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三十九章
“你们在商量什么?!”加特雷大叫。
D拈起最后一个泡芙,有滋有味地咬下去,香甜的牛奶润入他唇,教他心满意足。“加特雷先生,再过约1小时45分钟就到9月11日了,趁着门没关,您可以参与一项有趣的娱乐,不过,”他端出生意人固有的架子,“它虽然刺激,却有一定危险,一旦走入门内,能否出来全靠您自己。您若下了决心,也得像做买卖那样,先签份契约。”
说着,D拿出契约纸,略一思忖,写下三条约定。
尽管加特雷还不知道D和安倍晴明所说的“娱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已跃跃欲试:那一定是够新奇、够带劲,所以阴阳师与宠物店主人才那么讳莫如深、郑重其事。
“游戏,叫‘百鬼夜行’。”D说,他先将契约书交给安倍晴明,后者一面看,一面将纸扇掩着口发笑。
“挺好,正是如此。”晴明说。
D耐心地向加特雷解释:“日本平安时代,外表和平、内部却充满血腥斗争,负面情绪流布天下,怨灵、鬼怪、妖魔日益猖獗;夜里,他们大摇大摆在京都行走,即所谓‘百鬼夜行’。朝廷设置了阴阳寮对付鬼怪,安倍晴明,”笑眯眯的晴明忙做了个逊谢、不敢当的手势,“便是当时最了不起的术师。”
“等会儿,晴明将带您进入京都之夜,因为唐人街117号是家宠物店,您所见的妖魔,会以怪兽居多。”D继续说,“游戏将于9月10日24时整点结束,规则在契约上都有写明,您若愿意接受,就请签字并进入——平安时代吧。”
进入公元949年的日本京都。
这一年安倍晴明28岁。
由他手提青影棱花灯引路,面目各异的妖魔在你身前身后器宇轩昂地仰首阔步而行。
加特雷怀疑地转向安倍晴明,他用纸扇遮住半个脸,眼睛笑成两条俏皮的曲线。
“百鬼?”加特雷问。
“可能多些或者少些。”安倍晴明将契约递给年轻人,“请好好看清规则,游戏完全出于自愿。”
1,服从阴阳师的引领,不可擅自行动。
2,9月10日24时前,不能也无法中途退出游戏。
3,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不可说话或开口发出任何声响。
第三条约定,特别用红笔书写,看上去触目惊心。
“您也可以拒绝。”D用一只手盖住契约书,建议说。
“笑话!”加特雷一把拨开D,毫不迟疑掏出钢笔签上名字,“不就是不说话吗?我一个月不说话也是家常便饭!再说,”他打量了下挂钟,“只有1个多小时。”
已是10点20。
暗夜之门将要关闭,黑夜即将到达最沉重、最淋漓的时候。
“您若赢了,我是说,如果您能在10几分钟的游戏里不触犯规则,”D微微笑道,“小店的宠物或器具便任您挑选。无偿奉送,即使您看中了安倍晴明……”D哈哈大笑。
晴明瞪了D一眼,一面却也忍俊不禁。
“我若输了呢?”加特雷还是迟疑着问。
“那就game over(游戏结束)。”安倍晴明抢先说,不为人知地、他与D交流了个狡猾的会心一笑。
画有浮世绘的柏木门近在眼前。
门上裸着半个胸的艺妓怀抱三弦歌唱,武士、文官还有长角的妖怪坐在东、南、北三个方向津津有味地倾听,满树樱花将落未落,人人都等待着花朵凋零的瞬间;西面的小角落里,探出两个男孩儿好奇的脸,那是典型的日本小孩,扎起小发髻,眼睛细长而双颊丰满。
“您可以再考虑一下是否要进去。”安倍晴明最后一次问。
加特雷不屑地哼出声冷气。
“请尤其谨记第三条。”安倍晴明又说。
“知道。”加特雷简单地回答。太罗嗦了,这个阴阳师怎么看也与“最杰出、最了不起、最伟大”之类词联系不起来。他想。
“好吧。”晴明手一推。
灯光刹时熄灭殆近,暗夜之门洞开,这并非意味着你走入了暗夜,而是说它——那个“百鬼夜行”的年代,已迅猛地、无可逆转地冲入你四肢百骸!加特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晴明!”他想喊一声,却立即捂住口。该死!平常的缄默很容易,在不被允许时,人类却偏有说话的冲动与渴望。
四周黑漆漆的。
这令每种细微的声音都更明显,它们在你身体内悉悉簌簌地爬行:夜风耳语、枯叶沙沙、废纸给风吹得刮上天,啪啦啦乱响、隐隐约约像有人在饮酒,酒水倾入杯里滴滴答答的、有一声没一声的三弦铿锵振动、木屐踏在石子路上“叭叭叭”地叫、或许哪里还有个高明的羽球手,在一下下接打修饰着白羽的木球,球永远不会掉下来,所以那声音“哒哒哒哒”地,规则而单调。
“晴……”加特雷喉节咕咕颤抖。
“唰!”灯亮了。
是盏恍恍惚惚的青影棱花灯,提着灯的,自然是笑眯眯的安倍晴明。“真遗憾,您无法退出了。”他牵住加特雷的手,年轻人汗津津的手心使晴明稍觉无味。才一开始就被惊吓到,还怎么继续后面的游戏呢?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失败吧,阴阳师想。不过,加特雷根本没有想退出的意思。还没熟悉环境罢了,他想,既然有灯光,虽说是这么点悠悠忽忽、若有若无的光,却也证明了是在人间行走。在人间,还怕鬼么?
安倍晴明把灯提高了些。
随着这一提,街道亮起来。方才隐在暗处、飘忽不定的声响,全都清楚明朗了。这正是1000多前年的日本京都,是当时最繁华、奢靡的街道之一:玄武街。黑、红、黄的旗幡在两旁招摇,酒肆、乐馆、寿司店、杂货铺和浴室应有尽有;当然还有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热热闹闹地在街上走,大声吆喝、相互招呼,有个少妇--一个怀抱琵琶、小步急匆匆走过的漂亮姑娘,脸搽得纸一样白,脖子却没有涂上足够的粉,这一来,脸与脖子的连接处,便出现了分明的界限,她路过加特雷与安倍晴明时,抛给他们一个乖巧的飞眼。
“晴明大人,记得再来坐坐呀。”她说。
安倍晴明微笑点点头。
她飞一般擦身而过,赶着去应酬局子。
“全是鬼怪吗?”加特雷想,怀疑地四下张望。
“当然不是。”安倍晴明说,“人鬼夹杂,才是‘百鬼夜行’的趣味所在。对了,您心里所想,我可以听见。”他微笑解释,“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能操纵式神的阴阳师么。”
哦……加特雷松了口气,刚才走过的小妞儿是人无疑了。
安倍晴明拍拍加特雷的肩。
“不妨回头看看。”他狡谑地建议。
加特雷回转头:那女人,方才的艺伎仍在小步匆匆行走,腰身纤细、摇摆动人,和服的樱花盛开如血,她、脖子上是空的!脖子之上,一无所有!头呢?头去哪了?那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忽前忽后地在半空飞!“它”甚至突然向着加特雷的方向撞来,柔软的嘴唇“啵”地在他左脸上亲了一口!
“有空来玩哟,大人。”口唇一张,吐出这个邀约。
天……加特雷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个头又闪电般飞远,悠然自在地和旁人嬉闹;没有头的身躯,仍然一摇一摆地往前走。
“妖怪!”加特雷双腿发软,咬紧牙关,避免发出惊呼。
“是飞头蛮。”安倍晴明微微一笑,“有些人因虐待过鸟类,被妖怪枭号缠上,到夜晚头与身子就会分离。有个很简单的法子辩识他们,看脖子与头颅之间有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就行了。当然,假如她做艺伎类的行业,还是较能隐蔽的。”一面说,他一面试图去拉加特雷起身;一拉之下,加特雷纹丝不动,双腿泥一样软。
“虐待鸟类?她做过什么?”加特雷喘着想,“居然遭此恶报。”
“煮食幼鸟。”安倍晴明淡淡说。
加特雷怔了怔,一阵反胃。入内雀索然无味的鸟蛋味翻入口腔,使他感到极不舒服的腥潮。他勉强起身,勉强摆出满不在乎的架势。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章
一路行来。
骨女在石阶上给新鲜的人皮描绘五官。
酒吞童子兴致勃勃地盯住女人的乳房想用它们来佐酒。
下水道内探出人鱼枯黄的脑袋,唇边沾着吞噬同类的血迹。
二口女以长发为手,不断地往脑后裂开的嘴里填食。
热气腾腾的浴室里,邪门姬以无数处子之血养护美貌。
鬼一口恶作剧地把舌上少女吐出来吃进去,诱惑人们英雄救美。
蜘蛛怪“洛新妇”张开八只手,亲热地吞吃着新俘获的美男子。
加特雷跟随安倍晴明从妖怪们中穿过,小心翼翼地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各忙各的,除了偶然朝他嘻嘻一笑,做个挑逗的手势外,并没有更激烈的举动。
“不是每个妖怪都对你有兴趣,但注定有妖怪会来找你。”晴明带加特雷走入一家小酒坊,要了两壶清酒和三味小菜,悠然道,“除非你是个真正的大善人,从没做过坏事;或者你是得道高僧、阴阳师、再不然,”晴明眨眨眼睛,“你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坏到连鬼也怕你,除非这样,否则你一定会在游戏里遇见你无法逃避的鬼怪。”
加特雷点点头,挟了颗花生米预备放入口里,忽然!
灯暗了。
门外风雨大作!
雨声潇潇、风声凄迷。
断断续续的女人的哭声由远及近,哀哀切切。
晴明一手仍搭在加特雷手背上,这令年轻人稍觉安心;但是阴阳师接下来的话却教他倒吸一口凉气。
“可能来了。”安倍晴明说。
“啪嗒”一声,酒坊布帘被掀开,黑荧荧的门口,站了个女人,磷磷鬼火闪烁在她周身,她走一步,鬼火就飘一下,飘飘忽忽地环绕她。女人身穿白和服,小腹以下、膝盖以上染着大片鲜血,湿漉漉的不知是血水未干或是外面的雨水;鲜血——是她唯一装饰。“宝宝乖、宝宝乖……”女人一手弯曲托在胸前摇晃,臂间像有个襁褓;另一手手臂上,搭了件极灿烂的羽衣;她轻轻哼着歌,一步步走向加特雷。
直直地,她走过来。
年轻人牙齿“咯咯”打架,恨不得将块抹布塞进嗓子眼,好令自己发不出声音。
“宝宝乖、吃芽菜;吃了芽菜吸娘奶,亲亲宝宝小乖乖。”女人歌声非常温柔,温柔到迷恋,教人毛骨悚然。
水滴吧嗒吧嗒落到地面上。
女人光着脚,悄无声息地上前。
磷火飞舞,她生了张那么白的面孔哟,白得全无血色,仿佛她身体里全部的血液,都用来浇灌衣裳了。
“加特雷。”她直接喊出他的名字。
加特雷深深一震,抬起头,他认出了她!原来他认得她,不但认得,还与她有过好多次肌肤相亲,情欲交缠。“约翰·加特雷。”她张开口,露出白白的牙、红红软软的舌头,之前他见到她这样,十之八九会急着和她来个热吻,因为她实在是个好看的姑娘!但此时,加特雷瑟瑟发抖,脑内一片空白。
“加特雷,我没奶水了,用什么喂孩子呢?”她伫立在他跟前,苦恼地说,想了想,将手指放进口里,牙齿一用力!加特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简简单单地伤害了她自己,她中指上滴着血,她却迷迷地笑了,将手指递给怀中襁褓。“汲汲、汲……”像是孩子吸血的声音。“宝宝乖、吃芽菜;吃了芽菜吸娘奶,亲亲宝宝小乖乖。” 她还在唱,目光里说不出的温情。
“露西……”加特雷心内喃喃。
不错,是她——是露西。
露西为什么会有孩子?
我不是要她堕胎了吗?难道她没有那么做?还是她与别人?加特雷脑中一片混乱,要不是拼命将大半注意力集中在安倍晴明搭在他手背的几根手指上,他一定要疯了!
不、是假的,全是假的!
不过一个游戏!
露西绝不会穿日本的衣服,行走在平安时代!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还是忍不住害怕,一面害怕,一面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与她的种种温存与热烈。
——我又有了,加特雷,我喜欢孩子。
——打掉吧。
——加特雷!?
——生下来谁养?你养?我养?我反正养不起。
——我要生下他,加特雷,你是他爸爸!
——我当不了谁的爸爸,我自己还烦着呢。
这个女人,有着露西的面庞却被鬼火环绕的女人,像露西一样朝加特雷温顺地诱惑地笑着。“叫爸爸呀,叫呀。”她用冒血的手指逗着襁褓,“加特雷,看,多可爱的孩子,真像你。”
加特雷不由自主望入女人的臂间,望入小小的襁褓。
襁褓里,空空如也!
没有,空无一物!
一定要说有什么的话,只有些稀淡的、微黄的液体。
“加特雷!”女人一把抓住他!
“孩子呢?还我孩子,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她凄厉地喊道,一声高过一声,能将人耳膜刺破。她猛然用手指去戳他的眼,年轻人慌忙一避,所幸眼睛没被触及,只左脸被她顶到,这一顶,刀扎般疼痛。不、不能喊!加特雷咬住舌尖,差点把舌头咬断。
两个红红的血点子,印在年轻人脸上。
“嘿嘿、嘿嘿嘿。”女人阴恻恻地笑了,这时,她才显示出与露西截然不同的音质,她把空落落的襁褓往背上一背,抖开羽衣,呼哨一声,高高飞走!
她是一只鸟,翅膀斑斓。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一章
加特雷手扶小桌慢慢滑下,等这只鸟飞远了、看不见了,风雨声也完全止住。灯光重又亮起,酒坊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人人交杯换盏、猜拳谈笑,加特雷摸摸酒盅,盅里酒还热得烫人。
他猛灌了口酒。
脸上实实在在的两个血点子证明“她”的确来过。
“不料先找到您的竟是姑获鸟。”安倍晴明笑道,将剩下没吃完的花生米用纸包好,揣入怀里。
“出去后,如果您能顺利出去,记得赶快将血点子洗掉,否则日后姑获鸟不免来偷窃您的孩子。”晴明又说。
姑获鸟又名“夜行游女”、“钩星”或“鬼鸟”,传说是产妇所化,周身磷火闪闪,能吸食人的魂魄。她们披上羽衣就是鸟,脱下羽衣就是女人。这怪鸟因为自己死了孩儿,最喜欢盗窃他人婴孩,若谁家有小孩衣服晾在外头忘了收,她们就会在上面留下两个血点子做记号,隔日便来偷走这家的孩子。
“姑获也很可怜。”晴明叹道,拉起加特雷就走。
他们将沿玄武街而行,暗处潜伏了躲不掉的妖怪。
“无论如何,您的忍耐力也算了得。”安倍晴明夸奖了加特雷一句,将来客带向一幢少见的宏伟院落。
这盛唐式样的建筑坐落高处,登上百级阶梯,才能扣响门环。几个头光光的男子在“沙沙”地扫地,明明扫得够干净了,他们还不肯停,眼巴巴望着旁边梧桐,等它再多掉一片叶子。身上袈裟、头顶香疤透露出男子身份,他们是群和尚,这些人影更衬托出建筑的庞大开阔。黑夜不能遮住它深黄的墙,也遮挡不住内里传来幽远的钟响。
“当、当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如来端坐正中,慈眉善目;一俊一丑的迦叶、阿难两尊者侍立左右,十八金刚怒目,禁绝一切妖魔;观音、弥勒、文殊、普贤或颔首听法、或捻花微笑,说不出的安静祥和。
“当当、当当当当……”
伴随钟声,和尚们一遍遍诵念“南无”,“笃笃笃”敲打木鱼。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金刚不坏佛、南无宝光佛、南无智慧胜佛、南无才光明佛……南无三千揭谛大菩萨、南无三百阿罗大菩萨、南无无边无量法菩萨。”
加特雷默默舒了口气。“是寺庙。”他举目眺望,“道成寺”三个字烁烁生辉。人到此间,立刻被佛家清音包围,方才酒坊内恐怖的一幕,已是恍若隔世。
“是寺庙。”安倍晴明认可道。
“不是鬼寺吧?”加特雷暗问。
晴明摇摇头,与他携手齐登宝殿,一面说:“不是,道成寺有百年历史,佛光普照。”
“既如此,妖怪进不来吧?”加特雷又想。
“一般妖怪,当然避之不及。”安倍晴明回答。
这话别有玄机,加特雷才落入肚里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已用不着多思忖阴阳师话里的含义了,刹时佛音凌乱,木鱼迸裂,外面扫地的和尚全都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妖怪、妖怪来了!”他们喊道,齐刷刷望向加特雷,似在责备他招惹了鬼物。金佛一动不动,丝毫不见显灵的迹象,寺外没雨,风越发的紧,风中夹杂着恶心的腥膻味,加特雷不提防吸了口气,顿时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把隔夜饭也吐出来了!
这回又是什么?
晴明笑眯眯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
万不能指望他!加特雷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到个消瘦、白须、头比任何和尚更光、衣裳也比他们更朴素的老僧身上。“师父、师父救我!”他扑到僧人脚下,磕头不止。正如身在教堂该向神父求救,虽然耶稣和释迦牟尼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但临危救难该是相通的。
“救命!师父、师父救我!”
寺外,狂风摇撼,梧桐树接二连三地折断。
“咝咝、咝咝咝……嗖嗖,嗖”,有什么正在靠近。更近了,近在咫尺,随时会破门而入。
“师父——”加特雷蜷成一团,抖个不停。
老和尚忽然很好心地叹了口气。
他说:“施主请起吧。”
没等加特雷反应过来,门破了!一个庞大绵延的黑影,倏地滑入!口一张,浓烈的腥味熏倒好几个和尚。加特雷死死掩住口,眼睁睁望着一道刺目的红软:是,舌头!分岔的、鲜红的舌头扑向他——这是……轰隆一声!
加特雷瘫倒了。
四面深手不见五指。
腥膻味瞬时没了影,不,不是没影,是被隔绝在他世界之外;年轻人虽身处黑暗,却本能地感到少许安心。他试探着伸手摸索,摸到冰冷坚硬的质材;曲起指节叩叩,这东西发出“嗡嗡”的鸣响。
铁?还是铜?加特雷想。
他张开双手,抚摩了一圈,费力地想到:这是口钟!
他被自上落下的一口钟不偏不倚地罩住了,这坚不可破的金属壁令他暂时躲过妖怪的纠缠。
“铜钟。”一个含笑的声音说。
安倍晴明在钟内若隐若现,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引领者。
“光明三藏法师总那么慈悲为怀。”晴明又说,遗憾于老僧的“多管闲事”。
“咣——咣咣!”突然钟摇晃起来。
钟外的妖怪正用强有力的尾巴拍扫铜钟;咣、咣咣、咣咣!这口钟岌岌可危,冷不丁就会被掀翻!纵然不翻,撞击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也令加特雷不堪忍受。宁可投降……不玩了,天哪!不玩了,要么喊一声?喊一声吧?加特雷虽这样想,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住口甚或扼住喉咙。想想D店里琳琅满目、价值连城的摆设吧,再坚持一下!赢了就能随意取走什么哇,随意拿一件,至少赢几千美元,不——几万也说不定!加特雷、约翰·加特雷,不准开口!
加特雷!
约翰·加特雷!
外面妖怪也这么喊他:“约翰·加特雷!”这是个绝望、嘶哑、烦躁的女音。
这妖怪,又是什么?
——出来,加特雷!
——男子汉大丈夫,别学缩头乌龟,出来!
——加特雷,我把孩子做掉了,你倒缩起来啦?滚出来!
——门被外头的疯女人撞得乓乓响,加特雷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也写不出。叫什么?不就堕个胎吗?要死要活的,女人真烦。加特雷把键盘重重往里一推!
道成寺内,大铜钟扣在地上摇摇晃晃,晃得厉害时,加特雷就使出吃奶的劲把它几乎翘起的一面向下压。
怪物——妖怪呀。
“她是条蛇。”安倍晴明浮在钟内半空,手摇纸扇,悠哉游哉地说,“一个女人,也是一条蛇。”
古时候,有个名叫清姬的女人,爱上僧人安珍。安珍拒绝了清姬的爱,但清姬用情至深,不惜千里迢迢、一路追寻。追到时,女人蓬头垢面、浑身挂彩,已是半死不活。安珍吓得拔腿就跑,清姬紧追不舍,直追到大河边。安珍抢先一步夺船逃走,河水滚滚,再没有第二条船。清姬不死心,纵身跳入水中!待这个可怜的、不会水的女人追上岸时,她已变成一条蛇。安珍跑啊跑,跑进道成寺,巨蛇也追进寺。光明三藏法师将安珍藏入铜钟,还是给清姬发现了。
“后来呢?”加特雷用眼神询问。
“后来就像这样,”安倍晴明没所谓地指指眼前,“清姬穷撞铜钟,咣咣咣,差点把安珍撞聋。”
再这么下去,我也要聋了。加特雷想。
原来外面是条蛇。
铜铃的眼,红艳艳的蛇信。
“当然现在的蛇不是清姬,应该是与你有关的某个女人吧。”晴明嘻嘻笑道,“莫不是桃花债?”
不,不是桃花债,是为了……无聊的堕胎。加特雷一闪神,又想:再后来呢?蛇撞翻了钟吗?典故里发生的每件事,都将重演。
“没有。”安倍晴明摇摇头。
呼……好险。
“清姬并未放过安珍,她见撞不翻钟,便将身体缠绕钟上,”晴明说话时,加特雷感到四下“嗡”地一震,是巨蛇用身躯缠紧铜钟,坚硬的鳞甲擦得铜质“噌噌”做响,“她吐出一口气,点起火,生生将自己与钟里的安珍都烧成了灰烬。”
巨蛇吐了口气。
火点起来啦!
熊熊烈焰开始燃烧,筚筚拨拨地烤炙着铜钟与钟内男子。
好热、热得受不了!加特雷不经意一碰钟壁,立即感到皮肤被烧焦的疼痛!他看看自己的手,指尖黑漆漆的带着血,散发出烤肉的香味。要化啦……该死,要被烤化在这口钟里!这时他想要呼喊,却无法发出哪怕最细微的声音;就像外面的妖怪、或者是游戏的操控者,存心不让他好过!
安倍晴明仍然笑微微地漂在半空,他也在钟内,却没一点不适。“这个妖怪故事,叫——道成寺入钟。”他说。
阴阳师的声音不轻不重,但加特雷已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要死了、要死了。
热死了,我要被烧成一摊血水脓浆。
先是脚没了、再是腰没了、胸口也没了,手也没了,脑袋在脓浆血水里漂漂浮浮,不多会儿也要化成几个无聊的血泡。
我要死了。
就这样,在道成寺被烧死。
露西化身为蛇,缠绕钟外,吐出愤怒的、怨恨的红信。
我死了。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0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二章
“您着实不一般。”
加特雷慢慢睁开眼,安倍晴明单膝跪坐在他身旁,用纸扇给他搦风。浑身灼疼得厉害,但却不见伤痕。此时,他不再在钟内,加特雷迟钝地环顾四周,这里安静极了,安静得萧条。一旁青影棱花灯内,烛焰直直向上,可见一丝风也无。
加特雷肩一松,又躺倒了。
安倍晴明没有催促他。
“很久不见您这么能忍的人类。”阴阳师笑道,“D估计您到道成寺便不行了呢。还剩27分钟。您既然已撑到这,我不妨再告诉您些实情,这个游戏——‘百鬼夜行’,是假的。”
加特雷一动不动。
“是幻觉。”晴明解释说,“您见到的只是发生在您心里的事,人类多少总有些噩梦,所以才说一定会有妖怪找您。但是,”他正色说,第一次收敛了笑容,“如果您触犯规则,幻觉就会成真,这便是D说的‘能否出来全靠您自己’。在酒坊,您若开口,姑获鸟便会吸食掉您的魂魄;在道成寺,您若呼唤,便真会被烧死;在这……”
“这是哪里?”加特雷默问。
27分钟!
快点结束吧。
这游戏太刺激了,刺激得过了头,一点不好玩。
“坟场。”安倍晴明回答。
一个个坟包矗立月下,乱石嶙峋、鬼影幢幢,不知从哪传来昆虫的轻鸣。有些坟前放了新鲜的花束和祭品,以说明其人没有被遗忘;另外一些坟茔则自内而外地翻开,棺盖推倒一旁,棺里或者空落落的,或者仅剩几根枯骨。“盗墓在此时也蔚然成风。”晴明说,笑着望望加特雷,“邀您参与游戏还真没错,您的脸色可比我初见您时好多了。”
今夜,刚进宠物店时,加特雷无精打采、面色灰暗。
因为惊悚和恐惧,他如今脸色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安倍晴明高兴地舔了舔唇。
加特雷暗暗骂了声“shit”,突然发足狂奔!
还有27分钟!
跑出这阴气森森的坟场,跑吧!
够了!摆脱这个该死的游戏,摆脱挥之不去的梦魇和妖怪。加特雷暗红的头发飞舞于月下,衬衣与T衫全都汗湿了;他朝着北斗星的方向没命地奔跑,却总看不到个尽头,坟墓一个接一个,乱石一堆连一堆,枭鸟停在枝头,歪着脑袋阴沉沉地觑他,偶然“哇”地喊一声。阴阳师安倍晴明还是悠悠闲闲的,将纸扇掩唇而笑,扇面上千纸鹤停在他唇前,乍一看,像从他嘴里飞出来一样。无论加特雷跑多快、跑多远,一回头,便能看见安倍晴明跟在他后面不到5米处。
“总会再遇上一只,至少一只。”晴明说。
该死!
真该死!
加特雷没停步,一停下,就怕会忍不住哭出来。
还有只妖怪吗?
会是鸟?蛇?鱼?虫?猛兽?还是别的?
加特雷“砰”地撞上什么,一屁股坐倒,身后传来了阴阳师满意的微笑。
“原来是他。”晴明这么说。
“喂——”加特雷心内高喊一声,回头去看,那个秀美、文静、笑盈盈的引导者已然不见!再掉转头,只见撞上的,却是一座新坟,月光朦朦胧胧,看不清碑上姓名,隐约可见上面刻的是西文,而非日本字。手指插入土里,泥土软绵绵地发湿,加特雷正欲爬起来接着跑,却听到坟内(!)发出极轻细的动静。
“哗、哗哗、哗哗哗哗。”
平安时代的日本,人死后大多土葬,有钱人用高级木材为棺,往往分好几层;但在乱坟岗上,尸体大多只往单层的薄棺材里一塞,挖个坑,把土盖上就完事。尸体若想从棺材里出来,再简单不过。
“哗哗、哗”,仿佛有软软的指甲在地下刨抓棺木。
从里到外的抓挠!
要出来,放我出来,我要出来。
加特雷汗毛倒竖,后退两步,转身就跑!来不及了,尸腐味前所未有的浓烈,使他艰于挪动,勉强跑了几步,却清晰地听见“哗哗”之声就在耳侧!
“哗、哗哗哗哗,”还未长好的指甲刮动着木质。
坟里“咚咚咚”的,棺材在摇。
到底是什么?
假的,全是假的!既然逃不掉,加特雷索性站定,诡异的坟头就在面前,他死死盯住它,突然觉得眼熟。怎么会呢?西元949年日本京都乱葬岗上,怎么会有座令他:1000多年后的美国物理学在读博士约翰·加特雷眼熟的坟冢?
泥土渐渐松动。
“哗啦”!这是沉睡良久后的第一个懒腰,墓碑被顶起来的土撇歪在地。多数黑土滑入坟坑,另一些留在棺盖上。棺内指甲抓挠的声音更明显了,伴随着不耐烦的嘀咕、抱怨,含含糊糊听不分明。加特雷浑身冰冷,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又一声“哗啦”。
每件事像设计好的一样发生、发展,每只妖怪都有他的宿命和习惯。有个东西,也可能是人,背对加特雷、倒退着从棺里爬出来。先出来一只脚、又一只脚,是光溜溜很完整的一双脚,仅只巴掌大小,若非出现在这儿,它甚至称得上“可爱”。脚跟红通通的,不仅如此,两条跟着出来的小腿也是同样的红色,像新搁上坫板的肉,皮肤过于细嫩,而令它显得骨骼突出,似乎只要用力一握,就能把这两条腿捏爆,捏得只剩粘粘的一泡血水在手里,你再搓搓手,又能拍落下几根碎骨。腿脚出来后,出来了个圆圆的人类的臀,寿桃般粉嫩,鼓鼓的、翘翘的,很招眼地摇摆两下,这一摆,屁股蛋上的血滴子就摇了下来,还有些粘稠的血块挂在臀上,晃晃荡荡。臀上面是腰、腰上面是背,骨骼是一样的纤细分明,皮肤粉红到透明。
这是个很娇弱的妖怪,实际上,它简直就是个人!
一个孩子。
一个刚出生不久、甚或还未出生但已经活着能走路能爬行能从棺材里跑出来的——婴儿!
加特雷扼紧喉咙,“呼呼”的惊恐声欲发未发。
妖怪还没全出来,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月光照着“它”,肌肉骨骼脆弱得晃啊晃的,活像颗恶心的果冻;假如“它”不是太出奇的话,那还未出来的,该是颗头颅。它细弱的脖子埋向棺内,用力地往外抬,似乎有颗太沉重的头,令它难以承受,便连脖子也要因之折断。
“掉回去!掉回去……上帝啊。”加特雷心下祷告。
可妖怪没有放弃。
它四肢挣扎,全身用力,一定要将头也从棺材里拔出来。
它做到了,终于抬起了头,相比来说,那堪称“硕大”的脑袋在它细细软软的颈上摇摇欲坠!
它掉头朝加特雷咧嘴一笑!
“约翰·加特雷……”“它”,不,已能确定是“他”了,说。
蓝糁糁的月下,他脑袋前是张成人的脸,酒糟鼻被掩在乱糟糟的红头发下,眼睛没睡醒般懵懵懂懂,眉毛粗黑、唇线向下撇,流露出随时随对现状的不满足,“好无聊……”他动动唇,像是说出这句话。泥土和血迹班驳在他面孔上,这就是——加特雷!
他是加特雷!
至少生了张约翰·加特雷的脸。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1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三章
在婴儿般细弱滴血、光溜溜的身体上,长了颗成年加特雷的脑袋!还会像加特雷一样,嘀嘀咕咕出不满的话。
妖怪!
妖怪!!
妖怪举起血冻的双臂托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朝年轻人跑来,一面跑,一面喊:“加特雷?真无聊哟,活着……加特雷爸爸,爸爸!”
年轻人试图逃跑,仍旧无处可逃;他跌坐在坍塌的墓碑上,手指不经意触到碑上的刻字,亡者姓名是:路易·加特雷!
路易!?路易·加特雷。这名字得之于他与露西几年前的玩笑,露西曾充满憧憬地问他生了孩子叫什么名好,那时加特雷压根没想生,不过既然在床上不如哄哄她,就装做很有兴趣地说:“叫路易·加特雷吧!”因为他将自己的姓氏冠于孩子名前,教露西非常快活,还记得那晚上他们翻云覆雨了好几次。
她不是堕了胎吗?
哪来的孩子?哪里来的——路易·加特雷?
这怪物!
“爸爸,爸爸……你吃了我哟,你吃了我!”妖怪追着他喊,兴致勃勃地往他身上爬。
安倍晴明——尽职的阴阳师在加特雷看不见处,微笑关注这一切。是猫又,他饶有兴味地想,不料加特雷竟遇上这么法力高强的妖怪。猫又,俗称九命猫妖。据说猫养到9年后就会生出条尾巴,再养9年,又生一条,养满81年,猫长满9条尾巴,再过9年,他就成了精,有了9条命。猫又生性凶残,喜欢撕扯人畜为食,碰上他可绝不是好事。另一方面,他又喜欢吓唬人,能像戏耍木偶戏一样用妖力操控尸体,被猫爬过的坟墓会发生尸变,不但日本,中国也有类似传说。安倍晴明又舔了舔唇,想:加特雷忍不住开口求救的话,就会被猫又吃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面色死灰的年轻人被猫又纠缠不休,望着他左倒右仆地闪避却怎么也避不开,阴阳师“嘻嘻”一笑,“啪”地合拢纸扇,将扇子角点在唇边,唇上掠起个欢乐的曲线。
叫呀、叫呀。晴明想。
几乎要为猫又呐喊助威。
只剩16分钟。
他望望天,眉头微蹙,有点担忧。
加特雷死活不开口!他随手抓起大块大块的土疙瘩朝生有他的头的妖怪砸去!泥土碎裂在猫又身上,妖怪对加特雷这么无力的反击感到好笑,他用粘乎乎的四肢推搡加特雷,有意将他吓得魂飞魄散!“爸爸、爸爸!”他呲牙咧嘴地叫道,“你吃了我,吃了我啦。”
“坏习惯……”安倍晴明叹道。猫又的吓人,在他看来是浪费时间又毫无意义的。
加特雷不说话。
一个字不说,半点惊叫也无。
加特雷全身缩紧,肌肉硬邦邦的。
直到猫又像蛇、姑获鸟一样,一无所得地离开。猫又“喵”地尖叫一声,“哧溜”从年轻人小腹上窜过,窜入坟场深处,只留下衰草轻摇,留下他依稀九根尾巴的影子。每只妖怪,都有固定的表演时间,在这个时间内,加特雷不说话,那么一切——都是虚假。
都是幻觉。
年轻人已经虚脱了。
安倍晴明挂着不变的淡淡笑意,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纸扇在他手里张张合合,他蹲到年轻人身边说:“还可以走吗?”
加特雷摇摇头,怨恨地瞪住晴明。
“别怪我,我只是引导者,按规矩不能出手相助。”安倍晴明笑道,“您真是个千里挑一的玩家,我想您肯定要赢了,既然已经挺过三关,是的,您赢了。”
加特雷张开四肢,只手指动了动。
就算赢了,现在也没力气走出去,只好等幻觉自动消失。
多好,赢了……要从D那里拿走什么呢?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很奇怪倒不是很兴奋,只想好好睡一觉:实在,太累了。
比起这个“游戏”,宁可“无聊”。
加特雷彻底放松了,轻飘飘的似在云里飞。陷入温暖柔和的云彩时,他听到一阵很滑稽的唢呐声。他从没听过这么蹩脚的吹奏,一面吹,一面还似在调音,有时吹到一个音上,停很久,又倒过去重新吹奏,唢呐声渐近,夹杂着嘻嘻哈哈的哭声。
什么玩意?加特雷轻蔑地想。
他微微睁开眼,远处走来了一队矮矮的小人,腰上捆了出丧的麻绳,领头的支起招魂幡,后面跟着两人撒纸钱,再后面四个矮人抬了口不到一米长的小棺材,棺材后有五六个“家属”装模做样地哭号。
“是河童。”安倍晴明笑道,他不等加特雷发问就先向他解释来者的身份,这也使加特雷相信与己有关的种种恐怖都过去了,河童不过是飞头蛮、洛新妇一样的“局外鬼”。“看来新死了同伴,他们总在夜里出丧。”晴明说,“河童与鬼、天狗、狐一道,被列为日本四大妖怪。他们身背龟壳,能以屁的力量飞天。有的像老虎,有的长了鸟嘴,双手相通可伸缩,手指间有青蛙的蹼。河童头顶有一碗状的凹镜,里面装满水,水越多,他妖力越强、水没了,他也就死了。”
阴阳师正介绍,河童们已走近他与加特雷身边。
三流唢呐手见到安倍晴明,停下来与他打招呼:“晴明大人。”
“退治死了。”唢呐手河童说。
“真不幸啊。”晴明惋惜道,“退治不是一直很健康吗?”
加特雷安静地听着他们拉家常。
河童把唢呐往肩上一扛,指指头顶的水:“因为这个哟,晴明大人。退治住在西关村,常常恶作剧地把马拖进水里、邀人相扑、摸女孩子的屁股,村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昨天,有个小孩子找到他,带了他最爱吃的嫩黄瓜做见面礼,又称赞他生得好看,说要把村里最俊俏的大姑娘嫁给他。您也知道,退治还是单身汉,听小孩这么说,不免高兴坏了。小孩子临走前,很礼貌地弯腰低头向他作了个揖;作为回礼,退治也高兴地低下头,就这样……”河童模仿着将头一低,凹镜里的水顿时 “哗哗”地流出来!
“这么一低,水流光了,就死、死了。”
傻乎乎的讲故事的唢呐手,像退治一样,低头、水流光、“扑通”一声倒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死了。
后面的河童们全怔了。
安倍晴明也怔了怔。
加特雷眼见河童这样子,“扑哧”笑了。
他笑了!
“扑哧”地,发出声响!
——你笑啦!
——出声啦!
——你违规啦!
——你、输、了。
之前无论多震怖、多骇人的场景,都未能令年轻人吭声;而今,轻轻松松的,他放松戒备,不免堕入圈套!
“格格格,你输啦!”安倍晴明一个虎跳,跃入半空!
刹那,他再不是那笑眯眯、文质彬彬的阴阳师,和服与纸扇都掉落地上,他是一团耀眼的白,毛茸茸的,有尖尖的树起来的耳朵与尖尖的嘴,吐出红舌头,张开嘴巴便露出尖尖的牙!他还有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到冬天冷的时候,可以用尾巴盖在身上当被子。
“饿了好久啦!”他尖笑道。
扑向加特雷的喉管张口就咬!
他是只狐狸,白狐狸。
叙利亚白狐,能随意变幻人形。
这只叙利亚白狐,西元900年左右流落日本,后被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收服,晴明给他起名叫:“小小”。
加特雷挥手招架,无补于事。
狐狸尖牙咬住他喉咙,猛然用力,很奇怪没有血渗出来,反倒吃了一嘴毛!
毛?狐狸挠了挠嘴,不错,是毛——红红的鸟毛。
再看加特雷,他被白狐那么一扑,已然栽倒在地。小小迟疑地接近他,用爪子抓抓他腿,试探着看他究竟死了没有;小小听到有“唧唧喳喳”的声音在他肚子里响,白狐狸壮着胆子把耳朵贴上去再听,“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没错,这不是幻觉。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1
第七话 Dumbness--禁声 第四十四章
突然,加特雷肚子裂开个口子!
口子里也没有血。
小小后跳一步,只见七八只红羽毛的鸟争先恐后从加特雷肚里飞出来,啪啦啦飞上天,得意洋洋地盘旋、欢叫。再看年轻人肚里,血干了,肉没了,心、肠子、胃、肝、脾、肾脏已被啄食殆尽!他是个没有油水的空壳子!
就像好不容易凿开个牡蛎,里面却只有一泡吃不得的臭水。
“嘻嘻、小小笨蛋,笨蛋小小,人肉吃不着,沾了一嘴毛,嘻嘻、嘻嘻!”七八只鸟——七八个红衣服的小女孩在天上飞舞,一面“咿咿呀呀”地唱儿歌。
“讨厌的入内雀!”小小往上跳,但跳不到鸟儿飞的那么高。
“讨厌!也不留一点给我!”小小又扒拉了下加特雷剖开的身子,发现确实没什么可吃的。他将身一抖,重又变回安倍晴明的样,弯腰抓起把小石子就往半空的鸟雀们掷去!
“讨厌的……哎哟!”
纸扇棱角重重敲在小小头上。
“谁!?”小小一掉头,扇子被捏在个年轻男人手里,男人身着荼糜花旗袍,漂亮的脸孔上,没被垂发遮住的那只眸子深紫如朝霞。这男子又“砰砰砰”地用扇子角连敲了小小好几下。
“还变!还变!变上瘾啦?”他笑骂道。
“D……变变晴明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担心晴明比你帅,抢了大家的眼球?”小小揉着脑袋,不服气地问。
D又用力敲了小小一下。
“胡话!我没和晴明比过吗?花山天皇说我比他好看多啦!”D胡卢一笑,颇为自得,“何况我会做各式各样的甜品,这一点,安倍晴明几辈子也赶不上!”
他从小布袋里摸出好些桃花果子饼,分给河童、小小与红衣裳的小女孩,女孩们亲昵地飞落停到D身边,小小因为到嘴的美食给她们先行一步享用完了,气鼓鼓地瞪着她们。
“真好看的入内雀。”D由衷赞道。
入内雀,鸟蛋非常小,成年雌鸟会将蛋下在人体内——如果人吃了它的鸟蛋,那也一样;鸟蛋依靠寄主的体温孵化,小鸟出生后就把人的内脏做食物,吃空之后才飞出人体,它是日本传说中的妖鸟。
加特雷遇上的姑获鸟、蛇、猫又,不仅是露西在他心内的反应,也是入内雀在他心里作祟。
他吃了入内雀和鸟蛋,从那时起就注定他逃脱不了被小鸟做食物的命运。所以,千万不要吃未孵化的宠物鸟鸟蛋,说不定宠物店老板就是D,他卖给你一只入内雀。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十二点了。
9月10日过了。
D与小小面对面仍坐在宠物店里,荷叶小饼清香扑鼻;河童、坟场、骨骸、猫又踪影全无。唯有几只新出生的入内雀,蹦蹦跳跳地啄食D手里的桃花果子饼。
店内,也不见加特雷中空的尸身。
“出不来了。”D微笑道。
“明年会多出一只妖怪也说不定,”小小嬉笑道,“约翰·加特雷鬼。”他再度克制不住地变成安倍晴明的模样,腰佩短刀,手摇纸扇,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枚新月。
“当心安倍晴明复活,用式神将你逮了去。”D威胁说,“看你冒充古人!”
小白狐眨眨眼,装可怜道:“到时候,D一定会救我,是吗?D?”
D哭笑不得地白了小小一眼。
“会吗,D?”
“会的。”D叹了口气,回答,“我会救你。”
他爱惜一切生物,独独不知怎样,才能爱上人类。
——第七话·完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2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五章
七支断船遗骸,深深沉入漆黑的大海。
黄金、白银、钻石珠宝被泥沙掩埋,偶然有海洋生物碰到它们,吞入口里咬咬,发现吃不得,又失望地吐了出来。
这些东西一旦被打捞出海,将是笔多大的财富?大到你难以想象。正如莎士比亚所说:“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就可以使白的变成黑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咒诅的人得福,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们的尊容会使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
对这段出于《雅典的泰门》的文字,卡密罗爱不释手。
“D伯爵,您说,”卡密罗克制住她习惯性的粗话,“我、我生得怎样?”
小P“啪啦啦”飞来一看,“咚”地掉到桌上好久才爬起来。
爬起来后,再不肯叫一声。
卡密罗,是今天唐人街117号接待的第一位客人,身为店主人,D伯爵表现出相当高的素养。
“您……挺好,”D说,“很有个性,教人见之难忘。”
“您可真会说话!”卡密罗哈哈大笑,“直接说我丑得了!丑这个字,我他妈的不知听了多少回。”
她还是顺口说出了“他妈的”。
D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客人粗野的谈吐。要用绅士做派去要求面前的女人,显然不切实际。女人不超过30岁,粗糙的皮肤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些,她身材结实,骨骼粗大,浑身挂满吉普赛女郎繁琐的饰物,以骨链、银骷髅、袖珍锚、桨居多,腰上别着加勒比海一带流行的弯刀,刀鞘上刻了些古怪的徽章标记和她姓名的缩写字母。她眼睛一大一小,据说是遭受章鱼袭击留下的纪念;可能是性格特别坚毅的缘故吧,女人上唇往下撇,肥厚的下唇不客气地往上翻,唇内爆出一颗金牙。
“几年前镶的,”她指指金牙,“没钱换式样。我还想在牙齿上镶几颗红水晶。等着吧!”她靠向D,神神秘秘地说,“等我把黄金船捞起来,可就发啦!到时候就连摇滚歌王,也要夸我是个漂亮的小宝贝,哈哈!”
卡密罗口里劣等的烟草味,使D稍微避了避。
她像个女海盗;按照卡密罗自己的说法,她就是个女海盗。
“黄金船,你听过吗?”卡密罗问,“就是西班牙的圣母玛利亚·解放号。”
解放号?D扬扬眉。本世纪最有名的打捞,就是围绕它展开的。倒不是说其过程多惊险,而是其收益令人咋舌。仅美国海底打捞公司向佛罗里达法院提交的沉船货单上,就列出437公斤金砖、15399枚西班牙金币、153只金烟盒、1把金柄宝剑、1块金表、6对钻石耳环、1条钻石项链、7箱玛瑙翡翠和数不清的纯银块、银制品。法院很快肯定了打捞公司对“解放号”有“有限的处置权”,但紧接着西班牙驻美国大使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声称两国于1902年签署了条约,规定西班牙政府拥有美国海域内全部西班牙籍沉没战舰的所有权,当然也包括“圣母玛利亚·解放号”。
大使说:“解放号是西班牙船员们的海底坟墓,打捞公司无权擅自打搅死者的安息。”
美国国务院完全支持了西班牙对“黄金船”的拥有声明,进一步的打捞也被禁止了。
“除解放号外,”卡密罗又说,“还有6条!”
D淡淡一笑。
他轻描淡写的反应激怒了卡密罗,她以为他不相信,不由提高声音:“事情正是如此,你别管我为啥知道!1755年,西班牙国王查、查什么……”
“查尔斯第三。”D说。
“对!他下令把从美洲搜刮到的财宝运回西班牙,装了整整7条船,它们被称为圣母舰队,解放号只是其中之一。”
“不错,”D接口道,“圣母舰队1755年10月31日从哈瓦那出发,次日就在佛罗里达碰上强烈飓风,七条船前后触礁,3000多名法国和西班牙水手遇难。少数船员死里逃生游到岸上,却不幸误入食人族卡鲁萨的领域,被土著人做成了叉烧和肉干。可能海王波士顿也得了人类贪财的毛病,又或许他故意惩罚人类的贪婪,才将这批稀世之宝深藏海底。”
这下轮到卡密罗目瞪口呆了。
D似乎比她了解得多的多。
“你……”卡密罗才张口,就被D笑微微地制止。
“您不必问我为什么知道。”D将盛有芒果蛋糕的小盘子推给她,笑道,“比起沉船,我更好奇您想要什么宠物。”
卡密罗抓抓头,“嘿嘿”笑了。
“好!那我就实话实说。”她道。
——我们共有七个人,四男三女,说好发现了就一人一艘,不过,干我们这行的,杀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人人巴不得自己多分些。害人之心我还没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我还想留条命,存笔钱,嫁个帅哥呢!七个人里,苏摩是个婊子,“胖子”、“独眼”都与她有一腿;爱弥尔是“磨盘”的女人,“独眼”和“胖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惹不起她。还有个小伙子叫大卫,他水性不好,不过懂得探测,船上装置都归他管,有时连“磨盘”也让着他。不,我不怕他们使坏,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就是挺孤单,想帮个宠物玩玩。别太娇气,也别是旱鸭子,否则不小心落入水,我可救不了它。还有、通点人性,不难吧?能听我说话就行。还有、还有……算了,就这些。
卡密罗说了好半天,才停下问D:“我想的,你知道了?”
“英俊、强壮、识水性、有智慧,”D扳着指头一条条数道,“勇敢、能保护您、最好能带来财运,是吗?”
“是是!”卡密罗连声说,忽然意识到这哪是在挑宠物?就连挑丈夫也没这么苛刻的。
“小店能满足人类一切心愿。”D将双手笼入袖内,彬彬有礼地起身说,“请跟我来。店里碰巧有种珍稀生物,我想正是您需要的。”
迷迭香飘飘扬扬,似深海荧光,连绵不绝。
卡密罗跟随D走得越久,香气就越馥郁。
它使她迷迷糊糊地像要一直走入大海。
“你也贩毒?”卡密罗问。
D赶忙摇头:“不,我只做合法生意。”
“哦,这样。还没到?”
“快了。”
“……还没到?”
“就到了。”
卡密罗第三次问“还没到”时,终于听D说:“到了。”
“好兴奋!” 一面说,D一面拭拭眼角,“从领回他起,我就战战兢兢想给他找个好主人。无论相貌、出身、智商、情商,他都珍贵得举世无双!现在好了!我之所以决定将他出让给您,一面是为您考虑,一面也听见了他的回应。他说,他愿意跟随您。”D口口声声的人称代词“他”,令卡密罗摸不着头脑:不是宠物吗?为什么不说 “它”,而代之以“他”呢?
“请进。”
D推开门。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3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六章
海腥味扑面而来!放眼望去,这是一大片海域,暖阳高照、沙滩金黄!海风徐徐,吹拂D的黑发,他缓步走向海边,留下一串脚印。与真正大海不同的是,这里太安静了,天空蓝汪汪的镜子似的,没有飞鸟与云彩,也不见一只活的贝壳或者寄居蟹,五颜六色的小石子过于花哨,教人怀疑是有意被点缀在那里。若无D与卡密罗的光顾,这儿就连一丝呼吸也不可闻,只余空落落的海风掀动浪涛,“哗哗”做响。“安静”与卡密罗的性子格格不入,女人忍了2分钟,终于忍不住嘀咕道:
“怎么他妈的一个鬼影也没?”
D微笑解释:“是私家游泳池,为安全考虑,不大欢迎外来人。”
这么片海,他居然说它是“游泳池”!还是“私家”的!
“快叫主人出来欢迎客人吧?”卡密罗不喜欢与“富人”打交道,是以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金牙大咧咧地突出唇外。
“正打算这么做。”D不怒反笑。
他上前几步,脱去鞋袜,将左足赤裸地放入水中,轻轻摇摆。
“干什么?”卡密罗不解地问。
“嘘……听,主人来了。”
远远的海洋深处,传来急促的水响,显示出来者速度奇快,绝非常人可及。卡密罗目不转睛盯住水面,一个圆滑的黑影闪电般滑来,突然!黑影高高跃起,在阳光下烁烁生辉!
“他、他,真他妈的!”除了这句脱口而出、适用于任何场合任何心情的粗话外,卡密罗不知说什么好。
她目之所见,是个多么迷人的男子呀!他的迷人,不在于黑泳衣下健壮优美的身形,不在于颀长有力的四肢、宽阔的胸膛,也不在于他微黑的漂亮面孔,甚至不在于他美妙的笑容——那笑容,教人一看便要赞美造物的天才,赞美他竟能将威严与甜美、欢乐与沉着、冷静与浪漫毫无冲突地糅合一处!真正使人痴迷的是他滑来时灵敏快速的举止,是他凌空一跃时无与伦比的英姿!那是活生生的,好比太阳神雕塑在瞬间复活!
男子游近岸边,友善地招呼卡密罗:“您好。”
“……您好。”卡密罗支吾道。
“我叫睿特,”男子将右手手心向上递给卡密罗,“睿特·派尔。”
卡密罗怔了怔,转面D,D鼓励地点点头。
“卡密罗·波利。”她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粗壮的手放入男子手心,男子极温存地吻了吻她手背。
这便认识了。
她从他眼里看到了盼望很久的善意,而非轻蔑、嘲笑与利用。
“你说,”卡密罗突然问,“我生得怎么样?”
“棒极啦!”睿特应声道。
D轻轻咳了声,虽不想做电灯泡,宠物店的规矩却必须遵守。“不好意思。”他微笑说,“卡密罗小姐,您愿意购买睿特:这只来自西班牙的鲸豚兽吗?”
D说:睿特不是人,是一只海洋哺乳动物,一只拥有1/2的伪虎鲸血统和1/2的宽吻海豚血统的鲸豚兽。“他继承了父亲黑色光滑的皮质,比普通的浅灰海豚高贵多了,也继承了父亲强壮的体魄,足够保护主人;母亲给了睿特回声定位的特技与特别智慧的头脑。海豚是最聪明的生物之一,脑重量占全身重量的1.17%,左右大脑可以轮流休息,能一面睡觉一面游泳,随时应付突发事件。至于回声定位,那正是大多数水下勘测仪所用的基本原理。我刚才将脚浸入水里,便是令我进入鲸豚兽的‘声呐’探测范围,那是一种极精细的感知系统,睿特发出的声波不但能接触物体表面,更能深入内核,他不但能瞬间分辨出外物形态,更能了解其内心。”
“总而言之,鲸豚兽睿特·派尔是不可多得的珍奇,是保镖、参谋和知己。”D说,再一看,卡密罗与睿特两两相望、脉脉含情,根本没在意他的话。“或许还是情人。”他想。
D从袖里掏出契约书递给卡密罗,她看也没看就签了名。负责的店主人见状,将三条约定又读了一遍,以免日后发生不必要的纠纷:
1, 每日提供新鲜的水果,每三日交给鲸豚兽五克迷迭香自由支配。“他自有熏香的法子。”D微笑解释了一句。
2, 将鲸豚兽养在海中,给他足够的自由空间。
3,与他多多交流,信赖他。
“知道啦!”卡密罗挥挥手。D是否脑袋有问题?她想:这明明是个大帅哥,他却非说他是伪虎鲸与海豚的杂种!这算不算买卖人口?卡密罗心道:就算是,也豁出去啦!她随随便便把契约书往兜里一塞,问:“我得给你多少钱?”
“请好好爱惜他。”D又擦了擦眼睛。
睿特察觉到D伯爵的伤感,他跃出水面亲了他一口。
“我挺喜欢她的。”睿特说。
“看出来了。”D点点头,“希望您没有选错人。您实在……太过善意。”
“我喜欢人类。”睿特微笑道。
这是他与D根本的区别,D尊重他,然而自己,却万万无法爱上人类。
卡密罗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在水中欢欢乐乐抱住睿特,往他脸上一阵猛亲,向D证明她之于他的拥有。
“开个价!”卡密罗说,“别小看我,我就要发大财了。”
“真舍不得睿特。”D想了想,树起3根手指。
“300万?”
“哦不、不,是300个玫瑰屋的水果派,菠萝、荔枝、苹果、草莓、芒果和橙子口味各50个。”D笑眯眯地说。
卡密罗“咕嘟”呛了口水!
睿特赶紧抱住她腰,将她头脸举出水外。
这算什么价格?!卡密罗生怕D反悔,连忙道:“好好好!”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3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七章
2个月过去了,卡密罗等人一无所获:海底宝藏无穷,若是易于打捞,岂非人人要削尖脑袋往海里挤?之所以没出现如此疯狂的局面,正因为打捞者往往得不偿失。就算知道事故发生的经纬度,也只精确到“分”,1分便是1海里——1.852公里,何况海流还会将沉船带出去很远,财宝更可能因为水流冲击,四分五散,零落泥沙。想找到满满一艘、或者几艘装满黄金的船只,想要它们等在那儿让你去捡,无异白日做梦:很不幸,卡密罗七人就在做这个梦。他们无论白天黑夜地想象着金灿灿的宝贝在眼前闪亮的样子,计划捞到这一票后要做些什么:结婚、移民、投资、去拉斯维加斯豪赌;可金子迟迟不到,不免令人烦躁、生气。到第78天时,一些人已显示出“无法再等下去”的神情。
“呸!”个子矮小精壮,比任何人更像海盗的“独眼”率先发难,他狠狠吐出口夹了沙子的面包,瞪住大卫说,“再给你10天!”
大卫没吱声。
“吃,还吃!”独眼劈手把叉子掷过去,“10天!再不弄几块金子上来给咱瞧瞧,就把你丢下海喂鲨鱼。”
大卫仍然不声不响地喝番茄汤,这种威胁他听得多了。
“好歹是朋友。”胖子插话,“10天后,减他一半饭吧!到11天,再减一半;12天,再减一半,一直减到发现宝贝为止。怎么样,老大?”他谄媚地看向餐桌南面坐着的男人:他40出头,生了张轮廓分明的脸,宽大的鼻翼横在面孔中间,上面是双沉默的眼睛,下面是张沉默的嘴。他就是“磨盘”,曾因盗窃杀人罪坐过牢,而后越狱逃走。
磨盘瞥了眼大卫,问:“还要多久?”
大卫摇摇头:“不知道。”
漂亮的苏摩“扑哧”笑了,一面啃面包,一面画眉毛,半裸的胸口海浪般一晃一晃。
白白的爱弥尔则担忧地望着磨盘,手指搭上他手背。
“没钱喽。”卡密罗直接把人人为之烦恼的事说出来,起身去拿桌上最后一根黄瓜,她抓住了一头,独眼手快,抓住另一头。
“放手!”卡密罗喝道。
独眼撇撇嘴,反倒一拽!却没拽动,卡密罗拉得非常紧。
“好!”女人抽出弯刀,照着独眼的手指就往下砍,这下又快又狠,绝不只是吓唬人。
独眼赶紧撤回手:“别吧?只是一根黄瓜。”
卡密罗将黄瓜揣进怀里,冷笑道:“一根针也不给你。”
“啧啧,”独眼尖声道,“一块金呢?为了一块金,你没准会把咱都杀了。”
“还不知你活不活得到见着黄金的那天。”卡密罗冷冷道,转身走出。
她一直走上甲板,照例放下舢板,独自驾它划去十米外。她不敢划得更远,因为磨盘警告过她,假如发现她想私自寻宝或者走掉,就一枪打死她。星光灿烂,月色昏暗,波浪起伏令卡密罗的脸一会儿沉没于阴暗内,一会儿浮现在光影中,她将光着的左脚浸入水,一面喊:“睿特、睿特!”呼唤他时,女人的声音流露出特别的温柔和轻巧。
一个黑色的人影自水下滑来。
是睿特,他还像初次见面时一样文质彬彬、充满善意,也像当初一样英俊、强壮、温和。
“来了?”睿特身在水中,双手搭上舢板,微笑道。
“给!”卡密罗将黄瓜递给他,“咳,只有这个。苹果、橘子都吃光了;再找不到金子,可能连黄瓜也吃不上。真该死!”她蹙着眉,索性将双脚浸入水里晃荡, “等淡水不够了,才会离开这片该死的海!唉,我只剩300美元,希望可以在佛罗里达找个差使。不过,无论哪里的人事主管,都不会招个生成我这样的女人吧?哈哈!我连小生意也做不成,没人敢买我东西。妈的,好像我左脸上写着个‘坏’字,右脸上写着个‘人’字似的,哈哈!”
卡密罗难过地笑个不停。
睿特一口口咬着黄瓜,若有所思。
“还好有你。”她又说,弯腰抚摩睿特的面容,手指停在他没有睫毛的深色眼睛边,脸贴着他脸,喃喃道,“还好有你,你不会离开我吧?以前我有过个男人,他说喜欢我,等我把大部分储蓄都用在他身上后,他跑了。我再见到他,他就像完全不认识我。我本想杀了他,还是下不了手。但现在我就没那么心软啦!睿特,你要是骗我,”她恶狠狠又充满柔情地望着他,“我就杀了你,从这里,”女人摸到睿特的左胸,“刺下去!”
她握着拳,忽然轻轻砸下。
睿特握住女人的手,一语不发,微笑依旧。
“唉,睿特,我生得怎样?”她问。
这次,睿特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金子,就是黄黄的、发光的那东西吗?硬到咬不动。”
卡密罗怔了怔,点点头:“没错。”
“那东西有什么好?”睿特问。
卡密罗又怔了好一会儿,仰面大笑:“有什么好?哈哈,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玩意儿,只要那么一点点,就能使白的变黑,丑的变美,错的变对,是盗贼身居高位,使无论多难看的寡妇也能重做新娘,变成世上最漂亮的美人。哦,这些,”卡密罗卖弄道,“可是莎士比亚说的,他在《雅典的泰门》里这么说,真对极了……”
女人正咂摸,忽听“扑通”一声,睿特一个高跃,直扎入水。
“睿特?”
卡密罗像往常一样等了不到10分钟,睿特再度浮游上来,像往常一样,他口里衔了个什么:以往是小贝壳、珊瑚或者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今天却不同,卡密罗注意到那东西在他口内闪闪发光!睿特面孔湿漉漉的,他用微笑的目光示意卡密罗来接。女人照例掬了手到睿特面前,他口一张,一块沉甸甸的东西落入她手心,是 ——金子!
真正的金子!
“天……好重。”卡密罗手腕一坠。
睿特心满意足地望着卡密罗快活的吃惊的脸。
“哪弄来的?水里吗?”卡密罗着急问,“就一块?”
睿特摇摇头:“很多。”
“多少?”卡密罗紧张得声音发颤。
“船上都是,还有些落在船外,前后散了200米。”睿特又摇了摇头,“它太硬了,没法吃,没人稀罕这些。”
卡密罗紧捏住金块,一刹那她几乎就要跳下小艇,随睿特游去那里。不错,一定是圣母舰队!那正是他们苦苦搜寻却没能找到的宝藏。不过也正在那一刹那,理智盖过狂热。磨盘或许就在某个角落监视她,一旦发现她有异动,便会毫不犹豫扣响扳机;另一方面,照已知数据看来,沉船至少在水下76米处,睿特为什么能不借助工具就潜到那么深,卡密罗不知道,她只知道假若她也那么做,绝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你好厉害,真厉害呀,睿特!”卡密罗抱住男子脖子,兴奋地在他脸上重重亲了口,她用金块擦擦他鼻子,这使他感到凉丝丝的有点陌生,但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他便忍不住要像她那么快活。“我问你,”卡密罗迟疑着说,“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请你带我,或者别人,到水里去看看金子和船,睿特,你会……嗯,会生气吗?”
带金子上来与领人去发掘宝藏,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卡密罗担心睿特变脸,吞吞吐吐很久才将话说完。
“为什么生气?”睿特奇怪地问。
“你愿意?”卡密罗不敢相信,“睿特,你肯带路?”
くだキの
发表于 2008-8-3 10:23
第八话:Depend--信赖 第四十八章
睿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他不懂为什么一谈到金子,卡密罗就与寻常大不一样,她变得敏感、谨慎、小心翼翼,快活里也带上了另外的味道:坚硬、冰冷、贪婪。鲸豚兽作为海洋当之无愧的王子,天生不但能辨识外物的形状,也能感受其内心。这一天,卡密罗破天荒地早早划回大船,睿特慢慢游向船只,开启“声呐”,发出 “嗒嗒嗒”的声音,熟练的回声定位技巧与“声呐”同行,他感觉到这钢筋铁骨的玩意:这支大船里,飘荡着与整个海洋格格不入的气息,像花丛里的一根荆棘,像晴空中一个阴郁的闪电。那些人不为饥饿也会屠杀,不为求生也会伤害。睿特越游越慢,若不是为了卡密罗,他发誓不会靠近这条船一步,而今正是为了她,他想:她怎能呆在这里?他要帮她,要守护与拯救她,所以他虽然缓慢,却还是警觉地、不停止地游向大船,在它旁边徘徊。
“睿特·派尔!”
卡密罗少见地呼出他全名。
睿特高高跃起,见甲板上除卡密罗外,还站了三个男人与两个女人。更漂亮些的女人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却异常嫉妒地看着另一个女人:她身着潜水衣,衣下有个纤细、识水性的身体。看来,是她要随自己一道去水下,睿特想,他目光接触到男人中最为强壮、沉默的一人,不由打个寒战。真危险,卡密罗竟与这样的人朝夕生活在一条船上!要尽早将她救出来,睿特打定主意:不管怎样,也要救出她、保护她。
一生一世。
“睿特,带爱弥尔看看沉船好吗?”卡密罗叫道。
选择爱弥尔下水,是众人商量的结果。胖子、独眼互不信任,苏摩比狐狸更狡猾,大卫水性太差,磨盘身为大将不宜打头阵,提供信息的卡密罗显然也不合适,这一来只剩爱弥尔了。这弱不禁风的女人教人们大感放心。爱弥尔顺着船梯接近睿特,黑夜里鲸豚兽异常光滑的皮质令她轻松了些。
“小心。”磨盘简单地说。
爱弥尔挥挥手答应。
胖子嘀咕道:“我可不相信那只海豚。”
独眼反驳:“不,那是一条鲸鱼。”
“海豚!”
“鲸鱼!”
“海豚!”
“鲸鱼!”
苏摩“哧”地一声冷笑,截断了独眼与胖子的争论。
“管它是什么,”苏摩瞥瞥卡密罗,“爱弥尔要有个三长两短……”
磨盘冷冷扫了眼苏摩,她将剩下的话吞下去,剜了卡密罗一眼,一扭一扭走回舱。卡密罗知道苏摩想说什么,如果爱弥尔发生意外,就意味着宝藏将少两个人分:一是爱弥尔,一是她卡密罗。她定会被磨盘大卸八块,独眼十之八九抢着操刀。夜风越发大了,独眼、胖子也回去了。磨盘与卡密罗一东一西坐在船舷上,等待那个结果。
D说:请信赖他。
D说:他——是举世无双的珍奇,能带来无穷财富。
卡密罗此前只将D的话当成生意人的夸口,现在却不得不、也不敢不相信这是真的。
金子,珍珠、宝石与银器,他将帮她找到7艘沉船,每艘的估价都在20亿英镑以上。
卡密罗呼吸急促,全神贯注盯着海面。
磨盘也与她一样,除了偶然烦躁地将雪茄掐灭。
“嗒嗒、嗒嗒嗒……嗒嗒。”
静悄悄的夜里从水浪深处响起这个声音。
卡密罗豁然站起,她听到海水哗啦啦分开的声响,爱弥尔已出现在视野内!睿特陪在她左右,指引着她归来的方向。“怎样?”磨盘迫不及待地跳下水,他一落水,睿特便游开了。爱弥尔没回话,高高掣起右手,张开五指,卡密罗与磨盘看到了这辈子所见最昂贵的手心:女人手心里有满满一把蓝宝石!“好多、好多……还有多好。”上船后,爱弥尔兴奋地说,“没错,7艘!全刻了西班牙皇家徽章。没人能想象那奇观,金银器和宝石将海底映得闪亮,简直是海皇的神殿,不,比波士顿的神殿更美,我几乎在水下窒息,任何人看到那一幕,都要窒息!几百年了,还那么闪烁动人!”她一贯白皙的面孔上泛着潮红。爱弥尔的言语与她带回来的珍宝证实这一切全是真的,他们发了!发大财啦!后一步赶来的苏摩、独眼与胖子在甲板上又喊又叫,磨盘允许他们打开了他珍藏50年的红酒。胖子摆好了6个酒杯,磨盘皱皱眉说:“去,把大卫叫上来。”他没忘记那个默默呆在控制室里的年轻人。
“哦。”胖子不情愿地答应。
“我陪你。”苏摩挤挤眼。
“太好啦!”胖子话音刚落,独眼也挤过来道:“一起去!”
苏摩一手挽一个,能周旋在两个男人,尤其是两个海盗之间,她非常得意。
睿特不安又盼望地在船边游来游去,不时飞跃而起,以便更清晰地看到卡密罗的动静。卡密罗也被璀璨无比的蓝宝石吸引住了,眼里闪烁着蔚蓝的光彩,她将手指插入宝石里又拔出来,再插进去,再拔出来,反复亲吻着十指,不断说:“哦,天啊……上帝!”这是与她和睿特相处绝不相同的一种感觉,它更强烈、更有蛊惑力、侵占性也更加生气勃勃。睿特有点奇怪的难受,他跃起又落下、落下又跃起,希望卡密罗更多地注意他,不过事实教人失望,她完全沉浸在狂喜中,以至忘记了狂喜之源头。睿特叹了口气,突然船里传出一声尖叫!
尖叫声如此突然,教人来不及分辨究竟是男声女声。
率先跑上甲板的是独眼,紧跟着是苏摩,最后是一摇一摆走不快的胖子。
“发生了什么事?”磨盘问。
胖子指指舱里,说不出话。
“怎么?”磨盘环顾四周,又问,“大卫呢?”
他问的是独眼。
独眼哽了一下,苏摩抢先说:“大卫死了。”
这是七个人里最先死去的一个,就连宝藏也未看到。
“是死了。”独眼肯定了苏摩的话,死亡一旦被说出口,重复它便很简单。独眼慌张的面孔很快平静下来,唇边挂了满不在乎的笑意。“反正他也没用了。”他补充道。
“既然财宝已经找到。”胖子也这么说。
蓝宝石从卡密罗手指间滑落。虽然早就想到可能会死人,也想到了大卫是最容易死亡的那个,可这个消息还是使卡密罗感觉悲伤。无论如何,大卫是她唯一看得入眼的伙伴,是个她可以全然放松地面对的伙伴,如今却异常及时地死了。卡密罗悄悄握住腰上弯刀。
“怎么死的?”爱弥尔问。
磨盘截住了她的问话,像是不想得到回答。他右手向下一劈,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说:“丢海里去。”
“好!”胖子欢乐地应承。
“都去睡吧,余下的事明天做。”磨盘用不可置疑的口气下令。
几个人零零落落地答应了声,各自回舱。
死亡已来了,这些人用以迎接第一次死亡的是有限的慌张,暗暗的警惕、赤裸裸的快活和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