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0
夕蝉
日子还是这样灰灰暗暗地过着。庞荻也逐渐习惯了把自己幽禁在问星楼上,若非必要从不下楼。
“嫂嫂还不如这楼中之燕。燕子还会不时飞出去转转呢,你却一心一意地把自己关在这里。”她的小姑雯儿这样说她。雯儿倒是经常上楼来陪她。她对庞荻与哥哥的突然失和很不理解,经常旁敲侧击地问原因,但庞荻怎会告诉她,每次雯儿一提到相关的问题她总是苦笑不答。
雯儿最近经常问她一些与夫妻关系或情爱诗词有关的问题,庞荻有时有些奇怪,不过转念一想,觉得雯儿毕竟开始长大了,问这些也可以理解,所以倒也每每认真作答。但有一天,雯儿拿一个上联请她对时,她忍不住问了下去。
雯儿说的上联是“二人土上坐”,庞荻随口对了一两句雯儿都觉不好,反复强调“要有意境”。庞荻便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拆字联,不算难对,要求有的意境也是因人而异,不同的人喜欢的意境也会不一样。所以你要告诉我出联的人的身份我才好对出合适的下联。”她知雯儿一向不喜欢玩这样的文字游戏,此联必是有人请她对的。
于是雯儿告诉她:“这联是皇上出的。有一天他与一个妃子坐在露台上赏月,他一时兴起,随口就吟出了这句上联,但那妃子太笨,想半天也不知该如何作对。皇上大为扫兴,传令下去令宫中妃嫔对下联,对出佳句便有赏。以后响应的人倒不少,但皇上看了都摇头,说意境不好。传出宫来被我知道了,心想嫂嫂你如此才高,定是难不倒你的,所以请你来对。”
庞荻笑她:“还说不想入宫!这是皇上出给妃嫔对的联,你来凑什么趣!”
“我说过我不会嫁给皇上,这点绝对不会改变。”雯儿脸上带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看透世情的意味:“我只是想帮一个宫里的朋友。嫂嫂你就帮我们这次吧!”
“皇上,赏月……”庞荻略沉思片刻,再对一句:“一月日边明。”
雯儿重复此句几遍,大喜道:“绝妙好句!既应天时又应景,妃子倚在皇上身边可不就是一月日边明么?我马上写下来告诉她!”
“那‘她’是谁呢?”庞荻问道。
“朱才人。”雯儿答。
庞荻诧异道:“朱才人?从来没听说过。”
雯儿颇得意地微笑道:“若非有我,她连才人都当不了。”
熙宁五年九月某日傍晚,赵顼独坐于瑶津池畔赏荷花。
瑶津池中的荷花绝非凡品,非但花大娇艳清香异于寻常品种,连花期都特别长,每年开得比宫外早,凋谢得也比别处晚,到了九月仍有许多花朵濯水而出,仿佛受着花神特别眷顾。
这花来得诡异。是在菀姬落水身亡后第二晚突然“生”出的。有人说是花神显灵,有人不信邪,便认为是人一夜之间种好的。很多人都怀疑是顼,例如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她们暗示着问过他好几回。
其实,此事不是顼做的。但是他并不想说明。
随便她们怎么想罢。顼看着半池荷花想,若非此花的突然出现,这瑶津池早被他填平了。
瑶津池起初的规模并没有这么大,面积不到如今的三分之一,是主管宫内工程的太监宋用臣花了几年心血辛苦设计凿成。凿好之后池面豁然开朗,足可在池上泛龙舟。他见状大喜,厚赏了宋用臣。
可是,池面宽了,同时也深了许多,足可以溺死人。
他爱的菀姬就溺死在其中。
菀姬死的那天,顼悲痛欲绝。天明后再见瑶津池立即勃然大怒,召来宋用臣,要他在一日之内、第二天天亮之前把瑶津池填平,否则格杀勿论。
宋用臣面露难色,终于还是勉强接旨而去。顼知道他很难过,毕竟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要眼睁睁地看着就这样毁于一旦怎能忍受。然而这池错就在于溺死了顼一生最爱的人,也等于扼杀了他最珍视的爱情。这样的池子就跟一个杀人凶手一样,都该凌迟处死。
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晨顼特意早起去看被填平的瑶津池,却发现景象跟他想象的有所出入。
万荷蔽水。红白相间的荷花开满半池,亭亭花枝荷叶覆盖着水面,花朵迎风轻颤,像一个个弱不禁风的美人,纤弱娉婷地散着淡淡幽香。
那水面涟漪波入他心里,刹那间他想起了菀姬。
宋用臣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面前跪下,奏道:“皇上恕罪。奴才昨夜出宫运来泥石准备填充池子,不想回来发现池中突然长出这许多荷花。奴才斗胆猜想,大概是花神显灵,不忍瑶津池被泥石所毁,故此特以荷花填之。”
以荷花填之?顼忽然笑了:“不错。朕说要把瑶津池填平,但没说以什么东西来填。以荷花填之想必是天意。”
就此饶过了瑶津池和宋用臣。顼知道这主意应该是宋用臣想出的,即便不是他,他也肯定知道是谁种的花,但顼也知道他必不肯讲,只会推在花神身上。也罢,不必再问,就当是花神显灵罢。菀姬不就是他心中的花神么?他也愿意相信这继她生命消失后生出的荷花上附有她的灵魂。
从此就有了到池边赏花的习惯。看着池中轻盈优美的荷花,他会依稀有种与菀姬重会的感觉。
“官家,起风了。不如回宫,明日再来赏花?”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脆弱易碎的瓷器,生怕从手中滑落。
他并没转头看她,只淡然答道:“朕想再坐一会儿,皇后先回宫去罢。”
向皇后默然,把叹息埋在了心中,行礼告退后缓缓离去。过了片刻,令人给他送来了一袭披风。
顼略感到一点歉意。其实他是很尊重皇后的,知道她娴良淑德,有国母之风,他们之间培养出了一种类似亲情的感情,但他对她仍是缺乏爱恋之感。他看着荷花都会有的悸动面对着她却感觉不到。就连赏花他都不是很喜欢邀她同赏。
这有如他与菀姬的私密时间,又有哪个女人可以加入分享呢?
菀姬。菀姬。菀姬。
有时候,通过回忆往事一遍遍地体会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也是种快乐。
此时,忽有一缕歌声自池中一隅传来。声音婉转动人,令顼居然有了心情凝神倾听。
唱的是本朝庆历年间同平章事晏殊的旧词《玉楼春》:“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顼反复品味这两句词,若有所思。
这词以前也见过,但在如此情景下听来,只觉暗合心境,丝丝入扣。于是顼举目朝池面上望去,想找出声音源头。
一个女子轻荡兰舟,自藕花深处渐渐划了过来。
十七八妙龄,青山远黛,眉眼盈盈。
赵顼示意命她过来。划到顼跟前,她轻盈地跳下兰舟,向他行礼的动作都翩然优美。
“你叫什么?是宫人么?”顼问。
她微笑答道:“臣妾叫夕蝉,朱夕蝉。是皇上的御侍。”
她穿的服饰很精致,眉眼也细致地画过,对他的召见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顼立即了然:这次“偶遇”大概是她精心设计的。宫人争宠向来花样百出,他早已耳闻目睹了许多。不过,这次倒不令他反感,能想到在这个时分唱这样的词出现在他面前很不简单,她不是非常聪明就是运气太好。
顼决定陪她玩下去。
“夕蝉。”他垂目看她,浅笑:“原来傍晚的蝉鸣如此动听。”
是夜,赵顼宠幸御侍朱夕蝉。次日将其进封为才人。
刎情
突如其来的好运气令朱夕蝉深感庆幸。当初在宫内巧遇的小女孩雯儿说可以帮她见到皇上,她只当作祝福的话来听听,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后来雯儿的一封书信竟为她指出条直通昭阳之路,果真令她见到了皇上,得到了他的宠幸,随之而来的是地位的提升和与以前形同宫婢般生活的告别。
朱夕蝉把雯儿送来的下联“一月日边明”呈给赵顼后,赵顼果然龙颜大悦,直夸她明慧才高,竟升她为正三品的婕妤。因此朱夕蝉对雯儿越发感激,并十分佩服,觉得她小小年纪却已这般聪慧当真难得。朱夕蝉继续与雯儿暗中通信。雯儿是宰相家的小姐她也知道了,心想果然虎父无犬女,她的父亲指点江山叱咤风云,在朝堂上辅佐皇帝治理天下,她却在内宫谋略上有过人的天赋,并且成功“辅佐”她一步步跃上枝头。
有时候朱夕蝉也会自问她与雯儿不过是一面之交,她为何要如此尽心地帮助她,但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必考虑太多,也许是彼此投缘,即便是她帮助自己是有目的的,想将来从自己这里得到她需要的利益和帮助也可以理解,雯儿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这点很重要,所以以后她有求与她,她自会帮助她,回报于她。
朱夕蝉的晋升使雯儿感到很满意,感觉像是打了场漂亮的战役,更有了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果不其然,以她的智慧,要在后宫争宠原是件简单的事。她甚至没有亲自出马,只稍微指点了智力平平的朱夕蝉两下,她就从一个倒数第二等的御侍升至正三品的婕妤。而且这还不会是尽头,只要她愿意继续帮她,就连皇后之位应该也不难夺到手。
皇后。可惜了,雯儿觉得遗憾:如果不是她生得太晚,十来年的时间距离令她错过了与赵顼相逢的最好时机,皇后怎会轮到别人来做呢?虽就单纯的争夺后位之事来说,现在也不算晚,但她想要的像哥哥对嫂嫂那样绝对完整的感情已不是现在的赵顼所能给她的了。
然而,哥哥对嫂嫂如今的态度让她倍感奇怪。为何短短时日中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是哥哥移情别恋?她觉得不像。他们也许是有点误会,哥哥的个性又决定了他不肯轻易让步或好言解释,所以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哥哥跟父亲一样,骨子里是个很执拗倔强的人。
雯儿决定设法让他们和解。她既然可以使多年难见天日的朱夕蝉获得皇帝的宠爱,又怎会找不到办法令兄嫂和好如初呢?他们大概差的只是单独相处、见面解释的机会,如果两人能静下来好好谈谈,又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呢?
她特意挑了个云淡风轻、花好月圆之夜,再让丫鬟去请庞荻下楼来饮茶。庞荻先是不答应,找借口推却,雯儿却不管,一次次反复遣人上去相请。众丫鬟好话说尽,庞荻感觉过意不去,这才轻移莲步,款款下楼而来。
丫鬟把她领到了王雱的书房门前。庞荻诧异,便犹豫止步。雯儿却自里面跑出来,看见她立即笑着把她拉进房内。
王雱坐在里面。
庞荻转身想走,雯儿拦住她,笑道:“我去烹茶,可能要好一会儿,你们先聊聊。”随后把门关上,带着丫鬟离去。
书房内立即浮动着一层难言的尴尬。庞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门边垂首而立,好半天才勉强抬头看她的丈夫。
他正在看她。并且与她目光相触时也不回避。这个发现让她稍微有些意外,长久以来他都是刻意避免着与她对视的。
于是她便微然而笑,羞涩得如同少女初会陌生男子。
看见她笑了,他便也笑了笑。
虽然他的笑容只限于唇部动作,目中并无丝毫笑意,但她已觉得已经很好,至少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鼓起勇气以目光温柔地触摸他。他穿着家常的宽袍气定神闲地斜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那衣袍柔软,散发着新熏的清香,右边衣袖下露出他松执着折扇的手,手指颀长洁净一如往常,但骨节似乎比以前明显。
他略瘦了些。庞荻心想。这让她的心又有了疼痛感。
“你……”王雱终于先开口,沉吟一下,最后问了出来:“还好么?”
庞荻沉默,半晌才缓缓咬着唇答:“还好。”
他点点头,说:“那就好。”遂转过头看书架,像是准备寻本书看。
“不!我不好!”庞荻忽然叫道。到底还是舍弃了矜持,跑过去曲膝跪在王雱身侧,伸手至他膝上握住他的手,抬头看他,眼圈便红了:“我过得很不好!雱,你也一样罢?”
折扇滑落在地。他漠然看她,似乎并不为之所动,只说:“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雱,”庞荻忧伤地舒展开他冰冷的右手,将它轻轻贴在自己已有泪水滑过的脸上,说:“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呢?我给你梳头穿衣,陪你读书写字,你帮我画眉点唇,为我吟诗作画,我们一起在月色清明的夜晚弹琴吹箫,在风和日丽的早晨携手出游。我们忘了不开心的事,寻回我们以往的快乐,你说好么?”
王雱凝视她良久,然后问她:“但是有些事我们怎能当作没发生过?”
“可以的。”庞荻朝他再三点头:“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如果我说我做不到呢?”王雱忽然笑了,笑得凄苦。他的手开始主动地动了起来,轻轻抚摸着庞荻的脸颊,以拇指拭去她的泪痕:“我不敢保证我还会用以前的态度对你。”
“为何?”她不明白,不解地看着他。
他不答,却猛地拉她起来搂入怀中,不由分说地向她唇上吻去,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强行伸舌入她口中掠夺式地深吻着她。左手紧紧地箍着她的肩,右手却伸进她的衣襟里粗暴地抚揉着她的身躯,从腰肢到双乳。
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所用的力度是她全然陌生的,那么粗暴而狂乱,她很不适应,甚至感到疼痛。她开始摇头挣扎,他却不管不顾继续着所有动作。她快透不过气来了,伸手推着他勉强扭头摆脱了他的强吻。
他略停了停,喘着气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如同小孩干了坏事似的得意的笑。他的黑眸幽深,却闪着带破坏性、甚至有点报复意味的犀利光芒。
他继续俯首在她已被拉开的衣领中吮啮着她颈下胸前的肌肤,很快上面浮现出一块块的红痕,她很疼,不安地挣扎着叫他停止。
他并不理睬,反而加快了动作,然后右手向下滑,竟伸入了她的罗裙中。
她惊愕不已,惊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奋力自他怀中挣脱开来,起身掩着半露的胸逃到远离王雱的一角。
王雱并没有站起去追,只是徐徐举起衣袖拭了拭额上沁出的汗,然后静静地看着她。
“不,不是这样的!”庞荻凄然问他:“你为何要这样?”
一丝冷讽般的笑容便出现在了他的唇际。他反问:“这正是我想要的,你不知道么?”
庞荻无语凝咽。须臾猛地转头开门奔了出去,飘落一串泪珠。
见她身影消失,王雱颓然倒靠在椅中,仰着头痛苦地阖上了眼帘。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1
秦楼
熙宁六年春,王安石为培养富有全新改革精神、完全摒弃因循守旧思想、锐意进取的治国所需人才,而决定为书院修撰新教材,创立一种有别于传统儒家思想的新学派,通过系统教育让天下学子从思想上认同变法的合理性,统一他们的思想道德,为“变法”奠定理论基础。
此前他与王雱及新党精英们早已为此筹备了数年,从几十种儒家经典里选出了最早的诗歌总集《毛诗》、记载周王朝重要历史文件和重大历史事迹的《尚书》和记载周朝政治制度的《周礼》三经为载体,将按新党思想为其作出新的解释,修成“新学”教材《三经新义》——《新经毛诗义》、《新经尚书义》、《新经周礼义》,把之确立为变法的理论依据。
而今王安石见条件与时机都已成熟,便正式向皇帝提出设置经义局修撰《三经新义》的要求。他的提议得到了皇帝赵顼的支持。熙宁六年三月庚戌,赵顼下诏置经义局,修《诗》、《书》、《周礼》三经义,命王安石提举,吕惠卿、王雱同修撰。
《三经新义》既要用作书院教材,以后科举考试势必将以此书为准则依据。枢密使文彦博见状十分忧虑,担心从此后朝廷选拔出的官员全是读着《三经新义》成长起来的新党新人,新党势力从而一统天下,于是立即与枢密副使吴充商议,请他与自己一同举荐道学夫子程颢入经义局参与《三经新义》的修撰,让他与吕惠卿、王雱抗衡,不让他们改掉传统儒家经义思想。吴充自己本就不赞成新党作为,更因儿子之事与王安石近乎决裂,因此与文彦博一拍即合,联名上书请皇帝令程颢加入修撰《三经新义》。
王雱得知后坚决反对,与吕惠卿分别上书欲阻止赵顼通过文吴二人的提议。赵顼不免犹豫,王雱便屡次进宫面圣,当面劝谏道:“程颢是个恪守道学的俗儒,只会死读书,以前只看司马光眼色行事,全没自己的主见。让他入经义局,他必紧咬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些死条文来阻碍新义的修撰,若是如此,新义不如不修!”
赵顼仍难决定。在国家重要机构里,他有同时安排新旧党中人一同任职其中的习惯,虽然他个人很信任王安石,也大力支持和推行变法的实施,但总有意无意地在重要机构里留一定的席位给旧党官员,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所以这次设置经义局,他也颇想采纳文彦博和吴充的建议将程颢安置进去。
王雱见状郑重下拜,严肃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臣所理解的三经与程颢理解的有天渊之别。若陛下坚持让程颢入经义局,臣惟有请陛下准许臣退出新义修撰工作。”
赵顼见他态度坚决,只好答允,取消了程颢入经义局的计划。
从此后王雱全心投入了这项艰巨的工作中去。日夜与《诗》、《书》、《周礼》为伴,或凝神沉思,或奋笔疾书,扬弃取舍,删添补改,将他与父亲无所畏惧的勇气、慷慨激昂的热情、锐意进取的思想和自信到执拗的个性以酣畅淋漓的笔墨一笔笔地书入他们的《三经新义》。
如此一来,他更像是把他独居于高楼之上的妻子全然忘却了。他对她依然不闻不问不见,即便偶尔见了也视若无睹,形同路人。
庞荻幽然独处之下养成了以泪水来稀释痛苦的习惯,但是她从不在人前落泪,而只在夜深人静拥被不成眠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悄然饮泣。
白天她会在楼上植一些花草。经过她的精心呵护,那些植物都能长得欣欣向荣生机勃勃,而她则日渐憔悴,精神一点点自身体中抽走,她觉得她的身体不久后也必会随着心慢慢死去。
整夜弹琴是她晚上唯一的消遣。她会一首一首地回忆与王雱相识至今所合奏过的所有曲子,然后再一首一首地弹出来,只是再无人吹箫相和,琴音空荡在问星楼上,越发显得寂寥。
熙宁六年七夕这晚,庞荻凭栏望着夜空中闪着分外明亮光芒的牛郎织女星,心想牛郎织女平时纵然分隔于银河两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每年七夕这天总可相见,就如今夜这般,可借鹊桥相会一解相思之苦,而自己与夫君之间虽无银河阻隔,却咫尺天涯,从楼上可以望见他所居之处,然而对两人来说,这段路程却仿佛是世间最遥远的距离,即便今夜是七夕,也找不到可令他们重聚的鹊桥。
又想起前年七夕,她刚嫁过来没多久,那时她与王雱两情缱绻,多么恩爱无间。那天晚上她抚着王雱送她的琴,他则站在她身旁吹箫,在淡淡星光下和谐悠扬地合奏,间或两人不约而同地以目转视对方,目光相触那瞬间都能从对方眼中察觉到温暖的笑意。一曲奏罢,他牵她起来赏星,从后面温柔地拥抱着她,一面问她今宵星光如何,一面俯首轻吻她的耳鬓、浅嗅她秀发的幽香,她感觉痒痒,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奈此情只能重现于回忆中,今夜星光如旧,却已物是人非,秦娥梦断秦楼月了。
她黯然掩泪,回房提笔写下一首七言《秦楼吟》:
前岁七夕月若银,妾织箫韵入新琴。红妆付镜盈盈笑,翠黛朝郎浅浅颦。翻覆至今成旧梦,凝愁新泪吻罗巾。白头故誓音犹在,雾锁重楼不见君。
写罢和泪而看,只觉悲伤难抑,不禁伏案而泣,连带着那诗笺上也染上了许多泪水。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哭得没了力气,便伏在案上依稀睡去。
朦胧中似乎看见王雱推门而入,拿起诗笺看了看,笑着问她:“怎么写如此幽怨的诗?我不喜欢。”便揉作一团扔了出去。然后轻轻拥着她,吻着她的泪痕柔声说:“我一直是爱你的,你怎么可以怀疑这点呢?”
她又是欣喜又是难过,明明依偎他怀中,却又有泪珠滴落。
他叹息。忽然放开她,走了出去。
庞荻一惊,睁开双眼四顾不见人影,遂站起追了出去,门外依然空空荡荡,并无异状。她才意识过来大概是做梦罢了,现在的王雱怎会对她如此温柔呢?
黯然长叹,缓步回到房中。想起刚才作的那首诗,便朝案上看了看,不料却发现诗笺竟已不见。
她十分讶异,四处寻找均未得见。最后终于放弃,心想也许是被风吹走了罢。
第二天晚上,她如往常一样抚琴以消磨时光。反复奏着新婚之夜王雱吹给她听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想着他们新婚之时的情景,忽喜忽忧,神思恍惚。
忽然,一阵悠扬的箫声从王雱所居的院落中传来,清越非凡,听音即知正是王雱的翠玉箫所奏。
她一阵惊喜,立即跑出去朝那边望去,但她这里只能望见王雱的房间窗户,那院落被屋顶挡了大半,看不见院中情景,自然也看不见王雱。
但是,他肯吹箫了,细听下来正是她刚才弹奏的《凤凰台上忆吹箫》,那么,他是有意与她合奏了?像以前那样与她合奏?
她立即重新坐下,依着箫目前吹至的音节继续抚琴。心中愉悦,琴声也轻快起来,不似以前那么哀绝了。
一曲告终,她略停了停,便又开始弹起《倦寻芳》。王雱初遇她后便为她填了一阕《倦寻芳》,因此此曲也成了她钟爱的曲目。
箫声又起,果然又是在和她的琴声,是《倦寻芳》的曲调。箫声婉转,融有淡淡的烟愁和温情。
她带着微笑继续弹奏,只觉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寻回了她与丈夫错失的恩爱时光。
此后每隔两三天她总会听到与她的琴声唱和的箫声从王雱的院中响起。因此庞荻爱上了这样的夜晚,只有在此时她才会暂时忘却不幸的命运而全心投入地与他合奏,借这样的方式来与他进行着精神上的交流,从他的箫声中感受他的爱意与温柔,这些感觉与感情是她白天体会不到的。每次奏至深夜,他的箫声停歇,她都会感到莫名的失落与惆怅,因此憎恨着白昼的到来,并衷心期盼着下一次夜幕的降临。
就这样过了许久。有一晚,她与他合奏了半夜,渐渐感觉到箫声似乎离她越来越近。刚开始还只疑是错觉,但感觉愈加强烈起来,好像他已吹着箫走到了楼下,而且缓缓地沿梯而上。
他来看我了?他终于肯来看我了?庞荻的心无法控制地驿动起来。他来了,可是,该怎样面对他呢?该对他说什么呢?他又会如何待我呢?
这般情怀竟如初恋少女。她暗暗嗔怨自己的惊慌。随着他箫声的临近,她抚琴的指法却滞涩起来。逐渐难成调,终于,在他人影映在门前时,她的琴声嘎然而止。
他的箫声也随之停了下来。他的影子清晰可见,分明就在门外,但他似乎仍在犹豫,迟迟不推门进来。
庞荻与他一门之隔,分别沉默着。
忽然,他的影子动了动,似乎转了身,向后走了一步。
他又要走?不,不能让他又这样逃走,好不容易有了勇气走上来,怎能不见一面就走?
庞荻迅速起身拉开门,对那背影颤声呼道:“雱!”
他转过头。
她刚呈出的微笑在瞬间凝固。
故琴
那人见她也是一惊。两人愣愣地对视半晌,他才回过神躬身施礼:“嫂夫人。”
庞荻敛眉垂首一福还礼:“岐王殿下。”心里落寞却在蔓延,刹那间掩灭了有关欣喜的火焰。
回京之后,赵颢的生活并无多大变化,依然是清清闲闲地处理完赵顼交给他的既不重要也不多的政务后便泡在王宫看看书画、玩玩蹴鞠,偶尔与姐夫王诜出城狩猎或交游宴乐。朝廷之事他很少发表意见,就算在十分重要的情况下向赵顼上书劝谏也必定会如往常那样得不到接纳。
就这样郁闷地生活着。消磨完一天的光阴之后他经常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事值得期待。
熙宁六年七月初八,他在散朝之后准备回宫时被王雱拉住。王雱笑着对他说:“以前你不开心时我经常陪你喝酒,如今该是你还我这人情的时候了。”
颢觉得奇怪:王雱会不开心么?在他印象中雱时常喜怒形于色,但所谓忧愁应该是与他无关的。
但他没有多言的习惯,只微笑颔首:“君子相邀,颢自然愿意奉陪。”
是夜他们共饮于相府院中。王雱神情态度有异于以往,时而大喜,时而大悲,有时跟他聊修撰《三经新义》之事,有时又会提到以前写给他妻子的诗词歌赋,并取出他的翠玉箫说以此箫吹奏这些曲子其音最能传情,多谢颢当初把它让给他。有很多话是颢听不大懂的,但他会安静地听着,并在王雱举杯的时候与他饮酒。
王雱那晚喝得太多,最后大醉,伏在桌上沉沉睡去。赵颢正欲告辞,忽听从花园某处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琴声。细听后他立即辩出这是菀姬的焦尾琴的乐音,他听过好几年,绝不会弄错。讶异之下才渐渐想起是他把此琴送给了王雱的,他在整理菀姬遗物时本欲将琴焚毁以祭亡妻,但王雱拦住了他,向他讨了去。
如今乍闻琴声重现,心中百感交集。而那琴声哀婉幽怨,竟与菀姬当初每夜所奏曲风别无二致。恍惚间仿若回到爱妻生前,他在她的琴声中徘徊在她苦涩而清香的生活边缘。
“你不能让她独自抚琴,一个人沉溺于她个人的领域里,你应该尝试接近并加入她独守的世界。所以每次她抚琴时你大可吹箫弄笛与她合奏。”忽然想起王雱昔日“教导”他的这句话。他很认真地采纳了他的建议,以后也是这样做的,遂成功地养成了与菀姬合奏的习惯。
于是,他下意识地拿起王雱搁在桌上的翠玉箫,引在唇边随着琴声吹了起来,此情此景犹如梦境,而他暂时不想清醒。
那琴声稍歇,像是被他惊了一下,但须臾便又再响起,与他悠悠合奏。记得他首次在菀姬抚琴时吹笛相和她也是如此反应。这一切当真如昔日重现了。
故此一曲曲地吹下去。双方乐声越来越协调融合,他的心也随之温暖起来,感受到了消失许久的脉脉温情。
王雱终于醒转,抬头朦胧地看他,微笑说:“是你在吹箫么?很好听,看来这箫本就应该是属于你的。”
他竟把箫慨然相赠。颢推辞,他却说:“我如今已无玩乐器的心情了。这箫若要让予别人谁能比你更适合呢?收下它罢,不过以后要常来陪我喝酒,吹箫给我听。”
颢因此收下。从此相隔两三天总会来与王雱夜饮于院中。王雱总是大醉,有时伏桌而寐,有时带醉听他吹箫。那琴声依然每晚响起,他们默契地合奏着所有曲目。王雱自然应该是听见琴声的,但他似乎习以为常,从不跟他提这是何人所奏,也不为他们的合奏感到惊讶或不快,只是默默地听着,间或独自饮下一杯酒。
很多时候颢也会猜想着那个神秘的抚琴人是谁,竟然能用菀姬的琴弹出与她一样的曲调,想必她与菀姬一样,有着同样纤细柔软的心思与优雅出尘的气质。甚至,连哀愁都一样,这点让他略有所动:她遭遇到何种不幸,以致于如此哀怨?
但是,他实在猜不到她的身份。王雱既然对她的琴声置若罔闻,在他面前毫不提及,那大概她在王雱眼中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罢。
是丫鬟,还是歌伎?但是那些卑微的人会有这么精致入微的情感和才情么?
他想不明白。
终于,他还是没能压抑住这点好奇,在又一个箫琴合鸣的夜晚,他自扶醉而寐的王雱身边走过,一步步地朝琴声传出之处走去。
走到她的门外,他却又犹豫了。如此贸然接近,岂不唐突?何况,即便见了面又如何?他对这个抚琴之人本就没什么明晰的想结识的想法。
所以他转身欲离去,不料她却突然将门打开。
他怎么也想不到弹出如此曲调的人竟会是王雱的妻子。
王雱不是深爱着她么?她不是也同样深爱着王雱么?上次与她相处几天,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个幸福的小女人,显而易见,她正受着丈夫的宠爱,沐在这种爱情下的她有着一抹由内散发出来的自信光彩,使她周身充盈着耀目的色泽,这种感觉在月下见她的那晚尤为分明。
然而,如今所见的她显然大不一样。苍白而憔悴,消瘦得有了弱不禁风的姿态。她刚才唤他作“雱”,那么,她是把自己当作她的夫君了。甫回首看她的那一瞬她本来目中满含希望与欣喜,但看清是谁后立即黯淡下去,浮上的是无边的失望与落寞。
怎么会这样?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他不好再想下去,他已经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难言的尴尬。沉默之后颢先开口:“刚才是嫂夫人在抚琴?”
真是一句废话。但他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应付现下的状况。
她点点头。
“可否让我看看那琴?”颢问。
她自然答应,侧身站开请他进去。
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阔别已久的爱妻的琴。缓缓走过去,以手指在琴面上轻轻触摸,像是触到了爱人的脸庞,一阵心酸,那些苦涩的记忆开始再次啮咬着他的神经。
庞荻发觉了他的异状,问道:“殿下见过此琴?”
颢苦笑道:“岂止见过。我与它、与它的主人曾日夜相伴好几年……它以前是我亡妻之物。”
庞荻很是意外。王雱送她琴时曾说过是他一位朋友亡妻的遗物,还说他们十分恩爱,但天妒红颜,令那妻子早亡,那朋友怕见物思人不免感伤,欲焚琴祭妻,幸被王雱及时发现,连哄带骗让他将琴送给了他。但她没想到这琴竟是岐王妃的。
王雱何不说明?不过未及深想这点她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忙问:“这几晚的箫乐均是殿下所奏?”
颢颔首称是。
于是庞荻脸就红了。知道岐王必定是辩出王妃故琴之声,触景生情才与她合奏,将她代入了亡妻的角色。原来他们数夜合奏彼此都弄错了对象,各寄各的情,却貌似这般和谐,配合得如此绝妙,中有温情流动,情思相融。
赵颢见她如此光景也立即猜到她的想法,便也局促起来。略一思索后道:“不请自来,是颢唐突了,请嫂夫人恕罪。夜已深,颢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她点头,送赵颢出门。
不料走到楼梯处,竟发现四楼楼梯口那道原本一直不关的门竟然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庞荻大惊,扶栏向下看,只见楼下有一女子身影自楼中跑出,须臾消失在花园阴影里。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1
问暖
门已被锁,显然是出不去了。庞荻启口欲呼楼下的侍女想法开门,却又担心夜深人静,这样一呼势必惊动满院的人朝这边看来,届时若大家看见岐王施施然自她的楼上走下,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赵颢朝下看了看,说:“或者我可以从这里跳下去。”
“太高,不可!”庞荻立即反对。虽然他功夫甚佳,但这里毕竟是四楼,直接跳下去过于冒险。
颢问:“嫂夫人房中可有绳索?”庞荻摇头。他便又道:“事关嫂夫人清誉,即便是直接跳下去也只得一试。”
庞荻叹道:“就这样跳下去,很容易受伤,就算殿下不在乎,但那些闻声而来的人又会怎样想?我们之间本无事,如此鬼鬼祟祟地跳下,人见了反倒会认定我们有问题了。”
颢蹙眉问:“那如何是好?”
庞荻思量再三也无良策,无奈道:“只好请殿下再回房中坐坐,待明日破晓我的丫鬟自会来服侍我,发现门被锁后会设法开门的,到时殿下便可下楼,行动谨慎些,或可不被人留意到是从这里出来的。”
颢不敢立即答应,心想在她房内坐一夜,若日后传出去实在有损她名节,岂不连累于她。
庞荻见他神色迟疑,也明白他的想法,淡淡道:“但求无愧于心,何惧他人诟病。”也不再等他表示同意,便转身自朝房内走去。
颢别无他法,也只得跟她回去。
入到房中,两人默契地任房门敞开,相对而坐,却默默无言。
即使是千军万马大风大浪,颢也自有能力从容应对,但却从未遇到过如今这般难以应付的场面,不免拘谨不安,茫然四顾,不知该跟她聊些什么。忽然转首间见房中书案上搁着一个官窑青花瓷钵,也就比普通大碗略大些,但其中生着两枝亭亭玉立的荷花,立出水面的荷叶小若碗口,而那花朵蓓蕾比酒杯还要小,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嫂夫人也会种这样的玲珑荷花?”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嗯。”庞荻应道,想起他言语间的“也”字,便问:“莫非岐王妃生前也爱种此花?”
颢点头道:“她房中也曾养着这么一钵,而且四季常开,人见了都啧啧称奇。此花如此奇特,想必种子一定不易寻到罢?”
庞荻微笑道:“既然是王妃养的花,殿下竟不知如何种出?此花并非品种奇异,种子也只是寻常的老莲子。”
颢略显尴尬,淡淡一笑有一点羞惭之意,又问:“那是如何种出的呢?”
庞荻遂告诉他种花之法:“选较饱满的老莲子,将其两头磨薄,然后放至空的蛋壳中与别的鸡蛋搁在一处让母鸡同孵。待有小鸡破壳而出时便将莲子取出,再用陈年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后盛在瓷钵中,把老莲子种在其中,泥上薄铺一层细沙,以河水浇灌,日浴以朝阳,待荷花长出后便是如此娇小状了。若房中温度适宜,四季皆可养出蓓蕾。”
颢含笑道谢。
庞荻忽然想起他坐了这许久自己尚未给他上茶,很是失礼,于是起身从一个冰裂粉青瓷壶中倒出一杯色泽红鲜的花露递给他,说:“现在我这里无法烹茶,只好请殿下饮我酿的这点香露了。”
其时贵族名门雅士常有酿花露供饮用的习惯。将有色有香的花朵微开时摘下腌渍,花汁融入露液之中,入口奇香沁人心脾,颜色又异艳可人,可去腻解酒有益延年,是上佳饮品。
颢浅尝一口,却又目露讶异之色,问道:“此花露奇香无比,但此香既非梅花、玫瑰、野蔷薇、桂花、甘菊,也非橙子、柑橘、佛手、香橼,不知是用什么花制成?”
庞荻答道:“是秋海棠酿成。”
颢奇道:“但秋海棠原本无香呀?”
庞荻笑道:“秋海棠的确无香,但不知为何,浸泡在露液之中那香就慢慢渗出来了,而且会越来越浓郁,在众花露中以秋海棠露为上品,不过很少有人能想到以此无香之花来酿制。”忽又想起颢那个爱花的王妃,又道:“但岐王妃冰雪聪明,自然能发现这点。想必殿下曾饮过她制的秋海棠露罢?”
颢颔首道:“以前常饮,我一直在猜是何花所酿,不想直到今日才得解此谜。”
庞荻很觉奇怪:“殿下为何不问王妃?”这花露、荷花和此前聊过的荷花茶都是王妃以前制过种过的,他身为她丈夫,想知道制法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问妻子即可,但他居然一直不问。
颢一愣,低首不语,片刻才道:“我怕问多了她觉得烦,觉得我愚笨,惹她不开心。她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如果她不想说,我也不想刻意去问她。”
庞荻越发觉得奇怪了:连如此小事他都不敢开口去问他的妻子,可见他对她小心翼翼到何种程度。但是,王雱不是说他与王妃很恩爱么?既然恩爱,他又怎会连问这些小事都怕惹妻子不开心?
她顿时感觉到面前这个温文隽秀的年轻王爷在与他的王妃的爱情上未必有与他自身优点及身份同等的优势,他以前的生活多半也未必如外人所见的那么和谐而幸福罢。
而且,如果她与他两人都不爱说话,那他们夫妻间的交流岂非存在着很多问题?所以她又问道:“有没有什么问题是你想问并且也敢拿来问她的?”
颢想想,答道:“嘘寒问暖。”
如此可爱的答案!庞荻真的很想大笑,但见颢表情十分认真,并无玩笑之意,才勉强忍住,只把笑意控制在唇边。再看颢,只觉他在感情方面实在纯净得有如一张白纸,他那王妃想来一定是个心思异常纤细而敏感的人,颢这样的单纯在她看来会不会是不解风情呢?于是颇同情他。她虽年纪要比他小几岁,却不禁地对他怀有了一种怜惜之感。
“那么,”她对他说:“你还有什么以前想知道却又不敢问王妃的这类日常小事的问题么?不妨全问我罢,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微笑,道:“谢谢你。”
随后几个时辰他们便聊着这些日常闲情趣事,气氛友好而自然,彼此都觉得轻松而愉悦,也淡化了因被迫共处一室而生的拘谨戒备之感。
在颢聊到小时与姐姐兄弟们的游戏趣事时,庞荻想起舒国长公主,遂问:“舒国长公主最近可好么?”
颢微微摆首道:“不太好。她的儿子彦弼病了。刚开始是感染风寒,但他还太小,只有三岁,体质尚弱,便日渐严重起来,现在整天咳嗽。姐姐十分忧虑,终日以泪洗面。”
庞荻闻言也为公主难过,心想她丈夫宠爱妾室,一定经常冷落她,而今儿子又生重病,对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因同情公主,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眼神便止不住地悲戚起来。
颢见她神色有异,目中满是凄楚之意,立即想起了她那酷似菀姬的哀婉的琴声。于是问她:“你不开心么?”
她凄然而笑,并不回答。
他略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他对你不好么?”
这话触到了她心内最伤痛之处,不知如何回答,却立时泪如雨下。
他一惊,马上站起走到她身边,却又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呆呆地立于她身旁,看着她哭得如此悲伤,不禁想起菀姬初嫁他那晚也是这样恸哭,他也是如此束手无策。他又一次深深地为自己的个性感到羞愧。如果是像王雱那样的男子定会有办法巧言安慰的罢。但,他却又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女子正是为王雱才如此伤心欲绝。
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子,美丽聪慧,柔而有骨,就算只是跟她聊聊天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那王雱为何还要伤害她?他有什么理由让她如此哭泣呢?
庞荻哭了一会儿,终于想起颢就在她身边,如此痛哭实在无礼,便拭了拭泪,对他轻声道:“不好意思,一时失态,请殿下见谅。”
颢递给她一面素巾,道:“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以前我的王妃每次哭泣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劝解,但是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她不再落泪之时。你若想哭便哭罢,不必有什么顾虑,哭到你的悲伤随着眼泪流尽而淡去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
庞荻接过素巾,听他的话心中隐觉暖意,但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再度涌出,也不再顾忌,便在他面前随心而泣。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她与他各有各的不幸,原来都是一般失意之人。他黯然长叹。一直立在一旁默默地凝视着她,目光温和而有怜惜之意。
哭了许久后,庞荻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抬首见他果然还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很是过意不去,便也起身站起,对他说:“谢谢你。”
他回答:“没什么,只要你不再难过就好。”
这时天已破晓,一束阳光自门外投了进来,倾在庞荻的身上,令她感觉温暖。再看面前的颢,他在微笑着,那笑容仿佛也带有阳光的温度。
于是她脸上也渐有了一缕浅淡的笑容。
在清晨的阳光中,两人默默相对而立,彼此的微笑友好而清澈。
忽然,那阳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一个颀长的影子落在了地上和他们的身上。
他们不约而同地朝外望去,发现王雱默然立在门前,一脸铁青。
裂缘
王雱一言不发,径直朝赵颢走过去扬手就是一拳,重重地落在他的左颊上。
在看见王雱目光刺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颢便意识到了他的下一步行动将是什么,他完全可以避开,但他明白王雱愤怒的原因,刹那间倒觉得是自己理亏,犹豫之下便毫无反抗之意,因此结结实实地承受了这一拳。
颢缓缓以手背拭去唇边的一丝血痕,看着王雱欲言又止,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昨晚的事。
王雱目中怒火愈加炽烈,再度挥拳相向,不想却被庞荻紧紧拉住。她连声对他说:“不要打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王雱也不理她,猛地抽出被她拉住的手,紧接着反手一巴掌朝她掴了过去。这一掌用力甚猛,庞荻立时被击倒在地。
她倒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脸颊,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丈夫。
他狠狠地瞪着她,切齿骂道:“贱人!”
贱人?庞荻想,这就是昔日爱她惜她的丈夫如今给她下的定义。强烈的震惊先于悲伤之前攻陷了她的整个心境。她怔怔地睁大眼睛,眼前却是茫然一片,什么都不见了,她也再无话可说。
颢走过来俯身伸手想扶她起来却被王雱喝止:“不许碰她!”
颢一愣,便缩回了手。站起叹道:“你何必动怒。你不相信我也罢了,难道连她这么贤淑贞静的妻子你都不相信么?”
王雱冷笑不语,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焦尾琴上,随后疾步走去双手举起此琴,再大力朝书案边缘砸去。一声巨响,琴弦尽断,琴身裂为两段。
赵颢与庞荻的心被此景瞬间刺痛,随着琴的断裂,他们只觉自己心中最柔软纤细、连接着最美好回忆的那根心弦随之而断,赋予许多寂寥日子美好憧憬的情感寄托也随之烟消云散。那琴被抛在地上,破碎得就像他们昔日情缘的尸体。
颢终于愤怒了。他朗声质问王雱道:“这琴和你的夫人都是世间难求之珍品,你既得到了,为何如此不珍惜,如此冷落、辜负与伤害?”
王雱盯着颢,眼角几乎结出了层寒霜,指着庞荻对他冷冷说道:“这琴,和她,当初都是你不要的。既然被我得到了,便随我处置,你早已无权过问!”
颢闻言愕然,渐渐才想起当初高太后向他提过要他见庞荻,如果满意便娶为继妃之事,但他那时一心怀念着亡妻,根本不愿意见太后为他选的任何女子。对王雱此言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缄口半晌才道:“无论如何,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人都不应该出手打他爱的女人。何况,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王雱青筋霎时暴现,瞪着颢,目眦尽裂:“你是说我不是男人?”这时门外脚步声急,跑来几个女子,是雯儿、璇玑和庞荻的两个丫鬟。除了璇玑,其余三女见状都是惊愕不已。
王雱对她们视若无睹,只一步步进逼赵颢道:“好,她没错,我不打她了。错全在你,你竟然深夜私闯我妻子的闺房,我真想杀了你!”
言罢又欲再次动手。雯儿大喊道:“哥!你干什么!”冲过去拦在他们中间,璇玑也忙使眼色让那两个丫鬟与她一起拉住王雱。
雯儿转身对赵颢说:“殿下快走吧。”边说边把他朝外推。
颢看看一旁的庞荻,颇放心不下,不肯立即便走。王雱见状更为恼怒,把丫鬟推开迈步要过来但又被璇玑一把从后面抱住,也对颢喊道:“岐王殿下快走!你留在这里只会让公子更不高兴,为少夫人引来更多麻烦。”
颢无奈,终于被雯儿半拉半拽着离开了。
那一巴掌,那一声“贱人”和裂琴之事深深刺痛了庞荻,也熄灭了她对重获王雱温情的那点希望,甚至令她把自己对他的爱情从此隐藏起来,以后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必定不忘换上一副冷漠的神色。他们偶尔相遇,彼此都会感觉对方目光冰冷得像飘落到脸上久久不化的千年寒冰碎屑。
这不是庞荻想要的态度,但她无法原谅丈夫那天的暴力行径。他冲动得像一个普通莽夫,只看一眼当时情形便不加思索地动手打人,根本不听任何解释。其实,她脸上的疼痛是次要的,他对她怀有的那种自私的强烈的占有欲使他丧失了明辨是非的能力,也使他丧失了他对她应有的信任,以致于在一种癫狂状态下毁灭了他们感情的美好寄托,这,才是她深感痛楚的根源。
雯儿对那天的事也很好奇,反复追问那晚之事:“嫂嫂跟岐王殿下其实根本没什么罢?”
庞荻问心无愧,遂将发生的事跟她说了一遍。雯儿自始至终都睁大眼睛盯着她的双目,听完之后细思片刻,才笑道:“我相信嫂嫂。我想那门一定是璇玑锁的。”
庞荻问原因,雯儿便说:“那晚我曾看见璇玑从花园那边跑回来,我当时就觉得奇怪:这么晚了去花园干什么,而且还这么慌张。现在我明白了,是她那晚发现岐王朝问星楼上走去,便存心去把你们锁在上面,而且让你们一起待了一晚才告诉哥哥让他来捉奸,可见用心之险恶。第二天早晨我路过问星楼,看她守在下面便觉得越发可疑,又听见上面有争执声,所以马上跑了上来。”
庞荻蹙眉道:“她为何要如此挑拨离间呢?”
雯儿笑道:“很明显,她想做如夫人呀。她从小就服侍哥哥,家里人虽没明说,但一直都有让哥哥收她的想法,她也始终不嫁人,就等着哥哥开口纳她为妾。但哥哥一直没答应,后来娶了你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了。现在她见你与哥哥分开,便以为有机可趁,天天贴在哥哥身边,可是哥哥还是不肯给她一个名份。所以她对你更加怨恨,想如此陷害你,让哥哥彻底不喜欢你,她就有做如夫人的机会了。”
庞荻心想雯儿不知哥哥的隐疾,所以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如果按她的说法,那璇玑从小便对王雱如此痴心,一心想嫁他为妾,那如今岂不是跟她一样痛苦?而且她早就知道王雱有此病,还坚持多年不嫁人,对王雱用情之深也由此可见了。她如此陷害自己想必也是对王雱爱之愈深才会对自己恨之愈切,唉,想来又可怜又可恨,也是个痴人。
“我以前一直很欣赏哥哥这样的人,觉得他风度上佳,而且又有才华又有能力。”雯儿继续说:“但是那天看他这般冲动地要打岐王,像个莽夫一样,一点风度都没了,我顿时便很失望。如果我是嫂嫂我也会不理他。我以后才不要嫁个像他这样的人。”
庞荻微笑道:“那你如今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雯儿想了想,道:“他要有高大挺拔的身躯、丰神俊朗的脸庞、温文儒雅的谈吐和高贵从容的气度……他的额头要明净而宽广,他的目光要温和而安宁,最重要的是,他要有一颗对爱情无比忠贞的心。”
庞荻略一思量便知她指的是谁,笑道:“原来有人想做王妃了。”
雯儿一笑也不否认,道:“他天资颖异,文才武功都很出众,但愚蠢地反对变法,又得罪了他皇兄,更不知如何化解才导致政治生涯很不如意。他的前王妃曹菀姬虽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但却没有一点太皇太后的才智、坚韧和魄力,对他的事业一点帮助都没有。如果他能娶一位聪明、坚强、通晓政治奥妙与玄机,并且家庭有一定背景的新王妃,让王妃为他指条明路化解与皇上的矛盾,再按皇上喜欢的方式支持变法,那他便可大展政治抱负、名利双收,这样难道不好么?”
“好是好,但……”庞荻道:“岐王殿下似乎不是喜欢追逐名利的人。而且虽然他性情温和、与世无争,然而心中定有自己的原则和意志,他对事物的看法和立场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他是个难得的君子,宽厚而纯良,有战国四公子遗风,可惜他的性格似乎与如今世情格格不入,政治和爱情好像都不是他所擅长的。”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2
流民
自熙宁六年秋七月始,天久不雨,全国大半地区干旱严重,许多庄稼颗粒无收。到熙宁七年三月仍无丝毫降雨征兆,赤地千里,不见青苗,而从各地涌入京城的流民倒是多了起来。
王安石见状也颇为忧虑,命开京城冬季收容无家可归的乞丐的官办福利院福田院供流民容身,并让开封府赈济灾民。但到中旬以后,流民日益暴增,远不是福田院所能容纳的了,流民分散在京城各处,沿街乞讨,甚至拦路争食,一时城中秩序大乱,观者无不摇头叹息。
王安石既忧流民苦状,又恐旧党之人借机将流民之灾责任归咎到变法党身上,日夜愁眉深锁,却又无计可施。王雱见状劝父亲道:“现京城之中流民满街,且还有成千上万人不断自城外涌来,福田院所能庇者不过千分之一。若听之任之,流民数量还要激增,不但会影响京城治安,还会落旧党以口实,将矛头指向我们,说这许多流民全是因变法不当才导致他们家破流亡的。故此父亲必须当机立断,着皇城司立即驱逐流窜街头的流民出京,以后严守城门,不许他们入城,以维持京城安定旧状。”
“不妥!流民因天灾颠沛流离已十分不幸,到京城就是想借皇恩维持生计,怎能连这点容身之地都不给他们?”王安石不愿采纳这个不甚人道的建议。
王雱坚持道:“父亲不可因妇人之仁而舍大义。若继续接纳流民,任由他们在京城作乱,此事势必成为旧党攻击我们的一大理由,届时父亲百口难辩,岂不坏了变法大计?如果皇上听信谗言,将流民责任视作父亲之过、变法之过,那我们多年变法以强国富民的心血就此断送,天下又回到以前萎靡旧况之下,那才是黎民之大不幸!”
王安石细思儿子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况且目前也无别的办法,而流民之乱已是个迫在眉睫亟待解决的问题,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接受此建议。
熙宁七年三月二十日,皇城司开始出动禁军全面驱逐汴梁城中的外地流民。
三月二十六日,岐王赵颢奉太皇太后旨出城前往仁宗与英宗皇陵祭祀祈雨。回程路上见八方涌来流民络绎不绝,大多衣衫褴、面黄肌瘦,惟剩一把皮包骨罢了。拖儿携女步履蹒跚地缓缓移动,仿佛随时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涌到城门外守城兵卒密密戒备,绝不放一人进去。赵颢与随从骑马行至城门外,那些兵卒才打开城门请他们入内。门外流民见状一拥而上,争相入门,兵卒连声喝止,见流民不理便挥枪相向。一时血色飞溅,才镇住了骚乱,但随即众人痛哭悲嚎之声四起,情景十分凄惨。
赵颢怒问守门兵卒道:“为何要动武伤害他们?”
兵卒忙辩解说:“殿下息怒!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城司早已下了命令,非但严禁流民入城,连以前入城的也要驱除出来呢。”
赵颢闻言策马入城,绕城驰了一周,果然见城中禁军密布,骑在马上挥着皮鞭四处搜寻追逐流民,流民或奔走躲避,或哭闹哀求,或愤怒咒骂,满城喧哗纷乱。行至汴梁城左侧的安上门内,但见几骑禁军押解着一群流民向门外走去,这些流民多为老弱妇孺,有些满面泪痕,有些神情呆滞,行动迟缓滞涩地慢慢走着。其中一位瘦弱的妇人本就走得踉踉跄跄,想是终于支撑不住,身一斜便倒在了地上。立即就有一禁军驱马过去,一皮鞭挥落在她的身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妇人背上衣服飞绽,皮肤裂开,一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她根本无力起来,仍在地上一动不动。流民中原本走在这妇人身边的一个瘦骨伶仃蓬头垢面的小女孩立即哭叫着伏在了她的身上。禁军一边呵斥一边又提起了鞭子,那小女孩拼命摇着妇人直叫娘,一时无法继续行走,而那鞭子却毫无不留情地扬起马上要挥了下来……
“住手!”两个声音从不同的方向响起,都满含着怒气。
那禁军闻言愣住,左右看了看,见一边站了一个着黑色博带朝服的官吏,而另一边是位骑马的年轻……王爷!——他认出了赵颢的王爷服色。立即下马跪拜。
赵颢蹙眉斥道:“她们都是贫弱妇孺,你们身为京城禁军竟毫无仁德之心,如此残暴对待良民该当何罪?”
禁军解释道:“殿下恕罪。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上面要求得紧,要我们在几天内驱逐完所有流民。我们若行动迟了些便完不成任务,所以才出手强硬。”
又是奉命行事。颢无奈叹息。令随从将自己所带所有钱尽数取出分给这群流民。
那着黑色博带朝服的官吏已把倒地的妇人扶起。一行人接过颢赏的钱,流着泪千恩万谢地走了——仍然是朝城门外走去。
那官吏向颢的随从问了他身份,便过来施礼。他看上去年约三十左右,面目端正,行动举止不卑不亢而又十分识礼。
颢见他刚才也义愤填膺地怒斥挥鞭的禁军,心生好感,便和言问道:“你是何人?”
他回答道:“卑职名叫郑侠,任监安上门之职。”
颢微笑道:“幸会。适才你喝止禁军,又亲自扶助流民,仁爱之心由此可见。现今京城中似你这般正直而爱民的官吏已不多了。”
郑侠道:“惭愧。卑职只是个守城门的小官吏,能为百姓苍生所做之事实在有限。久闻岐王殿下贤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救助陌生流民并慷慨解囊之事足以证明殿下之贤。”
颢叹道:“我今日所见想必只是千万桩苦情其中之一罢了,能从鞭子下救得一人,然而终究无法救尽天下流民。”
郑侠闻言大胆抬头直视赵颢,片刻问道:“殿下当真想救尽天下流民?”
颢颔首道:“那是自然。”
郑侠目露喜色,道:“请殿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言罢转身回城楼,须臾携一卷轴奔了回来。又从袖中取出一奏疏,双手将卷轴与奏疏举过顶呈给颢道:“此图是我这两日连夜所画的流民苦情惨状,请殿下务必将此图与奏疏直呈皇上以供御览。若皇上能从我此图中得见天下忧苦,并设法一解百姓苦难,那殿下便是救尽天下流民了。”
郑侠是福建福清人,时年三十三岁。他自小熟读儒家经书,少年时便登了进士第,曾任过光州司法参军之职。王安石也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多次嘉奖鼓励,郑侠感激,视王安石为知己。秩满之后被王安石调入京城留在身边供职,经常得与宰相直接议论国事研讨学术。他对王安石的人格、学识、胆略非常景仰,但却不是完全赞同他所行之政策法令。有一次王安石问他对新法的意见,他直言道:“青苗、免役、保甲、市易等法与在边境用兵一事,似乎不能算是善政。”王安石因爱其才也不以为忤。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就欲调他入“制置三司条例司”参加组织变法工作,他以“不谙青苗、免役诸法”为由推辞不就。熙宁六年四月,王安石提举经义局修《三经新义》,又想调他入局协助修撰,他再次以“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为由谢绝。王安石不免失望,本来想提拔他为检讨,既然他如此不肯依附新党,便只让他做了个守门小吏监安上门。
今年他在城楼之上天天得见流民凄惨之状,于心难安忧思反复。心想此景正是自己当初不看好的青苗、免役等法积弊借天灾之势而爆发,导致流民颠沛流离,有家难安,有身难保,如今流落到京城也不得容身之处,每日在禁军鞭子下躲避奔走,甚至还有死者横尸于路。种种惨状郁结心头,终于提笔将流民此景逐一画出,命名为《流民图》,并写一奏疏,意在直呈皇帝,弹劾新法。
其间他不是没想过此举过于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人头落地。另外,他弹劾新法,等于是与自己昔日视若恩师的宰相王安石作对,他不担心王安石盛怒下的报复,只害怕看到他见自己“忘恩负义”行为之后失望的眼神。但是,自己亲眼目睹的流民的痛苦促使着他继续下笔作画写奏疏,他决定将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豪赌一把天下祸福。
在奏疏的最后,他写道:“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官吏呈给皇帝的上疏照例是要执政大臣先检查的,所以不能按以往程序上书。准备好卷轴和奏疏后,郑侠想直接呈送给皇帝。无奈他官职低微,不可直接进宫面圣。后来他前往中书门下侧门,出钱欲请相识者设法直呈皇帝,但那人不敢答应,以“阁门上呈文书,均需执政过目”拒绝了他。于是他日夜守着图画与奏疏,却不知如何才能让皇帝见到,幸而如今遇见了岐王赵颢,他是皇帝的胞弟,自然可以托之以此事了。
赵颢接过他所呈之物,展开卷轴一看,大感震惊。随后长叹一声,对郑侠道:“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负君所托。”
天变
这几日,福宁殿中的皇帝赵顼也一直在为天旱不雨流民入京之事忧心忡忡、起坐不宁,终日在宫中长吁短叹,在周围宫人疑神疑鬼式的窃窃私语中,他隐约听到“天变”一词被反反复复地提起。
他本来是不信什么鬼神的,不认为天气变化之事跟他所行的法令政策紧密相关,旱灾水涝是常有的事,不足以成为施政失道而遭天谴的借口,上次久雨不晴旧党中人将责任归咎于变法,不是被王安石成功化解了么?这次旱灾,应该也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跟新法的实施无关。
可是,如今久晴不雨的时间未免也拖得太长了,整整十个月,确实百年罕见。
难道果真是天意示警?难道是他果真做错了什么么?他不禁开始怀疑,但是,就算是如此,为何不将惩罚施在他一人身上而要损及天下苍生?如果这真是天意,未免也太严酷了些。
终于,他决定向传说中的天意垂下他高贵的、骄傲的、天子的头,以谦卑自罚的方式来祈求上天的怜悯,与……原谅,如果他做错了什么的话。说是临时抱佛脚也好,病急乱投医也罢,他反正是不想再束手无策地干等着天降甘霖了,自己能做点什么总是好的,无论是否有效,只要能减轻一点心中剧烈的焦灼感也是好的。
他召来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对他说:“现今十月不雨,朕夙夜焦劳,十分忧虑。卿传朕谕:从今日起,朕依古制‘减膳’、‘避殿’自罚,以挽回天心。”
韩维跪下谏道:“陛下忧悯天灾,损膳避殿,这是君王所行的普通善事,恐怕不足以应天变。《书》曰:‘惟先格王,正厥事。’臣斗胆,愿陛下痛自责己,正视自己过错,下诏广求言路,令天下人有言直谏,以开壅蔽。”
赵顼惊道:“你是让朕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施政有错?”
韩维郑重再次叩首,道:“臣听闻近日各地县内负责收取青苗钱的官吏督索银钱过急,往往对借债者鞭鞑取足,甚至逼迫他们伐桑为薪以易钱货。百姓旱灾之际重罹此苦自然不堪忍受,以至流离失所。那保甲法也的确影响农民的生计,使他们为练兵而失去了做事谋生的时间。陛下出兵招纳西蕃本是好事,然而对此荒夷之地匮财太甚,朝廷处之不疑,行之甚锐。至于均输、市易等法则与民众争利,导致民怨四起。痛自责己,诏求直言,乃历代明君英明睿智之举。现逢天灾,人心惶惶,望陛下能适时下诏自责,以和人情,安抚万民,以平非议之声。”
赵顼默然半晌,最后叹道:“卿之建议不无道理,那就烦卿为朕起草一篇《罪己诏》罢。”
三月二十八日午时正点,赵顼在福宁殿御堂召见朝廷重臣,同平章事王安石、枢密副使吴充、副宰相参知政事冯京均已早早到来,原枢密使文彦博在去年猛烈攻击王安石设市易司营利,认为读书人本来就不应该重商言利,何况是国家设置贸易机构与普通小民争利,“衣冠之家罔利于市,搢绅清议尚所不容。岂有堂堂大国,皇皇求利?”王安石遂与韩绛联手排挤他,又置审官四院夺其军权。文彦博愤然自请外调,最后以守司徒兼侍中、河东节度使、判阳河。赵顼命陈升之继任枢密使,陈此时也一并前来,守侯在内。
赵顼穿日常便袍入坐,头上也没加皇冠,仅以丝巾束发,神色也疲惫而略显憔悴,没了往昔一贯的天子霸气。独坐良久,才一手支在面前案上抚额,一手缓缓地、犹豫地捡起桌上诏书,以极其沉郁的语气亲自念道:“朕涉道日浅,暗于政治,政失阙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馑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进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日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其理与?讼狱非其情与?赋敛失其节与?忠谋谠言囿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与?何嘉气之不久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求考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听完诏书王安石面色铁青一脸凝重,而其余几位重臣则面面相觑,继而垂首视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赵顼苦笑一下,抛开诏书,看着王安石问道:“介甫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再拜,随后抬首问道:“臣请问陛下,此诏何名?”
赵顼道:“罪己诏,亦可称为广求直言诏。”
王安石慨然再问:“陛下何罪之有,为何要下诏罪己?何为广求直言?难道陛下一向听的不是直言么?”
赵顼一愣,顿时无言以对。
吴充见气氛尴尬,便出来为皇帝解围道:“而今天变,陛下是忧悯灾伤黎庶,才痛自责己,希望上天能体谅陛下爱民之心,尽快普降甘霖以解旱情。”
王安石怒视吴充道:“天变不过是一般庸人危言耸听之说,水旱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连上古明君尧汤统治时期都无法避免,既非天神示警,亦与人事无涉。”再转视赵顼道:“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虽然至今十月不雨,但应无大害,雨是迟早要下的,我们现在所应该做的是继续做好新法实施工作,陛下不可听信小人迷信离间之言而对新法生疑,新法现已初见成效,万万不可在如今阶段动摇其根基。”
赵顼蹙然道:“朕听闻今青苗钱、免役钱、市易司取的免行钱均太重,百姓不堪其苦而相关官吏威逼日盛,导致人情恣怨,自近臣以及后族,无不说是弊政。朕想大概是修善人事的时候了。”
参知政事冯京此刻应声道:“臣亦闻民间对此颇有怨声。”冯京是一开始就反对变法的老臣富弼之女婿,在旧党名臣相继归隐或外放后被赵顼任为副相,是旧党在执政机构中的一大代表,不满变法者纷纷依附于他。
他话音未落王安石即愤然驳斥:“士大夫不得逞志,所以訾议新法。冯京独闻怨言,不知是从何处民间听来?大概是被青苗法、市易法夺了他们盘剥百姓之利的近臣、后族的民间听来的罢?臣在平民之中亦有耳目,为什么未曾从他们口中闻知怨声呢?”
赵顼立即止之道:“卿此言太过。”他知道王安石将矛头指向近臣与后族倒也并非无理取闹,这几日联名弹劾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市易违法”的便正是家中有经营市易司贸易货物的宗室王公与近臣后族,他们正是因市易司的设置而利益受损最重的一部分人。但听见王安石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公然抨击自己身边人,未免大为不悦。
王安石再向赵顼奏道:“臣亦以为如今的确应该修善人事,变更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以适时之人才替代才不逮时者,以利变法大业得竞其功。”
赵顼不动声色地问他:“那依卿之见,朕该选用哪些人呢?”
王安石回答:“臣以为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御史中丞邓绾、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同判大常寺李定等人,均可委以重任。”
全是对他惟命是从的新党中人。赵顼暗想,这未免太过分了,朕说要修善人事就是觉得新党气焰太炽、行事太嚣张,故而欲起用一批旧党以抑制制约,避免他们率性而为造成的不良局面。如今他倒顺着朕的话爬上来,公然要求朕全部起用新党,人多称其专横,在朕面前尚且如此,可见旧党人对他的评价未必全是诬蔑之辞。
那怒火便难以遏止地从心底蔓延上来。赵顼冷冷对他一向言听计从的宰相说:“修善人事之事日后再议。待朕将广求直言诏颁布下去,收取各地谏书阅后再决定如何去做。”
王安石了然,这道诏书其实代表的是赵顼对他信任态度的动摇,是他第一次完全站在旧党立场上对他的新政进行的全面的怀疑,所谓“广求直言”,是他有意识地要使“异论相搅”,不再视新法思想为惟一准则。
心若遭重击,忍不住目泛泪光。他再度跪下,叩首,再拜,坚定明白地对赵顼重申他的新政精神:“陛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呀!”
赵顼一时讶然:想不到他终于亲口把这“三不足”精神说了出来!
王安石参与执政后不久,便在外表达过这“三不足”的意思,司马光、范镇、陈荐等旧党便借考试馆职人员的机会把这三句话列为考题,并以“愿闻所以辩之”为试题结语,让考生作文反驳。当他们把试题呈给赵顼批准的时候,赵顼惊异不已,说朝中绝对无人敢如此说,批示另出试题。后来他亲自试探王安石,问他是否听过这样的话,王安石虽答“不闻”,但却立即详细解释“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的道理,认为此言有理,绝非谬论。至于“天变不足畏”,他当时虽未明说是正确的,但后来的言行也证明了这确实也是他信奉的箴言。而今在面对着“天变”的威胁、“流俗之言”的重生和皇帝对新法新政的怀疑之时,他终于亲口向皇帝以此话再度表明了他的态度和坚持新法到底的决心。
赵顼看着他因多年忧于国事而皱纹渐增的苍老的脸、日显衰疲的身躯和满盈忧虑但仍流露出一贯坚定信念的目光,慢慢陷入一种类似感动的情绪之中。这个人是他一直信任的重臣,当然,也是忠臣,是良师,也是益友。多年来,他们携手共进,意欲改变国家贫病交加的局面,中兴父辈传给他的大宋江山,现今变法初见成效,王安石功不可没。但是,他的思想太为新锐,说的话过于惊世骇俗,有时连顼自己听了都心惊胆战,不知是否该全然听从。就比如这几句……顼徐徐咀嚼着这惊世三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唉,是否该相信呢?是否该听他的话,不顾天变、不顾祖宗法度及别人的反对之言继续信任他、支持他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2
煮豆
是夜,赵顼随母亲高太后前往庆寿宫看望最近身体不好的曹太皇太后。一进宫门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拭泪,频频叹息。弟弟赵颢立于一旁,也是一脸忧戚之色。
赵顼与高太后均大惊,立即疾步过去问太皇太后为何落泪。太皇太后从身边几上取过一幅画卷,递给顼说:“请官家仔细看看。”
顼展开一阅,触目之处全是一片流民惨状。一个个瘦骨嶙峋到可悲可怖之人号哭于街,衣不蔽体、嚼根咽土,沿街卖儿鬻女,在兵卒追逐躯赶下哀号躲避奔走倒地……
“这,这……”顼的声音与执画的手都有了颤抖的痕迹:“这画是谁画的?是谁呈上来的?”
赵颢上前行礼请安,然后道:“此图乃监安上门小吏郑侠所画,托臣直呈陛下御览。现今京城之中满布从各地逃荒而来的贫苦流民,他们本来大多是有家有地的普通农户,因天灾导致颗粒无收,无力偿还高额青苗钱免役钱,导致被迫弃家流浪来京。他们在京城乞讨争食度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过得比一般乞丐还不如。而且入京流民过多,福田院无法容纳,流民散布城中已成大患,所以最近皇城司派禁军驱逐,手段强硬残忍,与图中所画景象一般无二。”
“你呈上来的?你故意带来给太皇太后和朕看的?”顼忽地冷笑出声:“流民情形朕也略知一二。逃难之人自然免不了有饥寒之状,但堂堂皇城之下怎会有人饥寒到需卖儿鬻女的地步?这几日王安石着皇城司设法疏散流民,朕也是知道的,禁军行动必井然有序依法行事,怎会如强盗土匪一般对待良民?只怕是有人惟恐天下不乱,故意令小吏夸张作图,把流民于街之景象画得如人间地狱,以毁谤新法、诬蔑新党罢。”随即把图抛于地上,拂袖在椅上坐下。
“陛下!”颢再奏道:“此画中种种惨状皆是郑侠这些天在安上门城楼上亲眼目睹的,笔笔属实,何况臣前日出宫赴皇陵归来途中也亲眼见过流民苦情,确有禁军不顾流民死活挥鞭如赶牛羊一般驱赶他们。”
顼漠然看他,语气冰冷一如往常:“就算是有流民,就算他们是过得很凄惨,就算是有禁军疏散急了些以至伤人,那又能说明什么?流民乃天灾造成,与人事无关,与新法无关。”
“官家,”此时太皇太后开口劝道:“祖宗的法度虽未必总是尽善尽美,但能施行多年总有它的道理,不宜轻易更改,即便是要更改也要循序渐进,十分谨慎,方可更改一二。而今悉行改作新法,有如寒暑两极陡然更替,让人如何适应得了?我听说新法中的青苗法和免役法最令百姓感觉痛苦,在天灾肆虐之机贫民受害更甚,诸路提举的官吏竟借新法多方聚敛,惟利是图,惟钱是求,毫不顾民间的疾苦,这如何使得!现今久旱不雨,天意示警一说宁可信其有,不如把青苗法、免役法等影响人民生计的新法一并废了罢。”
顼摇头道:“皇祖母,儿臣行新法的目的就在于强国富民。青苗法、免役法旨在为民谋利,而不是令民受苦。这几年新法已初见成效,目前只是偶遇天灾导致贫民受困,实际与新法的施行并无关系,新法是不可废除的。”
太皇太后叹道:“你像是完全被王安石驯服了一般,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当然,安石的才学是非常好的,连我也十分欣赏,然而他行这新法竟像是与富户有仇一样,几乎所有法令都令富户损利伤财,但又并非劫富济贫,真正赤贫之人也难从中得到多少好处,本来略有田地者借了青苗钱,一遇天灾那利钱便成了重负,导致家破人散。现今对他怨之者甚众,你若欲保全他,不若暂时把他外放到别处去罢。”
“不行!”顼立即反对:“王安石正是能替国家做实事的好臣子,放眼朝内,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才华、胆识和魄力来治理天下?众人之所以埋怨他,其实是因为嫉妒他独有建树!他若外放,朕再上哪里去找这么有能力的宰相来辅佐朕?”
他语气强硬,振臂挥手神情激动,又是一幅桀骜不驯的模样。太皇太后心中气急,却又一时说不话,只以手抚胸,止不住咳嗽起来。
高太后忙过去连声安慰太皇太后,再转首蹙眉微斥顼道:“还不向你皇祖母道歉。”
顼锁眉侧身,竟不理不睬。他见颢呈《流民图》给太皇太后看已是十分不悦,再见太皇太后也帮着他说话,意思暗指自己施政错误才导致流民凄苦,自己那点倔脾气不免也上来了,本来自己对祖母一向孝顺,但此刻却是绝对不想道歉示弱。
“太皇太后慈训,确是至言,陛下不可不思!”一个声音自顼面前响起。
抬目一看,颢,他的二弟,此刻正在他面前一鞠过膝,随后凝视着他的目光隐含诚挚的希望,却无一般臣子常有的卑恭乞求之色。
顼不答,只朝太皇太后看去,对她说:“皇祖母明鉴,这几年变法确有成效,青苗法限制了兼并之家的高利盘剥;募役法已使轮流充役的农人返回田垅;六年来兴修水利三万多处,可灌溉民田达一千万亩;方田清丈田地一百万顷,抑制了豪门的兼并,增加了朝廷的实际税收;通过均输法的实施朝廷打破了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的局面,执掌了货物的主要流通,保障了京城之所需……这些难道不足以证明变法之利、变法之效吗?您为何还要坚持罢免王安石、废除新法呢?”
“陛下可否听臣一言?”
又是颢。顼斜目视他良久,终于微微颔首。
于是颢禀奏道:“王安石变法之本意确实是好的,但立法设想有不切实际之处,在实际实施过程中出现了很大问题,导致民间怨声载道。京东提举王广渊散放青苗钱,分民户作五等,上等户强迫贷钱十五千,下等户强迫贷钱一千,纯用高压手段执行。有些地方官吏任意提高利息,抑配给百姓的青苗钱,利息可高达百之四十至六十,有的地方甚至高达百之一百,如此高贷岂非甚于豪门贷款?此法原意本为益民,现在实属害民。再说免役法,未实行以前免役不用出钱的官户、女户、僧道、未成了户、坊郭户,如今依法也须每年出两次钱,若是家境贫寒一些的,便实在难以承受。市易司经营品类扩展太多,连油盐酱醋、冰块果子等细碎之物也收归官营,导致小商小贩无业可营、无利可图。提举市易司吕嘉问请收免行钱,令京师百货行各纳岁赋,取税繁多,连负水、拾发、担粥、提茶等卑贱行业,皆以三分征税,故造成市井萧条,怨声四起。新法之弊可见一斑。更有一批小人为求捷径晋升,便每每阿谀奉承王相公,在他面前一味吹嘘新法效果如何好而不道实际的弊端,王相公人虽正直,但也难免受人欺瞒,以为新法已臻完美而坚持施行,并把此等小人晋升留用,以至新党中鱼龙混杂、佞人横行。那原秀州判官李定便是如此升官入京就职的。如今困境并非偶然,实乃六年新法积弊偕现时天灾而剧发,以至形成黎庶流离失所之状。请皇上三思,务必考虑太皇太后之建议。”此番劝谏颢是有备而来,花了两天时间亲自询问探察民情民生,并与不少官吏交流了对新法的意见,故此现在侃侃而谈,所言及的确是变法最大的问题弊病。
顼默然。这些事他以前也略有所闻,但此刻被弟弟一一列举而出,显得尤为严重,他一时倒难以完全驳斥了。半晌之后他终于想到一个有力的数据可用来反击:“变法之后财政税收净增了不少,去年已达四千三百万缗,较嘉祐年间三千六百万络增加了七百万缗。可见变法确实能达到富国之目的。”
“但是臣听说,”颢顿了顿,显得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市易务最近查对近年收入帐目,发现所收税银九十六万余结下落不明。据三司禀报,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顼这一惊非同小可: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颢把此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传三司使曾布前来详细查问。”
顼木然呆坐在椅中,久久难发一言。当游离在梁上的目光重又落到颢身上时,他忽然勃然大怒,指着颢高声斥道:“你是说我把这大宋天下败坏了么?好,我无能昏庸,你聪颖贤明,这皇帝我就让给你自己去做吧!”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太皇太后泪流满面,然而脸上神色仍凝重而不失威严,重重拍案喝道:“官家!你这是什么话!”
高太后走至怔怔站立在顼面前的颢身边,拉着他掩泪道:“颢儿,还不快向你皇兄跪下请罪!”
颢郁然长叹,跪下,眼圈微红,对顼说:“国事不妨共议,颢并无异心,何至猜嫌若此?”
顼猛地把身旁几上的杯盏拂落在地,一片脆碎响声在被惊骇得鸦雀无声的宫殿里显得愈发惊心动魄。然后他起身,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回到福宁殿,顼左思右想仍是愤懑难平,遂传令急召翰林学士承旨韩维进宫。片刻后韩维气喘吁吁地疾步跑来,跪拜问道:“陛下深夜宣召不知有何旨意需要立诏?”
顼淡淡告诉他:“烦卿为我起草一份诏书,大意为岐王毁谤新法,口出妄言攻击朝政,忤逆犯上,存有异心。即日削去所有官职爵位,禁足待罪。”
韩维只疑是自己听错了,轻声问道:“陛下说的是岐王殿下?”
“对!”顼朝他微微欠身拉近一点距离:“岐王颢。朕的二弟岐王颢!”
“为……为何呀?”韩维很不明白。岐王一向贤明,对皇上非常恭敬顺从,若说他不满新法也许是有的,但怎会忤逆犯上,存有异心?
顼拍案怒道:“原因朕不是告诉你了么?你还不快去拟旨!”
“是!是!”韩维唯唯诺诺地退下,遵旨草诏,然而一边写着一边却不禁地频频叹息。
写完后捧起诏书上呈皇帝,不想半路上却有一人从后走来伸手接了过去,说:“韩学士是作了什么新文章么?且让哀家先看看。”
韩维转身一看,立即下拜:“太皇太后千千岁!”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地对他道:“官家这么晚召先生来,真是辛苦先生了。请回去休息罢。”
韩维口中答应着,却不敢移步,抬头向御座上的皇帝投去询问的目光。
赵顼不耐烦地挥挥手,于是韩维松了口气,如获大赦般告退而出。
太皇太后又冷冷扫视周围的宫女太监,然后命令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人遵命告退。
太皇太后略看了看手中的诏书,走到顼面前,掷到他案上,问:“这是何意?”
顼冷对答道:“处罚颢的诏书。”
“为何要处罚他?”
“他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他不过是列出事实以理相谏,目的是让你正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以维持和巩固你的统治,何罪之有?怎能说是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我有什么错可让他指责?他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指导我?”顼愤然起身,怒道:“他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致使菀姬自尽身亡,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妄议我治理天下的政策方针?”
太皇太后扬手挥去,“啪”地一声,掴了顼一个响亮的耳光。
“菀姬!你还有脸提菀姬!”她的愤怒尤甚于他:“她是怎么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3
玉殒
顼立即安静下来。空气和他的思维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凝结,然后脸上的神经开始试探性地感到疼痛,不由地红了起来。他的意识又开始蠢蠢欲动地企图打开一道被他刻意加上了封印的记忆之门,而他知道里面深锁着的往事会使他惧怕而痛苦,所以他像以往那样愤恨地竭力遏止着这种企图。
“菀姬死的那天,她曾到庆寿宫来看我。可我前一晚梦见了仁宗皇帝,醒来十分不安,于是一早就带着宫内的宫女太监前往他的皇陵献祭。菀姬到来时我已经走了,所以她那天根本没见到我。”太皇太后紧紧地盯着顼说:“但是,她见到了你!”
顼一惊,因她锐利的话。然后那回忆由此解封,如潮水般滔然涌出。他站立着,感到一阵晕眩。他紧咬下唇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结果一丝腥热的液体便缓缓溢出,浸遍唇齿之间。
“她见到了你……”太皇太后继续逼视着他:“然后,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你真的忘了?”
我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我真的忘了?顼迷乱地思索着。只觉眼前的景象渐渐漂浮起来,再或者,是他的灵魂不堪其苦地从他快要撕裂的心肺之间逃逸出来,却又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最后他无力地坍坐在龙椅中,在抱臂俯首将他羞对太皇太后的天子龙颜深埋之前,他感到有一粒水珠从他左眼中悄然滴落。
是的,那天,他见到了菀姬。
那日午后,他独自前往庆寿宫向祖母请安。走到宫门前时,留下来守门的两个老太监告诉他太皇太后临时决定去仁宗皇陵,现在宫内无人。
无人?很好。他还是进去,径直走到了菀姬以前未嫁时住的房间。他知道菀姬出嫁后也经常过来在此休息小坐,那房间内飘着他从小就熟悉的幽香,处处留有它主人的丝缕痕迹,他的目光和手指恋恋地自菀姬用过的每一件物品上轻轻滑过,感觉到一种微凉的喜悦。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环珮玎珰作响之声,一个轻盈窈窕的影子渐渐朝这边移近。
菀姬。她走进自己闺房,他们两人意外地发现了对方,都惊讶而略显局促。
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宫女跪下向他请安,她像是忽然惊醒了似的也一福施礼。
他努力祭出皇帝的高贵严肃神情,让她们平身,然后欲盖弥彰地解释说:“朕是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没想到她不在,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四处走走?一时口拙,她那四个宫女已不禁掩嘴偷笑起来。她们自幼服侍菀姬,当然是知道他们以前的感情的,见状早已明白一切。
或许,她们还多少有些同情他们被迫分开的遭遇。其中一个告退道:“奴婢们在外侍侯着。”便拉着其他姐妹出去,还好心地关上了门,想留给他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凝视着她,只觉她比以前更显靓丽,以前娇纤如弱柳扶风,而今倒是丰盈了许多,眉宇间的哀戚之色也减弱了不少,甚至还有一抹不知因何而生的喜色,令她多了一层莹洁明快的光彩。她在他毫不加以掩饰的直视下脉脉垂首躲避他的目光,却平地增添了她楚楚动人的韵致。
他走过去情难自禁地拉她的手:“菀儿……”
她侧身躲过,欠身道:“请官家自重。”
顼蹙眉。在想起她此举表达的疏远意味之前先感到不满的是她对他的称呼。官家?他不喜欢菀姬如此称呼他,感觉陌生,而且刻意强调着他的身份。
“像以前那样,叫我顼。”他柔声对她说,简直舍不得用命令的口吻。
她摇头:“官家是皇帝,自然应该如此称呼,或者,我可以像颢那样,称官家为皇上或陛下。”
他不快:“好端端的,提颢干什么?”
她淡然一笑:“妻子提起自己的丈夫是很自然的事。”
“菀儿!”他一把捉住她的肩:“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不必有顾虑,不必隐藏你的感情,我希望我们可以用以前的方式和态度说话。”
她挣脱开来:“不一样了!如今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们怎能用以前的方式和态度说话?”
他一愣,终于想起了横在他们中间的礼义道德伦理,然后狠狠地扯出一轮冷笑。
她像是心终于软了一下,叹了叹气,说:“对不起,顼。”
又听到她这样叫他了,他惊喜地看她,心里一簇莫名的希望又开始燃烧起来。
然而,她抬头看他,眼里有无奈的漠然意味。她用轻柔而清楚的声音告诉他:“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顼。你应该知道,我嫁给了颢,现在是岐王妃,而且……”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而且,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什么?顼的双耳轰然作响,脑中一片混乱,她有了颢的孩子?!
“我有了颢的孩子。”她又说:“所以,以后我们绝不可像今天这样见面了,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罢,希望官家能怜取眼前人……”
怪不得她看上去丰盈而有神采,原来是怀了颢的孩子。可是,她眼角眉梢为什么会有喜色?她不是爱我的么?她为什么又会因为怀了颢的孩子而感到高兴?
这个想法令顼暴怒起来。他再次抓住菀姬的肩,猛摇着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怀他的孩子?你为什么会愿意为他生孩子?”
“他是我的丈夫!”菀姬挣扎着道:“而且他爱我!”
“可是你爱的人是我!”顼不顾她的挣扎一把把她紧紧搂入怀中:“我也爱你!我绝对比颢更爱你!你难道不知么?你怎么可能不知!与你同床共枕的人应该是我,与你生儿育女的人也同样应该是我!”
“不要!顼!”她拼命挣扎,想把他推开。但这个举动却奇怪地激起了他的欲望,心底的类似报复的欲望和身体里逐渐点燃的本能的欲望。
他把她抱起扔在床上。她惊恐地大叫出声,守在门外的宫女闻声大急,却又不敢随便进来,只在外面连声问王妃怎么了。
他冲着外面怒道:“谁敢进来格杀勿论!”于是外面立即噤声。
他转身上来,轻而易举地捉住她反抗的双手摁在床头,然后俯首去吻她的唇、颊、颈,和以下的肌肤。
她还是不安地挣扎、反抗,甚至乞求着他,而他只是不理不顾,继续着他的侵犯行为。
突然,她奋力挣脱出一支手,猛地朝他头颈间打过去,指甲便在他脖子上抓出一道伤痕,立时就有血珠渗了出来。
她一下子愣住了,便安静下来。
他以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俯视着她,目中的愤怒与爱意一样深重,交织燃烧成一片。那些血珠汇成一滴缓缓流下,他伸手以指相承,看了看那晶莹的鲜红色彩,然后把它抹在她的下唇上。
她像是中了蛊似的一动不动,只茫然看着上方的他。
他再次低头,吻住了她染血的朱唇。
一个深切的长吻,靡乱而缠绵。他率性而不失温柔地吮尝着她的丁香唇舌,深探浅吻,似爱抚又似挑逗。刚开始她只是漠然被迫地接受,到了后来渐渐有了反应,他感觉她开始回吻着他了。
于是他满意地解开了她的衣襟。
她又惊慌地试图制止他,但她的不顺从对他而言当然是很好解决的问题。
在他终于攻破她最后防线的时候她从此放弃了所有的反抗,但有两行清泪从目中滑落。
就此事本身对顼来说,是一次从未有过的美好的经历,他体会到了爱情与身体狂欢交融而生的幸福之感。菀姬是否有同样的感觉呢?他猜想她有,因为她后来也拥抱着他亲吻着他,但是,她一直在流泪,而且肌肤始终异常地冰凉。
当他终于放开她后,她默默起身,穿好衣服,然后坐到梳妆镜前认真仔细地梳妆。
他躺在床上,慵慵地看着她梳发的动作,觉得优美绝伦。而这个情景是他梦想过许多年的,大概就应该是这样:当他睁开眼时,看见她就守在他房中,优雅从容地梳妆。
他忽然想起,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努力,只要他设法,他们是可以获得这样的生活的。
他便问她:“我把你从颢那里夺回来好不好?”
像是被梳子突然烫了一样,她手一颤抖,梳子就坠落在地。
她沉默不语。
他想,她可能是需要时间想想,便不再追问。
她拾起梳子,继续梳发。梳得一丝不苟地完美,然后再轻轻博粉、淡扫娥眉,妆罢看上去与进来时别无二致。
在起身离去之前,她转头看他,展颜一笑,说:“顼,我先走了。”
他微笑点头。于是她开门出去,消失在他视野中。
当天夜里,她投水身亡。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3
菀惜
“是你逼死了她。”
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在顼听来像是一桩悬案的最后判决。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胸腔中发出一阵彻天悲鸣。震撼。五脏六腑绞缠揉碎般的痛苦。
“她死后你无法面对自己逼死她的事实,更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忍受良心的谴责,所以,你选择欺骗自己,刻意淡忘你对她做过的卑鄙的事,然后,你把责任推到了颢的身上,你经常说服自己说,菀姬是在回去以后和颢发生了争执,不堪忍受颢的责骂才投水自尽的。久而久之,你越来越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于是你就愈发忌恨你的弟弟颢!”
顼无言,只羞愧悔恨得无地自容。他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事实,他的确是这么想、这么做的。菀姬怎么可能是自己逼死的呢?他明明是世上最爱她的人啊。而实情便是如此,对他而言就成了锥心蚀骨的疼痛。所以他需要设法把这种痛苦和深切的自责转移开,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菀姬离开自己的时候是很平静的,没有任何要寻死的迹象,所以,很可能是她回去后被颢发现了蛛丝马迹,于是责骂了她,甚至打了她,她才会想不开去投水。就这样,他开始习惯设想她回去后与颢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借此来淡化和摆脱自己所做的那件错事给他带来的痛苦和阴影。而结果是他无辜的弟弟颢成了他的牺牲品,实际上他发泄到颢身上的怨恨和愤怒都是他本应施加到自己身上的。
她继续说:“此事发生后她还有因顾念着腹中孩子而活下去的可能,可是,你接下来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要设法把她从颢手中夺过来?这样一来你要她怎么敢活下去?活着等你去伤害颢、甚至杀害颢,然后再去享受你们借如此手段重聚后的‘幸福’生活么?”
“她到底还是爱颢多些。”顼凄然说:“我没想到。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她会爱颢爱到愿意为他死的地步。我以为她一直是爱我的,只爱我一人,只是她不愿意承认。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自尽。”
太皇太后深深叹息,说:“她后来确实是爱颢的,因为颢全心全意地呵护着她、恋慕着她,她不可能不为之感动。他们之间的爱情虽不像与你曾萌生过的那样热烈,但却温暖自然,是可以长伴一生的那种,这也是我早就料到的。最后的那两个月他们过得很好,直到你卤莽地做出那样的事摧毁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幸福。但是……”她走到顼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他的目光终于柔和了一些:“这不代表她不再爱你。”
顼迷惘地抬头看着祖母,听了此话不知是喜是悲。
“如果她不再爱你,就不会回避着你,那么刻意地与你保持距离。偶尔与你相逢,她目光有时会在你没注意的时候貌似不经意地从你身上掠过,那眼底的悲哀沉重得可以凝成一串叹息。这些,你们都不会留意到,但是却骗不过我的眼睛。”太皇太后黯然道:“她最后自尽,固然有自觉无颜再面对颢、担颢会为你所害的因素在内,不过,肯定还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为了你,为你着想。”
“为了我?”顼难以置信。他伤害了菀姬,菀姬还会为他着想?
“她一定不希望你为了她变得不友不悌,对自己弟弟作出伤天害理的事,日后被当作一个荒淫无道的暴君载入史册遗臭万年。而且,虽然颢一向温和宽仁,但他能宽仁到不介意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哥哥夺走的事实么?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对你保持温和良善的态度么?如果他不堪忍受这样的侮辱而愤然反抗,你们兄弟阋墙,在契丹西夏尚还虎视耽耽的时候自己就先在国内打起来,那时,你还能奢谈什么变法、什么强国富民的理想?能否保住自己的帝位和国土都很成问题!”太皇太后再次长叹,道:“百般无奈,除了让自己在你们中间消失她别无选择。她求死的原因我只是就着她的性子猜的,可她最后真正的心思我也不会知道。我经常想,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或者,两者都有罢,再或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顼木然坐着,已被无边的悲哀和悔恨暂时剥夺了说话的能力。“她决心以生命来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你还是颢”,这个问题要在以前肯定是他感兴趣、愿意花大量时间来思索的,而现在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人都不在了,徒然想这些又有何用?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告诉颢。”太皇太后又说:“那天我回来后听守门的太监说你们来过,便隐隐觉得有点不妥,进去发现她房间被褥那么凌乱又猜到几分,但只当是你们情难自禁做下私通之事,唉,没想到夜里就传来她投水的消息……我让人把贴身伺候她的四个宫女找来,结果其中三个怕我责罚灭口,先就上吊自尽了,剩下那个若桑是自幼在我身边长大的,我略问了问她当时的情形后便赐了杯哑药给她,留她在我宫中做事,但她话是一字也说不出口了。所以,只要你我不说,没人会把真相告诉颢。我们严守这个秘密,让颢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可是皇祖母,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您当初把我和菀姬刻意分开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顼沉默许久之后终于把他多年来困扰于心的问题问了出来:“您为何不让我娶菀姬?我们相爱您是知道的,您为何还要那么残忍地把她嫁给我的弟弟,让我们从此活得这么不快乐?”
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顼,又是一声叹息。
“顼,”她说:“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是希望由你来继承皇位治理大宋天下的?”
什么?怎么会?顼无比惊讶,睁大双目疑惑地看着太皇太后。她不是经常责骂他么?她不是明显偏爱颢么?她把菀姬嫁给颢难道不是想等颢即位后让菀姬做皇后么?
太皇太后淡然一笑,说:“颢太温和,他那与世无争的性格可以让他做一名世人称颂的圣人,但是绝对不适合做皇帝,因为做了皇帝,有些东西就是必须要去争的。而你不同,你自小就有继承大统中兴大宋的愿望和无比强烈的进取心,这些都是我看好的因素。但是,你年少时实在太冲动,思维又经常朝着异想天开的方向发展,野得像一匹脱缰的马,而且又不听管教,很难驯服,我们打压得紧了,你就自暴自弃。所以,我想你是需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打击,让你尝尝挫折的味道,才可以从此变得成熟起来,好好思考一下你需要的是什么,要怎样才可以得到。”
顼苦笑:“菀姬就是您为我准备的打击和挫折。”
“难道我做错了么?”太皇太后说:“你看,自那以后你稳重多了,踏踏实实地学习治国之道和处事之道,所以你父皇最后才敢把皇位交给你。”停了停,她又说:“不过,除此外还有个重要原因。菀姬自幼丧母,性情变得敏感而脆弱,她不适合做国母,更不适合后宫那种勾心斗角的生活。她需要的是一个全心爱护她的丈夫,一旦她感觉到自己的爱情被别的女人抢走分掉,那被冷落的滋味会使她很快凋谢。”
她盯着顼,以她洞悉世情的目光:“你,顼,我不敢保证你娶了她之后便不会再宠幸别的妃嫔。而颢,我却敢保证,他是可以一辈子不纳妾的。”
顼默然。半晌后说:“如果那时我能娶到菀姬我便不会纳这么多妃嫔了。”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谁知道呢?”
在离开福宁殿之前,太皇太后从袖中取出郑侠的《流民图》和奏疏搁到他案上,说:“你若果真忧悯灾伤黎庶,便仔细看看这图和奏疏。”又指了指刚才韩维拟的处罚颢的诏书:“至于这个,你看着办罢。”
目送太皇太后,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门外。顼再缓缓拿起诏书,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渐渐被火焰吞噬卷曲。手一松,它燃烧着落到地上,终于演化成灰。
然而现在已无心情去看《流民图》,他只觉自己已被关于菀姬的回忆勾起的痛楚掩埋,窒息得快要死掉。在皇祖母走后,他终于有了不加掩饰的溃败坍塌的机会,他颓然伏在案上,任由一阵阵的绝望式的悲哀如潮来袭。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失去了意识,是睡着了么?似乎更像是晕厥。
天快破晓之时他终于醒转。甫一睁开眼便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好像搁有一白色之物,坐直定睛一看立时便愣住了——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菊花。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3
豪赌
顼下意识地起身,奔走四顾,连声大叫“菀儿”,却只惊来了一群宫女太监,齐齐跪拜问:“皇上有何吩咐?”
他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菀姬早已不在了,这菊花必不是她放的。现在虽然不是菊花开花的时节,但因他酷爱此花,所以宫内温室中常年培植着他最喜欢的几个品种。可是,谁会知道这小白菊的故事,在他最感脆弱悲苦无助的时候把这花放到了他的面前?
问宫人夜里有谁来过,他们却面面相觑,都说是寐着了,未见是谁进来,请他恕罪。
略感失望,但也不再追问下去。拿起小白菊仔细端详,心里开始觉得温暖,不禁想起她第一次赠他此花时的情景:她伸出右手,一朵白色小菊花夹在柔荑间,道:“此花愈经霜打开得愈艳,你比之于它,岂不惭愧?”
不必再问了,此花只当是她魂魄所寄的罢,想来而今居于九泉之下的她也必不愿见到他颓废脆弱的模样。他竭力抑制住从心底蔓延至鼻端的酸楚之意,把菊花郑重地插入案上花瓶中,然后坐下,沉思须臾,再徐徐展开了郑侠的《流民图》。
此番细看感觉与前大大不同。只见图中流民成群拖拉扶携满塞于道,身体都羸弱而瘦骨如柴,衣衫褴褛,无一人身有完衣,愁眉深锁,泪流满面。有的瑟缩号寒,有的抚腹啼饥;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支撑不住,倒毙于街道路边,有的身戴锁械蹒跚迟缓地在兵卒的呵斥下勉强移动。那一班悍吏面甚凶恶,对流民怒目而视,策马而驰追逐逃离躲避者,并挥鞭相向,鞭落之处皮开肉绽,流民在兵卒威逼下惊叫号呼悲啼,凄惨之状令人不忍目睹。
赵顼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悲凉:这就是我的子民?这就是发生在我统治下的东京汴梁的事?为何以前一直无人告诉我?让我一直以为我的天下黎民均有粮可食,有布可衣,即便遭遇灾荒也不过是担心明天的生活是否丰裕而今日的生存永远不会成为值得考虑的问题。
再打开奏疏,见上面写道:“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这点容易,也是顼早有意要做的,可是“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这是直接要求罢除新法了,他与王安石花了五六年心血辛苦构筑实施的新法啊,难道真是错了么?废除了新法,他等于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有力的耳光;废除了新法,他必然茫然失措,被迫重走祖父父亲走过的无望的老路;废除了新法,他长期信赖、互助共勉的安石又将何去何从?
可是,他再看了看那幅《流民图》,数年变法,难道这就是如今取得的成果?
一个念头浮上心来:朕与安石,到底谁误了谁?
“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这是郑侠下的赌注。好,那就让天意来决定郑侠、朕、安石,和大宋天下的命运罢。
天亮后,聚集在延和殿准备早朝的大臣们一早便觉得今天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殿内外禁军士卒太监宫女的神色仿佛恭谨严肃异于平常,连空气都有了沉重的意味,而当他们看见赵顼着白色素袍,以白巾绾发,如一位白衣儒生一般带着一夜难眠的忧疲之色走入殿中时,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皇帝在正式的早朝上未戴皇冠、未穿龙袍,这是君王最严重的自罚行为“解冠”!
王安石一皱眉,移步出列躬身正欲谏言,却被赵顼一扬手制止,然后慢慢道:“十月不雨,朕甚忧之,深恐自身无才无德,行事有违天意。故此决定继‘避殿’、‘减膳’、‘罪己’、‘求言’之后再‘解冠自罚’,并决意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望可挽回天心,早日降下甘霖。”
王安石闻言即问:“臣请问陛下,‘依卑吏黎庶之愿,遵照天意行道’是何意?”
赵顼深吸一口气,坐直,然后面无表情地宣布:“开封府今日起酌收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开京都所有仓凛,赈济灾民,三卫裁减熙河兵额,诸州体恤民艰,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行罢免。”
一时殿中鸦雀无声,都被这消息震撼得不知该如何反应。皇帝满含着中兴国家的热望颁行的新法,而今被他自己宣布废除,他们是该三呼万岁称陛下英明呢,还是锁眉叹息作惋惜状才好。
王安石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再问:“陛下是要废除新法?”
赵顼看了看他,心中是有歉意的,然而他不能允许自己在如此关键敏感的时刻在朝堂上流露自己的丝毫情感。他冷冷地把目光从王安石身上移开,落在殿外远处的飞檐上,漠然道:“同平章事王安石听旨:自今日起,议停免行钱、议停市易法、议停青苗、免役追呼、议罢方田、保甲诸法……停止新法十有八事的推行。”
头中一阵晕眩,王安石立足不稳,几欲晕倒。此时一人快步过来一把扶住了他。
王雱。他扶着父亲,抬头直视赵顼,愤然问道:“陛下为何突然作此决定?”
赵顼命身边宦官宣读郑侠的奏疏,然后把《流民图》传与众大臣看。王雱只瞟了一眼,并不细看,冷笑道:“家父早就劝过陛下,流俗之言不足恤,惜陛下不愿接纳,竟为了一个小小守门官吏的流俗之言和夸大事实的图画就把多年来的变法心血弃之不顾,实在令人心寒。这等借毁谤新法以谋求个人私利之小人陛下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往往英明地处罚外放,何以此次竟坚信不疑呢?”
赵顼只淡淡问他:“你见过提着自己脑袋来作赌注的谋求个人私利的小人么?”
王雱语气仍是咄咄逼人:“陛下可是指郑侠那句:‘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如此说来,如果十日内不下雨,陛下还是要复行新法,并将郑侠斩于宣德门外的了?”
赵顼不语,但未出言反对,相当于默许了。
“好!”王雱点头道:“那我们就看着,十日内这雨是否能下起来!”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3
罢相
住在问星楼上的庞荻是从雯儿口中听说这场变故的。
雯儿跑上楼来,小脸带着难得一见的忧色,拉着她的手说:“嫂嫂,我们明天去大相国寺进香吧!”
庞荻问:“可是要祈雨?”
雯儿眼儿乜斜,道:“呸!我才不要它下雨呢!我们要祈的是这雨下不下来。”
庞荻奇道:“为何?如今久旱十月,天下百姓苦不堪言,都盼着早日降雨解除旱情,想必公公也整日为此事忧虑难安罢?”
雯儿叹气道:“他固然也盼着天降甘霖,可是如果十天内降雨,他这宰相就做不成了。”
庞荻忙问原因,雯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道:“今日早朝后我见爹竟然是被人扶着回来的,一进房就卧病在床,而哥哥脸黑黑,就像是又看见岐王殿下在你房中一样……”
庞荻脸一红,啐道:“要形容也不知拣个好听的说法!”
雯儿一笑,说:“我是知道你们没什么才会这么说,如果真有什么我就不说了。”然后接着道:“那时我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看哥哥气成那样也不敢问,幸而不久后朱婕妤就派人来找我,把这事告诉了我,说如果十日内雨下下来的话,皇上似乎会把爹爹解职,要我们想点办法,早作准备。可是我想我们又能有什么法子,只能祈求老天爷不要这么早降雨了。我们明天就去进香,别人祈雨我们‘祈晴’好不好?”
庞荻一时为难,不敢随便答应她。旱情已持续如此长时间,流民惨状她也略有所闻,如果继续久晴不雨,黎庶苦难势必越演越烈,早一天下雨即可早一天缓解危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但如今公公却被人这般一将,把降雨之日化为了他解职之时,使他完全沦入了两难境地。自己一直是如天下万民那样期盼着解旱甘霖的,可现在也不知该祈雨还是祈晴好了。
雯儿继续在她耳畔痴缠许久,坚持要她去祈晴,她无奈之下正欲开口向雯儿说明自己的想法,窗外却陡然袭来一阵阴凉的大风,她讶异地感觉到这风带有久违了的潮湿的味道,心下立时便是一惊,立即站起,一道亮光已在此时撕裂天幕,映在她们脸上越发显得面色苍白如纸,然后滚雷隆隆声响,瞬间转近,似在她们面前轰然炸响。
她们都是一愣,然后抢着奔出去,刚至走廊便有雨点扑面而来。
“下雨了!”雯儿惊叫,又气又急。
一场暴雨应声而落,势如倾盆。雨声大作,却掩不住全城的欢呼声,汴梁的百姓纷纷跑出欢笑呼号击掌相庆,霎时全城沸腾成一片。
这才是皇上降旨废除大部分新法的第一天,而这雨居然就马上落下来了。庞荻茫然地看着雨瓢泼降下,呆立良久,忽然低唤一声“雱”,便快步奔下楼,直朝王雱所居之处跑去。
刚一进院落之门就看见王安石父子二人立于院中,均未执伞,任凭风吹雨淋。王安石想是从病榻之上急奔而出,连外衣都没穿,单薄的白色衣衫已被淋透。他伸手以承雨柱,脸上带着笑意,目中却是一片凄惶,不知是喜是悲,只喃喃道:“好,好,终于等到了这天,天降甘霖,天下苍生有救了……好一场滋润万物、赈世济民的甘霖……”
而王雱则神情冷森,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恨恨地盯着面前暴雨,眼眸赤红,像是立即便要滴出血来。
王夫人也奔了出来,带着几个丫鬟一边抹泪一边让丫鬟给他们打伞,并连声劝他们回房。王安石长叹一声,蹒跚而回,身影刹那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王雱却一把把给他撑伞的璇玑推开,执拗地坚持伫立于原地。
庞荻心底一酸,走过去拉拉他衣袖,柔声说:“雱,先回房好不好?”
他仍然置若罔闻。庞荻叹息道:“那我陪你站着罢。”也不再劝他,默默站在他身旁,璇玑把伞递给她,她摇头不接。
王雱终于转头看了看她,忽地迈步而去,但不是回卧室,而是直奔书房。庞荻不知他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放心不下,遂立即跟去。
进书房后他一把抓起桌上一叠叠的书稿狂撕猛扯,然后把碎片抛洒于地,又另抓一册再次撕碎。
庞荻定睛一看,发现他撕的竟是他筹备多年、精心修撰了一年的《三经新义》书稿,顿时大惊失色,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劝道:“不要,雱!这是你多年心血的结晶,你们变法施政的理论精华,是要传世的著作呀!你为修撰它花费了多少精力、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你怎么忍心亲手把它毁掉?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猛地将手抽出,朝她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全完了,新法被废除了,爹也做不成宰相了,我们的变法全被这场雨毁了!大宋又将重走以前的老路,我辛苦修撰的《三经新义》就会变成异端邪说,不能印刷,不能出版,不能供书院学习,留下来何用?留下来时刻提醒我变法的惨败、理想的破灭吗?”
庞荻不语,只俯身低首将他洒下的碎纸片一点点地拾起,再放置在书案上。王雱继续撕,她也继续拾,如此过了许久,王雱终于停下来问她:“你拾它干什么?想要怎样?”
她淡然一笑,说:“我把碎片拾起来,回头照常给你拼贴好。你可以继续撕,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些的话。你撕多少,我就拾多少、贴多少。”
他闻言默然。须臾把手中残存的半册书稿抛于案上,然后颓然落坐在椅中,抬目看她,勉强拉出个微笑,却是凄凉无比。
“荻,”他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虚弱地孤坐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庞荻心中大恸,走过去轻轻把他搂住,为他拭去额上脸上的雨水,轻声对他说:“不,你还有希望,还有将来,还有……我,这点你怎能忘记呢?”
他低叹一声,缓缓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侧脸依于她身上,徐徐闭上了眼睛。暴怒的心终于借着这个如同取暖般的方式渐渐安宁了下来。
如此良久。她再开口劝他:“不要再撕你的书了,把它交给皇上好不好?也许有一天,皇上翻开你编的书,会想起你们一起变法的日子、一起取得的成果和一起经历的快乐,还有你们共同的理想和抱负,然后,他会重新开始推行新法,你们便又可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你们为变法付出了这么多,如果真有神灵在冥冥中决定一切,你们的诚意也该把他打动了。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的。”
王雱沉默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雨继续下,直到次日中午才住。川流浼浼,河水弥弥,植物重又滋润舒展,旱情全解。文武百官联翩上朝向皇帝贺雨,一干旧党官员更是当着王安石的面大赞赵顼英明,适时接纳忠言废除新法上天才降下这场好雨。
王安石待众人恭贺完毕后,从袖中取出一折子上呈赵顼。
赵顼打开一看,上书名为《乞解机务札子》,知道是他的辞职书,虽早知他必然会自请辞职,但而今卒见此书,仍是禁不住悲从心来,竟有两滴泪珠簌地落下。
“爱卿不必如此,朕并没有怨你,天灾也应由朕这君主承担责任,过不在爱卿,何必定要辞职,决绝至此呢?”赵顼挽留道。这番话出自真心,并非逢场作戏虚应故事。虽然此前的确想过将王安石解职以平息众人非议,可细想之下却又后悔不已。经过多年的合作与扶持,王安石已与顼自己的理想和人生联系在一起,几乎密不可分,如要分开真如割裂般疼痛。
王安石叹道:“臣原本只是个两朝先皇都不屑一顾的孤远疵贱之人,幸得陛下收召重用,臣自然尽心竭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无奈为行新法竟招来这许多猜疑与怨声,天变的责任也被推到新法上来。臣可以不顾世人诽谤责骂,但深恐陛下被臣连累有损陛下英名。更何况经过几年全心变法,而今臣体力衰竭,再要执政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请陛下恩准臣辞去宰相之职,把臣外放到一清净之地休息一些时日罢。”
赵顼摇头,再四挽留,王安石却决心已定一心请辞。赵顼无奈,最后黯然问道:“爱卿离去后朕该起用谁来执政呢?”
王安石答道:“臣以为韩绛与吕惠卿可以当此重任。”
熙宁七年四月丙戌,王安石正式罢相。皇帝赵顼任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为同平章事,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令王安石出知江宁府。
王雱随即将自己的官职也一并辞去。全家略作收拾后便随王安石前往江宁。
启程那天,一行车马行至城外长亭处,雯儿掀帘观景时发现有一人骑马立于附近山冈上,着窄袖素色锦衣,身姿矫然,发带于风中轻扬,默默目送着他们。
“是岐王殿下!”雯儿眼眸一亮,对同车的庞荻说。
庞荻朝那边望去,颔首道:“是他。”
雯儿忽然叹叹气,怅然道:“你说,他是来送谁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4
碎吻
还未进江宁城门便看见有几人守侯在路边,见车马过来立即很欣喜地站起挥手相迎。王安石定睛一看,认出其中一对是他曾救过的秋娘与她夫君,而另外一对老夫妇竟是庞荻的父母亲。
忙叫过王雱庞荻下车与他们叙话。秋娘夫妇知恩图报特意出城迎接王安石自然很是感激,而庞亲家为此竟然专程从杭州赶来更令他感动非常。另一亲家吴充,为避嫌疑非但自己与儿子在他们离京时不来相送,甚至还不准王雩前去与父母兄妹告别,相较两位亲家不同的做法,王安石自是冷暖自知,对庞公道:“安石如今只是一身遭外放之人,竟惊动亲家翁专程过来亲自相迎,实在惭愧。”
庞公笑道:“介甫都说了我们是亲家。你做宰相时是亲家,做知府还是亲家,哪怕日后辞去一切官职再还布衣之身我们也仍然是亲家,此中情谊是不会随你官职高低而变化的。”
一旁的庞夫人与女儿久别重逢又悲又喜,先就哭了一阵,好不容易止住泪了便拉着女儿左右细看,不觉大惊,道:“上次见你时你还神采焕发纤秾合度,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消瘦憔悴了?”
王安石听见暗自叹息,越发觉得歉意深重,简直无颜以对儿媳父母。庞荻掩饰着答道:“想是一路颠簸,没有休息好才显得憔悴了些,没什么大碍,等住下来休养几天自然会好。”
进城入知府府中安顿下来,大家聚着吃了顿黯然气氛甚于重聚喜悦的饭。相聚两日后庞公与夫人告辞还家,王雱与庞荻照常双双出城相送,但庞夫人回想这两日女婿对女儿的态度,只觉远不如以前亲密,心中疑惑不已。
又过了几月,入秋之后庞荻的陪嫁丫鬟绿袖回杭州探亲,庞夫人详细询问女儿的近况,绿袖支支吾吾地说不大好,庞夫人忙问是否是姑爷对小姐不好,绿袖踌躇半晌,最后才说:“小姐与姑爷已经分居许久了。”
庞夫人爱女心切,一听此言忧虑之极寝食难安,第二天便拉着丈夫再往江宁探望女儿。到了晚上私下把女儿叫到他们夫妻面前,细问王雱与她的情况。
庞荻强笑着说是她多心,并不肯说出实情,最后庞夫人无奈之下才明白地问她与王雱为何分居,连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庞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掩面默默拭泪。
王安石见他们夫妻神色不安地匆匆赶来,便猜到是为儿子儿媳之事,立于窗外隐约听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走了进来,含泪朝庞公与夫人拱手深深一拜,道:“安石愧对亲家,当初不知小儿有隐疾,擅自作主向令嫒求亲,以至他们成亲至今仍无夫妻之实,误了令嫒终身,即便一死仍难赎此罪呀。”
庞公先是一愣,然后忙双手挽起王安石,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庞夫人已一把搂住女儿大哀而泣。
王安石继续道:“而今我已贬官离京,雱儿也辞去官职甘当布衣,日子清苦甚于以往,更不敢连累阿荻留在雱儿身边受苦……”
庞荻听他意思不对,便打断泫然问道:“公公又想把儿媳休了么?”
“唉……”王安石叹而不答,只对庞公续道:“亲家翁此次前来,不如把阿荻带回杭州,短聚也好,长住也罢,甚至另有佳婿人选就此另嫁我们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到时必把她当女儿一样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给她……”
“不可!”庞荻与她父亲同时开口反对。然后庞荻掩泪道:“我上次不是说过么?我既嫁给了王雱便决定一世都做他的妻子,我对此事并不后悔。”
王安石摇头道:“事关你一生的幸福,不可意气用事。何况此事对雱儿打击太大,他心情不好之下又刻意不善待你,致使你这般郁郁寡欢形容憔悴,如此继续下去,怎能让人心安?”
庞夫人闻言又是一惊,问女儿:“雱儿刻意不善待你?”心疼之下更是泪如泉涌,劝庞荻道:“既是如此,你就跟爹娘回家去罢。是否另嫁暂且不论,你先在娘家休养些日子,待身体好点了再另作打算。”
王安石颔首道:“庞夫人言之有理。阿荻你先回娘家住几天,也好好考虑一下,是否另嫁以后再决定。”
庞荻看着母亲悲痛而期盼的目光,心中酸楚不已,不忍令她失望,欲答应她回家小住,但王雱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终是放心不下,不免犹豫起来难作决定。
这时她父亲温言对她道:“荻儿你先回房休息,想想明天是否跟我们回家。至于以后的事,我与介甫再商量。”
庞荻点点头,含泪起身离去。
路过王雱房前时依稀听见里面有击节之声传出,于是止步细听,却发现他是以筷击着桌上杯盏,清声吟唱着一阕《千秋岁引》:“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庚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庞荻一时黯然。王雱自到江宁后依然疏远着她,平时总冷着脸不露忧喜之色,很难见到他任何动情的表现。不想今晚夜深人静之时他会独吟此词,全篇不着一愁苦之字,然心中悲苦和着浓浓秋意满盈其间。庞荻默思那几句: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又是感慨又是怜惜,情难自禁,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唱完已伏案而寐。桌上一壶残酒,一盏孤杯。
庞荻走到他跟前,伸手抚他连酒意都暖不红的脸庞,目中尽是凄楚之色。
他缓缓抬头,透过目内朦胧浮光看见是她,便凄然一笑,说:“一念之差,累你一生,悔不当初。”
她努力微笑,尽量把喉中哽咽之意压下,才道:“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想是醉了罢。”
他略略顿首,抚额道:“我是想醉,也只有借着醉意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醉酒伤身,如果你一定要喝这么多酒才会说话,那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说。”庞荻把他面前的酒壶酒杯推开,依然带着微笑说:“你悔不当初?可我并不后悔。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累。”
他默默无语,只凝视着她,眼底有毫不掩饰的温情。
此时一阵瑟瑟秋风从门外掠来。庞荻见刚才没关门,便走过去欲将之关上。
“你要走了么?”王雱在她身后问。庞荻转头,见他神色惶然。
她温柔一笑,说:“我不走。”然后关上了门。
他释然。坐直,微笑,朝她扬袖舒手,又是一派她熟悉而久违了的疏闲意态。
“荻,”他柔声说:“来,让我亲亲。”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什么事都未发生,花香月圆,她还受着他的宠爱。她顺从地依着他坐下。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在隔了一年多之后,他的唇再次烙到了她的脸上。
他吻的是她的额。在他的唇刚碰到她的皮肤的一刹那,两人四滴泪珠同时夺眶而出,然而他们都不理不顾,任那些水滴滑过他们的脸颊,再消失在衣衫之上。
轻吻了她的额头之后,他仿佛有些犹豫,便停了下来。庞荻随后却主动仰首,轻啄了他的唇一下,他就也如此一般回吻她。就这样,他们小心翼翼地、轻柔地一下一下吻着对方的额、唇、颊、下巴、耳朵,和脖颈之上的所有肌肤,间或尝到泪水那淡淡咸苦的滋味。
肌肤都是一样冰凉,泪一直流。遗下一串清冷、轻浅、破碎,对他们来说却已是弥足珍贵的亲吻。
(待续)
注:这阕《千秋岁引》通常都认为是王安石所作,但我觉得其中“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几句暗指男女私情,而王安石当时已年老,对夫人又一向专一,夫妻关系良好,何来“而今误我秦楼约”之说?此意似乎更符合王雱心境,“秦楼约”也暗合他以后《眼儿媚》中“归梦绕秦楼”之句。王安石上呈皇帝的奏疏许多都是由王雱代笔,想来后人将他们所作诗词混淆也并非不可能罢。所以斗胆让王雱唱出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