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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的日子很平淡,却最幸福。白天睡到太阳照在屁股上面才起床。桌上已经放着,妈妈买来的各种上海早点,什么小馄
饨,烧卖,蟹壳黄,小笼包,豆浆油条……哦,人间的美味啊。
吃完饭,陪着妈妈去菜场,去超市,碰到熟人,听他们一声惊呼,“啊呀,你女儿从美国
回来啦!你好福气哦!”, 妈妈就骄傲满足的点头说,“是啊,是啊,回来了。” 我
在一旁搂紧了妈妈,让她更加感觉女儿在身边实实在在的幸福。
逛超市,我开始有逆向思维,习惯把所有的价格除以8。(刚出国那会,我习惯把所有东
西的美金标价全部乘以8。据说,这是海龟综合症状之一。)嚯!我才发现上海的物价指
数这么高。妈妈白我一眼,“终于知道柴米油盐贵啦。看来就是要把你赶出国去。” 我
嘿嘿的笑。
白天,我乖乖在家,帮妈妈作家务,甚至连我最最讨厌的剥毛豆的活,我也开开心心的做
。妈妈直说,“出国还是好啊。看你变勤快了。” 我笑,“是是是!” 尔后妈妈又会
轻声说,“还是在父母身边好。缺点多点就多点吧。” 这些话往往弄得我鼻子酸酸的。
晚上,我帮当高中语文老师的爸爸批改考卷,看学生的作文。我们两个一如从前那样,还
是要争论这篇作文是“标新立异”呢?还是“离题太远”。反正到最后,总是爸爸以人民
教师的尊严和父亲至高的权威来“镇压”我。
晚上,父母睡得早。等他们睡下后,就是我和弟弟熙磊的天下。他自然溜出去和他的“野
蛮女友”卿卿我我。我就和南南,北北,东东她们三个,在夜晚的上海四处游荡。我们去
新天地泡酒吧,去香樟花园喝珍珠奶茶,去衡山路上的保兰娜跳舞,去钱柜KTV唱歌,还
哼着老狼的《冬季的校园》在复旦的校园走走……
在上海的这一个星期,我好象是用尽每一分每一秒,要把我从前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把
我从前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仿佛唯有那样,我的记忆才会又鲜活起来,然后我才可以带
着这些记忆安心离去,并且可以在异国他乡的夜晚,拿出来反复温习……
每天晚上回到家,我习惯性地打电话给涂伟。每一次,他都和他的那一帮哥们在一起,牌
局,歌局,饭局……
一次,他在牌局上。
我说,“喂,TWO WAY,很晚了,还在外面野。“
他在哄闹里面扯着嗓子,“过一会儿就完。难得回来嘛,要尽兴。”
我说,“哦,那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回去。还有,不许赌钱啊!”
电话那头有人大声嚷嚷,“媳妇查岗啊!你小子,快点。”
他大笑着答应,“来了,来了。” 对着手机,“宝宝,宝宝,不说了,都等我出牌呢。
今儿还要翻本!” 然后就挂了……
我摇摇头,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那边烟雾缭绕,群情激愤的场面。随他去吧。我捂捂被
子,却是睡不着,这时差怎么还没有倒好,我奇怪。
一次, 他在歌局上。
电话里面,有人在声情并茂唱Don’t break my heart。
我晚上喝了一点点酒,困困的,“TWO WAY,我先睡了。你别太晚了。”
涂伟大声答,“知道,知道,宝宝。就这几首歌,马上完了。哟,接下去是我的《三万英
尺》,要不要我献歌给你?”
我笑,“别了。我怕我邻居说是夜半歌声。”
“啊呀,你们真是不规矩……” 依稀有女孩子娇媚入骨又充满风尘的嗔骂。
“TWO WAY! 这怎么回事!” 我心跳突然加快一拍。
“哦,没事,宝宝。这几个老色鬼,叫了几个小姐。” 涂伟满不在乎,“不过,我可是
很安份的。我坐在离她们八丈开外呢!我向党组织保证!”
说话间,好象是涂伟的背上被人捶了一拳,有人喊,“你丫,说谁老色鬼呢!”
“没哪!跟媳妇儿汇报思想呢!我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涂伟嬉皮笑脸的。
“你那个KTV包房有八丈宽嘛!” 我故作不信,心里却为了涂伟“有家室”的那番表白
,涌上丝丝甜蜜,“哎,看我下个星期来北京怎么逮你。”
“行!等着你呢,宝宝!我乖着呢。啊呀,该我了。宝宝,挂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盲
音……
心里算算,回国这一个星期,我和涂伟说的话,还没有我们在美国一个小时里说的那么多
。我翻出那一叠我们在美国的照片,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去,我几乎生出一种怀疑,这个微
笑着站在我身边的涂伟是否真真实实的存在我的生命里。我开始怀念起,在美国安静简单
到甚至有点无聊的生活来……幸好,下个星期,我就要去北京了。
38
寒假很短。掐头去尾,我们在中国其实只有三个星期。我和涂伟商量好,第一个星期,我在上海,他在北京。第二个星期,我去北京。第三个星期,我回上海。最后几天,他会来
上海,看望我的父母朋友,然后和我一起从上海浦东机场回美国。
当爸爸妈妈得知我在中国的短暂停留期间,居然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不在上海,颇有点舍
不得。可爸爸还是一声不响的帮我买好了去北京的机票。我想,天下的父母就是如此无私
和宽容。
妈妈坚持要送我去机场。在路上,妈妈语重心长的说,“去看看也好。凡事要多用脑子。
你这个孩子,从小就喜欢感情用事。要记住,婚姻非儿戏。”
我用心点点头,“嗯,我会的,妈妈。”
过了半响,妈妈才说,“本来我不想提的。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上次,宇翔的妈妈打
电话来,她告诉我,涂伟在纽约打了宇翔?”
尽管知道我和成宇翔分手后,我的父母和成宇翔的父母依然是朋友,还经常来往,我还是
有点吃惊,妈妈居然知道了这件事情。
“妈妈,你放心啦!涂伟只是一时冲动。他平时不是那个样子的。” 我急切地要为涂伟
辩护。
“我~知~道。年轻小伙子,脾气急一点,也没什么。不要养成习惯就好。” 妈妈拍拍
我,意味深长的说,“凡事慢慢来,日久见人心。我们家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一向清清白
白做人处世。我和你爸爸,什么都不图,只是希望你有一个好归宿。他对你好不好最重要
,其他都是假的空的。”
带着妈妈的叮咛,我飞往了北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沉。
冬天的北京,呵气成冰。
我在首都机场的大厅里面,看到了一个星期没有见的涂伟。他好远看到我,一路跑过来,
一下子把我抱起来,“宝宝,宝宝!” 他胡乱的嚷着,把冰凉的嘴唇印在了我额头上面
。这一刻,我终于觉得,这才是我的涂伟,真实存在的,我的涂伟。
我们手拉手走出候机厅大门。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那里。“上车!外面冷。“ 涂伟一边
打开车门让我上车,一边搬着我的行李箱,”嚯,就一个星期,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准
备驻扎北京啊!” 我笑笑,心想,我可是把我的全部行头都搬来了,要见你父母,怎么
都要装点得“山清水秀,风光无限”啊。
车子驶入北京市区。
打开收音机,正在播放无印良品的《想见你》,
“想见你
没有你城市再炫也没意义
热闹的全都是你幻影
想见你
心太急狂奔拥挤的人群里
多希望下一秒就见到你……”
听到这首歌,我和涂伟对视一眼,默契而笑。红灯的时候,涂伟凑过来,亲吻我,直到转
成绿灯还不肯罢休。后面的司机,骂骂咧咧,跳下来用拳头敲打我们的车窗。涂伟大笑着
发动车子,一只手还紧握着我的手不放。我说,“别啊,危险!这是北京啊!你开的还是
手动车!” 涂伟毫不在乎,“男人的一个重要品质就是要会一只手开车,并且是手动车
!” 呵!这就是我的涂伟,狂妄肆意的他。
涂伟把我领入一间三居室的公寓,“这是我从小学到高中住的房子。后来,房子越分越多
,这里也就不常来了。这次,我陪你住这里好嘛?看,到处都是我的历史,你可以尽情发
掘!”
我环顾四周,房间整洁干净,显然涂伟刚刚来打扫过,“好啊,本来觉得和你父母住一起
,我也挺不自在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这丫头的心思?” 涂伟捏捏我的鼻子,而后拥抱我,越抱越紧,直
到把我融化……
激情过后,他四仰八叉的躺在凌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哎,我有一种挺不真实的感觉
。这个屋子里,我度过小学,初中,高中。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从美国带回一个上海女
孩儿,和我一起躺在这张床上!” 我把头轻轻枕在涂伟的胸口,倾听他的心跳。我看到
周围墙上有他少年时代贴的海报,书架上有他曾经看过的书籍,甚至一件他早已经不穿的
外套还挂在门背后。我在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里,却是极为真实的走入了涂伟的历史中
……很温暖。
晚上,在太子饭店,我终于看到了涂伟的朋友们。一大桌子人,闹哄哄的,还没有上菜,
倒是已经有不少空酒瓶。看我们手拉手进去,大家纷纷站起来,打招呼。我留心到,涂伟
介绍他们给我认识的时候,有的是称朋友,有的是称兄弟,也许他是不经意,我却暗暗的
认真记下了他所谓兄弟的名字。我猜想,这可能是他最重要的朋友吧。
涂伟口中的兄弟有三个人。
杨帆,中等个子,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秀气得倒有几分像女孩子。当然那是他没有说
话之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一些酒,正把西装外套和领带往椅背上扔完,一手
抄起一瓶啤酒,大着嗓门嚷,“靠!你小样儿,喝点酒还磨磨几几!” 涂伟一本正经地
向我介绍,“这是杨帆,你的同行,中国审计署的部门经理。” 我目瞪口呆。涂伟就得
意的笑,“呵,我兄弟,也是才华横溢的主儿!” 杨帆看到我,把一瓶啤酒塞进我手里
,“喝!喝高了,让司机开车送我们上八达岭吹风凉快去。” 他一仰脖子就是半瓶。
李书,是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很随意的穿一件灰色的毛衣。他的话很少,却一开口必是
要以“你个小婊子养的”开场,以“你婊”结尾。涂伟说,李书是在武汉长大的,那里
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甚至连妈妈骂儿子,也必以“小婊子养的“作为句首。我从没有过
武汉的朋友,于是瞠目。这个不起眼不吱声的李书,现在自己开一家公司,卖各种可以卖
或者不可以卖的东西,据说很是发财。他话不多,口气却极大,“你个小婊子养的,有
老爷子铺垫着,有兄弟捧着场,老子什么不敢倒腾?你婊!”
吴恺,瘦瘦小小的,有一股子狠劲的模样。电影里面什么外冷内热什么报仇雪恨的角色,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他看到我们,站起来和涂伟拥抱,然后使劲拉了一下手,又一言不
发的坐下。
涂伟问,“这次回来几天了,才看到你。最近忙?一切挺好?”
吴恺取出一支烟扔给涂伟。涂伟笑笑,指指我,摆摆手。
“靠!老虎吃素了啦!装精!” 吴恺自己点上烟,随手把手里的打火机扔给涂伟,“这
个打火机不错,名牌儿,你喜欢,拿去!”
“你自个儿留着用!” 涂伟拿起来看一眼,又扔回给吴恺。
“跟我客气个屁!当年如果不是你帮我挡那档子事,老子现在能那么逍遥?”
“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老提那件事,干嘛!吃饱了撑的。” 涂伟打他一拳。
“哎……你个小子。现在倒是人五人六的。眼光不错,搞个精致的瓷娃娃回来,小心别砸
了。” 吴恺瞟我一眼。我忙微笑。
“哈哈……被我砸了,也比被人骗了好。” 涂伟大笑着搂住我。
从他们的对话里面,我隐约猜出,估计当年涂伟就是为吴恺顶的罪。事后,我向涂伟求证
。涂伟却失口否认,“没这回事儿!当时想哄你开心呢。车子根本是我偷的。不关别人的
事情。” 他让我猜,吴恺现在是干什么的。我说不知道,想着至少不会是中国审计署
吧。结果,涂伟告诉我,吴恺现在干公安,今年还评了个什么优秀。我几乎连隐形眼镜都
要当场掉出来了。
涂伟的朋友们直率、义气,也带着和他一样的狂妄放肆,和那么一点点粗鲁。只是,我没
有想到,和涂伟朋友们吃的第一顿饭,让我充满了挫败感……
39
我想,我一直是很喜欢自己的,一直也觉得自己是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可是,和涂伟的朋友们在一起,我突然开始深深怀疑起这一点来。
他们好象是一栋建筑结构完整优良的房子,多一根房梁,多一节楼梯,都会破坏原来的平
衡和完美。而此时,我正拿着一根钉子一把榔头,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往墙上挂一副
多余的油画,其结果一定是画蛇添足,无功而返。
他们说,最讨厌成绩优秀假模假式爱念书的好学生。很惭愧,我就是那个好学生。
他们说,最讨厌整天叽叽歪歪写个诗念个歌赏个画什么的小资。很不幸,我就是那种小资
。
他们说,最讨厌黏黏糊糊腻腻歪歪喜欢两个人成天抱作一团的女孩。很糟糕,我就是天性
黏人。
我企图找个话题和杨帆聊聊审计,这好象是我们唯一共通的地方,他手一伸,又塞过来一
瓶啤酒,“这种屁事,有什么好说的。喝酒!” 我无话。
他们交流着装潢房子和购买车子,这些话题,我都不懂。我的朋友们还是租房阶级和地铁
阶级。
他们谈着今天又看到谁谁谁出来遛弯儿呢。我刚想说,他原来是上海出来的,另一个人马
上批评,“最讨厌这些上海帮了。” 我哑然。
整一顿饭,我只是微笑,点头,点头,微笑……我曾经骄傲的品质,他们都觉得可笑可厌
,我曾经熟悉的话题,他们都觉得不值一提。
冬天的北京,真冷。寒气从窗户的缝隙里面,一点一点渗进来,我就坐在这渐渐冰凉的空
气里面,安安静静。眼前的涂伟慢慢变得遥远而陌生,他只是这栋建筑物里面天衣无缝的
一个结构。
夜深人散……我坐在车里,很久不出声。
涂伟终于开口,“你一个晚上都很安静?不开心?”
“没有,没有。只是听听你们说话,很有意思。” 我慌忙掩饰,不想让他为难。
“没有不开心就好。” 涂伟拍拍我的手,“我的朋友和你的很不同。你既然来到了我的
世界,就努力为我适应一下,好嘛?“
我点头,再点头。我想,我很爱他。
北京的日子,一半白天一半黑夜。我在北京的日子,一半欢喜一半无奈。
白天,涂伟的朋友们各自奔忙。我们就两个人去爬香山,爬长城,逛故宫和王府井大街。
冬天的长城,只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涂伟兴致一起,背着我在长城上作负重跑步练习,并
说,“就冲着我背你上长城,你也得嫁给我!“ 这些时候,我觉得北京就是纽约,就是
那个北方小城,所有的甜蜜和美好都安然无恙。我真希望,如那首歌里面唱的“北京的太
阳永不落“, 可是北京的冬天,夜晚总是来得太快。
晚上,涂伟总是会和朋友们厮混在一起。于是,我就在这栋建筑物里面,一寸一寸寻找可
以落脚的地方。我开始注意分清平舌音和翘舌音,前鼻音和后鼻音,并刻意卷起舌头在说
话的结尾带个“儿”,仿佛这样子自己就成了北京的一部分,成了涂伟他们的一部分。他
们喝酒聊天的时候,我故意豪爽,拍着桌子,大声说话大口喝酒,因为喝得太猛每次都呛
得自己面红耳赤的。他们打牌的时候,我温柔的坐在涂伟身边,看那些我看不懂的牌局或
麻将,不时的给每个人倒茶水倒烟灰缸。深夜,我努力打起精神,恨不得找一根火柴棍支
起要黏起来的眼皮。我扔开我的手表,背对着墙上的钟,怕万一不经意看了,让涂伟的朋
友们以为我暗示他们走人。去厕所的时候,我往脸上泼冷水,让自己清醒,并且对着镜子
重新练习已经僵硬的笑容。
涂伟说,“宝宝,你真好。我真的好喜欢你。”
涂伟的朋友们说,“不错,懂事的女孩儿。”
我对自己说,“这是我吗?这是真实的我吗?”
为了进入涂伟的建筑,我把自己刻意变成一个适合贴切他的结构,却是辛苦的时时有哭的
冲动。我开始看着日历,计算着回美国的日子,思念在美国就我们两个人的澄澈的世界。
整个星期,涂伟的父母因临时有一个重要会议去了武汉,不在北京。涂伟说,真不巧没有
见到他们。我却暗自庆幸,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居然对他的父母有一点点恐慌。
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下起了绵绵的冬雪。我们又去了一次香山。雪中的香山,有一种特别
的韵味。回来的时候,涂伟说,“去我家停一下,我支点银子。这个星期,玩疯了。”
来到这个自成一体雅致的四合院,跨入装潢考究精致的客厅,我第一次看到了涂伟的父母
!
“爸,妈,你们怎么提早回来了。” 涂伟蹬掉脚上沾满雪和泥的鞋子。
“你不是说有朋友要从上海来玩?我们特地早点回来招待一下你的贵客嘛。” 涂伟的妈
妈斯斯文文,她身上随便一件家居衣服,也能穿出大家闺秀的体面,“我们正想打电话给
你,让你回家吃晚饭呢!”
“哦,是吗!爸,妈,这是郑熙宝,我女朋友。” 涂伟大大方方把我推到他们面前。
这一天,是我在北京最邋遢的一天。因为爬山,我套一件绒衫穿一条牛仔裤,还因为冷,
外面胡乱裹着涂伟的军大衣。我脚上的运动鞋全是泥巴,正要死不活的在客厅地板上画野
兽派图案。我那些精致的套裙毛衣,一定在我的行李箱里为了没有登上场面而哭泣吧。
“来,来,小郑,去客厅坐坐。” 涂伟的妈妈客客气气的,但是她的热情好象并没有真
实的温度。“你们先聊聊。我今天亲自下厨。” 她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宝宝,你先坐一下。我去洗个澡,刚才爬山,搞的一身汗。” 涂伟也扔下我不管。
我亦步亦趋的走到客厅中央,在那套“北欧风情”的布艺沙发上找个角落坐下。我小心翼
翼的生怕牛仔裤弄脏了优雅的米色。
自始至终,涂伟的爸爸除了我们进门时,点个头之外,没有说过一句话。涂伟的爸爸是那
一种放在王府井大街上,一里地外就可以嗅到官味,放在天安门的城楼上不会太突兀的人
。他戴着老花眼镜,正低头在看白话文的《官场现形记》。我正襟危坐。他却根本没有和
我说话的意思,自管自继续看书。我想随手找一本书看,沙发周围却连一张报纸也没有。
我想佯装看电视,电视却没有开。我试图和他聊聊涂伟在美国的趣事,他只是“嗯”或者
“哦”的敷衍一下,仿佛没有什么比看书更加重要的事情。我尴尬的坐在那里,看墙上的
钟一秒一秒往前挪。
和涂伟交往以来,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关于他爸爸的具体头衔,因为我觉得这根本不重要。
作为现代的知识女性,我即不想攀高枝,也最鄙视台湾电视剧里面“门当户对“的哭哭啼
啼。而此时,我坐在那里,一种无形的压力,妈妈的那一句,”我们普普通通的人家……
”,突然撞击在胸口,并且在我脑海盘旋不去。
围在一起吃饭。涂伟的父亲,边吃边看电视里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仍然不怎么说
话。涂伟的母亲温柔而专注地听涂伟不着边际的谈天说地,时不时回过头来,对我客客气
气的说,“你吃,别客气。” 她没有对我提出任何问题,仿佛我是谁,是怎么样一个人
,和她儿子在过去现在将来有怎样的纠缠,她全然无所谓。这才是真正的气质和优雅吧,
我猜想。
我想起,第一次去成宇翔家里。他的母亲正围着油腻腻的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转寰她中
年发胖的身躯。如典型的上海姆妈们,她热情的招呼我坐,急切而小心地打听我的年龄爱
好和父母家庭。当时,我觉得颇不以为然。现在,我却格外想念起那些小市民的热乎乎真
切切起来。
出神间,涂伟的父亲突然问,“小郑,你毕业以后什么打算呐?”
“哦,我已经拿到了安达信的OFFER,哦,我是说录取信。安达信是美国的五大会计师事
务所之一。毕业我会到纽约工作。” 我忙认真作答,希望可以体现出一点点聪明能干优
秀来。
“哦,其实回北京,也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涂伟的父亲若有所思。
“嗯,是,也是。” 我言不由衷,顺着涂伟的父亲。
我不喜欢北京。它让我在生命中第一次变成了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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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在静默里面凝固成一团黏糊糊的液体。这一顿饭,终于在这团黏稠里面缓慢的结束。临出门的时候,涂伟的父亲唤住他,“伟伟,你等一下,有点事情说。”
我看了看涂伟,又看了看他的父亲,后者的脸上立着“闲人莫入“的牌子。于是,我很知
趣的微笑向他们道别,轻声说,“涂伟,我到外面去等你。”
转身出门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会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涂伟的父母,这
会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这道门里面跨出去,在这个下着小雪的北京的夜晚。
过了很久,涂伟出来,发动了车子。
他闷声闷气的说,“走,咱们回去。杨帆,李书,吴恺他们今晚要来和你道别呢!”
“我想和你一个人呆一会,可以吗?明天一早,我就回上海了。” 我开始烦躁起那些人
来人往。
“别任性!我兄弟特地赶过来的,别不给人面子啊!” 涂伟有点点不耐烦。
我注视着涂伟的侧面,看他皱着的眉头和抿着的嘴唇,突然问,“涂伟,你很不开心吗?
是不是你爸爸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他不喜欢我?”
“没有!没有!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他断然否认。
“肯定有!你从来不会连着说两个‘没有’!你爸爸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他们到底为什么
不喜欢我?”
“你那么敏感干嘛!你能不能不去数,我说了一个‘没有’还是两个‘没有’?你累不累
啊!”
“是啊,你也知道我累。那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告诉我,你爸爸对你说了什么,他一定是不
喜欢我。” 我变得十分固执。
“我、再、告、诉、你、一、次, 我爸爸对我说的事情,和你无、关!” 涂伟一字一
顿的说。我知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但是,我被一种奋不顾身的情绪控制,“你不要骗我了。否则,你爸爸妈妈为什么对我爱
理不理的!”
“他们就是那个脾气。官场之上,言多必失。他们喜欢用眼睛看不喜欢用嘴巴说。” 涂
伟耐住性子,试图给我解释,“宝宝,这是我的世界。你能不能适应一下。”
他最后一句话,让我辛苦维持的“善解人意” 如同雪崩一般,轰然倒塌。胸口一个星期
以来所有的郁闷冲泄而出,“适应!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两个字。我讨厌这两个字!在你
的世界里面,我要累死了!”
“宝宝!你嚷什么!不许任性!你懂事一点儿好吗?” 涂伟喝斥我。
“我偏不!我不要什么善解人意了。你不是喜欢REAL吗?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REAL!”
我有点崩溃的歇斯底里,“我再也不要去见你那些朋友,我喜欢一个人呆着,你让我下车
!”
涂伟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的把车子猛然停在路边,“老子最讨厌女人这么胡闹。” 他
盯着我,冷冰冰的语调,“你要下车,随便!”
我下车,摔上车门,对着涂伟骂,“混蛋!王八蛋!” 他理都不理我,绝尘而去。
北京的冬天,下着雪,慢慢的小雪变成大雪。我站在路边,放声大哭,哭得五脏六腑都要
变成泪水,迸流出来。我无助的望着涂伟离去的方向,心里希冀着爱情剧里面的一幕终于
会上演:男主角飞奔着折回来,心疼把女主角抱进怀里,为她抹去眼泪,然后他们在无人
的街头拥吻,一切不愉快都灰飞烟灭。可是,我的男主角在哪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站在原地,然后变成蹲在路边,最后变成坐在雪地里面。对面的男
孩拿着玫瑰花,他等待的女孩来了,扑入他的怀里,他们相拥走了。旁边卖茶叶蛋的老奶
奶,看看下雪的天空,收摊推着车走了。前面的商店熄灯了,铁门拉上了,只有橱窗里面
的光头模特,摆着同样的姿势,和我一样留在了那里。
我开始慢慢的慢慢的沦陷在绝望里。我明白,这也是涂伟。他曾经说,他的世界是一个又
一个圈圈。有些人在外面的圈圈,有些人在里面的圈圈。外面的圈圈绝对不可以也不能够
影响里面的圈圈,而他自己站在圆心。那些我曾经懵懵懂懂的涂伟“理论”,如今在这冰
冷的雪地里醍醐灌顶。是的,他是圆心,我是圈圈。圆心生气了,圈圈只能伤心。
我伸手拦了一部出租车。司机问,“姑娘,去哪?” 我告诉他,我真的不清楚,我和朋
友走散了,他家的具体地址我从没有用心记过,我对北京很陌生,我只记得大概在什么地
方,只记得那房子大概长什么样子,麻烦您帮忙找一找。司机奇怪的看我,“姑娘你没事
儿吧!” 我摇摇头,把眼泪摇了下来。司机叹一口气,“哎,闹失恋吧?行,我给你找
找,你自己注意看着。”
出租车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无望得穿梭……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面,冰凉冰凉的。可笑的
我,因着涂伟的存在,一直以为雪花是温暖的。
终于,看到一栋楼下,停着一部黑色的奥迪。站在楼下的涂伟,全身是雪花,嘴唇冻得发
紫。
他沉沉的问,“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我面无表情,“我白痴,不记得你家的地址。”
“为什么不打手机!” 分不清他的语调是生气还是心疼。
“帮我付出租车费,我没有带那么多钱。” 说完这句,我心力交瘁……
离开北京的那天,依然下着大雪。
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的北京,用一件大衣捂着脸,哭泣……
“ 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
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
呼吸提醒我活著的证明
飞机正在抵抗地球我正在抵抗你 ……”
回到上海。南南,北北和东东她们追问我的北京之行,我居然连复述的勇气都没有,只是
淡淡的说,“他不是大路,也不是小道。他就是Two Way。一条去幸福的巅峰,一条去忧
伤的谷底。” 她们彼此看看,不再追问。想起北北夜归上海和东东搬回宿舍的时候,也
都是一副往事不愿再提的困顿,我使然了解她们当年的心情。
夜晚,我放弃了打电话给涂伟的习惯。倒是他开始时时打电话来,问我上海的天气当天的
饮食以及枕边念的诗集。骄傲的他从没有对那晚的事情说过一句抱歉的话,但是敏感如我
,却还是能触摸到他的后悔。
本来说好,涂伟会提前几天来上海见我的父母和朋友。后来他打电话来说,实在无法拒绝
父母和朋友的百般挽留,只能最后一天来上海。我仍然温柔的说,“没有关系,难得回国
,应该的。” 挂上电话,我痛恨自己的言不由衷。妈妈显然并不开心涂伟的临时改期,
但是和我一样天生不会强人所难的她,也只是说,“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南南她们却不放过我,坚决要请涂伟在“上海人家”吃一顿饭,检验这个把西西骗去的幸
运的家伙。这最后的晚餐,气氛也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愉快。涂伟时不时出去接听朋友
从北京打来的告别电话。他不接电话的时候,很少吃菜,也很少说话。这时候,我突然觉
得他们父子两个是如此相像。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的话题他不感兴趣。他坦白的说,他不喜欢南南的矫情,东东的小资,北北的造作。
我愤怒的为我的朋友们辩解。涂伟只是淡淡的说,你也不喜欢我的朋友,你也选择沉默。
我顿时无言以对。
浦东机场,离别的人群。沉甸甸的行李箱,载满了祝福和眼泪。
南南,北北和东东特地请假来机场去送我。她们递给我一个有着流苏的蓝色背包。南南有
一个同样的背包,我说好看,她们就跑去买了同样的一个送给我。我打开背包,里面居然
是,围巾,帽子,发夹,小首饰……我们一起逛街时候,凡是我说过好看或者喜欢的东西
,她们都在事后悄悄买下收藏在那个背包里。东东吸着鼻子说,“这个波希米亚风格的头
巾,我那次戴着,你说漂亮。我想给你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结果买不到了,只能把我用
过的送给你,你不要介意啊……”
“不会,不会!我会想你们的。” 我哭着和她们抱成一团。
“我们也是……” 她们也哭。
妈妈也哭。爸爸和弟弟在一边,默不出声。
出关,登机。
我离开了我的上海……双手捧满祝福,心里却是空空的。涂伟轻轻把哭泣的我拥入怀里,
“我们回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是在承诺什么吗?
41
我的Two Way:从来不知道对你的感情会从最初的抵触,到接受,到亲密,到习惯,到留恋,到难以割舍
,到现在不得不割舍。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那首《三万英尺》。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唱这首歌给我听。
那一次,我们在那座小小的山坡上,你带我看星星,用你的衣服为我抵挡迎面而来的寒风
时,就是轻轻哼这首歌。现在仿佛一切正在慢慢应验。
曾经,当我为我们的不同而困惑,你总是说,为什么要想?有什么可以想的。然而,我们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可以任意而为的。
那一天,我坐在你家沙发上,觉得象一条沙滩上的鱼。你父亲那洞察一切的冷淡,将我灼
伤。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那样不开心,其实我也有些明瞭,虽然你一直说你的不开心与
我无关。
我无法预测我们将要面对怎么样的迷途,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条辛苦的路。有的时候,
我问自己:真的准备好了吗?真的要去接受迎面而来的一切风雨吗?我得不到自己的回答
。
我一直怀疑,黄河的浪涛是否可以容纳江南的雨。我们如此不同,性格、为人处世的态度
,以及对待很多事情的看法。我总是喜欢写诗给你看,却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总是
喜欢细细告诉你我那些无形的欢喜和忧伤,我却知道你真的是不喜欢的。有的时候,你也
会很主观的排斥我的世界。你会批评我的朋友,我的看法。因为你会说你觉得真的不对,
或者真的很可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没有勇气去想将来。我们都是固执骄傲又敏感的人
。我在你面前放弃了我的固执和骄傲,但这只是感情作祟。我又如何让我自己坚信,现在
的激情和浪漫可以维系一生的宽容和谅解。
也许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当我决定放手一切。我觉得真的很累。
就如,你以前说的,这个世界没有人是会因为没有另外一个人而活不下去的。
爱自己,好好善待自己。你常常对我这么说。所以,你也一定会好好爱自己,照顾自己,
善待自己的。
你的宝宝
2002年冬天
于下雪的城市
写完这封EMAIL,我虚脱一般。床头的闹钟,刚刚好响起。
我把鼠标移向“SEND”,却忽然迟疑。“真的要放弃他吗?真的可以放弃他吗?” 我问
自己。书桌上面,涂伟的爱情仙人掌,依然茂盛…… 五分钟后,我把鼠标移到“SAVE
TO DRAFT”,关机。
开学了。我们又回到那种忙碌而简单的生活中,涂伟又成为我们最初相爱时候的那个涂伟
。
但是,我们的感情,却象是一部高速运行的车子,突然之间一颗小石子,撞击到车窗上面
,撞出一个小小的洞,小心翼翼的修补之后,还是可以看出破损过的痕迹。
每一天,我都在犹豫要不要把我DRAFT里面的那封EMAIL发送出去。每一天,我都在担心自
己SEND以后,是否会后悔。我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契机,一个理由,一个事件,可以让自己
轻轻松松将“分手”说出口。可是,说这两个字,却是如此艰难。
一天下课后,窗外仍然是没完没了的大雪。
我坐在商学院的计算机房里面,等待涂伟下课,一起回家。我把那封EMAIL从DRAFT信箱里
面,翻出来,第一千次的阅读,第一千零一次的陷入沉思……
“宝宝,宝宝,提前下课了。我们回去吃火锅去!” 涂伟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嚷嚷着
走进计算机房,向全体学生宣布我们晚上的菜谱。
我心急慌忙的关闭那封EMAIL。电脑弹出一个对话框,我看都没有看,就按下了“YES”。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电脑问我的是,“Do you want to send this email?”,而我选
择了“Yes!”
我死死的盯着电脑,恨不得把那封EMAIL从里面掏出来,咽下去。“怎么了?宝宝。你和
电脑有仇啊?” 涂伟推推大脑暂时休克的我。“哦,没有,想事儿呢。” 我沮丧的关
机。也许,这是天意,我宿命的想。
回去的路上,涂伟兴致勃勃的讨论晚上涮锅里面的材料。我却是心不在焉,只想着涂伟看
到那封EMAIL以后,会有什么反应。生气?伤心?无所谓?
车子停在涂伟公寓楼下。
“宝宝,我上楼去拿一张我刚买的CD,我们可以吃火锅时候听。” 涂伟熄了火,拔出那
一大串丁丁铛铛的钥匙,他喜欢把所有的钥匙都放在一起。
他冒着大雪,跑去开门。开了门,他用书包抵着门,又跑回车里,重新打着了车子。音乐
再次弥漫在车里。
“干什么?又不去拿了?” 我奇怪他的举动。
“没有!我不想我的宝宝,坐在没有暖气的车子里面,又没有音乐听。” 他笑笑,又冒
着大雪跑去出。
顿时,我鼻子一酸,掉下泪来。我真的要放弃他吗?我真的要放弃他了吗?……
当岁月的书,翻过一页又一页。涂伟和我之间发生过的很多事情,无论快乐或者忧伤,都
开始慢慢泛黄,慢慢变得模糊。只有,这一个雪夜,他这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清晰的留在
我记忆里面。我想,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确定自己可以用一生一世来爱他,爱到忘记时
间和空间,如同一片忘记融化的雪……凝固在四季轮回里。
第二天早上,我惴惴不安的去上课,想着涂伟可能已经看了我的EMAIL。我深呼吸,准备
迎接暴风雪。
可是,涂伟却不见了人影!
那以后三天,我都没有在学校见到他。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失踪。我们这学期修
的课程基本不同,平时在学校见不到他,也是很正常的。至于,他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
一封EMAIL给我,我也不觉得意外。我叹息,也许,这是涂伟的风格吧。分手的时候,就
是这么不声不响的,转身就走。当初,他对青青不也是一样。我倒宁愿,他对我吼,对我
跳脚,好过这一场平静的窒息。
这个想法持续到我在计算机房碰到涂伟同一个TEAM的台湾男生JACK。
那天,我正在赶一个马上要DUE的作业。
JACK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嗨,熙宝,你知道不知道,涂伟去了哪里?”
“不知道啊。” 我一脸迷茫。
“他几次都没有在我们TEAM DISCUSSION的时候SHOW UP了。” JACK 很生气的样子,“
再这样子,我们的GROUP PAPER上,就不写他的名字了。他这门课要被当掉了。”
“他可能有些什么急事要处理吧。” 我忙向JACK解释,“这样子,他的那部分,你EMAI
L给我,我来帮他做。千万帮忙了,别让教授把他当掉。”
JACK看看我,摇摇头,“算了,算了。下次让他多做一点了。”
“谢谢,谢谢。” 我千恩万谢的。
“不会啊。” JACK走了。
我拿出手机,打涂伟家里电话,同时想象力丰富,是不是男主角失恋成病?
家里没有人接听,只有涂伟的留言操着北京腔,“This is Two Way. Please leave your
message. ”。
我又打涂伟的手机。手机关闭,直接进了留言箱。
我开始有点点慌神了,因为涂伟的手机,一般是24小时开机的。我扔下做了一半的作业,
拿起外套,跑出教室。
涂伟的车没有停在楼下。雪地平整光洁,象一条白色织锦。看来,涂伟至少有一整天没有
回家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恍恍惚惚的上课,恍恍惚惚的回家。整个晚上,我不停不停的拨打涂伟的家里电话和手
机,听了至少几百遍他的留言。我守在电脑旁边,不停按刷新键,希望有一封涂伟的EMAI
L。
最后,我拿起电话,打给当心理医师的东东。我觉得,我已经是病态了。
“东东!涂伟不见了。” 我哭丧着脸,“他会不会殉情啊。”
“啊?不可能!你殉情,我还觉得可信度高一些。” 东东劝解我,“你冷静一点。按涂
伟的性格,根本不会的。更何况,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说而已。”
……
东东的专业分析,并没有让我心安一点点。我仍然守着电话,望着电脑,还病态的对楼下
每一部开过的车子,反应激烈的跑下楼去。
涂伟依旧无踪无影……
42
涂伟不见踪影几乎有一个星期。我开始关心新闻、天气和雪情,一旦有车祸的报道,我就心惊肉跳,尽管,我还是不相信,言情小说里面惯用的套路,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我忍
住不愿去报警,唯心的认为,这会是一种不吉祥的征兆。我告诉自己,再多等一天,再多
等一天,他就会出现。
转眼,情人节就在眼前,电视里网络上,充满煽情的广告。
情人节的前一天,我搭乘BUS,去附近的SHOPPING MALL里面,给涂伟买情人节的礼物。我
想,当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给他的礼物,一定会开心。
我去了那家名叫Build-A-Bear的玩具店,为涂伟亲手做一只小熊。我挑中的小熊,有着和
我一样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还有着和涂伟一样黑黑的皮肤阳光的表情。我边做边微笑的
想,我们的孩子大概也会长得这样子吧。
最后一道工序是,给小熊的胸膛里面,放“心”。我在盒子里面,翻看那许多的“心”。
我拿起一颗写着“LOVE”的心,又拿起另一颗写着“FOREVER”的,准备往小熊里面放。
蓦然,我又停下,我还可以对他说“永远的爱”吗?我已经把“分手”说出了口,而他也
许也已经默默认可。我黯然…… 最后,我选择了两颗心,一颗写着“TURE”,另一颗写
着“HUG”,轻轻放进了小熊的怀里。是的,我此时最为渴望的是他给我一个真实的拥抱
,让我能够实实在在感觉他的体温,其他的,都不再重要。我给小熊起了一个名字,兔白
菜,填进了他的“出生证明”,在爸爸姓名那一栏,我填上了TWO WAY。
晚上,我抱着兔白菜,坐在床头看书。夜深了,墙上的指针,慢慢转过12点钟。呵,情人
节来了。一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楼下,很轻的一声汽车喇叭声。涂伟!我惊跳起来,抱着兔白菜,跑下楼去。
那一部绿色的FREE LANDER静静停在那里,涂伟正站在车旁,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宝
宝,我回来了!”
“你这个傻瓜,混蛋,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哭着扑入涂伟的怀里,并且使劲的咬他的
胳膊,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发泄我这连日来的担忧。
“哎哟,宝宝,你咬仇人啊!” 涂伟一把把我抱起来,抗上楼去,“不穿外套,会感冒
的。”
进屋,我指着他,“你说,你去哪里了!” 说着,眼泪象外面的大雪一样纷纷落下。
“我去加拿大了。” 涂伟放下背上的旅行包,“我去加拿大LANDING。”
我一脸不解的望着他。
涂伟蹲在我面前,捧起我流泪的脸,专注的看着我,“宝宝,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我知
道,我们的世界很不同。在这里,我们相对是单纯的,我们只是我们。但是,回到北京或
者上海,我们就不只是我们了。”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你想知道,那天我爸爸出门前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点点头。
“他说,他觉得我们是不同的人。如果我们在一起,会有很漫长很辛苦的磨合过程。最关
键的是,你在美国会比较顺利,而我要回国才有发展。你也知道,在国内我可以事半功倍
。从一开始,我爸爸就希望我毕业后马上回国。但是,你的出现,显然是他的一个意外。
” 涂伟向我揭开谜底。
我不由一阵寒意,涂伟的父亲,果然是阅人无数,洞察世事。
“我本来也打算,问你要不要毕业后,和我一起回北京。但是,这次回国,我清清楚楚的
知道,这不太可能。你不喜欢我的北京,我也不喜欢你的上海。到最后,只有两败俱伤这
一个结局。但是,我真的不想……” 涂伟将他冰凉的额头抵在我温暖的额上,“我真的
不想和你分开,真的不想。从这个学期第一天,我就开始找在纽约的工作。我才发现,这
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于是,我必需要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很多
哥儿们都办了加拿大移民,我也凑热闹办了一个。原来觉得不会用到的。现在,倒是用上
了。我这几天,去多伦多LANDING,办好了一切的手续。实在,找工作找不到,我就去多
伦多。反正,我是死守在这个北美大陆,陪着你。”
“那你爸爸那边怎么办?他不是会很生气?” 我有点担心。
“呵呵,傻宝宝,你担心什么!” 涂伟捏一下我的鼻子,“他是我爸爸,生气一阵子,
也就过去了。我告诉他,有些事情,我自己不亲自试过,是不会甘心的。爸爸知道我和他
一样倔脾气。”
“涂伟……” 我哽咽的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你真好……”
“哭什么啊!傻丫头。别弄得美国好象西伯利亚一样。” 他笑我,“看你前一阵子,搞
的世界末日一样,跟个三流爱情连续剧里的女主角似的。生活其实简单的很。就看你有没
有好好过日子的心。去他妈的,门当户对,他妈的,性格不合。那些都是狗屁写小说的人
,编出来赚人眼泪的。老子偏偏不信他的邪!”
“是、是、是!我们涂伟是个不信鬼神的革命家呢!” 我破涕为笑,转而又小声问,“
你看了我的EMAIL没? 我是不小心发的。”
“没有~~我一看你那个酸溜溜的标题《黄河的浪涛和江南的雨》,就知道你这丫头要说
什么了。我看都没看,直接DELETE掉了。”
“你!你这个坏蛋,不尊重我的劳动,我可是写了一个晚上的!” 我嘟起嘴,心里窃喜
,却仍然不肯轻易放过他,“那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我?害我担心。”
“担心你个头啊!我,涂伟是什么人?会自杀?笑话!会出车祸?我可是北京的司机!”
涂伟要死不活的还在“诅咒”自己,我忙按住他的嘴。
“呵呵,傻瓜,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你不就是喜欢这些道道儿?”
“谢谢您咧!大爷!我可是承受不起。我没惊喜成,倒已经吓死了。” 我一撇嘴,学涂
伟的京腔。然后,故作神秘,“你知道,我要送你什么情人节礼物吗?”
“什么?快说!” 涂伟挠我的痒痒,“不然,满清十大酷刑,伺候!”
“我说了,我说了,我要送你一个儿子。” 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啊!!!! 你怀孕了!” 涂伟瞪大了眼睛。
“不是~~是这个,他的名字是兔白菜。” 我笑着把小熊塞进涂伟的怀里,“喏,还有
出生证明。看你的名字在上头呢!”
“哦~这个啊!害我白白欢喜一场。” 涂伟无比“失望”的样子,“算了,这次就这个
充数了,下个情人节,你要给我一个真的兔白菜。啧啧,这啥名字啊。你还吹嘘你是文学
女青年呢!给儿子就起这么个名字。”
“啊呀,不是说,赖名好养活吗?笨!” 我笑翻。
“好吧,就让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个冰天雪地,兔子不拉屎的北美大陆横行吧!” 涂
伟抱着我,我抱着兔白菜,就象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直到天长地久……是的,那一刻,
我相信,永远。哪怕无数的人说,没有永远。
最后一个学期,转眼逝去。我记得,我们唯一作的两件事情就是,我帮涂伟找工作,涂伟
教我学开车。
911以后,美国经济跌入谷底,一直持续到2002年夏天,我们唱起骊歌。
毕业典礼的气氛很沉重,不仅仅因为离别,更是因为商学院有三分之二的学生都没有找到
工作,其中当然也包括涂伟。
离开菁菁校园,搬去纽约的前一晚,我靠在床上,给涂伟念散文。我习惯在睡前,念一点
唯美的文章,涂伟则说听我念这玩意儿,特催眠,睡得特踏实,于是这就变成了我们很久
以来的一种睡前习惯。
那是张晓风的《从俗》,我念,“ …… 当我们相爱时……我们开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 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在小说里都是这样说的,…… 但我们是活生
生的人,我们不是小说。我们要朝朝暮暮,我们要活在同一个时间,我们要活在同一个空
间,我们要相厮相守,相牵相挂。于是我们放弃飞腾,回到人间,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
俗。
如果爱情的结果是使我们平凡,让我们平凡。
如果爱情的历程是让我们由纵横天空的天马,变而为忍辱负重行向一路崎岖的承载驽
马,让我们接受。 ……
我们只有这一样,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我们要同台演出。……”
涂伟问我,“宝宝,如果有一天,我口袋里面只剩下10块钱,你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我看着他,很肯定,“我不知道你的Beginning Balance 所以也无所谓你的Ending
Balance……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那一分钟,单纯的我,以为我的爱情可以胜过现实的磨砺,骄傲的他,也以为他的勇气可
以胜过生活的残酷……
43
时隔一年,重又行驶在开往纽约的81号公路。81号公路,依然阳光明媚,山清水秀。望着车窗外移动的风景,我默不作声。对于即将开始的生活,我有点懵懂的憧憬,也有点
茫然的担心。涂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紧我的手,“宝宝,别担心。只不过是一个工
作而已,迟早的事情。”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只要我们把我们的一切合在一起下
注,未来必定一路阳光。我对自己说。
我们把我们的家安在了和纽约隔河而望的Jersey City。把小小的一室一厅变成我们可爱
的家,对于我们来说是一项无比重要的工程。那段日子,我们每天一睁眼,便手拉手去附
近的IKEA,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的逛一遍。在那些家具陈列室,涂伟会突然紧紧抱住我,在
我耳边说,“宝宝,我真特开心。这是在办家家,还是真的?” 挑选家具,地毯,饰品
和画的过程中,我们不厌其烦的假想各种视觉效果,然后不厌其烦的买了退,退了又买,
一心想要做到那不可能实现的完美。这一辈子,我们第一次亲手营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心里充满了一种混沌初开的幸福和感动。当我们看着,这小小的空间慢慢被填满,终于从
一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家。我不由想起曾经念过一句诗歌:“我是一个持家者吗?哦,是的
,但不止,我还得持护着一颗心。”
当一切安顿停当,趁着还没有开始上班,我们开始了ROAD TRIP。我们沿着长长的海岸线
,从纽约一直开车到佛罗里达,一路的欢笑。在阿拉巴马的乡村小酒吧里,我们和着乡村
歌手的《Sweet Home Alabama》,大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Hey, Ya!!” 亚特兰大
的庄园,让我们沉浸在《飘》所营造的属于南方的氛围里面。涂伟说,他喜欢那种带着长
长门廊的房子,以后我们的女儿,就如郝思嘉那样穿着白色的纱裙,快乐的从房里奔跑出
来。在新奥尔良的Bourbon Street,我们喝醉在遍地的JAZZ间,然后挤在狂欢的人群里跳
舞,伸出手去抢那些从楼下扔下来的闪亮的珠子项链。呵,如此无忧疯狂的生活,却未曾
预料成了记忆里面最后的一醉。
暑假结束。2002年6月15日,我正式开始上班。
清晨起来,我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穿上浅灰色的ANN TAYLOR西服套裙。看着镜子里面,慢
慢褪去青涩的自己,那趋于圆润细腻的线条,蓦然发现时间和爱情是如此优秀的雕塑家。
涂伟从背后抱住我,亲吻我的耳垂,“宝宝,真好看。今天我送你去上班吧?”
“为什么?你不多睡一下?才七点半而已?”
“不睡了。我送你去。舍不得宝宝这么热的天气去挤地铁。” 出门前,涂伟又顺手拿了
一串葡萄,仔细的洗干净,“带着在车上面吃,吃水果总比吃药强。”
我跟在涂伟后面,看他一手拿着我的手提电脑,一手拿着葡萄。我喜欢那种被宠爱的感觉
。
到了公司楼下,涂伟把电脑递给我,说,“宝宝,中午我等你一起吃饭。”
“你不回家去吗?我上班的时候,你怎么办?” 我问。
“进出纽约堵车堵的厉害,挺麻烦。还不如,等你下班一起回去。放心!第五大道还不够
我逛?再说,我带了手提电脑,哪个咖啡馆一坐,上网找工作,不也挺好?” 涂伟满不
在乎的摆摆手。
“哦,这样啊。那你自己好好玩。” 我往涂伟脸上印了一吻,下车,向他挥挥手。
“宝宝!等一下。” 涂伟在背后嚷着,向我扬了扬手机,“到了公司,有空打个电话到
我的手机上面。记得要用公司的电话打。”
“为什么?” 我瞪大眼睛。
“呵呵,我要你在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从公司打出的第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 涂伟
笑得很孩子气。有时候,他实在是一个十分可爱的男人。
夏天,是会计师事务所特别清闲的日子,一般只是一些Pension Plan报告的审计,没有什
么紧迫的Deadline。再加上最近安达信上下,被安然公司的丑闻搞的人心惶惶,大家都没
有放太多的心思在工作上。
我的第一个Engagement就是一家投资银行的Pension Plan Audit,这家银行正好在我们事
务所的楼上。Senior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白人男孩Andrew,土生土长的New Yorker。他说话
简短利落,十分礼貌又带着几分优越。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三年前在上海,大学刚毕业进
入安达信工作时那一群年少气盛,自认是天之骄子的我们。当时,成宇翔是我的Senior,
也是这样子得体的微笑、自信的神态。算算,自从上次在纽约见面,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
消息了。
整个上午,我一点都不忙。只是看看客户往年的报表,熟悉客户的资料。期间,我按照涂
伟的“吩咐”,用办公室的直线给他打了个简短的电话,然后又用公司的EMAIL账户给他
发了个EMAIL。他回复的EMAIL里面写着,“Coffee,Tea, or Me?”,接下去 是一长串
微笑的符号。
中午,Andrew过来询问,“Bonnie, do you want to have lunch with the engagement
team?” 旁边等着几个金发的男孩和女孩,我认出其中一个去年和我一起做过INTERN,
看来也是才开始上班。
“I’d like to, but I have already had an appointment with my boyfriend. I am
sorry. ” “Never mind. Next time. ” Andrew笑笑,和大家一起离开。
虽然觉得上班第一天就拒绝同事们的邀请,颇有点不妥,但想着马上可以见到涂伟,我心
里那一点点不安,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中午吃饭时候的Rush Hour,电梯好象是几百年才来一次,而每一次都是站满了人。好不
容易,挤进一部电梯,我长长吁了一口气。
电梯里,清一色二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五岁以下的男人,每个人都一丝不苟的穿着西装打着
领带,意气风发的谈论当前的安然事件和安达信的命运。那语气和神态,仿佛整个金融世
界只是他们掌中的玩具。我瞟了一眼他们挂着的胸卡,正是楼上那家赫赫有名的投资银行
。嚯,Investment Banking,难怪一个个神气活现,目空一切的样子,我背对着他们,吐
了吐舌头。
擦得锃亮的电梯门,就象一面镜子。我面对着电梯门,抬头数上面那一排亮着的指示灯。
突然,我看到一张熟悉的中国人的面孔。成宇翔!是的,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除了他
的胸卡上面印着“INTERN”。此时,他正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Jury will find
Arthur Andersen guilty!”,接下去是一大套理论分析。他的同事们纷纷点头,表示赞
赏,“Right! Exactly!”。电梯门光可鉴人,我清晰看到成宇翔脸上的神采飞扬,一如
当年在上海。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我笑了一下。我赶紧低下头,装作没有看见他
。
底楼大厅,涂伟正昂着头,在那里逡巡着。他大大咧咧的踢着一双拖鞋,在大理石地上,
发出啪啪的响声。他套着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印着一条正在喷水的蓝色鲸鱼。涂伟认为
,鲸鱼是一种能他安静下来的动物,所以他有无数件印有鲸鱼的T恤。蓝色鲸鱼旁边,歪
歪扭扭的BB两个字母,是昨天晚上他用我的蓝色指甲油写上去的。
“宝宝!这里。” 涂伟看到我,向我挥舞手里的报纸,“看,给你买了US TODAY。今天
美国发生的一件大事,是我们家宝宝第一天上班!”
“哇!孺子可教。你学的越来越浪漫了。” 我被涂伟的孩子气逗乐了,不管办公楼里面
人来人往,“赏”了涂伟一记香吻。
那一分钟,成宇翔和他的同事,正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他谈兴正浓,好象完全没有看到
我们,而涂伟正“陶醉”在我那一吻里,也仿佛没有看到成宇翔。
44
爱情让人盲目和短视,尤其是女人。我每天每天都和涂伟腻在一起,对国际时事和财经新闻都变得漠不关心,我只看得见我们的世界,我也只关心我们的爱情。法庭对安达信的最
终判决,我居然是时隔一个星期,才知道的。
第二天,涂伟照旧开车送我到公司。一到公司,我看到电话留言的指示灯忽闪忽闪的。An
drew一大早,就给了我一通长达8分钟的留言,告诉我他这几天有事不能来,我可以自己
到楼上那家投资银行开始Pension Plan的审计,并详详细细给出了Instruction。过于“
凑巧”的是,以后接连几天,那些Team Member也开始“生病”或者“休假”,最后整个
审计变成了我的独幕剧。不明就里的我,一点儿不在乎,依然开开心心上班干活,开开心
心和涂伟一起吃个长长的中饭,开开心心的到点下班走人。在那家投资银行,我的活动范
围只在审计室和会计部门之间,也就没有再碰到成宇翔。
那天早上,我习惯性地在九点过十分,准时出现在COFFEE ROOM。破天荒的看到不太爱喝
咖啡的成宇翔,端着一杯咖啡站在那里。
“嗨,早上好。很久不见。” 他看到我,冲我礼貌的寒暄。
我也微笑点头,然后低头冲咖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Bonnie,something I have to say. ” 成宇翔用英文说。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一旦
开始叫我的英文名字,就说明他的确有一些正经的事情要说。
我抬起头注视他。
“你知道,最近安达信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知道为什么整个Engagement Team就剩下你
一个人吗?” 成宇翔问我。
我茫然的摇摇头,“不是安然公司的丑闻吗?怎么了?”
“你怎么变得这么糊里糊涂的?” 成宇翔皱起眉头,“你的脑子里面就只有风花雪月吗
!真是乱七八糟!”
“什么!” 成宇翔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我莫名其妙,手一抖,冲了一半的咖啡,洒了
一些在我的裙子上面。
“小心,没烫着吧?” 成宇翔递过来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男用手帕,上面淡淡的Ralph
Lauren的香水味道。他还是习惯用手帕,而不是纸巾。我不理会他的好意,夸张的扯了一
大堆纸巾,忽略他的手帕。
“哎~~算我多事好了。” 成宇翔叹了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美国公司并
不比中国公司更加单纯。你自己多用一点脑子多花一点心思。每个人都在给自己找退路,
你也不要大意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COFFEE ROOM,剩下我一个人,还在那里,全神贯注的擦拭弄脏了的裙
子。
回到审计室,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网查Timeline of Enron Scandal。原来,2002
年6月15日,美国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当然,绝对不是我第一天在安达信上班,而是那
一天,法庭宣布,安达信因为安然事件有罪。难怪,同事们纷纷遁走,唯有我这个傻瓜,
还在这里木知木觉,没有一点点危机意识。
自从安达信被判Guilty之后,其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开始瓜分安达信的客户。一些有资历
的经理和主管,会跟随那些重要客户,一起转入其他事务所旗下,并同时带走一些没有经
验但讨他们喜欢的STAFF。
不能免俗的我自然希望自己成为那些幸运儿之一,可以随某个经理一起,轻轻松松转入其
他四大。我不再要涂伟送我上班,不再和涂伟一起吃午饭。我开始频繁的出现在办公室,
和Senior,Manager们寒暄,并且不错过任何一个午餐的邀请。即将失去工作的恐慌,让
我变成了一个让自己讨厌的人。
然而,涂伟并没有意识到,或者准确的说,并不了解我的恐慌。从那个夏天到秋天,他除
了上网投简历找工作之外,生活过得极为丰富多彩。他经常去打网球,认识了很多一起Ha
ng Out的球友。他买了钓鱼竿去新泽西的湖边钓鱼,于是我们偶尔也有新鲜的鱼汤喝。他
报名去上高尔夫球课,然后经常在家里摆POSE比划来比划去的。他兴致上来,还会一个人
跑去纽约的Woodbury Premium Outlet逛上一天,淘来很多打折名牌。
等我下班后,他总是拿着一张“活动安排表”问我,“宝宝,我们今天逛街,看电影,租
影碟,打游戏,还是游车河?” 周末的时候,他更是安排去海边看日落看潮起或者上
山摘苹果看枫叶。一开始,我还问问他,“工作找的怎么样啊?” 他一挥手说,“还可
以,正找呢?不就是一个工作,迟早的事情!” 当我继续追问几句具体进展情况,他就
不耐烦了,“找工作又不是生活的全部!” 于是,后来我也就不问了。
东东她们曾经写来EMAIL,问我们日子过得怎样。她们都有点担忧,怕涂伟会象无数小说
里面描写的男主角那样,因为找不到工作,而变得易怒、沮丧、或者善嫉。我让她们尽管
放心说,涂伟的自信和乐观,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其实,回过头去,我才发现,涂伟表
现出来的坚强豁达让我心安,我也就任意挥霍着这种心安,而忽略了去关心他真正的情绪
……
夏天到了尾声,安达信办公室里面的人越来越零落。尽管我还没有拿到最后的解散通知,
但是我明白那是迟早的事情。经理和主管们也都差不多在其他大公司或者四大会计师事务
所,各就各位,跟着他们一起跳槽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不得不开始修改自己的简历,把
自己的眼光放到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外,任何一个和会计有一点关系的职位。在INTERN以
后就顺利拿到OFFER,从没有认真找过工作的我,这时候才发现,找工作真是一项艰苦而
卓绝的斗争。
在此同时,我报名参加的CPA考试培训课程也开始了。算算离开11月份的CPA考试,也就剩
下整整两个月。CPA培训课程,教材,和考试费用,我前后付了几千美元,本来想着通过
考试以后,安达信会悉数报销,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为了对得起付出去的那些美金,我
也只能硬着头皮,用功复习,指望一次四门全部通过。
2002年秋天,我每天奔波于纽约的公司,教室和新泽西的家之间,每晚埋头于CPA复习和
找工作之中,恨不得长出四条腿,八双手,两个脑袋。我对涂伟的“活动表”开始兴趣索
然。我变得情绪低落,心烦意乱,动不动就生气。涂伟,只是一味让着我。在我烦躁的时
候,他总是抱着我说,“不烦,宝宝不烦,考完CPA,就好了。” 那一分钟,我为自己
恶劣的态度对涂伟充满了歉意,但是下一分钟,我又开始烦躁不安。
日子周而复始。我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慢慢的,涂伟不再不厌其烦地劝我,也不再拉我一
起出去干这或者干那的。晚上,他多半就是坐在客厅里面看DVD,一看就是一个晚上,似
乎他能做的全部就是了解美国的电影史。
一天晚上,我如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面,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鼠标,点击MONSTER上
面的工作列表。CPA的课本摊开,放在书桌上面。我看看一大半没有动过的书,又看看屏
幕上面一大堆还没有申请的工作,感到自己如此力不从心。
涂伟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宝宝,别把自己逼的太紧了。有些事情,没有你想象中的严重
。你放轻松一点。” 他很担忧我的状态。
“我如何放轻松。我想象不出来,如果真的没了工作,我该怎么办?” 我闷闷的,提不
起精神,“以前INTERN赚的钱,早就到处旅行随心所欲的花光了。信用卡上面,夏天买那
些家具的BALANCE没有付清。还有考CPA又是几千美金。过年,我还想给家里寄钱。最近,
外婆生病住院,听熙磊说,爸爸妈妈花了很多钱。” 我双手抱着脑袋,生命中第一次为
了钱而发愁。有一夜做梦,我居然夸张的梦到中Lottery!此时,我阳春白雪不起来,也
潇洒不起来。
“担心什么。还有我呢!不就是一个工作嘛……”
“你当然不担心!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家里放着一堆银子就愁花不完?” 我不耐烦的
打断涂伟的话,开始口无遮拦,“你尽可以随心所欲花你老爸的钱,但是我不行。他那么
讨厌我,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花他一分钱的。”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涂伟象看陌生人一样死死盯着我,足有两分钟,然后压着脾
气说,“你马上要考试,我出去一下。我们都静一静。”
他拍门出去,走廊里面,响起空空的足音,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重重的痛痛的。
过了很久,涂伟还是没有回来。秋天的夜晚,寒意加浓。我拿着涂伟的外套下楼,出去找
他。
楼下,停车场的一个角落,涂伟的FREE LANDER停在那里。车窗开着,涂伟胳膊搁在窗框
上面,用手托着额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车里播放的是他最喜欢的陈小春的歌。我悄悄走
过去,静静得看着他。
这时,他的手机在黑夜里面,发出很响的铃声。他接起电话,说了一句HELLO,然后沈默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闷声闷气的说,“爸,您甭操心。美国经济已经开始好转了。我马
上就能找到工作了。我暂时不想回北京……”
挂了电话,涂伟调大了音乐的音量,把头埋在了方向盘上面,一动不动。车里,陈小春正
在唱着这样一首歌,
“……我不是一百分
却相信总有奇迹发生
就算没有天份
我有满满的诚恳
你该被抱紧有风我来顶
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安定
我没有一百分
真心是我唯一的竞争
谁说爱一个人
付出完整有些笨
我们有天会老
你会感觉得到
我并不想讨好谁的肯定
多爱你时间会证明
相信时间会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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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夜以后,我们都变得小心翼翼,用心讨好着对方,生怕一不小摔破了手中爱情的水晶瓶。每天晚上,我坐在书桌旁边看书复习,涂伟也陪我,乖乖坐在书桌旁边,为我和他
自己投简历。
睡觉前,他会开开心心的在日历上划掉一天,说:“离宝宝脱离苦海的日子又近了一天了
!” 我躺在他温暖的怀里,充满了歉意,“对不起,最近都不能好好陪你玩。你一定觉
得我很无趣吧。”
“傻丫头,瞎想什么呢!考CPA是当今头等大事。” 涂伟安慰我,脸上是温柔的表情,
“闭上眼睛,要关灯了。”
我乖乖的闭上眼睛。黑暗中,我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有力的心跳。是的,我们是如此相爱
,这点点风雨算得了什么,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挂历上面,涂伟在CPA考试的日子,画了两个小小的太阳。我们的生活在十一月的CPA考试
后,也果然开始晴空万里起来。
涂伟顺利通过了花旗银行的第一轮电话面试,被通知参加月底的On Site 面试。当他收到
面试通知的那天,我们象是中了大奖一样,抱在一起又跳又笑。
我故意绷起脸说,“镇静,镇静,涂同志,不要得意忘形!”
涂伟自管自在地上象个狗熊似的打滚,呵呵大笑,“哈哈,哈哈,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
我用力拉他起来,把他按到电脑前面,一本正经的命令他,“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好好准
备面试,不准钓鱼,不准打网球,不准打高尔夫,不准……”
“Yes, Ma’am!” 涂伟顽皮的向我行个法西斯式军礼。
于是,每天吃完晚饭,我们两个就头靠头,一起凑在电脑前面,把花旗银行的网页仔仔细
细的浏览,研究他们的企业战略,企业文化和最新企业动态。我还勒令涂伟认真阅读花旗
银行的年度报告,熟记各种经济指标和财务走向。我在网上GOOGLE出各种各样的Case
Interview和Behavior Interview的问题,和涂伟一遍又一遍的进行Mock Interview。我
们不知道,这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用,我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全力以赴。
涂伟去面试的前一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大清早起来,拉着涂伟去教堂。他揉着惺松的眼
睛,莫名其妙的被我套上衬衫打上领带,嚷着:“干嘛?干嘛?我是无神论者!我不能被
资本主义的糟粕所腐蚀。” 我往他嘴里塞进一块面包说,凶巴巴的说,“拿车钥匙去!
不能迟到的!” 他只好悻悻然的作我的“车夫”。
教堂里面,庄严肃穆,世间的纷乱和烦恼是一阵风,在这里都可以静止。我虔诚的跪在十
字架前,懵懂的做我人生之中的第一次祷告。我相信,上帝会在某处倾听我的祷告,而去
给我和涂伟一份幸运。在一霎那,我也突然有点明瞭,为何这么多学子在北美大陆会相信
了上帝的存在,也许是那种“身在他乡为异客”,那种无根的感觉,而生出一种想要去免
除灵魂漂泊的急切吧。
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事先的充分准备,还是上帝真的听到了我的祷告,涂伟又顺利通过了面
试,进入了最后一轮,所剩下的竞争者只有五个人。
在此同时,我也因祸得福。在安达信的STAFF做鸟兽散的时候,我一个人做完那家投资银
行的Pension Audit的“壮举”,打动了这个项目的Senior
Manager。他向他即将加盟的PWC,以“Great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 为卖点大力
推荐我。 我终于在“无心插柳”
之间,成功转入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PriceWaterhouseCooprs。
去PWC做例行的Office Visit的那天,结束后,我在办公楼大厅里面,又碰到了成宇翔。
他正好也从PWC面试出来。
想起他在安达信对我的好心提醒,我对他微笑打招呼,“好久不见。真巧,又见面了。”
他得体的点点头,“是啊,这世界真小。不过纽约也就这么几家知名大公司。”
“哗!到底是哥伦比亚的MBA,口气好大!” 我开玩笑,尽量表现的象一个老朋友那样随
意,“你现在拿到不少OFFER了吧。怎么还来PWC抢我的饭碗啊。”
“呵呵。OFFER是有几个。不过911以后,华尔街不景气,那些OFFER都不是特别有名的投
资公司。” 成宇翔说起工作来,依然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PWC怎么也算是四大,拿
来垫底不错。实在不行,我就做回审计的老本行吧。”
“哈!PWC,你拿来垫底?不是要活活气死人民群众嘛!” 我故意皱起眉头,大摇着头,
“哎,真是朱门酒肉臭啊。”
“哈哈,哈哈……” 成宇翔忍不住大笑,忽然止住,不好意思看看周围,幸好上班的时
候,大厅里面的人并不很多。
“我请你去STARBUCK喝杯摩卡,怎么样?” 他提出邀请。
我犹豫着,“谢谢,不用了……”
成宇翔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俯下身看着我,一脸的诚恳,“ 熙宝,聪明的人,不会
在同一条河流里面,跌倒两次。我想,我还算是聪明的人。”
我躲避他的眼睛,空气里面流转着一点点尴尬。
“我喜欢作股票分析,知道股票价格居高的时候,是最不适合买进的时机。现在,你和他
爱得死去活来的,对于我来说,就是一支价格过高的股票。我是一个冷静的投资者,当然
不会去购买。” 成宇翔把双手插进裤兜,用一种淡定自若的口气,分析股票一样分析爱
情,“ 对于爱情,我是一个理智的投资者。说来也许冷酷,却很现实。我的确很喜欢你
,但我不喜欢屡次碰壁,付出过高的价格。所以,你大可放心好了。你的警报可以解除了
。”
“呵呵,谢谢你,放过我这支股票。” 我心里开始真正释然。
“纽约这个城市,其实并不大。说不定,今后我不是成为你的同事,就是成为你的客户,
我们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握个手,以后前嫌尽弃,合作愉快吧。” 成宇翔向我伸出手
。
我紧紧握了一下成宇翔的手,感受到他的掌心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温暖和坚定。
“熙宝,我可不可以再多说一句话。” 成宇翔放开我的手后,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啊,你我故知之间,尽可以畅所欲言嘛!” 我男孩般大大咧咧的答。
“给你身边的他多一点耐心和等待,学着容忍和你不同的观点。你看起来温顺,其实十分
自我,有时候甚至会固执于自己的某种想法。” 成宇翔的思绪游走在过去和现实之间,
“回想起来,我们在别人眼里这么完美匹配,却走到分手的境地,也许是我们都过于自我
的缘故。你不是常常用那个什么精英主义来描述我吗?你其实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成宇翔的话,如岩洞里面的钟乳,一滴一滴渗入我的思想之中。我知道他一向擅长于分析
,却没有料到,他可以如此精准的分析我和我们之间失败的感情。
我很用心的听着,然后笑着对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一些。你说的,聪明人不会在同
一条河流里面跌倒两次。我想,我也是一个聪明人。”
可是,可是,在爱情的河流里面,我却真的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了两次,跌倒的如此惨痛。
当我静静看着,伤口的血迹,在记忆的河水里化成模糊的一团,常常设想,如果当初,我
可以多一点点妥切,可以多一点点领悟,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只是,人生,是一张只能刻
录一次的CD,刻坏了,就不能重来。 $支持$ $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