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4
返京
次日清晨,庞荻在父母亲面前跪下,说:“女儿与王雱已结为夫妻,并且相互珍爱,这一生一世必将携手同行。想是前生有约,女儿认定了他,他是我的夫君,这一点不会因他身体状况而改变。现在他与公公事业遇挫,心情精神都不好,女儿不能在这个时候弃他不顾归宁还家,请爹娘谅解,待过些日子他好些了我再与他一起去杭州看望爹娘。”
庞夫人泪水涟涟,抚着她问道:“痴儿,你可想清楚了?”
庞荻坚定地点点头。
“好孩子!”庞公眼泛泪光,但仍尽力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爹也正想告诉你,现在介甫一家处于困境之中,但凡有点道德良心之人都不应该在此时弃夫而去,何况你是我精心培养出来的乖女儿,既嫁入了王家就一定要严守妇道、从一而终,绝对不能做出有损世人瞩目的王相公家清誉的事。你留下好好照顾雱儿,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爹与你娘这就回去了,你不必太牵挂。”
庞荻一一答应。庞夫人免不了又与她抱头痛哭一场,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与丈夫离开江宁回杭州去了。
庞公虽嘱咐女儿继续留在王家,严守妇道,从一而终,但每次想起女儿如今的处境,心中泛起的怜惜与愧疚却会使他痛苦不堪。他没想到,当初为了避免最爱的女儿嫁入危机四伏的皇家而为她选择的这门亲事会给她带来这样的苦痛,使她的婚姻与人生必然会遭遇到悲剧结局。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造成的,他简直无法原谅自己,而他一向视若比生命还重要的道义与责任感又令他不可能去改正这个错误,所以他无可奈何,他束手无策,惟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女儿继续悲凉地困在那场婚姻里生活下去。
就这样每日忍受着内心的阵阵煎熬,这种痛苦很快蚕食掉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健康,他再次病倒,三个月后在蓼萧山庄抱憾辞世。
不过自那晚的亲吻之后,庞荻与王雱的关系倒是好转了许多。王雱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她的关怀,她又开始每日为他煎药、陪他读书,偶尔他会接受她为他梳头的提议。心情好些的时候,他会朝她微笑,温柔地叫她的名字,或者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与她一同出游。但是,他还是处处躲避着与她发生较亲密的接触,很少再吻她,即便吻也不过轻轻碰碰她的额头,更是绝少携她的手或拥抱她。夜间的箫琴合奏是没有的了,自裂琴以后,他们都默契地再不玩任何乐器。好几个月色美好的夜晚,他们虽身处一室却无以前的情致,通常是他似乎心无旁骛地看着书,而她则凝视着月亮发愣,间或黯然转头回来帮他剪剪灯花。
他们还是分房睡。有一次王夫人想是突然想起这事似的,对他们说:“现在雱儿的身体也大好了,我看你们如今相处得也不错,不如阿荻搬回雱儿房中住罢。”
庞荻默然不语。而王雱神色一黯,也扭头不答。倒是王安石在一旁为他们解围道:“上次御医跟我说,雱儿体质仍弱,需要好生将养,这一年半载内他们夫妻还是分房比较好。”
王夫人不满道:“可是继续如此我们要何年何月才能抱上孙子?”
王雱适时地猛烈咳嗽起来,王夫人忙起身照料,于是此事按下不再提。
熙宁七年八月中旬,潦倒不堪、一身重病的王安国来到江宁,扣开了哥哥王安石府邸的大门。
他的模样令所有人都大为吃惊,本来他个性孤傲执拗,处处与兄长反着干,所以家人多不喜他,但卒见他如此凄惨之状都不免恻然而生怜悯之心。王安石更是双目含泪,守在他床头连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王安国半睁着病得浑浊不清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以前屡次劝大哥疏远吕惠卿这个佞人,大哥只是不听。而今他把我害成这样也就罢了,可我担心的是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大哥你自己呀!”
王安石罢相后,赵顼接纳他的意见,任用韩绛与吕惠卿一起执政。吕惠卿能言善辩,更会察颜观色,见王安石父子离去后赵顼常翻看案上的《三经新义》书稿嗟叹不已,知他废除新法也是情非得已心有不甘,于是某日联合邓绾劝赵顼道:“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用尽心力才成此美政,颁行新法令天下都感受到了天子施加的恩泽,而今却仅因一介狂夫之言,而将新法罢废殆尽,岂不可惜!”两人轮流相劝,声泪俱下,赵顼终被打动,何况他本来也是希望复行新法的。于是下旨仍行新法一切如故,惟罢去方田法一种。同平章事韩绛感激王安石的举荐,也大力推行新法如王安石在时一样,态度十分积极,于是时人给他与吕惠卿分别起了个绰号,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
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后大展手腕行事决绝果断,知道当初赵颢向赵顼的谏言中提到的曾布所奏去年收支不如治平年间和市易司弄得民怨四起的问题都令赵顼深为不快,于是他以“沮害市易”、“坐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所陈治平年间财钱内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绍当于收数内除豁,曾布于支数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缺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诈不实”等罪名,把与他一向不和的昔日王安石另一大助手三司使曾布贬知饶州。又以“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钱”为罪名,把市易司提举吕嘉问贬知常州。
而那献《流民图》扳倒了宰相王安石的监安上门小吏郑侠又对吕惠卿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了。他比较天真地以为以前的办法可以再用,皇帝会通过同样的方式接纳他的意见和建议,于是重又提起画笔昼夜作图,画成一幅《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图卷。图中逐一画着唐代贤相魏征、姚崇、宋璟,及奸相李林甫、卢杞等人,相貌均按当朝重臣描画,令观者可以轻易辩出,对号入座。例如冯京比魏徵、吴充比姚崇、韩绛比宋璟,吕惠卿比李林甫、章惇比卢杞。基本上“贤相”全为旧党官员,而“奸相”则为新党领袖。这一次,郑侠没有再找岐王,而是光明正大地通过中书门下向皇帝上呈图画与奏疏。奏疏中称:“安石为惠卿所误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道前非,不复为宗社计。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目标直指吕惠卿,说昔日王安石即被他所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应禁军要求杀了杨国忠后没杀杨贵妃人们都不答应,都认为贼本尚在,如今情形又与当初一样,吕惠卿朋党奸邪必成大患,请皇上罢黜吕惠卿,任冯京为相。
不想赵顼见此大怒。郑侠之意其实并不仅仅在于拉吕惠卿下台,而是明显反对恢复推行新法,更严重的是,他居然把王安石比为杨国忠,把吕惠卿比为杨贵妃,如此一来,赵顼自己岂不就成了昏庸误国的唐玄宗了?
他的愤怒吕惠卿当然不会忽略,便顺水推舟地在朝堂上上奏说郑侠“讪谤朝政”、“影射圣躬”、“心怀不轨”,请陛下严惩。于是赵顼下令,罢郑侠监安上门之职,编管英州。
而这对吕惠卿来说又是个清除异己者的好机会。他继续向赵顼揭发说郑侠与冯京及王安国交情一向很好,此番作《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多半出自二人授意,不可不追究他们交通郑侠之罪。因此赵顼再罢冯京参知政事之职,贬知毫州,罢王安国著作佐郎、秘阁校理之职,放归故里。
“现今吕惠卿俨然已成皇上跟前第一大红人,群臣争相依附,惟其马首是瞻。他野心勃勃,早就觊觎着同平章事之位,韩绛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想来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皇上会把大哥召回复相,所以必将费尽心机阴谋阻止皇上实施此意图,大哥不可不防呀!”这是王安国对王安石所说的最后的话。熙宁七年八月十七日,他病卒于江宁王安石府邸,结束了耿耿不如意的一生,时年四十七岁。
吕惠卿之嚣张令同平章事韩绛深为不满。韩绛身为宰相,吕惠卿照理说不过是他的副手,但事实并非如此,吕惠卿经常插手韩绛的政务擅自作主,而把办案牍这类副相参知政事做的工作推给韩绛,完全越俎代庖,甚至当面与他高声争论,两相比较下来,韩绛越发怀念对他有举荐之恩的王安石。他见吕惠卿处心积虑地开始在赵顼面前有意无意强调和夸大王安石的过失,知道他是怕赵顼重新起用昔日宰相,便铁了心要设法请皇上召回王安石。他很清楚,吕惠卿气焰日炽,不可一世,现如今也只有王安石父子的能力、魄力与同样决绝的作风才能压倒他了。
当某日赵顼兴致勃勃地与他提起《三经新义》的精妙之处时,韩绛长叹道:“可惜此书尚未修成王相公便已辞官而去,《新义》再好却也不过是几卷残篇罢了。”
赵顼闻言顿时黯然,不禁再次深切怀念起了外放到江宁的与他一起奋斗多年的王安石。
韩绛立即劝道:“臣自感能力有限,继续占据同平章事之位恐会有负陛下期望。惠卿虽有能力但行事不够稳重,爱显露自己居功自傲,比起王相公毕竟逊色许多。如今‘天变’危机已过,无人再会就此嚼舌,陛下不如把王相公召回,重助陛下推行美政,继续修撰《三经新义》,于国于民于后世都是大有益处的事呀。”
赵顼目露喜色,颔首道:“朕也想调他回来。难得卿不计个人名利甘愿舍相位让贤,如此大度,朕岂可不准卿所奏?”
赵顼很快遣使前往江宁召王安石回京复相。王安石并不推辞,立即举家由最短捷径赶往汴京,七天后到达。熙宁八年二月癸酉,在罢相九个多月后,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复以本官同平章事。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5
进香
一连几夜王安石与王雱都泡在相府书房里看这几月的政事资料与各地官员上呈的奏疏,发现奏疏中有不少都是反对吕惠卿执政期间推行的“手实法”的。
手实法是吕惠卿在熙宁七年十月采纳弟弟曲阳县尉吕和卿的建议推行的另一项“新法”:令民间田亩物宅、资货畜产均估价报官,酌量抽税,隐匿有罚,揭发有赏。主要针对“五等丁产薄多隐漏不实”,即要向农村贫困的农户增加赋税。经过一场旱灾这些农户早已贫困不堪,如何能再忍受这样的盘剥。各地上呈奏疏中反映民怨者比比皆是,当时已从杭州移知密州的苏轼也愤然写成一篇《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表达他对“手实法”的忧虑和不满,并公开拒绝在密州治下执行“手实法”。
看了这些奏疏王安石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岂有此理!向贫户收税竟收到了家什、骡马、猪豕、牛羊、鸡鸭的头上,如此苛税盘剥百姓的法令也敢称新法么?”
王雱也应声道:“吕惠卿如此倒行逆施根本是曲解了我们变法的目的,变法首先旨在富民,再由富民而强国,而他一味急于敛财而不顾实际民生强行征收如此苛税实在有违变法初衷。更严重的是,他那隐匿有罚,揭发有赏的规定导致百姓相互猜忌,邻里相互戒备,世风日下,人民对新法大为不满,累及青苗、募役、市易、保甲等法令的推行实施,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父亲应该设法削他的官、废除此法才行。”
不过王安石却有些犹豫了:“惠卿在我罢相期间做的事虽然很不稳重,惹来许多非议,但他毕竟为变法大业做过不少贡献,不能轻易将他罢贬。”
王雱皱皱眉又欲开口,不想此刻雯儿却从门外探头进来,笑问:“爹和哥哥是否在谈吕惠卿的问题?”
王安石斥她道:“我们是在商议国家大事,你一个女儿家不必多问,快回房读书去。”
雯儿却不管不顾地走了进来,扬眉道:“正巧女儿也知道一件关于吕惠卿的国家大事,爹想不想知道呢?”
王安石父子相视一眼,均觉奇怪,便命她快说。
“今日朱婕妤派心腹太监来告诉我,”雯儿压低声音,换上一幅尽量严肃的表情,说:“在皇上降旨召爹回京前一天,吕惠卿曾深夜晋见皇上,呈给皇上厚厚一叠折子,大多是攻击爹以前执政期间的疏漏之处的奏表,是当初被爹扣下不让皇上看的。吕惠卿自己也把爹的过失列了出来,很长一篇呢……”
赵顼接纳韩绛的建议准备召王安石回京,然后立即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吕惠卿,满以为他可以重新与恩师共事会很高兴,但吕惠卿闻言愕然,然后勉强赔笑附和两声便告退了。回去之后立即搜罗整理出历年来王安石理政失误的“奏表”,以“完善东府理政程序”为由深夜进宫求见皇上,劝赵顼收回成命不要召回王安石。
赵顼乍见这些奏表确有不快,但凝思片刻后展颜笑道:“多谢卿直言相告,这些奏表朕会细看,待安石回京后一一提醒他,让他有则改之无则嘉勉。”
吕惠卿大失所望,悻悻而退。
当晚朱夕蝉陪侍于福宁殿,这一幕尽入眼底,所以在王安石一家回京之后便遣人将此事告诉了雯儿。
王安石大感震惊:这就是他多年深信不疑的得意门生和得力助手!仅仅是执政短短几月后那处于权力颠峰的快感和急速膨胀的欲望就使他丧失了做人起码的道义良心,对辛苦培养他的老师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世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而人心更是莫测,曾经对你那么顺从的人却可以在转眼之间隐去和善的笑容对你露出一嘴獠牙。
王雱冷笑道:“原来安国叔叔没有说错,吕惠卿果然是个佞人,在害死叔叔以后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爹。”
但略微镇静下来后王安石摆手止住了儿子后面的话语,叹道:“雱儿不可轻举妄动做事针对他。现今旧党势力未灭,正盼着新党出现内讧之乱。吕惠卿已渐渐培养出了依附于他的党羽,不是那么容易能连根拔除的,如果我们硬与之争斗只能让旧党坐收渔人之利。”
王雱颔首,目中却流出两道锐利精光,道:“现在时机当然尚不成熟,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背叛爹的下场是什么。”
王安石转头看雯儿,忽然怒道:“你怎么认识那个朱婕妤的?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在皇上身边安插耳目,与内宫嫔妃结党营私,这是所有君王最忌讳的事。何况你还是我的女儿,被人知道如何得了!以后不许与朱婕妤联系了,好好在家待着,过几天给你寻门亲事早日嫁掉算了!”
雯儿先是一愣,转瞬也生气道:“好心没好报,早知我就不说了,看爹还会被吕惠卿蒙蔽到几时!”然后摔门而出。
王雱立即起身疾步出去追她。拉住她笑说:“不要理爹,妹妹做得很对,以后多与朱婕妤来往,听到什么就只管告诉哥哥,让哥哥来处理。”
雯儿仰首笑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哥哥要怎样谢我呀?”
“这可难了,寻常物品妹妹必是看不上眼的……”王雱故意低头锁眉作沉思状,须臾大睁双眼像是突然寻到个宝贝一般,笑着对妹妹说:“妹妹将满十七岁了,哥哥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如何?听说中书舍人蔡京的弟弟蔡卞玉树临风、十分英俊,才学是极好的,更写得一手好字,年纪又与你相当,不如我向他家透露一点意思让他上门来提亲……”
“呸!我才不要!”雯儿怒啐哥哥一下,红着脸跑开,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王雱朗然一笑,转身回书房。
庞荻在上次公公罢相后曾暗自许下一个心愿,希望上天保佑公公复相,再给他们父子一次实现变法理想的机会,若此愿达成必前往大相国寺进香还愿。所以回京第三天她不顾北风恻恻、天气尚寒,只带了丫鬟绿袖便乘轿去大相国寺进香。
大相国寺原本是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故宅,后经历代君王改建而成,地处东京市区中心,南临汴河、西近御道,东北两边都是繁荣的市易商业区,是东京城内最大的寺院,宫廷的许多佛事及祈雨、赈济灾民乞丐等活动大多都在此举行。
还未走到寺前庞荻就发现今日寺院大门竟然大开,知道有些不凑巧,想来今天是不会得以进去烧香的了。因为当时大相国寺一般时候不开大门,进香者由侧门进,在其三门阁及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及佛牙等圣物,只有在举行斋供或重要佛事的时候,请得皇帝的圣旨才能打开大门。
而今门前排列着许多僧侣,拦着进香的人请他们回去,说今日有皇室法事,进香须改日来。
庞荻上前问一个和尚是在为谁做法事,那和尚答道:“今日是舒国长公主家的小公子生忌,皇上特意下旨在本寺为公子做法事超度祈福,所以一般香客不便入内。”
“舒国长公主!”庞荻十分惊讶:“公主的公子已经过世了?”
和尚见她神情有异,遂问:“施主认得舒国长公主?”
庞荻颔首,问他:“公主现在寺中吧?大师可否帮我通报一声,说同平章事王相公家少夫人求见?”
和尚答应,进去通报后过来请庞荻入寺。
公主孤然立于院中,身躯虽有雪裘素衣包裹却仍是掩不住地娇怯单薄,那厉风袭来她便微微而颤,双手合什微闭双目,随着两旁和尚的诵经声默默祷告。
庞荻走到她身边,一福行礼,轻唤一声:“公主。”
公主立即伸手将她挽起。两人相视,不觉都是一惊: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瘦弱了?
“公主,听说今日是小公子的……”庞荻见她如此忧伤失神,忽然不忍心把那“生忌”二字吐出,再次提醒她儿子已夭折的事实。
“生忌。”倒是公主自己补充说出来。很是无奈地凄然一笑,道:“我儿子彦弼已病亡好几月了。”
庞荻一时也想不到该怎样安慰她,只轻说一声:“公主请节哀。”心里是真的为她感到难过。想起上次在问星楼上赵颢跟她提过公主的儿子病了,没想到事隔不久这孩子竟会不治而亡。
“唉,节哀。”公主叹道,语气有绝望的悲凉:“有些事是注定会使你哀一辈子的了,要节也节不住。”
庞荻细品此言,只觉心有戚戚。
“你呢?”公主看着她轻声问道:“你看上去似乎也不太好。”
庞荻脉脉低头,也不回答。
“我听说王公子另纳了个通房丫头?”公主再问。
原来时人都是如此理解他们婚姻状况的。庞荻心想,也罢,就让他们这么想罢,总比实情要好。
唇边便浮出了缕模糊的苦涩的微笑。
公主还道是说中了她的痛处,又是一声叹息,更觉与她同病相怜。握着庞荻的手说:“你是要进香罢?一会儿完了随我回府我们叙谈片刻如何?反正你回家也要路过我家门前,到时我派人送你回去。”
庞荻略推辞一二,但见公主确实很希望留她聊天,最后便答应了。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5
忆语
到公主府中坐下,却不见驸马王诜露面。公主问府中奴仆:“驸马爷还没回来么?”
奴仆称是,公主双眸一黯,神情郁然。
庞荻见状道:“驸马今日想是公务缠身,所以才会晚归罢。”
公主摇头说:“不是。他与苏子瞻是极好的朋友,尤其欣赏子瞻文才,多年来用心收集了子瞻在杭州所写的诗篇,编成一部诗集,取名为《钱塘集》,并自费为他镂版印刷。今天《钱塘集》正式在汴京出版发售,他一大早就去书肆守着观察销售情况,向亲朋好友大力推荐此书。大概是兴致大好便忘了回家。”
“驸马自己出费用为苏子瞻出书?”庞荻好奇问道:“苏子瞻知道么?”
公主答道:“目前尚不知。晋卿说要给他一个惊喜。子瞻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这几年他夫人与公子都频频生病,他俸禄微薄,养家兼为妻儿治病耗去大多积蓄,目前生活比较拮据。所以晋卿也想借出书筹一些银钱给他。待书售得差不多了晋卿会亲自携所有书款和诗集样本亲赴密州交给子瞻。”
“驸马慷慨大度,对朋友情谊深重至此,十分可敬。”庞荻说,但想起刚才在大相国寺未见他踪影,心里暗暗感叹道:他对朋友倒是情深义重,但自己儿子生忌也不陪悲伤的妻子去行法事,只顾着为朋友卖书,却不是一个合格丈夫之所为。
公主勉强笑道:“是呀,他对朋友一向很是热情,若有人身处困境他必倾囊相助,两肋插刀也再所不惜。想起来,这也是我欣赏他的原因之一。”
庞荻应道:“驸马如此仗义,人又有才,能诗善画,怪不得公主这般倾心。”
“你说的这些固然是他明显的优点,不过却不是我当初选择他的主要原因。”公主浅笑道。
庞荻奇道:“驸马是公主自己选择的?”
公主微微点头,缓缓道出往事:“我自幼深受父母钟爱,父皇在世时一心要为我挑选一个十全十美的驸马,大概是父皇要求太高,选来选去总不满意,直到驾崩也没选好。病重时他都不忘反复对顼与颢说,无论你们谁做了皇帝,都要精心为姐姐选一个好驸马,不要让她受半点委屈。”
说到这里,略有点黯然神伤,但很快又续道:“后来顼即位做了皇帝。他先精心选了十多位士大夫家子弟,然后对我说:他们各有优点,难分上下,不如姐姐自己选择罢。”
庞荻微笑道:“于是公主对王都尉一见钟情。”
公主脸上立时浮起薄薄绯红之色,想起往事,剪剪秋水又漾出一波温柔情意:“那天官家召他们入宫,让我坐在纱幕之后观察他们。但我很害羞,即便身边有母后鼓励仍是不敢抬头去看。官家逐一考问他们经义论策、诗词歌赋,前面几个应答平平乏善可陈,我听得十分失望,忽然,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自一侧响起,他指出适才回答问题的几位公子所答疏漏之处,并从容说出自己的见解,有理有据,分析得很是透彻,听得官家频频颔首,又多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侃侃而答,毫无怯场之意。于是,我好奇之下终于抬头看他,发现他不仅谈吐不俗声音悦耳,而且神情自信意态潇洒,连相貌……也是极好的。”
“他答完所有问题,又朝官家欠身拱手,然后站直,目光居然无所顾忌地直直投向纱幕之后的我。”提起夫君当日风采,公主仿佛又成了多年前那个坐在纱幕后挑选如意郎君的少女,含羞微笑,心情乍惊乍喜:“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别的公子可是一直垂目而立,态度恭谨得很。我见他这般看我,脸上灼热如有火烧,不知如何是好。而他,竟也毫不退缩,还是盯着我,忽地微然一笑。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会有如此动人的笑容,温柔、潇洒、自信,却又带有一丝……邪气的一笑。唉,我还是无法准确地形容出他那一笑的味道和给我带来的强烈的触动感,可能你还是很难理解罢。”
“我明白。”庞荻了然地对她说。她怎会不明白,她最幸福的岁月就是看着王雱这种满含着难以名状诱惑力的笑容度过的。
“所以,就是他了。”公主说:“我从小跟着几个弟弟一起长大,本来一直以为世上男人无非就是像他们这样:顼热烈冲动,是一团从内烧到外的火;颢温和稳重,是一泊波澜不兴的湖水;而頵活泼顽皮,是一阵喜欢把所有东西都吹得哗哗作响的风。而晋卿却跟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一样,他大度慷慨,又优雅风趣,该怎么形容他呢?他是高大挺拔的树木,是浩瀚无际的大海,是纷纷扬扬飘散而下包容大地的瑞雪。他让我如此惊喜,让我不知不觉间就已沦陷下去,倾我全心去爱他。”
“其实,驸马必定也是很爱公主的罢。”庞荻说。能让公主如此深爱,除了自身魅力非凡外,驸马对公主柔情相待也肯定是一大原因。
公主点头道:“他对我是不错,总有那么多有趣的点子逗我开心。前两年我们过得非常愉快,我甚至觉得,是在认识他之后我才懂得了幸福二字的真正含义。可是……”她迟疑起来,黯然道:“有一天,他问我:我找个妹妹来陪你好不好?”
妹妹。庞荻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所谓的妹妹代表着公主悲剧的开始。
“我能说什么呢?我怎能像一般泼妇那样大喊大叫着反对呢?”公主苦笑:“父皇母后太皇太后精心教育我多年,希望我成为一个集所有美德于一身的完美公主,妒忌这种犯‘七出’大忌的事怎能与我有关?于是,我对他说:很好,这样家里也不会冷清了。第二天,他就带了一个歌妓回来,告诉我说:她叫晓芜,就是那个妹妹。”
虽然此事与己无关,但听到这里庞荻的心竟也似被这话蜇了一下般,有清晰的刺痛感。同是女人,她完全可以理解公主当时的感受,但是她绝对不欣赏公主逆来顺受的态度。“公主,”她说:“如果你当初不答应驸马把晓芜娶进门,或许事情就不会是这样了。”
“不,你不明白的。”公主幽然而叹:“他的爱不可能专注于某一点上。就拿兴趣来说,他既喜欢作画又喜欢填词,热爱蹴鞠却又不会影响到他打猎的兴致。他对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充满了兴趣和好感,对女人也是如此,在美丽的女子面前,他总是表现得积极健谈。”
说着和善地微笑着看了庞荻一眼。庞荻立时想起那天在宫中初遇他们,驸马与她聊天时好像的确有点过于热情。有点难为情,但细看公主却发现她无不悦之意,似乎并不介意,想来应该是见惯不怪了。
“因此,当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时,我只觉难过而不感意外。”公主说:“我劝自己道,或许这也是名士风流的一部分罢。何况,现在达官贵人,又有几个不纳妾呢?”
庞荻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沉默不语。
公主忽然想起一事,微笑道:“我听颢说,你们在杭州见苏子瞻时曾在西湖游舸上听曲观景罢?那天苏子瞻见唱曲的那名叫朝云的歌姬年幼便让鸨母善待她,不要让她经常出来陪客。后来朝云对子瞻十分感激仰慕,与他时有诗词应答来往。去年子瞻移知密州时,朝云一路哭着求子瞻带她同去,子瞻反复向她解释说自己前途黯淡,又家境清寒,她跟着去必会受苦。但朝云始终坚持,誓死相随,最后子瞻终于同意,带她一起去密州了。此事在杭州已传为美谈。”
庞荻颔首道:“这朝云是倾心仰慕苏子瞻人品才华,所以不求富贵、不顾名份也要誓死相随。她的品格性情想来也是极好的,与苏夫人必定也能和睦相处。”话就此打住,却不禁忆起那驸马与公主一同外出时就会号称心痛的晓芜,觉得此女人品很是可疑,必会给公主许多气受。
公主自然能听出此言外之意,笑意隐去,轻颦浅愁之态重又呈出。
此时却听厅外有人朗声问道:“姐姐最近可好?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不疾不缓地走了进来。
丰神隽秀,气度从容,岐王赵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5
晓芜
颢入到厅中才看见庞荻,两人又是同感意外,但随后立即便微笑起来,像是多年故友重逢,彼此都很愉快。
庞荻起身向他盈盈一福,他依然郑重还礼。
庞荻知道,其实他贵为王爷,只须点头示意即可,他却每次都很认真地还礼,完全是把她视作是与他同等身份的人了。
公主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回答说:“刚到。先来看看姐姐。”
“风尘仆仆地就来了,何必这么急?”公主说着,转头向庞荻解释道:“官家前些日子派颢去西京公干,今日才回来。”
颢微笑道:“因我在西京无意中寻到一个值得一赏的玩意,觉得最适合姐姐收藏,所以赶来送给姐姐。”随即从袖中取出一锦盒递给公主。
公主打开锦盒一看,见中有一块玉印,为纯白玉所制,上有凫钮,琢制得精细非常,凫钮上有鲜明的血红色斑块。横断面长宽不足一寸,上镌篆体“婕妤妾赵”四字。玉印通体光泽温润,握在手中只觉如一块凝脂一般。
公主爱不释手,也让庞荻同看,再问颢道:“这是哪朝的古物?”
颢却不答,依然浅浅微笑着说:“王少夫人学识渊博,又最懂品赏风雅之物,姐姐不如问她罢。”
庞荻忙推却道:“殿下说笑了。我哪里懂得这些。”
而公主已把印递到她手中,温言对她说:“你帮我猜猜。”
庞荻无奈,接过印来,又抬头看了颢一眼,只见他含笑看她,并颔首以示鼓励,便也就低目去细看这枚玉印。
她对古董的确不太有研究,但观察之下觉得此印从细处可见久古之意,应不是本朝手工,“婕妤妾赵”几字说明此印属于一位姓赵的婕妤,而岐王表现得如此惊喜,想来这位赵婕妤应该不是默默无名之辈……
想想后她对颢说:“姑且一猜,如果我说错了殿下不要见怪。此印应是西汉后妃之物,殿下既然这般珍视,必定大有来头……莫非是赵飞燕姐妹或钩弋夫人遗物?”
颢笑对公主道:“我没说错罢?她是一定能看出的。”随后又对庞荻说:“我是自西京一位酷爱收藏古董的雅士那里见到此印,他说是赵飞燕旧物,是他家世代相传的至宝。我费尽心思才说动他把此印转让给我。是否真属赵飞燕倒也不能肯定,不过确是西汉之物,这点我倒能鉴别出。”
庞荻接着道:“西汉有史可查的赵姓婕妤有三位:汉成帝后妃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和汉武帝妃钩弋夫人。赵飞燕、赵合德先后做过婕妤,但飞燕后来封后,而合德也晋升为昭仪,只有钩弋夫人以婕妤身份而终,如今想来,此印属钩弋夫人的可能性要大些。”
颢表示同意:“我也是这样想。但赵飞燕艳名更盛,所以世人宁愿相信此印属她。其实也不必深究到底是谁的,这几位赵婕妤都是有倾国之姿的绝代佳人,无论由谁传下来都大有意义。姐姐一向喜爱收集古代美人首饰玩物,所以我一见之下便决定买来送给姐姐。”
公主微笑道:“难得你如此有心,我收下了。谢谢你,颢。”把玉印小心地放回锦盒,搁在一旁几上,再问颢道:“你在西京有何有趣的见闻么?说来听听。”
颢点头说:“我在西京遇见了许多朝中故人……”正说着,不料此时却自后院传来一阵女子歌声,而且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那女子正朝这边走来,渐行渐近。
唱的是一阕《人月圆》:“小桃枝上春来早,初试薄罗衣。年年此夜,华灯盛照,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同携。更阑人静。千门笑语,声在帘帏……”声音柔媚,又刻意带着一丝慵懒娇痴之意。
颢一蹙眉,便止住不说。而那女子已经移步自外面走了进来。
似乎春睡甫醒,钗横髻乱,烟视媚行,一边走一边以手揉着胸口,做出一番西施捧心的姿态。
她走进来后,左右一顾盼,便开口笑道:“原来公主有客呀。”然后袅袅娜娜地走到颢面前,手敛腰侧,轻轻屈膝柔声道:“岐王殿下万福。”
好一个狐媚的女子。庞荻立即意识到了她的身份。
颢只略一颔首,并不多理她。
公主淡淡对她说:“晓芜,这位是王相公家的少夫人。”
那晓芜看看庞荻,竟只笑笑点头,也不行礼,仍旧回头问公主道:“公主,我刚才唱的《人月圆》好不好听?是昨晚晋卿给我填的词。”
颢与庞荻闻言均诧异而大为不快:她身为妾室对主母非但态度不恭敬,甚至还出言公然挑衅刺激。当着客人都敢这样,想来一向是猖狂惯了的。
公主却似毫不生气,回答说:“不错,他填得好,你也唱得好。”
晓芜“格格”地笑了两声,眼神慢慢转着,悠悠地飘到了公主身边的锦盒上。好奇地拿起打开,拈起玉印细看之下惊喜地叫道:“昨天晋卿说要送我一块玉,是不是就是这个?是晋卿请公主先带回来的罢?”
见公主默然,颢便在一旁告诉她:“你误会了,这不是姐夫送你的东西,是我从西京带来给姐姐的。”
“哦。”晓芜大失所望,把盒子猛然关上,然后“啪”地随意扔回几上。
颢微有怒色,正欲开口说话公主却摇首止住了他,然后对晓芜说:“你既喜欢就拿去罢。”
晓芜一喜,忙说:“如此多谢公主了。”又伸手拿起锦盒。
“不可!”颢却出言制止道:“这是我为姐姐精心挑选的礼物,你不能拿走。”
晓芜斜斜地瞟他一眼,道:“区区一块玉印而已,很值钱么?竟让岐王殿下如此介意?”
颢冷冷道:“不错,我是很介意。”
“呵呵,”晓芜冷笑着说:“世人都称岐王温良和善、与世无争,不想今日却会与我一小女子争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
“如果是为我自己,我绝对不屑于与你争。”颢告诉她,语调平静,听起来却有不怒自威的感觉:“但是,为了我姐姐我一定要争到底。这块玉是我送给她的,请你不要碰。”
晓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拿起的盒子也不知是否该放回去。
“颢,这玉印你已经送给我了对不对?”公主此刻忽然问道。
见颢点头,她继续说:“那么,它已经属于我了便应该由我处置。晓芜,我把它赏给你了。”
晓芜一笑,说:“谢谢公主赏赐。晓芜回房了。”再得意地狠视颢一下,才心满意足地携印离去。
“姐姐,你为何如此纵容她?”颢叹道。现在倒没有恼怒之意,只为公主觉得悲哀。
“我们犯不着跟她计较。不过是玩物而已,我们又不缺这些,就赏给她罢,免得晋卿回来她向他诉苦,弄得鸡犬不宁。”公主淡然答道。
“可是我不希望我特意给姐姐选择的礼物落入那样的女人之手。”颢说。
公主歉意地看着他,劝道:“玉印始终还是在这府中,这府里的东西始终都还是属于我与驸马的。”
庞荻见状也摇头叹息,但见颢如此不快遂也劝他说:“殿下别看晓芜如此嚣张,其实这只是她极度自卑的一种表现罢了。她出身卑贱,难与公主相提并论,所以想借驸马的宠爱和争这些身外之物来求得心理上的满足与安慰。公主想是可怜她,所以不与她争。再说婕妤虽是皇帝身边之人,但终究仍属侍妾身份,公主这般高贵无须收藏婕妤之印,就赏给那妾室以示恩德倒也贴切。”而且,无论是赵飞燕、赵合德还是钩弋夫人,最后都不得善终,收藏她们的东西也不吉利。这念头一闪而过,但庞荻觉得过于刻薄,所以隐下不说。
公主微微颔首。颢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稍过片刻,公主忽然又唤弟弟道:“颢……”神色迟疑,似有事相求。
颢淡然笑笑,说:“姐姐是否又想让我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6
蓓蕾
公主略有些尴尬,但仍说道:“其间道理你也知道。若顼得知此事,以他那脾气,轻则除去晓芜,重则贬惩晋卿,甚至把这驸马府整个掀了。可是,除去晓芜会令晋卿伤心,晋卿遭贬更会沉重地伤害他,而晋卿伤心我也会伤心,伤害了晋卿也就等于伤害了我,你们是我的亲弟弟,怎可借此伤害我呢?”
“姐姐,”颢恳切地说:“你真的不能一味隐忍下去,如果你怕皇上知道后伤害姐夫,我可以暂时不告诉他,但是你必须要强硬起来,设法解决这事,我不想看见你越来越哀伤忧郁,终日活在那个忤逆犯上的妾的戾气之中。”
“有些事,忍忍也就过了。”公主看看弟弟,轻声说:“颢,你以前不也是这样隐忍的么?”
颢一愣,顿时无言以对。默然半晌才说:“那是不一样的。”
公主笑了,说:“我们姐弟俩很相似呢,都会为对方的遭遇愤愤不平出面相争,但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懒得理会那么多了。”
颢也无奈一笑,说:“我们的性格在这世上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庞荻见他们姐弟话题越来越趋向私事家事,自己毕竟是外人,不便插嘴发表意见,遂起身告辞,公主挽留不住,只得让下人备轿送她与丫鬟回去。
颢与公主走到门边目送她。待庞荻走到院中桃花树下时,颢忽然唤了声“嫂夫人”,然后快步朝她走来。
庞荻停下,转身等他走近,问:“殿下还有事么?”不待他回答,却自己先想起一事,于是很是抱歉地说:“殿下是想说那钗之事罢?上次回京后外子尚在病中,我便暂时未开口让他找殿下赎回金钗,后来他与我们又有了那样的误会,我怕此时跟他说会加深他的误会,所以……”
“此事嫂夫人不必放在心上,那钗我现在没带在身上,下次相逢时直接还给嫂夫人便是了,至于赎金嫂夫人只等方便之时再还不迟。”颢哑然失笑,全没想到她会以为自己是要她赎钗:“我要说的并不是此事。”
谁知道下次相逢会是什么时候呢?庞荻心中感慨,再问:“那殿下是想说什么呢?”
颢看着她,一个纯净的微笑自心底浮升而出:“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照你上次教我之法培植的玲珑荷花已经长出蓓蕾了,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开放。”
庞荻也愉快地微笑着,说:“是么?那很好。”
他们相视而笑,立在那已结满粉红蓓蕾的桃花树之下。公主依门看着,只觉此景优美无限:那么美好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天地间仿佛霎时明亮开来,本来天阴沉沉的,此时竟有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连带着他们温暖的微笑,终于让周围的空气有了煦暖的味道。
送她出门后颢折回厅中。公主笑问他:“你从小到大在女孩面前总显得拘谨沉默,何以与她竟可做到有说有笑呢?”
颢说:“我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跟她聊天是件很轻松愉快的事,有许多话以前是不敢问菀姬的,但在她面前却可以自然地说出。”
公主了然点头,想起庞荻的憔悴之状,又叹道:“可是,她现在似乎很不快乐呢。”
颢怅然道:“我知道。”
“颢,”公主看着他,忽然认真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初听母后的话娶了她,事情就不会是这样了?”
庞荻回到问星楼上,一进门便看见王雱端坐在房中。
回到汴京后每人都自然地搬进以前的房间,也没人觉得少夫人应该搬回公子的房,照旧把她的东西全安置到问星楼上,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还住在她的秦楼上。王雱这几天也从来没上楼看过她,白天出门晚上泡在书房并不准人随便进去,因此他们见面的机会比在江宁时少了许多。
庞荻见了王雱自然是高兴的,解开披风递给绿袖后便走到他身边,笑着问他:“今天不忙么?怎么到楼上来了?”
王雱笑笑,说:“许久不见娘子了,十分惦记。”拉她在身边坐下,然后挥手示意绿袖出去。那丫鬟立即会意地关门下楼离开。
这情景倒像是他们以前恩爱时常见的一般。庞荻脸微微一红,含羞低头。
王雱搂着她的纤腰,悠悠笑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庞荻回答:“去大相国寺进香去了。”
王雱依然含笑再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庞荻道:“我遇见舒国长公主了,她请我到她府中聊了一会儿。”
“哦?”王雱又问:“难不成公主府中今日请客?除了你还有别人么?”
庞荻正欲答说岐王也去了,但转念一想,王雱对岐王很是顾忌,又有了上次的误会,还是不说今日见了岐王为妙。于是对他说:“没有,就我与公主两人,叙谈片刻我便回来了。”
王雱轻轻托起她下巴,端详半晌,再凝视着她的眼睛,笑容开始阴冷起来:“是么?可我怎么听说,公主府门前停着岐王的车辇呢?”
庞荻此时才察觉到他的意思:他分明一早就知道她与岐王见面了,却故意如此盘问,旨在试探她。“你派人跟踪我?”她锁眉凝眸,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让人保护你。”他淡淡说道。
“既是要保护我为何不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跟在我身边,而要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后调查我的行踪?”庞荻驳斥。
“你不要转移话题。”王雱冷道:“请你先解释一下为何要借进香之机去公主府中私会情郎。”
“什么私会情郎?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庞荻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就如此不信任我么?我真是在寺中偶遇公主的,她请我去她府中时我们都根本不知道岐王会突然从西京回来造访公主。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我便告辞回家了,根本没有与他私处过。”
王雱冷笑,道:“既是如此,你心虚什么?为何刚才我问你之时你说只有你与公主在?”
“因为我知道如果说岐王在你又会生不必要的闲气。”庞荻道:“你看,现在你就是在为他生气。雱,你为何如此怀疑我,如此妒忌他?甚至连我独自外出都不放心,居然要派人跟踪?我们在江宁不是生活得很安宁和睦么?为什么一回到汴京你就又变成了这样?”
“我派人跟踪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出门目的就是要去见他。”王雱脸色又因愤怒而变得青白:“这也难怪,你们已经许久不见了,想必是难耐相思之苦罢?你若不是对他已生情愫,又怎会不敢道出见他之事而对你的丈夫说谎?”
“你真是不可理喻!”庞荻也怒了,斥他道:“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岐王殿下襟怀坦荡、行事磊落,岂会与别人妻子做出苟且之事?你这般小肚鸡肠与他相比岂不惭愧?”
王雱抓起桌上茶杯猛地朝墙上掷去,一声脆响残片四射茶水乱溅,一片碎瓷弹回来却刺到他额上,划出小小一道伤口,一滴血珠渗出来缓缓滑落,在他青白的脸上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路径。
庞荻轻叫一声欲伸手去拭却被他一下拂开,然后他一手卡住她的脖子,大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对挣扎着快要窒息的她说:“你听好了:我一日没死你便一日是我之妻,你休想红杏出墙与他人暗通款曲,否则我真的不能保证我不会因此杀了你们。以后未得我允许你不得踏出相府半步!”
说完松手把她扔在地上,然后一甩衣袖开门离去。
庞荻扶在床沿咳嗽半天才透过气来,随即顷刻间泪如雨下。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6
文狱
王诜自费为苏轼印刷出版的诗集《钱塘集》果然大受京城文人雅士欢迎,不出几日近千册书已销售一空,王诜大悦,立即修书给苏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并准备好样书与书钱要择日亲自给他送去。
舒国长公主也带了几册《钱塘集》入宫分别赠与赵顼及太皇太后、皇太后。两宫太后阅后盛赞苏轼之才及诗中处处透露出的忧国忧民之情怀,并褒奖王诜,认为他慧眼识才,俾益朝廷,为苏轼出书确是一大善举,公主闻之甚感快慰,憔悴忧愁的脸上也有了少见的神采。
赵顼这几日每晚吟诵《钱塘集》,也深为苏轼之斐然文采与淋漓奇雄的诗风折服,读到妙处往往击节而叹:“子瞻先生真乃奇才也,不愧为当今文坛领袖!”苏轼诗集中有不少作品是在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岁月中抒发自己未酬的理想与抱负,暗示对皇帝的希冀,甚至对天下现状表示不满有点发牢骚意味的,赵顼当然也能看出,但多半一笑置之,也不深究细想。
一晚吕惠卿进宫与皇帝议事于弥英阁,窥见书案上搁着一册《钱塘集》,便问道:“陛下也在看苏轼的新诗集么?”
赵顼含笑道:“是。听说这诗集已经传遍汴京,阅者无不称赞苏子瞻之才。朕也许久未见到如此好诗了,值得一一细看。吕卿可曾看过?”
吕惠卿回答道:“臣在此书首发之日就买回家拜读了。那是五天前,臣回家途中见驸马王都尉亲临书肆向朝臣雅士推荐此书,态度热情之极,臣不敢怠慢,立即买下一册为驸马捧场……”
“五天前?”赵顼忽然蹙眉打断他:“你说五天前王诜亲临书肆宣传此书?”
“是,臣亲眼所见。”吕惠卿答:“据说王都尉整整一天都待在书肆,直到深夜才回府,他对苏轼的深情厚谊由此可见一斑。人都说他们过从甚密,苏轼被外放后仍有密切联系,臣以前还不信,如今才知传言非虚。”
五天前,顼心想,那是他的外甥彦弼的生忌,他亲自下旨令在大相国寺为彦弼做法事,姐姐亲往祈福,而王诜居然没陪她去,反而泡在书肆里为朋友卖书?
岂有此理!心中忿怒,脸色便沉了下来。
吕惠卿知道皇上为何不快,这“五天前”其实是他刻意提出的,想要的就是眼前这种效果。好,皇上不高兴了,那他想说的话也可以趁机说出来了。苏轼,公然在密州治下拒绝推行手实法与他作对,如今马上会尝到自己酿造的苦果,而包括王诜在内的苏轼朋党也是不满他执政的中坚力量,现在也到了一并被贬谪的时候。
“苏轼的文采固然是极好的,但……”吕惠卿作犹豫状,吞吐着说:“臣对其中几首诗所指之事有点疑问,不知是否当讲……”
赵顼挥袖道:“讲。”
吕惠卿道:“《钱塘集》中有诗云‘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这似乎是讥讽青苗法罢?‘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这是说皇上实施农田水利法淤田变沃土不对了;‘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这是称科举课吏有弊,不应该取消诗词歌赋的考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这分明是讽刺市易盐禁之法的。臣粗略看来已看出这许多诽谤新法的诗句,想必其余大半诗作都别有深意罢?陛下如此英明,必不会不知。”
赵顼淡然说:“这不过是他一时感慨,将政治失意之下的牢骚之语发为吟咏,没必要深究罢。”
“非也!”吕惠卿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经‘天变’一劫新法险些被反对党人设计逼迫陛下就此废除,好在陛下与臣君臣同心渡过难关,复行了新法。现在却又有人不死心,企图借诗赋怨谤君父、诋毁新法,达到重废新法之目的。而朝中又有人与他结为朋党、里应外合,将此处处隐含大不敬意义的诗集结成集出版满播于京城之中,想从思想上说服和煽动朝臣民众不满新法,反对新法,这实为一股反动逆流,陛下不可不加以遏制呀!”
赵顼思索片刻,缓缓颔首道:“卿所言不无道理。”
于是吕惠卿很快授意自己党羽中人监察御史李定与舒亶分别上书,李定称苏轼“奸慝”,借诗怨谤君父,“不屏之远方则乱俗,载之从政则坏法,伏乞特行废绝”,意欲将他置之死地。而舒亶则奏说驸马都尉王诜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以及遗赠苏轼钱物,苏轼怨望、诋讪君父,王诜完全知情却不上报,反而“阴通货赂,密与燕游”,甚至还将苏轼怨谤之诗集结出版,王诜“受国厚恩,身为近戚,而朋比匪人,志趋如此,原情议罪,实不容诛。乞不以赦论。”另外还列了一大串牵连其中的“朋党”名单:“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人,除王诜、王巩、李清臣外,张方平而下凡二十二人,如盛侨、周邠辈固无足论,乃若方平与司马光、范镇、钱藻、陈襄、曾巩、孙觉、李常、刘攽、刘挚等。”称他们有辱公卿士大夫之位,罪实当诛。
于是一场自宋立国以来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揭开了序幕。
张方平、范镇纷纷上书求情欲救苏轼均被驳回,苏轼被押进京城,投入御史台监狱囚禁起来。朝臣见此案形势严峻,大多恐惹祸上身,都不敢出言相劝,王安石父子暂时保持沉默,既不阻止也不推波助澜,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却挺身而出,对赵顼谏言道:“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语言端人。苏轼本意只是倚才写诗勉励自己,如果陛下因此降罪于他,恐后世会说陛下不能容才。愿陛下不要将他入狱治罪。”赵顼答道:“朕也不想深谴,但借此立威杜绝那些非议朝政之声也是必要的。”然后告诫王安礼说:“卿去罢,不要就此多言了。苏轼在朝中积怨颇深,若说得太多恐怕苏轼之祸会连累卿家呢。”
御史台派出狱卒闯入“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的驸马王诜、工部尚书王素的儿子张方平的女婿王巩等人的府邸,欲抄查他们与苏轼往来的诗稿、信笺、文书等“证物”。王诜听到风声后已把这些东西焚毁或密藏好了,所以狱卒一时毫无所获,不过,正当他们疲惫沮丧之际却无意中在驸马府后院一间女子卧室中发现了一些令他们大感兴趣的东西——春宫用具。在兴致勃勃地观赏一番后,他们便带着这些东西回去复命。
驸马王诜面如土色。这些东西是在他的妾晓芜房中搜出的,若被皇上知道肯定要怪罪他行为轻浮、冷落公主了。
思量再三,他忐忑地走进了卧病在床的公主的房间,遮遮掩掩地说出此事,恳请公主设法相救。
公主缓缓流下两行泪,说:“晋卿放心,如今子瞻诗案已使你身陷困境,岂可再被这事所累,我一定会帮你的。”
公主抱病而起,入宫见皇帝及太后。
此时赵顼正令人把从驸马府中查抄到的春宫用具带入高太后的宝慈宫,呈于太后面前,怒气冲冲地说:“此物是在驸马府后院一女子房中搜出,不是公主房中之物,而其精致考究至此,必定价值不菲,普通奴仆哪有力购买,必是驸马用来与婢妾寻欢作乐的用具。可见王诜一向淫乐纵欲惯了,怪不得姐姐越来越忧郁憔悴,分明是平日倍受他冷落所致!”
太后不好说什么。她知道顼所言有理,女儿温柔贤惠而不会妒忌,想必驸马便渐渐放纵自己,任意妄为,殊为可恨。但若出言谴责王诜,必会给顼火上浇油,使他重罚王诜,却又会令女儿难过了。
太后正在为难,不住叹息,却见公主一脸病容、脚步飘浮地走进宫来。正欲向太后和顼请安,顼上前一把扶住,问:“姐姐病了何不在家休息,却要勉强入宫?”
公主叹道:“官家让人闯入我府中查抄,只差把整个府邸全拆了,我还能安安静静地养病么?”
顼解释说:“不过是为了找驸马那里的苏轼文书,我特意嘱咐过他们不可惊扰公主的。”
公主转视四周,目光落在了那些春宫用具上,淡然一笑,问顼道:“这些也是苏轼文书么?”
“朕正想问皇姐,驸马是否经常冷落你。”顼拉公主坐下,指着用具问:“从此物即可知,他一定经常与府中婢妾淫乐罢?”
“不,他对我很好。”公主平静地回答:“你弄错了,搜出此物的房间是我白天小憩之所,也就是说,这些春宫用具是我的。”
(待续)
注:苏轼“乌台诗案”实际案发于四年后的元丰二年,我为了让小说结构更紧凑、叙事更方便,合理安排以后的情节,所以让时间提前。吕惠卿也不是此案主谋,但他反正坏事做多了,让他多做一件也无妨,何况他跟苏轼本来就不和。:)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6
酷刑
公主此话赵顼自然不信,但涉及闺房之事又不便细问,只好侧首不语。公主又求他饶恕王诜与苏轼,他一味不答。公主含泪求母后相助,于是高太后也出言劝顼放过王诜,顼却也只说一切要等案情查清后再作决定。
公主无奈,起身前往庆寿宫去见太皇太后,一见皇祖母之面便跪倒在地伏在祖母膝上恸哭不已。太皇太后抚着她惊讶道:“何以病弱悲伤至此?驸马欺负你了?”
公主摇摇头,遂把“乌台诗案”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极力为苏轼与王诜辩白,称他们无辜遭人陷害,请太皇太后作主出面相救。
太皇太后立即把顼召来,问他:“听说官家下令将苏轼收监关押,不知他所犯何罪?”
顼答道:“苏轼《钱塘集》中诗歌多含讥讽朝政、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之意,实属大不敬,理当治罪。”
太皇太后拿起手边一册《钱塘集》,冷笑问道:“你指的就是这册子里的那些诗?我也看了,只从中看出苏轼一片忧国忧民、忠君爱国之丹心,却没看出什么怨望朝廷、毁谤君父之意。”
“旱灾之后天下甫定,苏轼在此时写诋毁新法之诗,并由王诜相助在京城出版,实有淆乱人心、激起世人对朝廷怨怼不满之不利影响,朕必须将其治罪。”顼向太皇太后解释道,并背诵出其中几句明显针对新法之诗句作证。
太皇太后听他说完,恻然道:“这能作什么证据?就凭几句诗就要将苏轼处死?你看那诗三百篇,大多都有针砭时弊之意,若要一个个追究,将作者尽数伐除,那不成部遗言集了么?文人作诗填词,旨在抒发一时的感慨,并非真有什么不敬谋逆之心,就算真有一两处讥讽朝政之处,也是诗人常情,意在劝谏君主正视民生问题。若将这些微刺眼的文字罗织成罪,亦非人君慎狱怜才的道理。我记得当初苏轼、苏辙两兄弟初入制科之时,仁宗皇帝便非常欣赏他们的才学,欣慰地说:‘朕为子孙得到两个好宰相了!’而今我看指控苏轼的那些人动机十分可疑,想必不是忌才中伤便是因私报复,你不可不加以细察。而且苏轼德才兼备,在民间、在文坛都有极高声誉,你若要处死他,杀的便不只是他一人了,随他陪葬的还有天下民心,而留给你的则是借杀人而箝天下之口的千古骂名呀!”
太皇太后一席话令顼有恍然顿悟之感,其实,就他本心来说也是不想治苏轼死罪的,只是案情被李定舒亶等人刻意闹大了,仿佛不杀苏轼不足以平众怒似的,令顼不免下不了台。而太皇太后的话将他从毁才箝口的歧路上拉了回来,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再要严惩苏轼当真是心胸狭隘、不能容才的表现,绝非明君之所为。
从庆寿宫退下后,他适时地收到了吴充呈上来的为苏轼求情的奏章。很好,他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奏章,以使他从宽处理苏轼案件的决定显得顺乎人心。看着吴充的奏章,不知不觉竟有愉然笑意逸出。
吕惠卿听闻皇上有宽贷苏轼之意大感不妙,立即招集党羽要他们再细看《钱塘集》寻找“反诗”,另外,也开始再设新计陷害苏轼。他如此忌恨苏轼倒也不仅仅是苏轼与他作对不推行手实法,苏轼才高声誉好,连两宫太后、甚至皇上也经常称赞,若世事再变,王安石隐退,要再选执政大臣,说不定苏轼会在两宫太后推荐下重被起用,那他就会是影响他吕惠卿飞黄腾达的最大绊脚石了。所以,从长远计,现在应该坚决将他置之死地以绝后患。
他把目光投向了曾与苏轼有诗词唱和的歌妓身上。
一日午后,有一女子来到王安石相府门口哭着哀求,说要求见王公子。王安石在中书门下办公,而王雱这些日子频频往来于朝中权臣士大夫之家,此刻并不在,守门家奴便将此事禀告了王夫人。王夫人问那女子何种模样,家奴答说年轻漂亮,衣着入时,像是歌妓,王夫人颇为不悦,还道是儿子在外欠下什么风流债被歌妓找上门来,遂吩咐家奴告诉她公子不在,将她赶走。但家奴随后又返来说她坚持不肯走,她说若是公子不在就求见少夫人,少夫人也是认得她的。王夫人心下诧异,心想儿子认识歌妓倒不足为奇,怎么媳妇竟也认得。于是终于首肯,同意放她进来,并让人请庞荻下楼来见。
庞荻一见之下认出那歌妓是王雱与她新婚不久时带她去浮香楼见到的杭州歌妓顾凌云,便微笑问她:“许久不见,你与你姐姐还好么?”
顾凌云立即朝她跪下,倾泪如雨泣道:“我姐姐现已入狱,被折磨得气息奄奄,只怕再这样下去迟早性命不保。请少夫人将此情告诉王公子,请他设法相救,公子与少夫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姐妹来生结草衔环必将相报!”
庞荻立即扶起她惊问:“出了什么事,何至于是呢?”
于是顾凌云向她道出缘由。吕惠卿以前多次去浮香楼要顾凌波作陪,或邀她到府中聚会唱曲,但顾凌波觉得他为人奸佞,很是厌恶,所以每次均找借口推辞,自然引起吕惠卿的不满怨恨。而今苏轼案发,吕惠卿想找曾跟他有来往的歌妓,让她们指证苏轼言谈诗词时有谤议朝政、诋讪君父之语,证明他非但大不敬还实有逆心,另外还可借此告他身为朝廷命官却无节制地狎玩妓女、有伤风化之罪。他首先想到的歌妓就是顾凌波,遂命狱卒将她逮捕投入狱中,要她“供出”苏轼的“逆反”之言及她与苏轼的“奸情”,甚至连“供词”都替她写好了,只等她画押。不想顾凌波坚强刚烈无比,只破口怒骂他陷害忠良,高声称赞苏轼品行高洁、忠君爱国,又坚称苏轼是君子,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并无私情。吕惠卿授意下属对她用刑,岂料可用之刑一一试遍她还是不招。几番痛得晕了过去,但醒转之后仍是大骂而不屈服。
“我姐姐现在全身伤痕累累,几乎无一处完好,但若不肯招认构陷苏大人吕惠卿便不会放她。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到王公子一个有望救她的人了。”顾凌云垂泪说道。
庞荻又惊又怒,没想到吕惠卿竟然卑鄙至此,企图借折磨一弱女子来达到陷害政敌苏轼的目的。当下好言劝慰顾凌云,答应她告诉王雱此事,请他救出顾凌波。顾凌云再三道谢,又不住行礼叩头后才依依地缓步离去。
于是庞荻坐在王雱房中等他。等至晚上他才回来,略带酒意,目中却是大有神采,有踌躇满志之色。看见庞荻略微讶然,但想是心情很好,竟也还能对她微笑,问道:“有事么?”
庞荻没心思再去探问他心情好的原因和细品他对她的态度,开口直说主题:“你还记得浮香楼的顾凌波罢?她快被吕惠卿害死了。”
问清事情经过后,王雱没再多说什么,立即起身出门,直奔御史台监狱而去。
他再次回到家中时已至深夜,一直等待着的庞荻见他面色凝重,起初神采一扫而空便知事情多半不妙。
他看看她,说:“晚了。她已经死了。”
“她是触壁身亡的。”王雱继续描述他看到的情形:“我赶到时狱卒正把她从牢房中抬出来。一头的鲜血染遍大半衣裙,和旧伤血迹混合在一起,墙上地上也是一片血红,触目惊心。可怜她还一直怒睁着双目,死后也未闭上。”
庞荻一时无语,好半天才叹息出声,道:“想不到她一个青楼女子竟能刚烈如此,为了保全仰慕之人的清白不惜牺牲自己生命,可敬可赞。”
王雱默然不发一言,似在沉思。
庞荻问他:“她的后事安排好了么?我们能为她做点什么?”
王雱道:“我已经通知她的妹妹来料理后事了,明日请爹责令御史台负责收葬事宜。不过若说真正能为她所做之事却不是这些。”
庞荻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指报复吕惠卿罢?这事能参倒他么?”
“目前他在朝中已有根基,党羽渐丰,不是借这一两件事就可以参倒的。不过待我多作些准备,以后总有要他好看的时候。”王雱忽地一笑,扬眉问庞荻道:“吕惠卿先害死安国叔叔,后企图阻止父亲复相,如今又逼死顾凌波这样的弱女子,这人阴险狠毒,死有余辜,你说我们日后如何处置他才好呢?”
庞荻不解道:“还能如何处置?总不过令他罢官,或者,你能说服皇上将他治罪入狱?”
王雱微笑道:“我正在劝皇上恢复肉刑,将来用在吕惠卿这样的人身上岂不正合适?”
肉刑!那史上最残忍不过的刑罚肉刑?庞荻很是震惊:她的丈夫竟然要求皇上恢复这种酷刑,而他说起这事时语气还那么云淡风轻,笑容轻巧闲适,似乎只是在谈如何栽种花木一般。
肉刑是先秦以来实施的以墨、劓、刖、宫、大辟为主的五刑体系,借残害人的身体以求达到惩戒之目的,以商鞅为首的著名法家人士主政之时极为推崇。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后,觉得“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因此命相国萧何效仿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并在大辟之外,颁布夷三族之令:“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诅咒者,又先断舌。”又称之为具五刑。后汉文帝改革刑制,将这些残忍的肉刑废除。到隋唐以后逐渐建立创造了以笞、杖、徒、流、死为主干的新的五刑体系,肉刑便从此不再用了。
庞荻想起王雱当年劝父亲的话:“但将韩琦、富弼两人枭首市曹示众,不怕新法不行!”当时还道是他推行新法心切所以口不择言,却不料恢复肉刑竟一直是他策划着要运用的治国手段之一。
“不要!”她自然是坚决反对:“肉刑太过残忍,伤人至深,但凡明君盛世都不应该用这种残忍手段来惩罚犯人。雱,若你一意孤行劝皇上恢复此刑必会遭后世之人唾骂的呀!”
“我知道你会反对。”他的笑容又渐渐冷却,中有一抹隐含敌意的讥诮:“你知道在朝中谁反对最激烈么?——是岐王!你们倒真是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呢!”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6
裁决
吕惠卿见闹出了人命便也不敢再从歌妓入手找人诬陷苏轼,仍旧想从苏轼诗歌里找“诋讪”之意。见苏轼咏桧诗中写道:“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觉得“蛰龙”二字大有文章可作,遂找王珪商议。第二天王珪在朝堂上向赵顼奏道:“苏轼咏桧诗有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不知是把陛下比作蛰龙还是说另有龙脉蛰伏于世,显然心怀不满、诋讪君父,是不臣的表证。若陛下不严行惩处将来必难以儆示后人。”
赵顼不悦道:“卿为何吹毛求疵至此?苏轼此诗只不过是咏桧罢了,关朕何事?未必真有什么讥讽之意罢。”
王珪又道:“此中诋讪之意十分明显,世人大多均能看出,如不严惩苏轼难消此恶劣影响。”
赵顼闻言转首询问王安石意见:“介甫先生以为如何呢?”
王安石出列朝皇帝一躬身,然后转问王珪道:“我想请问先生,可听过这两句诗:‘天下苍生待晓雾,不知龙向此中蟠’?与‘蛰龙’二句意思是否相若?”
王珪琢磨着答道:“此诗是说龙蟠旋于雾中而不雨以泽天下苍生,也似是在暗讽皇帝陛下……”
王安石再问:“如此说来,这诗的作者必与苏轼是一丘之貉,也有心怀不满、诋讪君父之罪?”
王珪不知他是何意,但话说到如今这一地步也不好翻悔,只得硬撑下去了:“此诗应该是苏轼朋党中人作的罢……”
“原来我竟也是苏轼朋党,先生不说我尚不知呢!”王安石哈哈一笑,说:“此诗是我作的。照先生的解释我也该入狱治罪了!”
王珪大窘,立即噤声不敢答话。赵顼解颐而笑,王安石随即向他奏道:“陛下,诗人借龙字咏物抒怀甚为常见,哪里均是暗喻当今圣上呢?苏子瞻虽口无遮拦,恃才傲物,政见也不合时宜,诗中观点值得商榷,但臣相信他并无犯上诋讪之心,若以几首诗便定他死罪未免太过,定会引起天下人非议,反倒有损陛下清誉。臣请陛下将他从轻发落,以显陛下开明宽仁之风。”
赵顼频频颔首,道:“爱卿意见与朕不谋而合。”
吕惠卿见状忍不住站出来劝道:“臣以为苏轼确系不臣……”
话未说完赵顼即侧目愠道:“卿想使后世之人讥议朕不能容才么?”
吕惠卿吓得把想好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挪步退回不再说话。
赵顼随后扫视王珪、李定、舒亶、吕惠卿等人,道:“你们看看,介甫先生与苏轼政见之差有如水火,但并不因此落井下石报复于他,反而出言为他辩护,如此襟怀你们有几人能及?”
那一干人悻悻地低首垂目,不敢再吭一声。
赵顼遂宣布了他拟定的处罚方案:“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有罪当罚。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苏轼弟应天府签书判官苏辙,以其身官为苏轼赎罪,猥亵朝廷官职,贬为覆州监酒。王巩私下与苏轼往来妄议朝政,并拒交与苏轼所通文书,逐放宾州。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陈襄、刘挚、刘攽、孙觉、李常、钱藻……等与苏轼隐相联络之二十二人罚铜二十斤以表警告。”
吕惠卿一党大失所望,而其余涉案各人均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处罚已经是最轻的了,皇上虽然年轻,但总算还能明辨是非,及时悬崖勒马,未受谗言蒙蔽而以文字为狱累罪于天下文人。
驸马王诜一直惶然不安心惊不已,然而在顼刚才的裁决中未听到提及自己,不免心存侥幸,还道是顼顾念他的姐夫身份所以并不追究,于是面露喜色,正准备与群臣一起三呼万岁谢恩,却听见顼冷冷地点出了他的名字:“驸马都尉王诜听旨。”
王诜一愣,只得出列跪下听旨。
“驸马都尉王诜,私自出资为苏轼出版讥讽朝政之诗集,后又对抗朝廷法令,拒交苏轼谤世诗文,故削除一切官爵,逐放均州。”
王诜面如土色,颓然无言,半晌才默默叩头接旨。
顼漠然视他,把冷笑留在心里。他知道王诜肯定明白遭遇今日之祸的主要原因其实并不是苏轼一案,他只是借题发挥,为在世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处罚辜负了他皇姐的姐夫找了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他把自己最珍爱的姐姐托付给了王诜,而他居然不知道珍惜,只心安理得地享受驸马都尉的身份带给他的地位和财富,却从未意识到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公主带给他的,如果没有公主,他根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庞荻在家中听到皇上对苏轼一案的裁决后也终于放下心来,本来还担心公公也会借机针对苏轼彻底击溃这个政敌,却没想到他如此大度仗义居然肯出面为苏轼说话,于是对公公的尊重钦佩又增加了几分。此前几天她很怕皇上真会采纳那些佞人的意见处死苏轼,曾想过去劝王雱请公公救苏轼,可一转念又觉得今日之王雱疑心远甚于昔日,若见她如此积极想救苏轼必会不悦,说不定还会反其道而行之落井下石,岂不反倒害了欲救之人。因此保持缄默,只在心里默默为苏轼祈祷,幸而事情总算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苏轼虽遭贬官,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想起丈夫如今的变化又是一阵伤心。她很快发现,原来她与岐王的那一点点友情在他心中竟已凝成了一个难以消除的心结,动不动就提岐王之名借以讥讽,口口声声明说暗示她与岐王之间有私情。没来由地疑心至此她当然不肯忍气吞声,每每出言驳斥,结果通常又会点燃他的怒火,因此两人见面时的争吵竟成了家常便饭。她为了躲避这种无谓的争执便只好像以前那样整日自锁于楼上,以减少与丈夫的见面次数。
林花谢了残红,转眼又将春尽。有一日独自倚栏闲看檐上燕子时忽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生日,可惜生活得这般萧条,自己与他人一样没有丝毫想为此庆祝之意,甚至连自己都快将今日的意义淡忘了。只是仍不禁地忆起熙宁四年她初嫁王雱后不久过的那次生日。那时她二九妙龄,心情与外表一样美好纯净,丈夫以一种肆无忌惮的态度公然宠爱着她,为她兴师动众地请来全家人为她庆祝,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词示爱,这些都是在她此前安宁平静守礼自持的生活中从未遭遇过的,不免惊讶,随后便感到了因幸福而生的由衷的愉悦与欣喜。那时的他多么潇洒自信而多情,而且他永远知道表达感情时何时该含蓄温柔何时该豪放洒脱,说的情话既不泛酸也不粗鲁,虽然她偶尔会因他的“调戏”之辞而轻嗔薄怒,其实在心里她是爱极了他这样的表达方式的。那是一种肆无忌惮的亲密,现在没有了,所以越发怀念,尤其是在这种容易引起甜蜜回忆的日子里。
今日他又在做什么呢?多半还是往来于各权臣和可能拉拢的士大夫之家罢。弄权、组织自己的党羽似乎成了他现在唯一热衷的事。那么,他还会记得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么?唉,怎么能如此奢望呢?他连与她一起度过的那么多恩爱日子都遗忘殆尽了,又怎能指望他记得这个对他来说已失去意义的日子呢?
所以,在这个本应该快乐的日子里,她只能孤单地独倚在楼上,以羡慕的目光惆怅地看着檐上双燕。
丫鬟绿袖忽然快步奔上楼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有贵客来看你了!”
“谁?”她凝眉问道。谁会在此时来看她?何况还是“贵客”。
“舒国长公主。”绿袖回答。
二女再度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执手相看泪眼,却都又努力地笑着,既为了掩饰自己黯淡的心情也为了借尽量显得开朗一些的神情给对方一丝安慰。
“公主最近可好?”庞荻问她。
公主勉强笑道:“驸马走后不久我也把晓芜送去均州陪他了,这样家里清静不少,我也可以过些安宁日子。”
晓芜走了是清静,可是她深爱的丈夫也离开了她,这样的“安宁”日子又怎会是她愿意过的呢?公主惨淡的肤色与枯瘦的身体证明着她的健康早已随她丈夫的身影一起远离她而去,或者,随王诜而去的还有她的魂魄罢?
庞荻十分同情她,一时间觉得公主的遭遇比之自己的不幸似乎更显凄凉,遂拉着公主的手说:“公主若是不嫌弃我这里简陋就常来作客罢,我们多聊聊天日子也会过得快些。”
公主答说:“我身子是越来越差了,多走动便会觉得累,若非必要便不想出门。还是你多来我府里作客罢。”
庞荻想起王雱给她下的禁足令,倍感难受,也不知如何对公主说,只好不答话。
公主却也不再多问,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微笑说:“今日是你生辰罢?希望这个礼物能让你喜欢,略解些烦忧。”
庞荻自是非常意外:“公主怎会知道我的生辰?”
公主笑而不答,只促她快看礼物。
打开锦盒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卷古书法字帖,拿出细看不觉又是一惊——竟然是书法名家卫夫人的传世名作《名姬帖》!
注:实际“乌台诗案”时王安石已再度罢相,并不在朝中,但宋人笔记有载“上以公(王安石)方为决”,可见王安石对赵顼表达过希望宽贷苏轼的意思,并且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赵顼的决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7
礼物
这是举世闻名的书法珍品,多少文人雅士但求一见都难以如愿,而今公主竟然把它当一件生日礼物相赠,庞荻自然不肯收下,辞谢道:“公主心意我心领了,但此礼过重,荻担当不起受之有愧。公主亲自来看我也就等于是送我了一件最好不过的礼物,就不必再赠别的物品了。”
公主微笑道:“听说你书法有卫夫人遗风,最是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卫夫人的字交你收藏是相得益彰,《名姬帖》赠名姬也是一段佳话。”
“我的字不过是随意涂鸦罢了,哪里能称书法与卫夫人大作相提并论呢。这厚礼公主还是带回去日后另赠配得上的人罢。”庞荻仍是坚决推辞。
公主摇摇头,和言说道:“实话说,这礼物是别人托我送来的,我已经答应他一定会送到,就不会照旧带回去了。你若果真不想收,就待日后自己还给他罢。”
“别人?”庞荻心下一沉吟已知是谁,不觉脸一红,轻声道:“可是岐王殿下?”
在杭州苏轼府中她曾应黄筝所请誊写了苏轼的诗《饮湖上初晴后雨》,当时赵颢观后称赞说“清秀平和,娴雅婉丽,有卫夫人遗风”,而苏轼也以《名姬帖》相喻,大概赵颢从此记得,便在她如今生辰之际请姐姐把《名姬帖》送给她。
公主颔首道:“他为求此帖真是费了不少心呢,先是四处打听此帖下落,然后重金求购,但人家只是不允,后来他又托了不少人情、答应以自己收藏多年的其它珍品相换才如愿以偿。”
庞荻叹道:“如此说来,我更不敢收了。我一介女子,毫无缘由无功收禄地收下岐王的重礼,岂不招惹是非,有损岐王殿下清誉。”
“你不要想得太多。”公主劝道:“他跟我说他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现在太不快乐,不希望你在生日之时都落落寡欢,所以送个你可能会喜欢的东西给你,他的目的很单纯,不过是盼你会因此展颜一笑而已。”
心底泛出一脉暖意,庞荻便浅浅一笑,只是映着目中沉淀已久的幽凉神色,却已不是少女时那般娇羞的情态了。
“可是,”她问:“岐王殿下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呢?”
公主笑了,说:“这话我也问过他。”
赵颢是昨日到公主府请她把礼物送给庞荻的。公主笑说:“莫名其妙地送人家礼物是什么意思呢?”
颢告诉她明日是庞荻的生日,她与王雱现在闹成这样,大概王雱是不会为她庆祝了,她也是个心思纤细的人,在这样的特殊日子里恐怕会更加感伤,所以希望姐姐把《名姬帖》送给她,她既习的是卫夫人字体,想必定会喜欢这份礼物,“我无他意,但求她会因此展颜一笑罢了。”他说。
“可你怎么会知道她的生辰是在何日呢?”公主又问。
颢闻言低头,目光忽一闪烁,面色竟然微红起来,表情颇不自然。在公主再三追问下才答道:“我查看了当初母后为我选妃的资料……”
公主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她这弟弟在感情方面一向不主动,稳重得有木讷之嫌,如今居然会在故纸堆里查找多年前的资料,可见他现在是很想了解庞荻、对关于她的事很感兴趣才会这样。而且还会想到在她生日时送礼物给她,分明对她已情愫暗生了。
“你像是忽然开窍了。”公主含笑说。
“姐姐不要误会!”颢连忙分辩,却是更显局促:“她已身为人妻,我哪能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只是觉得,正如姐姐以前说过的那样,她如今的不幸跟我是有些关系的,我很内疚,所以希望能做点什么让她不要那么忧郁。”
“我明白,不必解释了。”公主了然微笑着柔和地看他。
颢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又请求公主说:“姐姐切勿跟她说礼物是我送的,以姐姐自己的名义给她即可。否则她必不肯收,而且传出去对她名誉也不利,王雱若知道了也许又会刁难她。”
然而他这个请求公主却没答应。当时只含糊应承,但在庞荻面前却把整件事隐隐约约都说了。她想,弟弟一番苦心,这般情怀,怎能不让他关怀着的人知道呢?
“我们如今都是失去丈夫珍爱的人,”公主握着庞荻的手推心置腹地说:“你的感受我完全明白,正因为我很清楚受人冷落的滋味,所以我特别理解你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也更加同情你、怜惜你。我送弟弟的礼物给你也不是想为你们牵线搭桥、让你们做下什么不清白的事,而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那么关心你,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你,希望你生活得幸福、快乐。所以你不要再拒绝这份礼物,它所代表的是一个人对你的纯净的关爱之情,其间并未掺杂任何可耻的欲望和不可告人的目的,你不要把它视作不道德的物事而将它退回。”
庞荻良久无言,只看着《名姬帖》叹了叹气。
公主起身告辞时又依依地牵着庞荻的手,仔细看她半天,竟落下泪来,说:“好好一个女孩,怎么也弄得如我这般。我此生是没救了,但你跟我不一样,比我要坚强得多,日后若有改善处境的机会,你何不争取一下?”
这话庞荻不太明白,只淡然一笑算是回答。
她坚持要下楼亲自送公主出大门,公主也不推辞,凄然笑道:“也好,今日一别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
庞荻顿感此话大不吉利,立即好言相慰。公主点头,与她携手而行。
王雱回府后一听说公主来看过庞荻便立即迈步走向问星楼。
当他走进庞荻房中时,庞荻正在细看桌上的《名姬帖》,看见他进来也不觉得奇怪,仿佛早就料到似的,只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真是稀客。绿袖,上茶。”
绿袖怯怯地答应,正要去倒茶却见王雱手一挥,简洁地对她说:“出去!”
绿袖很快退出。她是越来越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姑爷了,从来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暗暗惊讶为何小姐竟有勇气与他频频争执。
王雱一瞟《名姬帖》,问道:“这是公主送你的?”
“是公主带来的。”庞荻答道:“但是,确切地说,是岐王送的。”
王雱冲过来一把抓起《名姬帖》伸手欲撕。
“你撕了也没用!”庞荻冷冷道:“他想借此表达的情谊我已感受到了。你可以撕毁字帖,但无法抹去他带给我的友情和感动。”
“呵,你们倒越发肆无忌惮了。”王雱把《名姬帖》猛掷在地,冷笑道:“公然在丈夫眼皮底下借物传情!”
庞荻直视他,毫不畏惧他怒气逼人的目光,道:“我们是有情,的确是在借物传递我们之间友好的感情。他是很关心我,在你整天忙着弄权而把我扔在楼上不闻不问的时候,他却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请公主把他的礼物带来送给我,只希望我会为之一笑。我确实很感动,我已把他视为一个最好的朋友。你不是怕我对你有丝毫隐瞒么?好,那我就告诉你实情。这是否正是你想知道的呢?”
他气得心肺几欲爆裂,身体不自禁地微微发抖,紧紧握拳迫出了指节响声,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想把她痛殴一番的念头,然后缓缓自袖中取出一串珠链,伸在她面前让她看。
那是一串珍珠项链,颗颗莹润流光大小增递有致,串成精巧的形状,整体泛着幽幽绿光,显然是珠宝中之上品。
“我今日出去,是为给你选一件合适的礼物。”他切齿道:“可是你不配!”
随着那个“配”字声落那珠链同时被他猛然扯断,大小珍珠颗颗滴落,在地板上轻击弹跳,发出清冽的响声。
他继续激烈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既已移情他人,为何还要几次假惺惺地在我爹面前表示你不要改嫁,然后一边留在我家做贞洁贤妻一边又与情郎勾三搭四不清不楚!”
“你真是个贱人!”他最后作了这样的结论,随即摔门而出。
庞荻的眼泪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夺眶而出。其实她根本不想说那些话来惹他生气,可是一见他怒气冲冲地进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又不由分说想撕《名姬帖》,她才也动了气,故意承认她与岐王的友情来刺激他。谁曾想他今日是特意出去为她准备礼物呢?回来看到岐王送礼,而她也说那样的话,心中之愤怒可想而知。但是,他为何又要说那么刻薄的话来伤她?他难道不知那是最严重的污蔑和伤害么?他们明明彼此相爱,却为何又会彼此伤害,活得这么辛苦、这么痛苦?
这一次王雱没有掐她的脖子,但是心中那剧烈的疼痛感同样快令她窒息。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1:07
蔡卞
雯儿也想不通为何兄嫂的关系会越来越恶劣,以前哥哥对嫂嫂虽说很冷淡,但态度仍算尊重,偶尔从一些小事上可看出他还是十分关心她的,尤其是在江宁期间他们似乎又重寻回了以前那般和美的感觉。可是自江宁返京后不知为何哥哥仿佛又性情大变,居然频频朝庞荻发火或冷嘲热讽,确实不可理喻。如果是我,她想,只怕早就把他休了。
她又像以前那样去找庞荻打听他们关系恶化的原因,并积极为她出谋划策寻求改善他们目前状况的方法,但庞荻却似乎已心如止水,再不就此说哪怕一个相关的字。于是她把目标转向了哥哥,想方设法把他往问星楼上引,例如说:“今天月色很好,哥哥不如上问星楼去赏月罢。”“嫂嫂房中的玲珑荷花居然开出了三种颜色,你肯定从来没见过吧?”“嫂嫂的琴不是摔坏了吗?为什么我时不时会听到琴声从楼上传出呢?你说奇不奇怪?”
但王雱从来不理她,任凭她怎么说也不接话,只冷着脸看书写字继续编撰他的《三经新义》。
雯儿最后一生气,决定编个狠点的话吓吓他:“嫂嫂快被你气死了,昨天晚上想上吊自尽幸亏我及时赶到才把她救下现在她还在昏迷中……”
王雱“啪”地一下把手中笔狠狠掷下,转脸朝她怒道:“你是不是很闲?看来我必须找点事给你想想消磨时间了!”
第二天,中书舍人蔡京遣媒人上门为他弟弟蔡卞向王安石幼女王雯求婚。
蔡京一直有依附王安石之意,但王安石并不怎么注意他,他便极力讨好王雱,两人私下有些来往。王雱对蔡京印象平平,不过对他弟弟蔡卞却大有好感,又见蔡卞与妹妹雯儿同年便有心撮合。最近见雯儿常来烦他想管他与庞荻的闲事,心下不觉恼怒:别的女孩这个年纪都锁在深闺思春,她却穷极无聊地做这些三姑六婆爱做的事。所以立即示意蔡京让他为弟弟来求亲,心想就此把雯儿嫁出去也可以清静些,就算此事不成也够她自己静下来考虑思量好一阵的了。
蔡京自然乐意促成这门亲事,忙不迭地找媒人提亲。王安石虽稍感意外,但细查了蔡卞的情况后也颇满意,招来雯儿对她说:“这蔡卞年少老成,十分勤奋好学,人也很稳重,年纪又与你相当,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爹最喜欢他那一手字,若这样磨练下去,假以时日,他在书法上的成就必不在苏轼米芾黄庭坚等人之下。就凭他这字你嫁给他都不亏了。”
雯儿满心不快,道:“我若只为看几个好字就嫁人,那不如直接嫁给印名家字帖的印刷工好了,而且看厌了颜行还可以换二王,常换常新字源充足。蔡卞现在连个功名都没有,他那哥哥也只不过是个中书舍人,爹爹可是宰相呀,怎能把女儿嫁给一介布衣?”
王安石不悦道:“你怎可以衣冠取人?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是一介布衣,哪里想到如今会做宰相呢?我看蔡卞年纪尚轻,但作的文章已很大气,才华横溢,将来中进士不在话下,前程必是十分远大的。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与其等他中进士以后再与别的达官贵人抢他这绿衣郎女婿,不如现在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你有了好归宿,也可了却我与你娘一桩心事。”状元着红袍,进士穿绿衣,因此称进士为“绿衣郎”。宋代婚姻价值观偏重于郎才女貌,达官显贵喜欢从科举及第的文人中选合适者为自己乘龙快婿。当时有一风尚,每至张榜唱名之时,均有许多高官围观以择婿。庆历年间同平章事晏殊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相中后来也升至宰相的女婿富弼的,而富弼的女婿又是曾在科举考试中连中三元、后来官至参知政事的状元冯京。
王雱在一旁笑道:“对妹妹来说,蔡卞的另外两个优点更重要。一是他相貌俊美。去年皇上选妃,选来选去总觉得应选的女子乏善可陈,皇上很是奇怪,就问负责采选的公公为何如此。公公答说,本来是有许多更美的女子可选的,但蔡元度当初从仙游进京来的时候,全城淑女倾巢出动你推我攘只求看他一眼,结果踩死了八万美女,直接导致应选女子姿色下降……”
元度是蔡卞的字。雯儿闻言对蔡卞的相貌颇感好奇,也很想笑,但仍竭力忍住,白白眼说:“不过是个小白脸而已,这也值得说么?”又问:“那还有一点呢?”
王雱答道:“二是他性情佳、脾气好。这点尤为重要!试想你如此霸道刁钻任性,世上有几人能忍受?若是不幸嫁给个强硬一点的,只怕过门没半月你已经被休十八回了。”
“呸呸呸!”雯儿啐道:“要是我嫁的人敢不听我的话我早想法把他干掉了,哪还等到他来休我!”
王雱手一摊,道:“那更糟了,你谋杀亲夫后回家不免又要再嫁,想多骗爹娘一份嫁妆呀?”
雯儿愤然过来捶他,王安石也不禁笑道:“越说越离谱了,雱儿正经些说话。”
于是王雱正色道:“我是说正经的。妹妹个性要强,要丈夫事事顺从于她,试问天下有几个男儿能做到?我见元度性情好,又坚决支持新法,许多政见与我不谋而合,将来妹妹嫁给他无论家事还是国事两人都不会有什么分歧,不会出现像雩儿妹妹现在与那不成器的吴安持之间的问题,有何不好呢?”又转头对雯儿笑说:“我在元度兄弟面前可是昧着良心把雯儿你夸得羞花闭月兼娴良淑德人家才上当受骗前来提亲的,我还在担心元度娶你过门,发现你狰狞面目后会后悔不迭地跑来追杀我呢。我为给你寻一门好亲事,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一番好心妹妹可不要辜负啊!”
雯儿冷笑道:“多谢哥哥美意,但只怕妹妹要令哥哥失望了。”再看着父亲认真地说:“爹,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一定要慎重。我希望爹能答应我,在我没点头之前不要轻易将女儿许给任何人,否则女儿宁死不从!”
她一直挂念着赵颢,早已把他看成是最佳婚配对象,所以对一般提亲者根本不屑一顾。但她也知道赵颢与她父兄政见不合,哥哥如今又与他完全翻脸了,要他们同意与岐王联姻实在不易。何况,她有点惆怅地想,就算爹与哥哥都同意了,也不知岐王是否有意呢。她虽有那么多小心眼可以用来帮朱夕蝉设计引诱皇帝赵顼,但似乎对他这个木讷的弟弟却不会管用。只是心中希望未灭,便不肯随便答应父兄为她安排的婚姻。身为女子,一生中有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所以,在关系到自己终身大事的问题上,她坚持要自己作主。
王安石摇头道:“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哪有女儿自己作主的道理。”
雯儿反诘道:“如果爹也坚信这种陈腐的观念,那还变什么法呢?”
王安石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拂须颔首道:“雯儿言之有理呀!”
王安石果然暂时没答应蔡家的提亲。他钟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不想让她受到任何委屈,在婚事上也愿意尊重她的意见,决意要等她自己答应才会为她定亲。再说大女儿王雩遇人不淑,嫁到吴家后生活得如此不幸也让他深感内疚,很后悔自己当初为她草率结下这门亲事,所以,他认为多花些时间来观察蔡卞,看他是否真的适合做雯儿的丈夫也是十分必要的。
王雱则不以为然,认为父亲太过娇纵雯儿,不应该依着她的性子放弃这段姻缘。他继续与蔡家密切联系,只说父母宠爱雯儿,想多留她在身边一两年,又怕耽误蔡卞择偶才暂时没答应,但若蔡卞能等上一阵,此事必成。蔡京当然一口应承,说无论多久弟弟都会等,绝不会再另求别家女子。
此后雯儿若再来以庞荻之事烦他,他便以蔡卞来开妹妹的玩笑,或者故意逗她说:“明天张卞李卞又要来向你提亲了。”每每气得雯儿扭头就走,再不理他。
不过很快王雱就没精力来管妹妹的事了,一件由吕惠卿策划的阴谋旨在谋害王安石,王雱立即调动起周围所有的力量全心投入到了这场政治斗争中去。
注:熙宁八年时蔡京的官职是否是中书舍人待查,我只是凭印象写的。若有读者知道不妨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