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6
救美
自庞荻来后,庞公之病大有起色,调养了十余天后已无性命之忧,但总是不见痊愈,有时吹风着凉又会加重病情,所以庞荻继续留下照顾父亲,决定在父亲身体大好之前不提回京之事。
家中诸人庞荻最厌恶的就是徐氏,她明明有心巴结庞荻,却又忍不住频频在她面前抱怨王安石变法给她经营田庄带来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对青苗法大有意见,整日唠叨没完。
庞荻知道青苗法是影响了包括她家在内的丰裕地主放高利贷,但觉贫户应该是能从中受益的,便找来一些山庄中的丫鬟家丁,问她们家里可有人借青苗钱,效果如何。答案却有两种,一种是其父兄有自耕田,薄有点资产,所以青苗法最适合他们,完全免受高利贷盘剥之苦,又有资本抵押贷款,也可轻松还那两分利钱,于是这部分人都说新法甚善;另一种则是全家都属山庄内的佃农雇农,无自己的田产,因此无从谈抵押贷款,青苗法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纸空文,他们也不很关心新法的实施情况。
庞公见女儿如此关心新法效果,便对她说:"以前在京中时只顾为官不管山庄经营,回来后才知道自己家中也放高利贷,实在惭愧。看来旧党中人强烈反对青苗法也与此有点关系。
由青苗法再联想起别的几项新法,不难发现从这些法令中获益最大的便是那些薄有资产者,而富户大家则颇为受损,对赤贫之人则无利可言。介甫的立场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难说对错,惟愿天下薄有资产者占多数,不使富户反对声高涨,也愿这几年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下去,否则恐这贫富两极之人乘乱联手将责任推给介甫,他的处境就不免尴尬了。"
庞荻深觉父亲言之有理。
王雱见妻子一去就是数十日,竟毫无归意,便修书催促:"当日别前,雱反复嘱卿‘须速归‘,卿半扶雨帘,慢卷杨花,一脉称是。而今卿身居江南,想必小桥流水留春住,故不思韶光迁延,于雱已是辗转十九秋矣。"信末附有一阕《惜分飞》:"风冷画屏蝉影动,芳径红凋露重。许是难成梦,夜阑聊剪灯花弄。
堆枕绿鬟轻云拥,此意凭谁与共。杜宇归云栋,兰衾犹有温香送。"
庞荻含笑阅词,亦生归意,但想到父亲却毕竟放心不下,遂回信道:"非妾薄情,实忧父之疾,不忍不顾而归。十九秋意非君独尝,于妾何曾不如是。若无君同游,妾自懒顾江南山青水碧,纵它江雪万岭、涧花开遍。"和夫君《惜分飞》之韵亦作一阕:"蝉影舞屏心影动,眉色烟浅恨重。风醉惊夕梦,更深听彻梅花弄。
倦染衣香非堪拥,深忆白头与共。微雨袭檐栋,恼来覆镜将春送。"
王雱见信后不再复,却派了个特殊的信使前往蓼萧山庄。
当雯儿出现在庞荻面前时,庞荻自然惊喜不已,拉着她连问为何突然到来。
雯儿笑道:"哥哥看你坚决不归,本想把你当逃妻处理亲自前来将你捉拿归案,无奈最近颁行了方田均税法,杂事颇多,又要准备和朝中反对的人吵架,所以只好派我来,让我把你擒回去。"
庞荻叹道:"但父亲尚未痊愈,我如何能放心离去。"
雯儿眨眨眼,说:"没关系,我答应哥哥把你抓回去,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十天半月、三年五载任由我决定。我还想多在江南玩一阵呢。"
于是两人会心而笑。
徐氏听见雯儿说起方田均税法又不免担心起来。方田均税法主要是针对以往田赋不均、地主偷漏赋税的情况颁布的新法。以前各地田亩大小不一,没有统一丈量,只能依据地契收税,田亩又不评等级,无论肥沃贫瘠都要上一样的税,大户兼并土地又是过田不过赋,他们使用着兼并来的土地官府却还向无田者收取赋税,久而久之国家能收到的赋税不断减少,所以王安石等人决定以定方田、均税的方法来改变这种状况。派出专人丈量各地田亩,并依土壤颜色肥瘠产量等情况将土地分为五等来纳税。如此一来,许多大地主长期隐瞒的土地情况就暴露出来了,要上的赋税也相应增加。此时方田均税法还只在京东、河北、陕西等地实行,未普及至杭州,但徐氏想起自己隐瞒的土地为数不少,又听说几家皇亲的土地都被清查出来,心里自是忐忑不安,便问雯儿:"听说曹太皇太后娘家也被查出隐瞒了许多应交赋税的土地,王相公如何处理?"
雯儿道:"是她河北真定娘家的从侄曹绰隐瞒了这些田地,还硬用沙田换别人的肥田,所以我爹派曾布去那里,依法处理,核实土地上报,令他们以后照此交税,并归还农民土地。
曹绰不服,曾布便打了他十几大板。呵呵,打得他他连连求饶,不敢不服。"
徐氏心中一凉,暗想王安石竟对太皇太后家也下如此重手整治,将来只怕也不会顾及与庞家的姻亲关系而严查自己家田亩,如此庞家需要上缴的赋税就多了。
雯儿见她脸色发青,便笑问:"这位嫂子为何这般担心曹家的事?难不成嫂子也为庞家隐瞒了不少田地么?"
徐氏忙堆笑说:"姑娘说哪里话,我们一向奉公守法,怎会干这种事?"
雯儿故意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回去告诉爹爹,请他将来在杭州实行方田均税法的时候仔细丈量一下嫂子管的田地,证明嫂子所报不虚,为天下立一个奉公守法的好榜样。"
徐氏闻言暗骂:这小蹄子跟她爹一样专干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过仍维持笑容满面,道:
"如此甚好,多谢姑娘留心。"
雯儿在山庄内住下,果然不急着回去,终日游玩,不亦乐乎。到了九月初,庞公的病终于基本痊愈,他与庞夫人也觉得把女儿留在家中这许久毕竟不妥,就催着她们启程回京。庞荻便再次惜别父母,携雯儿踏上归程。
她俩坐在马车中,前后有丫鬟与几个家丁随行。一路上雯儿笑语不已,庞荻本来乍离父母心情不好,但见雯儿如此活泼逗人,终于也与她谈笑开来。
行了大半日,过了杭州,再继续前行。不想进至一山路中后忽闻四周马蹄声疾,十数名骑马的壮汉速奔而来,须臾间已抵马车前。庞荻等人还在诧异,他们却不发一语,挥刀便砍向左右的丫鬟家丁。
那些家奴促不及防,大多应声而倒。庞荻惊道:"不好,定是遇上土匪了!"
话音未落一个匪首模样的人已把赶车的马车夫拉下了车,一跃而上,挥鞭策马,马车便朝着他指挥的方向驰去。别的匪人见状也不恋战,抛下伤得七零八落的家奴,也策马紧随马车而去。
雯儿又惊又怕,紧紧抱着庞荻问怎么办。庞荻惊过之后反而镇定下来,对雯儿说:"幸亏今天我头上戴有金钗,大不了刺喉自尽罢。"
雯儿却急道:"但是我根本不想死啊!"
庞荻不禁一笑。雯儿嗔道:"有什么好笑的?本姑娘就算要死也要先将这些匪人一个个凌迟处死了才行!"
马车驰到一山神破庙外停了下来。匪首将她们拉出,绑在了庙中柱子上。
雯儿大怒,连声斥问他们意欲何为。一个匪人嬉笑道:"不知是要卖到妓院还是给主人留下做通房丫头,等主人到了再决定。"其余匪人闻声大笑。
雯儿忽然安静下来,问那匪人:"你说如果把我们卖到妓院大概可得多少钱?"
匪人上下打量她们一番,笑道:"你不值多少,但旁边那位姑娘倒可卖个几万缗钱。"
雯儿也不着恼,侧头笑着对他说:"那就是说如果把我们卖了大概只能得几万缗钱,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把我们交到官府可得几十万缗?因为我们是官府通缉的汴京神偷呢。"
那匪首之前一言不发,此刻忽然冷笑道:"姑娘省省罢,你道我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么?
"
雯儿又怒道:"既然知道你们也敢冒犯?回头我让我爹把你们全都剐个筋骨不存!"
匪首冷对:"只怕你在见到他之前已被剐得筋骨不存了。"随后也不想听她怒骂,拣了两块布塞住她的嘴,再看看庞荻,也往她嘴里塞了一块。
庞荻听他们言语和观察他们举止,发现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如此绑架她们显然也是有目的的。而且这些人很听匪首号令,举止间很守秩序,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决非一般土匪。
她们只是女眷,一向与人无冤无仇,细想之下暗猜大概此事是因公公变法而招致的仇家所为了。
那些匪人一个个坐下,不急着出去,像是在等什么人。她们虽被绑缚住,却也没受到什么干犯。其间曾有一个匪人伸手过来想摸庞荻的脸也立即被匪首喝止。
等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又有马蹄声渐近。一个匪人站起身一边开门一边说:"定是少爷来了。"
但随后不语,进来的人显然不是他们要等的少爷。庙内匪人立即警觉地起身,有几个围到庞荻与雯儿的身边,将她们挡住,不让来人看见。
只听匪首对来人说:"我们人多,公子还是出去另找地方歇息罢。"
那人沉默一下,接着脚步声又起,想是准备出去了。庞荻心想来人不是与他们一路,说不定可以相救,所以定要抓紧时间让他看到她们被缚的情况。于是猛地伸出脚,用尽所有所能用上的力向离自己最近的匪人踢去。
正中腿肚。匪人吃痛,"啊"地叫出声,转身向庞荻挥去一巴掌,大骂:"你这贱人!
"
那人立即看了过来。
一个白色锦衣的公子。剑眉朗目,神情宁和,似曾相识。
庞荻想:我在哪里见过他呢?
看见她们,他眉头微蹙,问匪首道:"她们是被你们劫持的?"
匪首不答,只说:"劝君莫管闲事。"一面说着,手中的刀已提了起来。
他忽地一转身,衣袂飘飞,白影一旋,只听四周叮当声响,匪人们的刀已落满一地。
而他们甚至没有看清他拔剑的动作。
庞荻微笑:这下有救了。而雯儿睁大双目已看得浑然忘记身处何境。
匪人们瞠目结舌,还疑有诈,又纷纷拾起兵器冲上去拼杀。
他挥剑应对,伸臂挥袖间从容悠闲,胜似闲庭信步。
披靡。不出须臾,对手又倒了一地。
不过他并没重伤他们,只是略划伤了他们的手脚。匪人躺在地上,看着这白衣公子,目中流露惊恐之色。
那匪首穿的粗布衣服被剑划破,露出里面的绛色布衣。公子发现忽走了过去,以剑挑开面上的粗衣,仔细查看绛衣后,对匪首说:"去,把曹明叫来见我。"
匪首爬起,朝外狂奔而去。其余匪人也纷纷起身逃走。公子也不追赶,径直过来为庞荻和雯儿解开绳索,取出口中的破布。
二女向他施礼道谢,他立即拱手还礼。
庞荻抬头端详他良久,终于想起:"你是那个‘出阳关,对碧山‘的公子。"
他有点迷惘,像是想不起那年清明的事。
庞荻提醒他:"外子王雱。熙宁三年清明公子与外子出游,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他顿悟。再次深施一礼,道:"原来是嫂夫人。"
雯儿不解,正欲问详情,忽然外面又喧哗起来,有人朗声道:"适才谁人伤我家奴,快出来受死!"
公子闻声走了出去。二女不免担心,亦紧随其后。
外面约有三四十人,刚才的匪人也在其中。为首之人衣着华贵,年纪约二十余岁,骑在马上,神态倨傲嚣张。
公子看着他淡淡道:"曹明,这事是你做的?"
他所叫的那曹明刚一看清他面容立即大惊,翻身下马,一拂前襟半跪在地上,颤声道:
"我这些家奴不识殿下,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周围家奴见状也惊异不已,遂跟着跪下一片。
公子不理,只问:"谁的主意?"
曹明迟疑,久久不答,最后只低声说:"这是误会……"
公子便不再问,对他道:"那我回京后请太皇太后亲自来问你。你走罢。"
曹明低首道:"殿下一人行路么?不如我派人护送吧。"
公子摇头:"不用。你走。"
曹明犹豫半晌,终于起身翻身上马,率众掉头离开。
雯儿看着他,十分惊讶而好奇,问:"你是谁?"
他略一笑,道:"在下赵颢。"
庞荻此刻忽然反应过来:"你就是岐王颢。"
注:本节假托王雱所作《惜分飞》下半阕不佳,我继续推敲,以后再修改。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6
饮马
颢本来以为,河湟,或贺兰山下,再或某个辽国战场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处。
他喜欢披甲策马驰骋沙场的感觉。简单明确的目的可以给他同样简单明确的快乐,每次听到四面边声连角起,他沉寂已久的壮志豪情会随之苏醒,甚至,并不仅仅是壮志豪情,也包括了他对世间万物本应怀有的欲望。二十多年来,他很少体会到这些欲望的存在,它们仿佛是游离于他身体灵魂以外的,以他性格、身份与处境为桎梏,被尘封许久。而远离东京的西疆金戈铁马却似霎时挑开了这道封印,他的所有欲望因此逃逸出来,融成单纯明了的一点——对取胜的渴望。于是,攻城饮马成了他二十多年生涯中最能挥霍他难得的激情的事。
更何况,他的智慧与韬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觉得快乐,纵然行军生活其实单调清苦,并不是像诗中所说总可以在醉卧沙场之前于琵琶声中痛饮葡萄美酒那么浪漫。
年初离京以后,他就前往西疆与王韶会合,随后领兵修筑渭源堡,直趋抹邦山,越过竹牛岭,逆击不归顺朝廷的西蕃诸部。对手很快溃败,而于他不过只是小试牛刀。他们连续的胜利令整片洮河以西部落震惊不已,感叹一向软弱的宋军竟然一扫颓势,涣然一新犹如天兵降临。
他们最大的对手木征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率兵渡过洮水,声援和聚集兵败的西蕃诸部,融合所有兵力盘踞于抹邦山麓,继续与王韶赵颢指挥的宋军作战。僵持之下,赵颢认真研究两军形势后与王韶商议,一面留得力部将稳守竹牛岭南路,继续与木征对峙,一面则由他们二人领兵潜师由东谷路径暗攻西蕃疏于防守的河湟重镇武胜。此役果然顺利告捷,熙宁五年八月,宋军收复武胜,并按王安石的构想就其地改为熙州城。武胜的收复对日后对抗西夏具有重要意义,王安石得悉消息后大为欣喜,上书赵顼道:“洮西既为内地,武胜更为市易,即必为都会。洮河据西夏国上游,足以制其死命。”
武胜一战告捷后,王韶赵颢决定继续打击木征,并将目标对准了木征老巢河州。颢先率军穿露骨山南路而入洮州,一举击败木征之弟巴毡角,将此地诸羌悉数驱逐干净。面对宋军节节进逼,木征无奈自河州逃走,河州剩下残将无力反抗,只得献城投降。周围岷、宕、洮、叠诸州首领亦望风归服。木征继续向西而逃,流窜于西蕃其余部落内。
此阶段内,宋军军行五十四日,行程逾千八百里,收复五州。捷报传至京城,赵顼大喜,于紫宸殿内接受朝臣祝贺。论功行赏首先表彰的是王安石,大赞他力主平戎之功,赵顼亲自解下腰上玉带赏赐给他。随后进王韶为左谏议大夫、兼端明殿学士。
班师回朝后,王韶上奏称其实这几役谋略多由岐王所出,王韶而今似独领皇恩,甚感惶恐,恳请皇上封赏岐王,以嘉奖其功绩。
赵顼不复,却于是夜召见赵颢于弥英阁。
顼冷冷地看着颢朝他恭敬地跪拜,等他完成所有动作后,才缓缓开口道:“二弟平身。你与朕是兄弟,私下不必行如此大礼。”
颢自然清楚他该如何回答:“臣与陛下是兄弟,但陛下为君,臣为臣,应有的礼数臣会铭记在心。”自顼登基后,颢就养成了以最郑重的“陛下”来称呼自己大哥的习惯,同时不会忘记的,是自称为“臣”。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顼对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强调这点。颢明白,他把这视为一种礼貌,一种对皇兄的皇权和地位应有的尊重,当然,还有原因,他们心照不宣。所以任何时候颢都不会忘记向顼行大礼,对他采用最恭敬的称呼。态度恭敬,但从他的行为与声音中绝对找不到一般奴颜媚骨的人通常带有的卑下味道。
顼对颢说:“王韶请朕封赏你,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在等着朕封赏你,现在,朕想问问你,你想要朕如何封赏你呢?”
颢回答:“如果陛下允许臣继续领兵完全平定西蕃,为日后灭西夏、抗契丹作准备,便是对臣最大的封赏了。”
顼微微蹙眉:“你如此喜欢在外征战?不怕浴血沙场,甚至丢了性命?”
颢坦然答道:“陛下既给了臣保家卫国的机会,臣感激不尽,自当全心而战,即便最终战死沙场,对臣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岂不比蛰伏于汴京之中庸碌度日更有意义。”交锋期间颢每战必为先锋,慨然应对千军万马而毫无惧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早有了堪破生死的豁达心境。
顼久久看着颢,意欲揣摩他真正的想法。他真的不怕死,还是与西蕃作战真的是很简单的事,谁都可以顺利取胜全身而退来接受封赏?不对,听他的意思,似乎还想继续与西夏和契丹作战,甚至在顼为他作出这样的安排以前就自己将其当要求提出来。他不要封赏,而宁愿选择更强大的敌人,他在想什么?竟然丝毫不把河湟之捷带给他的荣誉和利益放在眼里,难道他已经把对西夏和契丹的胜利视为必然,从而把因此可能给他带来的更重要的利益预先放入了他设下的囊中?
他看起来是如此自信。这样的自信使他有了某种英明神武的气质。“不,我怎能用‘英明神武’来形容他?这是仅限于皇帝使用的形容词。”顼想。但是,他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这个词,别人的思维始终是无法控制的,太皇太后、太后、朝臣,他们会如何想?
岐王颢,他的优异的好弟弟。如果继续让他领兵与西夏契丹作战并取得胜利,大概后世的史书都会这样写他:颢天资颖异,尤嗜学。工飞白,善射,好图书,博求善本。武功出众,尝率军定西蕃、平西夏、灭契丹,世人莫不叹服。
而且,与西夏契丹对抗时他就会取得更多的兵权。一个天资颖异又手握兵权的皇帝弟弟还会是皇帝听话的弟弟么?
顼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真是幼稚,险些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于是他笑了,和颜悦色地对颢说:“上次未及细想就命你出征河湟,朕本就万分后悔,每当想到你清苦的行军生活和随时可能面临的生命危险就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更是怨朕不顾兄弟情义让你远赴沙场,常劝我尽早调你还京。而今你既已取胜回朝,朕必倍加封赏,日后你就留在京中为朕分忧,也让两宫太后再无忧虑地安享天伦之乐,那行军打仗之事就不必二弟费心了。”
这话颢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再次跪下奏道:“臣已立志一生为陛下南征北战收复河山,如今西蕃之战只取得了首阶段的胜利,还有残存部落需要肃清,何况臣一向视平定西夏契丹为己重任,请陛下成全。”
顼不理他的请求,说:“朕主意已定,二弟不必多言。”
颢继续恳求:“凡是陛下赐给臣的机会,臣都懂得珍惜。陛下已给过臣一次保家卫国的机会,所以臣以破敌凯旋来回报陛下知遇之恩。但现在陛下为何不肯再给臣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机会?珍惜?”这两个词忽然令顼想起了别的事。他冷笑,然后问颢:“你真的懂得珍惜你得到的每次机会、每件事物么?”
颢愕然。略思片刻,答道:“是。”
顼起身,慢慢踱到颢身边,负手而立,眼睛直视前方没有看他,然而却是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颢,我一直想知道,菀儿是怎么死的。”
菀儿?这个称呼再次印证了顼对她的感情。原来他一直认为她没有得到我的珍惜。颢想,心底泛过一阵酸楚之意,继而隐隐作痛。
他苦笑,目中悲凉无限。
随后,他对顼说:“哥哥,她是怎么死的,我也想知道。”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6
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从小以来,每当颢读到诸如此类形容美女的辞句时,脑中浮想起的必是菀姬的形象。
一个柔美不可方物的女子,更兼有蕙质兰心和温和的性情、娴雅的风姿,一见到她颢便会觉得世界刹那间明亮开来,心情愉悦而安宁。她对他来说似乎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美女而存在,更多的时候他把她等同于阳光、春风、清露、香氛、希望等他所钟爱的一切美好事物。但是他羞于流露,也怕人发现他对她的这种恋恋情怀。何况,他在她面前有种莫名的自卑感,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配不上她的,她也不可能爱他,他知道她只把他视作一个可爱的弟弟,所以他从来不抱任何奢望,满足于默默地关注着她,远远地欣赏着她。他不会刻意寻求接近她的机会,有时与她太过接近反而会令他局促不安,往往借故逃走,仿佛被她的绝代风华灼伤。
但当某日皇祖母告诉他菀姬将嫁给他时,他首先感到的毕竟还是一阵难以置信的狂喜。不仅仅是狂喜,还有瞬间沦入幸福旋涡的眩晕感。
他知道他是爱她的,她是他自懂事以来就恋慕着的完美仙灵。而终于有一天,这位仙子翩然降临,给了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机会。
他决定珍爱她一生一世。
顼对她的感情颢不是完全没有听闻过。但是他对自己说,菀姬那样的女子赢得所有人的爱是理所当然的事,顼虽也爱菀姬,菀姬却未必也爱着他。事实上他的确看不出菀姬对他们兄弟的态度有什么不同,既然他们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娶菀姬也不能看作是横刀夺爱。
顼为了菀姬大闹皇帝与太后寝宫的事虽太后下了缄口令,不许宫人透露详情,不过颢也略有所闻。他隐隐有些不安,向曹太后提及,太后却一摆手,说顼本性如此,凡是好的东西都要争,争到了又未必珍惜,你何苦为他感到内疚。
就是这句话令他放下心来,犯下了足以使他懊恼一生的错误。
从订婚之日到拜堂之时,菀姬看起来都异常平静,不露喜忧之色。颢不觉得奇怪,十几年来他早已见惯了菀姬安静宁和的神情,他认为婚姻都激不起她的表情变化也属正常,她本来一直都是这么云淡风轻的。
花烛之夜,他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忐忑地解开了她的衣带,她还是不喜不怒,并没有拒绝他。但之后她却开始流泪,起初只是暗暗饮泣,他发现后忙问原因,她却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悲泣起来。
惊得他立即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
她哭了一夜,他也站了一夜。
第二天他还是想不出应该怎样安慰她,她却似完全忘了昨夜的事,平静地起床梳洗,在出门向父母祖母请安之前小心地用粉底掩饰住了哭过的痕迹。
他若惊弓之鸟,一连数天不敢再碰她。而她好像颇有歉意,渐渐地对他温存起来,做起了一个关心丈夫、孝敬父母的贤惠妻子。
可是,颢感到他们的婚姻并非像外人称赞的那么美满,因为他的双唇永远吻不干她眼底的泪意,他的怀抱仍是无力温暖她感觉清冷的芳心。有一夜,她自他身边悄然起来,披上晨衣飘然出屋,他发现后暗暗跟了去。她在花园内停了下来,看着残缺的月亮,披着一水溶溶清辉,幽然吟哦:“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不明白她为何反复念着这句话,只觉一阵悲凉:他们相距不过咫尺,但灵魂却显然飘游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治平四年元月,英宗皇帝驾崩,他的哥哥顼即位。在为庆贺顼登基的皇族家宴中,各宗室子弟按礼携夫人依次祝贺。轮到他与菀姬时,他心无旁骛地跪拜行礼,平身后却发现菀姬仍没有动,她像是忘了一样凝视着顼,而顼也同样凝视着她,然后,几乎是同时,她收敛目光盈盈下拜,顼也拱手鞠躬像是忘了他皇帝身份似的还礼。两人态度异常严肃而郑重,宛如婚礼中的夫妻交拜。
就在那一刹那,颢懂得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或许,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别人的交拜是结缘,而他们的却是斩缘,代表从此分离,分别以与别人的婚姻来掩埋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
她依然活在她一个人幽梦般的世界里。她开始整日整夜地弹她的焦尾琴,这是一种麻痹精神的方式,有如男人的借酒浇愁。
终于在一晚听她弹断了三根琴弦后,颢悲哀地问她:“菀姐姐,我把你娶来,是不是错了?”他心灰意冷地等着她肯定的答案。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别人给予他的美誉,到底是自私的,当初在明知哥哥也钟意于她的情况下还是没有勇气把她像让梨那样让出去。
她一愣,随即居然微笑了。她转过头看他,温柔地说:“颢,我是爱你的。”
这句话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希望。他开始积极地向潇洒俊逸的王雱求教讨女子欢心的方式。他问他原因,他便略略说了。刚说几句王雱便大笑起来,他问:“你竟然叫她‘菀姐姐’?”
颢很困惑,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么?他从小便是这么叫她的。
王雱告诉他:“但凡女子总希望自己被男人呵护照顾,所以年长成熟的男人容易给她们安全感。你比菀姬小一点没关系,但你不应该时时称她为姐姐,提醒她比你大,让她觉得是她应该照顾你这个小弟弟而不是你在照顾着她保护着她。这也是她难以对你产生男女间爱情的原因之一,在她的潜意识里,你仍是她一向认为的弟弟,而还未转化为如今的丈夫角色。你以后不要再叫她菀姐姐,而应该叫菀姬或菀儿。”
颢懂了,改变了称呼后也渐渐学会以一个丈夫的心态来爱护菀姬。另外还从王雱那里学会根据她的喜好来营造她喜欢的气氛的方法,挖空心思地引她开心。甚至还特意跑出京去,跑遍几座名山,只为寻找她喜欢的香料。
然而当几天后他风尘仆仆地回来,将寻到的香料摆在她面前时,她却淡淡地问他:“我已经很久不制香了,你不知道么?”
他的热情顿时熄灭,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那就扔了吧。”
她注视他良久,忽然走过来,生平第一次主动搂住了他,将脸依偎在他胸前,轻轻说道:“但是,我很感谢你,颢。”
从那天开始,他感受到了一直追寻着的因爱情而生的幸福。虽然迟了些,他却已经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尤其是两月后菀姬微笑着羞涩地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
他欣喜若狂,立即冲出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王雱,他语无伦次地一会儿描述着菀姬的表情一会儿握着王雱的手拼命感谢他对于他爱情上的指点。
王雱笑着说:“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见你如此激动过。”
回宫后发现菀姬不在。宫女说她是去庆寿宫告诉太皇太后这个喜讯去了。
终于等到她回来。他问她太皇太后的反应,她只说:“她说很好,她很高兴。”便不再说话,沉默间有点忧思恍惚的样子,他再问,她却又惊醒过来笑脸相迎。
那天他毕竟是快乐的,没把她这点异状放在心上。只是夜半猛然从梦中醒转,一摸身畔发现她已不在,立即便有了惊惶之意。
穿衣起身,还未来得及开门就听见外面惊叫与痛哭之声融成一片,嘈杂喧哗。
拉开门,看见宫中太监与宫女黑压压地跪满一地,看见他出来却又顿时噤声。
他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起初无人敢答。再问。最后一个太监哭着对他说:“殿下节哀。王妃薨了。”
她是溺死在后苑瑶津池内的。身着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在后苑守夜的宫监说,刚开始看见她飘来落入池中,还以为是花仙精灵,后越想越觉奇怪,才赶紧请人打捞,谁知救起时已经回天乏术。
这么说她是投水自尽的。可是为什么?她不爱他么?她不愿为他生小孩么?但她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分明也很高兴,并且憧憬着他们孩子以后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从内到外都闻不到任何跟死亡有关的气息。为何短短半日她就以这种方式断送了颢得来不易的幸福?
颢在痛苦中消沉度日。好几天后才想起她的死或许跟她去庆寿宫见太皇太后有关,于是寻找当初随菀姬出门的四个宫女,想问当时详情。但是总管太监却告诉他一个噩耗:四个宫女中有三个已经殉主上吊自尽了,剩下那个被太皇太后收留在庆寿宫中。
他立即赶去庆寿宫,找到那个唯一活着的宫女若桑,却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哑了。太皇太后平静地对他说:“她在菀姬死后日夜放声悲啼,最后把嗓子哭哑了。她以前就是庆寿宫的宫女,现在我让她回来,你不介意吧?”
当然,他怎能介意。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问太皇太后那天在庆寿宫发生的事。她答:“没什么。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很高兴,留她聊了会儿天,要她好好保重身子。”
这不是他想知道的隐情。太皇太后注意到他的沉默,又开口道:“你不要想太多,或许只是她心情太好睡不着,所以去瑶津池边散步,不想失足落水。”
顿了顿,她又加了句:“与他人无关。”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7
雎鸠
“她落水之前,你有没有与她发生什么争执?”弥英阁内,顼走到颢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此问道。
“争执?”这个词让颢觉得陌生而可笑:“陛下以为我与菀姬之间存在发生争执的可能性么?在她面前,有什么事是我不会退让的?”
“你……没有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令她不开心?”顼犹豫着,终于问了出来。
颢抬头,坦然迎接顼询问的目光,答:“没有。她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们都很高兴。后来,她去庆寿宫向太皇太后报喜。”
“有了你的孩子……”顼心若被剜了一下般地疼痛,不禁牵出一丝痉挛似的苦笑。事隔许久,他到底还是无法忘怀。本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只被颢这句不经意地陈述事实的话一挑,便又汩汩地涌出血来。
片刻无语。待心情略略平复了,顼又问:“她从庆寿宫回去以后呢?”
颢黯然:“她似乎有点不开心,神情有点恍惚。当时是我疏忽了,我本该追问到底的。”
“那么,”顼问:“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在庆寿宫的情形呢?”
颢摇摇头:“她没说。她死后我想找随她进庆寿宫的宫女问,但三个死了一个哑了,无人可说出真相。太皇太后也不肯说。”
顼再度沉默。半晌才又一次开口缓缓问道:“颢,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必须认真诚实地回答我:在她从庆寿宫回去之后和落水之前,你有没有与她发生任何争执或不愉快的对话?”
顼的表情非常严肃。
“陛下!”颢直视顼,语气微微有些激动,双目霎时隐有红意:“您是否认为,是我与菀姬吵架,以致于逼死了她?”
顼蹙眉。眼底寒意油然而生。
他们彼此逼视,目光相击,空气在那一刹那冷却凝结。
良久。顼终于先撤回了充满攻击性的眼神,忽地笑了笑,说:“没有就好。现在晚了,你先回去罢。我会好好封赏你的。”
颢暗自低叹。俯身向顼行了大礼,便起身离去。
他不想争了。他知道菀姬是他们兄弟间一个最难解开的心结,稍微一碰,两人都会感到疼痛。而他的一生是注定要在这个心结的阴影下无止尽地消磨下去了。现在的他,已无能力争取自己喜欢的生涯。
顼后来给颢厚加封户,又进了两个俸禄很高却无什么实权的官职给他,同时把他的兵权撤得干干净净,甚至私下还授意负责记录史实的官员在写到西蕃之战这一节时把功绩全归于王韶,对颢只字不提。
颢倒并不介意这点。他所惋惜的只是已经失去的相对自由的戎马生涯。现在他重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无目标无追求地黯然度日的状态,他憎恨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
他的姐姐舒国长公主和姐夫王诜非常同情他,这时给予了他许多亲情友情上的帮助。公主时常来探望他,亲自照顾他的生活,调度有方,把他那缺乏女主人的宫院整理得井然有序,以长姐若母的姿态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而驸马王诜则充分发挥他才艺百通,交游甚广的优点,拉着他蹴鞠、游乐、吟诗作画,往来于京城各大名士和士大夫之家,想让他学会从这些事里寻找乐趣。
但是他还是不快乐。有一天,他告诉姐姐姐夫,他想出门远行,看看山水,呼吸一下汴京以外的空气。王诜一听极力赞同,问他想去何处,颢却甚是茫然,他只想要离开京城,并无明确的目的地。
王诜笑道:“既然如此,姐夫建议你去杭州。江南风景最是秀丽,赏之足可令人忘忧。而且,姐夫也可借机请你帮点小忙,把我新近完成的一幅画送至杭州,请一位故人于其上题字。”
他自然立即答允。
离京南下,也没带随从,一路悠然而行,却不想在杭州近郊遇上了遭劫的庞荻与王雯。
问明情况后,赵颢见二女身旁已无一名奴婢,便征求庞荻的意见说他可以护送她们先回庞荻娘家,再让庞府另遣人送她们回京。雯儿立即反对:“这帮家奴全不中用,刚才殿下也看见了,贼人一来他们就全趴下了,根本无法保护我们。不知殿下何时回京?如果时间合适,我们就随殿下同行,那就绝对安全。”
庞荻心想这丫头太不懂事,我们与他毕竟只是萍水相逢,虽然岐王素有贤名,人皆称君子,但男女始终有别,怎好结伴同行。便对雯儿说:“不可如此麻烦岐王殿下,我们还是先折回去,再另选好的家丁护送回京。”
雯儿不满道:“分明有爹爹的仇家想暗算我们,声势还这么大,若非岐王殿下谁镇得住他们?这样的事再来一次我们就没命见爹爹和哥哥了!”
庞荻一听倒也觉她的话不无道理,但要跟他同行实在很为难,不免面露犹豫之色。
此刻却听赵颢说道:“王小姐言之有理。既然有幸相逢,颢自当竭力护送二位回京。不过我受人所托,须先去杭州寻一位朋友。二位不妨随我前往,见过那朋友后我们便可立即返京。”原来雯儿的话也提醒了他,若他离开后曹明率人卷土重来对庞荻与雯儿不利,他岂不追悔莫及,再无颜面去见王雱了。
雯儿笑说:“那没问题,我们先随你去杭州便是。”拉拉庞荻,劝道:“嫂嫂也同意了吧!”
庞荻再三思量,最后才勉强答应。
于是赵颢亲驾马车,带二女进入城中。此前他已修书与人约好在西湖边上见面,便直接朝约定地点赶去。
这日原本天气晴好,青天碧水,平湖微澜,中有轻舟掠水,配以杨柳长堤,亭台雕栏,与湖畔游移着的江南秀士美人,当真一派入画美景。此时略有薄云掩来,淡淡地飘落一袭水雾轻雨,湖侧青山顿时如笼上一层烟纱一般。
忽见堤上一亭中立着一位青衣学士,身着宽袍傅带,头束学士方巾,面有美髯,神态清逸,约三十多岁,正看着湖面波光倒影,朗然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赵颢见景立即停下,并扶庞荻与雯儿相继下车,再朝那学士走过去,拱手为礼,含笑赞道:“苏大人又作了好诗。”
那人回头一看,立即笑迎过来还礼道:“许久不见,岐王殿下更显英武了。苏轼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苏轼!庞荻很是惊讶:没想到岐王要见的人竟是苏轼!想起王雱在她临行前再三嘱咐要她别见苏轼,不想而今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了他。
惟有暗暗安慰自己:唉,事出突然,并非我有意违背夫君要求。
不过,心里却不禁地感到兴奋与愉悦,毕竟,久仰苏轼大名,有缘一见实属有幸。而且苏轼人品出众,一见便有亲切之感,与她想象中相差不多,哪里像王雱形容的那么不堪。
再一想王雱如果知道这事脸一定会变得黑黑,忍不住便有微笑浮了上来。
苏轼看见她们,微感诧异,随即看着庞荻笑问赵颢:“这位莫不是新王妃?呵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赵颢与庞荻都是大窘。赵颢忙解释道:“苏大人误会了!这二位姑娘是我一位好友的妻妹。我们是在路上偶然相逢的。”
苏轼含笑颔首道:“如此是我唐突了。”忽然又似乎很惊讶地问:“怎么岐王没留在京中准备科举?”
那时王安石正在改革科举制度,其中有一条便是宗室子弟也须通过科举考试,考上了才能为官。在朝中宫内引起喧然大波,反对之声此起彼伏。
赵颢认真答道:“那是针对目前还无官职的宗室子。我早有了,所以不必应试。”
苏轼摇头笑说:“那王介甫太倔了,容易钻牛角尖,把个科举制度改得面目全非。做学问也是这样,他的文章诗词是极好的,但没事时研究字意得出的结论却十分可笑。他曾对我说,字皆可望形知意,例如合日月而生明,云气障目是为瞑等等。我便问他,那关关雎鸠的‘鸠’为何由九鸟二字合成呢?难不成河洲之上每次飞的都是九只鸟?他当时就语塞了。哈哈!”
雯儿听他竟然如此调侃父亲,立感恼火,正想开口骂他却被庞荻拉住。
庞荻朝她使使眼色,示意不要作声,再向前两步略走近些,对苏轼道:“苏大人,王相公的结论其实很有道理,那鸠字也可解释为九只鸟,《诗经》里是有证可查的。”
苏轼奇道:“愿闻其详。”
庞荻微笑而谈:“《诗经》中有‘鸣鸠在桑,其子七兮’之句,七只小鸟加上父母两个,不是九个吗?”
苏轼闻言大笑,道:“夫人高论,确有道理。”
雯儿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也想起一字,便也对苏轼说道:“这样会意就是没错。你看这‘波’字,不就可以解释为‘波’者‘水’之‘皮’么?”
苏轼故意点头,随后若恍然大悟般地以折扇击掌道:“我明白了!‘波’者‘水’之‘皮’也,如此一来,则可把‘滑’字理解为‘水’之‘骨’了!”
庞荻赵颢一听之下也不禁莞尔。
雯儿很是着恼,可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反击,只得跺脚嗔道:“我爹平时总说你牙尖嘴利,果不其然!”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7
游舸
苏轼见庞荻雯儿谈吐不俗,心知她们必定出身官宦之家,再听雯儿提到父亲,便顺势问道:“不知令尊是……”
雯儿正欲回答,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先套套他对父亲和时政的看法,如果他仍口出妄言再回去请父亲好好整治他。于是白白眼,说:“不过是个小官,说出来苏大人也未必知道,我就不提了。”
苏轼见她不想说也不再问。此时湖上堤边已泊着一艘画舫游舸,造型别致,门边窗畔纱幕随风而舞,内有琵琶清调逸出,婉约悦耳。苏轼遂邀三人上船一叙。
进到舫中,只见桌上杯盏细点均已铺设停当,显是早有准备。
入座品茗,游舸启航,临窗可赏西湖碧水丽景。庞荻却还记挂着苏轼刚才提起的科举改革之事,听他言下之意似乎颇有意见,便开口问道:“王相公改革科举制度,主要是针对以往弊病,改掉考试形式太死,范围太广,令人学而难精、学非所用的问题,去除以声病对偶定优劣的诗赋考试,专以对治国施政有用的经义、论、策取士。苏大人为何觉得不好呢?”
苏轼道:“诗赋正是衡量一个人才华的重要尺度之一。它有声病对偶等严格限制,要在这样的格律束缚下作出一篇辞义优美又有深度的诗赋不是件易事,一般庸才是作不好的。简而言之,能作好诗赋的定是有才之士,而绝少有不会诗赋的人还可称为人才。若除去诗赋,考试便容易许多,真正的人才也可能会无法凸显了。”
庞荻再问:“但做官治国并不需要诗赋辅助,让考生为应付科举而日夜钻研这些实际并不是必要的学问,一则浪费他们学习经义、论、策的时间,二则容易将他们引入玩物丧志的误区。大人没想到这点么?”其实她自己欣赏名士风骚,私下也觉得科举还是应该考诗赋,但不知为何,见苏轼公开反对便忍不住站到夫家这边与之辩论。
苏轼答道:“认为只考日后能用上的东西能让考生将精力多用以研究经义论策实为一大谬。即便是他们熟读经义也难免沦入学问单一、思想过于局限的困境中。真正的治国良才必然学识渊博,一个只学经义而不识诗赋之美的人与一个娴熟的治水工一样,是当不成宰相的。”
庞荻笑诘:“苏大人诗词文章天下人竞相传诵,有口皆碑。欧阳修先生已与今年八月甲申过世了,苏大人更理所当然成为新任文坛领袖,故此极力强调诗赋之重要性,倒可以理解。”
苏轼哈哈大笑,道:“夫人将我想得狭隘至此?其实夫人只要想想从欧阳修、司马光到介甫公这些本朝重臣的诗词文章就知道我的观点是否有理了。尤其是王介甫,当初他参加科举考试时就是因诗赋作得好,差点被仁宗皇帝钦点为状元,如今果然大展治国才华,功过虽要待后人评说,但无论他的变法最后成功与否,以后都会青史留名。”
雯儿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问:“我……呃,王相公当初本来会是状元吗?怎么后来只得了第四名?”
这是一段王安石很少向人提及的往事。此刻苏轼听雯儿问起便告诉了她们:“那是庆历二年的事。当时王介甫从江宁前往汴梁应试。介甫诗赋一鸣惊人。本来考官们评定的前十名进士顺序是介甫第一,王珪第二,韩绛第三,杨寘第四,但送给仁宗皇帝御览之时,皇上对其诗赋也颇为欣赏,独不喜赋中‘孺子其朋’一语,遂将他排名与杨寘互换,令介甫与状元之誉失之交臂。”
雯儿笑道:“如此说来,苏大人也很欣赏王相公的文采喽?”
苏轼点头道:“岂止是文采。介甫为人清正廉洁,节义过人,举止洒脱,宠辱不惊,大有魏晋名士之风。对他的品格为人,我也是十分敬重的。”
这回答令雯儿比较满意:“看来苏大人与令尊大人的看法大相径庭。我还担心大人日后会惟令尊马首是瞻,写一篇《后辨奸论》呢。”
在王安石变法伊始,京中流传着一篇名为《辨奸论》的文章,传说是苏轼与苏辙已故的父亲苏洵在仁宗嘉祐三年看过王安石上的《万言书》后所作,文中句句暗指王安石,称其是奸恶小人,“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当时被富弼和司马光等反对变法的旧党官员当作一大武器呈给赵顼看,劝皇帝说德高望重的苏洵早在多年前就看透了王安石的险恶用心,知其必将祸国殃民,请皇帝接受建议停止实施新法。但赵顼思量再三,终觉这篇文章来历可疑,未必是苏洵所作,故并未答理。
赵颢闻言向雯儿解释道:“小姐误会了,《辨奸论》并非苏老先生所作,当初苏大人已跟皇上解释过。嘉祐三年王相公上《万言书》后仁宗皇帝看过只批‘存参’,便令人将之归档。那时苏老先生只是秘书省校书郎,哪有资格去看归档的资料?而且那年王相公也只是度支判官,就算苏老先生觉得他所言有可商榷之处也不会立即怒发冲冠地把他当执政之臣看待写下这篇《辨奸论》。”
苏轼听见重提此文不禁失笑,补充道:“何况文中有几句‘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从这些小事斤斤计较争辩,绝非家父之风。呵呵,‘面垢不洗,衣垢不浣’其实也是魏晋名士风度之一,嵇康还‘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性复多虱’呢,文人学士不修边幅者不少,家父不会以此来攻击介甫。此文应是别人为反对变法特意写下,假托家父名义发布的。”
听他这么说,庞荻顿时想起公公平时确实不注意这些衣食之事。据说有一天上朝时,有只虱子竟然爬至他胡须里左窜右爬,皇帝赵顼与诸大臣均已看见,赵顼甚觉碍眼,但又不好说什么。退出紫宸殿后,王安石十分迷惘地问同僚:“今天皇上怎么总盯着我看呢?”同僚才告之此情,王安石大窘之下忙捉住虱子,欲将其就地正法。不想却被同僚拉住,说:“不要杀死它,而且最好说些好话嘉奖它。”王安石问:“这是为何?”同僚说:“此虱屡次游览于宰相胡须中,还被皇上频频垂视。一般人都难有如此奇特经历,怎么可以杀死呢?若问处置之法,还是把它放了最好。”王安石听了大笑,遂将之放生。
还有一个典故是关于食物的。有次王安石到一朋友家中作客,朋友见他只吃面前的蚕豆,还以为他酷爱食此物,所以以后每次请客都不忘将蚕豆放到他面前。王安石也照吃不误。直到朋友有次跟王夫人伍氏提及,王夫人才笑说:“他只吃蚕豆是因为那菜就摆在他面前,取之方便。不信下次你换个别的菜搁他面前,他也定会盯着一吃到底。”
或许专注于国家大事非凡事业的人都常这般不拘小节罢。将所有的精力心思都放到了国计民生之上,所以毫不讲究衣食问题,但求温饱而已。庞荻心想。但随即王雱白衣翩翩、整洁逸香的身影浮上心来,又令她深觉庆幸:“若他也像他爹爹那样有如此‘魏晋风度’,那跟他共处一室该是多么痛苦的事……不,哪能容许他如此邋遢?必定是要每天把他扔进水里洗刷干净才放他进来了。”
想到有趣之处不禁笑意随之而生。却忽见苏轼起身朝她与雯儿拱手施礼,郑重道:“请王少夫人与王小姐放心,苏轼就算对介甫公新法行事有所异议,也是对事不对人,适才堤上是我失言了,现特向你们赔罪,以后绝对不会对他个人本身口出微言胡乱议论。”他见二女非常关心他对王安石的看法,并处处维护,便知多半是他家眷,再观她们年纪形容,回想赵颢刚才介绍之辞,就猜到十之八九了。
庞荻与雯儿都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窥破她们的身份。立感尴尬。庞荻立即起身还礼道:“苏大人言重了。是我们问得卤莽。”
苏轼一笑,神情坦荡磊落。庞荻心想他身遭公公贬放出京,还能对其不怨不怒,言谈间还如此尊重,实在难得。不免暗暗佩服其君子风度。又想到王安石变法每每遭人非议,除了旧党偏见外,也必然跟他行事作风有一定关系,于是诚恳问道:“若是确有道理,但说无妨。在苏大人看来,我公公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呢?”
苏轼笑道:“都决定不说了少夫人为何还要问呢?好,我再说这最后一句。其实在当初他将我弟弟苏辙外放出京第二天,我已在朝堂上跟他说过:‘介甫大哀是轻信。’就是这句了。”
介甫大哀是轻信。庞荻反复琢磨,虽不是十分明了,也隐隐觉得此话并非无道理。
“岐王离京是为散心,我们何必再议论这些事呢。不如听曲。”苏轼转头命一直坐在角落清弹琵琶的歌姬弹唱一曲。
那歌姬抬头应承。众人一看才发现她年纪很小,大约只有十一二岁,模样清秀可爱,看到众人都在注视她便十分羞怯,更生一脉楚楚动人的韵致。
轻拨琵琶,慢启樱桃小口,她嘤嘤唱道:“香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转。早是萦心可惯,更那堪、频频顾盼。几回得见,见了还休,争如不见。”
声音清亮悦耳,略带稚气,如出谷黄莺。只是这歌词未免太过香艳,被这样一个清纯的小姑娘唱出显得太怪异。
苏轼遂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多大了?”
那小女孩低头细声作答:“奴家姓王,名叫朝云。将满十二岁了。”
苏轼一皱眉,朝舱外喊道:“李妈妈,你进来一下。”
外面立即有人应声,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人碎步走进,见状忙问:“是这小妮子唱得不好么?”
苏轼道:“唱得很好,但她年纪尚小,你怎么让她唱如此柔靡的词?”
李妈妈急忙解释:“今日她几个姐姐不是病了就是早已应邀外出赴宴,还剩下几个大的都不中用,见不得大场面。朝云年纪虽小琵琶却已弹得很妙,曲也唱得不错,所以我斗胆让她来。至于唱的那曲,我是听说今天来的是驸马都尉王晋卿遣的贵客,所以特意让她唱王都尉的这阕新曲……”
苏轼一愣:“是晋卿写的?”随即一笑,说:“这般温柔妩媚柔情百转,也只有他写得出了。”
赵颢听了很感诧异,道:“我姐姐这般端庄稳重,怎么姐夫为她写的词却如此轻巧婉约?”
庞荻与雯儿相视一眼,均明白此词听其意便知不是驸马为公主所作,分明是写给妾室情人歌妓之流的。雯儿嘴角微拉,流露不屑之色。庞荻则忆起了当初在宫中公主扶亭柱望着驸马远去的怅然神情。
苏轼自然知道其中隐情,忙掩饰道:“想是晋卿回忆当初初见舒国长公主时的情景,所以写得如此深情。公主驸马的恩爱京中无人不知,已成佳话,我一直很羡慕。”
赵颢微微颔首,不再说话。
苏轼再对李妈妈嘱咐道:“朝云还太小,以后少让她出来陪客,多教她唱点清爽的曲子。”
李妈妈笑着答应,道:“以后只让她唱大人填的词便是了。大人这般顾念她,只怕她长大后又是个对大人死心塌地的顾凌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8
墨猪
游湖之后,苏轼再请三人前往苏轼杭州府邸作客。
那不过是个小小院落,毫无一般官员府邸的气派,但胜在整洁干净,仅用院中所植的几株翠竹、几丛幽兰便把名士淡泊雅致的生活格调勾勒而出。
苏夫人王闰之闻声而出。她是苏轼亡妻王弗的堂妹,出身书香世家,清丽秀雅。她与众人一一见礼,言谈举止十分温和娴静。但此刻面上颇有憔悴病弱之色,苏轼立即上前相扶,关切地问:“现在好些了么?还是进房去歇着吧。”边说边接过旁边丫鬟捧着的披风,亲手给夫人披上。再一手握着夫人的手,一手伸出摸摸夫人的额,后又按自己额头以试温度,眉间甚有忧色。
随后才向三位客人解释道:“拙荆偶感风寒,尚未痊愈。”
赵颢庞荻忙请苏夫人入内继续休息将养,夫人颇感抱歉,虽终被苏轼劝入卧室休息,仍不时嘱咐丫鬟出来端茶送水,准备果品,礼数十分周到。
坐下略聊几句后,赵颢便取出姐夫王诜请他带来的《烟江叠嶂图》让苏轼观赏。王诜的山水画借鉴了李成、郭熙之画风,在著色山水上又师唐李思训,后演绎出自己一套画法,不古不今,自成一家,喜画烟江远壑、晴岚绝涧、寒林幽谷等景致。此幅《烟江叠嶂图》著色青绿,气势磅礴,画的是长江武昌樊口一段的景色。甫一展卷便见江水漭漭无际,直奔天外,中有一叶渔舟泛于波心,两岸青山重峦叠嶂,山顶积翠浮空有若烟云。林木苍苍,又见飞瀑流泉自幽谷绝壑中飞流而下,云霞明灭,触水生烟,景色空濛悠远,似非人间,令观者有空气氤氲,湿气盈面之感。
苏轼击节赞叹:“一别年余,不想晋卿画技竟精进至此!看了此画我只觉再无所求,惟盼能在所画之处买块地筑屋耕种悠然隐居了。”立即令人准备好文房四宝,沉吟片刻,于画上题诗道:“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吞天。”
庞荻以前见过苏轼的字,只觉丰润气派,但不足以称绝,但如今看他亲笔写来感觉又是不同,立感其字淳古遒劲、体度庄安,气象雍裕,藏巧于拙而神气横溢。心想此人不愧为当今第一才子,不仅诗词文章绝妙,连字也胜人一筹。怪不得王都尉要请岐王千里迢迢地送画给他题诗,那样的大作也必须要配苏轼这般的文笔书法才可相衬。
赵颢见字也赞不绝口,频频道谢。雯儿不想夸苏轼,便闭口不言。照她的个性,苏轼要是稍露半点缺憾她必会抓住启唇相讥,现在看他诗与字都无半点可指摘之处,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众人还在细细品赏,却有一年轻少女自外面快步走近,人还未进门就开口盈盈笑道:“我家老爷让我来问苏大人要几首新诗一阅。”
走到跟前向苏轼一福为礼,便侧头笑着等他回答。她身段苗条,美目灵动,伶俐可人之姿绝非一般侍女可比。
苏轼朝她笑道:“原来是筝姑娘。鲁直兄最近可好?这几月事多,写的诗大多平庸无奇,若是鲁直见了定要取笑,只今天勉强吟出一首还可给人看看,要是姑娘不嫌弃一会儿写给你便是。”言罢转头向赵颢介绍:“这是黄鲁直的侍女黄筝。”
鲁直是苏轼好友黄庭坚的字。他们交情颇深,时常吟诗唱和饮酒为乐。苏轼被贬至杭州后也不曾断绝往来,经常互遣信使通报消息并交流诗词文字。黄筝是黄庭坚最宠爱的侍女,十分聪慧灵巧,对书画也颇有见地,所以黄庭坚常让她来向苏轼要书画诗词。
黄筝闻言即催苏轼快写。苏轼遂另取纸张,就着刚才的余墨一挥而就,写的正是下午在西湖吟的那首诗《饮湖上初晴后雨》。
写罢黄筝俯首细看,半晌才开口赞道:“好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果然好诗。”
苏轼手掠美髯悠然而笑,显是十分得意。原来他与黄庭坚太过相熟,彼此都不会客套,在一起谈论书画诗词往往互相贬低对方作品,就算心下暗自赞叹也绝不说出口,定要出言打压打压才甘心。那黄筝自幼受黄庭坚调教,自然也染上这个脾气,很少当面夸苏轼文采文字,因此她刚才的夸奖在苏轼听来自是比别人的要受用得多。
不想苏轼笑意还未隐去就听见黄筝深深叹息:“可是这个石压蛤蟆的字啊,把整首诗的意境都破坏了……”
石压蛤蟆?赵颢庞荻雯儿乍闻此词都觉异常新鲜而可笑。苏轼之字誉满天下,推崇者众,不想如今却被这小姑娘形容成“石压蛤蟆”。雯儿忽然想起苏轼的字通常是比较丰腴而稍扁,走势横行,与“石压蛤蟆”之态是有几分相若,马上禁不住轻笑出声。
苏轼顿觉大失面子,无奈笑道:“你这丫头跟你老爷学得越来越刁钻了。难道非要把字写得跟你家老爷的那样有如死蛇挂树梢才叫好吗?”
三人还在回味“石压蛤蟆”之语,忽又听到一全新说法——死蛇挂树梢,知道是苏轼反击黄庭坚,讥其字横、撇、捺特长。再也忍不住,便都笑开了。
黄筝撇嘴道:“我家老爷行书字形修长挺拔,紧凑而不松散,韵味绵长,草书则挪腾跳跃、欹侧摇曳,犹在怀素等人之上。当然,一般俗人是不懂得品的。我也不多说了,反正苏大人这幅字我是不敢收的,临行前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说‘你如果再拿一幅墨猪般的字回来就不要来见我了’。”
“墨猪”的说法出自书法大家卫夫人的论书法名篇《笔阵图》,其中有云“(字)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赵颢庞荻均觉今日真是大开眼界。苏轼的字实属书法珍品,全国名士贵族向他求字者多如牛毛,但他一向不喜赠字于人,经常一口回绝。而今他应人所请亲手书写的诗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拒而不收,还当面讥讽其字为“墨猪”,他还毫不动怒,此事实在稀奇。
此刻只听苏轼向黄筝征求意见道:“不如这样:岐王殿下的飞白书京城有口皆碑,我们不妨请他把我这诗誊写一遍给你带回去如何?”
黄筝还未回答雯儿已拍手叫好。赵颢不免谦虚推辞,但黄筝一听之下也很感兴趣,坚持相请,赵颢推辞不掉,也就提笔,把诗抄了一遍。
笔势飞腾,大有游龙行空的气概。庞荻暗暗赞叹,心想当初听公主说起岐王飞白书尤妙时还道是她偏袒弟弟,定有所夸大,现在亲眼目睹他书法才知公主所言非虚。
苏轼观字赞道:“跟殿下的字一比,我的字也确是石压蛤蟆了!”
雯儿笑容满面,扬眉对黄筝道:“这下筝姑娘该满意了吧?”
黄筝静赏许久,点头道:“字是好字,非皇子龙孙无有此气度。这幅字我收下了。只惜苏大人的诗原本清新雅致写西湖之秀美,而岐王殿下的字过于豪迈,于诗意不符。”
雯儿微嗤一声,深觉此女事多,若她是苏轼只怕早就拿起扫帚把她扫地出门了。
苏轼双手一摊,笑问:“那依筝姑娘之见,又当如何才好呢?”
黄筝含笑而语:“我家老爷常说,苏子瞻的字可入目者少,他夫人的字倒是比他的秀美许多。不如大人请夫人出来誊写一番。”
苏轼摇头道:“拙荆现卧病在床,实在无力写字。”
“哦,那真是很遗憾。”黄筝大有失望之色。转瞬间忽朝庞荻看来,道:“这位夫人气质不俗,目蕴书香之气,必通书法。那就请她来抄写吧。”
庞荻十分意外,没想到她会对她的字感兴趣,连忙推辞。不想雯儿却站出来帮她一口答应下来,对黄筝道:“写是可以写,让你和你家那位老爷见识见识也好,但你回去后要让你家老爷把我嫂嫂的字好好装裱收藏起来,以供后人瞻仰。须知不是每人都会有幸得到宰相家少夫人的手迹的。”
黄筝颔首道:“既是宰相家少夫人的墨宝我家老爷自然会珍视。”
于是雯儿拿笔蘸墨后亲自递给庞荻,使眼色促她写。庞荻无奈,只好提笔作楷书。
赵颢立于一侧看她写完,淡淡评道:“清秀平和,娴雅婉丽,有卫夫人遗风。”
庞荻的字以前只有家中亲人看过,虽常获好评但在外人面前毕竟信心不足,听赵颢此语深恐他是勉强恭维,便略有羞涩感,垂首道:“自小习卫夫人字帖,却未得精髓,殿下见笑了。”
但听苏轼随后也赞:“果然‘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整幅字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此书若传世,又是一幅《名姬帖》。”
《名姬帖》是卫夫人传世名作。苏轼以此来形容,令庞荻且喜且惊,再三道谢。
那黄筝见字后终于也不再多言了,也称赞了庞荻书法几句,便收拾好几幅字告辞而去。苏轼笑道:“这丫头与鲁直一样,一向眼高于顶,除了鲁直的字谁的也看不上眼。哪知今日少夫人一出手便令她哑口无言。既然如此,以后她再来要字,我就让她直接去相府请夫人写便是了。”
注:其实苏轼题《烟江叠嶂图》的诗《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还有后半段:“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对了,其中有“东坡先生留五年”之句,而熙宁五年苏轼尚无“东坡先生”之号,可见此诗不是那时所写,画也多半是王诜被贬之后才画的。但,嘿嘿,剧情需要,剧情需要,谁让王诜流传下来的画太少,山水画几乎只有这幅《烟江叠嶂图》和《渔村小雪图》,《渔村小雪图》铁定是王被贬后画的了,那我只好拿《烟江叠嶂图》来说事了。各位看官不要太计较,就当苏轼那诗是分了两段写的吧,熙宁五年在杭州写了前半段,后来在王定国家重见此画又写下下半段……哎哎,不要砸我,人家好歹也是淑女耶……:)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8
狮吼
晚间苏轼设宴款待三位贵客。他平时生活简朴,但此刻却命人忙了许久,置办出满满一桌酒菜,旁边还摆有各类果品,罗列在厅中红红绿绿地煞是热闹。
赵颢道谢说:“苏大人费心了。”
苏轼笑道:“不过借花献佛而已。其实上的这几壶酒和果品都是殿下前日差人从京中送来的。应该是我谢殿下才对。”
赵颢摆手道:“我自己只为大人送了些家酿的八桂酒和一些周边国家进贡的瓜果,其余名酒和礼物都是别人托我带来的。”原来苏轼在京中的好友和平日欣赏他的皇族听说赵颢要来杭州都纷纷齐备礼物酒水请他带给苏轼,赵颢便索性整理成一车,差人提前送到。
几人入座。立即有丫鬟过来为他们斟酒。苏轼先敬岐王一杯,饮过后道:“此酒清冽甘香,有八月桂花之芬芳,想必便是殿下亲自酿制的八桂酒了。”
赵颢颔首称是。当时京城盛行酿造曲酒,不但各酒楼争酿名曲新品,各贵族富豪之家也不甘落于人后,争相探求良方酿制自己的家酒,宴会斗酒比香遂成汴京雅士一大趣事。这八桂酒是赵颢加以多种桂花精华酿成,入口生香,回味悠长,已成京中名酒之一。
赵颢命丫鬟自另一壶中再斟一杯,问苏轼:“苏大人可能品出这是何酒?”
苏轼饮下此杯,叹道:“是王晋卿家的‘碧香’。我当初离京时他为我饯行,饮的正是此酒。”
赵颢微笑。亲自提起剩下那壶酒,为苏轼斟满,再问:“这一杯呢?”
苏轼双手捧杯,徐徐饮下。微锁眉头思量半晌,却答不出了。对赵颢道:“此酒异常醇厚,闻之便已心神微醉,实非凡品。还请殿下赐教。”
赵颢道:“这是我皇祖母曹太皇太后亲自酿造的瀛玉酒。她得知我要来杭州,便嘱咐我一定要把此酒带给你品品。”
苏轼讶然道:“太皇太后还记得我这外放之人么?是苏轼无才,愧对她老人家的期望了。”遂再斟一杯,起身对着汴京方向遥敬太皇太后。
再与众人对饮一杯后,苏轼看着那壶瀛玉酒忆起了昔日往事:“前年我与晋卿在京中酒楼姜宅园子正店饮店中招牌酒羊羔酒,只觉味极甘滑,回味无穷,便赞不绝口。晋卿便笑说:‘此酒虽甘香醇厚,但未必如你形容的那般好,若你以后有幸尝到太皇太后的瀛玉酒,再饮这羊羔酒,就会觉此香太俗。’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岐王殿下可知瀛玉酒用了何等秘方,竟能如此香醇?”
“若论甘香醇厚,自然无酒能胜过瀛玉。既是秘方,太皇太后又岂肯外泄?”赵颢答道:“不过在无瀛玉与之相比较时,那羊羔酒也算不错了。此酒做法我倒是知道:取米一石如寻常酿酒的方法浸浆,再用肥羊肉七斤,曲十四两,将羊肉切作四方快烂煮,杏仁一斤同煮。留汁约七斗,拌米饭曲,再加一两木香,切勿犯水。这样待十日后就差不多可以饮了。”
苏轼颔首道:“多谢殿下告之。”言罢神色却又霎时黯然,目有怅惘之色,缓缓道:“但是,很多东西一离开原本生存的地方就不是那个味了。”
这话中所含的落寞之意不难听出。庞荻见他一整天都谈笑自若,毫无遭贬之人的忧戚之色,暗自佩服他苦中作乐随遇而安的乐观天性,此时才通过这短短一句话窥探到他隐藏的郁郁之气。杭州固然秀色甲天下,身居此地可以忘忧,但所谓的忘也只是暂时的忘罢了,离开他原本以为可以施展抱负的京都,他毕竟还是不快乐的。
赵颢自然也了解他。他们两人处境地位不同,但心中深重的失意感却都是一样。于是再举杯,两人默默对饮一杯。
此刻幸有一人风急火燎地冲了进来,打破了渐渐陷入尴尬氛围的沉默。
此人身形伟岸、气宇轩昂,约三十余岁,衣饰上乘,只是他似乎是风尘仆仆地从某地策马飞奔过来,身上有不少灰尘,颜色不是很鲜亮了。此时大步流星地走入厅中,十分豪放地一笑,对苏轼说:“好香的酒。看来我今日是来对了。”
苏轼起身相迎,笑道:“难得难得!季常今日竟敢独自出门,不怕你家那位河东狮了么?”
那人一挥手,朗声道:“她能管我么?如今我可是想怎样就怎样了!”
苏轼为大家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陈慥陈季常,原凤翔府太守陈公希亮的儿子。”
礼毕入座后,苏轼又问:“季常今日来我这里,尊夫人知道么?”
原来陈慥素来惧内。他本来自幼仰慕古代侠士,好学刀剑,精研兵书,嫉恶如仇,性格也极其豪爽。但婚后却被娘子柳氏收拾得服服贴贴,对夫人百依百顺,从不敢逆夫人之意。某年春季苏轼曾邀陈慥出游,柳氏担心有歌姬作陪,便不准他去。后来陈慥发誓说如有歌姬陪同甘愿受罚,柳氏才勉强答应。不想苏轼生性潇洒不羁,走哪里都会寻个歌姬唱曲,这次也不例外。后来柳氏打听到他们真邀有歌姬,待陈慥归来后伸手便打。陈慥苦苦哀求半晌,夫人才同意改为在池边罚跪。苏轼其实也担心他夫人得知后生事,便随后赶到,正好看见陈慥可怜兮兮地跪在家门口。苏轼大怒,认为柳氏泼悍无礼,两人遂争吵起来。柳氏正在怨恨苏轼唆使其夫携妓出游,现今又来干涉自己家务事,操起扫帚就把他痛打而出。此后苏轼也惧她三分,因柳氏是河东人,便笑称她为“河东狮”。他知道柳氏最不喜陈慥来找他聊天游乐,故此见他单独过来便忙问他夫人是否知道。
陈慥听苏轼询问,“哼”了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今天是把她教训了一通才出来找你的。这女人以前实在太过分,仗着我给她面子处处相让便得寸进尺,凶悍得不成样子,那次还惊扰了子瞻兄,我很是过意不去。不过我决定以后要好好整治整治她,若再有不敬之举就出手管教,决不手软。今日我告诉她要来找你饮酒,她又不乐意,我二话没说挥手就是一巴掌,把她打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也懒得管她,只拂拂衣袖飘然而去。”
苏轼惊得双目大睁,竖起拇指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佩服!佩服!”
陈慥笑道:“若她能像嫂子这样贤惠不也就不会遭这顿打了么?老虎不发威她还道是病猫,现在她可知道我的厉害了。”
雯儿刚才一直静静在一旁坐着听他们说话,此刻忽然插嘴问到:“陈先生,你打尊夫人时尊夫人是不是有所反抗?”
陈慥一愣,答道:“没有。我那一掌快若流星扑面而来,她哪有反抗的机会?”
雯儿再问:“那陈先生脖子上怎么会有几道新鲜抓痕呢?”
陈慥愕然伸手一摸,尴尬地笑着吞吞吐吐地说:“想是适才在路上被……被树枝刮伤的……对,刮伤的。”
雯儿了然一笑,也不再开口。
陈慥继续与苏轼大谈驭妻心得,说自己而今对她如何态度强硬,她如何低声下气、心惊胆战,把妻子形容成一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一般。但庞荻听雯儿那么一问,已知事情未必如他所说的那样,多半是他在家中受了妻子的气,才跑出来找苏轼发牢骚,又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却一味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如何驭妻有成。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二女一边暗暗互递眼色,隐隐偷笑。
苏轼也不多话,只一直笑着听他说话,陪他喝酒。
直到有一个女子从外悄然走进。
她身材娇小,容貌很俏丽,打扮得干净利落,只是冷着张脸,犹如覆着一层寒霜。陈慥背对着门坐着,并没看到她。她步履轻盈地走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陈慥身后。紧接着有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也提着一篮东西走来,同样悄无声息地停在陈慥身后。
苏轼一见她,笑容立即凝固,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终于没说出口。
陈慥丝毫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还在笑着对苏轼说:“说起来我真要感谢子瞻兄呀!若不是你反复修书劝我振作起来重振夫纲,我也不会这么快下决心收拾这个悍妇……”
他身后的女子祭出一丝冷笑,利刃般的眼神便飘到了苏轼身上。
苏轼不寒而栗,连连摆手说:“季常想是记错了,我何时修书让你重振什么夫纲。我一直劝你与尊夫人好好相处,家和万事兴……”
陈慥诧异道:“子瞻何必这么谦虚?居功而不自傲,真是难得!”
苏轼又摆手又作揖,只求他立即噤声。
陈慥不解,道:“怎么数月不见子瞻变得如此客气,应该是我谢你才是呀,一会儿还有求于你呢,你上次说可用休妻来吓她……”
苏轼大惊失色,几欲扑过去捂住他的嘴。
这时那女子才冷笑出声,转到陈慥身旁,开口柔声道:“怎么相公出门拜访苏子瞻也不等等妾身?”
陈慥顿时呆若木鸡,半晌才知道转头去看那女子,嘿然而笑。
此时庞荻等人也看出个八九分了——这女子就是陈慥的妻子柳氏,苏轼口中的“河东狮”。
实际并非是陈慥今日打了妻子,而是被妻子打得不堪忍受才鼓足勇气冲出去策马飞奔过来找苏轼的。就算这样也惹得柳氏大为不快,心想平时他都是左脸挨了打还会主动换右脸过来受罚,怎的今日倒是反了,才打了一半他就跑出去,真是岂有此理。于是立即略作收拾,叫上贴身小丫鬟便出门追夫。知道他不敢去别处,只会找苏轼,所以直奔苏府而来。
“夫……夫人请坐。”陈慥回过神来,好容易憋出这么一句。
柳氏却不理他,径直朝苏轼走了过去,和和气气地说:“今日苏大人这里果真好热闹,怪不得季常总想着过来。正巧我刚做了一道菜,顺便带来请诸位品尝。”便命小丫鬟把篮中食盒取出打开,只见其中有一碟烧得油红闪亮的方块状肉食,酱汁浓稠,肉烧得定是很入味,香气扑鼻而来。
柳氏连声劝大家品尝。苏轼见她言笑晏晏,深恐是笑里藏刀,战战兢兢地勉强吃了一口,不想一尝之下立即发现此肉口感腻滑,味道甘腴,竟是难得的美味。
一喜之下苏轼也忘了本来对她怀有的惧怕感,再三称赞此肉之美后又向柳氏询问这道菜的做法。
柳氏款款道来:“须选有肥有瘦的五花肉……”说到这里上下打量苏轼,再道:“肥瘦程度请参考苏子瞻。然后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先用烧开的水浸一下,去掉血水盒腥味,再把水全都倒掉,再加酱油、酒,随即盖严锅盖用小火煨烧。待肉熟透后,加入少许冰糖,等汁烧稠,肉变红亮后就可以出锅了。”
说完顿了顿,盯着苏轼,又一字字地补充一句:“关键在于要用火慢慢炖,慢慢烧,直到那块肉烧得烂熟!”
苏轼被她盯得颇不自在,听她这做法总觉怪怪的,思量半天后问她:“不知此菜叫什么?”
柳氏冷笑:“我给它取名叫子瞻肉。”
苏轼顿时毛骨悚然,想起她刚才的话:“肥瘦程度请参考苏子瞻……关键在于要用火慢慢炖,慢慢烧,直到那块肉烧得烂熟……”
雯儿已低头俯在桌上笑得不行,又不好出声,于是只见她两肩不时颤动,连带着桌上旁边杯中酒水也不断轻摇。庞荻也是忍俊不禁,以袖掩口而笑。
“苏大人,”又听柳氏对苏轼悠悠而说:“下次如果我再听见季常说些从你这里学来的胡话,我再做子瞻肉时只怕就不会选用猪肉了。”
苏轼赔笑道:“是,是。想必选用牛肉羊肉味道也一样好!”
柳氏不语,只缓缓启步在厅中走来走去,四处看看。
苏轼问她道:“陈夫人不坐下喝杯酒么?”
柳氏摇摇头。忽然似乎对旁边茶几上摆的一个果品很感兴趣,快步走过去看。
那个水果大如西瓜,外壳十分坚硬,有一粒粒的尖状突起。
她问:“这是什么?”
赵颢向她解释说:“这是三佛齐国进贡的水果,名叫榴莲。外壳坚硬扎手,里面的果肉却很柔软细滑,味道很好,只是有些异味,初吃可能会不习惯。”
柳氏点点头,问:“可以送我几个么?”
苏轼道:“这是岐王殿下从京城带来的,陈夫人若是喜欢拿去便是。只是这榴莲外壳太厚实沉重,不如一会儿我让人剖开,把果肉取出给夫人带回去。”
柳氏微笑道:“剖是可以剖,但我要的正是这坚硬扎手的外壳,而不是里面的果肉。”
众人都觉奇怪。赵颢便问:“难道是这外壳有什么特殊的药用价值么?我四弟最爱医学,经常研究植物果实,我却从未听他说过这榴莲壳可以入药。”
柳氏摇头道:“不是入药……我家洗衣板坏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
陈慥一听立马面如土色,看着那榴莲壳上的一粒粒尖状突起,只觉膝盖已经提前隐隐作痛。
雯儿双目一亮,对柳氏道:“这位姐姐,我知道你想怎么用了!”
柳氏一笑,招手道:“你知道?那你过来,我们聊聊。”
雯儿立即蹦了过去。两人在一旁低声说笑,别人听不真切,只偶尔听到一两句柳氏金言“洗衣板有好几种用法”等等,想是在向雯儿传授驭夫秘诀。
她们聊了许久柳氏才拎着榴莲赶着陈慥满意而归。赵颢看着他们背影笑问:“陈慥身强体壮,他夫人娇小玲珑,怎么他却惧怕她至此?”
苏轼叹道:“殿下有所不知。有次季常向她撒谎并不服她管教,她哭着坚决地说:‘若还违拗些儿,天呐!我不刎便吊!’季常知道她性情刚烈,说到便会做到,所以再也不敢逆她心意,久而久之就怕成这样了。”
庞荻心想,说到底还是他爱她太深,正像当日与公主谈起的那样,是因爱生惧了。
注:柳氏“子瞻肉”的做法在苏轼改居东坡后终于流传了出去,百姓纷纷效仿,并把此菜重新命名为“东坡肉”。
月舞
夜晚宿于苏府客房中。换了陌生的衾枕,庞荻很难习惯,辗转反复终未成眠。不必侧头看雯儿,只听她均匀平静的呼吸便知早已入梦。毕竟年轻,又有开朗活泼的性格,这样的女孩总是有能力适应任何生存环境的。
终于决定披衣起身。一时不知该如何消磨如此不眠夜,忽听风来疏竹,筛落一片沙沙碎声,竹枝烙在窗上的影子便婆娑起来。于是庞荻兴起,开门走至院中,抬首承接月光清风,再微微回头看散开的长发随着竹影一起舞。
那一轮弯月到底还是吸引了她的目光。
今夜月牙异常莹洁明亮,瘦瘦削削地宛如玉钩,月光和风都有清凉的温度。
庞荻想,上次认真赏月时那月还是圆的,也是这般莹洁明亮地挂在夜空之上,她立在月光中,身旁站着的是王雱。
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会半夜起身赏月思人呢?
想到这月亮在沐着她的同时也可能照着她的爱人,便觉得它越发变得亲切。
月牙弯弯,像上扬的唇角。于是她也唇角上扬,微笑起来。
悠然赏月,懒顾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回头去看自己的影子时才发现有一人立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她。
她有点意外,倒不惊慌,只转身盈盈施礼:“岐王殿下。”
赵颢一直在苏轼书房与他秉烛长聊。对于时事现状,他们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说,他们根本缺乏一酬壮志所需要的空气与空间。所以这次聊天末了只余几声叹息和同病相怜地怆然一笑。最后他们相对一拜,各自回房。
颢路过客房边的小院时看见了一幅似曾相识的景象:月下风中竹影婆娑,边上立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那月洒落一水清辉,却似把地上的影子吹飘了起来,无论是竹影、发影都莫名地多了一层幽浮玄幻的味道。
此景有如魂魄入梦。他默默看着,不想惊动她,或者,是不想让她转过头,他怕看见的不是菀姬的脸。
然而她还是转头过来。他看见了一张有异于菀姬凄婉神情的,散发着幸福色泽的美丽的脸。
他心中轻轻叹息。躬身还礼:“嫂夫人。”
她静静地抬视他一眼,便礼貌地垂目而立。
他在想她赏月的情形,忽然问:“月亮之于女子,是不是总有特殊的意义?”
她颔首:“花可解语,月可寄情。”
花可解语,月可寄情。他细细思量,觉得自己终不过是个凡俗之人,以前连这短短几字包含的意义也想不明白,就算如今忽然领悟,毕竟还是晚了。
“那么,你们可从月中看到什么?”他又问。
她微笑:“心里想着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他知道她刚才一定是想着王雱,才不禁流露出如此幸福愉快的神韵。其实,造化并不总是弄人,这世间到底还是有许多如他们一样的佳偶美眷的。
沉默片刻,他又问:“如果一个女子离开她的丈夫独自去赏月,又是何意?”
她讶然:“她何不邀她夫君同去?”
看来幸福的小女人也很难明白失意者的心思罢。他想。他也想知道她何不邀她夫君同去。
其实何苦再问再想。答案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她再欠身道:“明日须早起启程,我回房了,殿下也早些歇息罢。”
他点头。
她转身回房。他却突然想起一事,便叫住了她:“嫂夫人且留步,颢有一事相求。”
她回头一笑:“殿下可是想要我不向家人提及遭曹家劫持之事?”
他没料到她居然猜到此事,问:“嫂夫人已经看出劫匪身份?”
她称是,说:“那些劫匪行动有条理,听指挥,一看即知受过严格训练,像是大富人家的家丁。而殿下认得他们的首领,那名叫曹明的公子。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公子大概是曹太皇太后的从侄曹绰的儿子吧?此前又听说曹绰隐瞒了太皇太后河北真定娘家的许多应缴赋税的田地,我公公实施方田均税法后悉数查了出来,还查出他硬用沙田换别人的肥田。特使曾布去真定处理此事,不仅核实了土地上报,令他们以后照此交税,并归还农民土地,还打了曹绰十几大板。想是曹绰或曹明心下不服,把怨气撒到我公公身上,打听到我与雯儿从杭州返京,便拦路劫持,伺机报复。”
赵颢道:“嫂夫人果然聪慧,猜得一点不错。我只是担心,若王相公或元泽兄得知……”
庞荻见他迟疑,便替他续道:“以他们的个性对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与太皇太后娘家再起争执。太皇太后本来对我公公就有所误会,如此一来必会加深怨气,难以和解,对双方都不好。”
赵颢颔首,道:“我回京后必向太皇太后禀明此事经过,请她严惩曹明。请嫂夫人放心。”
庞荻微笑说:“殿下多虑了,此中厉害我岂会不知?息事宁人是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想起她那夫君,外表倒总是潇洒倜傥笑语对人,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火药桶,若是知道自己妻妹受此委屈岂会忍气吞声,定会立即炸翻了天。但对方是有背景的大家族,如此硬碰硬难免会受损,她不想丈夫因此受到任何不利的影响。何况,她们尚欠岐王很大的人情,他亲口相求,又怎能不允。
赵颢见她答应也就放下心来。两人互道晚安,遂分别回房休息。
为尽快赶回汴梁,经众人商议后决定先从杭州去江宁,再由江宁乘船由水路前往汴梁,这样要比走陆路快一两天。
江宁离杭州不远,没花多少时间即到。因开往汴梁的船要次日才有,三人便选了间干净客栈下榻。搁置好行李后天色尚早,雯儿便建议出去逛街。庞荻略有顾虑,赵颢见雯儿兴致颇高,不忍怫了她的意,便主动提出随行守护,庞荻也就答应了。
她们甚少出门,何况江南城镇风情又与京城大不相同,所以游得很是开心。
行至码头附近,忽然看见前面围了一圈人,也不知是在看什么,人们指指点点,好似愤愤不平的样子。
走过去一看,发现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坐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张纸,说是自卖自身,作价一千缗钱。
她容貌倒是端正秀丽,只是眼睛哭得红肿,哭到现在眼泪仍没有干,频频举袖拭泪。
庞荻等三人细看她面前的纸,上面写了很简单的缘由:她的丈夫在漕运司当差,上月从江宁押送一船米粮去汴京,不想半路遇上狂风暴雨巨浪,致使货船沉没。她丈夫虽侥幸逃生,却被漕运司扣押问罪,要他赔偿罚金八千缗。她家原本家境小康,但遭此大祸只得变卖所有家产,却还差一千缗,所以决定卖身赎夫。
赵颢皱眉道:“什么米粮这么值钱,竟要八千缗?若按沉船条律论处,也不该罚这么多。”
那女子落泪道:“漕运司一听船沉了也没细问原因,立即开口索要五千缗罚金。我把家中能卖的东西全卖了,加上积蓄勉强凑够了交上去,漕运司的大人们又说经研究五千还不够,需加两千。我无奈,只好再把房子卖了,待送过去时,他们又说交得晚了,应补交一千缗延迟罚金。如今我实在再无身外物可卖,只得把自己作价一千缗出卖。”
围观之人纷纷议论,先是大骂漕运司趁火打劫惟利是图勒索百姓,后来忽有人话锋一转,把矛头对准了王安石:“这都是那王相公的均输法害的。均输官营,利归官府,让漕运司与商贾争利,把他们变得利字当头贪婪成性,自然只知道勒索百姓了。”
另一人闻声应道:“岂止是均输法,那青苗法方田均税法哪一条不是利字当头,哪一条不是旨在搜刮百姓增加官府赋税利钱收入?”
周围附和者众。雯儿大怒,张嘴就骂:“你们这些刁……”庞荻立即捂住她的嘴,赵颢也拉她出去,摇头示意要她不要作声。雯儿无奈,硬生生地把个“民”字咽下肚去,转身就气冲冲地朝客栈跑去。
庞荻也随之怏怏不乐地回到客栈。心想此事其实不是公公的错,她对均输法细则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此法虽确是旨在增加官府收入,但绝没有借事故索要巨额罚金勒索百姓的道理。此事应算是漕运司的官员贪赃枉法,而一般百姓对新法的认识还很不清楚,早以习惯了看到不平事就把责任推到新法上,却不会去深究个中谁是谁非,让公公无故承担了恶名。
坐在客栈中左思右想,觉得如果不管那女子毕竟不妥,任由她继续卖身反复哭诉不知还要为公公和新法惹来多少非议,而那女子的确也很可怜,若是不慎沦入俗人恶夫之手或烟花之地,一生就此断送掉了。不如直接接济她需要的一千缗钱,就当是为公公积福罢。
但身上哪有这么多钱。想来全身上下也只有头上的金钗还值这些钱,她叹叹气,伸手摘下,凝视了半天。
这是她的嫁妆之一,母亲给她的传家之物,精雕细刻,镶有十几粒珠宝,少说也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
罢了罢了,毕竟是身外物,与一人的生命比起来始终是微不足道的。
于是她悄然出门,到客栈附近的当铺把金钗当了一千缗钱。金钗实际价值她也不清楚,只要价一千,那老板细观金钗后也不多话,立即便取出钱来,想必金钗所值绝非这么点钱罢。
再去找到那女子,把钱递给她,说:“你可以去赎回你丈夫了。”然后转身便走。
那女人愣了半晌,突然跑到她面前一跪,说:“既然夫人将我买下,那我以后就跟在夫人左右服侍夫人了。”
庞荻摇头说不必。那女子却不肯走,只紧跟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笑了,问:“你跟着我又如何去赎你丈夫?”
那女子想想说:“夫人请告诉我贵府地址,待我去汴梁寻夫回来后必登门为奴一生侍奉夫人。”
她要去汴梁。也罢,就让她跟着,带她回家,说不定公公还可以帮她,最起码也可以让她与丈夫团聚。
于是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垂首回答:“我叫秋娘。”
“好,”庞荻对她说:“我要回汴梁,你跟我一起走罢。”
雯儿见她带秋娘回来很是惊讶,不断询问细节经过。她只说觉得她可怜就把她买来一同去汴梁。赵颢只看了她们一眼,并未多问,似乎毫不感到奇怪。
第二天清晨,大家起身准备乘船。雯儿与秋娘还在房中收拾行李,庞荻先步出房门,站在客栈院中桂花树下,没了母亲给的金钗,心情终究不太愉快,独自扶树而立,怅然若失。
赵颢刚在外面准备好送她们去码头的马车,回头看见她,便走了过来,问:“嫂夫人为何不乐?”
她笑笑,不语。
赵颢朝她头上看看,忽然问:“嫂夫人今日为何不戴金钗了?”
她默然,半晌才答:“遗失在路上了。”
他一笑,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说:“真巧,我在路上拾到了。”
金钗!她惊喜地接过。却立即意识到此中问题:“殿下知道……”
他淡淡说:“这一路上嫂夫人若有何用度尽管告诉我,何必客气。否则日后元泽兄若知道嫂夫人尚须典当度日岂不怪我吝啬如斯?”他昨日见庞荻独自出门,心知定是为了那女子之事,便尾随其后。看见她典当金钗,待她离开后立即花钱赎了出来。
她颇感羞涩,道谢,但却把钗递还给赵颢说:“我们已麻烦殿下多时,所以此意外支出绝不能再向殿下提及。如今殿下帮我赎回此钗我感激不尽,不过让殿下破费实在于心不安。请殿下暂且将钗收回,权当是暂时为我保管,待我回到家中自会请元泽登门赎回。”
赵颢毫不在意那一点赎金,但见她如此坚持,知道她心有原则,不会轻易受人恩惠,便不再劝她收下金钗。将钗放回袖中,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等回京后再交给元泽兄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9
重阳
他们乘的船除一般舱房外还有一个干净明亮装饰精致的小厅,船行途中白天几位女子便在厅中聊天绣花观景,但赵颢却不大进来,很多时候都是独自负手立于船头,看着烟波浩瀚,若有所思。
庞荻心想,他真是个君子。
对雯儿来说,观察这位年轻王爷要比聊天绣花有意思得多。于是他看波澜她看他,经常嘴里跟庞荻说着话,目光却已拂到了他身上。
“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我哥哥那样长发宽袍、潇洒飘逸的男人才叫美。”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一句。
庞荻一愣,转目视她,问:“什么?”
“没什么。”雯儿一笑,说:“茶烹好了,嫂嫂不请岐王殿下进来喝一杯么?”
庞荻便让秋娘请他进来。
请他喝烹好的茶,他谢过,轻轻举起,微抿一口,却有了惊讶之色:“这茶……”
“这是我嫂嫂从杭州带来的绿茶,有何不妥么?”雯儿问。
“这茶有荷花清香,杯中却不见花蕊花瓣,不知是如何制成?”
庞荻告诉他:“荷花清晨开花而傍晚闭合,次日又会再开。所以我将新炒的绿茶放入一个个小纱囊中,白天开花时将纱囊放入花心,这样晚间花朵就会把茶裹入蓓蕾中,经过一夜的花蕊花香浸染,待次日重开时取出,花香就自然与茶香融合在一起了。我离家前将茶放入花中半夜摘下,花呈蓓蕾状,茶还在其中。我再以池泥塞茎上的孔,以发丝缠好以保鲜,如此带在身边,可保存好几天。如今饮的茶便是这样带来的,只是香味始终不如清晨新采的好了。”
“原来如此。”赵颢浅笑,含着一丝愁苦之意:“以前我的王妃也经常制这样的荷花茶给我饮。我曾经想问她是如何做的,但一转念,又觉得此生都会与她度过,她与我朝夕相处寸步不离,我又何必多问,反正有她给我制,我但饮便是。后来她不在了,我就再没喝到这种茶。也曾采荷花花蕊花瓣与茶同泡,但味道全然相异,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何道理。每次喝到香味欠佳的茶就会想起她烹制的茶。唉,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颢说这句话时语调依然如常平静,但目中满溢惋惜追悔的神色。他对他的王妃一定怀有非一般深重的爱情——这短短一段话里包含的悲哀令庞荻情不自禁地也为他感到惋惜,她轻轻道:“岐王妃一定是位兰心蕙质的窈窕淑女,不负岐王殿下眷念至今。”
“王妃为什么这么早就过世了呢?”雯儿把这问题想了又想,终于问了出来。其实她此前听哥哥说过似乎是溺死的,但现在她很感兴趣,希望知道一点细节。
“她……”颢略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她失足落入瑶津池中溺水身亡。”
“瑶津池?是那万荷蔽水的瑶津池么?”庞荻一听也感好奇。秘府暴书那天,她正是与公主驸马坐在瑶津池边的亭中聊天的。
“是。”颢说:“那荷花就是在她亡后第二晚长出的。”
这事庞荻听公主说过。她说起初池中并无此花,两年前忽然一夜间生出许多,几乎覆盖了一半池面,而且红红白白开得甚是娇艳。那时天气还很冷,人莫不称奇。
雯儿却笑了:“一夜间能突然长出半池的荷花?”
颢沉吟,然后说:“当时传说是花神显灵,我却愿意相信是她魂魄所化。”
雯儿抿抿唇,低头思索,忽然抬头问:“我听说岐王妃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从小养于宫中。如此说来,她是与殿下青梅竹马地长大的?”
颢颔首:“是。”
“那么,”雯儿再问:“她……哦,我是说王妃、殿下、嘉王、舒国长公主和……皇上,你们都是一起青梅竹马地长大的喽?”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问得笨拙,她其实是想问岐王妃与皇上是否也是青梅竹马地长大的,但刻意加上那么多人,简直是欲盖弥彰,哪有说兄弟姐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道理?
庞荻蹙眉,悄悄在桌下伸手扯扯雯儿的衣袖,向她微微摇摇头,示意不要随便乱问。她有点诧异于雯儿思维的飞跃:这小妮子,到底在想什么?想打听什么?
这个问题颢也思量了半天,最后还是答:“是。”
这天晚上雯儿舱房一直有烛光透出,到了半夜她忽然溜进庞荻的舱内,对她说:“嫂嫂帮我想一句形容佳偶被迫分开的诗词罢。”
庞荻迷惑地看着她,问:“你要干什么?”
雯儿笑着,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纯真无邪一些:“我觉得岐王和王妃生死相隔,好可怜。想找句诗词来形容一下。哦,不是要讲给别人听,只是自己私下感叹一下。”
“真的?”庞荻很怀疑。
“真的。”雯儿立即答。
庞荻想了想,吟道:“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啊!很好!我刚才怎么没想到!”雯儿像是很开心似的一路小跑回房去了。
回到舱房,她提笔,在刚才写了一半的信笺上把这两句晏殊的词郑重记下。
她才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猜那半池的荷花定是有人一夜之间让人种下的。而宫中谁最有可能可以如此大手笔地兴师动众,在短短时间内种好如此大面积的荷花?答案自然首选皇帝赵顼。他为何会在岐王妃死后马上在溺死她的池中种荷花?这是个不好解答的问题。但是,如果大胆地猜他对她有情,而她又喜欢荷花,他就有了以种荷花来纪念她的嫌疑。他会对她有情么?只要想想他们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就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大。
雯儿觉得自己真是聪明。在家中父亲常怪她不喜吟诗填词,不像姐姐和嫂嫂,但他却不知他小女儿是根本不屑于把天赋才华用在这种闲情消遣之事上。她的头脑是要用来思考更重要的问题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这词,她要用在皇帝身上。
想起她完美的计划,便不禁悠悠地笑了。
船到汴梁时恰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满城的菊花。
刚一下船就见岸边、树下、酒楼、民宅前和行人手中都堆满了各种各样姹紫嫣红的菊花。不仅有汴梁城中固有的黄白蕊万龄菊、粉红色桃花菊、白二檀心木香菊、黄而圆状金铃菊、纯白硕大喜容菊,甚至连平时难得一见的各地珍稀品种也锦簇盈街:常州的金钱菊、处州的金线菊、登州的千佛菊、湖州的千层宝塔菊、江州的金粉浓妆菊、建州的墨菊、明州的药菊、汝州的飞天舒袖菊、杭州的九珠连环菊、扬州的仙女落尘菊……一城馨香,满地锦绣,景象绮丽而壮观。
“今年的菊花似乎比往年的要多。”庞荻说。
赵颢点点头:“皇上特别喜欢菊花。每年重阳前都会遣官员飞骑出京,在全国境内高价收购菊花,并借“均输法”之便,用舟船、车辆日夜运送。此外还聚禁军士卒之力传谕市民、店铺修整御街,以菊花为饰。今年花的精力还要多些。”
说这话时他们乘的马车刚穿过一道菊花搭成的花门。
这条路通往城外登高胜地独乐冈,所以今天路上挤满贵族富家的马车,车辆行人迤俪不绝。
忽然其中一辆殷红锦缎流云车辇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待他们的马车驶到那车旁边,他便跳了下来,向那车辇内问道:“是姐姐么?”
车上绣帘一掀,露出舒国长公主秀美的脸。她一见赵颢十分惊喜,连声道:“颢,你回来了!”
驸马都尉王诜立即从车上下来,满面笑容地与赵颢寒暄。
庞荻与雯儿见是公主,也随即下车,走过来向公主施礼问安。公主见了她们也很高兴,忙问赵颢是如何与她们相逢的。
赵颢遂简单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公主含笑道:“那真是巧了。”
赵颢看他们像是要出游的样子,便问是否是去登高。公主答道:“正是。是要去独乐冈。颢弟何不同去?”忽然想到旁边二女,又立即改口说:“不过你应该先送王少夫人与王小姐回家。”
赵颢道:“那是自然。待我先送她们回家再去找姐姐和姐夫。”
公主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见一家奴驰马从后面赶来,朝着她与王诜跪禀道:“公主、驸马爷,芜夫人的心痛病又犯了!”
王诜一听之下面露迟疑之色,但目中眉间的忧虑却是掩也掩不住。
沉默须臾,他向公主拱手,甫一开口尚未出声公主却已挥手止住了他。
“你去罢。”她柔声说,语气里寻不到一丝怨气。
于是王诜向赵颢及二女拱手告辞,便跃上家奴骑来的马,往驸马府方向驰去。
雯儿看看那家奴,笑道:“我知道,只要驸马跟公主一起出去,你家芜夫人的心口就会开始痛了。”
那家奴一愣,随后也不知该怎么答,只尴尬地笑。
“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治她的心痛病,请你务必转告你家芜夫人。”雯儿再对他道,依然悠悠笑着:“既然那心有事没事就爱痛上一痛,还要来干什么?干脆把它剜了,就不会再痛了。”
那家奴闻言呆若木鸡,半晌才醒过神来。不敢答话,只对公主拜了拜,说:“小人告退。”
公主摆摆手。那家奴立即跑回去了。
赵颢蹙眉问公主:“姐夫经常这样?”
公主忙笑笑,说:“不是。今天事出突然……晓芜的病是比较严重……颢,你不要把这事告诉太后和太皇太后,更不要告诉顼。”
赵颢叹了口气:“姐姐!”
公主伸手握住颢的手,颇着急地盯着他说:“千万不要告诉顼呀!”
颢终于点头同意。
公主释然。又对弟弟说:“你快送她们回家罢。”
颢答应,转身请二女上车。
庞荻向公主施礼告辞。雯儿却在上车前走近公主,取出一封信,对公主说:“公主可否帮我把这信交给宫中的朱御侍?”
公主有点诧异,但仍接过信件,颔首答应。
雯儿施礼道谢,然后满意地微笑着上车。
重逢
赵颢将庞荻与雯儿送至相府门前即与她们告别。庞荻邀他进府稍坐片刻他却谢绝,说要立即赶去陪公主姐姐。
此时守门的家奴看见她们又惊又喜,一面冲府内喊“少夫人与雯小姐回来了”,一面跑过来,对庞荻说:“少夫人快进府去见公子吧,他已经大病好些天了!”
庞荻大惊,也不及向赵颢道别,马上疾步朝内室走去。
她的几个丫鬟闻声而出,看见她便很兴奋地请安问好,她也不停步,只急问王雱病因。其中一个便告诉她:“上月癸卯太子中允唐坰列了六十条罪状在皇上面前诋毁诬蔑老爷,雱公子就在殿上跟他据理力争,两人吵起来,公子就请皇上治唐坰的罪,皇上同意将他贬官发落,公子却觉得轻了,继续要求将唐坰斩首或刺配充军。皇上似乎不乐意,老爷就在一旁叫公子住口,公子还是不噤声,老爷发怒,大骂他混帐,公子一气之下冲出宫去,也不乘轿,骑了匹马奔回府。那天很冷,路上风又大,公子回来就病倒了,至今未愈。”
这太子中允、同知谏院唐坰其实颇有才华,为官也清正刚直,王安石也很欣赏他,有心提拔,命自己助手邓绾找机会将他举为御史。但数月后本将升他为谏官,不料却渐渐发现唐坰思想观点与自己有很大差异,为人行事也过于轻浮草率,便只让他任同知谏院之职,有意抑制。唐坰向赵顼奏二十疏论时事,尽数被王安石扣下。唐坰一怒之下跪于紫宸殿前请皇上亲自召见,赵顼本不想见,但他坚持不起,一定要等见到皇帝才肯起身。后来赵顼终于同意升殿,唐坰走到御座前对赵顼说:“臣今日说的全是大臣不法之事,请陛下听我一一道来。”于是展开上疏,瞪着王安石道:“王安石近御座前听讲!”王安石不理,立于原地迟迟不动。唐坰朗声斥道:“陛下前犹敢如此,在外可知!”王安石见他此言大有离间君臣之意,遂悚然而进。
于是唐坰大声宣读所列的六十条王安石罪状,大抵是说“安石专作威福,曾布表里擅权,天下但知惮安石,不复知有陛下。文彦博、冯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一边读一边侧目而视王珪,王珪惭惧而俯首。唐坰又一一数落新党中人:“元绛、薛向、陈绎,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张璪、李定为安石爪牙,张商英乃安石鹰犬。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最后竟将王安石指为李林甫、卢杞等奸臣。
赵顼屡次让他住口,他只是不理,慷慨自若地念完上疏才停止。一旁的王雱早已怒不可遏,他才一闭口,王雱不等王安石出言辩解便站出驳斥,力数唐坰因私报复之动机和为人轻浮草率狭隘之性格缺点,又一一驳斥他所指罪状之荒谬,请皇帝纠其渎乱朝仪,陷害忠良之罪。赵顼默然,半晌才下旨将唐坰贬为潮州别驾。王雱却仍不满,称此等祸害诬蔑良臣、离间君臣关系,意图达到阻挠变法之目的的奸佞小人实属乱臣贼子,不严惩不足以警示天下,力劝赵顼将唐坰斩首,至少也应该刺配充军。
赵顼却不答允,只淡淡说了句:“唐坰罪不至此。”
王安石知道是那一句“天下但知惮安石,不复知有陛下”触痛了皇帝,隐隐勾起了他对自己的忌惮之心。在此情况下不应对唐坰穷追猛打,否则在皇帝看来自己就会显得奸险阴毒了,倒会觉得自己确像个容不得忠臣直言的奸臣。于是频频对儿子以目示意,要他闭嘴。不料王雱还不住口,继续坚持请求严惩唐坰。
赵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王安石终于按捺不住,对儿子怒目而视,大声斥道:“混帐!休要放肆,皇上自有明断,哪容你多嘴!”
王雱一怔,没想到父亲会如此斥责自己。一气之下也不告退,径直就冲了出去。
骑马狂奔,待回到家时已经心力交瘁,整个人从心凉到了外。当晚就浑身发热病倒了。
庞荻心知此病是由他暴躁易怒的性子引起,又是忧虑又是怜惜,加快步伐,急匆匆地朝卧室奔去。
一推开门,就见丈夫面色憔悴地躺在床上,头发散开黑滟滟地堆在枕边,显得皮肤尤为苍白。
她轻轻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他的脸,感觉冰凉,心中一恸,她柔声唤道:“雱!”
他迷离地缓缓睁开眼,看见是她,双眸立即一亮,嘴角就有了上扬的弧度。
“荻,”他微笑着关切地问:“你有没有见苏轼?”
庞荻啼笑皆非。
久别重逢,他看见她时所说的第一句话既不是问她近况也不是道相思之苦,更与自己的大病无关,而是对她有没有见苏轼这个问题念念不忘。
看到他病得这么清瘦,她真的不想令他不快,但自己一向没有说谎的习惯,何况,对自己丈夫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欺骗。
所以她还是说了实话:“见了。”
“啊?”王雱大为吃惊:“为夫的话都成耳边风了?”
“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庞荻忙向他解释:“我与雯儿在路上遭遇土匪,幸好遇上岐王,岐王出手相救后有意护送我们返京,但说此前要去杭州见一个朋友。我们只好跟他去,全没想到他要见的人就是苏轼。”
“你还见了岐王!”王雱脸色发青,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还送你返京?”
庞荻迟疑着点点头,问:“有何不妥么?”
王雱叹叹气,道:“你是想谋杀亲夫么?”言罢伸手拉过被子,缓缓将脸蒙住不看她。
庞荻见他如此反应有些意外,又觉很好笑,便一边去拉他的被子一边笑说:“你听我说嘛!”
王雱仍坚持拉被蒙脸,在里面说:“不听。气死啦!”
“哎,哪有你这么小气的!”庞荻见他还不放手也就不再与他拉扯。看见他的长发流溢于外,黑亮柔软,竟如一位美人的一般,忍不住以手抚摸,再温言劝他:“你何必这么介意?就算他们再好,但在我心里,能有你好么?”
听了这话他静止不动,须臾拉开被子,展颜微笑道:“也是。只我这头美发就够苏轼长好几年了。”
庞荻闻言不禁大笑,俯在他胸前笑了好半天才勉强止住,抬头问他:“如此自赏,羞也不羞?”
王雱一笑,也不答话,微微起身半倚在床头,然后朝她伸出手,轻声说:“来,荻,让我亲亲。”语气自然得就跟说让我饮饮茶一般。
虽是嫁他已有一年多,但面对他这种突袭性的温柔调戏,庞荻还是会如初嫁时那样飞霞扑面。不过心中当然喜悦而温暖,令她清楚地触摸到席卷她全身的柔情的脉络。
她觉得自己真是爱极了这个男人。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9
纳妾
与丈夫相聚片刻后,庞荻到厅中拜见翁姑。不过这时王安石尚在宫中与皇帝商议国事,只有王夫人吴氏在,雯儿正拉着母亲眉飞色舞地讲着别后遭遇,秋娘则低着头在一边站着。
“从杭州启程后不久,我们在山路上遇上一群贼人……”她正讲到遇劫那段。
庞荻立即担心起来:那天雯儿也听见岐王叫贼首曹明,她如此聪明,大概不会猜不到那是太皇太后娘家之人,就算她想不到,只怕告诉父母兄长后他们也不难猜出这点。唉,忘了跟她说应该保密了。
王夫人一听当即连声追问她们有没有事,如何脱险,是否知道贼人身份。
雯儿摆手道:“当然没事了,否则我们还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吗?那些贼人大概是土匪罢。原来杭州治安如此糟糕,看来苏轼的官是没当好的了……”然后双眼闪亮地摇着母亲的手说:“娘你知道是谁救了我们吗?是岐王!皇上的二弟岐王赵颢!当时他只那么一挥剑,所有的贼人便都倒下了……”
庞荻暗舒口气,放下心来。然后笑看雯儿继续天花乱坠地形容岐王的剑术。
王夫人含笑抚着女儿的头,轻叹道:“看来我的小女儿也长大了……”
转头看见庞荻,便唤她过来,细问她父亲与娘家的情况,庞荻便与她聊了一会儿。随后王夫人看着秋娘问:“我刚才听雯儿说这丫头是你在江宁买的。”
庞荻点头称是,心想公公还未归来,先不用急着说秋娘的详情,待以后再请公公相助救出她丈夫。
王夫人起身走到秋娘身边,拉起她的手左看右看,十分喜欢。随后和颜悦色地问她名字、年龄、出身等等,像是特别感兴趣。
秋娘有点怕生羞涩,但仍从容地一一答来。
王夫人便对庞荻道:“这姑娘我很喜欢,这两天让她陪我说说话罢。”
庞荻自然表示同意。
向婆婆告退后,庞荻离开客厅回房,雯儿却跟着她出来,到回廊转角处拉住她道:“嫂嫂,如果哥哥和爹问起我们遭劫的事,你不要说贼人姓曹好不好?”
庞荻觉得诧异:自己还一直担心她说出此事,不想她居然反过来要求她保密。
于是便问:“是岐王请你不要说出去的?”
雯儿摇头道:“不是。”然后想了想,解释道:“很明显这些贼人是曹太皇太后娘家的人,嫂嫂应该也能看出。他们多半是借劫持我们来报复爹爹方田均税法损害他家利益之事。但是我们已经被岐王救了,不过有惊无险而已。如果爹和哥哥知道了肯定会对曹家不依不饶,岐王对太皇太后极其孝顺,肯定不希望她为这事烦心,而若再要他出来作证,他会夹在中间十分为难。他对我们既有救命之恩,我们不说回报,至少也应该不给他添麻烦对不对?”
庞荻惊奇地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为别人着想了?”
雯儿眨眨眼道:“我一向这么明事理、识大体的呀,嫂嫂不知道么?”继续拉着庞荻要她答应。庞荻颔首,她便一笑跑开了。
傍晚,王雱的病忽然加重,身上忽冷忽热,几度昏迷,神志也不是很清楚。庞荻忧虑焦急,守护在他床边,寸步不离,一直为他喂药拭汗,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到了深夜,王雱静了下来,也听不见呻吟声了。庞荻发现屋内侍侯着的几名侍女忙了一天,现在大有倦色,便命她们各自回房休息。不想稍过片刻又见王雱浑身发颤,似乎很冷的样子。庞荻伸手一摸他手足,发现无比冰凉。忙取热水为他擦拭,也不见暖过来。
心里一急,眼泪就掉了下来。
泪落在他脸上,却把他惊醒了。他睁眼看见她,便笑了:“你在哭什么?”
她一边拭泪一边问:“你是不是很冷?”
他说:“是。”慵慵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还是温和地笑着,柔声说:“别哭别哭。来陪我躺一会儿我就不冷了。”
她也不再细想这话里有没有调笑的意味,只觉他病弱得像个可怜的孩子,他的任何要求都是应该答应的。便解衣在他身边躺下,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以她温暖的体温来抚慰他冰凉的手足。
他的手无力地搂着她。她感到他清冷的唇从她的额头徐徐滑过她的脸颊和唇边,在拂过她的耳际时她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幽深若自心底深处发出的叹息。她抬头看他,发现他隐有笑意,却双目含泪,交织着同等的幸福和忧伤。
第二天他的病情似有好转,庞荻却仍不敢松懈,守在房内悉心照料。
午饭过后,王夫人派人请她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她到婆婆房中后,王夫人立即让所有丫鬟退下,只留她们二人在内。庞荻见她如此慎重,略有些吃惊,忙问婆婆要议何事。
王夫人问她:“你觉得秋娘怎样?”
庞荻道:“很好呀。您不喜欢她?”
王夫人微笑说:“哪里。我喜欢她,真是很喜欢呢。她这般人才,做一个普通丫鬟可惜了。”
庞荻迷惑道:“那婆婆想如何待她?”
王夫人低声道:“我想让老爷收了她。她是你买来的,所以须先与你商量一下才好。”
“啊!”庞荻大惊,反对道:“不可!她是有丈夫的呀!”遂把秋娘的遭遇说了一遍。
王夫人思索片刻,又道:“虽说她遭遇是很可怜,但既是她自己决定卖身为奴便说不得了。哪个卖身的奴婢没有一把辛酸泪呢?何况我们又不是要她做奴婢,而是做堂堂宰相大人的如夫人,天下有几个丫鬟能有此福分?”说到这里又黯然叹道:“我老了,身体也不好,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把老爷照顾得妥妥贴贴。老爷虽然不嫌弃我,但为人妻者就应该以夫为天,时刻为夫着想。我一直想着要为他纳个妾贴身照顾他,苦于没觅到合适的人。如今见这秋娘模样性情都好,老爷也应该会喜欢她,不如就成就这桩美事,也了了我一大心愿。”
庞荻摇头道:“若要纳妾可另择他人。这秋娘既肯卖身赎夫,可见他们定是伉俪情深,我们万万不能做出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呀!”
王夫人不悦道:“怎能说得这么严重!方才我已把这意思告诉了秋娘,她也点头答应了。”随后朝外喊道:“秋娘,你进来一下。”
秋娘低眉顺目地进来,向庞荻行礼请安。
王夫人对她道:“你跟少夫人说说,可是我逼你做老爷的妾的。”
秋娘面无表情,低声道:“少夫人多虑了。夫人看上我,让我为宰相大人做妾,实在是我的福份。我当然从命,感激不尽。”
她虽这样说,但庞荻自然看出她情非得已,又把自己真当成了任人宰割的奴婢,所以并不反对。不免暗暗叹息,心想她家被漕运司弄得家破人散,她定是也像那些无知路人一样多少会把责任归咎到实施均输法的王安石身上,而自己这一路上并没有向她说明自己的身份,她到了相府才知自己是被王安石的儿媳买下。现在宰相夫人又要她做“仇家”王安石的妾,想必她还以为自己是存心欺骗,引她入虎口罢。想不到自己一番好心,如今倒像是做了坏事。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解释,无奈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外面又有丫鬟跑来,对她说:“公子又在唤少夫人了。”
于是只得起身离去。临行前满含歉意地看了秋娘一眼,心想或者以后寻机会劝公公不要纳她罢,现在这种情形下她确实是无能为力了。
当天夜里,秋娘走进了王安石的卧室。
王安石还在灯旁看书,抬头看她一眼觉得陌生,便问她是否是新来的侍女。
秋娘答道:“奴家是少夫人在江宁买来的。夫人让奴家来服侍老爷。”
王安石点点头,根本没意识到她说的“服侍”是指做妾,便没再理她,只埋头继续看书。秋娘不知该做什么,在一旁呆呆地站着。后来王安石渐渐有了倦意,伸腰起身,秋娘忙过来服侍他洗漱。
洗漱完毕后,王安石欲解衣就寝,见她还站在身边就让她退下,她一愣,不知该退到哪里去,便迟疑地站着没动。
这下王安石终于觉得奇怪了,问她:“夫人呢?”
秋娘垂首道:“夫人说今晚她在客房睡。”
王安石惊讶道:“为何?”
秋娘怯怯地说:“夫人让奴家服侍老爷……就寝……”
“胡闹!”王安石怒问:“阿荻把你从江宁买来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做妾?”
秋娘受惊之下跪倒在地,说:“夫人让奴家服侍老爷是奴家的福份……是奴家不好惹老爷生气了么?”
王安石叹叹气,仔细看看她,问:“你叫什么?为何要卖身为奴?”
秋娘闻言大哀,眼泪扑簌而下,却不知是否该说。王安石见状好言相劝,她才犹犹豫豫地把缘由又说了一遍。
“那漕运司竟如此滥用职权乱罚重金危害良民?!”王安石瞠目气极,挥手怒拍桌面,“啪”地发出一声巨响。
秋娘又是害怕又有些疑惑:“他们说这是根据均输法令秉公办理……”
王安石道:“一船米粮哪里能值到八千缗钱,何况沉船主要原因是天气,你丈夫虽负责押送应当负责,但绝不该如此重罚。明天我倒要去问问漕运司哪条法令说如此处理沉船事件。”然后双手相扶请她起来,道歉说:“是我没能查出手下这些衙门的乱法污点,才任他们如此胡作非为害得你们家破人散。实在惭愧,请姑娘原谅。明天我会亲自过问此事,一定要让他们重新按律法处理此事,退还你们交的多余罚款,并严惩那些贪赃枉法者。你先去客房休息,待你丈夫出狱后与他一起回江宁罢。”
秋娘只疑是梦中,反复问:“老爷您说的是真的么?”
王安石微笑颔首,道:“你先去休息,明日就可与你相公团聚了。去吧,再把夫人请来。”
秋娘满噙热泪,重新跪下郑重地朝王安石叩头道谢:“王相公对我们夫妻的恩情,秋娘来生结草衔环定当相报。”
王夫人没想到丈夫会拒纳她为他挑选的妾。别的男人一发达之后大多都会迫不及待地三妻四妾地往家里娶,王安石则不然,中了进士不纳妾,升了官仍不纳,而今官做到同平章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了,他却还是只守着他早已人老珠黄的妻。反倒是王夫人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一向又弱,不但照顾不好他,很多时侯反而累他牵挂,实在过意不去,因此想为他寻个贴身之人替自己照顾他。本来以为他不会反对。男人嘛,怎么会拒绝飞来的艳福呢,何况是妻子好意为他寻来的艳福。她甚至想,或许他也有这个愿望,不过是顾及他们夫妻多年的情意,不想提出来惹她伤心罢了。
但是王安石今夜对此事的处理让她全然意外。
走进他的卧室,她轻叹道:“老爷何必拒绝?是她不合老爷的心意么?”
王安石一笑,道:“她很好,相貌性情都不错。”
“那老爷为何不纳她?”
“夫人可是终于烦了我么?”王安石走过去拉她过来坐下,自嘲道:“我知道我整日忙着国事,面垢不洗,衣垢不浣,累夫人经常为此操心。现在老了,又不像年轻时那样时常与夫人吟诗唱和融融其乐,竟成了一个为名利所累的俗人糟老头了。”
“哪里,”王夫人含笑道:“大丈夫理应像你这样忧国忧民,以振兴天下为己任。这也是我欣赏相公的一大原因。”
王安石哈哈笑道:“无论夫人厌烦我也好,欣赏我也罢,总之我是不会纳妾的。夫人还记得么?当初我为了娶你可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如愿以偿,得来如此不易,所以此生赖定夫人了,夫人休想把我再推给别人。”
王夫人出身于临川世家,家中富裕又有地位,当初她招婿时方圆八百里才子均闻风而来向她求婚。王夫人一心想觅个才智过人之士以托终身,便出题请求婚者应答。王安石原本无心求婚,但路过时觉题目有意思,便随口而答,吟诗作对才思敏捷逐一过关,遂被招为婿,那时他还尚未中进士,家境也谈不上好,由此可见王夫人不以衣冠度人,大有眼光。
王夫人听见丈夫提起当年之事,说出这番话,自是很感动,微笑道:“多谢相公眷顾。其实我也并非想把你推给别人,只不过是想寻个新人,让你重新体会当年红袖添香之趣罢了。”
王安石笑道:“红袖添香是年轻时喜爱的意境,但几十年下来,我却觉得最值得珍惜的毕竟还是我们相濡以沫一起扶持着走过的岁月。红袖添香就留给雱儿和阿荻他们去细品罢。”
王夫人想起儿子儿媳,莞尔道:“他们真是很恩爱呢。就像我们二十多年前那样。”
王安石揽着她故意问:“莫非我与夫人如今就不恩爱了么?”
王夫人但笑不语,只觉嫁给此人实是此生所做最正确的事。
隐情
王雱安静地睡着。烛光侧照而生的阴影强调了他五官的轮廓,宛如精心琢成的雕塑,除了稍微消瘦一些,他看起来还跟花烛之夜一样,让庞荻愉快地再次发现他的悦目之处。大概是病减轻了不少,他似乎已经没那么痛苦,舒展地躺着,即便是在睡梦之中,脸上仍带有疏闲的神情。
庞荻不禁微笑。见夜已深了便解衣就寝。很自然地躺在他身边,像昨晚那样依偎着他里。摸他的手足,觉得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凉,是正常的温度,于是放心地闭目而眠,不忘将他一支手臂搂着,她喜欢这种亲密的感觉。
半夜,王雱独自醒来,发现她偎着他睡先是觉得诧异——她向来很害羞,以致于他每次对她做出什么亲密的举动都会感到仿佛是占了莫大便宜,而她如今竟然主动与他同衾——后来发现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唇角依然留着一抹浅笑,心里就有了暖意。
他微微起身,含笑看她。她睡意正浓,浑然未觉,芙蓉面晕红若扶醉,干净的柔软双唇上没有残留一丝口脂余色,却娇嫩可爱,伴随着她吹气如兰的呼吸清清纯纯地诱惑着他。
他的目光渐渐燃烧起来。
我爱极了你。我爱极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
这几句话是从他心底发出的呓语、愿望,也是令他精神倍受折磨的根源。
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呼吸又一次开始急促。他憎恨这种感觉,但那难以抑制的渴望却令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将变得灼热的双唇印在了他热爱的娇妻的唇上。
她“嗯”了一声,仍未醒来。
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需要更多的慰藉。已经点燃的欲望和着心中撕扯着的痛楚促使他解开她的衣襟一路吻了下去。
她的脖子,她的美胸,她的细腰,她的双腿和玉足。她的每寸肌肤。
她的肌肤美如凝脂,在微弱的光线下发着温婉柔和的光泽。
她的身形线条窈窕有致,无懈可击。
几乎是在一种迷乱恍惚的状态下,他热烈而悲伤地以他的唇、手和裸露的胸膛细致地感受着梦寐以求的这一切。直到他越来越激烈的动作把她自梦里惊醒。
不免被吓了一跳,当她发现自己的睡衣完全被解开的时候。
而且,有人吻着她从未暴露之处的肌肤。
他甚至还搂着她,狂热地抚摸着她。
她“呀”地惊叫。双手一撑支起上身。
他抬头。
是他。她立即平静下来,不再害怕,只是理所当然地感到羞涩。
他们都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缓缓地又躺了下去,悄然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近乎于鼓励。
他再次拥抱她。她的身躯在他怀中柔软如棉。她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在他覆在她身上亲吻她耳根的时候,她甚至伸出双臂抱紧了他。
但是。
王雱像是突然被刺伤般地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嚎,猛地推开妻子,揽衣起身,拉开门朝外面冲了出去。
庞荻惊呼一声“雱”,见他置若罔闻,只得颓然侧倚在床头,惶然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无目的地狂奔。脑中一片混乱,惟余两字是清楚的。
完了。终于完了。
是惩罚,是诅咒,还是他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欠下了何等的孽债?为什么上天要与他开这样的玩笑:给了他坚强的意志和刚勇的个性,却赐他一副羸弱的身躯;赋予他一位完美情人所需要的丰富的才情和细密的心思,甚至还有上佳的风度和调笑自若的口才,却剥夺了他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与爱人燕好的能力;让他娶得一位才貌无双的绝世佳人,却同时令他活在永远不能真正拥有她的悲哀中。
他热爱着她。他恋慕着她。他渴求着她。从情感到灵魂,从身体到每一寸肌肤。
他对她一见钟情,情不自禁地公然向她表露爱意,却因这个噩梦般的隐疾不敢提出求婚。是他的爹爹,那个爱子心切但不知他身体状况的父亲擅自上门去提亲,当他知道时庞家已经答应了,爹问他是否觉得惊喜。
他惊喜,惊惶,也惊悲。
也许,他当初应该取消这门亲事,如果他理智一点的话。但是,他拿出怎样的理由来推却?真正的理由他怎能说出口?
何况,他多么爱她啊,她并非只有过人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慧黠更让他由衷感到她就是他众里寻她千百度的那人。多希望能一辈子与她长相守。就这样与她朝夕相对也是莫大的幸福,哪怕他不可能真正拥有她。
他的理智与他的情感反复较量,最后情感左右了他的决定,他作出了一个自私的决定。
迎娶她那天,她看上去如此紧张,殊不知实际上他的紧张与惶恐犹甚于她。终于,他巧妙地利用他似真似假的调戏和她对初夜的恐惧心理将此事隐瞒下来。她真是纯洁,一年多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居然没让她生疑。
越是如此,他越爱她。
他对她有爱情、有怜惜、有愧疚,还有……欲望。他羸弱的体质剥夺了他的能力却泯灭不了他本能的欲望。这让他倍感痛苦。
多少次午夜梦回,看见她美丽的身躯就躺在自己身边,他都难以遏止从内心奔涌而出的欲望。有时,他也会亲吻她,伸手抚摸她,但想到自己终究无法给她最终的快乐,他便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卑鄙的、污秽的,痛苦之下,往往无地自容。
这些她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他是永远对她温言款款、柔情蜜意的完美丈夫,却不知在暗夜里,他活得像一只受伤的、残缺的、无助的小动物。
现在她应该知道了罢,就算还猜不到,他也不想隐瞒下去了。
他已经唤醒了她身为女人应有的欲望,而他,再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么丑陋的隐情暴露在她眼前,她会觉得他卑鄙么?无耻么?自私么?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他、爱他么?
即便仍爱,他又怎能坦然接受?
他愧对于她。他不知该如何偿还。
他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恩爱和美的烟幕,他不觉得后悔,只感到悲凉。毕竟是幻境一般的东西,终有一天会消失的。
他在无边夜幕里狂奔,衣袂怒舞,猎猎。长发飘扬,把迎面而来的风声尽数撕裂。
到了宽阔的花园里,猛地看见了矗立在眼前的问星楼,便继续跑上去。跑到最高的第四层的露台上,终于再无余力,喘着气停了下来。
问星楼。今夜有风,有雨,却阴暗无星,无星可问。
雨倒不大,只一滴滴地有条不紊地漠然落下。雨点落在他脸上,他觉得跟他的心一样冰凉。
孤立片刻,他忽然冲着夜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悲鸣。
苍凉悲哀,余音久久不散。
府内的灯火就逐渐亮了起来。院落内开始喧哗。有人开门朝着问星楼跑了过来。
他呆呆站立。却已听不见楼下传来的脚步声。
最先踉踉跄跄地爬上楼来的是他的父亲。他还只穿着睡衣,想是甫一听见儿子叫喊便立即起身跑了过来。
看见儿子呆滞地站着,衣衫单薄而凌乱,身体那么弱的他却袒露着胸,任凭风吹雨打,王安石不由地老泪横纵,疾步过去双手扶着他的肩问道:“雱儿,你这是怎么了?”
王雱这才渐有了意识,见是父亲,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然后他抬头看着父亲,清楚地说出一句话:“爹,您让阿荻改嫁吧。”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0
焚图
王安石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
儿子言辞闪烁,目中悲痛无限,他却凭着一种父子两心相连的直觉刹那间明白了儿子的悲哀。
一时茫然失措,不知是否该对儿子提出的要求表示同意。拍着儿子的肩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也悲痛得连启口说话都成了一件难以完成的事。
那是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遭遇到了世间男子最不能忍受的厄运。
是别人的诅咒还是什么过失的报应?为何不让自己一人承担而累及他心爱的儿子?
还有他的儿媳,更加无辜的阿荻,竟然在他的一手安排下成了这个悲剧的另一牺牲品。
现在如何是好?他也不知道,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王夫人却不明白其中真正原因,问丈夫儿子为何会有如此反常行为,王安石见她身体也不好,担心刺激到她,就没了勇气告诉她真相,只含糊地说想是突然中风之下引起的举止癫狂。王夫人暗自寻思,觉得儿子与媳妇久别重逢,很有可能是不知节制,导致中了“色风”,于是便对庞荻颇为不满,认为她太不稳重,明知丈夫尚在病中还毫无顾忌,重损了他的身体。
所以王夫人差人把庞荻找来,对她说:“雱儿大病未愈,为他身体着想,你们这段时间不宜共处一室。我让人把问星楼上的房间打扫干净,你先搬到那里住罢。”
庞荻心中悲苦,却也无法辩解,只得答应下来。王夫人当即令人收拾好四楼的卧室,把庞荻的东西搬了进去。
庞荻再回到与王雱所居之处,却看见那个王雱乳母之女璇玑站在门外,看见她来了便施了一礼,说:“少夫人,公子说现在想静养,请少夫人到问星楼上休息。”
“我只是想看看他。”庞荻说。
璇玑仍然不让她进去,一味说:“公子已经睡下了。”
庞荻默然。半晌才转身,独自朝问星楼走去。
一整天没见王雱的面。到了晚上,便凭栏望着他卧室的灯光,痴痴地看了良久,直至夜深。
那灯光一直未灭。庞荻越发担心起来:是否他病又加重,竟到现在还无法安睡?现在他身边有人在照顾他么?是谁在照顾他?知道他的手足容易发凉么?
终于忍不住启步下楼,往那边走去。
她不放心,她牵挂着他,她多么想念他,她要见他,像往常那样照顾他、安慰他。
刚走到门前,恰好见到一人开门出来倒水。
璇玑。她居然穿着睡衣?!
庞荻惊讶地问:“你在房内干什么?”
璇玑简单地答:“服侍公子。”
“你睡在我们房中?”
“他病得很厉害,需要人彻夜照顾。”
庞荻一把推开她疾步走入房内。
看见其中新设了一张床榻,想是璇玑用的。而王雱依然躺在他们的床上,眼睛闭着,不知是否已经入睡。
她眼圈一红,轻唤一声:“雱。”
他一动不动,全没反应。
璇玑走过来,还是面无表情地说:“夜已深了,少夫人回去睡罢。我会好好照顾公子的。”
听她如此说,庞荻顿生无名怒火,怒视她道:“你为什么要睡在这里?谁让你来照顾他的?你出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他!”
璇玑也不生气,答道:“是夫人让我来的,因为我自小就服侍公子,知道他需要什么。少夫人让我出去恐怕不妥。”
“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庞荻觉得这话异常刺耳,冷笑道:“那你倒说说看他需要什么?”
璇玑闻言低头不语。
庞荻很愤怒。这个丫鬟竟然在她被迫与丈夫分开期间迫不及待地搬进他们的房间,还对她说出这些莫名其妙充满暗示性的话。她想暗示什么?说她与公子自小亲密么?比她还要了解他么?从她刚嫁过来开始,这女人就以一种冷漠的姿态对她,她们之间由此产生了一层隐约的敌意。但是随后王雱对她的深厚爱情使她很快忽略了璇玑的存在,璇玑也似乎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份和状况,悄然隐于一隅,远离了他们夫妻的视线。然而如今,她居然趁机又插了进来,扮演着庞荻本来的角色,守护在王雱的身边日夜照顾。她想干什么?想要什么?真是卑鄙。
于是庞荻盯着璇玑徐徐说道:“你不要忘了,我是公子的夫人,你想做他的妾需要我同意!”
“住口!”房间里响起一声怒斥。
庞荻茫然回首,发现那声音来自她的丈夫——缓缓坐了起来的王雱。
他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对她来说很陌生,因为他从来不曾用过这样的目光来看她。
他冷冷地看着她,然后挥手指着门外,说:“你出去!”
她难以置信地询问着再唤了一声:“雱?”
他的眼神并没有暖过来,仍然冰冷着,他清楚地重复对她说:“你出去。我不想见你。”
她夺门而出。心神俱伤。
只那么一晚,他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那是他么,她温言款款的丈夫?那是他么,她善解人意的丈夫?那是他么,两天前还温柔地朝她伸手,说:“来,荻,让我亲亲。”的丈夫?
她向问星楼奔去。满面泪痕。
“少夫人!”有人从后面追了过来。
还是璇玑。
庞荻停下,从容地拭去泪痕,再傲然转身,问她:“你还想干什么?”
璇玑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许久,才开口说:“少夫人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
“什么?”庞荻蹙眉问道。
璇玑淡然道:“少夫人何必如此介意。你应该知道的,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
我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面对?以后的几天内庞荻反复自问。
或许早就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只是不愿细想。怎么可能呢?他是她完美的夫君啊,那么志大才高、潇洒倜傥、又知情识趣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缺陷呢?
新婚之夜他不来“干犯”令她很觉庆幸,认为他的君子风度非一般莽夫可比。后来的日子同床而不同衾她也不觉得奇怪,既然是君子,当然会君子到底,他肯定是在等她完全倾心于他,决定把身心一并交于他的那天。但是她离京去杭州前一晚她开始觉得奇怪,在那样的情形下,他还可以柳下惠至此?然而她劝自己说,是因为她稍微流露出了一点抗拒的意思,所以令他退却。她安于这个理由,拒绝捕捉住心底一闪而过的疑惑去深想。终于,到了最后这一晚,她感觉到了他的无力。那么清晰的感觉,令他们都避无可避。
他悲吼着狂奔出门。剩下她不知所措地面对这尴尬的一切。
她不想面对。就算到了这一步,她仍然不愿相信是她的夫君有问题。一定只是偶然,他尚在病中,或许病好了就不会是这样……
然而她终于还是听到了这样的判决:“公子身有隐疾,根本不能行房中之事。”
她取出出嫁时母亲交给她的“压箱底”春宫图,慢慢看着,已不再觉得羞涩,心中仅剩无尽的悲哀。她已经成年,可以体会到身体深处萌生着的欲望,隐隐知道夫妻之事的重要性,由此也不难猜到王雱的体质带给他的毁灭性的打击。王雱如今的痛苦绝对犹甚于她,但每当想到这点时,她又觉得自己更加痛苦,因为知道他现在在痛苦,她的心就如刀割一般。
她漠然看着春宫图。
原来这幅画对她来说根本是多余的。
它就摆在她面前,像是个巨大的讽刺。对她婚姻的讽刺。
她忽然憎恨起这幅画来。或者说,是恨这画所代表的交媾行为和男女间本能的欲望。
它很重要么?比我们的爱情还重要么?难道说,没有它我们就不可以继续生活么?不可以继续相爱么?它残忍地打破了王雱的自信,击碎了他的自尊,令他精神近乎崩溃,难道接下来,它还会毁灭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么?
她拿起剪刀,把春宫图猛剪了几剪,然后以手一条条地撕。撕成若干细缕,再也不能撕后,又放到蜡烛上点燃,最后扔进火盆,注视着它,直到它完全覆灭在火焰中。
第二天,王安石让人把庞荻请去。踌躇了半晌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表达出了想让她改嫁的意思。
她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处理。她低首垂目问道:“不知我犯了‘七出’中哪一条?不顺父母么?还是淫、妒、有恶疾、多言、或盗窃?”
她避开了其中“无子”那条,也知道公公绝对不会以此来作理由。
王安石尴尬非常,久久难言。须臾长叹道:“阿荻,是我们愧对你呀!”
她抬头,坚定地说:“我很感谢公公向我爹提亲,让我嫁入王家。成为王雱的妻子,我深感庆幸。我愿意跟他继续生活下去,无论他是健康还是病弱,我都会不离不弃地守着他、照顾他。我永远都是他的妻子,请公公不要再提让我另嫁他人的事了。”
惊魂
庞荻在问星楼上长住了下来。
王雱大病一场,经过家人精心照顾和调养,倒也逐渐痊愈,但是他与父母都像是忘了他与庞荻处于分居状态中似的,闭口不提让庞荻搬回来的事。非但如此,他还处处避着一直深爱的妻子,自己决不踏入问星楼半步,而庞荻特意来看他时他也不甚理睬。晚餐本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的,起初两人如常入席,相邻而坐,但王雱会在这期间一直保持沉默,不与她说一句话。到后来他便每每借故不来,自己在卧室或书房吃饭,庞荻观之心凉,也经常留在楼上不下来了。
有时,她会一连数天都见不到丈夫一面,深感伤感,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在晚上凭窗扶栏望着他卧室或书房的灯光,猜想他如今的状况,回忆以往的快乐时光以获得些许安慰。
再次在家宴上见到他,是在王夫人生日那天。这显然是全家人都要参加的聚会,连嫁到枢密副使吴充家的大小姐王雩都带着夫婿吴安持归宁为母亲贺寿,王雱自然也不能再回避。
庞荻一进厅中就看见了他。一身新衣裁剪入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皮肤洁净,气色已好了许多,依然是闲散自若地坐着,唯一缺少的是看见她时的和煦微笑。
她默默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倒无任何异常反应,只是不转头看她,不与她说话。
她心中凄楚,便低头静坐,也不找人闲聊。
忽听有人走过来对她说:“嫂夫人长久不见,似乎清减了许多。”
她抬头一看,发现是王雩的夫君吴安持。他正带着满脸笑容向她施礼。
于是庞荻起身还礼道:“多谢姑爷关心。”看见他仍然十分殷勤地笑着,便礼貌性地略笑了笑。
“嫂夫人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之事么?”吴安持又问。
庞荻诧异。心想此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问嫂子私事,好生无礼。又见他油头粉面,打扮得轻浮,很有纨绔子弟的味道,便很觉厌恶,正想冷冷回他一句,却听王雱在一旁淡然说道:“妹夫,我听人说昨日在蘼香院碰见你……”
蘼香院一听就知是个妓院名字。此言一出全家人质问的目光就落到了吴安持身上,慌得他连连摆手辩解道:“哪里哪里!定是认错了!定是有人诬蔑,挑拨离间……”
他语无伦次地继续解释,明显破绽百出,王雩在他身边脸色青白,煞是难看。王雱也不再说什么,只默然饮了一杯酒。庞荻见他一句话就把吴安持支开不再烦她,心中不免窃喜,不过看见王雩难受的样子又顿生歉意,暗自为她叹息。最后还是王夫人岔开了话题,众人才貌似融洽地吃下了这餐团圆饭。
到了晚上,庞荻不知为何辗转难眠,便披衣起来,像往常那样开门凭栏朝王雱卧室望去。今夜他的卧室已无灯光透出,想是已经睡下了罢。庞荻凝思良久,终于叹了叹气,转身回房。
正欲关门,不想从一侧竟闪出个人来。那人一边硬挤进门一边说:“嫂夫人为何叹气?不妨告诉小生……”
竟是吴安持!庞荻大惊,使劲把他朝外推,无奈纤纤弱质力量有限,最后仍是被他挤了进门。
“你想怎样?”庞荻怒道。
“嫂夫人不必惊慌,我只想跟你聊聊。听说你现在已被王雱冷落,他另宠着一个通房丫头……”他一步步朝庞荻走近。
庞荻后退,正色道:“快出去!否则我要喊了!”她住的四楼只有一间卧室,旁边是一个大露台,服侍她的两个丫鬟都睡在楼下,一时听不见动静。
吴安持笑道:“你可以喊。来人了我就说是你约我来的,到时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他一步步逼来,庞荻一步步后退。
他继续说:“王雱真是瞎了眼,竟然不宠你这样的美人而去爱那个姿色平平的丫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爱煞了你,如果早知你有如此美貌我就懒得让我爹跟宰相家结亲了,一定要把你娶到手……”
庞荻的腰撞到了书桌,她再无后路可退了。而吴安持已经欺了过来,竟然一把搂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想起他刚才的话却也不敢呼救,于是一手抵御他的袭击,一手伸出在身后的桌上乱摸,想找个可以击打他的东西。
吴安持见她不从越发激动起来,张口在她脖颈之间乱吻,含糊不清地喋喋不休:“你嫁给王雱那个病秧子真是暴殄天物,看他那样也消受不了多久,你若从了我等他死后我就把你娶来,王雩若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休,你说好不好?今夜如此良辰美……”
“景”字尚未说出他只觉腹部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然后就有液体滑落。
伸手一摸,就着月光也能看出液体是深色的。
血。他一下松开了庞荻。发现她右手握着一把小刀,刀尖上也有血。他的血。
“你!你!……”他指着庞荻惊恐地叫。
庞荻瞪着他,斥道:“还不快滚,想死在这里么?”
吴安持呻吟一声,紧紧捂着腹部仓惶而逃。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若非她刚才在桌上摸到了这把裁纸用的小刀,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庞荻把刀一掷,泪水立即奔涌出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果她跟王雱还如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哪里还有这样的事?而现在,整天关心她爱护她的丈夫消失了,只把她一人孤伶伶地扔在这幽幽高楼之上,独自抵御狂蜂浪蝶的侵袭。
泪珠不停滴落,心里的伤痛却没有丝毫减轻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冲出门去,扶栏悲呼:“雱!雱!你在哪里?”
无人应答,她虚脱似的滑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上悲泣。
忽然听见一声隐约的叹息。她抬头四顾,却不见人影。
奔到楼梯处往下看,发现有人上来。但是,只是她的丫鬟。
她们看着她,着急地问:“少夫人你怎么了?”
她拭去泪痕,摇摇头,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经此一事,心绪难宁,躺在床上又过了许久,到天快破晓时才依稀睡去。
第二天,她是被吵醒的。听见外面犬吠不止,有惨叫声,然后是一片嘈杂。连忙起来,朝楼下望去,只见丫鬟家奴人来人往,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于是唤她的丫鬟去打听。
过了一会儿丫鬟绿袖跑上来,一脸忍俊不禁的笑容,告诉她:“吴家姑爷被雱公子养的狗咬了!说来也奇怪,那两只狗本来是养在后院中的,也不会乱咬人,但今天吴姑爷经过雱公子房前时,这狗就从里面奔了出来……”
吴安持昨晚回去后仔细检查伤口,发现刺得倒不深,刺破了皮但未伤及内脏,伤势不算重,才舒了口气,找人包扎好。王雩看见自然大惊失色,追问他原因,他掩饰说在花园摔了一跤,被地上的碎瓷片划伤的。
次日起身洗漱后准备回家,先去岳父岳母那里告辞,不想路过王雱房前时,竟有两只大黑犬从内冲出朝他扑了过来。
吴安持惊慌之下抱头鼠窜,在院落内拼命奔跑。跑至一墙边再也无处可去,而黑犬狂吠着来势汹汹,吴安持紧急之下窥见墙角有一狗洞,便顾不得是否肮脏,也不要什么枢密副使公子的颜面了,头一低身一跪就直往里钻。
但毕竟还是晚了一步,那两只狗已经一前一后杀到,见他双腿还露在外面,就不客气地张嘴各咬一口。
吴安持连声惨叫,其声振天。
王雱一直负手立于窗前看着。表情漠然,仿佛事并不关己。
在吴安持被狗咬中的那一瞬,他唇边掠过一丝隐约的冰冷的笑意。
他的妹妹王雩闻声奔过来,见状大急,忙唤旁边的家奴,让他们去救姑爷。那些家奴一面答应着,一面却不敢动,只望着王雱,以目光征求他的意见。
于是王雩冲进房来拉着王雱哭求:“哥哥!你快让他们救救安持,要出人命的!”
王雱看妹妹一眼,这才一挥衣袖,示意家奴可以去救人。然后徐徐坐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庞荻听了绿袖的叙述,先是理所当然感觉大快,随后想此事绝非偶然,王雱无缘无故不会放狗出来咬人,难道他竟知道了昨夜之事所以存心报复?
他毕竟还是在乎她的,知道她受人欺负便立即整治那人。想到这点,庞荻露出了多日来的首次微笑。
但是,转念一想又发现王雱此举大大不妥。吴安持的父亲枢密副使吴充有学问,为官声誉也好,在变法期间既不支持与他有姻亲关系的王安石也不表示反对,保持着中立的态度,皇帝赵顼甚至考虑过任他为参知政事与王安石一起执政,后来顾及他们是亲家,怕有结党之嫌才放弃,只升他做了枢密副使。后来曾布见镇守渭州的武官蔡挺政绩出众,在渭州理财强兵效果显著,遂向王安石大力推荐他。王安石也很欣赏蔡挺的才能,便向皇上举荐他为枢密副使。问题是枢密副使与枢密使一样,一般只设一个,如果蔡挺升任此职,岂不就意味着王安石的亲家吴充要退出枢密院?王安石像是没想到这点,倒是赵顼帮他想到了,最后既升了蔡挺的职也没让吴充退出,等于是多设了个枢密副使。
如此一来,吴充虽没被贬,但心里对王安石却是大为不满。而一向与王安石唱反调的枢密使文彦博与吴充也有姻亲关系,他的儿子娶了吴充的女儿。此时见吴充对王安石颇有怨意便趁即拉拢,吴充的立场也开始渐渐倾向于旧党这边。
在这种情况下,王雱对吴安持做出这种事无疑是火上浇油,如此报复的确痛快,但只怕吴充对王安石父子的反感也会倍增,日后王安石在政治上的对头又会多了一个。
何况,王雱的妹妹王雩还要在吴家生活。以前庞荻就隐约听说过吴安持与王雩的关系不怎么融洽,两人经常因为彼此父亲的政见不同而吵架,如今看来,这位姑爷的人品大有问题,加上王雱这事,想必吴安持定会把气撒在王雩身上,经常给她脸色看了。
于是庞荻立即起身下楼,想去看看事情现在到底如何。
王雱正在厅中听父母训斥。吴安持再也不敢呆下去,已经嚎叫着与王雩匆忙乘轿回家了。
王安石大为恼怒,连声骂王雱任性胡闹,追问他是否是故意放狗出来。王夫人则频频以袖抹泪,说:“昨晚雩儿跟我哭诉了一夜,说姑爷经常骂她。这样一来,雩儿在吴家怎么活呀……”
王雱只冷着脸,说出三个字:“他该死。”
王安石正欲再骂,却见庞荻走了进来,想起她与儿子的事,心中一软便不再说话。扶起夫人双双离去。
庞荻本来也是想跟王雱说此事做得有些过分,然而见他已经被父母训斥,就不忍再说。知道他是爱自己心切才会不计后果地报复,自己始终是很感动的。便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谢谢你。”
王雱凝视她,刹那间眼神柔软下来,但只那么一瞬便又消失,以冰冷坚硬的语调斥她道:“昨天晚宴上你对他笑什么笑!”
庞荻愕然。没想到他竟会对这出于礼貌的一笑如此介意。
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双睫一垂,黯淡了眼神。
他不再理她,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