,去发明种种有目的、有功用的生物之尽头,孔雀无疑是一种毫无价值的观念的形态表现。像那样的豪华奢侈可能是在创造的最后一日,在布满多彩晚霞中被塑造出来的!为了抵抗虚荣,为了面对即将到来的幽暗,事先将无谓的黑暗翻译成彩色和光辉,再镶嵌而成。因此孔雀闪亮的羽毛,每一道花纹都应该与构成夜晚浓密的漆黑之要素密切吻合。”

因此孔雀闪亮的羽毛,每一道花纹都应该与构成夜晚浓密的漆黑之要素密切吻合。

浓密的漆黑,才是孔雀的妖异本性。

D忽然记起,40年前,1970年,他也出售过一只孔雀给三岛由纪夫;1970年11月25日,三岛由纪夫挥舞着一把“关孙六”的日本刀,闯入自卫队营地,高喊:“日本因经济繁荣而得意忘形,精神却是空洞的,你们知道吗?”接着他将刀插入左腹,切腹自杀。随行者按日本武士传统,给他补了三刀,并割下他的头颅。

像须藤一样,那完完整整的头颅哟,牙齿和唇露出笑意。

——第四话·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9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四章



新春第一场雨“沙沙”地落了,路上盛开朵朵斑斓的小伞。人们怀着欣喜的心情一面不停步地赶去工作,一面说:“真是场喜雨啊。”即便陌生人之间,也能就这个话题说上好几分钟。唐人街117号的D伯爵,早早出了门,他撑起纸面竹骨伞,慢悠悠地在纽约走了半天,伞上画着黄鹂停在嫩绿的柳枝上,与他今日一身浅翠的旗袍正般配。黑发湿漉漉地笼着水气,远远望去,他真是好个俊秀的青年!若在杭州西湖,这天气……兴许能在断桥遇上白娘子呢。D伯爵想。可惜纽约是个太现代的城市,出门一趟,除了从吉米甜品店买回大堆香喷喷的爆米花和草莓小饼外,D一无所获地回到宠物店。

有两位客人已在门外等了很久,这使塞了满嘴甜点的D很抱歉。

“对、对不起,”他咽下爆米花,“欢迎光临恐怖宠物店。”

客人们微微一惊,没想到面前古老建筑的店主人,居然是个20出头的青年,还穿得这样……怪异。

“您就是D伯爵?”其中一位怀疑地问。

D看出来来访者是一对青年夫妻。丈夫将伞的大部分偏向妻子;妻子一直用手臂搂着丈夫的腰,即便淋湿了大半也不在意。“这是相互依傍的姿势,他们可能遇上了大麻烦。”D思忖着打开店门,邀请两位入内,一边回答:“是,我是D。”

夫妻俩又怀疑地互望一眼,妻子给了丈夫个鼓励的眼神,跟着D双双走入。客厅豪华的波斯毯令来客手足无措,他们不知该将滴水的雨伞放在哪,也不知是否应该换一双鞋。D扑哧一笑,上前道:“没关系,请进吧。”他接过客人的伞,将它放到客厅一角;伞面上“可可便利店”的标记使小夫妻一阵脸红。

“欢迎光临D伯爵宠物店。”D再次说,端上热腾腾的红茶和四色小点。将它们摆到客人面前时,终于有机会好好端详一下来客。夫妻俩都是30出头年纪,头发曾认真梳理过,可惜雨水将发型打乱了;他们衣裳整洁而陈旧,丈夫鞋跟摇摇晃晃的,妻子借口拍灰,弯腰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裤角,试图将鞋跟遮盖起来。

“贫穷而繁忙,”D判断道。不过既如此,怎么有心情到宠物店来?还坚持等在门口,像是定要买个宠物回去。

“请问有什么能帮忙的?”D温和地问。

“是这样……”夫妻同时说,接着丈夫看了妻子一眼,闭上口。

妻子抹抹眼睛:“我们想要只小宠物。”

“您喜欢怎样的宠物?”D微笑问。

“干净、不闹腾……聪明、活泼。”妻子一个词一个词地斟酌。

“没有攻击性、善良,”丈夫补充说,“最重要的,可以被医院接受。您知道,一些宠物不被允许带入医院。我们想要不会被医生、护士赶出来的小动物……”

“以陪伴我们的劳拉……”说到“劳拉”,妻子忽然掩着嘴嘤嘤哭泣。丈夫将她抱入怀,看起来他俩一样的虚弱和难受。

“劳拉?”D皱皱眉,将拈起的草莓饼放回盘里。

“她是我们可怜的女儿。”丈夫抚慰着妻子,回答D。

“原来是买宠物给别人。”D徐徐吐出口气,“对不起,鄙店从不做间接生意,因为要保证给顾客的宠物,一定得是顾客本人喜欢而需要的。如果劳拉小姐想要个玩伴,请带她亲自来店里挑选。”D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送客的姿势。

固执的客人没有起身。

“小劳拉……她来不了,请原谅她无法亲自来。”妻子——也是做母亲的,低声恳求,“她快7岁了,1年前被发现患有恶性脑瘤,已经动过2次手术,医生告诉我们她很快还得进行第3次手术,那之后,假如她再发作,就、就……”她无法继续说下去,痛哭出声。

“劳拉从小喜欢动物,”丈夫——谈到女儿时,青年更多地表现出身为父亲的慈爱与忧愁,“所以我们想……”

“她最爱什么动物?”D突然问。

“恐龙,”他苦笑道,“当然我们无法送她只恐龙作为劳拉7岁的生日礼物;D伯爵,求你……”

“求求你!”她也抬起泪汪汪的一双眼。

D将小饼干在手指间转动着,想了想笑道:“还是对不起。我不能违背规矩,无论如何我今日不能将任何宠物出售给你们。不过……”在夫妻俩再次哀求前,他又道,“请告诉我劳拉小姐所在的医院与病房,我会去探看我的小客人,并与她商议宠物种类以及契约。请放心,”他强调说,“恐怖宠物店,绝不令一个客人失望。”

你想要的,我这里全都有。

每种梦想都能实现。

你要做的,仅仅是遵守契约、好好把握与享受。

青年夫妻相互搀扶、充满感激地离开唐人街117号,他们留下了地址与姓名。D拾起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华盛顿街1109号乔治医院第3住院部505房,劳拉·李。”

劳拉·李,这个小女孩的存在足以解释为什么夫妻俩面容哀愁、生活拮据,乔治医院以专业的儿科神经外科与昂贵的治疗费出名。可想而知,女儿是他们最大的快活与最渺茫的希望。

“我不知怎样才能爱上人类,不过也并不抗拒与他们打交道。”D拍拍小P的脑袋,笑问,“去看看小姑娘吗?”

小P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受不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

“好吧,我自己去。”D微微一笑,给未见面的小客人带的礼物是大盒奶油芒果蛋糕和一个巧克力金蛋。

D挑了个夫妻俩都不在的时间去看望劳拉,他虽没有见到悲愁的父母,却也没见到他们身患重病的女儿。寂静的505病房空无一人,雪白的被子被胡乱掀开,拖鞋摆在床前,塑料瓶里插了几枝将败的梅花,旁边横七竖八地放着三、四只塑胶小恐龙,他们威风凛凛地踏在一本书上,书名是:《揭开恐龙奥秘》。

一抹微笑浮上D唇边,他想这小姑娘在医院里也过得挺好。

不过劳拉去哪了?

走出病房,D很快在护士间门口发现了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她身形非常瘦小,脑袋用花头巾包着,两根又黑又亮的假辫子从两旁垂下来,在病号服外她还穿了件碎花小裙子,光着的脚丫说明她是急匆匆从病房里溜出来的。D微笑上前,蹲下身子:这一来,他便与小姑娘一般高了。

“你在做什么?”他问她。

“嘘……”她回过头,手指竖在唇前,告诫他小声些。

清澈的蓝眼睛像泉水嵌在那白生生的小脸上。

“我想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女孩儿轻轻说,像在偷偷做一件严肃的、有重大意义的事,“可能活不长啦,但爸爸妈妈不肯告诉我实话。他们怕我难过,其实不是这样的。”她皱眉摇摇头,“护士也不肯说给我听,他们要我乖乖听话,说那样我就会好起来;可如果只要听话就能好起来,妈妈又为什么常常躲着我哭?别以为我不知道。唉,”她充满孩气地叹了口气,“我想……我活不长了。不过能活到几岁呢?7岁吗,还是8岁?”

女孩子举起双手,专心望着十根手指,每根手指都代表365日、代表一年。她将目光从一根根手指上移过,想知道她能占据几根。

完整地……拥有岁月。

快乐地度过。

D伯爵展开双臂,将小女孩霍然抱起。小猫似的……他想。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9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五章



“嘘、嘘!”小女孩紧张地提醒他别弄出太大动静,否则她就无法听到里面护士们的议论。

“可怜的……雨水……帅气的贝克汉姆和汤姆·克鲁斯……兰心便利店、香肠面包……美宝莲唇彩、干性皮肤……”护士们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这些话题。

女孩儿在D怀里斜着身子,想从蹦跳的词汇里捕捉到个名字:“劳拉·李”。写有这名字的小牌子,就别在她白底蓝条纹的病号服上。

“嘘……嘘!”她不时地瞪起眼睛警告D伯爵。

“哈哈哈哈!”D忍不住大笑起来。

“嘘--!!!”

“哈哈,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诉你。”D抱起小劳拉说。

“什么?”劳拉盯着他,“你是新来的医生?”

D点点头,身着黑色绣花旗袍的他故意板了板面孔,回答说:“对,新来的,我是劳拉·李小姐的主治医生。”

我是疗治人类的医生,将真实和自由引渡进你的生命;令美好更加美好,而邪恶更加邪恶。

我是神的仆人、众生的仆人,是生命之仆。

D径直将劳拉抱回病房,轻轻放上病床,给她盖好被子;做这一切时,劳拉一声不吭,她是个温顺、乖巧的孩子,她不顾一切想知道真相,父母却出于慈爱与不忍,千方百计对她隐瞒。

“好了。”劳拉喝了D递来的一杯水,沉着地要求,“告诉我吧。”

D将手指搁在女孩儿膝上,说:“劳拉小姐得的是恶性脑瘤,它生长在您的脑神经组织内部,细胞分化不良,生长迅速,难以治愈。前两次手术,医生试图将肿瘤切除,可是很不幸,每次都没有、也无法根除,前不久的核磁共振扫描图像显示,您的恶性肿瘤再次长了出来。您必须接受第三次手术,很可能还有化疗。手术成功的话,可以延长您的生命;但这种延长也很有限;肿瘤第四次生长出来时,任何手术都将无能为力。照您以往的情况看,”D慢慢地、口气平淡地说,“手术能令您多活1个月。”他重复道,“是的,1个月,30天。”

说完,D安安静静地望着劳拉。

劳拉把假辫子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她垂着头,湖光在蓝眼睛里闪烁,过了一阵子,她抬起头来时,从那稚气的面孔上突然绽放了一束亮丽耀眼的阳光,它令她眸中的湖水立即蒸腾无影。小劳拉的眼里,跳跃着奇妙的轻松、快活。

“好!这下就安心多啦。”劳拉捏住D的中指,笑道,“我总担心我一觉睡下,就不会苏醒,因为他们不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日子好过。现在,我至少能塌塌实实地睡20多觉。你是个好医生,”她拉起D的手指亲了亲,“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D。”D笑道,递上巧克力金蛋。

劳拉将金蛋抱在怀内,又说:“D医生,拉开柜子的第2个抽屉,我有东西给你看。”

D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大画册,劳拉鼓励的眼神使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画了个穿着碎花裙、有一头黑油油短发的小女孩趾高气扬地跨在高头大马上,旁边写道:“假如我能活到7岁,我要学会骑马。”

第二页是这个女孩子趴在桌上,金色的灯光洒满桌面,旁边一行字是:“假如我能活到8岁,我要学会用左手写字。”

第三页是:“假如我能活到9岁,我要学会游泳。”

第四页是:“假如我能活到10岁,我还要学会做衣服。”

假如我能活到11岁,我要学会做葡萄夹心馅饼。

假如我能活到12岁,我就给自己买一杯哈根达斯冰淇淋。

假如……

D看见小女孩在16页为自己设计了第一个男朋友,17岁她将与他有第1次亲吻,她预言在她23岁时,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她说那时她可能在可可便利店做售货员,她发誓要算清每天的帐目并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小孩子,她说:“我发誓不对宝宝撒谎。”

第26页之后,画册一片空白。

劳拉从D看到第17页开始,就红了面孔;等D看完了,她迫不及待地将画册抢回来塞入被子,又说:“我常常修改我的计划。”

“嗯嗯!”D赞美地说,“很不错!”

“至少要学会骑马。”劳拉兴致勃勃的脸孔忽然变得暗淡,“可妈妈不会允许,她对我提起过第3次手术,说手术后我必须留在医院里观察,唉……被观察。D医生,我要告诉你,”她认真地说,“我厌倦了躺在恢复室、头上缠着纱布慢慢苏醒过来的生活!我很累。化疗也一样,看着头发从手里落下,也一样使我难过。”她转头看了看外面渐渐绿起来的景色,“瞧!春天来了,恐龙园照例有门票大减价的优惠活动!我很想去看看。其实,我更想骑恐龙,不过它告诉我,”她把《揭开恐龙奥秘》双手树起在D眼前,“它们灭绝很久了,这些个大家伙。”

D从劳拉手里摘走《揭开恐龙奥秘》。

他靠近她小声说:“听着,我有法子能帮你出去……”

“什么?出去?”劳拉兴奋地高喊。

“嘘……”D像女孩子之前那样,把手指竖在唇前。

“嘘、嘘……”劳拉轻声问,“真的?D医生,你能帮我出去?”

D笑着点点头,把她小小的手掌放入自己手心。“是的。”他说,“我能带你出去15天,在你做完第3次手术后。到时我会再来找你,带来只神奇的宠物,你只要与我签好契约,就有15天自由。不过,”他眨眨眼,“别告诉任何人我们的计划,能做到吗?”

劳拉捂着嘴,一个劲点头。

“能、能!”她用热烈的眼神回答D。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快些做手术、快些恢复,纵使恢复与手术对她来说,都意味着剧烈的疼痛和一段时间的呕吐、昏迷,但与“出去”的诱惑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劳拉被推入手术室时面带微笑,含泪的母亲无法读懂女儿的快活从何而来,她不知道她被“拘禁”得太久,就像囚在笼里的小鸟,她渴望的不是得不到的漫长未来,而是向着阳光尽情地张开翅膀——哪怕一瞬间也好。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39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六章



一瞬间也好。

劳拉又一次从飞奔、呼喊、跳跃的梦里醒来,她闭着眼睛,不想太快看见病房里白乎乎的天花板、白乎乎的被单和门墙。多漂亮的梦,怪兽和善、散漫地在她身旁来回踱步,七彩鸟雀藏在密林高处唧唧喳喳地叫,湖水像蓝宝石般闪亮,金澄澄的阳光沉入水底,发出轰然巨响。在那里……我是活生生、好端端的人,只有在那里。劳拉失望地翻了个身,咂咂嘴,忽然她屏住呼吸,她听到窗外由远及近有个温柔、低沉的声音在召唤:

“劳拉、劳拉·李?”

劳拉睁开眼。

五楼的窗外,月光银白银白的,一个修长的身形宛若停在半空:是他!绣有紫罗兰装饰的衣摆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劳拉的目光与他的相接触时,他朝小女孩微微一笑。

“D医生!”劳拉惊喜地喊着。

窗外,D伯爵一手抱着什么,将另一手中指竖在唇前。

月光落入他没被遮住的紫眸,婉转诡密。

“哦……”劳拉会意地压低声音,下床将窗户打开。

这个奇妙的人轻飘飘地落入病房。

“D,你会飞?”劳拉急着问,一把拽住D的衣裳。

“是,像鹰和鸽子一样,只要学会飞翔的技巧。”D微笑道,他摸摸女孩儿的头,一面说“听说你恢复得很快”,一面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个小东西,道:“瞧!我带来了什么?”

D掬起双手,有只白色的小狐狸卧在他手心内,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好奇地打量这个新环境。

“好漂亮!”劳拉试着去抚摩,狐狸乖顺地舔舔她手指。

“D,我怎样才能离开医院?你教我飞出去吗?来,D!你教我飞吧!”得到允许后,小女孩抱过狐狸,一边拽着D不肯放。

D从左手袖管里滑出一小瓶迷迭香,点燃后,他笑道:“小小喜欢你,劳拉。这只狐狸叫小小,他将代你在医院里度过15天。”

“代我?”劳拉不解地望望狐狸。

小狐狸笑眯眯地朝她点点头。

——“我将代你睡在这张床上,代你吃下全部苦药,接受每天麻烦的检查,倘若医生为你测量体温,那温度计就将被塞入我嘴里;我甚至愿意为你在胳膊上挨几针,如果护士安排了要吊盐水。”

劳拉仿佛听到小狐狸这样说。

小小的声音又甜又细。

“这是叙利亚最神奇的狐狸,”D摸出契约书,解释道,“在古代,有些人将之视为妖怪,另一些人则把他像神仙一样供奉起来。因为他有个特别的本领:幻化人形。无论什么人,只要被他见过一次,他就能变化成那人模样,就连性情与声音也与其本人一模一样,即便最亲密的父母兄弟也分不出来。后来,暴政者了解并利用了他的特性,专门捕捉这种狐狸,胁迫他变成自己的样子以应付常常发生的暗杀,就为这个,他们的数量在100年内从数十万锐减到几十只。说起来,我也是机缘巧合才能遇上小小。”D笑望小小,目光父亲般慈善;小小感受到D话语里的称美和珍惜,愉快地蜷在劳拉臂间。

“劳拉,你若想好了,就在契约书上签字,请小小变成你,留在医院,你有15天的自由,做你想做的事。”D说。

劳拉没有立即答应,她低下面孔,把脸贴上小小温暖的、雪一般的毛皮,她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心跳,那简直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迷迭香飘飘然地散开,充盈了整个房间。

“小小,药很苦,打针也疼。”劳拉轻声说。

小狐狸跃上病床,将脸蹭蹭枕头;劳拉揉揉眼,她惊讶地发现床上多出个自己!一个与她毫无分别的小女孩,正笑嘻嘻地望着她,同样的花头巾、病号服,同样蔚蓝湖水的眼睛,就连脸孔上的几颗小雀斑,形状和位置也都完全一样!

“没关系。”这个小女孩说,声音稍嫌尖细。

于是小女孩用力咳了几声,再次开口时,声音也与劳拉一样了。“没关系,你去玩吧,去见见恐龙。”她笑着说。

狐狸张开四肢倒在床上,以表示接下来的15日,这里属于小小。

D又一次将契约书递给劳拉,因为怕她不能认全上面的字,他为她把三条约定读了一遍:

一,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许泄露秘密。

二,15天内,不得悄悄来医院。

三,15天后,必须按时赶回病房与小小调换。

“如果能做到,就请签字。”D说。

劳拉看看小小——现在她看她,就像从镜中看着自己,她接过D递来的钢笔,按照D的指点,在契约书右下角一笔一画签上姓名。“小小……”劳拉抱紧狐狸,在她面上重重亲了口!“就15天,放心!”她发誓说,“有15天就够了!”

那会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15天。

我要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做个遍。

我要飞上天空、跳入深海,使每分钟都满满当当的,在这15天里,我要把我的一生用光。

这样,就算等待我的是死亡,我也无所遗憾。

D用大外套把劳拉包起来,从外套缝隙里,女孩儿看见了小小快乐、祝福的目光,这令她放下心,跟随D伯爵大大方方地从医院正门走出,走到外面清凉的春夜的街上。月光落在林阴道上,纯铺了一地的银白;不知名的小虫在四处欢叫,偶然从远处传来几声汽车的轰鸣。微风像调皮的孩子,在劳拉身旁窜来窜去,一会儿往她脸上亲一口,一会儿拽拽她的假辫子;劳拉按住头巾,双颊泛着许久不见的红晕。

“我记不得有多久……没出来了。”她说。

D仍捏着她的手,感到女孩儿掌心一点点地热起来。

“我们去哪,D?”她问。

D停下步子,低头笑道:“去个有各种甜点的迷宫吧!我是说……”他唇边掠起个得意的弧度,“我家。”

唐人街117号:D伯爵宠物店。

他更喜欢称它为“恐怖宠物店”。

迷迭香的气息引领了一路,从医院直至唐人街,劳拉越来越喜欢这种香味,它令她觉得自己可以生出鸟的翅膀、鱼的鳍,在高空飞翔起舞,在深海里游荡呼吸;她或许还能生出豹子般健劲的四肢与爪子,那她就能像豹子一样飞速奔跑和爬树了。多好、多么好哇!烂漫、放纵的想象教劳拉没意识到117号就在眼前!D打开门,小P箭也似冲出来,喊道:

——丫丫又偷吃芝麻饼啦!

——阿改和小白在打架!

——罗罗头发乱蓬蓬的嚷着要洗洗!

劳拉被小P吓了一跳:天,一只会说话的兔子,耳朵是尖的,还生了能飞的翅膀!

小P在吓着小姑娘后,才注意到D伯爵今日不是独自一身,他带了个“人类”回家!天……小P也与劳拉一样惊慌,天啊!她听见我在“说话”?!小P怔了片刻,把嘴一闭,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装作他压根不曾罗嗦什么,“啪啦”、“啪啦”摇摇晃晃地飞开了。

“D?”劳拉奇怪地看看D。

D无奈地摊开双手,又突然把手一合,将劳拉高高抱起,失声道:“小心!”

两团黑影滚雷似的撕打着冲来!

“阿改!小白!”D伯爵厉声喊道。

黑影又滚了好几次,才各自分开。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40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七章



劳拉从D怀里跳下来,她发现黑影原来是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叫小白的,穿了洁白如王子的羽衣,他合拢双臂走步的样子,也像个王子般高贵,如果不是与阿改打架,他绝不会放下自己骄傲的派头;至于阿改,这是个敞开衣裳的男孩,头上带着奇怪的帽子,帽上弯弯曲曲地多出两只角,他皮肤黝黑,胸口画了漂亮的金色花纹,虽然与小白分开了,他仍在凶狠地瞪着他,时而呲呲牙——他有一对尖利的虎牙,说:“咬死你!”

“来啊,来啊!”小白挑衅道。

“够胆你过来!”阿改招呼。

“你过来!”小白勾勾手指。

“好啦,见见新朋友。”D制止了他们的争吵,“叫罗罗和丫丫也来见见劳拉。”

丫丫是个小姑娘,青色的衣裳活像鲫鱼的鳞片;罗罗乱糟糟的长发直披到背上,他一面冲劳拉打招呼,一面烦恼地乱抓头,口里说:“我要洗头,洗头!”

劳拉怔怔的,疑心到了儿童乐园而非宠物店。

“为什么要介绍人类给我?”劳拉把手递给小白时,被后者轻蔑地推开,小白抬头问,“难道D爱上了人类?”

D笑着摇摇头,他回答:“小孩子么,要好些。”

“好什么?”丫丫问,她对劳拉的到来也很不以为然。

“比起成人,小孩子更能看见真相。所以在劳拉眼里,你们是她朋友,否则,”D淡淡一笑,“小白只是只鹭鸶,你和你,”D指指阿改和罗罗,“是饕餮与幼虎。丫丫么,是条在地上乱蹦的两栖鱼,哈哈!”

被说成“在地上乱蹦的两栖鱼”,令丫丫脸色一沉,转身要走。

D伯爵从身后把她亲切地抱住。

“有好吃的芝麻饼当夜宵。”D小声笑道。

劳拉从没吃过这么可口的芝麻饼,好客的罗罗不但遵命抱出芝麻饼,还将D伯爵储藏的提子饼干、菠萝小点、橘子糖一古脑搬上桌,装了满满八大盘,他使劲把盘子往劳拉面前推,一边挠头一边说:

“吃!吃吧!”

丫丫对罗罗过分热情表示不满,一把将盛着芝麻饼的盘子抱入怀。

阿改和小白面对美食不再吵闹,除了小白不时嗤笑阿改贪婪的吃样外,他们再没起冲突。

劳拉谨慎地拈起橘子糖,因为她瞥到D心疼得嘴角一抽一抽。

“吃吧!D有的是!”罗罗边劝劳拉放开了吃,边抓起满把提子饼往嘴里抛,香甜的饼干屑在他口边飞舞,教D欲哭无泪!

“败给你了……”D恨恨地瞪住罗罗。

但是没用,罗罗全不察觉。

劳拉指着D抽搐的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们相互看了看,又一起转面去看D,爆笑声乍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D伯爵理理黑发,加入孩子们“风卷残云”的行列。无论D的紫眸或者蓝瞳里,都闪着欢乐、欣喜的光。吃着吃着他敲打盘子唱起歌:“深深的湖泊中,生活着怪兽;悠远的密林里,始祖鸟在飞翔。世上有多少恐龙,为什么一夕灭亡?翼龙拍打着细长翅膀,哪儿是他家乡?哪儿……是我家乡?我能归去何方?何方……”

D一唱歌,罗罗、阿改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小白蹦得高高的,满屋子乱飞。

丫丫眷恋地靠在D怀中,这男人忽然自眼中滑下的一颗泪使她心疼,她张张圆圆的小嘴,只吐出了个白泡泡。

劳拉高兴地合不上嘴。

“我要飞、要飞!”她喊道。

一会儿又喊:“教我跳舞!罗罗,教我跑!”

一会儿又喊:“恐龙,带我去看恐龙,D!D!”

她摇晃着D,摇出他一个允诺。

D抬手把眸内剩余的潮湿擦掉,笑道:“好,过些天,大伙一道去看恐龙。”

“才不去。”丫丫翘起嘴,身子一别,朝房间深处跑去。她一口气跑回自己屋,“扑通”跃入汪汪的湖水,几道微小的涟漪泛开,水中游曳了一条青鱼,气鼓鼓地吐出一串串小水泡。

没错,丫丫就是条鱼。

正如罗罗是只幼虎、小白是鹭鸶而阿改是饕餮。

成年人看不见他们孩子般的模样,因为成年人丢失了上天赐予的纯洁的眼睛;没有成年人被允许在恐怖宠物店过夜。

劳拉是个孩子。

一个活不过30天的小女孩。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2 13:40

第五话 Disengage--释放 第二十八章



劳拉要用30天将她能想到的、一生要做的事都做完。第1天她学会了用左手写字,大家庆贺说:“你8岁啦!”第2天丫丫教会了她游泳,晚上的生日蛋糕上,插有9根蜡烛。第3天,她做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裳给阿改,阿改得意地穿着它走来走去,为这还拒绝了与小白的打斗,怕把新衣裳弄坏。“我10岁了。”看着阿改红扑扑的脸,劳拉骄傲地想。第4天,D买回原料指导劳拉做出可口的葡萄夹心馅饼,将每个人吃得撑到走不动,只好躺在地板上鼓掌说:“好吃!好吃……你11岁啦,劳拉小姐。”第5天,不是一根、而是一大盒哈根达斯冰淇淋被放在劳拉面前,这使她意识到,她真能借冰淇淋活到12岁!

罗罗在第10天不知从哪摘了束玫瑰花捧给劳拉,他抓了半天头,才闷出句:“喏,这,人类,是用这个……来表示,那个的吧?”

劳拉感到,她的恋爱来得比预想中更快。她在罗罗脸颊上响亮地吻了一口,这是她想象里17岁时该做的事。

“到我背上来!骑马算什么?”罗罗大声说,“骑老虎才够劲!”他稳稳当当跨开马步,把平坦的后背留给劳拉;小女孩“格格”笑着趴在他背上,抱住了他温暖的脖子。罗罗飞跑起来,刚开始时他用两只腿跑,很快却改成了四肢着地,这令他跑得更快和放肆。风在劳拉耳边呼呼做响,她被带领着从一个接一个房间里冲出去,有的屋里懒洋洋睡着艳丽的美人,有的里面站着漂亮的青年,有的屋流动着海水,有的屋耸立着高山,劳拉几乎忘记了自己处身于小小的宠物店内。不,它哪里是 “小小”的呢?这里明明装了数不清的世界。

她在世界与世界中穿行。

过了几辈子那么长。

直到罗罗“哗”地停在一扇门前。

“罗罗?”劳拉奇怪地问。

罗罗抖抖头发,将女孩子从背上放下,他神秘地说:“走,进去。D说第15天才带你来看,我可不喜欢那么拖拖拉拉。”

劳拉推开门。

天啊……她倒抽一口凉气,回头看罗罗,罗罗得意洋洋。

屋内分明是个“侏罗纪”!

高大的针叶树林与低矮的苏铁丛林相映成趣,潮湿的地面被春雾笼罩,绿色、红色、金色、紫色的小果子不断“啪嗒”、“啪嗒”地从树上往下落;太阳像红彤彤的蛋黄正慢吞吞地往远处的山尖上爬,轻微的草腥味令小劳拉鼻孔发痒,她揉揉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罗罗呆了呆,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牵住劳拉的手,说: “这儿有恐龙。”

不用他说,劳拉也见到了。

庞大的、深深的脚印留在温软的泥内,从大约200米远处,传来低沉的叫声,“嗡嗡嗡”的。附近好些鲜花植物受到左一块、右一块的伤害,显然是被食草类的恐龙当了开胃小菜。抬头一看,一只鸟——不,这鸟张开嘴一叫,露出了他尖尖的黑色牙齿——他是一只龙!会飞的恐龙!他飞过劳拉与罗罗头顶时,顶上大片天空也被遮挡住。罗罗是第一次背着D伯爵来到收藏着“侏罗纪”的屋子,见到这只翅膀足有12米长的风神翼龙时,不由有点怕;可再看看劳拉,小姑娘微张了嘴,惊喜地盯着翼龙巨大的身形,罗罗拍拍胸口,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护在她身前。

“好大……”劳拉喃喃,“飞机一样。”

“还不算最大!”罗罗说,“另一种翅膀张开,从一头到另一头,有30米长!它贴着水面飞行时,能把浅水里的鱼震晕!”

他充当了导游,带她在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最早时的畏惧完全被她惊喜的、欢乐的神色驱逐了,罗罗走在前,每当遇见荆棘和石块时,他就勇猛地冲上前,将石头踢开,把荆棘踏平。她软绵绵的小手放在他手里,使他禁不住高兴地喊出来:“吼……吼吼……”罗罗虽然只2岁多,还是只幼虎;吼叫时已颇有万兽之王的气度。近旁一些小动物,听到这不速之客的呼喊,便纷纷闪开。

“恐龙种类很多,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爬的。会飞的鸟龙和小P很像,有翅膀也有爪子,他们用手爪抓起翅膀在天空滑翔。食肉恐龙和食草恐龙很容易区别。吃肉的长着大大的脑袋,脖子和后肢很粗壮、前肢很短,跑起来慢吞吞的,他们吃别的恐龙、吃一切会动的东西。食草的,就不一样啦。”罗罗将之前听D伯爵说的恐龙家史尽可能地卖弄给劳拉听,她津津有味的目光使他得到极大满足,“他们小脑袋、长脖子,扭来扭去吃树上的叶子。对恐龙来说,吃植物比吃肉麻烦多了,叶子的纤维素和木质素都很难被胃消化,为解决这个问题,不同的食草龙有不同办法……”

太阳一点点升高,树林里一点点热闹起来。

罗罗与劳拉兴高采烈地手牵手,他们仰面望见毛鬼龙拖着长长的黄色尾巴在空中叫嚣,与一样能飞的小个头的翼手龙争夺一块腐肉,打得不可开交;他们低头望见浓绿的池水里,鱼龙与克柔龙散散漫漫地碰来撞去,直到有只薄板龙好奇地游过来,打搅了他们的嬉戏,克柔龙将坚硬的长嘴猛地一撞薄板龙的脖子——那是根长达 10米的脖子,这使后者吃疼地“嗡”了声,黑紫的身躯触电般颤抖;他们踏着软软的草皮被走入平原,却发现天忽然暗了,再一看,太阳仍远远地悬挂着,原来他们走入雷龙的影子,这是恐龙中最大的一种,劳拉要走50多步,才能从他头部走到他尾部,小女孩用力昂起脖子,勉强看见很高很高处,有颗小小的脑袋,正攀吃着金针叶。

“有6层楼那么高。”罗罗解释说。

劳拉忽地玩心大起,上前踩了踩雷龙的尾巴。

雷龙仍大口咀嚼叶子,一点没注意到这个小东西。

“是真的恐龙哇!哇哇哇……!”劳拉高喊,她从没试过这么大声的喊叫,从懂事起,妈妈就教育她做个乖孩子,一个听话、安静的小女孩,妈妈说这样才能更讨人喜欢。

“啊、啊、啊!”劳拉一喊就没个停。

喊了一会儿,她问罗罗说:“怎么样?好听吗?”

罗罗不停地点头,一面点头,一面与她一起疯吼:“噢噢噢!”

这些绿色啊,绿得像要滴下来;这些蓝色啊,蓝得像最深的海;这些红色啊,红得教人触目惊心仿佛活在太阳里;这里的每种颜色,都舒舒坦坦地盛开着,光明磊落地铺展着,不被任何人要求,不受任何指摘。我想活在这儿……劳拉想,她腿一软,将整个身体放松了睡在地上,罗罗也躺到她身边,一双棕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间或将软软的鼻子摩摩她脸。“我不想被关在白生生的医院里,成日里对着满眼的白色和爸爸妈妈强装的笑脸,还要我也装出个快乐样子,我不想回去……”

凝在劳拉眼角旁的一颗泪,使罗罗心生慌张。

“劳拉?劳拉?”他推推她。

她翻了个身。

“劳拉,怎么了?”

她不做声。

“起来,起来劳拉!”罗罗跳起来,扯着女孩儿的臂,“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快!看恐龙蛋去吧,我知道原角龙的窝在哪。”

他不想她不快活,他要用尽所有办法讨她欢心,得到她轻快的笑容。他恨不得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展示给她看。

与她分享,与朋友分享。

分享悲伤,则悲伤减半;分享快乐,则快乐加倍。

两颗小脑袋不多会儿就凑在了低陷的坑里,几十颗恐龙蛋绕着圆周,一圈圈排在一起,有7、8颗已破了,微潮的黏液挂在蛋壳旁,显示出新近又诞生了7、8只幼小的恐龙。“原角龙生蛋时,总是好几只雌龙共用一个窝。”罗罗解释道,“扑通”跳下坑,把耳朵贴在蛋上听了个遍,爬回来时,怀里抱了一颗恐龙蛋。“给!” 他将蛋轻轻放在地上,指挥劳拉趴下身子,将耳朵贴近,“听听看!”

“坼、坼……坼……”罗罗模仿着蛋内的声响。

“呀,真听到了!坼、坼、坼的。”劳拉欢笑道。

坼、坼……坼……坼坼,新生命又将破壳出来。

恐龙蛋壳并不像恐龙皮看上去那么粗厚,否则,幼小的生命根本无力弄破厚壳,探出湿淋淋的小脑袋。

“出来了!”罗罗兴奋地说。

“是啊,要出来啦!”劳拉焦灼地等待着。

“坼坼”声,成了此刻他们心中最响亮的声音,它掩盖了他们紧张的心跳,也掩盖了某种沉重的、逼近的脚步。

“坼”!

两个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最先裂开缝的蛋,里面有个小东西蠢蠢欲动,他们简直忍不住要帮它一把,想用手指细细地剥开蛋壳,把努力挣扎的婴儿解放出来。坼坼……坼!一条接一条缝裂开了,先探出来只柔软的小圆角,接着是个蜥蜴般的潮湿的小鼻子,小东西用鼻子拱了好半天,才将沾着黏液的眼睛顶出壳,他终于能看见这片父亲、母亲都生活过、都生活着的天地。当整个头都从蛋壳里钻出来时,小小的原角龙来了劲,再没什么能阻拦他飞快地从拘禁里脱身。他用结实的四肢踢腾、扒拉着,把灰黑色的身体连带一条圆尖的尾巴都释放到更开阔、更舒服的世界中来。“嗷嗷……”他发出生平第一声得意的欢叫。

“嗷嗷嗷!嗷!”罗罗也助兴地叫起来。

很奇怪,这次劳拉却没出声。

罗罗疑惑地转面小女孩,他看见她呆呆地指着前面。

一只成年恐龙,不,那不是做母亲的原角龙!

这只龙脑袋扁扁的,用粗壮的后肢站立,前肢短小蜷曲,与后肢相比,显得萎缩细弱,他生了双凶狠贪婪的眼睛,稍微环顾片刻,便将脑袋探到坑里,这只龙张开口 ——他嘴里没有牙齿,只有一根长长尖尖的刺,周围没有成年原角龙令这个来袭者放了心,他拨弄拨弄未孵化的蛋,突然将嘴里的长针刺下去!

针刺破了蛋壳,某个“坼坼”声豁然停顿。

只有“咝咝咝”的,是成年龙吸食蛋汁的声音。

“坏蛋!”劳拉就要跳起。

她被罗罗一把拽住,罗罗压低声音:“看见没?大脑袋、粗脖子,这是食肉类的。他叫偷蛋龙,专门偷吃别人的恐龙蛋。”

“坏蛋!”劳拉又要往前冲。

“它是吃肉的!”罗罗再次说,“也吃人!”

“坏蛋……!不放开我,你也是坏蛋!”劳拉高叫。

罗罗没有放开,他明白一只成年偷蛋龙的威力,假若在他进食时打搅到他,会有多么危险!

劳动在罗罗手臂上重重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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