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2

白菊

    "官家可知你母后病了么?"曹太皇太后终于开口问道,"官家"二字咬得极重。她与高太后一样,若非当着外人的面便称赵顼为"顼儿",虽赵顼登基做了皇帝仍不改口,但如赵顼行事惹恼激怒了她,她就会刻意用"皇上"、"皇帝"或"官家"来称呼他,同样的称呼赵顼的妃嫔叫来婉转悦耳温情脉脉,而一旦出自太皇太后之口立即变得冰冷无比、暗含讥讽。

    赵顼颔首道:"知道。方才已经前往母后寝宫探视过了。"

    "官家可知她所患何疾?"

    "想是旧疾复发,御医说并无大碍,服两剂药便会好。"

    "不错,她这是旧疾复发,但却不是一两剂药就能治好的。"太皇太后冷笑道:"两三年也曾发作过。那时著作佐郎张辟光上书请官家令岐王颢出宫外居,太后便气急攻心,大病一场,服什么药也不见效,最后还是官家治了张辟光离间他们母子的罪这才痊愈。这叫心病。"

    果然是冲着颢的事来的。每次他稍稍让颢的生活产生一点变化她们就会觉得颢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跑到他面前一哭二闹。赵顼早已习惯,也早就有了准备。他垂目而答,貌似恭谨,实则是漠然冷对:"其实朕是故意冤枉了张辟光。当初是颢自己三番五次奏请朕批准他出宫居住都被拒绝后,他才暗托张辟光,请他出面上书再次请求的。太皇太后一向明察秋毫,这点想必不会不知。"

    太皇太后微微挺身坐直,对他侧目而视:"那么,是谁令他觉得在宫内住不下去的呢?

    "

    "朕认为与他人无关。颢已成人,他是自觉不便继续住在宫里,更向往宫外自由的生活,所以才希望出宫外居。朕体谅母后爱子之情,因此没有批准。"

    "呵,那官家如今想是想通了,觉得没必要体谅了,诺大的汴京也不知该把你弟弟安置在何处,便干脆把他流放到边疆去牧马厮杀去了!"

    "太皇太后误会了。朕令颢弟前去收复河湟是为了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以免群臣攻击宗室皇族……"

    "我来替官家说罢。"太皇太后打断赵顼的话,继续说道:"群臣攻击宗室皇族安享皇恩、不思进取,借着皇帝恩赐的财物官爵大肆挥霍、奢靡无度,而于家于国毫无建树,有如硕鼠蠹虫。可是如此?"

    赵顼无语,只默默点头。

    "你自己说,你那颢弟可属他们攻击的纨绔子弟、硕鼠蠹虫?他天资颖异,小小年纪便有忧国忧民之心,理政决事均明达有道。官家每遇难事他必积极上书提出意见建议为君分忧,无奈你从来不接纳他的建议,从来不重用他。"

    "非是朕不想重用颢弟,只是觉得他武功胜过文才,用作武将更加适合。"

    "既是如此,为何不另派京都领军之职或富庶易管理之地给他,而让他前往穷山恶水随时有战乱危及生命的河湟?"

    "朕这样做是想让他有用武之地,立下流芳千古的战功,大树我族皇威。请太皇太后细听朕道出其中原由:后晋皇帝石敬瑭……"

    "哼,想用燕云十六州来塞住我的口么?"太皇太后再次打断孙子皇帝的话:"还是让我替官家说:当年石敬瑭为要夺取后唐的皇位而向契丹请求援兵,把燕云两地所属十六州的土地人民拱手割让给契丹。后来周世宗亲自率兵北征,也仅仅收复了瀛莫二州。一年后我朝太祖皇帝称帝,此后的历代皇帝莫不把收复全部十六州视为毕生的志向,当然更包括雄心勃勃的你。而今你觉王韶《平戎三策》可行,按计行事,首取河湟,以断西夏右臂,再取西夏首都灵武,以断契丹右臂,在断了西夏右臂之后便可向西夏进军,在断了契丹右臂之后自然可以向契丹进军,逼他们交还剩下的燕云十四州,也乘机解除岁币重负、摆脱契丹骚扰。你是不是想说让颢去实现你这完美计划,令他立下流芳千古的战功,大树我族皇威呀?"

    赵顼拱手道:"太皇太后圣明,全道出了朕之所思。"

    "圣明?"太皇太后忽地以手中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咚"一声巨响,吓得两侧宫娥不禁一抖,相顾失色。"这不是圣明,只是还没有老到不会思考的时候罢了!"太皇太后怒道:

    "现今河湟的木征等人虎视耽耽,早有逆心,这战事一触即发。不过那木征是个无甚头脑的蛮子,你颢弟去打他倒也十拿九稳。随后你会再让他打西夏,西夏主李元昊已死,剩下个幼小的秉常,孤儿寡母的,也许还可趁机占他们一点便宜。但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有借口继续让他打契丹,这是摆明了把他往虎口里送!太宗皇帝灭掉北汉后曾率兵亲征围攻契丹的南京,惜被契丹援军大败于高粱河,我军损失惨重,太宗皇帝险些丧了性命。后来他又派我祖父曹彬与潘美、田重出征契丹,结果几乎全军覆没,进攻云州的宋军副统帅杨继业被契丹俘虏,绝食而死。

    于是朝廷被迫改变国策,对契丹改取守势。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圣宗又与其母萧太后率军侵犯我国境,最后签下澶渊之盟,真宗皇帝同意每年向契丹纳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才换得和平。

    你爷爷仁宗皇帝庆历二年,契丹越发飞扬跋扈,竟派使臣要求朝廷把周世宗收复的瀛莫二州‘归还‘给他们。仁宗皇帝派富弼两次出使契丹,勉强劝得契丹不提重要二州之事,但却不得不增加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我那时也像你现在这样,觉得你爷爷这样做太过软弱,有辱国格,但后来自己参政了,却发现的确是我们国力太弱,人民贫穷,又无强兵良将,实在是打不起那仗呀!你现在兴冲冲地跟着王安石变法,我暂且也懒得管,且待几年后与你一同看国家是不是真的像你们想的那样富强起来。但是你现在就想去打契丹却是万万不可,如今契丹国力仍然强盛,又无西夏那样的变故出现,你借打西夏以断契丹右臂的想法是好的,但有没有想过难道你打西夏时那契丹会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而无所防备等着你硬生生斩断它的手臂?再看我们国内,因变法之事闹得众臣失和,分党结派,人心涣散。如要攻打契丹岂非痴人说梦,天时、地利与人和一条也不具备,你却还准备让你二弟去送死!"

    赵顼静静听完,也不急着反驳,只缓缓道:"太皇太后未免太悲观了。朕如果真要颢弟去攻打契丹,定当会在收复河湟、取得对西夏的全面胜利之后,选合适的时机,力求必胜,不会让他轻易去冒险。何况颢弟如此优异,既懂谋略又善骑射,肯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接受朕的封赏、加官晋爵呢。"

    太皇太后诘道:"你若真的想让他立下大功,回来加官晋爵,为何正经的节度使也不让他当,只让他跟在王韶后面做个小小的副将?这样一来,冲锋杀敌倒是须跑在前面,但再大的功劳也有限,即便是打了胜仗,论功行赏时他又能得到多大好处?"

    "不让他统帅领军是因为他尚年轻,又无经验。"赵顼辩道:"太皇太后放心,只要他得胜归来,朕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封赏。"

    "好,好。"太皇太后冷笑道:"你真的希望打胜仗的是他么?我倒想知道你准备怎么给他个‘满意‘的封赏。"

    "大不了朕把皇位让给他!"赵顼终于按捺不住满腹怒火,冲口而出:"这也正是太皇太后希望的吧?!"

    "混帐!"太皇太后拍案而起,对赵顼怒目而视,不想一口气没上来,只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双足一软,便往后倒去。

    周围宫女一片惊呼,立即涌过来争相扶持。

    赵顼也是大惊,忙疾步扑过来大呼祖母。

    众人手忙脚乱地救护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才醒转开来,睁开双目看着赵顼,却说不出话,只流下两行清泪。

    赵顼见状才放下心来,随后一拂前襟直直地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垂首道:"儿臣知错了,请皇祖母息怒。"

    太皇太后见他自称"儿臣"而非那趾高气扬的"朕",知他已决心让步不再顶撞,便略点了点头,再命身边宫女道:"起驾回宫。"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慢慢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太皇太后却又停下来,转头看着仍跪在原地的赵顼,仍旧朝他走了回去,伸手摸摸他的鬓发脸庞,目中满是慈爱与怜惜,轻声叹道:"她已死了这么久,你还是放不下么?"

    猛闻此言,赵顼如遭重击,一时间眼前万物似乎全然消失,只看见一朵小小的白色菊花从沉寂已久的记忆深处浅浅飘出,却落在他的心上,只在刹那间他的心便宛如烙伤般感觉到了那焦裂式的绝对疼痛。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2

菀姬

    对一位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而言,有着一个优异过人的弟弟简直是场深重的灾难。从小到大,他们会永远被人放在一起比较,看着人有意无意地把继承权悬在他们眼前,用无须言明但根本不言而喻的方式告诉他们,这是个锦标,会属于优胜的那位,于是,原本应该亲密友好的兄弟生活也就随之变成了离心离德的战争。

    赵顼是嫡长子,但是被册为太子以前他很难感受到身为嫡长子的优势。英宗在位三年仍迟迟不肯立储,跟仁宗皇帝不一样,仁宗是因为无亲生儿子可立,而他是有两个选择,两个儿子,同是他的亲生儿子,甚至同是他热爱的皇后所出,同样优秀,却各有所长,他因此左右为难。

    赵顼隐隐感到,父皇可能更喜欢颢,之所以还有所犹豫,是多少顾及到他嫡长子的身份罢了。毕竟,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在这种关键的事上可以牵制皇帝的决定。

    赵颢。他的二弟。在宫中几乎是一个人人皆爱的人。

    在跟美德有关的事上颢几乎是无师自通。从懂事时起,他就会每天准时去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请安问好,风雨无阻,谁偶患小恙他必亲自熬制汤药服侍于病榻之旁。对哥哥姐姐也是友爱恭敬之极。他五岁那年元旦,仁宗皇帝按惯例选精美礼品赏赐给各位皇族子孙,赐给英宗几位儿子的礼品均放于一处,并未指明哪样赐给谁。祖母曹后把颢抱于膝上,指着礼品对他说:"这些东西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不想颢竟摇了摇头,说:"应该让哥哥先挑。姐姐不知有没有,如果没有就把我的给她。"众人闻声均赞叹不已,仁宗击节道:"昔日孔融让梨时已有九岁,而今此子年仅五岁便知友爱谦让,可见日后必会贤名远播,为宗室增辉。"

    到了读书学习的年龄,仁宗命颢与顼二人同在东宫学习,让侍讲王陶为他们教授课程。

    每次王陶一进来颢便立即离坐向老师行礼,顼见了也这样做,王陶大为感动,向仁宗大赞他们的尊师行为,仁宗听了去问他们是谁先想到应该行礼的,顼还没开口颢已先答:"是哥哥教我的。"于是仁宗便夸顼懂事识礼,顼虽知弟弟是好意,但莫名其妙受了这原本应该是给颢的夸赞,心中却老大不快。

    侍讲讲课按规矩是站着,而两位皇孙却可以坐着听讲,颢便跑去问仁宗是否可以让先生也坐下来讲课,仁宗说这规矩已行了多年,是先皇定下来的,不便更改,你们每日向先生行礼已是对他的极大尊重了。于是侍讲仍是站着讲课,颢却十分过意不去,每次王陶讲完经书他必赠之以金银礼物。顼很是看不惯,对他说:"你这是贿赂。"颢却茫然不解:"先生讲课如此辛苦,我只是借此表达一点感恩之情罢了。"

    他对下人宽厚仁慈,对皇族长辈毕恭毕敬、惟命是从,大家都说,他小小年纪便已有了古代圣人的风范。顼却不以为然。毕恭毕敬倒也罢了,但惟命是从却是顼最不喜欢的态度。顼很早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很小的时候就不相信别人要他相信的大宋繁华、歌舞升平,因为他曾看到过祖父仁宗皇帝为岁币之重不堪负荷而寝食难安焦虑非常的样子,于是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大宋真的这么富强,为何却那么害怕与契丹和西夏打仗,每年白白地送那么多银子和绢给他们?他渐渐懂得了"粉饰太平"这个词的意思,并且因此开始怀疑一切老师长辈欲灌输给他的思想,开始学会独立思考。而这样的结果是他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长辈们某些命令的抗拒,他觉得,绝对不能把这些把国家拖得如此贫弱的人的话当作行为准则,他只能择善而从,并不是每一句话都必须遵守。

    清楚地意识到这点后,他就有些鄙视颢。颢习惯于把惟命是从视为孝顺最重要的含义之一,这样就抑制了他个人意志的发展,从而把他引向了盲从的道路上去。

    如果颢只有简简单单的孝顺宽仁这个优点倒也不足畏,问题是他的确聪明嗜学,"天资颖异"是长辈老师一致给他的评语,无论是诗书还是骑射他都是一学便会一习便精。写得一手飞白好字,最爱收集绘画书本之珍品。这些,都是令父皇母后欣赏的特质。

    顼自觉以己之条件却也不见得会逊色于颢。虽骑射略显不足,但文采经略可说有胜颢之处。就连相貌也难分优劣各有千秋,同是丰神隽秀,颢温和俊朗,而他则更有一分逼人英气,这是自信之气、是王者才应该有的英气。

    他与颢本应处于同一个天平上,可惜当他的自信遇上颢的孝顺就造成了天平的倾斜。在两人同样优秀的情况下,谁不喜欢更柔顺的孩子呢?何况他的自信与锋芒毕露的思想经常刺得长辈们异常尴尬。

    仁宗嘉祐八年顼被祖父封为淮阳郡王,未给颢封王是因为他那时还小。而父亲英宗即位后第一年即迫不及待地把颢封为东阳郡王,虽然此后不久后把长子顼进封为颍王,但顼却从颢的封号"东阳"中探到了太多不妙的讯号。东阳,东宫,东君,太阳,分明是父皇在表达着对颢入主东宫的希冀。

    他想不通。入主东宫的人难道不应是他这个嫡长子么?他学识、经略、才能、相貌哪点不如颢?他才应该是散发着初生绚丽璀璨光芒的东君,为何等待日出的人都满怀希望地望着颢所伫立的地方?

    他一次次地受着打击,一次次地验证着一个事实:几乎所有人都爱颢胜于爱他,从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姐妹,到老师、大臣,甚至宫廷里最卑微的宫女和太监。

    但是,有一个人例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那人的爱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

    第一次见到菀姬是在曹太皇太后的寝宫内。

    那时仁宗还健在,太皇太后还只是皇后。他六岁,还小,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纪,是菀姬让他明白了何为悲伤与忧愁。

    那天他去向祖母请安,一进门便发现宫里多了个陌生女孩,大概和他一般大,羞怯怯地依在曹后身边,散发垂髫,其中结了几条细细的小辫,用彩色丝带精致地点缀着,映着粉琢玉砌般的小脸显得异常可爱。不过脸上满是泪痕,连粉红色的丝绸衣裙前襟都哭湿了。一身衣饰十分尊贵,显然不是一般的小宫女。

    曹后伸手招他过去,让他们面对面站一起,对他说:"这是菀儿,以后就是你妹妹了,你要善待她。"

    顼点点头,看着她哭得红红的双眼,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哭?"

    菀儿双睫一合,又有泪珠如两滴清亮透明的珍珠一般滴落,小嘴微颤,抽泣着说:"我要娘亲……"

    "你没有娘亲吗?"顼见这个柔弱的妹妹如此伤心不禁豪情顿起,装作大哥哥状拉着她的手拍拍她的肩说:"别哭别哭,你是我妹妹了,那我让我的娘亲做你的娘亲,父王做你的父王,姐姐做你的姐姐,还有弟弟,你要不要?"

    一席话听得旁边诸人都笑了。菀儿以手拭拭眼泪,抬眼看他,目中带点羞涩,却也分明能看出她的对他的好感与谢意。

    她是曹后亲弟弟曹佾的孙女,那时生母刚去世,曹后极喜爱她,担心侄子别的夫人待她不好,于是把她接进宫来亲自抚养。

    顼很快发现菀儿与他别的姐妹不一样。

    她年纪虽幼小却个性娴静,从不与同龄的孩子嬉闹,十分懂事识礼。她此前的童年记忆并不愉快,父亲三妻四妾儿女绕膝,她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女儿,既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的,多她不多少她不少。在家中唯一珍爱她的就是母亲,而有一天,这点母爱也终于消失了,她被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这里所有人似乎都对她很好,她有点疑惑,又不敢坦然接受,觉得这些爱本不是属于她的。那时,她还想不到用"施舍"这个词来形容她感觉到的他们对她的态度。丧母之痛是她心中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但她知道必须把这道伤痕掩埋在宫内皇族的关怀中,把认识和接受她的新家庭当作是自己不可推却的任务来完成,同时她也很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份,并不把自己视同于与她一起生活在大内中的公主郡主。她低调地在曹后身边一天天长大,身处禁宫之中,灵魂却游离于尘世之间,附在花间清露上、月上柳稍中。她的忧郁沉浸在冰肌玉骨内,而明显的哀愁却只有在梦阑夜半、四顾无人时才敢流露。

    但是顼知道她是不快乐的,所以常常想尽办法来逗她开心。菀姬平时最爱做三件事:种花、烹茶与制香。她所居住的宫室园圃内种满四时奇花异草,宫室内暗浮着纯净清新的幽香,而她烹制出的茶是连两代皇帝都赞不绝口的人间极品。因为她有此嗜好,顼便习惯于不时谴人前往全国各地为她寻访奇花良茶与异香,甚至还会自己明里暗着找机会跑出宫去亲自上山寻觅。一旦寻到了珍品,便忙不迭地跑去找菀姬,献上宝贝以博她展眉一笑。顼很小时就觉得菀姬的笑容有异别的姐妹们,恬静中见优雅,妩媚不失清澈,令人观之有赏心悦目之感。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菀姬纤细入微的心思令她心智上比别的女孩早熟,故此虽仍是小小年纪,一颦一笑却已有了少女的风范。

    刚开始顼确是只把她当一个急需照顾的妹妹看待,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在饱受打击而变得极其脆弱的时候得到她心灵上的抚慰。

    有一次侍讲王陶向他们兄弟讲到庆历二年的事,说起契丹派使臣向大宋讨要周世宗收复的瀛莫二州,朝廷欲派遣一位使臣前往契丹交涉,居然无人出来应命。最后,是富弼站出来表示愿意出使契丹。他前后两次出使契丹,最后与契丹达成协议,大宋继续保有瀛莫二州,每年宋增加给契丹的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王陶讲到这里时大赞富弼勇于应命出使契丹的胆识,说他为大宋保住了国土,是一莫大功劳。颢在一旁默默听了不发一言,而顼却立即反驳:"瀛莫二州本来就是属于大宋的,将其保住是应该的,为何还要卑躬屈膝地增加岁币加重人民的负担?富弼此举其实有辱国格,如果我是皇上不但不会嘉奖他还会治他的罪!"

    不想此时仁宗皇帝正在窗外听讲,听到孙子居然公然批评自己的做法,说富弼此举有辱国格其实还不是等于说自己,老脸顿时挂不住,疾步走进厅内骂道:"竖子年幼无知,竟敢惶议国政!"立即将他罚跪于书房弥英阁前。

    顼不服,跪着仍坚持己见不肯认错,于是仁宗再命掌嘴。曹后、顼的父亲母亲闻讯而来均劝他认错请罪,顼仍不肯,于是他父王赵宗实怒极挥出一掌把他击倒在地。他这才大哭出声,说:"好,你们说错就是错,以后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你们想怎样便怎样吧!"

    从此消沉下去,书也不读了,整日没精打采,只学一般纨绔子弟般在玩乐中打发时日。

    那日重阳节,他伏在草丛中欲捉蟋蟀去与别的王孙相斗,却见眼前飘来一着绢纱罗裙的身影,抬头一看发现是菀姬。

    他站起身喜极去拉她的手,她却一闪避开了,脸上无他平日见惯的浅淡笑容,只皱眉说:"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

    他愕然。

    她伸出右手,一朵白色小菊花夹在柔荑间,道:"此花愈经霜打开得愈艳,你比之于它,岂不惭愧?"

    他如醍醐灌顶,霎时无地自容。怔怔地接过花来,待回过神后,她已远去。

    他重新振作,勤奋好学一如以往。锐气也不减,因此仍旧常常挨骂,但每次挨骂受罚后都会收到她遣人送来的一枝小白菊,一见此花他所有的烦恼愤懑便一并消散,重以愉快轻松的心情面对次日的朝阳和风。

    故此菊花成了他生命中最为挚爱的花。多年以后,他做了皇帝,便下令每年在重阳节这天开菊花会,将全国各地最珍贵奇异的菊花运至京中,是时满城姹紫嫣红、馨香弥漫、艳绝人寰,成为汴京一大盛景。

    如果天公作美,肯让他与她有始有终,菊花盛会两人可以携手共赏,于他定是平生最大乐事。

    无奈此事古难全。

    从她及笄时起,曹后便有意把他们隔离开来,他想再见菀姬已是十分不易了。

    但他对她的爱恋之心却弥久日笃。他想寻机向菀姬表明自己的心意,却又担心她并不钟意于己,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若惨遭拒绝,该是怎样的打击?

    于是他开始观察和试探。结果仍是很难断定:她会时不时令人送给他她用鲜花酿好的香露、炒成的新茶、制好的香料或香囊,不过同时也会送同样的东西给颢、给頵、给他们的公主姐姐,完全一视同仁、不偏不倚。曹后或高后问起她对他们兄弟的看法她也是夸了顼后必也会夸颢与頵,并不流露对谁的偏爱。他请姐姐以闺中密友的姿态再问,她的回答仍是一样。

    他有点郁闷,但仍是痴心不改,学习治国之道时也不忘抽时间为她寻她珍爱的奇花异香。

    只要她开心就好,哪怕没有回报。他想。

    直到有一天,他出宫进深山为她寻找生在枯朽了的树干肿痈处的香脂脉结"生黄香"。

    寻至天黑才找到。待割下放好之后却又迷了路,在山中乱闯了许久才走出来。回到宫中为怕惊动父母便寻了一小门进,悄悄地绕道而行。

    那时已近三更,宫内寂静,不料却看见自己寝宫门前的花园内立着一个人,不时翘首朝大门处望去,口中不住吟哦着什么,身体却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一时好奇,蹑手蹑脚地绕到那人身后。

    甫一走近便闻到一缕熟悉的芬芳--她身上一向带有的兰馨淡香。

    菀姬。

    她为何在此?顼停下来,不知是否该问她。

    她并未觉察到他的来临,依然朝着门外望穿秋水,低低吟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天色已暮,为何不见君归宿?但为君之故,为君立中露。

    她在等顼。她念着《诗经》中妻子等丈夫时吟唱的诗句在等顼。

    狂喜。得她如此情怀,即便为她死在了深山中又有何憾?

    顼猛地从后面拥抱住了她。

    她惊呼,正欲呼救,却听见他在耳边温柔地唤她:"菀儿……"

    她霎时满面晕红,自他怀中挣脱开来,急急朝自己寝宫跑去。

    他看着她的身影,兀自痴了。唇边带着恬适的笑意,首次觉得世间万物原来如此美好。

    从此以后她更是躲避着他,就连在家宴中遇见也刻意离他很远,只要与他目光相触立即便会羞红了脸。但是他知道她是爱着他的。爱情令他的一切知觉空前灵敏起来:他看得出她送他的香囊比送颢的精致,听得出他夸他的话比夸颢的中肯,闻得见她给他的香露比给颢的馥郁,更辩得出他每次去向祖母请安时屏风后隐约的影子是属于她的。

    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天晚上,他让自己的小太监去把守在她门前的宫女们引开,然后自己跑到她窗外轻声叫她。她开窗看见是他又是吃惊又是羞涩。他却不管,半拉半哄地请她翻窗出来,然后拉着她一路小跑跑回自己寝宫院内。

    院内花色斑斓、锦绣满目,全是她喜欢的花草树木。

    他一击掌,边上等待着的宫女打开一个个纱囊,放出之前捉在里面的萤火虫。

    流萤飞舞在花间,好似繁星点点,坠落入红尘。

    这是他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她不胜惊喜。

    于是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牵牛织女星。

    那是他与她毕生最快乐的一个夜晚。

    以后再如此邀她,她却再也不肯出去了。他知道她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自然应有如此的矜持,也不再勉强,心中却认定了她以后必将成为他的新娘,他不介意多等一阵。

    是的,她出身于曹后娘家,才貌出众、娴良淑德,年纪又与他相当,他们必会像父皇与母后那样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恩爱一生。他会像父皇钟爱母后那样爱她,让自己所有的皇子皆由她出,甚至可以不纳别的妃嫔。

    终于等到了父母要为他纳妃的时候。

    那天父皇通知他去福宁殿,要告诉他为他择妃的事。他兴冲冲地穿上最好的衣服,把自己修饰得格外光鲜俊朗才肯踏出宫门。

    父母看见他已长得如此丰姿俊逸,觉得十分欣慰,两人相视而笑。高后微笑着对他说已经为他选定了一个十全十美的名门淑女。

    他垂首问:"不知是谁家小姐。"

    只等着母后说出菀姬的名字。心砰砰直跳,他暗笑自己的紧张。

    "是故相向敏中的曾孙女。"

    顼几乎失去知觉。所谓五雷轰顶便是如此罢。他看见高后的唇仍在动着,她还在笑,想必是在说那位向小姐的好处,然而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良久,他才勉强压抑住纷繁紊乱纠缠燃烧着的思绪,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冷静,开口问道:"那么,菀姬呢?"

    "菀姬?"高后的笑容开始带点尴尬:"她被许配给你颢弟了。"

    颢!

    "为什么是他?"顼怒吼。为什么是他?顼与菀姬同年而生,颢却要比她小近两岁,从小到大颢只会整天跟在菀姬身后腼腆地叫她"菀姐姐",顼从来就没想到有一天颢竟然会以竞争者的姿态与他争夺这个他从小就认定了的女人。

    颢与他争夺皇位还不够,居然阴险得不动声色地抢走他的女人!

    愤怒之极。握拳。指节咔咔作响。双目尽红,像是立即就要滴出血来。

    "你这是干什么?"英宗拍案:"太不像话了,回去面壁思过!"

    高后忙起身过来以绢帕拭去他激怒之下出的冷汗,好言劝道:"顼儿,我们没想到你会这般不乐意……其实向小姐才貌均不逊于菀姬……你不要怪颢,与他无关,是你皇祖母决定的……"

    皇祖母?

    顼立即大步流星地冲向曹太后居住的庆寿宫,留下父母二人面面相觑。高后颓然叹叹气,对英宗道:"我们这样做真的是对的么?"

    顼一把推开守门的宫女,硬闯进了庆寿宫。

    "你来了。"曹太后端坐厅中,像是早就料到了。

    "为什么?"

    "以后你会明白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与菀姬志趣相投、年纪相当,更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这些皇祖母您不会不知,为何还要拆散我们?颢哪点胜过我?您为什么要把您的亲侄孙女嫁给年纪比她小、尚需她照顾的颢而不把她交给会永远呵护着她的我?您不知道么?菀姬根本是株草本植物,如果缺乏适合她的阳光朝露,她会渐渐枯萎的!"

    "颢会把她照顾得很好。他们会相敬如宾,恩爱到白头。"

    "相敬如宾?"顼鄙然而笑:"颢会与您配给他的任何人相敬如宾,哪怕那人是个无盐丑女。对您的绝对顺从和他与生俱来的柔弱秉性令他丧失了审美观和选择的欲望,菀姬也罢无盐也罢他通通都不会介意。他不会挑剔您给他选择的妻子,但也绝不会懂得欣赏菀姬那种纤柔细致的美丽与情感,您把菀姬嫁给他只能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曹太后毫不为之动容:"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回去罢,此事不会再改变。"

    "我明白了,"顼缓缓点头:"你们会立颢为皇太子,您要把您的侄孙女嫁给皇太子,以便让她以后成为皇后,继续维持您曹家无上的光荣与权益。我失去了菀姬是因为我得不到皇位继承权!"

    一道锋利的目光从曹后目中直刺了过来,他感觉巨痛。没有血,但不寒而栗。

    "就你这般模样如何继承大统?!你根本就缺乏一个君王最应有的气度与心胸!无欲无求的性格的确令颢在这个有着争名逐利传统的宫廷显得软弱,但是你可知你的最大缺点就在于你有太多的欲望,你不会去想自己是否有能力一一满足,而一旦达不成心愿你就习惯于让别人为你承担责任,如果遭到他们的拒绝你就一味认定是天下人负你。你出去,在你想通以前我不想见你!"

    刹那间害怕失去菀姬的恐惧令顼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与骄傲,扑过去跪倒在地,近乎颤抖地抓住曹太后的裙裾,半哭半喊地恳求道:"皇祖母我求求您了,您把菀姬嫁给我吧!您不会明白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这宫里、这世间惟一爱我胜过爱颢的人呀!"

    曹太后一脚把他踹开,朝着周围的太监怒斥:"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出去!"

    太监们蜂拥而上去拉他,他反抗,暴打着拉他的人。那些太监一面默默忍受一面齐心协力硬是把他架了出去。

    把他扔到了宫门外,太监们撤回,紧闭了庆寿宫大门。

    顼爬起来冲回去拍打着门,疯狂地喊叫着太后,里面只是不应。

    徒劳地拍打着,终于体力不支,他双腿一软跪倒在门外,朝着里面说:"如果您不答应我就在这里一直跪下去。"

    里面传来太后冷冷的回音:"你爱跪就跪着罢。跪到死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就这样跪着,天色渐暗,风露侵人,饥寒交迫,他咬牙硬撑着,不肯移动半步。

    木然数着更漏,却想不起今夕何夕,意志也渐渐模糊起来。

    就在即将晕厥的那刻,忽地闻见了菀姬那熟悉的清香。

    他挣扎着睁开眼,果然看见菀姬翩翩而来。

    他惊喜地叫菀儿,她却不答。走到跟前,神色冷冷,朝他伸出手,手上没有菊花,只有一块生黄香。

    "这是你那日去深山割来的香脂脉结,我一直没用,如今还给你。"

    何意?他迷惑地看她。

    见他不接,她径直把香放到他面前,然后转身抬首望月,道:"与君此生无缘,以后各自珍重。"

    他不信,急道:"我知道是太后逼你这样说的。你何必怕她,只要我们坚持,定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摇摇头,说:"我愿意嫁给颢,与他人无关。"

    他心中一恸,随即狂怒,道:"难道你是想做皇后?"

    她依旧没转身回来,不知脸上是何表情。沉默半晌,只说了声:"随你怎么想罢。"便轻移莲步,飘然远去。

    他冲着她悲喊:"如果是那样你会后悔的!"

    她不理不顾,只留一个纱袂飘舞的身影,映着冷月清辉,如花精妖魅。

    天色甫明,他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福宁殿前求见父皇,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道:"我愿娶向小姐为妻。"

    此后菀姬即被曹家接出宫去住在娘家待嫁,顼再次在皇族家宴中见到她时她的身份已是东阳郡王妃。他看她,她却似浑然不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始终不与他目光相接。

    他很清楚,最好的报复和宣泄自己所有愤懑的方式就是把皇位继承权夺回来。为此他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按照父皇的要求学习,其疯狂程度连父皇都看不下去,每每遣宫女来劝他休息。他锐利的锋芒也收敛了许多,渐渐学会用委婉圆滑的方式说话,知道坚持下去会惹父皇不快的事便不再坚持。他开始参政,认真办好交给他的每一件事,赢得不少赞誉声。对祖母和父母也异常恭顺,令所有人都满意并赞扬他的变化。他却在心中暗暗冷笑:看,要符合他们的要求其实是件多么容易的事。

    终于,父皇在病重之际决定册立他为皇太子。听到这个消息,他不禁眼中一热,百感交集,但他立即迎风而立,倔强地抬起头,让本欲涌出的液体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以后,他要做个坚强无匹锐意进取的皇帝,不会允许任何人察觉到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即位登基后,他很快把颢进封为昌王,后来又徙封为岐王,借向颢施予恩惠的姿态来强调他与颢如今的地位差别:他是君,颢是臣,君可以随时封赏他的臣子,但自然也可随时夺走臣拥有的一切。

    颢很聪明,他在被封为昌王后就上书请求辞去官爵为父皇英宗服丧守灵,如此晦光以求自保。但顼岂会轻易答应,他与颢之间这场持久的战争好不容易由他占了上风,他怎能让颢那么快就退出?他还没玩够。

    他还广纳妃嫔。

    皇后向氏其实很好,很贤惠,如大多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小姐一样。她甚至还懂点政治,偶尔还能帮他分析一下国事形势,在祖母母后都坚决反对他变法的时候他的皇后却同样坚决地站在了他这边。他心存感激,对她敬重有加。但,也仅是敬重而已,他们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每次想到这个词顼都觉得异常可笑,哪对真正恩爱的夫妻会把对方当作宾客一样敬重而不亲昵呢?多少没有爱情的婚姻全都被活埋在这个冰冷的貌似和谐的词语下。

    于是他广纳妃嫔,希望能找到点新的寄托。还是失望。其中不乏绝色美女或才情绝佳的才女,他仍旧爱不起来。他知道错不在她们,她们也许不见得比菀姬差,但只错在时机,她们始终晚了,那么多的春花秋月缱绻流年,她们怎能赶上,让他重新赏过?

    或许,爱美人不如爱江山。美人不可持久,而江山可以永固。

    幸好他还有满腹的中兴家国的壮志,而今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被从小约束着他的长辈整治得贫病交加的大宋。他抛弃一干被祖父和父亲视为治国栋梁的所谓良臣,大胆任用清高桀骜观点新锐的王安石主持变法,一时间风云变色,惊得朝内朝外老朽们狂呼怒号。他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等待着暴风雨之后的彩虹。

    很多时候,他会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叫菀姬的女人。但是,他真的忘了么?他知道这毕竟是个谎言。她的身影常会在他听见看到与她有关的事物时浮上心头,例如,在颢每次申请出宫居住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一旦批准颢的请求,菀姬就离他更远了。

    婚后,菀姬之于他就像是一株生长在水中央的荷花,思之反复而求之不得。

    然后……然后有一天,她死了。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3

久雨

    熙宁五年元旦一过,赵颢即应命前往西疆会合王韶策划收复河湟之事,赵顼没有遣人相送,只有舒国长公主及驸马、王雱等几个亲近之人出城送别。自他离京后,竟一连十数天雨落连绵,天色阴暗,久不放晴。

    此时变法渐至高潮,逐步适应之后地方上的反对声也没那么强烈了,前两年全国总的来说还算风调雨顺,所以青苗法和农田水利法的实施的确对农业生产有所助益,朝廷的收入也相应增加,以枢密使文彦博为首的旧党官员苦无新策继续与王安石对抗,此刻见正月久雨不晴便联想到"天变"一说,于是密谋于司天监灵台郎亢瑛,欲借此扳倒王安石。正月十九,亢瑛向神宗赵顼上书,称天久阴,星也失度,定是上天不满朝廷所行政策法令故此示警,所以应该罢免王安石。

    当晚家宴上王安石想起久雨易导致水灾,对农田水利影响甚大,而亢瑛等人借题发挥,殊为可厌,不免闷闷不乐,连声叹息。其弟王安国见状暗自冷笑,故意问道:"大哥所忧何事?"

    他惯于跟王安石唱反调。王安国字平甫,敏悟博学,诗文均不错,但年轻时屡举进士不第,因此性情渐趋于孤傲。王安石发迹后,王安国由友人韩绛等举荐,被赵顼赐同进士及第。

    但他一直不想攀附兄长权势,也不愿附和他的政见决策,在思想上跟王安石越离越远。他曾被外放西京做国子监教授,其间受居于那里的富弼与司马光等人的影响,更加对新法不满。官满回京后,赵顼看在他哥哥的面上授他为崇文院校书,有意再提拔,便召见他,以语言试探,问:"卿以博学著称,不知觉汉文帝何如?"

    王安国答:"他是三代以后难得的好皇帝。"

    赵顼摇头道:"他虽有才却想不到立法更制,也不能算是圣君。"

    王安国知道皇帝是想让他称颂皇上圣明、变法有益,但偏不愿就此附和,辩道:"文帝从代州来,入未央宫,定变故快捷有效,若无才不能为之。又听贾谊的建议,待臣有节、以法化民,故此天下礼义风起,人民安居乐业,刑法几乎形同虚设。如此一来,文帝之才又比他人更胜一筹。"

    赵顼立觉此人思想与其兄简直南辕北辙,又问:"王猛辅佐苻坚,国虽小而令必行。何以如今朕的天下甚大,但难以使人?"

    王安国答:"王猛教苻坚以严刑杀人,所以秦之国祚甚短。现在朝中有奸佞小人,必定有误陛下。陛下若以尧舜三代为法,臣下哪有不听话的呢?"

    他说的奸佞小人主要指的是吕惠卿,当时王安石最为信任与重用的变法大臣。王安石另一主要助手曾布虽有才智,但胸无主见,倒是吕惠卿机敏善辩,表现更为出色。以前司马光任翰林学士时经常在宫中经筵讲学时借古讽今,大贬变法党人主张,每每是任崇仁殿说书的吕惠卿立即引经据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仍旧给他驳了回去,到最后司马光见他在便不再随便开口,因此吕惠卿倍受王安石赏识。但吕惠卿平时心机重,为人不够大度,旧党中人见他依附于王安石飞黄腾达起来,便都视他为奸佞小人,对他颇为不耻。王安国也是这样认为,经常劝兄长疏远他,王安石只是不理。

    赵顼越发感到他说话直露尖刻,竟句句暗诟变法派,于是再问:"你兄长执政,外面是如何评价的?"

    王安国想也不想便答:"都恨知人不明、敛财太急。"

    赵顼大为不快,遂放弃了提拔他的想法,问王安石为何他的亲弟弟竟会如此鲜明地反对变法,王安石只称安国单纯性直,易受西京众人唆摆。赵顼想起自己弟弟赵颢,顿时觉得十分理解。

    王安国见皇帝对自己的话不以为然,自知无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便一味吟风弄月,沉溺于声色之中。平时对王安石父子作为也不多议,但若见他们有所闪失,常忍不住冷言相讥。

    此时王安石听安国发问,心知他是刻意刺激自己,却也不动怒,只淡淡道:"不过是在担心水利之事罢了。这些天一直下雨,恐引起水灾。那两河流域之危险也就不必说了,再这样下下去,只怕那方圆八百里的巨野大泽梁山泊也会泛滥成灾。不知平甫有何良策?"

    王安国神情懒懒地答道:"良策倒是没有,不过大哥这两年行的‘淤田‘之法号称是卓有成效的,排除湖泊积水便可获良田。既是如此,日后何不把梁山泊的水排干,开辟为农田,以后不必再怕湖水泛滥,又得农田沃土,这岂非是件利大无比的好事?"

    "淤田"之法是王安石农田水利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利用决放引流湖泊河流的办法,使河流内沉积的淤泥流入农田内,把贫瘠的土地变为肥沃农田。熙宁三年,以此法修复了济州(今山东巨野)的南李堰和濮州(今山东濮城)的马陵泊,排除积水后得到约四千二百多顷良田,仅熙宁四年夏秋两季便收获到二百多万师小麦和豆类。

    王安石闻言初觉有理,但细思之下发现很有问题,便道:"此计不错,只是应把梁山泊的水排放到哪里去呢?"既要引流自然需要湖泊附近有河流可承接导入的湖水,并最终东入于海才行,而那梁山泊显然缺乏这样的条件。

    适才庞荻在一旁听了王安国的话即觉很是可笑,现在见公公如此发问终于忍不住了,出言揶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可以在梁山泊的附近开凿一个大水池,大小正和梁山泊一样,不就可以收受从梁山泊排放出来的大水吗?"

    除了王安国兄弟众人听了此言无不爆笑出声,王安石最后也不禁抚须莞尔。王雱更是几乎笑弯了腰,对安国道:"叔叔真可考虑一下阿荻的建议,的确有理呢!"

    王安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恼怒非常。他平时已觉侄子对他态度毫不恭敬,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想如今还被侄媳当众羞辱,更是颜面扫地,难熄满腔怒火。本欲翻脸,但转念一想,又竭力按捺下怒气,朝庞荻冷道:"侄媳当真是聪慧得紧,若议论区区水利之事定难显你的才华。现久雨不晴,司天监亢瑛说是你公公逆天行事导致,要求皇上罢免他宰相官职,不知你有何高见?"

    庞荻刚才接口说话只是一时兴起,倒不是存心刻薄王安国,话甫出口便觉不妥,暗暗后悔,正在想补救之法,听叔叔如此问知道他明为征求自己意见暗欲提起朝臣攻击公公逆天行事,使全家人不快,于是起身施礼道:"适才出言无状,请叔叔海涵。至于朝廷之事我一介女流岂敢轻言?"

    王安国冷笑道:"你们两夫妻才貌相当,同声共息,一向疏狂惯了,又有什么事是不敢说的?"

    王雱顿时怫然不悦,道:"我夫人只说有理良言,不像某些人专说损人废话。"

    王安国继续抬杠:"既是如此我就洗耳恭听王少夫人的有理良言。请问亢瑛之事应如何应对?"

    王安石见气氛越来越尴尬,正欲劝解,忽听庞荻款款答道:"此事倒也不难。"

    众人均知王安国是存心刁难,见庞荻居然真有办法都暗自称奇,一脸诧异。王安石遂问:"贤媳有何妙计?"

    其实对此事庞荻早想到应对之策,本想私下告诉丈夫,请他转告公公,不料叔叔当众直问自己此事。刚开始自己守礼退让,但见他不依不饶自己也有点不快,心想此人咄咄逼人,当面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也是好的,便决定将想法说出来。

    "公公明日上朝时若有人再提此事,请公公站出来对皇上说:天久阴和星失度的确是由逆天阻道之人引起,亢瑛即是其中之一,请皇上将他停职。停职后三日内天必放晴,如果三日后仍有雨,情愿接受罢相的处罚。"

    王安国奇道:"你怎有把握三日内会放晴?"

    庞荻微微一笑,道:"若无把握岂敢以公公相位作赌注?"

    "若三日后仍下雨呢?"

    "那我情愿被休回娘家。"

    "好!"王安国以筷击桌上杯盏道:"大家可都听见了,以后作个见证。"

    王雱不免有些担忧。他对三日后能否放晴也心存疑惑,怕妻子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输掉这场赌局,到时叔叔定会得理不饶人,逼着自己休妻,于是转头看看妻子,却发现她似乎胸有成竹,依然微笑着朝自己坚定地点点头。

    王雱略略放心,向王安国诘道:"若是果真放晴,叔叔又当如果自处呢?"

    王安国"哼"了一声,道:"果真如此我以后就隐于偏院之中,再不多说一句你们不想听的‘损人废话‘。"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3

雯儿

    第二日王雱一散朝回来便直回房中找到妻子,满面春风显是心情大悦,庞荻便拉着他问公公可是依言行事,王雱笑道:"不错。那司天监灵台郎亢瑛又在廷上当面上奏,说下雨全是因逆天阻道之人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请圣上查处问罪后,天气才可转好。文彦博等人忙不迭地在一旁推波助澜,一边痛斥‘逆天阻道‘之人,一边斜着眼睛朝爹那边看。皇上被他们搅得颇烦,也转视着爹询问他如何应付。这时爹不慌不忙踱了出来,施施然鞠身说:‘灵台郎所奏确有道理,臣附议。‘"

    庞荻听他讲得生动,当时情形仿佛重现于眼前,想象朝中官员听见王安石竟然说出此话,定是一片哗然,不禁扬眉巧笑,再问夫君:"后来呢?"

    王雱一展折扇两臂伸开一抹,神色仿若说书:"爹一鸣惊人满座一片哗然。旧党官员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知是自己糊涂还是宰相糊涂了。皇上也暗锁浓眉,身体后仰靠在龙椅上,疑惑地看着爹,久久不发一言。爹傲然抬头左看看亢瑛,右看看文彦博,清了清嗓子,这才向皇上奏道:‘天久阴、星失度,确实是由逆天阻道之人引起。此人利用职权,借预告天象之便与朝中小人密谋陷害忠良,上天查知其险恶用心,于是连日降雨以示警,并让其作茧自缚,将阴谋暴露于昭昭天理之下。‘然后爹转身直指亢瑛,怒道:‘此用心险恶之小人便是司天监灵台郎亢瑛!‘朝上群臣立即议论纷纷炸开了锅。亢瑛全没想到爹会反戈一击,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朝着皇上跪行数步连呼冤枉,文彦博也匆忙出来语无伦次地为他辩解。爹还是从容不迫地缓缓跪下,伸手摘帽端端正正地托在胸前,朗声对皇上说:‘臣请陛下将亢瑛刺配牢城,以惩他造谣煽动、陷害忠良之罪。臣敢以这顶宰相乌纱担保:如果惩处亢瑛后三天内天仍不停雨转晴,我便辞官回乡。‘"

    "刺配牢城?"庞荻吃了一惊:"我不是说只请皇上让亢瑛停职吗?怎么改成刺配了?

    皇上可答应了?"

    王雱哈哈一笑转身坐下,轻摇折扇道:"皇上圣明,一向信任我爹,当然准了。那文彦博老儿面色铁青,几欲吐血。阿荻你计谋虽妙但仍存妇人之仁,真要用来处理政治之事是不行的。亢瑛妖言惑众,爹留他条小命已是十分仁慈,照我看来,将其凌迟也不为过。"

    "你为何总是如此暴戾?若长此下去必为后世之人诟病!"庞荻闻言霎时由喜转怒。未嫁之前在娘家看见人们提起变法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大多都持反对态度,其中很多人对王安石很有成见。嫁到王家后经她细心观察,发现王安石父子变法确实旨在福国强兵,为此呕心沥血再所不惜,决非如坚决反对变法的旧党分子所言是欺罔圣听一手遮天欲图私人利益的奸佞臣子,虽然某些法令尚有弊病,但若实施法令的官吏上下齐心,却也能收到良好效果,例如农田水利法,实施以后确可造福于民,朝廷也能因此得益。每次听到关于变法有益的捷报她都会异常高兴,从出嫁那天开始,她的所有快乐喜悦与荣光就都跟丈夫联系在一起了。去年风调雨顺,青苗、农田水利等法实施顺利,这次亢瑛等人却借久雨之机牵强地引出天变示警之论调来与王安石为难,是小人作为,她十分鄙夷,因此出策建议公公反戈还击,请皇上将其停职,没想到他们竟然毫不留情地把亢瑛刺配牢城,把原本一堂堂司天监灵台郎贬成了一个脸上刺字的充军囚犯。她平时最担心的就是王雱惩人过狠的作风,若一味如此莫说当今世人为之齿寒,就连后世子孙重看这段历史时,他的这种法制态度也会大毁他的变法革新形象,说不定又会被人看作是个阴鸷小人了。

    "这叫杀一儆百。如此一来,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借刮风下雨之事图谋颠覆变法之事。其间的道理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么?"王雱知道她心中不快,陪笑着故意引开话题:"阿荻冰雪聪明,竟能预知天象。难道你学过天文之术么?"

    庞荻白了他一眼,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平时没事在家里四处看看,看出了些端倪罢了。"

    "哦?在家就能看出?"王雱大感兴趣,俯身过来倾听。

    庞荻点头道:"天之晴雨变化是有征兆的,例如每次下大雨之前地上蚂蚁必忙着迁徙到地势较高之处,而雨后一两天会不会晴则可看厨房上的炊烟。久雨不晴之时,炊烟便如白云出岫,未升至高空便散了;若即将放晴,那烟便会袅袅直上、冉冉升空。我正是观察了许久,才敢肯定地告之公公。"

    "娘子高见,小生自愧弗如。"王雱站起身,一揖过膝,似是郑重行礼,但抬起头来,唇边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

    "唉,我也不要你说什么好听的话,你若真觉我说得有理,便少贬几个人罢。"庞荻轻叹。又道:"这事还没完,文彦博等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雨下了这么多天,必然有些地区会闹水灾,他们可能会继续说这是因为公公执政逆天行事的缘故。当今之计是要请公公现在就准备好救济灾民的粮食,并作好兴修灾区水利的一切准备。这样一来,就算他们借此攻击公公,欲罢公公相位,咱们也可反驳说水旱两灾非人力可掌握,偶有发生实属意外,执政之人可做之事就是赈灾。若是灾难发生后宰相束手无策或无粮赈灾,自当甘愿受罚,但既然立即行赈灾措施,还兴修水利造福灾民,正可说明宰相调度运筹有方,岂可怪罪?"

    王雱睁大两眼上下打量妻子,啧啧叹道:"娘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连一般朝臣也难你有如此远见,若为男子必可做爹之左膀右臂,愧煞曾布吕惠卿!"

    庞荻微笑不语。王雱续道:"不过娘子之计为夫也已想到。除此之外更有一计给文彦博来个釜底抽薪请君入瓮。"

    庞荻奇道:"如何请君入瓮?"

    "我已让人去查文彦博当宰相时的天气灾害记录,查清详细的受灾情况和人命伤亡、财物损失数目,还有他的应对方法。别的不说,只十六年前仁宗嘉祐元年六月的那场京师大水灾就够让他百口莫辩、解释半天了。"王雱忍不住大笑:"那年雨下了差不多一个月,几乎汴梁全城都被淹了,冲坏房舍数万区,城中四处飘着救人的船只。要说是天意示警,文老儿十六年前就该死了。而灾后他就赈灾的钱粮数目和地区又跟富弼争吵不休,吵来吵去,把等着救济的灾民都吵得气息奄奄了才知道住口。你说这样的人怎能不被罢相?"

    庞荻听他说起文彦博这些旧事,也觉得文迂腐可笑,官僚作风太盛。这次他恶意攻击公公,如此这般教训他倒也未尝不可,若他果真再借灾难之事再次刁难,定会被王雱把他陈年老底全盘抖出,不免自取其辱。想到这里,也不禁微微笑了开来。

    次日云收雨住,竟是个阳光普照的艳阳天。王安石父子大喜,立即进宫面圣。而家中众人也是立时神清气爽起来,忙着晒被晾衣,清扫房间,把郁积多日的潮气霉气一并清除干净。

    将近中午时,王安石的幼女雯儿一蹦一跳地跑来庞荻房中,还没开口说话便已笑弯了腰,扶着门笑了半天才勉强止住,道:"嫂嫂可知偏院发生了何事?"

    庞荻摇头,道:"只隐隐听到那边叮咚声不断,难道是在修理房屋院落?"

    "非也非也!"雯儿连连摆手,说:"安国叔叔忙着封通向我们这边主宅的门呢,还要在他们偏院后门另开一大门以供出入。"

    王安石家如今所居的府邸原属大宋开国功臣王审琦,屋脊迭起,飞檐凌空,雕梁画栋,十分气派。这位功臣的子孙却无能力守住家业,逐渐败落,到神宗时代,这座府邸被没为官宅。王安石奉诏入朝后,家眷也由江宁府搬进京都,皇帝赵顼便赐他在此府邸居住。府邸坐落在都亭驿西边的董太师巷里,带有偏院和花园,主宅有门房七间、前堂七间、后寝七间,由穿廊衔接前后。王安石及其子女居住于七间后寝及穿廊两侧十间对峙的耳房内。主宅右侧,是一座宽阔异常的花园,设计精巧,有秀湖假山、绿水清泉,种有四时花卉与杨柳紫藤,湖边有一问星楼,四层高,最宜在晴朗夜间登临赏月观星。偏院在主宅左侧,有门相通,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王安礼及其家室便居住其间。

    庞荻听了雯儿的话,心知是王安国因打赌赌输了,很是气恼,所以命人把通向主宅的门封了,以示日后不相往来。便对雯儿说:"叔叔也太认真了,一家人哪有不往来的道理,你去劝叔叔不要封门罢。"

    雯儿抿嘴笑着坚决地摇头,说:"我才不呢。我巴不得他不再过来,免得我看着心烦。

    "

    庞荻不免诧异,她知道雯儿一向是不喜欢王安国这位叔叔的,却没想到她对他如此不尊重,直言说讨厌他。心想她说的虽然是孩子话,但也足以证明王安国的为人是多么地失败,连这么一个小小女孩也毫不给他面子。

    雯儿此时十四岁,因年纪最小,又生得聪明伶俐,故最受父母兄长钟爱,性情却被养得有些任性。王安国在家里一直作孤傲清高状,雯儿最是看不惯,往往嗤之以鼻,暗地里不知嘲笑过多少回了。此次见他打赌输掉颜面扫地,连通向这边的门都封了,自然心感畅快,忙当作天大喜讯般跑来相告。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3

仕女

    "我那叔叔才气不足却心比天高。"雯儿继续评说王安国,分明一脸不屑:"又想做官又怕人家说他是沾我爹的光才得以晋升,所以跟头倔驴一样处处跟我爹作对。好了,惹皇上不高兴了,不给他升职了,他就装作好像奸人当道让他怀才不遇的样子,天天在家里黑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谁都欠了他五百万缗钱。眼看着我爹和哥哥长袖善舞,大展政治报复,他是拍马也赶不上了,就成天窝在家里写字作画,有时还东施效颦地摇头晃脑地吟吟柳永的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呀呸,还冒充风流才子!"

    她形容得生动俏皮,又配以颦眉挥手摇头舞袖等动作,一席话声情并茂,听得庞荻很想笑,好容易才忍住,对雯儿道:"你这也太过分了,他始终是长辈,我们是应该尊重他几分的。"

    "是他为老不尊在先嘛。"雯儿撇撇嘴,却引出颊上一个小小梨涡,十分娇俏可爱。"如今他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风流才子里钻,可是也没几个人肯给他面子。嘿嘿,他还以为认识几个名妓就风流了,会写几个大字就才子了……哦,嫂嫂见过他写的字没有?"

    庞荻微笑着摇摇头。

    "他经常捧着古今中外名家名帖研究半天才动笔,一幅字还不是一天完成,今天憋一个明天憋两个的,最后写完了自己抱着不住欣赏,自以为得尽众名家精华,一个人陶醉不已,却不知别人看了都掩嘴笑,说是四不象:丰腴跌宕不如苏轼,纵横拗崛不如黄庭坚,俊迈豪放不如米芾,端庄沉着却又不如蔡襄。"

    在学艺方面,人若无己主见,一味盲从模仿别人风格,又欲一蹴而就包揽众家所长,的确容易迷途而不达,沦入四不象境地。庞荻心想王安国此人缺点正是自视过高,却不想往往会力有不逮,反引来众人轻视,沦为大家笑柄,于他也是一大悲剧。又问雯儿:"那他的画如何?"

    "画更别提了。他初学傅文用画花竹翎毛,可人家那野稚鹌鹑能辩四时毛彩之精也是他学得会的么?后学李吉的黄氏院体画法,却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学,听说崔白、吴元瑜的写生画法时髦又不免跟风而随,结果可想而知。他还自觉擅长画山水画,可拿他的山水跟驸马都尉王诜王晋卿的一比……我若是他定有自知之明,干脆把画一揉低下身来给人家驸马擦鞋算了。"

    在京师画家中舒国长公主的丈夫驸马都尉王诜最擅山水画,庞荻是知道的,但可惜一直没见过他的画作,便问道:"我们府中可藏有王都尉的真迹?"

    雯儿想想,笑说:"我没见过,应该没有。王诜跟苏轼黄庭坚比较亲近,跟我爹他们就疏远多了。呵呵,虽然没见过但我也知道叔叔的画肯定是及不上人家的。"这时雯儿忽然发现庞荻房中多了幅赏梅仕女图,立即大感兴趣,疾步过去细看,再笑问嫂子:"这定是哥哥为你画的吧?"

    那正是王雱早前为庞荻画的写意美人赏梅图。庞荻脸微红,道:"他胡乱画的,自是难登大雅之堂。"

    雯儿故意左右踱步作品评状,再道:"设色、画法和构图都有值得商榷之处,但重在借情写意,也算难得,比安国叔叔的画好多了。"

    庞荻暗想你一小女孩,却也懂得借情写意,真是人小鬼大。又忆起公公王安石曾在游西太一宫时在壁上提诗,有"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之句,后被苏轼看见,叹其色彩绚丽,意境空灵,谓安石"此老野狐精也"。而今观王雱才思颖慧颖行事邪异,雯儿更是机灵巧捷非寻常人家女儿可比,自己嫁入王家日日与这几人相处,无异落入野狐精窟中。想至这里,不禁莞尔,却没听见雯儿刚才已连呼自己数声。

    直到雯儿走到她身边拉拉她衣袖,才回过神来,问何事。

    雯儿狡黠地飞眼笑她,说:"我知道,我一提哥哥你就又开始想他了。"

    "啐,他有什么好想的?刚才是想起别的事。"虽是一向亲近的小姑开玩笑,庞荻也颇感难为情,忙掩饰着说道:"我是想本朝花竹翎毛、山水风景的画作画家倍出,多有胜于前朝者,而仕女画则较式微。本朝仕女图多重写意求韵,表现清瘦飘逸之感,但我自己却更欣赏唐朝张萱周昉那种富丽精艳、曼妙而有韵律感的仕女画风。我娘家藏有《虢国夫人遊春图》、《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的摹本,可惜始终无缘得见真迹。"

    雯儿奇道:"嫂嫂你如此清秀苗条,怎会喜欢画得那么丰肥的唐朝仕女图?"

    庞荻道:"女子体态丰腴而有韵也是种美。而且这与我自己本身体形无关。我喜欢的也不仅是他们的画法,还有他们画中表现出的女子的典雅的生活与闲适的心态,和她们所穿隐露肌肤的薄纱低胸衣裳所透露出来的讯号:她们生活在一个相当自由与宽容的环境内,这在本朝是不可想象的。"

    "哈哈,这都是程颢那种假道学夫子们害的!"只听窗外朗声一笑,王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原来他已从宫中回来,走到房前听妻子与妹妹在聊天便停下来听她们谈话内容,听到这里忍不住要插嘴了才肯现身。

    他一面摘官帽、脱穿在官服外面挡风尘的黑色凉衫,一面继续说:"唐朝国力强盛,政策也开明、开放,人民生活富足,以丰肥为美。唐朝的女子在生活中也有着空前绝后的自由,可以时时抛头露面,像男人一样到市内郊外游玩。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丽人多,到了春日,踏青游春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而且通常会着男子的幞头袍衫,并不用遮蔽脸面的幂罱面幕。"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初见庞荻时她便戴了个遮蔽脸面的帽子,后不慎遗落两人才相识,于是别有深意地看看妻子,两人会心一笑。然后接着道:"那时女子甚至还可以自己选择夫婿,如果婚后不喜欢丈夫还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和改嫁。但到了本朝,国力大不如唐,君臣日日受内忧外患所困,那些道学夫子见无力在外强国破敌,就把整人的心思用在了家中妇女身上,要求她们笑不露齿、站不依门、行不露面,衣着定要严实保守不露肌肤,更强调三贞九烈,要人家手臂被人摸了都要砍下来,实是毁人之极。阿荻,那程颢你可记得?就是当初来我家与爹商议国事,我故意披头散发去见的那个。他就是一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道学夫子,我最是厌恶,那天真应暴揍他一顿。若不是有他们这样的人在,阿荻你说不定也可穿隐露肌肤的薄纱轻衣了。"这番话王雱主要是针对程颢而说的。其实北宋的贞洁观还不是很强,但首批站出来强烈这点的人就以程颢为代表,经后来朱熹大力发展才成道德规范。王雱厌恶程颢的道学论调,更看不惯程颢在变法上左右摇摆的态度,所以一向鄙夷他,把他当道学夫子的靶子来攻击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

    庞荻听他前面所讲大有道理,遂频频点头,却没想他最后一句竟转到她身上,好似前面所讲的全是为得出最后这一结论,还是当着妹妹的面,自然不免害羞,轻拍打他一下,道:"好没正经!"又暗想照他所讲历代仕女图画风倒是跟国力有关,唐强盛,所以画得丰腴富丽,魏晋南北朝政权飘摇,所以清秀柔婉,而本朝仕女图更是偏于清瘦柔弱,却也跟当今国势相若。于是暗暗叹息。

    一旁听王雱说话的雯儿忽然挑眉对哥哥道:"哥哥你跟那些道学夫子不一样,最是同情我们女子,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自由的哦?"

    王雱立时便答:"那当然。"

    "那么,"雯儿朝他凑过来仰首努力甜甜地笑:"今年宫中暴书的时候你带我们去看吧!"

    王雱一惊:"那怎么可以!秘府暴书只有三馆学士以上的官员才可以入宫去看。"

    秘府暴书?庞荻一听也是大感兴趣。宋朝宫廷历代皇帝广泛搜集各朝著名书画,藏于宫中秘阁之中,其中包含大量绝世珍品。东京汴梁地卑潮湿,所以每年五六月间宫廷所藏书画都会被拿出来晒一晒,去除湿气,称之为暴书,三馆学士以上官员或经特别批准的名士可以入宫一赏,渐成京城名士最为期盼的年度盛事。

    "刚才还说欣赏人家唐朝女子自由游玩之风,怎么现在又变卦了?你不是跟我说过有些人带亲友进去也没人管吗?我和嫂嫂可以着男子的幞头袍衫女扮男装的,就说是你亲戚。"雯儿再转身对庞荻说:"嫂嫂,宫中藏有好多张萱周昉的仕女图的,肯定包括你最想看的《虢国夫人遊春图》、《捣练图》和《簪花仕女图》。晋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你喜不喜欢?也藏在宫中。还有三国时吴人曹不兴的《玄女授黄帝兵符图》、唐朝阎立本的《老子西升图》、吴道子的《维摩像》等等,都是难得一见的绝世珍品呀!此外还有卫夫人、王羲之、钟繇、梁鹄、怀素等书法大家和当今名士的墨迹若干,我们一起跟哥哥去看吧!"说罢朝庞荻连使眼色,意欲请她与自己一起说服哥哥。

    庞荻自然大为心动,看着王雱显然有恳求之色。

    王雱不忍令妻子失望,更捱不住妹妹连番哀求激将,犹豫半天后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4

公主

    宋代宫廷馆阁藏书之传统可上溯至五代朱梁时期。梁建都于汴梁后在皇城右长庆门东北建了数十间屋舍,设昭文、集贤、史馆三馆以藏书。最初三馆规模甚小,藏书量最大时也不过12000余卷,但宋建国后自所平各国搜集书画数万卷,皇帝又下诏广开献书之路,三馆所藏书画数量立时倍增。后宋太宗下令于左升龙门东北兴建新三馆,东廊为昭文书,南廊为集贤书,西廊为史馆书,内分为经史子集四库,与昭文、集贤合称为六库。宋太宗将新三馆赐名为崇文院,不仅规模增了数倍,还在三馆周围敞园苑、植花木,引水为溪,环境优美仿如花园。西边有一便门,通往皇帝内宫。随后太宗皇帝于端拱元年五月,又在崇文院中堂建造秘阁,宏伟壮丽为诸司屋舍之最,阁下穹隆高敞,被称为"木天"。落成之后皇帝下令将三馆所藏真本书一万余卷和内宫所藏名家绘画墨迹存放于秘阁之内,其中包含王羲之、王献之、肖子云、唐太宗、唐玄宗、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怀仁等人的墨迹和顾恺之、韩干、契丹东丹王李赞华等人的画卷,卷卷皆是古今珍品。经此后历代皇帝不断增补,所藏书画珍品数量更是十分可观,故此每年暴书之时必引来大批学士文人争睹平时绝难一见的绝世名作。

    熙宁五年年初连日降雨,秘阁湿气更比往年要重,因此原本定于五月下旬进行的暴书活动被提前至五月初八。

    这天阳光明媚,天气晴好,雯儿一大清早便起身穿好早就准备妥当的男子锦袍,把头发梳理成男式发髻,再从昨日特意命丫鬟出去买的精致发带里细选了一根,小心翼翼地绕系在发髻上,留出长长两缕散垂下来,对着镜子侧首转身,看发带飘旋翩翩,很是得意,自觉全然成了一小小贵公子。这才施施然拿上此前挑好的折扇,仰首挺胸学大人状踱着方步去找兄嫂。

    走到他们房前发现两人也已穿戴好了,庞荻头上还戴有一冠,更衬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此刻王雱正拿着黛笔为庞荻画眉,雯儿"扑嗤"一笑,说:"古有张敞,今有王雱,哥哥好兴致。"

    庞荻忙转脸朝她解释道:"非也。是我自觉虽穿了男装但眉色太浅,女子面容一望而知,所以让你哥哥帮我画粗浓一些。"

    雯儿一听也觉有理,便径直走到哥哥面前说:"那哥哥也帮我画画。"

    王雱却不理她,虽手持黛笔却久久不落,只左右细看妻子的脸,似是十分为难。忽然掷笔叹道:"娘子涵烟眉色如此可爱,我实不想添色破坏。罢了,你们就这样跟我去吧,如有人问起我就说你们都是宫里的小太监。"

    两女齐啐出声,王雱一笑置之。说笑一阵后三人便乘轿入宫。

    守宫门的侍卫认得王雱,知是宰相公子,庞荻姑嫂二人又服饰华贵,紧跟王雱之后,便也没多问,立即放他们进去。倒是进去后不时三三两两地走来几个官员雅士跟王雱寒暄,看见二女自然会问她们身份,王雱只答是表弟,但也有一些人不免狐疑,总是上下打量不已。王雱无奈,跟她们商量说不如她们走在他身后离他三四步远,若见有人走近打招呼就转身装作不认识他。二女答应,于是不再紧跟其后。

    所暴书画已被陈列于崇文院中,或挂于架上或铺置于案面,密密地列了若干排,一望竟不见尽头。每幅字画都有宫女太监侍侯于左右,随时蔽风拂尘,并提醒围观士人应注意事项。

    庞荻已发现其中果有许多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珍品,例如《玄女授黄帝兵符图》和《捣练图》,当日听雯儿说藏于宫中她犹有不信,如今亲眼一睹之下才知她所言非虚。往日在家偶见一名作都会欣喜不已,却不想现在竟可同时得见如此之多,乍惊乍喜之下反而渐觉乱花迷眼,不知该从何看起。

    正在左右挑看,忽有两名中年官员发现王雱在此,立即一边高声连呼王公子一边朝这边走过来拱手为礼。王雱见是他们马上笑着迎去,拱手道:"吉甫兄、子宣兄今日也来赏书画么?"

    这两人正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吕惠卿与曾布。三人寒暄之后吕惠卿即侧身低声对他说:

    "市易法实施以来效果甚佳,但文老儿一干人又想法生出些事端……"

    曾布见周围人来人往很是嘈杂,便对二人说:"我们进馆中慢慢叙谈罢。"

    王雱面露迟疑之色,略想了想,请二人稍微等候,再转身找到庞荻与雯儿,道:"你们就在这附近看看罢,切勿走远,我有事离开一会儿,去去便来。"

    两女随口答应,王雱遂与吕曾二人进入馆中商议国事去了。

    庞荻仍是一心品赏书画,雯儿却心不在焉地眼珠频转东看西看,最后,目光凝在了通向皇帝后宫的西便门上。

    后宫。雯儿从弄懂这个词的意思时起就最感兴趣的地方。父亲让她读的历代史书里她最爱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其中的后妃列传。她知道,后妃们都住在内宫中,她们都是皇帝的女人。如果她们中哪个得到皇帝的宠爱就会一步登天,一览众山小,运气再好点甚至还会独揽国家大权,成为立于整个国家颠峰之上的那个女人。当然,皇帝只有一个,妃嫔总是若干,所以这样的机会本来就很小。于是你争我夺,各祭奇招,东宫西宫,东邪西毒。一场战争,一局豪赌,一后功成万骨枯,千红泪落不知数。

    似乎残忍,似乎悲凉。但是,雯儿对这种争斗充满了好奇与憧憬,她甚至喜欢从其中透出的血腥的味道。她相信自己继承了父亲对权力的欲望、聪明的头脑和进取的魄力,她还相信自己有胜于父亲的几重心机。

    心机。其实,心机不能算个贬义词,在危机暗伏的内宫中,它是保护自己和压倒别人的基本武器。

    所以,她跃跃欲试。

    不过,她不会盲然出击,她得先掂量掂量她对手的份量。不是这宫里的后妃们,而是她们的丈夫、她们的主子--皇帝赵顼。惟有他才有可能有资格和有能力成为她真正的对手。

    雯儿微笑。其实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缠着哥哥请他带她进宫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看这些无聊的书画。

    她悄无声息地从庞荻身边溜走,溜进通向后宫的西便门,朝她设想过千万次,而实际还是全然陌生的内宫探去。

    庞荻一时并未察觉到小姑的离去,千幅万卷蔚为壮观的名家书画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看着,赏着,叹着,缓缓移动,细品慢赏,双目根本没有闲暇转视别的事物。

    路也没及上看。当她终于意识到这点时已猛地与一人相撞,她失去平衡眼看要倒,情急之中本能地伸手去拉那人手臂,不想那人也没站稳,于是两人同时倒在地上,那人本来手中捧着的卷轴撒落在地,她的上半身扑在了那人的双腿上。

    还在犯晕没反应过来,一个男子已飞奔而至,迅速扶起她拉倒的人,向她怒斥道:"大胆狂生,竟敢冒犯舒国长公主!"

    舒国长公主?她一惊,抬头一看--被她撞倒的女子约有二十多岁,衣着雅致,面容清丽,此时正在整理被撞得微乱的头发,虽事出突然,一举一动仍十分娴雅。见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顿时颊泛红晕,面有愠色,略略移步让身边男子挡在她身前。那男子年轻英俊,轻袍缓带很是潇洒,一望便知是世家子,想必定是驸马都尉王诜。

    庞荻这才想起她是女扮男装,不但拉人家手臂把人家撞倒后还扑在人家身上,在别人看来自然是无礼之极。

    立即起身按女子礼节万福施礼,赔礼道:"请长公主恕罪。我并非男子,不过是身着男装罢了。"

    公主与驸马先是愕然,仔细看她半天,随后释然而笑。公主一向大度宽厚,并不以适才小事为忤,反倒是见庞荻眉清目秀,虽身着男装仍不掩天生丽质,便心生好感,微笑着问她:

    "你是谁?"

    "小女子名叫庞荻,是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王雱之妻。"庞荻见公主态度和蔼,神情温婉可亲,遂把女扮男装入宫观赏书画的情由略说了说。

    "原来是庞小姐。"公主颔首。原来公主早就听高太后提起她多次。太后想起她每每叹息:庞小姐美丽优雅、知书识礼,有菀姬之才情而无菀姬之哀戚之色,在尊长面前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虽貌似纤纤弱质,但内心柔韧,最是可人。惜当初庞公一念之差,把她许给了王安石的儿子,否则,她可以嫁给颢。太后说:她应该比菀姬更适合做颢的妻子。

    就是面前这个姑娘了。若非错失机缘,她或许已成她的弟媳……公主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叫错了,她现在已为人妇,不应称她为庞小姐,而应是王少夫人。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4

御侍

    "久仰王少夫人美名,今日一见仍觉传言犹有不尽之处,少夫人之容姿气质实难用言辞形容。"公主赞道。

    庞荻欠身道:"公主过奖。公主之贤惠多才中外闻名,不想今日荻有幸得见,足慰平生。"

    驸马王诜笑道:"你们既一见如故,不如去御花园中慢慢叙谈。这里人多,哪里是说话的地方。"

    公主随即相邀,庞荻称王雱在馆中议事自己不便走开,又发现雯儿此刻踪影全无,不免担忧,告之公主。公主却说:"不妨事,横竖都在这宫里,我差人去找他们就是了。"

    言语间王诜已叫来步辇,庞荻无奈,只得答应,随公主乘步辇前往后苑。

    后苑御花园景观最好之处是瑶津池,万荷蔽水,波光潋滟,远处泊有一雕栏玉砌的龙舟,池边垂柳扶苏,丝缕倒影摇曳着坠在水面上,间或有戏水的鸳鸯从影中划过。

    三人在池畔亭中坐下,公主望着池中已结花蕾的荷花对庞荻说:"这瑶津池的荷花开得总比别处早。起初池中并无此花,两年前忽然一夜间生出这许多,几乎覆盖了一半池面,而且红红白白的开得甚是娇艳。那时天气还很冷,人莫不称奇。"

    庞荻浅笑道:"若果真是一夜之间生出,那应是花神显灵了。"

    花神?公主忽然想起了爱花成癖的菀姬。菀姬便是溺死在这瑶津池中,带着她腹中两个月大的孩子。颢的孩子。而这蔽水万荷即是在她溺死的第二个夜里生出。难道这花会是她魂魄所化?那么清灵柔弱的一个女子,倒是真如这荷花一般,无助凄惶地立于波面上,望着水中倒影顾影自怜。

    庞荻见公主适才一直亲自手捧三卷卷轴,此时搁在了亭中石桌上,便问:"此三幅画必是驸马都尉的墨宝吧?久闻王都尉能书善画,尤其山水画更是京师一绝,不知可否赐我一观?

    "

    公主尚未开口王诜已先替她答道:"这三卷轴均是山水画,但仅有一幅是我所作,不知王少夫人可能从局部辩出拙作?"

    庞荻颔首道:"不妨一试。"

    于是驸马与公主将三幅画从中展开,不露有题字印章之处,再请庞荻观看。

    细品片刻,庞荻略一沉思,便知分晓,指着左边一幅道:"这幅全以水墨写意,清远宁和,隐有禅意,但略欠秀润,应是李成所画。"

    再指右边画卷:"这幅山水耸拔盘回,水源高远,杂叶夹笔,人物以尖笔带点凿,是画院艺学郭熙的佳作。"

    最后笑指中间那图道:"此著色山水清润可爱,无论是山崖林木还是绝谷飞泉都于毫末中见生气,呼之欲出,画法不古不今,自成一家,当然是王都尉才有此功力了。"

    公主含笑称是,驸马朝庞荻拱手道:"少夫人确有慧眼,如此深谙画道,诜十分佩服!

    "

    庞荻还礼道:"不过是往日在娘家见过几幅郭李二人的画,又听爹爹常夸王都尉的山水,因此胡乱猜测罢了。"

    王诜道:"想是庞大人家中藏有大量善本书画,少夫人自幼耳濡目染,所以如今这般博学。"

    "哪里。"庞荻道:"再多也不足宝绘堂藏品之十分之一。宝绘堂珍品之博,我与我爹爹一向羡慕得紧。"

    宝绘堂是王诜家中藏书阁。王诜字晋卿,是宋王朝开国功臣王全斌的后代。王家在汴京落籍已百年,已成一贵族世家,家中有收藏书画之传统,如今宝绘堂中的藏品已颇为可观,京城士人皆知。王诜自幼饱读诗书,尤擅画,最爱游山玩水以写生,在京城画家中他的山水画最为人称道。而且他相貌英俊,自有一风流倜傥的潇洒气度,因此被选为驸马。其实刚才庞荻还未看画就已知道中间那幅必是他所画,因为舒国长公主摔倒之后首先拾起的就是这幅,还神情紧张地仔细拭去沾上的灰尘,若非驸马画作她必不会这么重视。从此小小事件便可看出公主对驸马的确倾心以待。

    他们两人站一起倒也十分相衬。一对璧人,想必也如王雱与她那般相爱罢。想起王雱,庞荻心中又感悦然。

    "宝绘堂藏品之丰都是世人传出来的,夸张了许多。"公主接着道:"其实,说起收藏书画,我二弟岐王颢倒是精于此道,他收藏的大多都是旷古珍品,连驸马也常去他那里欣赏。

    他还写得一手飞白好字,只是不爱随意显露。可惜他如今人已离京,否则今日可带你一观他的藏品和他自己的字画。"

    提到颢,公主又不禁暗暗惋惜:当初高太后请庞小姐进宫时欲请颢亲自过来相见,但颢尚沉溺于丧妻之痛中,找借口推辞掉了,与庞小姐失之交臂。现在庞小姐难得入宫观字画,他却又已离京。两次错失见面机会,想来他们终究是无缘。

    庞荻应道:"是荻无福得见岐王殿下珍品。"私下却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如今岐王的人和与他有关的事对她来说跟别的陌生人的没什么两样,或者,他之于她从头到尾也的的确确就是位陌生人,虽然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结成夫妻的一点点可能,而现在想来,那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继续与公主驸马聊着书画,直到雯儿找了过来。

    确切地说,不是她找来的,而是公主派的人把她找来的。

    离开庞荻后,她就一路溜进了内宫。

    没人拦住她盘问,因为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看上去确实很像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而且她走得大模大样、镇定自若,毫无心虚胆怯之色,虽然穿着宫外的衣服,但侍卫只当她穿成这样是为了方便出宫办事,而现在自然是回宫,没什么好问的。

    进去之后,只见九重宫阙,重门叠户,无尽的甬道与宫门,她很快迷路。

    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好认定个方向一直走下去。

    终于有人拦住了她。

    一个宫女……不对,她穿的衣裙不是普通宫女的服色,要略好一点,但并不华贵,头上也无凤钗,应该不会是什么妃子美人之类。

    不过模样倒是很漂亮,也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

    "小妹妹,再走下去就是西华门了,你不是想逃跑出宫吧?"她拉住雯儿,用姐姐般的语气问。

    "哎,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雯儿本来一直认为自己的男装造型很成功,不想这个女孩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笑了,笑容十分明朗:"首先,我没见过这么秀气可爱的小太监,所以多看了两眼。

    然后,细看之下发现你的两耳上有耳洞。"言罢收起笑意,严肃地说:"不要想逃,昨天有个宫女也想打扮成小太监逃出宫,结果被张公公发现了,差点打断她双腿!"

    原来她以为她是想逃跑出宫的宫女。雯儿心想这女孩心还挺好的,虽素昧平生却也会好意提醒她可能面临的危险。更重要的是,她刚才夸她"秀气可爱",这让她觉得很受用。

    "姐姐你是谁呀?"雯儿问。这将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女孩答道:"我姓朱,是御侍。"

    原来,她是御侍,倒数第二等的妃嫔。当时除皇后外,别的妃嫔共分为八等:宸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婉仪、婉容、婉媛、充仪、充容、充媛曰九嫔,正二品。婕妤,正三品;美人,正四品;才人,正五品;各九名,合称二十七世妇。宝林,正六品;御侍,正七品;采女,正八品;各二十七名,合称八十一御妻。

    御侍和宝林、采女的地位最低,如果没得到皇帝的宠幸,她们就差不多跟宫女一样,有时还要受品级高的妃嫔的奴役。看这位朱御侍清水素面的样子,她显然还未受过皇帝宠幸。

    "御侍姐姐,你见过皇上么?"雯儿问她,装作很好奇。

    朱御侍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雯儿挑眉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进宫这么久还没见到他,有点奇怪。"

    朱御侍轻叹一声,道:"皇上哪能这么容易见到。我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离我很近的那次还是在两年前,我刚进宫的时候。"那时她和十几位御侍站在一起等待皇帝的挑选,他冷冷地在她们面前走过,随便用手一指,那个被选中的女孩就被太监请出去沐浴更衣等待他的宠幸,而她则和别的御侍一起黯然离去,从此再也没得到他的眷顾。

    雯儿又问:"那么,远远地见呢?"

    "远远地?"朱御侍微笑:"那倒是不算太难,五天前就远远地见过一次。"

    五天前。还算不错,不是太久。但是雯儿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时你离他多远?"

    朱御侍大概估算一下,道:"总有三四百步罢。"

    三四百步!那岂不跟看烟花的距离差不多了?

    这个姑娘是属于比较倒霉的那种。雯儿想,如果我是她绝不会这么坐以待毙。

    "唉,你快回你的宫里去吧。你在哪位娘娘宫里服侍?别被她发现你想逃,如果她不好说话就麻烦了。"

    雯儿却不答她的话,只轻巧地朝她笑,再问:"那皇上是否英俊?"

    "啊?"朱御侍想想,脸忽然红了,轻声道:"那是自然……"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么冷傲,对她视若无睹,尽管如此,他的英姿风采却已如一把利刃般割破了她矜持的外壳,而里面深藏的,是她初生的少女情怀。

    "你今天对我很好,谢谢你。"雯儿对她说,俏皮地眨眨眼:"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帮你。"

    "帮我什么?"朱御侍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此时公主派来寻雯儿的太监发现了她,朝她跑过来,鞠身问道:"您是王小姐吧?"

    雯儿点点头。

    "抒国长公主与王少夫人在瑶津池畔等着您。"

    "好,你带我去。"雯儿吩咐。

    在离开之前,她在朱御侍耳边密语:"我会帮你见到皇上。很近的那种。"

    朱御侍讶异地问:"你是谁?"

    "我姓王,叫雯儿。以后你会知道我是谁。"她笑笑,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随带路的太监向瑶津池走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5

驭夫

    雯儿见了公主驸马也不须旁人介绍便伶俐地行礼请安,公主见她如此乖巧也很喜欢,立即让她坐下,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她年岁,对皇宫的印象,再与她聊些女儿家常习的女红诗书等事。其实雯儿平日在家并不爱习女红,但既然公主聊起她便随着谈下去,俨然一刺绣高手。

    因为她早就知道但凡与长辈亲友第一次见面,人家见她只是个小女孩,通常话题总离不开这些闺中技艺琐事,自己虽不喜欢,但也花了些时间把女红理论背得头头是道,只当是接受知识测试。

    其实公主驸马两人中,雯儿对驸马更感兴趣一些。常听人说起这王都尉潇洒倜傥,今日既见自然不免会多加留意,故此虽跟公主聊天,却不时有意无意地朝驸马望上一眼。驸马王诜显然对她嫂嫂庞荻更为殷勤,见了雯儿只礼节性地问候一声,便又跟庞荻聊书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雯儿大感不快,心想不过是个好色登徒子罢了。既有了成见,再看他只觉虽长相不俗,颇有贵气,但毕竟不比哥哥飘逸出尘、风度过人。

    四人正在闲聊,忽然见一侍女模样的女子跑到亭前,跪下朝公主驸马行礼之后,便急急地对王诜说:"驸马爷,芜夫人刚才心口痛又犯了,现在只怕是已经晕过去了!"

    王诜大惊,立即起身,对公主说了声"我回去看看",便匆匆朝宫外赶去。

    那侍女随后离开。公主站起,扶着亭柱凝视驸马远去的背影,神情甚是怅然。

    雯儿好奇地问:"芜夫人是谁?"

    庞荻接口道:"想必是驸马的母亲罢。"她听说过驸马之母寡居多年,又体弱多病,公主与驸马一向对其孝顺非常。

    但公主却摇了摇头,略有尴尬之色,沉默片刻,才道:"晓芜是驸马的妾室。"

    妾?庞荻与雯儿相视讶然:公主竟允许驸马纳妾?

    庞荻暗想,怪不得人都说舒国长公主贤惠,原来果真贤惠到了如此地步。

    身为皇女,地位尊贵,总是有些特权的。英宗即位以前的公主们出嫁后甚至可以按皇帝的规定升至与翁姑平辈,而不必以儿媳的身份侍奉公婆,目的就是可以在夫家安享自由生活,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制约。驸马家上上下下的人也对公主毕恭毕敬,尚了位公主犹如迎了一尊神一般,没人敢有丝毫怠慢。在这种情况下驸马敢在公主眼皮底下另娶妾室的情况少之又少。后一向注重纲常孝义的英宗曾经就公主下嫁后的身份一事嘱咐赵顼说:"国家旧制规定,士大夫之子尚了帝女后,要升行以避舅姑之尊。这个规定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朕每次想到这点都寝食难安。岂可以富贵之故,而屈人伦长幼之序?日后你若做了皇帝可诏令改之。"赵顼登基后果然遵照父亲指示废除了这个升行的规定,而他的姐姐舒国长公主便是第一个在废除此规定后下嫁士大夫之子的皇室公主。嫁给王诜后,她侍奉王母卢氏如生母,日日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毫无一点高贵皇女的架子。于是美名远扬,连周边蛮夷小国都知道大宋有个美德无匹的公主。

    但是,庞荻与雯儿均不解:她的美德里也包括允许丈夫纳妾么?

    "您是公主,您的父亲是皇帝,您的母亲是皇后,现在您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您完全有理由不许驸马纳妾的啊!"雯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公主却淡然而笑:"但是,我更是王诜的妻子。我应该做一个好妻子,公主的身份不是可以让我不恪守妇道的理由,这点,我父皇在世时就告诉过我们。而嫉妒,是犯‘七出‘大忌的。"

    "那三从四德七出的戒律就是那些心怀叵测的男人提出来欺骗约束女人的!"雯儿愤然驳道:"他们男人倒是什么都不顾,三妻四妾偷鸡摸狗都不会有人说,偏偏还要把嫉妒列成可以休妻的理由,堵住女人的嘴,让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纳妾。一般的女人也许大多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但是公主不同,您有无上高贵的身份,而这是可以供您摆脱一般女人悲惨命运的工具。您的弟弟是一国之君,可以掌握天下人的生死,据我所知他是非常爱您关心您的,您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禁止驸马纳妾,难道他会公然违抗皇帝姐姐的旨意吗?"

    公主叹道:"我不是说了么,我的首要身份是王诜的妻子,其次才是公主。我不想以公主的身份来压制丈夫的意愿。何况,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唐中宗李显的女儿宜城公主下嫁朝官裴巽后不允许丈夫纳妾,但裴巽仍旧与婢女私通。公主知情后令人把那婢女的鼻子割了下来,更以刀剑斩断驸马头发,结果遭到皇帝处罚,被降为县主,夫妻从此恩断义绝。她原本深爱的驸马裴巽后来另娶薛国公主为妻,宜城公主孤独终老,想必死的时候裴巽连眼泪都不会为她掉一滴罢。北魏孝文帝的女儿兰陵公主更惨。同样是驸马与婢女私通,婢女怀孕后兰陵公主将其打死并剖腹取其胎儿,虽然灵太后怜她受驸马冷落而不怪罪,但驸马刘辉自然对公主不免怨恨,以后两人同床异梦,刘辉仍然沾花惹草,公主再次因此与他争执时他竟丝毫不顾公主有孕在身,积怨终于爆发,对其拳打脚踢,使兰陵公主流产身亡。一个女人因嫉妒而遭丈夫痛殴致死,岂不是莫大悲剧?她们同是皇女,只为嫉妒难容妾室而落得如此下场,前车之鉴,我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并不是每个不许丈夫纳妾的女人都会如此倒霉。"雯儿也举例说明:"隋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就是一驭夫手段高强的女中英雄。杨坚贵为皇帝,却始终敬畏皇后,皇后在世时不敢纳一妃嫔。虽有一次私下临幸了尉迟迥的孙女,但独孤后发现之下立即将尉迟女杀掉,杨坚暴怒,却不敢向皇后撒气,只骑了匹马出宫狂奔。"说到这里雯儿禁不住笑了起来:"明明是帝尊后卑,但杨坚就是怕他的皇后,这样驭夫才叫高明!而且此后杨坚并不记恨,仍然专宠皇后一人。皇后死后他倒是广御妃嫔,结果拖垮了身体,快要死时无限怀念皇后,称皇后若在世他必不至于病到如此地步。临死都这么惦记着她,可见一个女人但凡懂得利用手段,花点心思,足可把丈夫管得服服贴贴。"

    庞荻闻言笑道:"妹妹错了,独孤后与两位公主遭遇不同之根本原因并不是她懂得利用手段和花心思。"

    雯儿皱眉道:"那又是为何?"

    庞荻答:"隋文帝对独孤后是因爱生畏,是以虽随时可凭国君之身份降罪于皇后,但他们毕竟同甘共苦地相互扶持了几十年,他到底还是爱她,所以才会纵容她肆意而行。而两位公主的驸马对她们则是无爱无畏,所以她们一有过分举动便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抗和怨恨。这其中根本原因即是一个‘爱‘字,有爱便可包容一切,若无爱则一粒沙也是碍眼难容的。"

    公主与雯儿一听均觉有理。雯儿很想问公主驸马是否爱她,但终觉不便开口问人家如此隐私之事,就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而公主自己也在寻思这个问题:"他是否真的爱我呢?"左思右想,答案始终不敢肯定。默默不语,须臾抬首问庞荻:"夫妻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算恩爱了罢?"

    "举案齐眉不是真的恩爱。"庞荻道:"后汉梁鸿落难为佣,其妻孟光不以其贫贱而轻视他,每次给他做好了饭,都会恭恭敬敬地把装有食物的托盘举到眉毛的高度,而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后人便用‘举案齐眉‘来形容夫妻恩爱,其实大谬。你想梁鸿之事最多可说明孟光对他如何尊敬,而哪里可看出他对孟光也尊重爱怜呢?世人强调举案齐眉之行为美好,不过是想宣扬妻子对丈夫的恭敬态度,好像只要妻子对其夫视若神灵般尊重顺从便可获得恩爱的关系,但须知妻子也会有自己的感受,如果只是自己天天举着托盘伺候丈夫吃饭,而丈夫视作理所当然地接受,不但不投李报桃地温情相待,若某天妻子把盘子托得略低了些兴许还会激起他的不满表之以言辞神色,你想妻子会觉得这是爱她的表现么?至于相敬如宾,不说也罢。难道公主会希望驸马只把您当宾客一般尊重么?"

    雯儿拍手道:"此话甚是有理!"

    公主再问:"那依王少夫人之见,如何才算真的恩爱呢?"

    一丝微笑在庞荻唇边漾开:"举案齐眉不是,张敞画眉才是。"

    西汉人张敞曾官至长安京兆尹,为人直言敢谏,不畏权贵,为官多有政绩,并深谙夫妻相处之道与闺中乐趣,常亲手为妻子画眉,世人觉得他此举轻浮,他却甘之如饴。

    公主顿时似有所悟。

    "所以,荻以为,最好的驭夫之道不是一味顺从他,任他纳妾,也不是以暴戾手段打击压制其好色本性,"庞荻总结道:"而是应设法让他全心爱上你,整日只为你画眉,不再有时间与心思去看别的女子。"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5

清眸

    "话虽不错,"公主隐隐苦笑:"但要他全心只爱你一人却非易事。"

    雯儿插嘴说:"不会很难呀,我哥哥对嫂嫂就……"

    庞荻暗暗伸手拉她衣袖,示意她不要说下去。雯儿一笑,便不说了,脑中却浮现出某日清晨路过兄嫂房前无意中窥见的一幅纯美画面:哥哥坐在窗前任庞荻给他梳头。他们都穿着纯白的晨衣,柔软,广袖。两人的头发都散了开来。哥哥的头发留得一向比别的男子长,映着他清秀的脸部线条、干净的皮肤和疏闲的神情显得格外清逸。庞荻的秀发更是清清爽爽地倾泻下来,再婉约地迤俪于拖在身后的长长裙幅之上,像一束青幽幽的丝。她缓缓地为他梳发,用的与其说是梳子不如说是她温柔含情的目光。而他,则透过面前的铜镜看着她微微地笑,在她伸手至镜边选取发带时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引到唇边吻了吻。

    那日的情景给了她青涩的心一次柔软的撞击,使她意识到除了尊贵的地位和伟大的权力外,还有一种东西是她也希望拥有的,即哥哥对嫂嫂这样绝对完整的感情。要纯粹而完整,这个概念是今日看见公主的遭遇后才逐渐明晰起来的。她永远做不到像公主那么大方,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的丈夫会与别的女人像哥哥嫂嫂那样梳头,她肯定会把那个小贱人的手剁下来。

    一行人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的哥哥王雱与一位锦衣男子朝她们走来,他们身后是两列亦步亦趋的宫女太监。

    直到看清楚那男子衣服上的龙纹装饰,她才意识到他正是她一直想见的皇帝赵顼。

    王雱与吕惠卿、曾布两人在馆舍中议事,不知不觉已过良久,待到他议事完毕才猛然想起妻妹还在外面等他。立即跑出来,人却已不见踪影。

    遍寻不见。惊惶。冷汗便由里萌了出来。

    皇帝驾到。他是来看暴书盛况的。看见王雱便亲切地笑,却发现他脸色煞白,匆匆行礼后又不住左顾右盼,似在找寻什么。

    "卿在找什么?"赵顼觉得奇怪。

    王雱迟疑半晌,终于跪下来请他恕罪,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说是王雱的妻妹遗失在这宫中,赵顼不禁大感兴趣,倒忘了他擅自带人入宫是大不敬之罪。官吏的内眷总是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偶尔宫中大型贺宴会请品级高的诰命夫人随夫进宫参加,不过她们大多都是些老太太了。而王雱的妻妹自然都青春年少,尤其是他的夫人早就美名远播,今日她们既已进宫自然不妨找出来见见。这倒与好色无关,他只是很好奇。

    传下令去寻找。不出片刻便有人回报说她们在瑶津池,跟舒国长公主在一起。遂立即移驾过来。

    亭中诸人见了他均按礼仪行礼请安。赵顼让她们平身,亲自扶起姐姐舒国长公主,问她:"驸马都尉呢?"

    公主掩饰道:"适才婆婆让人请他先回去,说是家中有点事。"

    赵顼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再转头看公主身边的女子。玉立亭亭,果然美丽。而且她的美与菀姬不同,菀姬柔美似水,她却柔而有骨,虽也低眉顺目,但神色始终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他的驾临而感到局促不安。赵顼长久以来已养成以菀姬为标准来衡量女子美色的习惯,庞荻是极少数与菀姬并不相似而他仍觉得美的女子之一。

    他看着她问道:"想必这便是王少夫人罢。"

    庞荻正欲作答,王雱却两步走了过来,挡在她身前,抢先答道:"正是拙荆。"

    赵顼一笑,心想你何必如此紧张。

    再看站在一旁的那个小女孩……这倒奇了,她竟然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他。看见他在看她也不知道回避,只略笑了笑。

    "这是小妹王雯。"王雱介绍说。

    他点点头,问雯儿:"你不知道这样看着皇帝是不敬的行为么?"

    雯儿说:"我知道。"声音如她的眸子一般清亮,悦耳。

    "那为何还盯着朕?"

    "我想看清楚皇上。"

    很大胆直白的回答。有点意思。赵顼继续问:"为何要看这么清楚?"

    "原因很多,拣最简单的说罢。"雯儿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得见皇上龙颜,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看清楚,以免回去后人家问我:‘皇上长什么样呀?‘我却只能答:‘呃……基本上,我可以告诉你皇上的靴子长什么模样。‘"

    赵顼大笑。

    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的父亲王安石第一次入宫见驾时也曾一语惊人,与别人大大不同。

    那时他即位不久,急于找有能力的良臣辅助他中兴大宋,听说王安石政绩出众,又看了他呈给仁宗皇帝的《万言书》,顿时被他的见解胆略打动,立即召他来京作翰林学士。未见王安石之前,他猜想过数次他的模样,总觉不是神采奕奕文质彬彬便是仙风道骨名士风流,哪知一见之下大失所望:衣冠不整、发须不修、衣衫污秽、满面尘土之色。

    朝臣切切私语,赵顼顿感啼笑皆非、毫无颜面:他日盼夜盼盼来的竟是个如此形容委琐的人!

    心凉了半截,身体后倾,倚在龙椅上,懒懒地问:"卿舟车劳顿,辛苦了。不知卿可有何中兴大宋之良策相告?"

    王安石看出他的失望,也不介意,只微然笑道:"陛下若当真要中兴大宋,岂可以衣冠取人。难道衣冠楚楚便可改变国家之贫弱现状耶?"

    他闻言即惊,立即意识到此人绝非平庸之辈,而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点。

    当然,如今面前的小女孩仪表与她父亲全然两样:干净、清新,身材虽瘦小却很清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眸,时时闪着聪慧的灵光。

    他最后告诉王雱:"以后暴书时你尽管带她们来,不必女扮男装了。"

    雯儿觉得赵顼真是不简单。

    面对庞荻那样的美女他只是纯粹欣赏地看,却可以不带任何欲望。不像王诜那样,在美女面前情不自禁地就摆出他风流才子的架势,只管缠着人家瞎聊。

    是他见的美女多了见惯不怪还是美色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重要?他看庞荻时哥哥那么紧张,显得真是小家子气。

    发现这点让雯儿隐隐有点高兴,同时却又不免失望:他不会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

    想这些时她与庞荻坐在回家的轿中。庞荻见她一路上这般沉默不免奇怪,略一思索便笑了,对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雯儿抬头问:"什么?"

    庞荻微笑道:"再过一两年皇上又要选妃了。"

    "哦,"雯儿淡淡道:"那与我无关。"

    "真的无关?"庞荻故意问。

    "他的目中满是精锐之气,可以看出,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和感情束缚的人。"雯儿说:"他有着和我一样鲜明的个性和坚持的主见,我没有把握镇住他。嫁给我没把握控制的男人是种莫大的危险。何况,"她唇边浮出一缕幽幽的笑意:"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妃嫔,要把她们一个个收拾掉是件很累的事。"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5

坐怀

    这年开春以来,归隐还乡的庞公便病倒了,久治不愈,到了五月后日渐加重。庞夫人知道他挂念幼女庞荻,又恐他病情恶化,若有什么不测怕是女儿此生再见不到他了,于是修书送至东京,将此情告之王安石,请他务必让女儿南下探望病中的父亲。

    庞荻一听父亲患病立即泪落不止,王安石当即决定遣人送她去江南娘家。王雱知道她思父心切,自然也没阻止,但自己朝中事忙,无法陪她去,想着要与妻子分离良久,却是掩不住地惆怅。搂着妻子安慰许久,待她渐渐平静下来,忽正色告之:"娘子此次归宁,为夫甚为担心。有三点小小要求请娘子务必放在心上。一、保平安;二、须速归;三、不得见苏轼。"

    这前两条倒不出庞荻所料,丈夫提出也属情理之中事,但第三条莫名其妙地冒出,显得不免诡异可笑。于是庞荻问:"怎的想出如此稀奇的要求?那苏轼有何异处?为何见不得?"

    王雱笑说:"你一向欣赏他,想必一定把他想象成了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其实苏轼奇丑,我怕你去杭州见了他顿时梦想破灭、倍受打击。"庞荻父亲归隐所居的蓼萧山庄离杭州仅二十余里,此时苏轼正在杭州做官,王雱心知庞荻从小熟读苏轼诗词,对其颇有好感,每次向他提及都很是推崇,还不时就苏轼的政见与夫争辩,令王雱大为不快,十分介意,故此妻子这次归宁他最担心的就是她会在杭州与苏轼谋面。

    庞荻一想也知道他的心理,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是爱读他的文字,他相貌美丑与我何干?何况我此番南下只为探望父亲,哪有心思见别的人?"

    次日王安石派家丁护送庞荻南下,日夜兼程,不出几日便到了蓼萧山庄。

    进了山庄庞荻也不及与众人寒暄,立即去见卧病在床的父亲。只见庞公面色枯黄,清减许多,气色大不如在京中时,庞荻不禁一恸,叫了声"爹",便扑簌地落下泪来。

    庞公一见是最钟爱的女儿,精神却立时一振,微笑着说:"荻儿来了。"竟撑着起身坐了起来。庞荻连忙搀扶,问过病情后便出去亲自煎制带来的御赐良药。再服侍父亲喝了,与他和母亲聊聊天,待他又睡下休息才出来与别的家人相见。

    庞荻的亲兄庞昶和嫂子李氏自然是熟识的,但因庞荻生长于汴京,此前没来过杭州,所以从未见过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堂兄庞旭和堂嫂徐氏。此刻庞夫人为他们引见,庞荻一一见过。

    那堂兄庞旭与她哥哥庞昶一样,一看而知是个性情敦厚的老实人,但堂嫂徐氏则面尖唇薄,精明之相甚为外露。徐氏见庞荻衣着素淡,身上也没戴许多珠宝首饰,便奇怪地问:"妹妹既是宰相家的少夫人,何以穿得如此简陋?难不成是王相公一家慢怠了你?"

    她说的"王相公"是指王安石。王安石是宰相,时人常称其"王相公"。

    庞荻见她问得颇为市侩,心生厌恶之感,便只淡淡答道:"我自小便不喜欢浮华的衣物首饰。"

    徐氏笑道:"我说呢,王相公当了这几年宰相,定是家财万贯,怎会买不起首饰给妹妹戴呢!"

    庞荻冷道:"我公公为官清正,又不收受贿赂,哪来的万贯家财。"

    徐氏一愣,也觉出了她的不悦之意,便也冷笑道:"那是自然,你公公把有钱人都得罪了,哪里还有人有钱贿赂他!"

    庞荻皱眉问道:"嫂嫂为何如此说?"

    徐氏道:"你家王相公好像跟富人有仇,行的新法大多是有损富人利益的。就拿那青苗法来说,没实施以前我每年都可以放出去数十万缗钱的债给贫户应急,最少也可收四五分的利钱,但他颁布青苗法后,薄有点地产可抵押的人都改借利钱两分的青苗钱去了,我们的放债收入也就锐减大半了。"

    庞荻惊讶道:"四五分利钱?这不是放高利贷么?怎么我家也做这种事赚钱?"

    徐氏道:"姑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道我们是如何经营维持这诺大山庄的?普通雇人耕作之法所得有限,很大一部分收入就要靠放债。我们只收四五分已经很是微薄了,有些富户放债利钱高的可收到七八分。所以青苗法一颁布大家都叫苦不迭,这不是摆明了不想让我们舒舒服服地活下去么?"

    庞公在京做官期间老家的田产都交由兄弟管理,现在则是徐氏当家,虽庞昶与李氏也随庞公回来,但徐氏也无交出管理权的意思,但庞昶与李氏性情都比较稳重温和,所以倒也没有与她争什么。青苗法影响富户放高利贷的事庞荻以前也听过,但没多在意,不想今日发现自己家里竟也放债,顿时想起朝中旧党京官通常都家大业大,很可能不少人家中也行放高利贷的牟利之法,故此青苗法一出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他们。

    还在沉思,又听见徐氏说:"我可是好心提醒妹妹你,最好回去后劝你公公把新法废除了,否则迟早会引火烧身。我认识的好些富户家中都有人在朝中做官,都暗暗说一有机会就要参倒王相公呢。"

    庞荻仍只淡淡道:"如此多谢嫂子提醒。"

    李氏见她们聊得毫不投机,便过来打圆场,笑着拉起庞荻左看右看,道:"许久不见,妹妹越发标致了,比以前做姑娘时更显润泽,想是姑爷照顾得好。妹妹出嫁已经一年有余,准备何时为王相公添个孙子?"

    庞荻立感羞涩,半晌才道:"这种事自然全凭天意。"

    岂料庞夫人也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也笑着对她说:"亲家翁子息单薄,只生一子,你若是早为姑爷开枝散叶诞下麟儿倒也是桩美事。"

    那徐氏闻言又嬉笑着凑过来说:"未必非要儿子,依我之见,妹妹若生女儿更好。你们想最近这几代皇帝的皇后几乎都出自宰相家,不是宰相的孙女就是曾孙女,现今皇上已有小皇子,如果妹妹与姑爷生下女儿正好与皇子年纪相当,日后凭宰相孙女的身份还怕做不成太子妃、皇后吗?到时妹妹与姑爷就是以后皇上的岳母岳父,我也可以沾沾光,享几年皇后娘家的清福了!"

    这话连庞夫人听着都觉得俗陋不堪,浅笑着回了她一句:"这还是哪里的事,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

    庞荻不语,只不禁地想起了启程前一晚的事。

    她与王雱并枕而卧,照例各用一衾。他们即将分离,不免两情依依,脉脉含情对视良久,王雱忽然掀开她的被子,将她拥入怀中。

    她略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安静下来,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融合了他体味的衣香,觉得温暖,和一种莫名的喜悦。

    然后他开始吻她。缠绵而缱绻,却跟以往不一样,渐渐火热起来,像是要把她吞噬。她回应着,有点讶异于他突然的热度,但全然不像花烛之夜那般害怕。

    于是,他伸手到她衣襟里,缓缓抚摸她背上的肌肤,从他略带试探意味的动作中可以感知他似乎还在犹豫。

    庞荻羞红了脸,一味埋在他胸前,却没有推却的意思。

    直到他的手终于袭到她胸前她才本能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并以双手护住了胸。

    他的所有动作立即嘎然而止。他怔怔地看她片刻后,转身拉过自己的被子,说了声"明日要早起,我们睡罢"便蒙头而睡,一整夜都没再转脸过来。

    庞荻不知如何是好。

    她想告诉他,她并非不愿意,如此退缩只是出自本能。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再害怕与王雱的身体接触,而且,还可以说越来越喜欢,当他吻她和搂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已不再对夫妻间那最隐秘的亲密行为充满恐惧心理,有时还有点……憧憬。虽然这个念头经常使她倍感羞涩。

    她看着他给她的背影想:即便你真的用强,难道我会当真抗拒么?

    当然,这些想法她说不出口,只默默叹息,也悄然睡下。

    对王雱这天的举动她想不太明白,暗猜他大概真是个柳下惠般的君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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