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8

倾轧

    吕惠卿在王安石罢相期间虽只任参知政事,但却压倒架空了同平章事韩绛,几乎可说是大权独揽,大尝执政甜头。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一年赵顼即召回了王安石让其复相,虽吕惠卿官职暂时未变,形势却已全然不同,他根本不可能拿对付韩绛的手段来夺王安石的权,于是他重回到了居于王安石之下作助手的状态。而今的他野心勃勃,绝不愿满足于现状,所以如何设法扳倒王安石自己接任同平章事成了他整日算计着的最大心事。

    熙宁八年春在沂州发生了一件谋反案,吕惠卿惊喜地发现涉案人中竟有一人曾与王安石有来往,遂授意御史中丞邓绾、知谏院范百禄两人严加审讯,欲逼出犯人与王安石交往经过的供词来拉王安石下水。

    其实此案本身案情并不复杂,是沂州百姓朱唐告前余姚主簿李逢谋反,李逢的供词牵连到了宗室子弟右羽林大将军赵世居与河中府观察推官徐革。但范百禄在调查审讯赵世居时发现,他认识巴蜀道人李士宁,而李士宁又曾多次出入王安石府邸,王安石甚至还有诗相赠于他。

    这李士宁修道多年,仙风道骨长生不老,精通导气养生之术与周易八卦,预测人事变迁旦夕祸福十分灵验,昔日仁宗皇帝在世时还曾特意请他入宫讲解养生之道,后仁宗还以御诗赠之以示感谢。京城王公大臣也纷纷请他上门看病制药、卜凶问吉,王安石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每次请他来府中皆因妻儿身体不好,希望他能开出良方,并传授些养生之道而已,别说“谋反”之事,就连一些小小的时政之事都从未与他聊过。

    吕惠卿好不容易找到了王安石跟此案的这点些微联系,自然决意从此中大作文章。他的心腹范百禄差人搜出了李士宁十七八年前送给赵世居母亲康氏的诗,便一口咬定其中有谋反之意,令人把李士宁逮捕监禁起来,并严刑逼问他与王安石的关系,欲借此株连王安石。李士宁在忍受不了刑罚折磨之下把与王安石交往的所有细节一一道出,供出了王安石写给他的书信及赠诗。吕惠卿又想从这些诗文里抠字眼找出“谋反”证据,并同时派亲信党羽在朝中散布王安石与此案“关系密切”的言论,一时许多人都将怀疑的眼光投向王安石,他的处境立即变得危险而尴尬起来。

    王安石既震惊又无奈,在家中频频悲斥吕惠卿忘恩负义、反目相噬。而他的儿子王雱可不会甘愿毫无反抗地坐以待毙,自返京以来他刻意与谏官、御史等有影响的大臣频繁交往,渐渐已组织起了依附于他们父子的一股势力,现在他觉得终于到了可以运用的时候了。

    他先与一同与邓绾、范百禄审理此案的御史里行徐禧密谋商议力保王安石之策,认为要使父亲完全摆脱此案影响就应该证明李士宁无罪。于是让徐禧竭力与邓绾、范百禄二人对抗,设法引证力辩李士宁无罪。赵顼见审案大臣意见不合,便又命李宽、张琥两人来查断他们谁是谁非,幸而最后追查出李士宁送给赵世居母亲的诗原来正是仁宗皇帝当年赐给李士宁的御诗,因此李士宁得以免死,只以仗罪送湖南编管。赵世居被赐死,李逢、徐革伏诛身亡。而受吕惠卿指使企图诬陷王安石的范百禄也被赵顼以坐报上不实的罪贬监宿州税。

    王雱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化解了父亲的危机,也等于是给了吕惠卿第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他并不想就此罢休,此事于他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扑灭了吕惠卿嚣张的气焰,接下来就到好好整治他的时候了。

    他看出在如今依附吕惠卿的大臣中,最有势力的是御史中丞邓绾,若是将他拉拢让他在关键时候对吕惠卿反戈一击,那便是对吕惠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最有效的报复手段。邓绾此人软弱怕事,又生性爱见风使舵,他原来是被王安石提拔升职的,后来王安石罢相后见吕惠卿气势大涨便依附于他,王安石复相后他也曾在两者之间犹豫,但一想觉得王已是强弩之末,而吕惠卿前途看好,所以把宝押在了吕的身上。不料吕惠卿为王安石精心设计的谋反一案竟被王雱两下轻松化解,邓绾不免心惊,意识到吕惠卿的那点头脑与手段在王安石父子面前简直形同儿戏,故此在王雱向他流露出欲将他重新收用之意,甚至还没拿出预想的威逼利诱计划时,邓绾早已俯首帖耳信誓旦旦地表忠心了。

    收服了邓绾王雱便再无顾忌。立即授意自己的党羽御史蔡承禧在延和殿午朝上,公开向皇帝赵顼上呈奏表,率先弹劾吕惠卿:“惠卿弄权自恣,朋比欺国,如章惇、李定之徒,皆为死党,曾旼、刘泾、叶唐懿、周常、徐申之徒,又为奔走,此奸恶之尤大者。”

    此指控一出满朝轰动,平日不满吕惠卿行事者、坚决支持王安石者及那些见风使舵擅打落水狗者纷纷站出附议,而韩绛更是推波助澜,把一份早已拟好的奏表自袖中取出,亲自朗声念道:“惠卿奸巧,路人皆知。执政两载,党羽已成,现朝政中梗而难以上通下达,乃惠卿布局之密,风雨不泄。臣深感惶恐……”

    吕惠卿顿成众人攻击中心,百口莫辩,惶然四顾,只觉四面楚歌。

    赵顼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便朝王安石望去。王安石本来一直垂目而立,面无表情,既不附议攻击吕惠卿也不出言为其辩解,但此时感觉到了赵顼询问的目光,便轻叹一声,出列劝道:“惠卿年轻,处事也许是有不慎重之处,但说朋比欺国未免太过。惠卿多年相助陛下与微臣大力变法,功大于过,何况现今《三经新义》尚未撰成,若在此时降罪于修撰此书的变法重臣,于情于理都是不合适的。”

    赵顼点头同意,遂未按众人建议贬放吕惠卿。

    王雱很不理解父亲的行为,认为好不容易把吕惠卿逼入困境却被父亲一句话解救出来,几乎前功尽弃。王安石向他解释道:“我还是那句话:现今变法形式尚不稳定,旧党虎视耽耽准备伺机反击,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大闹内讧给旧党口实与诬蔑新党行事的机会。对反对变法的人坚决打击并无不妥,但对自己新党中人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王雱仍不以为然,但见父亲已经出面请皇帝放过了吕惠卿,自己暂时也不好再借此事打击他,于是不再多说,又埋头对即将完成的《三经新义》进行最后的修撰工作。

    熙宁八年六月,《三经新义》修撰完成。赵顼论功行赏,加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惠卿给事中,王雱进龙图阁直学士。王雱心下暗觉龙图阁直学士名声虽好,但实际意义不大,不是他想要的可掌实权的官,遂称病请辞。吕惠卿得知后进宫面圣,劝赵顼说王雱年纪轻轻,尚不足以做学士,不如就此批准他的辞呈,让他再学习积累几年也是好的。经过谋反案一事的溃败,他见识到了王雱的厉害,认为他将来对自己来说会是一个比王安石更危险的对手,所以决定竭力杜绝一切可令他晋升的机会,以免他得势之后危及自己。

    赵顼接纳了吕惠卿的建议,同意王雱辞去此职。

    雯儿又通过朱夕蝉得知此事,忙不迭地告诉了哥哥。王雱勃然大怒,道:“辞官虽是我自己提出,但关他吕惠卿何事,竟然如此卑鄙无耻地在背后进谗言诋毁我,惟恐皇上不批准我辞官!此等小人不杀难解我心头之恨!”

    于是命依附于己的蔡承禧、吕嘉问等一干大臣密查吕惠卿劣迹,怕王安石知道后反对便一直瞒着他。

    蔡承禧先弹劾道吕惠卿兄弟吕升卿考国子监时,监考的竟是吕惠卿的妻弟方通,明知应回避而仍行之,是刻意蒙混欺君以求私利。赵顼便罢了吕惠卿参知政事之务,但仍留用在朝中。

    邓绾原先做吕惠卿死党时掌握了他不少奸迹,现在见他大势已去便放下心来揭发出来以求献媚于王安石父子。在得到王雱的批准后向赵顼奏说吕惠卿乘新法推行之机以权谋私,与其弟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曲阳县尉吕和卿与华亭知县张若济狼狈为奸,仗势强借华亭富民朱华等人钱五百万,用以私置田产五百顷,并使其舅父郑膺强夺民田,使僧人文达强夺王竺僧舍等等。这些卑劣行径已激起当地民愤,使新法大失民心,推行受阻,甚至影响陛下声誉……

    赵顼大为惊讶恼怒:他一直信任的新法主力重臣公然弄权谋利?!简直自毁变法者名节,势必将成为变法历史上一大污点。于是下旨令置狱严查追究。除吕氏兄弟外所有涉案之人均被捕入狱,到了十月,赵顼终于决定将崇政殿说书吕升卿权发遣江南西路转运副使,而将吕惠卿调出京都,出知陈州,并随即将吕惠卿推行的手实法也一并废除。

    吕惠卿的下台虽解除了他对王安石的威胁,但也同时如王安石担心的那样引来了旧党对变法党人的新的攻击。张方平、吕公著相继上疏借新党内讧之事弹劾置疑新法,甚至连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上表奏道:“乘机射利者,用力殚于沟瘠,取利究于国夫,足以干阴阳而召星变……”直指新党佞人横行弄权谋利损害国民利益。

    现下导致的窘境也令赵顼头痛不已,而且他其实也对王、吕内讧深为不满,变法尚未真正成功,而自己全心信任维护的变法主将居然为自己私利明争暗斗、相互倾轧。更为严重的是,从此案中他分明地看出了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朋比为奸的惊人现状。心寒、心痛、心惊是他现在最大的感觉。他把王安石召来,默默无言,只把一推弹劾新法的奏疏摆在他面前,而王安石立即明白了皇上是以这种冷漠的方式表达对他的不满与斥责。他无法辩解,只黯然长叹,心想以往的默契与信任渐渐消失,他们君臣之间的距离势必越来越远了。

    但王雱还不想就此放过已被外放至陈州的吕惠卿。他与吕嘉问及王安石另一门生练亨甫合谋,让吕嘉问和练亨甫设法从中书刑房窃取邓绾弹劾吕惠卿“华亭案”的条列案情及皇上“置狱鞠治”的谕示,然后王雱再借去东府探望父亲之名,将这些文件杂于东府下达刑堂的资料中,想造成皇上亲令追查的假象,使刑堂制狱严惩吕惠卿。这些事都是在王安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

    岂料当日刑堂值勤的堂吏恰好是吕惠卿昔日的亲信。见状立即遣人赶往陈州将此事告之吕惠卿。吕惠卿闻说后拍案而起,大怒道:“王雱欺人太甚!如此休怪我无情,要对不起你父子了!”

    于是他又提起精神,准备孤注一掷,用他最后保有的有力“证据”为武器,誓将王安石父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注:《三经新义》书名其实是在全书修撰完成后由赵顼赐的名。

    《续资治通鉴》有载:(六月)己酉,王安石进所撰《诗、书、周礼义》。帝谓安石曰:“今谈经者言人人殊,何以一道德?卿所撰经义,其以颁行,使学者归一。”遂颁于学官,号曰《三经新义》。

    为叙事方便,我一开始就直称《三经新义》。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8

伤逝

    自熙宁八年冬以来,舒国长公主的病便越来越严重,拖到次年春天已是病入膏肓、卧床不起了。

    赵颢一有空就前往公主府探视,亲自端药送水悉心照料,并四处寻访名医良方为姐姐治病,但无论如何终是不见效。公主病弱日甚一日,忽然有一天颢扶她坐起喝药时发现她连嘴都张不开了,只勉强睁眼朦胧地看了颢一眼便晕了过去。

    颢大惊,一边急传御医一边令人入宫通知高太后和皇帝哥哥。

    当时顼还在紫宸殿与大臣议政。高太后得知消息后立即乘车辇赶到公主府中。只见公主昏昏沉沉地躺着,人事不省毫无知觉,太后忙搂住连呼公主乳名,一面唤着一面就有眼泪急涌而出,见公主还没反应,太后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便止不住地恸哭起来。

    颢忙连声劝慰太后,但看着姐姐虚弱可怜的样子,自己也悲从心起,鼻中酸楚目泛泪光,劝太后的声音也有了哽咽之意。

    许久之后,昏迷中的公主终于隐约听见母亲哭声,渐渐醒转过来,一见母亲果然守护在身边,两滴泪水便夺眶而出,但仍努力微笑着向母后请安,然后吃力地缓缓说道:“女儿不孝,恐怕会先舍母后而去了,请母后原谅女儿。”又转目看着颢道:“颢,以后你替我多照顾母后和皇祖母,姐姐就偷这几十年的闲了。”

    颢含泪摇头道:“不,这次我不能答应你。母后和皇祖母我已经在全心孝敬照顾着,哪里还有另外一颗心可以代表你来照顾她们呢?你必须好起来,没人可以代替你的。”

    “我的乖女儿,现在你想这么多干什么?先好生把病养好才是正经。”太后泣道。

    公主惨然笑道:“病成这样哪还能好呢?若我说些宽慰人的话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倒不如把要说的话先说出来,免得到时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想说也说不了了。”

    太后无语,只哭得越发哀绝。

    “母后,颢,”公主也凝咽起来:“我也好舍不得你们啊!”

    颢以袖掩面拭泪,而太后则一把把女儿紧紧搂住,母女俩抱头痛哭。

    顼议事结束后听到公主病危的消息也是忧心如焚,忙起驾出宫前来探视。

    他多日未见到姐姐,如今一见大感心酸:公主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形容枯槁,双目深陷而双眸暗淡无光,一头原本黝黑闪亮的青丝已变得暗哑无光枯黄干涩,全没了昔日娴丽光彩的容颜。

    公主见他驾临想支撑着坐起,顼忙示意她不必多礼躺下歇息,略问一旁的御医她的病情后,请她伸出手腕自己亲自给她诊脉。

    一诊之下只觉她脉象紊乱虚弱,是不治之兆,但自然不便说出,仍勉强笑着安慰说:“只要精心调理这病是会好的。”

    公主淡淡一笑,只道谢而不接话。

    顼又问颢姐姐今日可曾进食,颢回答说适才喝汤药时连嘴都张不开,饭菜也实在吃不下。

    顼皱眉说:“这怎么行呢?不进食连健康之人都受不了,何况病人。”立即吩咐下人奉上粥食,然后亲自持碗,一勺勺地喂公主。

    公主本来是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的,甚至一见食物就反胃,但现在见皇帝弟弟如此用心照顾,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便也努力张口一勺勺地将粥咽下去。

    顼喂完粥,公主如释重负地浅浅微笑,向他再次道谢。顼又是一阵心酸,见姐姐这般模样好生怜惜,只盼有办法可以让她尽量开心一些,于是下令赐公主金帛六千。

    公主轻叹道:“官家不必再赐我这些身外之物了,我残命将尽,要来何用?不若留在国库中日后作强国兴邦之用。”

    顼便问她:“那如今姐姐是否还有什么心愿呢?但请说出,我一定竭力办到。”

    “我最大的心愿是,”公主回答说:“晋卿能回到京城,不要再留在那些偏远之地,他住不惯的。”

    顼马上点头,说:“好,这事容易,我立即下旨让驸马回京,官复原职。”

    公主目露欣喜之色,再三感谢他对驸马的恩典。

    顼随即下旨召王诜回京,命他接旨后立即启程,须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汴梁。其实他很怀疑公主的病跟王诜对她的长期冷落有关,这几年来每次见到公主都总觉她眼角眉梢暗含忧郁之色,而后发生的一些事也证实了他的想法。他并不认为现在该轻易放过王诜复他的职,但公主现在病成这样,这又是她最大的心愿,所以也只能便宜王诜以慰公主了。

    公主忽然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拉住顼的手又说:“还有一事官家一定要答应我!”

    顼忙问是何事。公主道:“我得病是因为我体质很弱,并非驸马照顾不周所致,如若果真不治……官家要答应我,不能怪罪于驸马……或其他什么人。”

    或其他什么人?顼有点疑惑,随即想起了那些在女子房间发现的春宫用具。

    公主见他迟疑,又继续恳求。顼终于颔首表示答应,公主却不放心,追问他是否是真心答应,并泣道:“若日后有人挑唆,只怕官家伤晋卿性命的心都会有呢!”

    “不会!”顼连忙郑重对她说:“我以大宋江山起誓,我日后必不会追究驸马或其他人的罪伤及他们性命。”

    公主这才略略放心下来,在太后的抚慰下沉沉睡去。

    顼与太后在公主身边守至深夜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反复叮嘱留守公主府的颢彻夜照料,病情如有变化立即差人进宫通报。

    这夜颢不敢离开公主去别的房间就寝,一直留在公主卧室外的小厅中坐着守护,到了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才伏在桌上和衣小寐。到了天破晓时忽然听见公主在里面唤他,立即惊醒过来,起身进房看姐姐。

    “姐姐有何吩咐?”他问。担心姐姐又有什么不舒服,但细看之下觉得她气色似乎比昨日要好,脸庞竟难得地有了血色,目中也较有神采,精神看上去也好了许多。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公主微笑说:“你觉得庞荻这女孩怎样?”

    “她?”颢只觉脸上又微微一热:“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来?”

    “很奇怪,虽然她已嫁入王家多年,但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清爽而纯净,没有一点因婚姻沾染的俗世烟尘气,还像是未嫁少女一般,所以忍不住以‘女孩’来称她。”公主说:“我很喜欢她,我想,你也很喜欢她吧?”

    颢无奈地一笑,说:“姐姐为何说这些?她已嫁人为妻,我是否喜欢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公主叹息道:“你们当初只是不巧错过了机缘。其实,她的确比菀姬更适合你。菀姬对你来说,像是一位永远高高在上的神仙姐姐,你总是仰视她,不敢接近她,怕会因此冒犯她,只在一旁默默等候着她垂怜于你。而庞荻却不一样,她才情不逊于菀姬,却无菀姬的孤清之感,菀姬是块寒冰,她却是块温玉,她个性坚韧而积极,与你更为相容,你们可以彼此平视,在一起可以轻易找到朋友般亲切轻松的感觉。菀姬是你初恋之人,你把她看得太重,以致于她死后多年你仍不能释怀接纳别的女子。但你有没有意识到,只因她是你第一个爱慕之人,你便不可避免地把她看得过于完美从而让自己对她的感情沦为一种可成重负的迷恋。可是我经常想,你爱的到底是她呢还是爱你心中构造出的完美女子附于她身上的幻像?是爱她人本身呢还是更多地爱你自己的初恋?她与你设想的完美幻像,及你首次恋情与你一生所有的爱情都被你混淆在一起,所以一旦她死去,你就觉得自己的全部爱情已随她而去。而当庞荻出现并引发你沉睡已久的感情时,你并不敢正视这点,幸好她有个别人妻子的身份,可以让你理直气壮地回避着她和你对她的感情,只以朋友的名义和对她所谓的内疚感来对她表示着实际因爱而生的关心。事实上,你是爱她的。”

    颢一时惊愕无言。这些话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或者说,是从来没有想清楚过的。尤其是姐姐那句“你是爱她的”让他震惊而羞惭,像是连自己都不敢看的深埋着的秘密隐私之物终被人挖掘出来曝光一般。

    “她是可以与你携手互助共渡一生的人。”公主继续说:“现在也许还不晚。日后若王公子能改过善待她倒也罢了,但若还如此虐待她冷落她……我看那王相公是个很开明的人,你不如去求他……”

    “姐姐!”颢猜到她想说什么,便打断她,说:“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公主淡然一笑,道:“照理说我实不该说劝人破坏人家夫妻婚姻的话,唉,可我只是不想她日后变成第二个我罢了。”

    颢心下黯然,也不知如何回答,公主也不再说话,便两厢沉默起来。

    忽有一阵微风吹进,波及卧室与小厅间的帘幕,帘幕即袅袅地微飘起来。

    “可是晋卿回来了?”公主还道是有人走进,双眸闪亮,也不知哪来的劲竟独自撑坐了起来。

    颢忙伸手扶住。回头看那帘幕,已渐渐平复,重归于沉寂了。

    “哦,是风。”公主喃喃道:“记得我第一次见晋卿的时候,是坐在帘幕后面。那帘幕是纱做的,透明,可以看见帘外的人。那天也有风不时从门外吹来,纱幕便也这般飘拂……不对,要轻盈得多……晋卿便站在纱幕之外,朝我笑……”

    这时她唇边绽开一个纯然喜悦的微笑,目中含情脉脉,仿佛又看见了她心爱的人和多年前的那一幕。

    颢扶着她的肩,强压抑着忧伤心情劝道:“快了,姐夫很快就会回来……”

    然而却听不见公主回答。颢凝神看她,见她笑容如故,眼睛仍那么脉脉地望着帘幕之外,这神情久久不变。

    颢诧异,伸手一探她鼻息,才发现她已然停止了呼吸。

    注:舒国长公主实际死于元丰三年,死时正式封号是徙封后的蜀国长公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8

处罚

    舒国长公主薨逝的消息传到宫中后宫院内顿时悲声四起。公主生性温柔贤淑,一向赒恤族党、宽厚待人,别说兄弟姐妹或长辈,即便是稍与她接触过的嫔妃宫女太监都无人不喜欢她、尊敬她,所以听见她撒手人寰离世而去,真心感到难过悲伤的并不仅仅是她那几个家人。

    高太后更是哭得晕厥了好几回。曹太皇太后正在病中,闻知消息后也强自起身赶到宝慈宫与高太后相拥而泣。

    顼见两宫太后如此伤心,怕她们再见公主遗容会受不了,因此竭力克制着自己满腔哀痛好言劝慰,说服她们暂时留在宫中,只自己起驾去见姐姐最后一面。

    那时尚是清晨,太监们刚设好朝膳,见顼吩咐备车辇,总管太监便小声建议道:“晨起不免饥寒,皇上不如略用些膳食再去罢。”

    顼怒指膳食道:“撤了!”然后大步出宫。

    行了片刻尚未到达间,顼在车上远远望见了公主府邸大门已禁不住泪流满面。适才在两宫太后面前不便流露出哀伤之色以免加深她们的悲意,心中却早已痛彻心肺,现下再无顾忌,也把皇帝庄重威严的身份抛开,回想着姐姐自小对他的照料与关怀及一起成长的点滴往事,竟像一个大孩子那般痛哭出声。

    进到公主房内,见侍女们已将她穿戴整齐,静静地躺着,淡淡化了妆,唇边有微微笑意,面色宛如生前一样,又是一阵难过,便伏席而泣,最后倒是一旁守着的颢红肿着眼睛过来相劝才勉强止住。

    顼详问公主临终前情形,颢逐一告之,只略过公主提起的庞荻之事。顼叹道:“原来她最后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对不起她的驸马!”

    “皇上,驸马爷确实对不起公主!”一个因哭泣而显得沙哑的女声突然自一侧响起。

    顼一看,发现是公主的乳母凌嬷嬷,遂问她缘由。

    凌嬷嬷边泣边说:“公主刚下嫁驸马之时驸马对她确实是很好的,可好景不长,两年后他便频频出门,有时在外留宿,公主也不细究,只道是他交游广、应酬多。哪知后来驸马见公主这般贤惠又不会嫉妒,便公然提出要纳妾。公主虽然很难过,却也一口答应了,然后驸马就把一个名叫晓芜的歌妓买了回来。若那晓芜性情温良听话倒也罢了,谁知却是个生性刻薄刁蛮又狐媚的破落货!起初还怕公主不容她,装出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子来讨好公主,后来看出公主温柔宽厚,她便得寸进尺,仗着驸马宠爱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府里的东西但凡她看上眼的都要争,还经常出言顶撞公主,在驸马面前编排公主是非,而且甚至想独占驸马,若驸马多到公主房中几次她就大哭大闹,若是驸马公主一起出行时间略久些她就说心口痛每每差人硬把驸马骗回来。”

    “岂有此理!这个贱人如此放肆公主竟也不管?!为何朕从未听说?”顼震怒道。

    凌嬷嬷道:“公主人太善良,又太爱驸马了,生怕伤了晓芜会让驸马难过,所以一直严禁我们向皇上和太后透露此情。岐王殿下常来府中,有时看见一点晓芜猖狂之状公主也会连忙恳求他不要说。”

    顼转而怒视颢,道:“她让不说你便不说了?你怎么这么糊涂!”

    颢含泪颔首承认:“是我错。当初我是怕姐夫受罚后姐姐会因此更伤心,却没料到那个晓芜对她的伤害会到这种地步,否则我就算不告诉皇上也会自己处治晓芜的。”

    凌嬷嬷继续说:“适才说的这些还算是小事了,有两件事奴婢简直都不敢说,那是直接导致公主忧愤成疾的最大原因。”

    顼与颢都感讶异,忙促她快说。

    于是她续道:“小公子彦弼的死跟晓芜直接相关。那年彦弼病重,某日晚上又是发热又是咳嗽,气喘不过来,公主忙请御医前来诊治。御医正在为公子急救,晓芜却在房间里翻来滚去说心口痛,非要驸马把御医请过去。驸马见她叫得厉害就过来请公主让御医去看一下,小公子需要急救,本来是片刻都离不了大夫的,但公主禁不住驸马声声恳求,便同意让御医去给晓芜看病。谁知一去晓芜就缠住不放人,硬说她也需要急救。如此拖了许久,等御医再回来时小公子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完凌嬷嬷抹抹泪,对顼道:“我觉得那晓芜的心口痛很是可疑,每次犯病都意在给公主捣乱。那天晚上我想问问那位御医晓芜的病情到底怎样,他见小公子没救了便什么都不肯说,只连连拱手告退,第二天就辞职还乡,可能是怕公主追究。”

    顼冷道:“公主不追究朕会追究。还有另外一件事呢?”

    “那件事真难以启齿,我都替那贱人和驸马害臊!”凌嬷嬷愤然道:“晓芜淫荡成性,上次御史台狱卒搜出的春宫用具就是驸马买给她的。在彦弼死后,公主大病一场。驸马虽白天在旁侍侯,但晚上总会到晓芜房中歇息。后来太后来看公主,觉得她病得很重,就要驸马晚上也留在公主房中守着。当晚驸马果然留下,但到近三更时晓芜那个狐狸精竟然溜进公主房的小厅中,百般挑逗驸马,结果两人竟然就在公主卧室之外做出苟且之事!我在隔壁房间都听见动静,公主自然不会不知。自那以后公主就越来越忧郁,断断续续地生病,而今终于……”

    “恬不知耻的淫贼贱婢!”顼暴怒拍案道:“那个贱人现在何处?”

    凌嬷嬷答道:“驸马被贬放均州后,晓芜成天在家里吵闹,公主便让人把她送到驸马身边去了。”

    顼立即对身边太监道:“传朕口谕:着二百禁军在公主府等候,待王诜归来立即抓他与晓芜入宫见朕。”

    颢也觉王诜与晓芜所作所为实在过分应该惩罚,但见顼如此愤怒,又命禁军捉拿他们,大有要将他们正法的架势。想起顼在公主临终前一天在她病榻前发的誓,认为事关重大,遂提醒顼道:“皇上曾在姐姐面前发誓……”

    “是,朕是发过誓。”顼打断他,幽冷一笑:“朕早料到此中必有隐情,所以没有把话说绝。朕只是答应公主‘不会追究驸马或其他人的罪’到‘伤及他们性命’的地步,只要不伤及他们性命,怎么惩治都是可以的。”

    顼因姐姐的去世过于哀痛而辍朝五天,其间王诜马不停蹄地自均州赶了回来,岂料刚一进门还未见到公主灵柩便与晓芜一起被禁军抓进了宫。

    顼端坐在福宁殿正厅中冷冷地省视着跪在他面前的这一对害死姐姐的无耻男女,良久不发一言。

    王诜自知有愧,也不敢先开口请安或求情,只等着皇帝小舅对他的又一次裁决。而晓芜则浑身发颤,原本顾盼自若的眼珠此时却只能惊恐地四处乱转。

    顼忽然朝王诜笑了笑,说:“朕差点忘了,几天前已经下旨让你官复原职了。来人,赐座。怎能让姐夫王驸马都尉一直跪着呢?”

    顼不像颢那样经常与王诜来往,也因身份的缘故而从没有称王诜姐夫的习惯,所以王诜心知现在他是刻意如此称呼,有说不尽的讽刺之意。心下惶恐不安,但又不知顼有何打算,见他赐座不敢推辞,也就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顼指着晓芜道:“这位是姐夫的如夫人罢?果然貌美如花,怎不早通知朕,朕也好及时送上一份贺礼。”

    王诜心惊不已,自不敢接话。那晓芜更是只差被吓晕过去,习惯性地以手抚胸,仿佛心口又痛了。

    顼见状道:“朕差点忘了,姐夫这位如夫人是有心疼病的,如此顽疾怎能不治?今日朕便让最好的御医为她诊治。”

    一名御医应声而出,走到晓芜身边请她伸手要为她把脉。晓芜瑟缩着推辞,顼不耐烦地大喝一声:“伸手!”她一惊,立即乖乖地伸出手腕。

    御医垂目把脉,须臾起身拱手奏道:“皇上,这位夫人并无丝毫心口痛迹象。”

    顼毫不惊讶,王诜却是目瞪口呆,盯着晓芜像是不认识一样。

    顼冷笑,对御医说:“把诊断结果清楚地再告诉王都尉一遍。”

    御医朝王诜欠身道:“王都尉,您这位如夫人身体健康,从来没有得过心口痛这种病。”

    王诜勉强一笑,对晓芜道:“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直骗我。”然后转脸不看她。

    晓芜惊叫道:“晋卿!驸马爷!你不要不管我呀!”然后又惊慌失措地连连朝顼叩头道:“皇上恕罪!皇上饶了奴婢一命吧!”

    顼冷道:“朕答应过公主,不会杀你们。但是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直身正坐,传下口谕:“将这个贱人杖责八十,然后再把她配给一个汴梁城最肮脏、最卑贱的小兵为奴,让她继续以妾婢的身份侍侯她这位新主子,终身不得给她正妻的名分。”

    晓芜闻言先是呆若木鸡,王诜站起急求道:“皇上……”

    顼一挥手,马上有人过来拉晓芜,晓芜挣扎着哭闹起来,拼命喊叫着驸马,但终被拉走,声音渐渐消失了。

    王诜两滴眼泪激落而出,愤然对顼道:“皇上若有何不满全发在我一人身上好了,为何要以这么残忍的手段来处罚晓芜那么柔弱的女子?”

    “呵,你竟然会为这么下贱的女人落泪!”顼终于怒道:“得知朕的姐姐薨逝时只怕你也不曾如此悲伤过罢!姐姐自始至终都全心全意地爱你、袒护你,以致于多年忍受你这妾的戾气仍一味包容掩饰,终至郁郁而亡。而你呢?你是怎么待她的?一开始你爱的就不是她,你是爱她带给你的尊荣、地位、财富和俘虏一位公主的心使你感受到的成就感!她嫁给了你,你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仍不满足,在外逍遥冶游,这还不够,居然欺负她柔弱不妒而把歌妓娶到家里,让那个卑劣无耻奸诈的女人先夺走了她本应拥有的爱,后谋害了她的儿子,最后摧毁了她的健康。可怜姐姐临终前还对你念念不忘,然而你没有对她的死感到悲伤,却会为那个害死她的女人落泪!”

    “皇上怎么知道我不爱她?”王诜反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没有为她的死感到悲伤?我是爱她的。从我透过纱幕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她了。我承认,也许起初她的公主身份比她本人更令我目眩神迷,做驸马都尉比做她的丈夫更令我憧憬,可是,当我娶了她之后,她的娴雅、她的才情和她的贤惠都深深打动了我,我是真心爱她了,这种爱混杂了许多别的因素,不仅有爱,还有尊敬和完全的依赖与信任。不过身为男人的您应该也明白,我们还需要另外一种爱,一种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对方身份的、为她本身所吸引而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爱。我在晓芜身上找到了这种爱。她那么妩媚、娇柔、善解人意又随时需要人呵护,让人不由地忍不住想去亲近她、怜惜她、爱护她。在她面前我会忘了我是什么将军、什么驸马都尉,只觉得我是她的男人,她是我爱的女人。我与公主相敬如宾,但与晓芜却有画眉之乐。这种感情难道皇上您没有体会过么?难道您最心爱的女人是您的正妻么?您怨我冷落公主,但您对您的皇后何尝不是一样尊重但缺乏亲昵?”

    最后这三个问题问得顼哑口无言,但他没让宫内的沉寂气氛保持太久,以短短一句话结束了这场指责与争执:“放肆!你从哪里来便滚回哪里去罢。”

    第二天,顼在朝堂上宣布:追封舒国长公主为越国长公主,谥“贤惠公主”。王诜内则朋淫纵欲而失行,外则狎邪罔上而不忠,由是公主愤愧成疾,终至弥笃。去其驸马都尉称号,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

    王诜请求为公主料理好后事再走,顼不许,命其即刻启程重返均州,将公主后事交由颢处理。

    附史料对此事的记载:

    《宋史》:主性不妒忌,王诜以是自恣,尝贬官。至是,帝命还诜官,以慰主意。太后临问,已不省,后恸哭,久稍能言,自诉必不起,相持而泣。帝继至,自为诊脉,亲持粥食之,主强为帝尽食。赐金帛六千,且问所须,但谢复诜官而已。明日薨,年三十。帝未上食即驾往,望第门而哭,辍朝五日。追封越国,谥贤惠。后进封大长公主,累改秦、荆、魏三国。

    主好读古文,喜笔札,赒恤族党,中外称贤。诜不矜细行,至与妾奸主旁,妾数抵戾主。薨后,乳母诉之,帝命穷治,杖八妆以配兵。既葬,谪诜均州。子彦弼,生三岁卒。

    《续资治通鉴》:主下嫁王诜,事诜母至孝,中外称贤。主疾甚,太后、皇后临问,帝继至,见主羸瘠,伏席而泣,亲持粥食之,主为帝强食。翼日,不起。帝未朝食,即驾往,望第门而哭。赐主家钱五百万,辍朝五日,追封越国,谥贤惠。诜以侍主疾与婢奸,落驸马都尉,责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9

皇后

    散朝之后,顼想起王诜与公主之事仍觉不快,心中郁结之感久久难去,而王诜反问他的那几个问题偏又频频浮现在脑海之中:您最心爱的女人是您的正妻么?您怨我冷落公主,但您对您的皇后何尝不是一样尊重但缺乏亲昵?

    的确,他与皇后也是相敬如宾但无画眉之乐。多年来皇后默默在一旁照顾着他,为他安排好生活诸事而不求任何回报。他很少在皇后宫中留宿,她不会流露怨怼之色,他广纳妃嫔,她也不会出言反对或表示不满,甚至待他宠幸的那些女人们都友好宽厚,从不嫉妒怨恨。

    顼想,皇后和姐姐其实是一类人,可以无怨无悔地贤惠至死的那种,而自己之于她,岂不是也如王诜那般无情而薄幸?

    忽然记起很久没有主动去皇后寝宫看她了,于是乘上步辇前往她居住的坤宁殿。

    坤宁殿守门的太监见他前来,惊喜地正要大声通报,却被他挥手止住了。他不想惊动她郑郑重重地出门接驾,只想自己轻轻进去,就像一个普通丈夫平时回家那样。

    一路进到她卧室内才找到她。向皇后正坐在桌边低头剪着什么,感觉有人走近才抬头,发现是他后竟有些慌张,一面把手中的东西藏到身后一面站起向他问安。

    顼倒感到好奇了:“皇后手里拿的是什么?”

    向皇后迟疑道:“没什么,一点小玩意而已……”

    顼笑道:“什么玩意令皇后如此紧张?借朕一观如何?”

    皇后不应,仍一味藏在身后不肯亮出。

    顼微微蹙眉,不免疑惑:难道她有何事瞒着我?

    于是也不多问,走过去一把捉过她藏在身后的手……他惊得无可复加——她的手里赫然执着一枝白色小菊花!

    茎叶很细致地修剪过,她刚才便是在认真地做此项工作。

    原来是她。

    自姐姐薨后,每天他一睁眼都会在寝宫内的桌上花瓶中看见一枝新鲜的小白菊,问周围宫人,却都推说不知是何人拿进来的,他又习惯性地骗自己说是菀姬魂魄所寄。失去姐姐后他哀痛不已,辍朝数日也难消除心中悲哀,此花再次适时地出现,如往常一样给了他些许安慰,只是他万没料到,花竟会是他的皇后为他准备的,还亲手一枝枝地精心修剪妥当,想必是在每晚他入睡后晨起之前命福宁殿的宫人,甚至可能会是她自己,将小白菊插到他桌上花瓶中的。

    “这几次朕宫中的白菊都是你送来的?”顼问,心想,还包括熙宁七年深夜与太皇太后说起菀姬之死后看见的那朵。

    皇后脸色微红,道:“官家要笑臣妾东施效颦了。”

    “你知道这小白菊的由来与意义?”

    皇后点点头。

    “皇后是如何知道的?”顼再问,忽然感到难言的尴尬:既然懂得这白菊的意义,那她是一直知道他与菀姬之事了。

    “是公主姐姐告诉臣妾的。”皇后叹息,轻声说:“这些年来,皇祖母、母后,甚至有时候皇上您都经常夸臣妾贤惠、识大体而不嫉妒,可是你们却不知道,臣妾并非像你们想象的这么完美,也会如普通女人那样有喜怒哀乐、懂冷暖宠辱。从嫁入颍王府之初臣妾便知道自己必不是官家最爱的人,虽常感落寞,但那时官家尚未即位,一心勤奋学习执政之事,臣妾也以嫁得如此知上进的夫君为荣,并不多想什么。可官家登基之后不久便广纳妃嫔,说来惭愧,臣妾那时一时想不开,就此死了的心都有,幸而皇姐看出臣妾哀伤,便常来劝慰,渐渐地就把官家以前与岐王妃的旧事告诉了臣妾,其中也包括了这小白菊之事。”

    不错,公主正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此花含义的人之一。在他们少年时,她还每每为顼作信使在他与菀姬之间传递消息,询问菀姬的心意,他与菀姬的事公主知道得很清楚。

    顼苦涩一笑,道:“姐姐是怎么说的?”

    皇后答道:“皇姐说,官家与菀姬青梅竹马地长大,自幼心心相映、情谊深重,可惜天不作美,你们被迫分开,这对官家来说是从来未有过的沉重打击。官家之所以广纳妃嫔,并非是本性好色,而是在爱情上极度失意之后的发泄行为,就如许多人在极度失望郁闷之下会暴饮暴食一般。皇姐恳切地请臣妾理解和原谅官家的这些行为,她说,官家就像一个受伤的小孩,有时不顾别人感受地做出一些激烈的事并不是他存心如此,而只是因为痛,需要寻求别的方式来转移这种痛苦。于是,臣妾开始明白了,懂得了官家的感受和心情,也像皇姐所教的那样,学会了宽容与克制,尤其是在熙宁七年,无意中听见皇祖母与官家谈起的菀姬之事后,臣妾才知道,菀姬爱官家甚至到了可以为之牺牲生命的程度,而官家对她的深情也是世间罕见的。臣妾真的很感动。后来见皇祖母走后官家如此悲伤,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忽然间想起皇姐所说的菀姬赠官家白菊以鼓励官家振作的事,所以去花房寻了一朵白菊悄悄放在了福宁殿的案上。”

    顼问:“那天,朕与皇祖母所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皇后称是,说:“那天臣妾在官家回来之前先到了福宁殿,在偏厅里候着,本想就天灾之事安慰官家,但见官家满面怒气地回来,便又踌躇了,怕话说得不得体反而更添官家烦忧,于是只在帷幕之后徘徊。后来官家召来了韩维,臣妾更不便出来了,就一直留在偏厅里。没想到后来皇祖母会过来与官家说起菀姬……”

    顼却只觉无地自容。那天太皇太后逼他回忆起了他与菀姬最隐秘的那件事,并就菀姬的死因把他龌龊的心理分析了一遍,而皇后听了竟说为他与菀姬的感情而感动,其实,顼知道,在感动之前她首先感到的应是彻骨的心寒和悲哀:她的丈夫多年来深爱的人不是她,并且终于冲破伦理道德的约束与他爱的人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可是,她把由此引起的不快心情硬咽了下去,那么善解人意地出去特意寻来一朵白菊,以安慰劝解负了她的丈夫。

    “还有……”他忽然又想通了一件以前不明白的事:“瑶津池的荷花是你命宋用臣种的罢?”

    皇后微笑道:“那池子是花了许多心血才造好的,一下子填了甚是可惜。臣妾想,菀姬纯净高洁,就如荷花一般,如果以荷花来填瑶津池,官家想必不会觉得不妥。因此臣妾斗胆命宋用臣连夜采集汴梁城中的上品荷花栽种在了瑶津池内,官家也可借此追忆菀姬的音容笑貌。”

    如此大度而宽容,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么多年来,他无休止地在心里追悼着逝去的菀姬和他惟一的爱情,却没有意识到身边的结发妻会以如此大度而宽容的胸襟原谅了他从内心到身体的背叛,包容着他所做的一切,依然一如既往地深爱着他,在他悲伤失意的时候悄然关怀着他、安慰着他。

    “皇后,朕对不起你。”这句话发自他内心,说得无比真诚。

    “官家说哪里话。”突如其来的道歉令皇后很不适应,她反倒惭愧地说:“是臣妾对不起官家。侍奉官家这许多年,竟连一位皇子也没能为官家诞下。”

    顼摇头,道:“没有皇子正说明了朕对皇后的冷落。现在婕妤朱夕蝉已身怀六甲,若日后生的是皇子便交由你抚养。朕还要传旨下去,朕归天之后,无论是哪位皇子继承皇位都必须奉你为皇太后,其生母只能封为太妃,不可与你比肩而列。”

    “官家切勿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皇后掩着他的嘴说:“臣妾不要什么皇太后之类的虚名,只求能永远陪伴在官家身边,生死相从。”

    “好,我们永远在一起。”顼叹道。生平第一次因真心的怜惜与珍爱而拥抱了他的皇后。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9

还钗

    庞荻听说公主逝世的消息后也是难过而感伤。公主一向待她友好和善,并且后来她们因各自的不幸而相互同情怜悯,越发显得如知心姐妹般亲近。当初公主带颢的生日礼物给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却不想物存人亡,那日分离竟成永别。

    因此她下楼去找王雱,向他提出自己要去公主府吊唁的要求。

    当时王雱正与父亲在书房议事,妻子的要求合情合理,当着父亲的面他不便反对,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庞荻遂准备出门,走到房门边上却又记得转头回来,特意问他:“我带绿袖去。相公可还需要派人跟着?”

    王安石不知此前有王雱派人跟踪妻子之事,因此不解地看着他们,颇为困惑。

    王雱侧头冷道:“不必。”

    于是庞荻带着绿袖乘马车离去。

    到了公主府,只见满院景物覆白着素,一片凄凉,来来往往的家奴侍女也披麻戴孝,神色都十分沉郁。公主没有儿女送终,连驸马也离京了,只有颢一身素衣寂寞萧条地在灵堂中招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

    颢与荻两人相见竟一时无语,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觉世事无常、仿若隔世。庞荻忆起最后一次见到颢也是在这公主府中,那时好像还有阳光,院中有一片温馨的粉红,那是桃花蓓蕾的颜色,感觉明净而温暖。而现在,所有的景致,或许还有他们的心情,都一样冰凉地惨白。

    走到灵前拜祭后,庞荻发现灵位前铺着一纸素笺,上书有一阕《忆故人》: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杆、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这应该是驸马写给公主的罢?”她问颢。

    颢说:“应该是罢。姐夫离京前一晚饮了许多酒,大醉、大悲之下写下的。”

    应该是罢。听颢的语气也不敢肯定。庞荻暗想,若是我也不敢肯定,驸马填的词是怀念公主呢还是惜别晓芜?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即便是他真心悔悟,公主以生命来证明的一片深情才换来他这一阕追思缅怀之词,代价却也太大了。

    与颢相对黯然,略聊了几句她便起身告辞。颢一直送她出大门,她正欲上车,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问他:“殿下今年种荷花了么?有没有开?”

    颢含笑道:“一直种着。今年的已经开了,与嫂夫人种的一般无二。”

    她便也笑了。

    颢缓步走近,从袖中取出她当年留在他那里的金钗,道:“差点忘了,此钗早就应该还给嫂夫人。”

    庞荻一时不知是否当接。毕竟欠他的钱尚未归还,若收下金钗又欠了他一份人情。犹豫间问他:“殿下知道我今日要来么?竟把钗带在身上。”

    颢答说:“自那日别后,我一直把此钗随身带着。”

    忽听一声冷笑,几步外一乘轿子轿帘一掀,一人手持折扇迈步出来,眼衔冷讽地看着他们。

    正是王雱。他身后还停着另一小轿,轿中人此时也随即出来,是他的妹妹雯儿。

    原来王雱在庞荻走后左思右想仍不放心。他知道公主的丧事是赵颢在主持,庞荻这一去必定会与他见面,越想越担心,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便欲起身出门前往公主府,而雯儿也听说了庞荻去公主府吊唁,正在怨她没带她去,现下见哥哥吩咐人备轿要去,立即也尾随着他跟来。刚到府门前还未下轿便见他们二人从内走出,于是王雱便不急着现身,刻意想听他们在聊什么。听他们友好融洽地笑谈什么种花之事已是满心不悦,不想随后的情景更是过分,庞荻的钗居然在赵颢的手里,赵颢居然说“自那日别后,我一直把此钗随身带着”!

    怪不得她自杭州回来后就没见她戴过此钗,原来送给了赵颢,而他便一直随身带着!

    怒火攻心,便下轿逼视他们。

    颢与荻见状均心知他必定是误会了。颢说“自那日别后”是指去年在公主府别后,那日颢说下次见面时要把钗还给庞荻,但明白他们不可能约会见面,“下次”不知会是何时,所以回去后就把钗一直带在身上,只等以后偶遇时再当面奉还。

    这个想法憨直中可见痴心,但庞荻尚未细品,来不及感动,她的夫君便阴冷地现身出来,显然预示着一场新风暴的开始。

    王雱盯着他们,目光缓缓交替游走在他们两人身上,眸色幽黑,不知在想什么。

    颢想,他大概又想动手了。怕他伤害庞荻,便挺身移步将庞荻遮于身后,然后无所畏惧地迎视王雱的目光。

    雯儿有些迷惑地看着,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庞荻想向他解释,但这钗之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还在为难,王雱此时却微笑开来,轻摇折扇走到颢面前,和言道:“拙荆此钗遗失多时,原来岐王殿下拾到了,雱代拙荆谢过。”微微一欠身,然后从颢手中接过金钗,又对庞荻柔声道:“娘子,岐王殿下将拾到的钗还你,你怎么不接呢?也不道谢,真是失礼了。来,我把钗给你戴上。”

    言笑晏晏地朝她伸出手,神情闲适平和,刚才的那丝怒气踪影全无。

    庞荻与颢都觉得有点诧异,并不明白王雱此举何意,相视一眼,都不太放心。而王雱却已伸手过去牵住了妻子的手,拉她过来,一手轻揽着她的腰,一手仔细地把钗插在她头上,然后带笑看看,像是十分满意。

    接着向颢告辞道:“拙荆此行已打扰殿下多时,我带她回去了。殿下还钗之谊日后必定相报。”

    也不等颢回答,又侧首在庞荻耳边柔声道:“娘子,我们一同乘车回家罢。”态度表现得无比亲昵。

    庞荻只得点点头,随他乘上马车。绿袖随后乘上王雱刚才的轿子。王雱临行前唤雯儿上轿,雯儿却道:“我还没进去吊唁呢,一会儿我自己乘轿回来。”王雱便不再管她,命车夫策马朝家驶去。

    颢蹙眉看着他们马车远去,心中仍隐隐不安。而雯儿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直言问道:“殿下喜欢我嫂嫂?”

    颢一愣,随即意识到她也如她哥哥那般误会他与庞荻之间有私情了。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雯儿问的又是他是否喜欢庞荻,若按他本心来说,答案是肯定的,于是沉默片刻之下终于点了点头。

    雯儿心头微凉,咬牙狠狠想道:我真是小看他们了!然而面上表情仍是镇静的,装作不经意地问:“殿下不知道这是不道德的么?”

    颢默然不答。

    “殿下此举甚是不智。”雯儿继续说,带着她一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您怎能把别人的妻子列为追逐的目标呢?一着不慎,便会身败名裂。殿下又不是年少轻狂的登徒子,不应该任由危险的情感驱使追求对您自身无任何益处的人,而应该理智明智地选择能对您事业前途有所帮助的女子作为您的婚姻对象。”

    “对我事业前途有所帮助的女子?”颢问:“什么样的女子能对我事业前途有所帮助呢?”

    雯儿道:“一个聪明的女子。不仅知诗书,更要懂政治,在对政局时事上有正确的认识,并能作出相应的对策,而且最好出身于皇上最信任的重臣之家。选择了她的家庭,就等于您选择了与皇上一致的立场,而选择了她,就等于选择了一位可以辅佐您成就理想事业的谋臣助手。这样一来,您很快可以一扫当前颓势,获得皇上的信任和执政大臣的支持,实现您所有的抱负与理想。何乐而不为呢?”

    颢一笑,道:“有这样的女子么?”

    “有,比如说,我!”雯儿清楚而冷静地回答他的问题:“我是同平章事王安石的女儿,我的父亲是最受皇上重用的执政大臣,而我有帮助您在政治上大展身手所需要的清醒头脑和敏锐的判断力,如果您娶了我,不久之后必可像我父亲那样掌握朝中政事,而不是如现在这样空自嗟叹岁月蹉跎。”

    颢看着她,一抹讶异升至眉梢,须臾渐渐散去。“王小姐,”他同样清楚而冷静地回答:“我认为,婚姻与理想抱负一样,是很重要、关系一生的事,我会以非常慎重的态度来对待。我不想把婚姻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如果娶妻的目的只是为掌握朝政,那便是不真正意义上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战略安排或是政治交易。何况,如果我要改变立场以求皇上信任,不必借助婚姻也可达到同样的目的。我的第一次婚姻是受人安排的,因种种原因而留下了不少遗憾,所以,如果我要再次娶妻,我一定会按自己的意愿娶一个可以与我相爱互助携手共渡一生的人。如果王小姐想寻找的是可以接受你的帮助、实现你们的理想以至飞黄腾达的人,那我是绝对会有负小姐期望的了。我对小姐来说过于愚钝而固执,尚不如一位白衣士人那般值得寄托希望。谢谢小姐美意,但是我深感抱歉。”

    雯儿半晌后才勉强笑道:“殿下回答得如此决绝,不怕我伤心想不开么?”

    颢欠身道:“颢再次向小姐郑重道歉。可是,既然小姐能把我们之间联姻的厉害关系想得这么清楚,那必不是真把颢置于心上,不过是觉得颢是个还算看得上的可托付终身之人罢了。若一人真正倾心于他人,是不会考虑这么多身外因素的。”

    雯儿凝视他许久,然后决然掉头上轿离去。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9

白绫

    一上马车王雱笑意立即隐去,又是一副足以凝结空气的寒冷神情,庞荻很快意识到适才他的温言与柔情都是刻意装出来给旁人、尤其是颢看的,而随后一场风暴的爆发必是难免的了。

    一路上他既不看她也不出声,待回到家门口下车以后他才一把拉起她疾步朝问星楼走去。

    他走得甚快,她无法赶上他的步伐,几乎只能跑起来,而且他紧紧捏住她的手腕,令她感到疼痛,于是开口请他慢些容她自己走,他却一味不理,毫不停步地继续拉她上楼。

    终于进到了她的房间,他也不多言,扬手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便落在了庞荻脸上,然后重重把她抛在地上。

    “原来你们在杭州就勾搭上了。”他怒骂:“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庞荻还是被王雱蛮横的行为和他恶劣的斥骂重伤。“奸夫淫妇”?她一辈子从没受到过这么严重的侮辱,这个词以前即便是听见用来形容别人都会觉得污了耳朵,而现在居然被他的丈夫说出用在她和与她清清白白的朋友身上。

    “你真是个心胸狭窄并且不会用头脑思考的小人!”她噙泪一字字地对他说,激怒与悲伤交织之下,她只能凭着现在所有的感受为他下这个结论。

    “那你告诉我怎样才叫大度、怎样才叫明智?”他目光与唇角的冷笑都锋利而咄咄逼人:“是不是对你们勾搭成奸的事实不闻不问,甚至为你们牵线搭桥帮助你们私通才能达到你们认为的大度与明智的标准?”

    “你凭什么说我们勾搭成奸?”庞荻凝眉怒道:“我与岐王从来都清清白白,是你自己无端猜忌、疑神疑鬼!”

    王雱过来抓住她的头发,一把拔下那金钗,递到她眼前,逼问道:“为何这钗自你从杭州回来后就消失了,然后现在会出现在赵颢的手中?他还情意绵绵地对你说什么自别后他一直把钗随身带着,这话是我亲耳听见的,你休想狡辩!分明是你当时在杭州与他一见钟情,以钗相赠以定情,然后又回到我身边假惺惺地做戏,只怕是早就算计好了,等我一死立即就改嫁于他罢?”

    庞荻站起直视他斥道:“所以说你不会用头脑思考!如果我是借赠钗定情,那他为何又要把钗还我?这钗是我当初在江宁为买救夫卖身的秋娘时当掉以筹钱的,后来岐王见状为我赎下,一直想要还我,但我无钱还他所以便始终未收下。他说自别后一直把钗随身带着是因为不知何时能再遇见我,所以带在身上准备遇见时给我罢了。”

    王雱却不信,冷笑道:“距离你赠钗给他已隔数年,你有这么多年的时间来思考,自然可以编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言罢随手一扯桌布,桌上的杯盏茶壶便叮当坠地哗然碎裂。

    庞荻一时无话可说,简直不相信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男人会是她深爱多年的丈夫。额上清晰可见的青筋和赤红若滴血的双眸,是他暴怒的标志,他显然已被强烈的嫉妒和愤恨蚕食了心智,变得像一头随时可能把她撕碎的猛兽。

    此时她的丫鬟们闻声而来,见状吓得惊呼出声。他怒斥一声“滚”,她们便飞也似的下楼而去。

    “贱人,你怎不继续狡辩?”他捏住她下巴狠狠说:“谎言被揭穿总有点不好意思罢?不过你连偷人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是能让你脸红的呢?说,你们在杭州是怎么勾搭上的?他是王爷,又年轻英俊,身体健康,什么都比我这病弱的丈夫好,所以你便一见倾心了罢?除了拔钗相赠你还有没有赠些别的?有没有把你自己也一并赠给了他……”

    她实在听不下去,猛地挣脱他,愤然道:“你真是疯了!这么无耻的污蔑的话都想得出来!我真怀疑你的头脑是不是还清醒,有没有意识到你在说什么?我从来都没嫌过你病弱,可是现在我觉得你的心理比你的身体要病弱百倍!你的自信呢?你的翩翩风度呢?都上哪儿去了?你为何那么忌惮岐王?从一开始你就刻意不跟我提他的事,以后我每次跟他见面你都如临大敌满心不快,到现在你竟然胡思乱想疑我跟他有私,他就那么令你自卑么?你连拿自己与他相较的勇气都没有么?”

    他怒极,又拉住她劈头打去,边打边斥道:“果然你认为他什么都好,他可以令我自卑,因为我有病,而且不仅身体有病连心理也不正常!好,我是有病,可是我还没有病到没有能力教训自己女人的地步!你知不知道红杏出墙的结果是什么?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若继续与赵颢交往,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们……”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庞荻几乎无法抵挡,挣扎片刻后终于放弃,漠然任他借怒打自己的方式发泄着他的愤怒。她此时已不再流泪,只觉心中关于他的所有美好的回忆已经被摧毁,而她的心也在渐渐死去。

    最后幸有王安石接到庞荻的丫鬟报讯,带人冲进来制止了儿子的疯狂行为。他怒斥王雱一顿后命人把他拉下楼去,然后亲自把庞荻扶起,一脸愧色连声叹息,不住温言安慰她,又再三代儿子向她道歉。

    庞荻默默在床边坐下,不语不哭,见王安石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她,才开口轻声道:“公公不必为我的事烦心了,请回去罢,我想独自休息一会儿。”

    王安石无奈长叹,转身离去。见雯儿也走上来在门口探视,便命她进去陪陪嫂嫂,但雯儿却撇撇嘴,掉头先于他之前跑下了楼。

    庞荻随后也把丫鬟遣出房去,把自己锁在房中。不食丫鬟送来的晚膳,也不理王安石为她请来的郎中,只默然独坐着直至深夜。

    没有点烛,但有月光透过小轩窗映照入室。今晚是十五么?竟然又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在天下许多别的有情人眼里或许又算是良辰美景了。不过对她来说,一切都再无意义了,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

    她起身,点亮案上的蜡烛,提笔就着砚中一点残墨在一笺纸上写下些许字:若不爱我,为何娶我?既已娶我,何不惜我?纵不惜我,岂可疑我?

    然后她取出一段白绫悬在了梁上。

    探首入环,在踢开垫足的凳子时她没有丝毫犹豫。随即感到白绫活结在脖上瞬间收紧,她很快通过窒息闻到了迅速迫近的死亡的味道。

    她没有如愿消逝在这个月色清澄的夜里。有人破门而入,一下斩断梁上白绫,把她稳稳地接在怀中,然后抱她到床上坐下,略显慌乱地做着急救措施。

    她悬梁未久,须臾即渐渐醒转。睁目一看,发现救下她的人是岐王赵颢。

    “你为何做此傻事?”他问。

    她黯然答道:“我与他情缘已尽,再无生趣。”

    他有片刻沉默,后忽然淡淡一笑,道:“你怎么能死呢?你忘了么?你还欠我一千缗钱呢。”

    她有些想笑,但唇角弧度尚未扬开却先有两滴泪珠滴落。

    他轻叹一声,拥她轻靠在自己胸前,说:“想哭就哭罢,我没带罗巾,不过你可以用我的衣服拭泪。”

    于是她终于允许压抑许久的泪水肆意流出,不加掩饰地在颢身边将郁积于胸的悲伤、忿怒与委屈以眼泪倾泄而出。他静静地守护着她,直至她哭湿他胸前大半衣襟后逐渐平静下来。

    她拭干最后一滴泪才想起颢此时出现很是奇怪,便问他:“殿下怎么会来这里?王雱会让你进府?”

    颢有点羞涩地笑笑,道:“我是翻墙进来的。”原来他自王雱带庞荻走后心下始终忐忑,知道以王雱的个性必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回家后会为难庞荻。反复思量终是放心不下,于是天黑后便来前往相府,却又找不到进门的理由,而且也知道王雱不会让他进去。想了半天后终于决定铤而走险从后院墙外翻墙进来,幸好无人撞见。寻到庞荻门边却不敢进来,只默默守在门外,岂料后来听见凳子倒地声,从窗缝看过去才发现她竟然想悬梁自尽,于是立即破门而入把她救下。

    庞荻闻言只觉有一丝暖意自心间抚过,想起他的行为却又有些害羞,便脉脉低头也不接话。

    颢细看她,审视她的伤痕与淤青,摇头蹙眉道:“他竟把你打成这样!”

    庞荻遂又想起王雱的恶言暴打,神色凄恻,泫然欲滴。颢无限怜惜地轻拥她入怀,说:“我以后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这个动作很自然,她没有感到任何反感或尴尬,但觉她现在很冷,依着他,可以取暖。

    如此良久,在她的丫鬟进来时他也没急着把她放开,只缓缓回头看她们,认出了以前见过的绿袖,便朝她点点头,然后说:“请姑娘带我去见王相公。”

    绿袖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十分愉快地答应。

    颢别过庞荻,起身随绿袖下楼。在出门前看了看案上庞荻写的字,拿起折入袖中带走。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10

私书

    王安石见岐王深夜来访已是十分诧异,待弄明白他的来意后更是惊讶无比--赵颢一开口就直言不讳地告诉王安石,他要向王安石的儿媳、王雱的妻子庞荻求婚,希望王安石能同意将她改嫁给他。

    颢取出庞荻这夜写的绝笔文字递给王安石,将庞荻欲自缢的情形告之,并说:“庞小姐未嫁之前我母后曾有意让我把她娶为继妃,但我那时没有答应,如今看来竟是错了。而鉴于令公子对庞小姐的态度,我认为,如果我现在改正这个错误,也不会是不道德的行为。”

    王安石展开那笺纸,看出庞荻写下的短短几句话中字字透着痛苦与绝望,联想起这几年来儿子对她的冷落和愈演愈烈的精神折磨,也深为她感到悲哀。他一直是同情儿媳的遭遇的,而且对她满怀愧疚之情,多次想过要为她另寻归宿,但她始终不同意,此事也就拖了下来。但现在儿子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竟逼她到要自尽的地步,看来确已到了需要决断的时候。可是,他虽开明,让儿媳改嫁也是一贯的念头,但真的面对着前来求婚的岐王,他却又踌躇了。岐王要娶的毕竟是他的儿媳、他儿子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女儿,若当真答应他的请求,儿子情何以堪呀!

    混乱地思索着,一时难以决定,最后只好对颢说:“殿下请回府等待,容我考虑考虑,过两日再给殿下回音罢。”

    颢点头,告辞离去。

    王安石一夜无眠,而次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给了他一次沉重的打击。

    当天早朝后,赵顼特意点名让王安石留下,邀他至弥英阁议事,说是有秘密公文要请他一阅。王安石不疑有他,还道是如平时君臣私下议事一般,便欣然前往。

    到弥英阁后,赵顼特意为王安石赐座、命人为他斟茶,嘘寒问暖式地闲聊细问王安石及王雱的近况后,才让人把一叠厚厚的文书送至王安石面前,请他阅读,道:“有人把这些文书呈给朕,说是无意中从故纸堆里找到的,只觉其中字迹跟爱卿的十分相似,朕看了只是不信,斥那人道:‘介甫先生怎会干出这种罔上欺君之事呢?’或许是有人戏仿爱卿笔迹,故意开此玩笑也未可知。”

    王安石打开一看便是一惊:这些文书全是几年前变法过程中他私下写给吕惠卿的信件或便条。那时新旧党争异常激烈,旧党一方面极力在皇帝面前攻击新党的行事逆天扰民,一方面又奉当时的参知政事冯京为领袖,让他以副相身份竭力阻止王安石实施损害旧党利益的政策措施。王安石知道众口铄金的厉害,即便皇帝对他十分信任,但在旧党轮番攻击质疑下也很可能在新政实施上态度由坚定转为犹豫,而冯京也习惯经常反对他的意见和抨击新党行事,所以他在这些写给吕惠卿的指示信件和便条中常嘱咐他要小心保密,若非必要便不要让皇上和冯京知道,信中便每每有“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等字句。“齐年”是指冯京,因冯京与王安石同年而生,故王安石在私信中以“齐年”代之。

    现在这些文书中这类敏感文字已全被人以朱笔勾划注明,分明是刻意挑拨刺激皇上去品味其中的“罔上欺君”之意。

    王安石一时失措,茫然抬头朝赵顼望去,只见赵顼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在仔细研究他的反应和表情。

    他知道这些话触痛了赵顼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但凡皇帝,最忌的便是受人蒙蔽欺瞒,尤其是握有重权的执政大臣的欺瞒。他很想向赵顼解释,有些事不想让皇上知道是为了减少皇上不必要的为难、忧虑和犹豫,当时变法正值高潮,很多事是必须坚决贯彻执行而不能把决策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新旧党争执和皇上的反复考虑之中的。苍天可鉴,他所说“无使上知”之语没有一次目的是要欺君以谋个人私利,不过是想确保变法的顺利进行罢了。

    但是,他也知道他是无法解释清楚了,这些话即便他说出来赵顼也不会信,也不会认为他“无使上知”是正确的。他只会认定事情的结果,那便是王安石屡次指示吕惠卿向他这皇帝隐瞒朝廷要事、“罔上欺君”。

    他面色青白地坐着,只觉眼前文字逐渐漂浮起来,那信笺上的朱红圈划异常刺眼,像是吕惠卿阴冷的笑容。他忽然很想不通,他对吕惠卿不可谓不宽仁,即使在吕多次陷害他的情况下他都原谅他,当众臣对吕群起而攻之之时,他还每每为他说好话辩解,但吕惠卿为何会以怨报德,将他们多年的私书呈给皇上以使他见疑于君主呢?

    像是看出了王安石的想法,赵顼微微一颔首,便有太监又把一份奏疏呈到王安石面前。

    是吕惠卿亲笔书写的“讼奏”:“安石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要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如此激烈的措辞,如此严重的控诉,王安石简直不敢相信,在被外放陈州逾半年后,吕惠卿还会这般凶狠地反噬一口。

    “这从何说起呀……”他喃喃低叹思量着,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对吕惠卿做错了什么,致使他不仅公布他的私书后还这样决然撕破脸地在皇上面前指控他。

    “朕这里还有些东西须请卿看看。”赵顼亲自从案头取了一叠文件递给王安石。

    是邓绾去年弹劾吕惠卿“华亭案”详陈条列案情的资料。王安石不解地翻看着,不知皇上此举何意。

    赵顼淡淡对他道:“这叠资料出现在东府下达刑堂命下狱制罪的案件中,但朕似乎记得并没有下令继续追查已知陈州的吕惠卿,命刑堂制狱严惩他……”

    王安石立即明白定是他的手下人故意将“华亭案”资料杂于东府下达刑堂的资料中,想蒙混制狱以惩吕惠卿,而现在皇上是对他起疑了,认为是他授意人这样做的。

    “陛下!”他连忙辩解道:“这件事臣的确不知。惠卿虽弄权谋利,但陛下已将他外放,臣怎会斤斤计较对他构陷治罪呢?臣居东府,确有不察失职之罪,但‘方命矫令,罔上要君’之罪臣万万担当不起。请陛下待臣明查,水落石出之后臣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顼摆首道:“不必了。朕已经将此事查清,卿若果真还不知,朕便让人告诉你罢。”

    言罢以指轻击御案,便有人从侧厅中走出,向顼行礼后便侧身对王安石说:“卑职是在刑堂任职的堂吏。去年某日令公子曾前往东府探望相公,卑职那日恰好在刑堂值勤。此前的资料都整理过一遍,而令公子离去后卑职便发现下达刑堂的资料中多了一份……”

    王安石摆手止住他,愧然道:“不必再说了。”他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如此大胆,做出这种弄权欺君之事,一时只觉无地自容,无颜以对堂上君主。

    赵顼斜倚在龙椅上视他,刻意拉出的笑容带有冷冷的讥诮:“令公子真是个人才,弄权蒙混,偷天换日,才智果然超凡脱俗。朕当初只想升他为龙图阁直学士,的确忒也小瞧他了。”

    王安石冷汗暗生,离座跪倒在皇帝面前,含泪叩头请罪道:“臣教子无方,致使他做出这等瞒父欺君之事,臣难辞其咎,请陛下降罪。”

    赵顼久久沉默,凝视许久跪在地上的他信任重用了多年的老臣,才无限感慨地说:“你请朕降罪,但事到如今,即便降了罪又能怎样?能消除朝中的党争么?能弥补你儿子与吕惠卿弄权倾轧造成的恶劣影响么?能堵住借此攻击新法新政的旧党大臣的嘴么?能抹杀朕这个皇帝曾被臣下欺骗、愚弄和摆布的事实么?朕全心信任你多年,到如今得到的却是如此结果。介甫先生,你太让朕失望了。唉,你回去罢,把这些书信一并带走。朕不会因此降罪于你,但朕希望这会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内容的文书。”

    王安石无言以对,默默再次叩头以谢圣恩,然后接过太监递来的吕惠卿所呈私书,起身蹒跚着缓缓出宫。

    反复想着皇上的话,知道这意味着皇上与他之间信任默契之感的彻底破裂,一直以来,因他们君臣同心,常有旧党官员羡慕地叹息说:“上与介甫如一人。”而以后这种情况必不会再延续下去了,可想而知,对他的提议与施政建议皇上会先以怀疑的目光审视一番,再按他的个人判断来决定是否执行,事实上最近这几月他已经开始感受到皇上对他态度的这一转变,再经儿子弄权构陷吕惠卿一事,情况已恶化得无从收拾,他的施政蓝图也必将毁灭在皇上对他的疑心之中。

    怔怔忡忡地回到家中,首先来到厅中迎接他的竟是王雱。王雱并没看出父亲神色有异,仍大有兴致地追问他:“皇上请爹去议何事?是否同意采纳爹提出的边境战事方略?……”

    王安石回过神来,看见这个为他闯了大祸的儿子居然站在面前问他与皇上的议事内容,顿时怒从心起,猛地挥手一耳光扇向他,怒斥道:“逆子!你知不知道你的一时意气害苦了爹,害苦了皇上,害苦了新法,害苦了天下苍生?!”

    注:《宋史》与《续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吕惠卿讼奏措辞略有不同,最关键语句一为“罔上要君”,一为“罔上恶君”。我取《续资治通鉴》所载文字,但把“恶君”改为“要君”。

    《宋史》:“安石尽弃所学,隆尚纵横之末数,方命矫令,罔上要君。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续资治通鉴》:“安石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10

诗笺

    王雱讶异地感觉着脸上突兀的疼痛,不知道父亲忽然发怒的原因,侧目凝视地面须臾后才慢慢转过来看着王安石,询问性地唤了声:“爹?”

    王安石把赵顼给他的吕惠卿所呈私书抛在地上,对儿子道:“你看看!这就是你构陷吕惠卿的结果!”

    王雱拾起其中一封,展开一看便已明白,淡然冷笑道:“原来他狗急跳墙了。”

    王安石怒道:“他已被外放至陈州,我们本可与他相安无事,你却偏要咄咄逼人要除之而后快,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弄权蒙混构陷他,致使他毫不留情地反噬一口,令皇上对为父多年信任毁于一旦,君臣隔阂,累及新政,你简直罪不可恕!”

    “爹以为饶了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么?”王雱驳道:“吕惠卿先使安国叔叔蒙冤遭贬、郁郁而终,后阴谋进谗言欲阻止爹复相,又反目相噬想诬陷爹谋反,并结党营私培植自己的党羽来与爹对抗,贬逐了追随爹的许多良臣。若非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借结党弄权将他扳倒,只怕爹现已遭他算计。他这样的小人不可轻饶,但凡尚有一口气在就必会伺机报复,所以我才设计想彻底击溃他,使他永不能翻身。可惜棋差一着,竟被他知道了,只恨当初行事尚不周全……”

    “住口!”王安石打断他,摇头愤然道:“你以为以弄权对抗弄权、以阴谋反揭阴谋就是最明智的做法?结果是你为为父赢来了个矫令欺君的罪名,为父一生名节尽毁于此,在皇上、朝臣、后人眼中又与吕惠卿那样的小人何异?皇上一心推行新法,却看见新党重臣相互倾轧结党营私,你说他会怎么想?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心胸狭窄,鼠目寸光,不能审时度势识大局,以至变法党满盘皆输,我愧对皇上、愧对黎民、愧对大宋朝廷!”

    王雱听了父亲的斥责心中愤懑,却又不好顶撞父亲,满腔怒火只好发泄在那一堆书信上,一把抓起猛扯狂撕,像是透过书信掐住了吕惠卿的咽喉正在把他大卸八块。王夫人听到动静后从内室赶来,见状忙连声劝止儿子,但王雱并不住手,仍肆意撕扯。

    王安石见他又是一副桀骜不驯鲁莽狂暴的样子,更是大为恼怒,厉声斥道:“你遇事向来不会冷静反思,只会暴戾泄愤,这样的心态脾气当真害人害己!可怜阿荻无怨无悔地伴你多年,每每看你脸色受你戾气还忍气吞声,却还是不免被你殴打折磨,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你害死!你可知她昨晚就欲悬梁自缢?”然后从袖中取出庞荻昨晚写的字掷给他看。

    王雱闻言愕然,立即停止了动作。家中知道昨晚此事的人都怕他再度发怒而不敢告之,因此他此前确实尚不知妻子曾经欲寻短见。

    他拾起那笺纸,展开一字字地细看半天后,忐忑地低声问道:“那她现在……没事罢?”

    王安石道:“幸亏岐王殿下及时赶到才把她救下。”

    “岐王?”一听是赵颢他嗤然一笑,有丝幽深流光乍现于眸中,不知是怨是怒。

    “唉,岐王殿下随后来找我,说他要向阿荻求婚,希望我让她改嫁给他。”王安石叹道,深深地凝视着儿子,又道:“如今,我准备答应他的请求。”

    听了此话,王雱怔怔地沉默不语,倒是一旁的王夫人惊讶地看着丈夫问道:“阿荻?岐王是不是疯了,居然想娶阿荻?老爷,你是不是也糊涂了,居然要答应此事?”

    王安石没回答她的问题,只仍旧盯着儿子,目中满蕴深重悲哀:“雱儿,你放过她罢。她已把五年青春消磨在了这个家中,再与你这般痴缠下去,她这辈子就真的毁了。你们现在这样,她固然深受折磨,而你心中又会好过么?你经常因疑心她与别人有私而辱骂她、动手打她,可你自己也会感觉到一样的痛苦罢?何不让她改嫁,你们就此两厢解脱,就算会痛,过上一阵也就好了,否则只怕你们两人的性命都会赔在这段不幸的婚姻里。”

    王雱尚未回答王夫人已先开口反对:“老爷你怎能这样说?哪有夫妻不吵嘴斗气的,他们不过是吵闹几次你就要把媳妇另嫁他人,这是什么道理?他们不过是年轻人心性,能有什么深仇大恨,怎能说他们的性命都会赔掉呢?”

    王安石不好解释,只摆首叹息说:“问题不在这里。”

    “那你倒说说看问题在哪里?”王夫人气急追问道。

    “问题是,我根本不是个正常的男人。”此时王雱突然接口道,脸上神情异常镇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根本没有为人丈夫的能力,阿荻嫁我多年,至今仍保持着处子之身。”

    王夫人极度震惊而无言,注视着儿子,渐有泪水泛出。

    王雱又走到父亲面前,跪下,郑重叩首,然后说:“我同意阿荻改嫁。谢谢爹的安排。”

    王夫人流着泪过来扶起他,心如刀割难过异常,搂着他泣道:“雱儿……”

    王雱强笑一下以安慰母亲,道:“我没事的。”随后轻轻抽身出来,说了句“我回房了”,便迈步出门,缓缓朝自己卧室走去。

    王夫人追到门边扶门泪眼凝视他背影,早已泣不成声。而王安石也放心不下,几步赶过来搀着夫人目送着他。

    王雱一步步走着,脚步飘浮,然脸上坚持带着适才残存的一抹笑意,继续往前走。但没走多久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晕倒在了走廊上。

    此后一天,王安石把庞荻找来,告诉她准备把她收为义女,并许配给岐王赵颢的事。庞荻又是一口拒绝,王安石便对她道:“这次我主意已定,不会再任由你糊涂地坚持与雱儿这样毫无希望地生活下去。本来照理说应该让你先回娘家,再由你娘家人为你送嫁,但又恐世人不知真相,说你是被我家所休,有损你清誉。何况你父亲已经去世,那就由我这公公改做你的父亲,以嫁女儿的名义将你嫁出去罢。在与雱儿的整件事中你都没有错,如此温良贤淑、明理大度,若能改做我女儿,于我也是一件莫大幸事。岐王殿下为人宽容仁厚,是位谦谦君子,与你十分般配,足可托付终身,所以我擅自作主答应把你嫁给他。你不要再反对,父母之命必须听从,若再拒绝便是不孝了。”

    庞荻虽觉与王雱感情消磨殆尽,以后留在王家他们夫妻间只会延续着不快、甚至敌对的气氛耗下去,但毕竟相处那么多年,彼此深深相爱过,哪能如此轻易割舍。想到若果真就此分离,从此形同陌路,心里只觉说不出地痛,于是流泪再三托辞婉拒,但王安石只是不听,直接与赵颢遣来的媒人商议婚礼日期去了。

    又终日恹恹地倚在问星楼上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始终郁郁不乐,全然没有一点待嫁新娘的心情。忽一日出门采购女红用品的绿袖兴高采烈地跑回来,递给她一张诗笺,道:“小姐,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家奴模样的人,他让我把这诗笺转交给小姐,说是岐王殿下填的词。”

    庞荻展开诗笺一看,发现果然是赵颢的笔迹,她曾在杭州苏轼府中见过他的飞白书,印象深刻不会认错。上面写的是一阕《蝶恋花》:恻恻深寒盈碧袖,懒顾流年,烟逝黄昏后。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曾赋离思三五首,欲语还休,引怅终缄口。前事可堪重省否,宫梅来岁还依旧。

    阅后心中叹道:不想他那么含蓄敦厚的人竟也能填如此婉约诉情的词。上阕写她忧愁度日的情景,仿若每日目睹一般,“曼挽暗香人病酒,三春不解新来瘦”,大有怜惜之意,可见心思原也是十分细密的。而下阕又婉转道出相思之情,赋了离思,却又“引怅终缄口”,也真是勾勒出了他一贯“欲语还休”的情感态度。“前事可堪重省否,宫梅来岁还依旧”分明是提高太后请她入宫赏梅之事表达自己对当年错失她的后悔之意,并意在求婚。

    细思之下心绪紊乱,默然坐着凝眉叹息。绿袖却在一旁开口劝道:“小姐还犹豫什么呢?岐王殿下对您情深一片,谁都能看出,若嫁给他必能得他珍惜,幸福地过完下半生的。小姐又何苦痴痴守着现在这个姑爷呢?他脾气越来越坏,就算小姐能咬牙忍受,但我们这些丫鬟终有一天也会被他吓死的。小姐就当行行好,带我们离开这里罢。”

    庞荻浅笑道:“你们就那么怕他么?”

    绿袖点头道:“是呀,他一发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简直像狮子老虎或是催命阎罗,只瞪我们一眼我们就快要被吓晕了。哪像人家岐王殿下,永远都是那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可见性情是极好的,他肯定比姑爷更适合小姐……”

    她话没说完便见庞荻直直地朝她身后望去,她诧异地一回头,只差没魂飞魄散——王雱已出现在楼梯口,正朝她们走来。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10

佛经

    王雱慢慢走到她们面前,她们不约而同地起身站了起来,绿袖苍白着小脸怯怯地偷视他,而庞荻则抿唇凝眸,尽是一片戒备神情。

    王雱见状略笑了笑,淡淡道:“我真的令你们如此害怕么?放心,我这次不是来争执的。”

    然后和言对绿袖说:“我跟你小姐聊聊天,你先下去罢。”

    绿袖点点头,立即抽身碎步下楼走开。

    他们两人默默相视,良久无言。王雱温柔而细致地打量着庞荻,从头发到裙裾,从脸颊到柔荑,最后轻叹道:“距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到现在已有六年了罢?你还是妍美一如当年,仿佛时光都舍不得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哦,只是消瘦了些,那是我的罪过了。”

    庞荻不知他说这些话是有何意,仍默不作声。

    王雱的目光又落到了她手中的诗笺上,以手去接,庞荻先是一惊,怕他又因此发怒,但又想若遮遮掩掩不给他看倒显得是自己刻意私下与赵颢书信寄情,反而更令他不快,所以还是任他接了过去。

    他看着诗笺上的词,表情居然镇定平静,始终波澜不兴。看完后仅有一丝惆怅之色自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却对庞荻浅浅一笑,道:“岐王一向稳重敦厚,不擅写婉约词,不想这阕却纤巧婉转脉脉含情,若非对你确已十分倾心是作不出的。”

    他把诗笺还给庞荻,说:“他是个好男人,会珍爱你一生,你嫁给他我便也放心了。”

    庞荻乍闻他说出这样的话自是无比惊讶:他不是一直最嫉妒赵颢么?见她与颢有任何往来都会愤恨暴怒么?何以如今竟能如此大度地说出这番话?

    “荻,”王雱凝视着她缓缓道:“是我对不起你,令你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五年时光浪费在我这个无用的男人身上。还好现在有了改正这个错误的机会,希望还不会太晚。你安心地嫁给他罢,不必对我有任何牵挂,自始至终我都不过是个不值得你爱的人,不仅无法当一个好丈夫,连自己的事业都弄得一塌糊涂,还连累了爹,毁了他一生的追求,这样的我如何配得上你的蕙质兰心、玉颜美德?赵颢才是最适合你的人,他温良和善,兼有文才武功,对感情的认真和执着更是宗室王子中少有的。你跟他完全可以过上调琴鼓瑟吟诗唱和的恩爱生活,就像当初他在这府中与你箫琴合奏一样……你不要感到不安,也不必向我解释,我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讽刺或指责你们的意思。即使你们真有了感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知道那很纯净而美好,就像我们当初曾有过的一样……”

    庞荻听不下去了,含泪打断他:“雱,你还是爱我的罢?只要你告诉我你还爱我,希望我留下,我便不会离开你嫁给他。”

    王雱心微微一颤,差点想把她一把拥入怀中再不放手,但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收回了已经伸出的手,黯然垂目道:“不,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请你离开我。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折磨你还没受够么?即便你留下来情况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因为那样虐待你也非我本心,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我不想骂你或打你,可每次看到感觉到你对别的男人的好感和与他的来往,我就会无法遏抑地发怒,从而作出伤害你的事。如果你留下来,虐待你的事又会继续一遍遍地重演,结果很可能是在我杀死你之前先在你心里把我自己杀死,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忽然打起精神玩笑式地“正色”道:“别看我现在如此清醒地对你说表示关爱的话,说不定到明天我又会什么都忘了而对你大打出手。”随即又深深叹息,说:“所以,我求你,在我完全疯掉以前离开我,让我还能在你心里保持着一点美好的形象。你看看岐王填的词,对你怜惜爱慕之意满盈其间,难道你不感动么?难道你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么?想当初我处处提防,不想让你知道关于他的事,从不在你面前提他,可你居然一出家门便与他结识,可见你们姻缘天定,于我则是有缘无份。”

    庞荻垂泪道:“我们怎能说有缘无份呢?若我与岐王更为有缘,为何熙宁三年游春之时拾到我帷帽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呢?”

    王雱一笑,隐有凄恻之意:“你真的那么相信那拾帽之缘么?”

    庞荻颔首道:“在遗帽之时我就感觉到那拾到我帽子的人必定跟我有缘。”

    “那是什么缘呢?”王雱问道:“是否是缘系三生之缘?你认定的是那拾到你帽子的人?”

    庞荻再度点头。

    于是他便又笑了,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初拾到你帷帽的人是赵颢,我觉得那帽子很精致美观,便向他借来一观,所以你来寻之时看见帽子在我手里。而现在,显然到了完壁归赵的时候。”

    那日长谈之后庞荻终于沉默下来,不再反对改嫁,王安石与赵颢商议之后将婚期定在那年六月二十九日,两方面开始按礼筹备婚礼之事,王安石完全把庞荻当女儿那样一丝不苟地为她准备嫁妆,而赵颢也完全依照娶正妻应有的程序前来纳聘。

    但王雱却就此病倒,而且病势一天重似一天,终日卧床而不能起,人也变得越发寡言少语。

    王夫人为此忧虑叹息,天天以泪洗面,并不停地求神拜佛,祈求儿子早日康复,但时间一久,连她自己也病倒了。

    某日雯儿侍奉在母亲身旁,王夫人对她道:“我原本明日要去大相国寺进香,现在是去不了了,你代我去罢,要诚心诚意地祈求菩萨让你哥哥尽快好起来。”

    雯儿答应下来。王夫人又命人取出一册经书给她,嘱咐说:“这是我上次自大相国寺方丈那里借来的一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是仁宗朝学士蔡君谟亲笔誊写的,十分珍贵,你一并带去还给方丈,一路上要千万小心,别出什么差池损坏经书。”

    雯儿找来一个锦盒把经书放进去,笑对母亲说:“我亲手捧着这个盒子去,母亲总该放心了罢?”

    次日一大早雯儿便带上贴身丫鬟玎珰,自己紧紧抱着装有经书的锦盒前往大相国寺。

    下轿之后雯儿径直往里走,走到寺院中荷花池旁边时却发现玎珰没有跟来,回头一看见她停在十余步之外呆呆地冲着一侧墙凝视着什么。雯儿一皱眉,不耐烦地唤她,玎珰才连忙跑过来。雯儿不满斥道:“死丫头你刚才在看什么?”玎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边有位公子生得真是不俗,小姐你看许多人都在看他呢。”

    雯儿朝她指的那边望去,见墙边柳树下立着一位少年公子,身着淡青长襦,头系银丝唐巾,年约十七八,果然面如冠玉五官精致俊美脱俗。此刻他正负手站在墙边欣赏墙上壁画,神态潇洒自若,身后有一小书童伺候着。而进出的香客仕女也确在朝他频频回首顾盼。

    雯儿也停下来多看了他两眼,不想那公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转身过来,与她四目相撞。

    若是一般女子早以含羞低头,但雯儿却全然无此小家子作风,见他注视自己也不回避,仍旧坦然直视着他。

    那公子微感诧异,可见她在看着自己,便颔首为礼。

    雯儿也朝他点点头,随后转身继续向内走。走了几步似感那人目光仍在追随着她,就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发现他果然一直目送着她,心下不免有几分淡淡喜悦之感。然而态度仍是矜持的,足下并不停步,一直在走着,却不想一下子踢到一块突兀出现的石头,一绊之下失去重心,身体忽然扑倒在地,而手中锦盒竟直直地飞了出去,落入荷花池中。

    雯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池中荡起的涟漪,一时惊得忘了起来。而那公子已疾步走过来,十分友好地伸手相扶。

    雯儿猛地一甩手,冲他怒道:“不要碰我!”然后自己站起,斥他道:“都是你!没事看我做什么?害我丢了经书!”

    那公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他的书童气乎乎地驳道:“好像是你先看我家公子的。”

    雯儿狠剜书童一眼,道:“我跟你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那公子忙赔礼道:“是我唐突了,请小姐恕罪。”然后命书童下水去捞锦盒。

    锦盒虽还能捞出来,打开后经书却已被浸得不成样子了。雯儿又气又急,对公子道:“今日我真是被你害惨了。”

    公子不解道:“不过是普通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而已,我随后去书肆买十册奉还小姐如何?”

    雯儿冷笑道:“你赔得起么?那是书法名家蔡襄蔡君谟亲笔誊写的!”

    公子面露难色,道:“看来我真是闯下大祸了,竟毁了如此名家作品。”踌躇半晌,轻声道:“如小姐不嫌弃,可否让小生为小姐誊写一册此经书?”

    “你?”雯儿打量他一番,白白眼道:“你写的能跟蔡君谟的比么?”

    书童闻言又不服气地插嘴道:“我家公子的书法京中有口皆碑。”

    公子使眼色示意他噤声,然后对雯儿道:“我的字自然难以跟蔡君谟的相提并论,但我会尽量写好,写到小姐满意为止。”

    雯儿略想了想,浮出个慧黠的微笑,遂点头答应。

    雯儿带他找到方丈,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向方丈道歉,请他准备笔墨让那公子誊写经书。方丈见经书被毁自然痛惜不已,但碍于王安石的面子也不好对雯儿表露不满,只得把他们带到书房,取出文房四宝供公子使用。

    于是公子从容挥毫开始誊写。雯儿略看了会儿便没耐心等待,先带着玎珰出去进香拜佛去,随后又在寺内外逛了好半天才施施然回来,发现他一直在凝神抄经,表情十分专注。

    又等了许久他才终于抄写完,轻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微笑着请雯儿和方丈过来看。

    方丈一见之下惊讶地赞道:“想不到施主年纪轻轻竟有此功力,书法圆健遒美,笔势飘逸,远非常人所能及呀!将来造诣绝不会逊色于蔡君谟。”

    雯儿细看后也觉此人书法的确出众,但却不想就此轻饶他,见他正含笑向方丈谦词道谢,便“哼”了一声,道:“人家方丈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你还当真了。你这些字比街边测字先生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随即握笔在他写好的稿纸上重重一划,道:“不行,重写!”

    书童怒道:“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女子!”

    雯儿一翘首,道:“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们不讲理?你家公子不是说要写到我满意为止么?现在我不满意他就得重写!”

    公子仍好脾气地颔首道:“小姐说得对,我既答应了小姐就要做到。”便再度坐下,命书童继续研墨展纸,又提笔重写。

    雯儿在一边悠然坐下,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他写的字。

    公子再次写完后雯儿仍说不好,于是他便又继续开写。其间书童劝他进午膳后再写他也不理,坚持不停地写下去。最后连玎珰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劝小姐放过他,雯儿瞪她一眼,道:“你少废话!”玎珰就不敢出声了。

    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那公子也抄得精疲力竭,把最后一遍誊写的经书递给雯儿后,满怀歉意地说:“这次写得仍不够好,但天色已晚,只恐让小姐继续等下去会耽误小姐回府,所以请小姐允许我回家誊写,日后必把写得最佳的经书亲自送到小姐府上。”

    雯儿含笑不露地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朝她深施一礼,道:“小生姓蔡名卞字元度。”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11

烟花

    “原来向小姐求亲的人就是他呀!”回家路上玎珰惊喜地连连对雯儿说:“公子经常夸蔡公子有才学、脾气好、又英俊,原来都是真的!小姐回去快答应这门亲事吧!”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好像他是来向你求亲似的!”雯儿白了她一眼,然而唇角的笑意却一直浅浅呈着,忽然觉得心情很好,这是自那日被赵颢拒绝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刚到家门口一下轿就有家奴直奔过来,急急地对她说:“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宫里来的公公在府中等侯许多时了,说是皇上要召见小姐。”

    “召见我?”雯儿一蹙眉,略一思索便猜到了赵顼召见她的原因:朱夕蝉这个傻女,定是不小心把她写给她的秘密信件让皇上发现了。

    朱夕蝉已怀孕数月,如果能生下皇子,对她们来说都是很好的事,如果这皇子再被册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事情就再好不过了,朱夕蝉做了太后,雯儿自然是她首席功臣,权势荣华还不唾手可得?可是在此之前赵顼已有数位皇子,而且可想而知朱夕蝉的儿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就需要设法做点点文章为让这孩子从别的皇子中脱颖而出造造势了。

    雯儿翻出历代史书仔细研究关于皇帝降生的内容后发现,照书上记载,几乎每位皇帝的母亲妊娠期间或生产之时寝宫中总会有些祥瑞之兆出现,例如“祥光照室”、“满屋异香”等等,世人由此断定在这种情况下生下的孩子必天赋异秉、非圣即贤,有为人君的特质。朱夕蝉生孩子时会不会有这些征兆呢?鬼才知道。不过这对雯儿来说问题不大,即便没有她也完全有办法给她设计出这些“祥瑞之兆”出来。

    她命人出去采购了她需要的东西,然后将使用方法详细地写在信中,在朱夕蝉的心腹太监出宫找她之时把信件和物品交给他带回了宫。

    结果是皇上召她入宫见驾,自然是东窗事发。这帮笨人,就不知道做这种事要谨慎些么?雯儿在心里暗骂,但恼怒之情丝毫没流露于外,回房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笑盈盈地对又是疑惑又是忧虑的父母说:“我去去就回。”便随来接她的太监进宫了。

    来到福宁殿中,她从从容容地依礼向皇帝请安,面不红声不颤,等着赵顼说“平身”之后便站了起来,垂目安静地立于一旁。

    赵顼打量她一番,微笑道:“你便是介甫先生家的小女公子么?朕记得以前是见过的,但事隔多年你长大许多,朕差点认不出来了。”

    雯儿答道:“皇上是见过我的。是在熙宁五年秘府暴书那天。我的模样皇上自然是记不得了,但当日情景我铭记于心。如今再见,只觉皇上风采更胜往昔,”说到这里含笑望了赵顼穿的金丝蟠龙靴一眼,又道:“就连龙靴也比当初的精致神气许多。”

    这话令顼渐渐想起了首次见她时她说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得见皇上龙颜,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看清楚,以免回去后人家问我:‘皇上长什么样呀?’我却只能答:‘呃……基本上,我可以告诉你皇上的靴子长什么模样。’”

    不禁再度大笑开来,几乎抛弃了要对她发怒逼供的计划,但他不会忘记召她来的目的,便故意问她道:“那日你肆无忌惮地直视朕,为何今日却低眉顺目了呢?可是心中有鬼,再不敢面对朕?”

    “我心中没有鬼,只有对皇上的一片仰慕尊重之情。”雯儿道:“当初是因为以前从没见过皇上,所以想看清楚,而今既已见过,便要牢记自己身份,不能再不顾尊卑地直视皇上了。”

    顼问:“你真的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么?知不知道什么事是你这样身份的人不能做的?”

    雯儿答:“我做事的标准只有一个:会触犯皇上利益、惹皇上不高兴的事便不做,而能让皇上开心的事就大做特做,多多益善地做。”

    “那么,”顼拿起案上一个包裹掷到她面前,道:“你说你送给朱婕妤的这包东西会让朕开心呢还是不开心?”

    雯儿瞟了包裹一眼,故作不解道:“这不过是些烟花和香料而已,难道会让皇上不开心?难道皇上不喜欢看焰火烟花、焚香熏香么?”

    “朕是爱看烟花,不过那是在元旦元宵或举行重大庆典的时候。”顼说,顺手展开她随包裹附上的信:“若非有小姐这详细的使用说明书,朕尚不知烟花香料另有此妙用。”

    那“说明书”她写得的确很详细,先是把这些物品的质量大夸了一番,说烟花如何光焰华美而烟雾少,香料如何馥郁而独特汴京绝无仅有,然后又细细嘱咐朱夕蝉要选好吉时,让心腹悄悄在宫内角落燃放烟花,如何控制消除因此产生的烟雾也一并说了,要确保人在宫外能看见但又看不分明,不知是因何产生的“祥光”。还有香料要隐藏在梁上墙根等隐蔽处,分散着放,一定不要让人能找出香料所在,平时用何种生产时用何种更是一丝不苟地注明,生怕她看不懂,因此写了好几页纸……唉,看来下次有什么事直接口授得了,千万别再写下来变成赖也赖不掉的证据。雯儿一边默默总结“经验”一边又在心里把朱夕蝉和她手下太监的智力和行事水平痛骂一通。当然,当务之急是应付皇上的追究。于是她叹叹气,很无奈似的对顼说:“皇上真的不知道么?我以为这是宫里为新生皇子祈福的传统方法。”

    顼问:“朕从未听说过有此怪异的祈福方法,你却又是从何得知?”

    雯儿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作无限诚恳而无辜状说:“史书上不是说,许多皇子诞生时都有祥光照室、满屋异香的情况么?那些光难道不是因祈福而放的烟花么?那些香难道不是为庆祝皇子诞生而熏的么?或者还有舒缓后妃生育痛苦的药用作用罢?……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唉,这也不奇怪,我爹经常骂我不好好读书,总是误解书中的意思。如此请皇上告诉我,那些光和香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施放的呢?”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善辩如其父,心机如其兄。顼忽然有点奇怪,照理说听她公然说出如此狡辩的话应该感到不快,可他却并不十分恼怒,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听着她清脆的声音,揣摩着她小小身躯里的复杂心思,竟觉得这成了件颇有兴味的事。而且,他自己也是个敢于怀疑一切神鬼异事说的人,“光和香是天然的还是人为施放的”,他也认为,哪有那么多所谓的“祥瑞之兆”,不过是有人为烘托天子的身份天资而刻意宣扬、后来又以讹传讹的结果罢了,就算天子诞生时真有光和香,说不定真像她说的那样,是人为施放的。她的心机他并不欣赏,但她的行为却也不像她哥哥蒙混弄权之事那样令他愤怒。

    “可是,”他又问:“既然是要祈福,为何要遮遮掩掩的,怕被人发现呢?”

    雯儿微微一笑道:“我承认我是有点小心眼,我想也许并不是每位妃子都知道这样的祈福方法,怕被她们学了去,所以让朱婕妤悄悄做。”

    顼忽然板起脸重重拍案斥道:“大胆!就你那点小心思也想用来欺君?祥光照室、满屋异香是天子降生时的异兆,世人皆知,你这堂堂相国小姐竟会不知?分明是有意制造此等假象以待将来朕立储时为朱婕妤的皇子造势。”

    雯儿也不害怕,再次盈盈跪下道:“皇上恕罪。我就招了罢。我确有为朱婕妤的皇子造势的想法,但确切地说,不是为了朱婕妤,而主要是为皇上。”

    顼道:“怎能说是为朕?”

    雯儿答道:“皇上英明神武,我这些小伎俩即便做得天衣无缝但又怎么可能将皇上也瞒住呢?皇上只消看我一眼便能把我隔夜的心思都测出来了。所以我让朱婕妤做这些事绝不是做给皇上看的。皇上现在虽已有几位皇子,但恕我直言,这几位殿下身体似乎都不是很强健罢?皇上似乎也并不偏爱他们中的哪位。而朱婕妤品行良好,开朗健康,将来所生皇子必定与众不同,若是皇上以后喜欢这个皇子,想立他为太子却又有人唧唧歪歪地以他非长子来反对的话,皇上就可以用这些光呀香的‘祥瑞之兆’来堵他们的口,省却许多麻烦了。当然,若是皇上不喜欢这个皇子便不理他就是,反正皇上也不会像一般庸人那样相信这种真假难辩的无聊的‘征兆’。”

    顼侧目道:“你似乎特别关心朱婕妤呢。我可以知道原因么?”

    雯儿道:“原因很简单。当初我在宫中迷了路,朱婕妤误以为我是想逃跑的宫女,好心地劝我留下,开导我,十分关心我。我觉得她像姐姐一样对我很好,所以想帮助她,因为我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嘛。”

    “帮助她?”顼冷笑道:“那么,当年她在瑶津池上泛舟唱歌也是你教的?”

    “我只是觉得,”雯儿很快反应过来,依然从容答道:“皇上赏荷花之时若有美人在旁清歌助兴必会令皇上更觉舒心,那美人是谁皇上也不会特别在意,我便鼓励朱婕妤去自己争取这个殊荣。她自是无比幸运,而对皇上来说也并无丝毫坏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的词也是你让她唱的?”

    “是。”雯儿坦然承认,反问道:“我随便选的,不好听么?”

    “你真是比你哥哥更不简单。”顼凝视着她缓缓道:“你设计让朕宠幸朱婕妤于朕是无坏处,但于你可就有大大的好处了。你说,朕该怎么治你与内宫嫔妃结党营私的罪呢?”

    “唉,我不过是想报答朱婕妤,帮她一点小忙而已,怎能说是与她结党营私呢?”雯儿叹道,随即却又浅浅笑了:“但是皇上说有罪就有罪,我认罚。皇上既然让我选择受罚方式,那我就自己决定了——看来皇上不喜欢朱婕妤放我的烟花,那皇上就罚我现在把这么多烟花全放了罢!”

    顼哑然失笑道:“这也算是处罚方式?”

    “当然是!”雯儿表情很认真地说:“这么多,全放了会很累的。”

    “好。”顼颔首道:“可这只是处罚的一部分,待朕看你放完烟花后会再想个处罚你的办法。”

    他们来到殿前院中,太监们把烟花安置在空旷处,然后把点燃的一柱香递给雯儿。于是她步履轻盈地跑过去,伸手点烟花上的引线,点完一个立即转身再点一个,动作伶俐,转侧间裙幅飘飞旋转,姿势十分优美动人。而她一直盈盈笑着,在第一柱烟花喷出灿烂焰火的时候她轻笑出声,眸中一束喜悦之光与焰火一同绽开。

    她其实也是个美丽的女孩,只是过多的心机掩盖了她的美丽,让人一见她时首先想到的是瓦解她那双清亮却又咄咄逼人的眸子的威胁,而难以注意到她身上自然的少女的魅力。顼默默看着她,她年轻的身姿和轻盈的动作晃得他有些目眩,然而心里却是明白的。

    她忽然跑回他身边,递给她手中的香,笑问:“皇上不自己放几个么?”

    他摇摇头,微笑说:“朕想到处罚你的办法了。”

    “哦?”她问:“那是怎样呢?”

    他迫视着她满是好奇的眼眸,说:“朕在这宫中没有对手,很是寂寞。所以要把你召入宫,锁在朕的身边,我们以后好好较量较量,看谁制得住谁。”

    她一愣,立即把香抛开,郑重跪下道:“请皇上饶了小女子,收回成命罢。”

    顼有些讶异:“朕本来以为你会很高兴。朕封你做宸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尊荣至此,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你如此辛苦帮助朱婕妤,不就是为了将来借她的势力获得想要的权势么?”

    雯儿抬头道:“我的确比较喜欢拥有权势的感觉,但我更想要一个全心爱我的丈夫。”

    顼笑了,问:“你就这么没信心,觉得一定不能获得朕的爱?”

    “皇上也许会宠爱我,就像宠爱朱婕妤那样,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爱。”雯儿道:“因为那种宠爱不是真正的爱。对皇上这样的男人来说,一生之中只有第一次爱的是别人,以后爱的都是自己。您爱皇后也好,朱婕妤也好,说到底爱的都还是皇上您自己。我如果入宫跟皇上较量,那必输无疑,因为皇上只有可能输给皇上真心爱的人,而那个人显然不会是我。所以,请皇上放过我罢。如果有来生,希望雯儿有幸与皇上再度相遇,并且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所爱的第一个人,那时我们再好好较量罢。”

    顼久久看她,最后问:“那你找到那个全心爱你的人了么?”

    雯儿抿唇一笑,道:“也许。”

    顼点头道:“好,那朕放过你。你回家去罢。”

    雯儿再次叩首,清脆应道:“谢皇上。”

    在她转头离开前顼叫住了她,对她说:“如果说朕一生之中只有第一次爱的是别人,以后爱的都是自己,那你则是一开始爱的就是自己。”

    雯儿微笑反问道:“那不好么?起码可以保护自己。”

    回府之后,面对父母的询问雯儿只淡淡说了句:“皇上想纳我为妃,但我回绝了。我要嫁给蔡卞。”

    注:《宋史》记载: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讳煦,神宗第六子也,母曰钦圣皇后朱氏。熙宁九年十二月七日己丑生于宫中,赤光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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