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连载中 原创
那些年本故事纯属虚构
在开始写我的故事之前,我往杯子里倒了半杯可乐,点燃一根烟。我这人一喝可乐烟瘾就犯,戒烟数次,都以失败告终,对我来说更难戒的恐怕是可乐。
窗外大雪纷飞。据新闻报道,这是几十年以来德国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时间过得飞快,掰指头算算,我在德国已经生活了十几个年头。在这些年中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开心的、不开心的、刻苦铭心的和永远也难以忘怀的。思绪万分,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从何写起。
我闭上眼睛,傻呵呵地故作沉思状。不出乎意料,“金子”这个名字首先在脑海中闪现了出来。既然这样,我就从认识金子的那年写起吧。
1999年的夏天,十七岁的我在北京过暑假...
[ 本帖最后由 北京的沙尘暴 于 2007-1-8 21:35 编辑 ] 第一章 1999年
一
认识金子是在1999年的夏天。
北京时间晚上八点,我拨通了吕琳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孩儿的声音,她娇滴滴地问道:“您好,请问找谁?”
“请问吕琳在吗?”我客气地问道。
“请等一下。”
吕琳接过听筒:“你好。”
“您好,我是公安局的,请问您是吕小姐吧?”
“我是!找我有事儿吗?”
“您涉嫌参与卖.淫活动,我们要拘捕您。”
“呵呵...刘峰吧?”吕琳笑嘻嘻地问。
“这就听出来了?”我有点扫兴。
“您那纯朴的男糙音化成灰都听得出来。”吕琳边说边笑,“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没出去约姑娘啊?”
“别把我说得跟情场浪子似的,我可是阳光纯爱少年。”
“恶心!找我有事儿么?”通常如果吕琳直接问我有事没事的话,便代表她自己有事,没时间跟我斗贫。
“这就不想理我了?唉!看出来了,你不爱我了。”我使出惯用的耍赖腔调。
“我这儿来朋友了。”
“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妞儿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你家没保姆。”
“去死!人家是我同学。今天下午我和她在我家策划校运动会来着,完事儿后我俩聊天一直聊到现在。我看太晚了,就留她在我家过夜。”
“你什么喜欢掺和学校里那些破事儿了?”
“锻炼一下自己嘛。对了,我这个朋友特别有意思,嘴特损,跟你有的一拼,要不你俩聊会儿?”
我这人天生争强好胜,棋逢对手自然勇猛迎战。
“那就跟那个小破女孩儿说两句吧。”
“你才是小破孩儿呢!”电话中突然传出刚刚那个女孩儿的声音。
吕琳呵呵笑道:“忘了告诉你,我家刚按了两个分机,我的朋友一直在旁边儿窃听咱俩说话呢。你们聊吧,我听着,嘻嘻...”
我被攻了个出其不意,但立刻就稳住了阵脚,略带轻薄地说:“你说话声儿够嗲的,跟交际花儿似的。”
女孩儿立刻骂道:“我看出来了,你的层次与北京板儿爷不相上下,出口成粪,名副其实的厕男一位,幸会幸会。”
我被女孩儿的几句抢白噎得张口结舌。谁知这不过是个开场白,女孩儿的小嘴儿活像把机关枪,扑扑往出冒火。
“... 你这种人往偏僻胡同儿里面一摆还算配景儿。人贱嘴臭可能不是你的错,这跟你的生活环境有密切关系,但出来乱喷就是你的不对了。”女孩儿损人的本事实是高明,不佩服不行。我几欲反唇相讥,都被女孩儿的快嘴强压了下来。在一旁隔岸观火的吕琳被逗地咯咯笑。
“厕男同志,今晚非常感谢你,因为你的出现,我晚饭最起码得少吃一大半,有助于保持完好身材。谢谢,再见。”说罢,女孩儿“啪”一声撂下电话。扯了半天,我居然一句话没插上。
“嘻嘻嘻嘻...”吕琳幸灾乐祸的笑声传了过来,“叱咤损坛的你居然也有今天,知道天外有天了吧。”
我嘴硬得要命:“你哪儿认识这么一泼妇啊?忒没素质了。”话音刚落,女孩儿的声音突然又在电话中响起:“厕男同志,本来对你的人品还存有几分侥幸心理,现在彻底定性为低级。在背后说人坏话是无耻的。拜拜!”又是挂电话的响声。
我没好气对吕琳说:“这女的叫什么?”
吕琳说:“她叫金子。”
“我他妈还银子呢。”我咬牙切齿地损道,“一听就知道父母是财迷。”
吕琳又笑。
“我大后天就回德国了,你怎么着也得再见我一面吧?”我说。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万一飞机垂直降落呢!”我从小就不忌讳自己诅咒自己,据说我这号人的生命力格外顽强。
“呸呸呸,童言无忌!那明天吧,我就明天有空儿。”
“那就明天吧。西单图书大厦门口儿。把那个什么金子也带上。” 二
西单图书大厦门口人潮汹涌,里面更是拥挤,或站或靠或席地而坐的蹭书者远远超过买书者的数量。
我早来了半个小时,在一楼闲逛。为了显出有点文化层次,我故意在哲学书架跟前拦住一个服务员,问道:“请问有尼采的书吗?”
服务员挺迷茫地看着我说:“尼采?好像有,就在这附近,您自己好好找找。”
费了半天工夫,找到一本尼大哥的“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正巧以前上哲学课读过这本书的原文版,我饶有兴趣地翻阅了几页,得出一个结论:翻译水平太差。本来挺明白的一句话,从德文翻译成中文后,变得晦涩难懂。要不说大多数中国人啃不到西方哲学的精髓呢,在语言上就给限制住了。
我从哲学栏逛到经济栏,瞅见有个挺顺眼的姑娘正在翻阅一本“西方经济学”。我站到姑娘跟前,顺手抽出一本挺厚的专业书,还没等翻开,姑娘已然走开。翻了一会儿书,眼尖的我透过几层人流,看到吕琳正东张西望地从门口走进来,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据推测此人必是那个金子无疑。
我偷摸走到吕琳身后,蓦地用食指抵住她的后背,压低声音说:“别动,我是小偷。”
吕琳吓得一激灵,迅速转过身来,认清是我,立刻用手中的杂志跟拍蚊子似的拍我。
我从容地边挨拍边看着吕琳身边的高个儿姑娘说:“你是金子吧?”
高妹双手齐摇着说:“不是不是!金子今天得去学校,来不了了。我叫徐诺,是金子他们班的班长。”
金子没来,我顿时感到兴味索然,悻悻地说:“幸亏她没来,要不然非让她笑着来,哭着回去。”
许诺连忙说:“你别跟金子一般见识,她就那样,嘴上特不积德,见一个损一个。”
“这样的姑娘以后能嫁得出去么?”我大有找到知己之感,“哪男的要是特不开眼看上她,肯定是上辈子没少干缺德事儿...”
吕琳见我寒碜金子上瘾,插嘴说:“得了,别老背后说人家坏话,人家金子挺好的。走走走,上三楼看碟去。”
吕琳以前跟我表弟晓勇同住在一个机关大院里。我们是在我第二次回国的时候认识的。据她自己说,她刚认识我那会儿,特烦我那张满嘴跑火车的嘴,捎带着对我的人品也持怀疑态度。她对我印象的改观源于一个燥热的夏日之夜。那晚,她被心中的白马王子拒绝,自个儿可怜巴巴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流眼泪。我正好闲得没事儿干,就嘬着冰棍儿不厌其烦地开导她,直到嘬完第八根冰棍儿,她方才破涕而笑,害得我闹了一天肚子。后来她搬家了,跟院里其他的玩伴儿都断了联系,唯独和我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粗算一下,我们少说也有四年左右的交情了,勉强算得上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朋友。
要说那个许诺论相貌身材也算得上是一个小美女,一条紧身牛仔短裤把她那双雪白的大腿衬托得格外修长。美中不足的是,她在我面前显得十分拘谨,一点儿不具备北京姑娘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
陪女孩儿逛商场是极为艰苦的体力劳动。逛了不到两个小时,我都快累趴下了。吕琳看我不成了,大发善心,建议去肯德基歇脚。
在肯德基里,我和两个姑娘面对面坐着闲聊。许诺仍是沉默寡言,手中不停地揉着一张餐巾纸,我和吕琳聊得则是热火朝天。
“你得飞多长时间才能到德国啊?”吕琳捧着一大桶可乐问我。
“九个多小时。”我刚啃完一只鸡翅,弄了一手油。许诺体贴地递给我一张纸巾。“谢谢啊,”我接过纸巾擦手,“你不知道,我真不想回去。德国特没劲。”
“那就甭回了。”吕琳很不负责任地说。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男青年走到我们跟前,把一张彩纸和一张卡片放到桌上。卡片上写着:我是一名聋哑人,请您献出爱心,用五元钱购买这张命运彩图。
我拿起彩纸,看到上面印着十二星座的简介。
聋哑青年见我有购买欲,立刻深深地向我鞠了一个躬。我脸皮向来很薄,就冲这么一个大躬,也不好意思不掏钱。见我掏出来一张五元的票子,许诺突然一改细声细语的常态,高声说:“你别买,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骗子。”
在我看来,掏出来的钱如同吐出去的口水,总不能再舔回来。我没理会许诺的劝告,把钱递给聋哑青年。聋哑青年接过钱,拿起卡片转身离去。
吕琳损道:“上当了吧。”
我反驳道:“你们这些北京姑娘都特别缺乏爱心,万一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残疾人呢?”
吕琳和许诺齐刷刷地冲我翻白眼。
我拿着彩纸朗读道:“处女座的人追求完美,挑剔和神经紧张,吹毛求疵正是他们的特性,洁癖...”
“我还真没看出来你有洁癖,以前见过你把掉地上的馅饼,捡起来掸掸就吃。”吕琳不忘旧事。
“那叫珍惜粮食。”我辩解道。
“原来是脏孩儿一个。”许诺推波助澜。
我有些诧异地对许诺说:“刚刚你不是挺文静的么,怎么转变得那么快啊?”
“刘峰,有件事儿本想等你回了德国再告诉你,不过我决定现在就告诉你。”吕琳贼兮兮地看着我笑。
“我知道是什么事儿,早就知道了。”我脸上展现出大度的微笑,“你喜欢了我那么多年,我能不知道吗?实话说,你表白得有那么点儿晚,我都要走了。”
“啊呸!”吕琳做唾弃状,“我真想掐死你。”
“自私的女人啊,自己得不到就要毁掉,不让别人得到。”我望着天花板感叹。
吕琳不怒反笑,说:“你啊,总是自以为聪明,其实你最傻了。我和金子逗着你玩了这么久,你都没发觉。”
我还算没傻到家,条件反射地瞥了眼“许诺”。“许诺”正在冲我冷笑。
不出所料,吕琳指着“许诺”说:“我本以为以你的智慧,不说都能猜出来她是谁。没想到啊...你笨得真够可以的。”
许诺...不!是金子,她恐怕已经压抑了很久,这会儿原形暴露,把攥了半天的纸团直冲我面门扔来。我没躲开,纸团轻柔地咂在我的鼻梁上。
“忍你好几个小时了,现在终于可以畅快地痛骂你了。”金子兴奋地眼睛直往外放光,“瞧外表你是个挺正常的人,看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草包一个,你教会我以后绝对不能以貌取人...”
吕琳幸灾乐祸地欣赏着金子对我的狂轰乱炸。
我努力想摆出点遮丑的表情,都说“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可我脸上挤出的笑容肯定比狗啃过的骨头还难看。
出了肯德基,吕琳说不早了,得回家了。
金子就着她的话说,今天见到了刘同学的鬼样子,心中有些后怕,趁天还没黑,赶紧回家关门放狗。
我哭笑不得。
我们一起在公车站等车。吕琳的车先到,她拥抱了一下金子,扭头挤着眼睛对我说:“你保重哈,下次回来别忘了给我带礼物。”
我恶狠狠地说:“德国避孕套质量好,给你带一盒。”
吕琳骂道:“去死!”说罢,她抬腿挤上车。
我惊喜地说:“哎哟, 你连德语都会说了!” (德语的再见叫做 Tschuess,发音近似于中文的“去死”。)
吕琳走了以后,我陪金子坐在车站继续等车。
西单的人流与车流都非常密集,街道上的环境嘈杂,汽车排出的废气极为熏人。
我和金子不熟,只能没话找话。她和我单独相处,态度倒是好了许多,没再怎么挤兑我。不过话说回来,之前把我糟蹋得已经够可以的了,要是再变本加厉就是缺乏人性了。
瞎聊了一会儿,我掏出电话本,说:“要不留个电话吧。”
金子很大方地告诉了我她家的电话。说来凑巧,电话本上所有的姓名和号码统一都是拿蓝色圆珠笔记的,而那天出门我身上只带了根黑色油笔。我把电话本垫在大腿上,歪七扭八地写出她的名字。“金子”这个独一无二的“黑”名字被别的“蓝”名字衬托着,显得格外突出。
“你的字真难看,一看就是小学水平。”金子不忘挖苦我。
“小学没毕业就出国的后果。”我自嘲道。
“电话如果是我父母接的,问你是谁,你就说你叫...叫元劲,我一个小学同学。”她嘱咐道。
“你家人真封建。”
金子的车来了。她站起身跟我告别。隔着车窗她冲我招了招手。
我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其实还是挺可爱的。 三
第二天坐飞机回德国, 当晚我请几个朋友在我家附近的小饭馆里吃饭,这家小饭馆位置偏僻,卫生条件一般,我愿意来的原因是老板和厨子都是的四川人,川菜做得实在地道。
在座的朋友全是发小儿,有然然、冬子、马仃和表弟晓勇。
“哥,明天一路平安啊!”晓勇举起盛满饮料的杯子。这个比我小三个月的表弟从小酒精过敏,滴酒不能沾,曾经创下过因吃了两颗吃酒心儿巧克力而醉倒的纪录。
“不喝酒的一边儿歇着去,咱碰杯不能加他。”马仃嚷嚷道。马仃是和晓勇在一个机关大院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和我的交情自然也不薄。他奶奶是俄罗斯人,爷爷是中国人。二老是在抗战时期认识的,据说从相识到相恋的经过十分传奇。为了娶马仃的奶奶当老婆,马仃的爷爷牺牲了自己的Politik生命,因此在文.革时期没少受迫害。欧洲血统传到马仃这一辈儿所剩无几,唯一遗留在他身上的特征就是他那只硕大的鼻头和他那个不中不西的名字。
我把杯中的啤酒一干而净,扯着嗓门喊道:“在那头儿,哥们儿会想你们的。”
“这话听着真别扭。”冬子笑着说。他本名姓潘名月,跟我是小学同学。我三年级的时候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潘冬子”,之后简化为冬子。
“你丫在德国小心得艾滋病,听说那边的发病率很高。”然然眯着小眼睛细声细气地说。他妈和我妈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是姐们儿。我们正经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我爸出国早,我妈出差频繁,经常把我寄放在然然家。然然的母亲生性刚烈,教育孩子的手法简单粗暴,动辄出手伤人。托然然的福,我小时候也没少挨他妈的大嘴巴子。
一顿饭下来,我们共同消灭了小二十瓶啤酒。出了饭馆,我们几个走路都直打晃,勾肩搭背地徜徉街头。晓勇不会喝酒,却是根有着好几年的烟龄的烟枪。我们每人都跟他要了根烟,不过肺地吞云吐雾了一番。我蓦地兴致大起,搂着冬子带头糟践起“真心英雄”这首感动了一代人的好歌,其他几人也随波逐流地跟着唱了起来。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 ”
大伙儿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在楼梯口,我有些伤感地对这几个铁哥们儿说:“哥儿几个都回吧。保重!咱明年见。”
“写信啊。”冬子说。
然然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去多注意点儿。”
“下次带个洋妞儿回来,哈哈...”马仃有个喜好破坏严肃气氛的怀习惯。
“早点回去吧,大姑在家里等着你呢。”晓勇说。
我妈见我酒气冲天地走进客厅,有点生气:“肯定又喝酒了,你这孩子怎么说都没用。你就不怕喝傻了?”
“我明儿就走了,您少啰嗦两句吧。”我一屁股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我们家住在一栋四层高的老楼里,房间格局不是很合理,两室无厅,只好拿外屋当客厅,里屋当卧室。卧室中有两张床,一张我睡,另外一张我妈睡。
我妈开始例行公事地嘱咐我一些事情,例如说回去以后好好学习,跟你爸处好关系,别动不动就闹情绪,自己懂得照顾自己的生活...她越说眼圈越红。我最怕我妈跟我面前抒发悲伤的情绪,起身走进厕所洗脸,留我妈一个人在客厅里擦眼泪。其实我的眼睛里也藏有几颗泪珠,正好顺便洗干净了。我最忌讳在父母面前掉泪,忒肉麻了。
“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我妈有早睡的习惯。
我低声应了一句。
看表刚不到九点。我拿出电话本,琢磨着给谁打电话聊会儿天。金子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内心挣扎了几十秒后,我决定给她打电话。
“喂,您好。”金子的声音。偷偷提一句,她用温柔的腔调说话很动听。
“你好,是金子吧,我是刘峰。”
“我就知道你会给我打电话的。”金子大言不惭。
寒暄了不到一分钟,我们便开始唇枪舌战。战况是我再次落了下风,被那个小娘们儿狂损了一通儿。我一时情急,连着说错了好几个成语。
“您就别跟这儿露怯了,回家好好补补中文,四个字的成语能说错一半,扫盲班您都得进初级的。”金子很善于把握住敌人的弱点,将其往死了蹂躏。
聊了有半个多小时,眼见我的自信心即将分崩离析,金子突然悬崖勒马,说:“我要睡觉了,为了提高我国教育水平,您还是做做贡献赶紧回德国吧。”
“明年见吧。”我连“来日方长”这个成语都不敢用了,生怕说错了再被寒碜。
“挂了啊。”她说挂就挂。
放下电话,我发了半天呆。自持能言善道的我还真有点难以接受被一个姑娘给说趴下了好几回的残酷现实。
[ 本帖最后由 北京的沙尘暴 于 2007-1-8 23:40 编辑 ] 四
大清早,我被我妈从被窝中生揪了出来。我睡眼惺松地坐在饭桌前,让我妈逼着喝下两碗她亲手熬的小米粥,还吃了四个肉包子。
临出门的时候,我妈非往我的背包里塞苹果。我多次解释飞机上吃饭管饱,我妈似乎就是不信。
我妈从机关借来一辆桑塔纳,送我去机场。
望着车窗外的飞速掠过的街道和行人,我心中无比惆怅。我妈为了掩饰难过的心情,故意摆出一幅北京傻大姐的姿态,跟司机嘻嘻哈哈地胡侃。
机场大厅内拥挤得要命,各国人士混杂在一起,排队等待入关。
我的行李严重超重。我妈特地找到一个机场的朋友送我进关。在关口,我妈的眼泪涔涔而下。我也不由得鼻子发酸,低声说:“妈,你回吧。”
我妈抹着眼泪说:“不着急,我等飞机起飞了再走。”
在空中,我俯视着机窗外被灰雾笼罩的北京,心中默默地说:“北京,我走了。” 1999年你17岁,我18岁,呵呵,你继续 五
法兰克福机场被誉为是欧洲最漂亮的现代建筑物之一,远远看去,它的外形极像一只庞大无比的恐龙。这个全欧洲第二大的国际机场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玻璃,顶棚和幕墙都是透明的,使得旅客的视野格外开阔。法兰克福机场内有近二百间商店、酒吧和餐厅,难免会让人有晕头转向的感觉,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才不会被琳琅满目的商品给搞晕,以致迷失方向。
下了飞机,我紧随着大队伍走。要我这个丝毫没有方向感的人靠直觉找到出关口,恐怕比登天还难。
德国边警接过我递过去的护照,低声问了一句:“您生活在德国什么地方?”
我用地道的德语回答:“住在杜塞尔多夫。”
德国边警问:“长住?”
我说:“Jo!(没错!)”
德国边警连我的护照翻都没翻开,就让我出了关。
我爸和小妈提前一个小时就在取行李处等我了。我从关口走出来后,小妈迎上来问寒问暖,还塞给我一瓶可乐。我托运了三个箱子,加在一起有六十公斤。我爸帮我往行李车上搬箱子的时候,问道:“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回来的?”
“我妈在机场有关系。”
“哼!你妈本事大啊。”我爸带着几分轻蔑说。
我很不喜欢我爸的这种说话口气,沉默地推着行李车跟他们走向车库。
在返回杜塞尔多夫的路上,小妈饶有兴趣地询问着国内的各种情况。
“你觉得中国好吗?”小妈问的问题向来天真无邪,与其年龄极不相符。
“我觉得挺不错的,朋友多,玩的东西也多。”我笑着说。
“玩够了,就该收收心了。”我爸握着方向盘说,“你这个学期进入高年级,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看下面这三年了。”
“嗯。”我低声应付。
杜塞尔多夫与法兰克福之间的距离开车约两个小时。我从来到德国的第一天起就生活在杜塞尔多夫。杜塞尔多夫在德语中叫做 Duesseldorf,直译过来就是“杜塞村”。顾名思义,这座城市位于莱茵河畔,一百年前就是个村庄,现在则是德国北莱茵州的首府,有着六十万人口,是德国广告、服装和通讯业的重要城市。这里也是欧洲最大的日本人聚居地,市内有许多日资公司。许多生活在杜塞尔多夫的德国人都说:“Japaner sind keine Auslaender.(日本人不是外国人)”我们一家人开着宝马车出门,经常被友好的德国人用日语“sayonala”问候。遇上此类的情况发生,我总是面带微笑地回道:“八格牙鲁!”还有值得一提的是,杜塞尔多夫是十九世纪德国著名诗人海涅的出生地。我很理解这位诗人当年选择了流亡的生活,这座充满了金钱味道的城市确实没有任何诗意可言。
我爸几年前在市中心附近购置了一栋三层的别墅,住进去以后才觉得后悔。房子跟前有一所小学,每天早上七点半左右孩子们就准时开始喧哗,连买闹钟的钱都省了。我爸在家办公。一层是客厅兼办公室,二层是卧室和书房,三层是阁楼,用来摆放杂物,其外还有个非常大的地下室,内设健身房和桑拿。
到了家,我爸打开行李,看到我带回来的好几捆漫画书,鼻子差点气歪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他训斥道。
趁他上厕所的工夫,我赶紧把漫画书都转移到了我楼上的房间里。 六
我凌晨六点就醒了过来。家中的地板和楼梯都是木制的,走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通过长期偷跑到楼下厨房收看夜间德国电视台播放的色情节目的锻炼,我练就出一身上乘的轻功,上楼下楼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给我妈去了个电话。在电话里我妈先哭了一鼻子,接着又嘱咐了一遍,要我注意身体好好学习等等。
撂下电话,我走进院子,冷空气扑面而来,阴郁的天空中飘着丝丝细雨。这就是德国的天气, 夏天一点没个夏天的样儿,齁冷! 我的一个俄罗斯同学经常跟我抱怨说,德国人的性格跟德国的鬼气候一样令人无法忍受。
明天就开学了, 这个无情的事实使我在内心中感到无比压抑。偶尔我甚至羡慕生活在巴勒斯坦的年轻人,他们不用上学,学会开着装满炸弹的汽车往墙上撞就齐活儿了。
午饭十分丰盛。我爸不会做饭,小妈的手艺比较潮,桌上的饭菜多数是半成品。吃饭期间,我给他们讲述了不少在国内的见闻。小妈瞪着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我爸时不时对我讲的人与事加以个人评论。在我看来,他对中国的认识始终停留在九十年代初期,并对国内人的思维方式已经从根儿上理解不了了,所以不必与其争论,省得闹不痛快。
多年以来,我爸一直渴望我能百分百地融入德国社会。无奈我打骨子里有着浓厚的中国情结。按说我十二岁来的德国,在这里生活了六年,早该成香蕉人了,可我仍然说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酷爱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我爸常把我形容为“天生的中国人”。
小妈是上海人,二十三岁就随父母移民到德国,一待就是十四年,中间只回过两次国。她在很多年前就入了德国籍。除了长相,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早已彻底西化。我经常跟她开玩笑说,你现在回国,不到三天肯定就得被人给卖了。小妈比我爸小整整十岁。九十年代初期,刚刚出国创业不久的父亲在一次留学生聚会上认识了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小妈。据小妈事后叙述,她头一眼看到我爸,就被他不凡的气质给迷住了。为此我一直很纳闷儿,我爸虽说算得上是博学多才,但在模样方面实在有些欠缺,我经常照着镜子庆幸自己的长相八成随我妈。看来小妈是把着重点放在了内在美上。
传闲话是海外中国人最热衷的业余爱好之一。当年我爸和小妈的故事在华人圈里被炒得沸沸扬扬,有N多个版本,一个赛一个邪乎。我爸一怒之下,与这边的许多中国人断绝了来往。小妈本性善良,和我非常投缘。打我被我爸接到德国以后,她待我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为了不让我受委屈,她甚至没要自己的孩子,说有我一个就够了,也相信我以后会像孝顺亲妈一样孝顺她。因此,中国人圈内流传着一个谣言,说我事实上是我爸和小妈在国内的私生子... 我知道后都崩溃了,感叹编闲话的人不去搞文学创作真是浪费了。
两年前,我爸和小妈正式在德国登记结婚,届时我正在国内渡假。我猜想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我心里不舒服。其实他们多虑了,我清楚地明白一个道理:小妈压根儿不是导致我亲生父母离异的根本因素。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就已经分居了,具体原因他们都没告诉过我,我也懒得去打听。现在这样挺好,有俩妈疼我。就是可怜我亲妈了,如今还是单身一人,我又常年不在她身边,有个病有个灾都没人照顾。
第二天要上学,我十点不到就上床睡觉了。梦中我在北京和一票朋友吃喝玩乐,玩到深夜,我忽然心情低落地告诉大伙儿,咱得散了,明儿就开学了。 七
德国的中学分三等:第一等是Gymnasium(高级文理中学);第二等是Realschule(实科中学);第三等是Hauptschule(普通中学)。小学毕业后(德国小学为四年制)就开始进行分流,学生分别按照成绩进入三种类型的中学。成绩最好的学生进入高级文理中学,十三年级参加高中会考(Abitur)的通过者,可直接就读公立大学。成绩略差的学生进入实科中学,毕业后大部分学生进入职业学校。与文理中学和实科中学相比,普通中学被认为是失败者的学校。这些学校的学生从上学开始就背上了“下等生”的包袱,普遍有一种自卑心理。这些学生的家庭背景较为低下,体力工人、社会弱势群体的子弟为多,外国籍学生通常占较大比例。因此普通学校的秩序一般都不是很好,学习质量也很差。德国教育界人士批评说,把学校分为上中下三类,使学生分为三个等级,世界上几乎没有其他国家还存在这种教育体系。它反映出了十九世纪的三等社会分类,更妨碍了教育机会平等,违反了社会公正原则。
据德国教育部门提供的数字,目前德国有近一千万中小学生,其中移民子女占9.5%,达97万。越是高级的学校,外国学生越少。由此可见,德国是一个非常排外的国家。也就是在德国,“Auslaender”(外国人)这个单词本身就含有浓厚的贬义成分。
我爸对我的期望值很高, 不言而喻, 我上的是Gynmasium。学校离我家很远,先得坐公共汽车,然后倒地铁,每天来回路程要花费将近两个小时时间。我所在的中学是所名校,有一百多年的校史,位于莱茵河左面的Oberkassel区中,这个区是全德有名的富人区之一,房价之高令人乍舌,也是日本人的主要居住地点。住在这个区的德国人,哪怕是杂货店的售货员都有着鼻孔儿朝上、趾高气扬的习性。我们学校紧挨着一所日本中学,每天下学等车的时候,都会看到一群群穿着校服的日本学生经过。这些日本学生几乎一句德文也不会说,他们的父母往往被外派到德国一至两年,时候一到便全家迁回日本。听说对于日本人来说,生活在德国的最大好处在于生活费用比较便宜。
Gymnasium的学制为九年, 前六年是“低年级”,相当于中国的初中,后三年是“高年级”,相当于中国的高中。今年我上十一年级,也就是高年级的第一年。在国内我属于班中学习较差的学生,来到德国后,情况也没有太大的好转。Gymnasium中的淘汰率很高,只给学生两次留级的机会,而且在同一个年级不能连续留级两次,不然必须退学,然后转学到实科或者普通中学。因为语言问题,我在七年级留过一次级,之后虽然没再当过退班猴,可每年升班的历程总是惊险加刺激。
在德国中学里,1分代表优,2分代表优减,3分代表良,4分代表及格,5分代表不及格,6分代表极差。我历年成绩单上的平均成绩都没有高于过3.5分。幸亏保密工作让我做得很到家,在德国上了这么多年学,我爸愣是不知道期末还有发成绩单这么一回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开学头一天没什么正经事儿。校方在学校礼堂里举办了一个针对高年级新生的开学典礼。校长在台上随便讲了两句开场白,接着各科老师挨个上台讲话。年级主任压轴儿演讲,他举着麦克风说:“亲爱的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本校的高年级学生了。十一年级可以说是刚进入高年级的一个适应阶段。升入十二年级以后,你们将面对一套全新的学分制度,每一次考试的成绩都会被换算为数字,统计到你们最终的总成绩中。Abitur的成绩占总成绩的三分之一...”
我和死党弗兰克并肩坐在倒数第二排。
“听起来,艰苦的日子开始了。”我跟弗兰克耳语道。
“地狱只是个名词,现实更糟糕。”弗兰克忧郁地应道。他是我在德国最好的朋友。从七年级开始,我们就整天混在一起。刚认识弗兰克那阵儿,他是个有些自闭和自卑的男孩儿,我本着随便找个人练德语的心态和他做了朋友。通过我,弗兰克变得活泼开朗起来。通过他,我的德语突飞猛进。弗兰克的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德国人,德语和法语都是他的母语,为此我别提多羡慕他了。弗兰克在学校有个外号叫做“写作业机器”,我的外号则叫做“抄作业机器”。在各自的领域中,我们都有极高的造诣。很多同学都乐意让我抄他们的作业,原因是我的抄写速度快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并有边抄边替原作者改错字的美德。一般我只愿意抄弗兰克的作业,他的作业是质量的保证。我们自称是“黄金搭档”,却因来往过于密切,被部分同学误会成是一对热恋中的同性恋。为了辟谣,我特意勾搭上一个对班的德国女孩儿,可那段恋情维持了还不到两个星期,分手的原因说来尴尬:我太爱跟弗兰克泡在一块儿了,导致女方严重怀疑我的性趋向。
“...作为高年级学生,你们拥有自己写假条的权利,不再需要家长签名。”年级主任说。
部分落后同学立刻发出欢欣鼓舞的欢呼声,数我嚷嚷的声音最大。
“希望你们不会滥用这个权利。”年级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我心道,才怪!
弗兰克住在学校附近,他的父母白天上班,家中无人。开学头一天放学很早,时间充裕,我就去了弗兰克家和他切磋国际象棋,结果技不如人,连输了四盘。下到最后一盘,眼看兵败如山倒,我恼怒地推翻所有棋子,耍着赖说:“我都快赢了,你咋把棋子给弄乱了呢?这盘算我赢了。”
弗兰克脾气奇好,摆着手说:“冷静,冷静...”
我颓然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说:“人生好无聊啊!我想回中国啊!中国,母亲,我想你啊!”
弗兰克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赶快回去吧,德国还能少一个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