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一天，小诺打开电脑上MSN时，发现有人邀请加她为好友，那人名字叫“我思故我在”，仔细看邮件地址，是家琪爸。
“小诺，你有空吗？可以与你交谈吗？”公公的言语一如以往的温和。
“可以啊。”小诺虽有点奇怪，但没拒绝。
“你能说说你的一些想法吗？我希望与你有些交流，你能不能放开心扉地同我说说话？”
“嗯。你想谈些什么呢？”
“这段时间，我也总在想，我们的家，其实条件挺好的，可为什么总是感觉不顺畅，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很想同你探讨一下。”
“嗯，好的。”
“若你觉得同妈妈有不能交流的地方，你全部可以在我这里说出来，我只想听到你的真实的想法。”
“你要我说真话？”
“是的。我当然要听真话，哪怕真话不那么顺耳。”
“那我这么说吧：我不过是你们儿子生命当中的一个女人，与我存在关系的，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
“是的，所以我也知道，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你就像要求家琪一样的。”
“但是，你难道没感觉到吗，在妈妈眼里，我不是个独立的个体，我甚至还得承担我不愿意承担的角色：作为家琪的依附，作为你们的依附。”
“你详细说说看好吗？”
“在对我的要求上，妈妈可能不在意我工作怎么样，因为她觉得我理所当然是个弱势，是要为家庭首先做出牺牲的，所以她更在意我是不是关心家琪，是不是把家琪照顾好……但我和家琪的爱和照顾是相互的，我们互相关心照顾，我们共同在事业上有点进步。她心疼家琪，我妈也心疼我，凭什么我要为了家庭丧失自我？为什么就必须我来承担家庭牺牲者的角色呢？”
小诺敲字很快，家琪爸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另一方面，她时不时以‘爱我们’为幌子，然后要求我们‘听话’，所有事情都要依顺她的意志，不然就是‘不尊重老人’，这更加让人忍无可忍。如果说她在她的时代里是个走在前面的人的话，那麻烦转告她，在现在的这个时代，她已经落伍了，一个无法走在时代前沿的人，如何能要求人家听从她的指挥？何况她是以‘爱你们’、‘一切为了你们好’为借口，这是对爱的侮辱，没有一种爱是这么自私的！”
这话有点厉害。不过家琪爸能忍受。
“小诺，你可能一直对妈妈不愿意换房子的事情耿耿于怀，其实，你妈妈只需要你们的一点好话和软话而已，若你们表现地乖巧听话一点，她会非常无私地对待你们，她心里本来就是有打算要为你们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不想你们弄得那么辛苦的。作为母亲，她愿意付出很多，只是她希望有个回报，一个你们答应她能让她享受天伦之乐的回报，这是一个传统思想的母亲的最正常不过的想法吧？”
“爸，你不觉得妈妈的这种回报想法很自欺欺人吗？‘妈妈只需要我们的一点好话和软话’这就可以作为能让她感到安慰的回报了吗？那她的内心太不强大了，她只能依靠别人的甜言蜜语来感受生活的幸福！”
“小诺，这只是一种技巧，小辈们以宽容来对待老人的不足，这比哪种方式更可以达到和谐呀。”
“爸，这就是我们分歧的最大地方。你总是以‘哄’啊‘安慰’啊‘劝解’啊的方式，但是这些都只是表面的掩饰，平静了一时平静不了长久，而真正的问题在于个人的内心。若内心足够自信，为什么一定要通过让别人委屈而达到自己的幸福目的？”
小诺继续敲字。
“像妈妈，她貌似强势，但是她内心根本就不自信，她总觉得她会失去很多：失去儿子，失去孙子，失去天伦之乐。她想把一切都紧紧抓在手中，才觉得拥有了它们。其实，放在心中，不也是同样拥有吗？
“不仅仅是对儿子孙子的掌握，还有其他很多掌控：比如对家庭核心地位的掌控，可若她足够智慧，她何必要管那么多的事情，事无巨细，一律包揽，一切由她决定，才能显示她是家中的女主人吗？再比如对要求别人尊重她的掌控，但她可知道，越是放手，才越有吸引，而越是抓紧，才越想挣脱！”
家琪爸没想到小诺一说真话，就真的什么都不顾及了。
“小诺，你还没到某一个年龄，你还不知道当妈妈的苦心。”
“不，这与年龄无关，这只关于思路。你对妈妈看起来很好，但是，事实上，你根本没给她真正的放松。你一直都在打扫表面，对于真正实质问题，你从来没去解决过，你不去从心底里帮妈妈劝解，你都是在建设表面的和谐局面。”
家琪爸愣了愣。自己难道真是这样的吗？
“小诺，你也当了妈妈，你也有了儿子，过二十五年后你也要当婆婆，你就不想想，你到时候会怎么当婆婆？”
“爸，这个问题不在于我25年后如何当婆婆，而是眼下我们如何当父母。父母当得好，婆婆自然能当好，父母当不好，婆婆也当不好。对于阳阳，首先我一定要让他独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想法自己完成，自己的理想自己实现。第二，我会告诉他家庭很重要，自己的伴侣是第一位的，要对伴侣负责任。但是，对伴侣负责任必须先对自己负责任。第三，我们做父母是他的后盾，但只是后盾而已，我们会给他爱，但我们不要求爱的回报，若一定要回报爱，就让他对自己的孩子好，无私地好。第四，我会告诉他：要学会拒绝，对一些无理人的无理事，一定要说不，哪怕是长辈！因为并不是长辈的话就是对的！”
家琪爸看着，觉得句句都是冲着他们去。
“爸爸，实话实说吧，我很明白妈妈的想法，我知道她的心愿，但我真的满足不了她。我真的不能把阳阳交给她带，除非万不得已。因为妈妈会用她的方式，像25年前教育家琪一样的方式打造阳阳，她连个瑜伽课程都要反对，她自然会反对更多的新生事物。”
……
谈话还想再继续下去，但小诺要去上课。
“小诺，我知道一些你的想法了。我们分歧太多，但不管怎样这是好事情，能让我们老一代的多了解你们新一代的思路，不过我们可能要花更多的时间来探讨这个话题……”
“是的，我们耐心等待能互相理解的那天吧。”
“也许让你妈妈理解，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周折，但是，我这里，我会尽多地考虑你的想法和观点……可是小诺，不管如何，我能否提个建议，有空与家琪和孩子一道回家看看我们……可能你很不喜欢听‘我们是一家人’，认为透着虚假，但是，从心底里，我依旧觉得我们还是一家人，尤其当有阳阳时，因为我们都爱阳阳……”
家琪爸敲字不快。小诺看着屏幕上的字一个个地慢慢出现。
091
2004年下半年，家琪要被派往下面的一个贫困县工作半年。
这似乎是个不好的消息，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不好的总伴随着好的：领导已经明确暗示，家琪回来后将会有晋升，是个中层的位子。
现在的最大问题：阳阳怎么办？
因为小诺要常跟随导师跑课题跑翻译，有时候去其他市县。成为老资格研究生后，按小时收费的翻译费也水涨船高，小诺舍不得放弃，这时阳阳的照顾就出现问题了，若小诺晚上回不了家，总不放心让保姆一人照顾吧。而小诺的妈妈还有一年才退休呢。
唯一的办法是把阳阳安排到爷爷奶奶家。
家琪爸妈自然很愿意了。
小诺和家琪送阳阳去爷爷奶奶家，两老人以最高规格的待遇迎接了孙子。
在那个色彩鲜艳的儿童房里绑满了气球，架子上放满了毛绒绒的儿童玩具，还有各种男孩子喜欢的汽车模型，应有尽有啊。奶奶豪言：“只要阳阳想要的，我们都给他买！”
你们会让阳阳单独睡吗？小诺在儿童房里环视，好奇地问。其实从心里想，她很希望能让阳阳有单独的房间，但她杭州的住房条件不够，所以阳阳还从没有过单独婴儿房呢。
爷爷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会的不会的，阳阳那么小，肯定要同我们一道睡的。”
小诺有点失望。但她不能要求老人太多什么。无论从心理承受上还是照顾方式上，老人都不会让孙子在晚上一人独处的。
一家人去外面饭店吃饭，为家琪饯行，也为提前恭喜他不久之后的升职。
“呵呵，八字还没一撇呢！”家琪笑嘻嘻地说，极力要保持低调。
“对外当然不会这么高调啦，在家庭内部说话无所谓的。”小诺开心地说。
奶奶在给阳阳找儿童就餐椅，爷爷给他倒酸奶。阳阳现在特别爱喝酸奶，那种纸盒小瓶装的能喝一整瓶，爷爷说待会儿买一整箱回去。
家琪爸看看孙子，又看着儿子，笑着说：“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更多更好的机会，只要努力，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一家人商谈这半年里如何团聚的问题。
“我每两星期都会回家一趟，反正有车，方便。”家琪说。
“你们一起来我们这里吧，这里是你们的团聚地。”家琪爸说。
“好的啦，我开车过来，小诺你坐大巴过来，我们定期这里聚会。”
小诺想想，点点头。是的，现在是一家三口三地分居，似乎也没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好在这样分开的日子也就半年，等明年，一切都会好了。那时，阳阳回到自己身边了，家琪晋升了，自己的研究生也快毕业了，毕业后评讲师也顺理成章了，到时候再去外面兼兼职，那时的兼职收入可不错了，哦，对了，新房子那时也快交付了……哎，生活将是多么幸福！
092
每隔两周，家琪都会驱车3小时，从下面的小县城跑到父母家里与妻小团聚。累固然累，尤其有时又会有研究生班的课程，那时简直就是马不停蹄啊。但是，因为前景光明，家琪不仅毫无倦容，反而精力充沛。
小诺也是。小诺的导师在翻译界内拥有各种头衔，社会活动很多，小诺沾了不少光，认识了商业界的一些名人，有人向她抛出绣球，说愿意高薪聘请她，并许诺每年有出国机会。小诺虽有心动，但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少不了高校这个平台的依托，高校老师，多自由自在，何况如今出国越来越不是难事，要出国，完全可以自己出去旅游。所以，在有选择的条件下，小诺觉得把翻译当兼职可以，拿日薪甚至按小时收费，当职业，那就算了，一来没自由，二来工作量大，跑来跑去，顾不了家庭，三来没有太大前途，就一个传声筒，发不出自己的声音来，真要去企业做白领，也要先学点管理课程再去，才会有更多职场前景……虽然小诺最终没打算离开大学，但是觉得很有成就感：她不用担心下岗，她拥有一门很不错的技能，就算有一天在高校里待不下去了，她还能在其他地方轻易找到不错的饭碗。这样想着，她对自己的事业前景越来越有信心。女人，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有了信心，就会快乐。小诺就是这样，尽管忙，但是很快乐。
家琪爸妈心疼孩子们的劳累，其他忙帮不上，就每次在家琪回家前做好一大桌吃的东西，并时不时煲个甲鱼汤什么的，让家琪小诺多补点。
看着家琪小诺经历充沛地奔波在通往成功事业的职场路上，家琪爸说：“我们是你们的加油站，是你们的大后方，我们是你们的坚实后备与后援，阳阳你们不用操心，你们只管往前冲，大后方我们替你们守着。”
家琪和小诺喝着甲鱼汤说：“嗯，有个加油站真好！谢谢老爸老妈！”
这样的蜜月期持续了一段时间。
家琪开车很累，而且为赶时间，常常是晚上开车。家琪爸每次送儿子出门时都会关切一句：开慢点。而每次出车前，都要求家琪好好休息一会儿，不疲劳驾驶，不带着坏情绪驾驶，这是家琪爸一直叮嘱的。
现在的车祸太多了。不久前家琪妈就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一辆载着全家人外出旅游的车子，不知怎么回事一头栽进了河里。本来车子里的人还有逃生的机会，可因为水压的缘故怎么也打不开车门，结果车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困其中，岸上的人眼睁睁看着车子沉入水中，等待救援车来时，车里一家人全部遇难，令人痛心之极。
在这段新闻旁边，报社的记者特地搞出了一个“车祸逃生手册”，采访经验丰富的老驾驶员，如何在危难时候采取一些逃生措施，老驾驶员说：“在这起事件中，若车子里有个救生锤的话，一家人就不会死得那么惨烈了，因为专业救生锤可以敲开紧闭的车窗从而脱身……”
家琪妈一看完那新闻，当天就跑去买了一把最贵的专用救生锤，连同那期的“车祸逃生手册”，一定要放在家琪的小车里备用。
年底的时候，家琪妈那杭州房子的房客，那位每季度准时支付9000块钱租金的彬彬有礼的加籍华人，要退房回加拿大去了。
这一年来，家琪妈也感觉到了租房子来的钱比银行里的利息钱要多得多，哪怕那钱是给儿子家琪补贴而不是她拿的。现在房子空出来了，她有点不习惯，她有点担心，若家琪以后没有了这笔补贴，会不会钱不够用。
她留意了一段时间报纸的房产版。她在寻找关于出租房子的一切信息。以前她从不会关心房产版的。
她发现，有两类房子很适合出租，一类是高档酒店公寓，看记者们写的文章，四五十平米的高档酒店公寓可以租到四五千的月租金！当然，那种酒店公寓的要求也是极高的：市中心，商业圈，名楼盘，好物业，全套电器，全套家具，停车位……算一下，这样一套小公寓搞下来估计至少要80万的前期投资。再一类就是普通中小套，地段不错的那种，再怎么样也能收个一千多甚至两千的月租金，而且，不会有长的空房时间。比来比去，倒是她的那种100多平米的大房子作为出租房是最不合适的，一来租客面比较窄，二来作为提供全套电器以及家具的房子，租金很难定，租金高了，没人来租，租金少了，自己不愿意。
家琪妈开始盘算：自己杭州那房子，现在的市值少说也有80多万了，若连同家具电器转卖掉，然后去市中心买套高级酒店公寓，买来就出租，纯粹是投资用，不也是挺好的？
家琪妈继续盘算：这房子，自己拥有产权，但是使用权归儿子儿媳，由着他们去出租，以后的租金他们去收，也算是为他们按揭那套新房出点力吧，不然看家琪他们那般拮据的样子，她也心疼。若小诺有要求，她可以把归属以及分配全部写清楚。小诺已经好几次说过，什么以前那房子没把各种权益说清楚，稀里糊涂一笔账。这次就全部说说清楚吧。
家琪妈后来甚至想：其实产权归不归谁那么重要吗，自己的不也就是儿子的么？到时候问问儿子意思吧，若儿子有要求，那就索性写儿子名字，当初自己紧抓住那婚房房子，可是给自己给整个家庭带来好了么？也没有吧……
家琪妈问家琪爸，家琪爸说你自己去问家琪吧。
于是问家琪，家琪笑着说，你送我大礼啊，那我自然要的，你可别后悔啊……
但家琪细心，主动说：“不过，老妈，我还是知道你的一些心思，要不这样，我可以写个书面东西给你：这房子是母亲送给儿子儿媳作为结婚礼物的，若儿子儿媳婚姻破裂，母亲可以把房子收回。写这个条子的事情我可以同小诺去说，她不会不高兴的。这样写，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我们万一离婚她会分走房产什么的，好吧老妈……不过你本来就在胡思乱想，我们是不会离婚的！”
小诺得知家琪的转告，她在电话里大叫：“天啊，你妈终于回过神来啦？也懂得投资理财啦！”
家琪说：“耳闻目染，现在房产那么火，连我妈也要投入了，可再次看见当今形势了吧！不管怎样，她的想法也蛮好，你就只管留意好的中介商和房产商，先把房子卖个好价钱，再挑个好房子收下，知道不，我们下半辈子的每月零花钱，就取决于你的眼光了！”
小诺笑：“那还用你来操心，我肯定能买到最具投资潜力的房子啦！”
093
又是一次周末聚会时间。一家人从不同地方赶来汇聚一起。
小诺向家琪妈汇报卖房进展，同时也汇报她所考察到的关于酒店公寓的第一线信息。她是让老朋友苏茜帮她了解情况，苏茜不负众望，提供了她很多内部信息和资料。
有人愿意以84万的价格买下家琪小诺的三居室婚房，小诺说非88万不卖。然后小诺伶牙俐齿地介绍房子的各种好处，什么交通便利，适宜安居，附近几步之遥就是超市美食街公园小学医院农贸市场，一番侃侃而谈，说得小诺自己都觉得那是个完美的生活安居地，可怎么一直以来她都没觉得这地儿好呢……赞美完外部条件接着展示内部条件：不过是几年前装修的，而且使用小心，所以家具、电器都还是显着新的；卫生间的面砖地砖，当初都挑好的买，至今还是不过时；那些厨具，用的少，基本上当陈列用，看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小五金小把手之类的配件，还有地板什么的，买时都选名牌……所以小诺在展示她的装修时非常自信，甚至让看房的买主自己去挑细节的毛病。
从外到里，从整体到细节，从地段到户型，一套一套，介绍房子时小诺说的比职业中介人还流畅。也是，这里的一点一滴，当初都是她与家琪慢慢建设起来的，每盏灯，每幅窗帘，每张画后面都有故事，这是个自己花了很多精力和爱在里面的小巢，她当然想为小巢找个新的好主人，而好主人的意思，就是要懂得这房子的好……
小诺突然觉得，她可能一直不是这个房子的好主人。
在看房客中，一对小夫妻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在他们看来，确实，这房子虽然住了几年，但装修看起来一点都不过时，而且，小夫妻有要孩子的打算，本来就想找装修了数年的房子，那样对婴儿会更健康一些。
婴儿……小诺想起了一年多前的事，像一场梦一样。那时她被楼上的电动缝纫机整的几近发狂，现在好了，楼上的房子不知何时易主，现在的新住户是对安静的夫妻。小诺不需要告诉那对小夫妻，关于这房子曾经有过的往事，是的，一切不安都已经过去，像风一样地过去。
这房子真的很适合准备要怀孩子的家庭，尤其你们不打算买车的话。小诺微笑地说，眼神里透着温和。她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老妈，你看，把房子的事情全权交给小诺，没错吧！”家琪得意地替老婆邀功。
晚饭后，大家一起看电视。是部旧片子，连续剧《玉观音》。小诺已经买了碟片看过全集，但现在家琪爸妈似乎正沉迷于这部连续剧，每天3集不落，于是小诺陪大家看。
电视里有个剧情，安心的婆婆发现了自己无比疼爱的小孙子其实并不是儿子的亲骨肉，向来对安心很满意的婆婆一下子崩溃，她痛骂安心，并坚决不承认小孙子，安心后悔之极，下跪求饶。
那场面让人百感交集。
家琪妈显然已经投入到了剧情中，她神情激动：“是个野种啊，白疼了啊，当然不能要，绝对不能要了啊……”家琪妈指着电视画面，声音尖利。
小诺看了婆婆一眼。
对于这段情节，她是仔细看过的，也是认真想过的。她甚至还想过，若她是婆婆，她会怎么做。她也想过，若她是安心，她会怎么做。
若她是安心，她想她做好了单独抚养孩子的准备，但她不会迁怒于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反而会对他更好。因为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与孩子毫无关系。孩子无法选择自己是否被出生，孩子是最无辜的。正因为他的出生不光彩，所以他不仅不该被歧视，他更应该被疼爱。
若她是婆婆，她想她会惩罚儿媳，因为儿媳做了错事。但她依旧会有爱给孩子，哪怕因为突然发现了孩子不是自己的血亲，所以刚开始她会对孩子心有怨恨。孩子曾是自己百般疼爱过的，付出的爱哪能那么容易收回？孩子是无辜的，孩子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孩子也无能力要求父母亲人多给自己一点爱，那么，既然自己有满腔的爱心，为何不把自己的爱意传递给一个可爱的孩子呢——对生活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内心。当有人老是想着“他不是我的亲骨肉”时，生活对他是残酷的，当有人更多想着“这个半岁的小男孩是那么可爱，他像一张白纸样的纯洁”，生活便是充满欢乐的。
但是，眼下婆婆的反应却是越来越激动。
“老妈，这是电视！”家琪提醒她。
“要换了是我，我宁愿一头去撞死，不过撞死前我会掐死那个野种！”家琪妈还处在一种愤怒中。她入戏了。她真切地同情电视里的婆婆。
“妈，孩子是无辜的。”小诺不满地说。她对婆婆那句充满杀机的话很反感。也许是因为自己是母亲的缘故，不能忍受孩子受伤害。
家琪妈看了小诺一眼：“他本来就不该来这世上的！”
“妈，婴儿不能选择他该来还是不来这世界，若一切都是大人的错，为什么要把惩罚强加给孩子呢？”小诺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的父亲是个恶棍，他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家琪妈怒气未消。
“妈，这我可不同意，这不是血统论吗？文化大革命时代的理论呢。”一旁的家琪忍不住反驳。
“他应该为他妈妈的错而付出代价！”家琪妈又说。她还没从剧情中回过神来。
“那就是连坐了！”小诺也反驳。
家琪妈的几句观点都被家琪和小诺反驳，有点恼羞。
“好了好了，继续看电视吧。”家琪爸秉承一贯的风格，打圆场，和稀泥。
但家琪妈没理会老公的好意，她的情绪还在受欺骗的愤怒中。
“那是个野种啊！”她说，她深切地感受着安心婆婆的境遇。
小诺对婆婆动辄抛出的“野种”感到很难接受，那不过是个毫不懂得世事的无辜婴儿啊，才半岁，就得被迫接受一个叫做“野种”的极其龌龊的称呼。
“反正，阳阳是我的孙子，我会无私爱他。阳阳若不是我的亲骨肉，我立即不要他。”家琪妈说，并亮出她的观点。
“把阳阳扯进来干什么呀？”家琪爸不满。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是爱孩子，你完全是在爱自己！”家琪爸话音刚落，小诺就对婆婆反唇相讥。
家琪妈看着她。
“你不是在爱一个有血有肉很可爱的小生命，你爱的只不过是你的血脉！这样的爱，说到底，与其说爱阳阳，还不如说爱你自己！”
“小诺，扯我们身上干吗？别说了！”家琪爸劝止小诺。
但是，话题已经展开，要停战，已不容易。
“李小诺，你这话说清楚，我怎么不爱阳阳啦？”
听到刚才儿媳突然跳出来指责自己，家琪妈先是一闷，然后立即回击。她一直是以自己的爱为自豪，她从不怀疑自己对儿子的爱，对家庭的爱，她的爱是那么丰富：为了儿子，她可以自己过得很节俭，省下钱来给他买大婚房；为了孙子，她不辞劳苦，整夜整夜地侍候……在自己心里，他们绝对比自己更重要，为保护他们，她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可眼下，有人竟然质疑起这种爱。
家琪妈站起身来，不顾家琪和家琪爸的劝，一定要小诺说个清楚。
094
“好吧，是你自己来问我的，那我就说吧，反正你这一辈子没人同你讲过真话，我就来说几句真话吧。
“你爱孩子，爱家琪，爱阳阳，是因为你要回报，你的所要求的回报就是要你的孩子们长大后听从你，顺从你，服从你，弄到最后，核心依旧是你。说到底，这不是母爱，这是彻底地爱自我！
“但真正无私的妈妈是不会要求回报的，她会觉得，在她抚养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孩子已经给她回报了，因为这期间里孩子给了她很多快乐了：陪孩子玩的时候，妈妈很快乐；给孩子做菜的时候，妈妈很快乐；多挣点钱来给孩子买玩具的时候，妈妈很快乐；孩子对妈妈说‘妈妈你歇歇时’，妈妈很快乐；孩子说要唱首歌给妈妈听时，妈妈很快乐……事实上，妈妈甚至会觉得，妈妈给孩子的，其实根本比不上孩子给妈妈的多！妈妈无非是给孩子吃的穿的和照顾的，但是，孩子回报了妈妈无穷无尽的快乐，这快乐，不是钱的多少能衡量的！
“这就是当母亲们的不一样。有的母亲的目的是为了回报，比如你。有的母亲的目的是为了享受快乐。我希望我能当后面的这类母亲，我觉得我也在当着这样的妈妈。孩子回报你，处处依顺你，这可以让你快乐。但对我来说，阳阳的快乐就是我更大的快乐。
“你一直在说，我以后也要当婆婆，我以后也要与自己的儿媳成仇。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会当你这样的婆婆，你这样当婆婆太失败。你失败到以为要抓住儿子抓住血亲才能抓住幸福。你是一个狂热的血脉论者，所以在你的意识里，你不会把你的儿媳当作自家人。在你的心中，儿子与儿媳不可能有相同的份量；在你的心中，儿子始终是属于你的，而儿媳，不过是儿子的依附！
“因为你始终这么想，所以你不可能有幸福——你竟然会想去抓住不真正属于你的东西！
“谢谢你，我会吸取你的教训，我不敢说我会成为好婆婆，但首先我要成为好妈妈，我会给儿子最大限度的自由；我会告诉阳阳，他是属于他自己的；我还会教他，让他全心全意地去爱女人，去保护女人，那个属于他的女人！我，绝对不会同我的儿媳去争这个风吃这个醋！
“你知道吗，要我来评价你，那我就说一句真话：你这个当婆婆的，真的太差劲了！至于你是不是一个好妈妈，你自己问家琪去吧。但我有理由说：阳阳肯定会比家琪幸福得多！”
……
家琪妈坐在沙发上，面色铁青。
一个人，一个丫头，粉碎了她多年的信念。她竟然敢说她的母爱不是母爱，而是自私的自我之爱，并且，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自以为是但又狗屁不通的伪道理。她，如何能接受得了？
突然，她站起身来，扬手打了小诺一巴掌。
小诺捂着脸，冷笑：“你连几句不同的声音都听不得，可以想象你的内心是多么虚弱！你一直在用你的权威假象以及家长思想来捂灭反对你的任何声音。告诉你，你永远也做不成好婆婆！”
家琪和家琪爸终于回过神来，两人分别推搡着各自的老婆去房间。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说话？”
家琪妈开始狂躁，她摔碎了一个玻璃杯。
“安淑，别说了，去房间！”
家琪爸想推着她走，但此时家琪妈力气很大。
“你始终无法面对你的内心，你从来不会反省，你是过时的一代，你的母爱不配称为母爱！”
“小诺，别说了！”家琪设法要捂小诺的嘴。
“你给我滚出去！你不要待在我这里！”家琪妈喊。
“走就走，就是走，我也要再讲两句真话：你知道你当不好妈妈的根源是什么吗，因为你有太强烈的控制欲！这话我老早想说了，只有今天才有机会说，因为今天我才终于冲破了你们一家虚伪和谐的假象！”
小诺被家琪推进了房间。小诺抓起一件外套，挣脱家琪的双手，出门。
“小诺，你要去哪里？”
“你妈叫我滚！”小诺头也不回。
家琪要去追。
“别去追，让她走，她不是我们家的人，对她再好，也是没用!”
“妈……”家琪焦急。
“家琪，她竟然说我没有母爱，你说，我没有母爱吗？”家琪妈歇斯底里。
“妈……”家琪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他从窗户往下看，小诺的身影已经隐在黑暗中。
现在已经是午夜，小诺出门能去哪里？
“妈，你在家里，爸爸陪着你，我去追小诺！”家琪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外套也不穿，转身就走。
家琪妈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你们别再回来了，都不要回来了，我不要看到你们……”
095
家琪开车赶上小诺。让小诺上车。
“小诺，要不我们先回杭州的家，等冷静两天后，再打电话给妈妈，向她道个歉……”
“我没说错话，道什么歉？”
“好的好的，那我们就先回家，回家再说好吗？”
“我讨厌你妈，我不想再见到你妈……”
“小诺，你知道吗，我好累的，我今天本来就累，开了3小时的车，你们一吵架，我夹在中间，更加累，现在头脑糊的很……”
车子行驶在环城路上。
“小诺，你帮我开瓶水好吗，我突然觉得好难受，有点胸闷。”家琪说。
小诺一听，赶紧拧开一瓶矿泉水。
正要凑到家琪嘴边，突然，前面拐弯处一道强光射过来。
“当心——”小诺大叫一声。
家琪猛打方向盘。车子飘飘地甩出去，打了两个滚。
时光似乎凝固了。
有人跑过来，有人在喊叫，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感觉好虚幻。
小诺终于能睁开眼睛。
“家琪，家琪……”她在呼叫。
家琪紧闭眼睛，卡在车座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没有任何血迹。但小诺知道，没有出血，似乎比血流满面更可怕，因为不出血的受伤更有一种迷惑人的假象。
“家琪，别吓我……家琪，睁开眼，你还有儿子，阳阳还在等你……家琪，我不能让你死的……”
在家琪身下，是一地的玻璃碎片。玻璃碎片上，有一把黑色的救生锤。那是家琪妈买的。但这次，没用上。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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