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49
副护士长不但比我妈温柔,比我奶奶姥姥还温柔。她听我说完来意,两道淡淡的眉毛轻轻耸了一下,轻声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
我早就想好了谎话,说:“我是陆蔷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从小住一个大院、一起长大的,听说她是在这个医院里出了事,就想来问问清楚。我们家附近,邻里间流传的谣言可多了。”世上高明的谎言都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并非个中高手,也不知道自己的初试锋芒水平如何。
副护士长看了看带我来的小护士,问她有没有什么别的工作要做,显然是要把她支开。小护士听懂了,向我做了个捏着蛋筒吃冰淇淋的动作,转身走了,随手带上了门,把杨双双关在了外面。
护士办公室里只剩下副护士长和我两个人,副护士长说:“你算是找对了人。陆蔷临终的那个晚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和善的面容微微扭曲,一定是回忆起了辛酸KB的旧事。可以想象,她身边突然失去了像陆蔷那样如花岁月的女孩子,触动一定深刻。
“那天晚上,怪异的事不断,先是一个急救病人抢救失败,陆蔷坚持说死者的双眼闭上后又突然睁开……后来,她又说……”副护士长长长叹口气,说:“你跟我来,我带你看个东西。”
她在护士办公室门口向另外几位护士交待了几句工作,带着我走出门急诊大楼。穿过一个停车场,来到一座小楼前。她说这是医院的行政楼,领着我在底楼一间办公室前停下来。门上的牌子写着“保卫科”。
保卫科里一位中年干事和副护士长打了招呼,副护士长说:“麻烦你把七月十三号晚上的那段录像再帮我们放一遍。”保卫科干事坐到桌前,开始在电脑上寻找,护士长告诉我:“我们医院的保安工作还是很到位的,一些主要的部位都安装了摄像头,现在让你看一段那天晚上和陆蔷有关的录像。”
“找到了。”保卫干事让我们两个凑到电脑前,开始播放一段视频。他解释说:“这是从门急诊大楼通往住院部大楼的一段走廊,图像不是很清晰,光线不行,因为节约用电的缘故,午夜过后大楼里只有一半的灯开着。”我仔细看了画面右下角的时间,2010年7月13日,2:27。
不久,一个穿着白大衣、身材娇小的女生出现在画面中。
“是她。”我和陆蔷素未谋面,但猜一定是她。我的声音听上去一定很压抑,我的心确实在往下沉,深渊无底。我已经知道这个女孩的命运,此刻,眼睁睁看着,无法改变。
护士长又是一声叹息,也是在努力压抑着悲情。
保卫干事突然说:“你们注意了,就是这里,开始有些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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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5 16:49
画面上,正在行进的陆蔷突然停下脚步,微微抬着头,像是走廊尽头有什么奇异景观吸引了她的目光,让她震撼。她踟蹰着向前迈了一两步,向前倾着身子,似乎想看清什么,甚至想冲上前看个究竟。
问题是,前面什么都没有。长长的走廊空空荡荡。
毫无预兆的,陆蔷猛的转身,奔跑出了画面,只留下半明半暗空无一人的走廊,连鬼影都没一个。
“鬼影”这两个字在我脑中一闪,我对保卫干事说:“麻烦您把视频往回倒一下,就回到她停下来的时候。”
保卫干事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说,难道这么沉闷的慢镜头你都没看够吗?但还是依言做了。我睁大那双不阴不阳的眼睛仔细看,空白还是空白,除了随时要逃走的陆蔷,走廊里真的是绝无人迹。
但重头看一遍并非毫无收获,我注意到,画面的远端,也就是走廊的另一头,天花板和墙的交界处也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因为没有灯光而造就的一片阴影,半明半暗的“暗”处。我觉得自己比较过分,但还是问:“请问您有没有,在同一时段,走廊那头的摄像头录下的视频?”
保卫干事笑笑说:“你还挺周全,公共安全专家局的人也问我要过,所以我也截了下来,正好也在我电脑上。”
他又打开一段视频。果然是走廊的另一个角度,可以隐隐看见陆蔷在画面远端停下脚步,怔怔地望向我们。过了一阵,飞快地转身跑走。
保卫干事说:“瞧,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目光,却粘在了屏幕上。我的嘴里,如豪饮了一大碗中药般苦味纵横。我说:“有,是她。”
副护士长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她?你说谁?这里难道有人?”
半明半暗的走廊里,她在“半暗”的阴影中。“一个……一个女的,很长的头发,白色无袖衫,牛仔短途,很奇怪,她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走路一歪一扭,一截胳膊像是脱了臼,垂在那里,那只手,苍白的,像骨头……”我能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急变粗,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在米砻坡试图掐死我的女人。
副护士长和保卫干事面面相觑,一定觉得我是在说呓语梦话。我有些后悔,冒失地说出了在那片阴影下看到的女子,阴阳眼的所见还是应该留在阴阳脑子里,不要惊煞了普通群众。
“对不起,太玄乎了,把你们吓到了吧。”我开始茫然四顾,为自己寻找退路。
我怎么也没想到,副护士长居然说:“我相信你。”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小护士没有夸张,这护士长也太慈祥了!我都记不起来我亲爱的老妈几时曾温柔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49
我怎么也没想到,副护士长居然说:“我相信你。”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小护士没有夸张,这护士长也太慈祥了!我都记不起来我亲爱的老妈几时曾温柔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不心虚却有些理亏地说:“谢谢支持。”支持我信口雌黄。
副护士长说:“我是真的相信你。”出了保卫科的办公室后,她又轻声说:“陆蔷也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我看着她,木雕泥塑般凝在了地上。
陆蔷也可以看见那个女人,然后她死了。
副护士长的话继续在耳边转:“陆蔷描述的那个女人样子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也就是那天晚上抢救无效死亡的那个病人。陆蔷在走廊里见到她的时候,照理说,她应该躺在太平间里。奇怪的是,我和陆蔷随后就到太平间去查看,那女人的尸体太太平平地躺在那儿,没有任何移动过的样子。”
“那陆蔷她到底是怎么……”
副护士长说:“你跟我来。”
我不由暗暗称奇,这副护士长真够合作的,和她比起来,我对巴渝生连蒙带骗的,风格相差了不可以里计。我问;“去哪儿?”
“当然是太平间。”
我一呆:“太平间?我……我的条件成熟吗?”
“你不是医学生吗?迟早要过这一关的。”
副护士长在前面快步如飞地走,这是资深护士多年练就的基本功,走路有风。但她一路来没有说话,像是突然生出满腹心事,不知向谁诉说。
太平间在医院洗衣房附近的一座不起眼的平房里,不过想想一座医院的太平间如果很起眼的话,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门上装着一个安全电子锁,副护士长在表盘上揿键输入密码后,门开了。她说:“这太平间全天都用得上,所以以前很少上锁的,但自从陆蔷出事后,医院加强了防范措施,才装了这个电子锁。”
我们两个穿过一条走廊,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前停下来。副护士长大概终于忍不住了,叹口气后,轻声啜泣起来。我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该怎么安慰一个老妈级别的长辈呢?
“我和陆蔷,就在她死之前不久,还来过这里,看了看,那女人的尸体就在尸床上。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她回宿舍去休息,她甚至告诉我,她要去给她养的一盆太阳花浇水,”护士长哽咽着说,“可是,顶多一两个小时后,她就被杀了。”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49
“被杀?您认为她是被杀?”
“你要是知道她被发现时的样子,就可以体会我的难受,也就会明白,她的死,也不会是个偶然事件。”
“她被发现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心在抽紧,看着护士长在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我不由自主,竟大胆包天地推开了身边那扇停尸房的门,仿佛里面有真正的答案。
果然,她就在那里,躺在尸床上,半截苍白的胳膊伸出尸布,侧着头,无神的双眼看着我,仿佛在淡漠地笑我来得太晚,晚了将近两个月。
我一步步走向前,她的半头黑发垂下尸床,我每走一步,她的头发都会微微晃一晃。“是谁害了你?”我轻声问,仿佛怕将停尸房里另外两具尸体惊醒。
她还是那样冷漠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悲剧。渐渐地,她的双眼从毫无神采变成充满恐惧,变成绝望,瞳孔散开来,整个眼睛无限睁大,甚至冲出了眼眶,眼眶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张力,松散下来,逐渐消失。
她整个脸部的肌肉皮肤都在消失,双眼所在,已经变成两个硕大的黑窟窿。
她裸露的半截苍白的胳膊,已经变成白骨。
我想尖叫,但叫不出声。
因为我已经出离恐惧。
“是谁害了你?”我终于能说话了,再一次地问,但是徒劳,我面对的是一具骷髅。
灯亮了。
我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事实上我一定就是从噩梦中醒来,因为日光灯亮起来后,我面前分明只是几张尸床,有三张是空的,有两张床上盖着印有“二附院”字样的白色病床床单。
我走到其中的一张空尸床旁,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副护士长说:“陆蔷就是死在这儿,就是死在这张床上。”
副护士长浑身一震,几乎被震出了停尸房,连连后退了几步:“你……你怎么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黑暗里,灯也不开一个。”
我的手,伸向那张尸床边,轻轻握住陆蔷的手。
她的手还在,柔滑苍白的小手。她还在,只是对我已经无话可说。她的眼神、空洞绝望的眼神,让我心碎。她不但已经死了,而且失魂落魄。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49
我转过身,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得让人想呕吐,至少副护士长的表情好像是这样,或者,她只是觉得我像是个异类,一个变种。我淡淡地说:“我看见了,我可以理解你的震惊和迷惑。那天晚上你们分手后,陆蔷一定是又回到了太平间,她相信自己的双眼,她相信那个女人不是具普通的尸体。她进来后,又去看那具女尸……接下去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猜,有一双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直到掐得她断气。那个女人就把陆蔷的尸体——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变成一具骷髅——放在了尸床上。
“所以说,等你们发现陆蔷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对不对?”我也觉得这么冷冰冰地对待和暖如春风的护士长,似乎有点太冷酷。
副护士长摇摇头,我不解:“难道我说错了?”
“我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你居然知道得那么详尽。”
“你应该相信,至少应该相信巴队长。”
副护士长一脸茫然:“什么?你说什么巴队长。”
“我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按常理,为了注重隐私,你该把我拒之门外,但你这么耐心地接待我,带我又看录像、又看太平间,毫无保留,都是因为市公共安全专家局的巴队长事先嘱咐了你,说我可能会来找你问陆蔷的情况。对不对?陆蔷的尸体一夜之间成骷髅,是怪得不能再怪的案子。而我昨天,目睹了一个类似的怪案,受害者的尸体也是很快成为一堆白骨。巴队长很快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猜到我会来找你,还故意‘走嘴’,将陆蔷生前的下落告诉给我。
“所以这一切,其实是个局……巴队长的‘公共安全专家局’,让你来接待我,让我来证实两起案件的联系,他想知道,我到底看见了什么!这是为什么他那天如此轻易地就将我放回学校,也没有追究我撒谎……”我忿忿然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同时又觉得咎由自取,谁让我遮遮掩掩在先呢!
“总结得很精辟!”不知什么时候,巴渝生已经站在了停尸房的门口。“我希望我们能合作,可以尽快查出凶手是谁。”
我几乎想都没想,说:“舒桃……请你帮我找到一个叫舒桃的女孩。”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0
舒桃之墓,一九九二年生,二零一零年九月廿八日卒。
如果你有个罕见的姓,和一个罕见的名,和出生的年份,在这个信息电子化的年代,别人要找到你并不难,尤其这个“别人”,是公共安全专家局刑侦大队。
但是,很多看似容易的事情并非我们想象得那么容易。
“你把你那天看到的,都告诉他了?”杨双双小心翼翼地问我。
“所有的内容。墓碑,上面所有人的名字,未来的死期,那个要掐死我的女人,都说了。”我刚和巴渝生结束了又一轮谈话,但眼前还是陆蔷向我伸出的那只无助的、苍白的小手,挥之不去。
“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找到那个叫舒桃的未来受害者?”杨双双的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应该是pol.ice下一步的计划吧!我准备放手,让他们全权处理了。”虽然刚吃完晚饭,我却觉得疲惫不堪。
杨双双伸手拉住了我,那种学办老师的神色又浮现在她脸上:“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两个小时前,你还说过,这件事,pol.ice的能力会有限,要拯救剩下那些无辜的生命,需要你的特异能力!”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曾握着陆蔷苍白冰冷的小手,我知道,或许只有我能阻止这一切。
“好啦,杨老师,我明白了,我只是有些累,情绪波动比较大。巴渝生他们至少可以帮助我们查找到剩下那些预期受害者。我刚才走之前就偷听到,他们已经在查那个舒桃的身份,不过发现江京的户籍登记里并没有这个人。”
杨双双“哦”了一声,好久才说:“看来,要我们自己去一个个找这些未来的受害者,大概非要退学才行。”
我想,是啊,经常听说有人辍学了以后成为亿万富翁或者畅销作家的,我如果辍学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伟人呢?
我脑子里冒出一具骷髅。
不知道那些得抑郁症的人是不是都有和我一样的经历。
杨双双终于想起了一个让我振作开心起来的办法:“鉴于你这么累,我们做些轻松有趣的事儿调剂一下吧……”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笑了,“我有个好主意,拿上我们这两天用过的所有教材和笔记,把今天学的内容仔细复习一遍,再把明天要学的内容预习一遍……”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0
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在地上可以看见自己淡淡的影子。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移到斑驳树影,再移到那些墓碑的投影。
我在江医的苗圃。
我在另一个世界的一片荒冢之间。
空气里是淡淡的腐臭味道,仿佛那些墓碑的存在还不足以说明这里没有任何生命活力。
我的手里,捏着一朵太阳花,花瓣的鲜黄、花蕊的棕橙、花枝的青绿,是这个黑白世界里仅有的色彩,虽然我不知道这花儿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摘。
陆蔷、顾志豪、舒桃……我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一个个名字,将它们深深印入我的脑中。
希望下一次,我不会来得太晚。
我要阻止这荒诞疯狂的一切。
我是谁?我难道不就是墓碑上的另一个名字?我有什么能力,许下这样空洞的承诺?
长发的魔鬼,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就在我的坟墓前,我们可以做一个了断,不要那种漫长的折磨。
就算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放目四望,但望见的只有灰蒙蒙一片阴霾,再亮的月光也照不散的阴霾,还有无边无际的荒坟,每个坟下,是不是都埋着一段悲惨的故事?
还有那只苍白的小手。
陆蔷的手,从她的墓碑下伸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太阳花存在的意义,将青绿的花茎放在那苍白的小手中。
希望。只要还有希望,就不要放弃。
可惜,乐观的心只是稍稍抬头,我就被一个模糊的身影摄走了视线。那是谁?那身影,似乎和我并排而立,但我看不清它是人是鬼,会不会随时向我攻击。
我更没有注意到,脚边顾志豪墓碑下的土,也在松动。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一双沾满泥土的手,猛然抓住了我的双踝。
我挣扎着,但还是被立刻拖倒在地上,我的双手,像陆蔷的手一样无助地伸出来,希望有另一双援助的手。
随之,希望被绝望代替,抓住我的只有从地里伸出来的那双手,将我拖下无底深渊。我只能放声惊叫。
我遽然醒来,宿舍的空气里似乎也还弥漫着那种淡淡的腐臭味道,蚊帐里似乎还回荡着我无声的尖叫,黑暗中似乎还有陆蔷的那只苍白小手闪现。
那个模糊暗淡的身影,似乎还在我身边站着。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0
同宿舍的吕佳欣掰着手指头算过,开学第一周,一共上了五十个小时的课,所以到周末的时候,我们这群宅女连坐着发呆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个枯枝败叶般躺在床上。
可是我一天的行程已经排得比江京市长还满。上午说好了去苦莲茶那里,陪她聊聊,一起吃个午饭。下午要去一下万国墓园。然后赶赴小姑欧阳姗家混吃混喝。我试图将自己装点得花枝招展,但经过开学第一周的折腾,再怎么装扮也是枯枝招展。
这次苦莲茶没有上妆,她说她已经整整一星期没有任何Cosplay的作品了,灵感都让鬼吃了。不上妆的她倒显得清纯娟秀,略黑的眼眶,淡淡的愁眉,苍白的容颜,让人心疼不已。我遵照巴渝生的嘱咐,不要和任何人谈起陆蔷的案情,所以没有和苦莲茶说起另一桩和顾志豪被杀类似的案件。我们聊了一阵,主要是听她讲述顾志豪以前盗墓的一些传奇故事。午饭后,我们约好,下回请她来逛江医,我做东,叫上杨双双一起玩儿。
离开苦莲茶后,我在江戏附近的一家花店里买了一束太阳花,直奔万国墓园。来之前,我就从巴渝生那里得到了陆蔷的墓址号。我查过墓址分布图后,快步走到新开辟的“永志园”,找到了陆蔷小小的墓。
她的墓不难找,因为我一眼看见了墓前的一枝太阳花!
想着念着她的人不止我一个,其实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我还是隐隐觉得有异样,环顾四周,稀稀落落有几个来扫墓的,并没有见到可疑人士。
我弯下腰,端详着她的墓碑。
墓碑上写着“爱女陆蔷安宁”的字样,最底下是生卒日期:“生于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六日,卒于二零一零年七月十三日。”
我不由浑身一抖,立刻拿出手机。苦莲茶接了电话:“这就想你姐姐了?”
“顾志豪的生日是哪一天?”
“六月十六。”苦莲茶不假思索。
你们现在总算知道我的生日了吗?
我在阴阳界见到的十二个墓碑,那十二个倒霉蛋,看来都是六月十六的生日。
墓碑上的预言,我也是在明年六月十六日一命归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所以那天我刚看见那个墓碑的时候,以为是个残酷的玩笑。
为什么是六月十六?
除了是我的生日外,六月十六好像还是很熟悉的一个日期,在哪里见过。
我再次弯腰,将那束太阳花,轻轻放在了她的手中。
我惊得跳了起来,心陡然狂奔起来。
我没有看错,真的是她的手,苍白而无助!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0
我不应该觉得太过惊奇,事实上我今天来的目的,不正是在等这一刻的显现。我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告诉我,是谁害了你?
就在我呆立着对眼前的景象无法解释的时候,她又出现了。
这次,她的手从后面突然袭来,还是那样竭尽全力地用十根枯竹般的手指箍住我的脖颈,一股阴冷之气从她的十指渗入我的肌肤,进入我的血肉,流入我的骨髓。我的全身浸在冰冷和刺痛中,几乎麻痹不能动弹。
她比上回更有力,更致命。
这是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我的挣扎也并没有减弱,知道想用双手去拉开她的禁锢很难,只有在自己尚有余力时反击。我的双手向后回击,希望能打到她的头颅。
“啪”,“啪”。
像是骨头爆裂的声音。
我击中了她,也触到了她的长发和质地如硬革的古怪肌肤,但不认为自己有这样惊世的武功,能一拳击碎头盖骨,猜想这长发女鬼估计早就是一把烂骨头,经不得拍打。
她的手指稍稍松了松,看来野鬼也知道疼痛。但她随即加大了劲,我已经到了窒息的边缘。
忽然,她的手猛地一震,松开了。身后传来倒地的声响。
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阴森的世界,不但能看,能感觉,甚至能听见声响。
剧烈咳嗽着,我转过身,只见地上滚着两个身影。
两个身影!
我在这个不阴不阳的世界,从来只见过一个鬼影子,就是那个不知前世跟我有什么仇、总想要我小命的长发女人。怎么又出来一个?
我立刻又想到前几天的那个梦,我站在陆蔷被预言身亡的墓前,身边出现过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定了一下神,发现没有更多时间继续恢复——长发女人将一个人压倒在地上,双手夹紧了他的脖子。
看清了,那是个男生,和我年龄相仿。刚才应该就是他,把我从长发女人的魔爪下拉开,只不过他现在替代了我,濒临窒息。
我深吸一口气,冲上前,想着我们欧阳世家的祖先们,清风、明月或者大太阳,给我所有的力量吧,一拳击向长发女人的后脑。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当然,和一个女鬼搏斗本来就不在我的‘意想’范围之内。)我的粉拳还没有碰到长发女人,她就飞起来了,灰白的裙衫飞舞,像是被一阵强劲气流吹上天的风筝。
但她并非风筝,白衫里还有一副狰狞的骨架。这副骨架重重坠落在十米外的地上,成了一摊碎骨。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1
我这才有那么一点闲暇扫一眼四周景象,这是在一个荒坡上,不远处闪着灰暗的波光,好像是一汪湖水。这是哪里?
那个男孩坐起身,揉着被九阴白骨爪爱抚过的脖子,一眼看见散败在地上的长发女人,全身凝固住,发出一声惊呼:“哇,你……你是何方牛人,我刚才还想英雄救美呢,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我的惊讶不比那男孩少半分,摇着头说:“我?厉害?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刚才就这么一拳打过去,这个疯女人就飞起来……要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疯女人,几秒钟前她还差点儿把我掐死。”那男孩穿着一件印着个大骷髅的紧身黑色汗衫,大热天的却在汗衫外又套了件深绿色马甲,宽松的长裤,黑色大头皮鞋。他有张略苍白的脸,眼睛微微有些肿,眼光看起人来迷迷离离的,会让人的心儿轻轻那么一跳。
当然,这个“人”是我。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且,我还是要谢谢你,要不是你从后面把她拉开,现在躺在地上一摊散骨头的,就是我了。”我看了一眼不远处地上的长发女人。
男孩笑笑说:“然后你又救了我,现在扯平两清了。”他的笑也有点迷人。
这个“人”还是我。
他向前走了两步:“你说这女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话让我顿时手脚冰冷,天哪,难道,我杀了人!不过,谁又能知道,她究竟是不是人?
“你……你小心点儿!”我惊叫着。
男孩回头说:“有什么可怕的?如果她再发威,大不了,你就再给她一拳,这一次,争取把她打回唐朝去。”
“唐朝?为什么是唐朝?”
男孩叹口气,彻底转身面对我,语重心长的样子:“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整天沉迷于周杰伦啊、曹格啊什么的,已经不知道真正的好音乐了。这么跟你说吧,我刚才是开了个玩笑,‘打回唐朝’套用的是《梦回唐朝》这首歌的名字,《梦回唐朝》,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嘟囔说:“我听说过《梦回墓地》”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1
“什么?”男孩没听清。
“没什么,我没有梦回过唐朝。什么时候的歌?不会是唐朝时期的吧。”
“《梦回唐朝》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好的摇滚乐队唐朝的最好的摇滚曲,一九九二年出品。”男孩觉得我不可救了。
“一九九二年?!我那时候还没生出来呢,老兄……估计你也没生出来呢!”
“不朽的歌曲是没有……”
“小心!”我惊声叫着。
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僵尸般躺在地上的长发女人全身散乱的骨头似乎又一块块拼凑到一起,她又成为了一个完整的躯体……或者说是一具完整的骷髅,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尽管看上去整个人还是像散了架一样。
她站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向正在对我摇滚启蒙教育的那个男孩。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脸。
我能看见她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芳华弹指老,在绝望和怨毒中枯竭憔悴。
我本以为自己的提醒足够让那男孩闪身躲避,但他脸上忽然现出无法忍受剧痛的表情,双臂拢着自己,缓缓弯下腰。
眼看长发女人就要再次将他扑倒在地,我伸出手,抓住他那不合时宜的马甲,拉着他向后一跳。
“你们两个……没事儿吧!”
我抬起头,面前欠身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关切地看着我们。再看四周,平坦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墓碑一片,我们又回到了万国墓园!
“没事儿!”我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吓到您了吧。”
中年妇女说:“没事儿就好……你们刚才藏在哪儿了,怎么突然一下子跳出来,就摔倒在我面前。”她又狐疑地四下看看,附近除了矮小得连野兔都挡不住的墓碑,不可能有任何藏身之所。
我只好胡说道:“没有啊,我们刚才一直在这里的。你瞧……”我一指前面陆蔷墓前的太阳花,“这就是我们带来的。”
中年妇女基本上放心了,但还没有放过我们的意思:“哦,是你们什么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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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5 16:51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旁边的男孩哑声说:“是我妹妹。”
中年妇女一愣,端详了男孩一遍,拍拍心口,像是自言自语说:“这么年轻,真是的……作孽……”
等中年妇女从视野彻底消失,我在那男孩肩头重重拍一下,不过,并没有像打长发女人那样神功盖世地将他打回唐朝:“你还真挺会胡说八道的!你知道吗?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那男孩还是很受打击,揉着肩头,嘴咧得能装下一只橄榄球:“谁胡说八道了!你不是说陆蔷吗?她真的是我妹妹!”
我将信将疑:“不会吧,你才多大一点儿啊?也是九零后吧!”
“我们是双胞胎,明白了吧?!”那男孩愤然从我身边走开,又站到陆蔷的墓前,蹲身,看见我放的那束太阳花,愣了愣,转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
我站着发呆,同时领受着一种不祥之兆陡然升起的感觉。
陆蔷的双胞胎哥哥!
陆蔷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零年七月十三日卒。
陆蔷的生日,和我的生日一样,是六月十六日。
难道他……
“你是陆虎?”我缓缓走上前。
也许是我的目光里充满恐惧,也许是我突然叫出他的名字让他震惊,也许是刚才在阴阳界发生的一切开始反啮他的神经,那男孩的双眼充满了困惑和惊惧。
“你是陆虎?”我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是小蔷告诉你的?你是谁?你是她同学?我怎么从来没听小蔷说起过你?你怎么知道她喜欢太阳花?”看来他有太多的疑问。
但是,他的疑问有我的多吗?!
我想告诉他,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陆虎。
陆虎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日卒
十二个墓碑中第四个受害者。
我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我该说什么呢?
“这……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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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5 16:51
“你是说,那个陆虎,也能像你一样进入阴阳界?”杨双双听我在手机上说完刚才的遭遇,像是听到天方夜谭。
“他说,这也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陆蔷死后,他难过得只能用他的摇滚乐来形容,总之非常伤心,经常会到陆蔷的墓前来静静站着冥想,想念着他的妹妹……”
杨双双叹着:“好用情的一个男生。”
“双胞胎彼此之间的感情,可不是我们这些独苗能体会的,”想到陆虎,我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大概一个礼拜前开始,他发现自己在妹妹墓前,想着想着,似乎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境界,好像不在万国墓园了,而是在一个荒坡上,天空很阴暗,没有人烟,甚至没有任何生物的一个地方。他还说……”我忽然觉得以下内容有些少儿不宜。
“他说什么?老实交代!”杨双双狰狞的面容隔着手机我都能看到。
“说了你不准想入非非。”我只好先行警告,“他说他前几天做过一个梦,又来到妹妹的墓前,只不过那个墓碑,和万国墓园里的墓碑不大一样,周围环境,也更像是那个奇怪的境界,阴暗荒凉得不得了,但墓碑上,还是写着陆蔷的名字,同时还有一排十来个墓碑并列一起……”
杨双双惊叫:“他也看见了那十二个墓碑!”
“还看见了身边另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和你那天晚上做的梦一样!”杨双双的高亢声音让我又怀疑她对这事的兴奋多于惊讶。“你们原来是同……梦……异床!”
“告诉你不要想入非非。但糟糕的是,他显然并没看见自己的墓碑,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第四个要被害的人。”不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烦闷没头没脑地向我砸过来。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向杨双双请教社交相关的问题,说明我有走投无路的危险。
杨双双却是认真地帮我解答:“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要告诉他实话……”
“你叫我怎么说呀?‘陆虎同学,在为你妹妹去世难过之余,让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也快没命了!’你说我能这么做吗?”
杨双双沉默了片刻,说:“那你就什么都不说吧,等着pol.ice找到他吧。”
“可是……”我逐渐接近烦恼的根源。“我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呀。”
“你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天哪,你们还会见面的,对不对?你们难道……你不让我想入非非,自己做那样的事。”
“哪样的事?”我觉得自己好像要被挂牌子游街,“我们只是互相留了手机号而已。”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2
晚上在小姑欧阳姗家吃晚饭,但我从一进门就开始魂不守舍,真怕吃饭吃到一半又开始和那个长发女人跳街舞。我能感觉欧阳姗多少次投来探询的目光,但只好假装没看见。躲不掉的是关于我脖子上伤痕的问询,好在我还是有点说谎的基本功,声称是在江医苗圃赏花时被树枝划了一下。
欧阳姗是我老爸的堂妹,我管她爸爸叫三爷爷,她妈妈自然就是三奶奶。好在我还没见到另一个小姑欧阳倩的妈妈,因为欧阳倩的爸爸是二爷爷,按道理我要叫欧阳倩的妈妈二奶奶,简称二奶……你们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吧?
三奶奶和欧阳姗一样,向来都和我特别投缘,因为我们都是快人快语爱打趣的性格。但三奶奶说,欧阳倩的妈妈梁芷君(二奶奶)更是个说话风趣无边的人。三爷爷提供证据说每次两位奶奶凑在一起说话,家里就怪笑连连,有点儿像是在德云社砸场子。
吃饭的时候,三奶奶说:“菲菲啊,怎么半年没见,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时候高考压力那么大,你都能把一桌子人乐翻,现在考上大学了,怎么反而变得像个沉默羔羊似的?”
欧阳姗说:“妈你别胡说,沉默羔羊是受害者的意思。”
欧阳菲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一年六月十六日卒
我当然是个待宰的羔羊。
我笑笑说:“羔羊就羔羊吧,我枕头边放的就是红太狼娃娃,你们不知道吧?”
三奶奶说:“我看你变成这个样子,只有两个可能……”
“恋爱了或者失恋了。”欧阳姗接过了她老妈的话。
我着急地说:“你们是不是要少儿不宜了?”
三奶奶一点儿也没有要饶了我的意思:“对了,我听姗姗说起过,好像有个韩国帅哥要追你?”
“瞧你们母女俩,怎么没三句话就开始八卦了。是不是恋爱,菲菲会通知我们的,对不对?大概还没有发展到这个程度吧,毕竟刚开学嘛。”三爷表面上在替我解围,其实在套我的话,他比谁都八卦。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2
谣言就是这样风起云涌的,太可怕了,我没辙了,只好使用三十六计的最后一招,撒娇。“三……奶……奶……”
“不要叫的这么吓人好不好。”三奶奶笑着说。“我一听这‘奶奶’两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很老了似的。”
我看到报复的机会来了,笑着说:“在我们村儿,像姗姗小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生的娃都会打酱油了。您做奶奶还不是很正常。”
吃完饭,为了显得勤快些,也为了收紧飘忽的思绪,我主动帮着欧阳姗和三奶奶收拾饭桌。但好景不长,我又开始走神,还是被明察秋毫的欧阳姗发现了,她小声说:“菲菲,就这么几个碗,不用你忙了。你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好像很累,是不是不大适应医学院的节奏?当年我也有同感,高考后放松了那么久,没想到医学院的功课那么紧。”
紧。
如电光一闪,我脑子里冒出个名字。
“欧阳瑾。”
“哗啦”,瓷盘落地碎,似乎也将我惊醒。
我想捂住嘴,却晚了。我为什么说出了欧阳瑾的名字?
更耐人寻味的问题是,欧阳姗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后失手摔了盘子。
欧阳姗忙蹲身收拾,不住嘴地掩饰着自己刚才的失态:“瞧我拙手笨脚的,又砸了个盘子。”好像砸盘子是她每年被请上春晚的保留节目。
是不是整个欧阳世家,只有我这一个怪胎没听说过欧阳瑾?
值得安慰的是,三奶奶显然也没听说过欧阳瑾:“什么欧阳瑾?你们欧阳家还有哪门子亲戚我不认识的?”
我看了欧阳姗一眼,说:“没有这么个人,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么个名字,听上去挺不错,但肯定没有欧阳姗或者欧阳菲上口。”
三奶奶叹道:“你们欧阳家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鬼怪精灵,相反,欧阳家的男的,比如你爸和你三爷,脑子都是实心儿的……”
三爷在客厅里叫起来:“在夸我什么呢?我可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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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5 16:52
在欧阳姗的闺房里,我默默地看着小姑将一本本和大一相关的辅导书和笔记本从书架上翻出来,堆在我面前。
终于,她不忍心再让我这么沉默下去,或者不忍心让自己这么沉默下去,大概悠久的历史上从没有两个姓欧阳的女生曾经相对无语超过三分钟。她说:“关于……”
“欧阳瑾。”我们两个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
“我听说过欧阳瑾,也知道一些她的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实在是因为……其实我了解你,知道你从小对鬼神灵异什么的特别反感。所以关于欧阳瑾的事,不告诉你对你没什么损失,告诉你了,反而有可能会让你不舒服。”欧阳姗这时的样子,不像我印象中顽皮古怪的小姑了,倒像个彻头彻尾的成年人,一位真正的长辈。
我继续努力:“可是,如果我‘转型’了呢,突然继承了欧阳世家的光荣传统呢?你会不会告诉我?”
她用欧阳世家迄今为止最靓的一双明眸看着我,仿佛要透视出我所有的秘密。然后,慢条斯理若有所思地说:“如果真是那样,现在就更不能急着告诉你,等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告诉你。”
和可恶的杨双双一个腔调!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2
这两天,我一直有种预感,我和陆虎的故事——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只是没想到,他的电话来得那么早、那么快。
而且来得那么及时。
正好是在一节百人大课上。
正好我手机的铃声忘了取消音量、忘了设成震动。
于是,你们一定可以想象到,什么是真正的震动!
这是一节令人昏昏欲睡的高数课,除了老师单调的声音,万籁俱寂。
“松、松、松、松开了你的手……”许嵩的《单人旅途》从我书包里很应景地响起来的时候,无数道温柔充满爱心的眼光像丘比特的神箭一般射向我。
当然,最温柔的莫过于讲台上指点江山中的高数老师。白板上微积分方程式里扭来扭去的符号们扭到一半,人到中年的高数老师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目光如锯,狰狞地向我这里切割过来。在刹那间他几乎要松、松、松、松开手里的白板笔,当暗器一样飞向我,但一定是想起手中不再是当年那些廉价的粉笔头,只好将笔放下,因愤怒而颤抖的手插进裤兜里,仿佛随时会掏出一把枪。
“学校里三令五申,上课时要关掉手机,偏偏还有些同学觉得自己可以享受绿色通道……你们哪条符合标准?老、弱、还是病、残?”
“快要死”算不算一条?
我的脸热得可以炼钢,迅速关掉手机,低着头保持不语。
“你有没有一点基本的做人的常识?!”我对着手机发飙,将课堂上刻骨铭心的窘迫而产生的怒气喷撒到陆虎头上。“做为一个医学院新生,上午十点半左右肯定是在上课,而不是在草坪上晒太阳!”
陆虎被我的震怒“震”住了,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俄语,才说:“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医学院新生。”
“不管你是什么学生,难道上午十点半不是在上课?”
“关键我不是任何学生。”陆虎开始理直气壮。
我一愣,这才想起来高考升学率还远没有达到百分之百,只好换一个角度攻击:“而且,你有什么事,难道不会发短信?”
“发短信和听见人说话相比,感觉差太远了……不过,要是知道听见的是你现在这种声音,倒还不如发短信呢。”陆虎这小子还挺实在。
我的怒气降下去一些,说:“也是我不好,忘了把手机铃关了,我以前从来没有在上课时收到过电话的,轻敌了。”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3
“手机铃响起来的那一刻,是不是特别囧?”我似乎可以听见陆虎在那端吃吃地笑。
“你幸灾乐祸!”我磨刀霍霍。
陆虎忙说:“没有没有,只是想到了,有点可乐,不正常吗?算我不对好了,我会向你陪酒请罪。”是个有点可气但很爽快的男生。
我还是带了点戒心:“陪酒?我们出家人是滴酒不沾的。”
“饮料也可以,真的,周五晚上我们会在一个酒吧演出,你要是做我的贵宾,饮料可以免费。”
“演出?”我怔了怔,他在搞什么名堂?上回和他在公墓相见,只顾着和长发女人拼命。血战之后,两个人除了交换手机号码,并没有一起谈理想谈人生。我还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勾当的。
“我们乐队的演出。我……我不是学生,我退学已经两年了,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组织了一个乐队,朋克摇滚的。我们的目标,是做中国最好的朋克乐队。”陆虎像是在做电台访谈。
大概所有搞乐队的人一开始都这么想的,要做中国最好的某某乐队。还是应该鼓励一下。可惜我没有和娱乐圈打交道的经验,只能傻乎乎地说:“啊,真棒。你们乐队叫什么?是不是叫‘栗子’?”
“为什么叫栗子?”
“你那么崇拜‘糖炒’(唐朝),最好吃的当然是糖炒栗子啦。”
陆虎干笑说:“哈哈哈,一点儿也不幽默。我们乐队叫‘三点五’。猜猜是什么意思?”
我又一呆。三点五?
几个准备回教室的男生对着我一脸坏笑,一定是还在回味刚才“彩铃门”我的洋相给他们带来的欢乐。我向他们抛去一个极恶毒的阴阳眼,却忽然想通了“三点五”的深刻内涵。
“不三不四。三点五就是不三不四,是你们这批人的真实写照。”
“哇,你可以去做侦探了。”陆虎的语调里似乎真流露出佩服的味道,“至少说明我们比较有自知之明,对不对?”
“但为什么要我去?”
这回是陆虎发呆了。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问题,或者他以前邀请做嘉宾的女孩都义无反顾地答应了,他想了半天,眼看着课间休息就要结束了,他才说:“因为咱们患难之交啊。你来,对我很重要。你要不来,我就朋克不起来了,只能改唱校园民谣了。”
我能感觉自己在对着手机微笑,但那墓碑从我眼前闪过。
陆虎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日卒
短暂的快乐浮云般飘走,我抬起眼,却发现杨双双一脸怪异地望着我。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3
“你就这么答应他了!”食堂饭桌上,杨双双听说我欣然接受了陆虎的邀请,紧张得险些把筷子咬断。“你这就开始和男生约会了?”
“啊?不和男生约会,难道要我和女生约会?”我故意很警惕地看她一眼,“你是不是我妈咪派来的耳目啊?”
杨双双总算听出我只是在揶揄她,索性换上我老妈的嘴脸说:“不是不让你去约会,关键是你对陆虎这个人根本没什么了解……”
“很了解了还需要约会吗?直接就去领结婚证算了。”我叹一声,既是对食堂大锅菜的抗议,也算终于结束了乱说一气,很正派地说:“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只是想,也许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告诉他,墓碑上也有他的名字。”
“为什么不让巴渝生告诉他?”
“其实巴渝生早就知道了,我给了他所有十二个人的名单后,他一眼就看见陆虎的名字,我想在调查陆蔷被害的案子时,巴渝生一定和陆虎有过接触。我打电话给巴渝生后,他说,警方会关注陆虎的动向,但不会这么早就挑明。我想也有道理,毕竟这十二个墓碑什么的,都是我的一家之言,一个精神病的胡说八道;而相信科学、实事求是的警方,不可能帮我一起散播迷信和谣言,你说对不对?”
杨双双侧着头想了想,点点头。
“但是,我觉得陆虎既然也能进入阴阳界,那么他迟早也能看见自己的墓碑、自己的名字。我如果提前告诉他,说不定,我们能一起行动,做些什么,阻止更多惨案的发生。”
杨双双将头侧向另一方,又想了想,又点点头说:“可是……你毕竟……酒吧那种地方,你觉得合适吗?”
她这么一点醒,我才想起来,真的是,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去过酒吧呢。陆虎他们乐队的演出是在百家村酒吧街的一个名叫“正点”的酒吧里,从他们乐队的名字“不三不四”到这个酒吧的名字“正点”,都透露着危险。我虽然是欧阳世家的可悲的鬼缘后人之一,但也没到“太妹”的级别。现在想一想,孤身去约会,好像有点勇闯龙潭虎穴的感觉。
看出我的踌躇,杨双双忽然一笑,露出满嘴可爱的饭米粒:“所以啊,我要陪你去。”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3
周五,天将暗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但杨双双迟迟没有到。
其实我没有刻意准备什么,就是把头发披下来,选了一条不长不短刚过膝盖的黑白点裙子,半长的红色吊带衫,还没忘了披上白色的小披肩。最近脸上小痘痘数量为零,所以不需要涂脂抹粉。欧阳世家的鬼缘女子肤色都接近于苍白,我也没能“免俗”,但此刻对着镜子仔细照照,还算白里透红,基本上素颜就可以见人了。
左等右等,杨双双的鬼影还是没有出现。我索性拿上包包,直奔她在三楼的寝室。
其实本来就该我下三楼找她,顺路出发。只不过杨双双不肯放过任何一次拜访当年叶馨和欧阳倩住过的405号宿舍的机会,所以每次她都宁可多走一层楼上来找我。
我敲了她308号寝室的门,门虚掩着,我推开,里面有两个女生,但都不是杨双双。
我开始傻傻地问:“请问杨双双……”这才发现,其中的一个女生竟是苦莲茶!
而另一个“不是”杨双双的,就是杨双双!
认不出她来,绝对不是我的错。杨双双的一头直顺长发被编成十几根像黑人那样的小辫子。眼镜消失了,眼睛下面明显的是烟熏妆,只不过烟熏得过了头,太黑太灰,好像把整个锅底贴上来了,比熊猫眼还夸张。她的脸色本来就红润,又被添加了红色脂粉,好像九月的江京突然变成北极,将她的脸冻成了霜后的柿子。苦莲茶上回戴的硕大耳环嫁接到了杨双双耳朵上,至少这回是对称的两只;但更雷人的,是她鼻头边竟多了一个银光闪闪的鼻钉!
我努力没有晕倒在地,捂着胸口说:“你准备雷得嘎嘎一回?”
杨双双正在描一种紫色的唇线,没顾上说话,苦莲茶替她回答说:“去百家村那种地方,尤其是要去‘正点’那家酒吧,你们必须得打扮得成熟些,否则别人会以为你们是和父母走丢的孩子。双双今晚的造型,是我精心为她设计的。够潮够酷吧?不要怕,鼻钉是贴的,没有真的给她鼻子凿孔。要不要我帮你也收拾收拾?”
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只怕来不及了。”
杨双双咂吧了一下绛紫色的嘴唇,看看书桌上电子闹钟,说:“真的不早了。走吧走吧。”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3
苦莲茶忽然狠狠拍了我后背一下,险些把我拍吐血,高声说:“你真行啊,和‘三点五’那帮人混上了!他们可是百里村酒吧群里炙手可热的小朋克乐队。”
我心想,真没看出来,还真有人喜欢不三不四的人。我故意不以为然地说:“也就是巧了,碰到那个叫陆虎的家伙……”
“那个帅哥主唱!知道吗,有多少女粉丝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他还没到刘德华周董的级别吧?”我继续装作无所谓,女粉丝们把热情都放在建设祖国该多好。
杨双双说:“所以,我决定带苦莲茶一起去,让她散散心。”
我忽然发现杨双双其实是个心地极纯洁善良的孩子,连我都没想到呢。我笑着说:“那太好了。”
但苦莲茶只是绷着嘴摇了摇头:“谢谢你们,但我真的没有心思;即便去了,虽然那儿会很热闹,我心里还是会很冷清;虽然有你们陪着,我心里还是会觉得很孤单。”
我拉紧她的手说:“左右都是孤单,不如到热闹的地方去,就算给我们两个壮胆吧。”
苦莲茶介绍说,“正点”酒吧平常人是进不去的,倒不是因为门口贴了“不正点人免进”的牌子,而是因为不管你正不正点,根本就不会找到空位儿,所有的桌子早早就被预定掉了,在这里经常可以撞见泡**的演艺圈中人,八卦版上一半的新闻都是从这里发源的。
“正点”几乎在百家村酒吧一条街的正中。华灯初上,“正点”两个大字也闪闪发光。我发现,“点”字下半部分的四个点,竟是四个灯笼。
我们三个走进酒吧,感觉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站,一是因为里面实在人太多,二是因为无论我们如何易容乔装,和这里都有些格格不入。这里的男生穿得比女生更妖娆性感,女生么……都像是从那些你经常可以在网上看见的照片里走出来,车模、泳装模呀什么的。我相信苦莲茶说的,这里一定有很多娱乐圈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我们这三个人倒像是唱戏的,一个马戏团下岗的雷得嘎嘎,一个退休的业余Cosplay专家,和我这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门口一个穿着贴肉衬衫的大男生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后说:“小妹妹们,你们再考虑一下吧,是不是要进来,一是今晚这儿人实在太多,很多人都只能站着,二来你们……这儿可能不大适合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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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15 16:54
灯光下,杨双双的红柿子脸如火,她怒道:“谁稀罕啊,我们走吧!”
我拉住她,硬着头皮对服务生说:“我们是‘三点五’请来的,呃,陆虎,你问陆虎就可以了。”
贴肉衬衫和眉毛一起略一抖动,服务生满怀好奇地又看了我一眼,说了声“你们在这儿等着”,消失在一堆贴肉和露肉的衬衫之间。
不到两分钟,陆虎和贴肉衬衫一起出现了。谢天谢地,他没有穿贴肉衫,一件唐朝乐队的T恤,T恤外还是那件马甲。他的头发只是平常的板寸,同样谢天谢地,没有像这屋子里的很多男生那样染黄。陆虎见到我,眼里闪着让我心跳有些加快的光……我太含蓄了,不是有些加快,而是快得很厉害,以至于耳朵里满是砰砰的脉动声,竟听不见他说了句什么。
“对不起,你再说一遍,这里太吵。”我只好大声问。
“你在装傻,对不对?好听的话想再听一遍?我才不上这个当呢。”陆虎坏笑。
我撇撇嘴:“不说算了,好听的话其实最便宜了,满街随地捡。”
杨双双忽然在我身后说:“他说,你能来,他太高兴了。”
陆虎这才发现我身后还有两位女生,微微一愣:“你……你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
杨双双走上一步,鼓着红扑扑的脸说:“难道这里只准菲菲一个人来?”
我只好打圆场说:“她们……她们是我同学,是你们的超级粉丝,很热情的。”
陆虎故作腼腆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大学里也有喜欢我们音乐的。”
“ 有啊,我一直追随你们成长的。”杨双双大概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合,开始进入角色,“我知道你们的前身、以前乐队的名字是‘脏乱差’,是你高一的时候就组建了,因为那是你们的老师和父母给你们最温柔的评价。你们迄今为止一共有四十三首原创,其中三十一首是朋克摇滚风格,另外九首是重金属。还有三首慢板情歌,是为了应付出碟打榜商业化的需要。在酒吧、小剧院等演出时,你们也会翻唱一些摇滚经典,也是为了适应听众口味。自去年以来,通过众口相传,你们逐渐被地下和地上的音乐圈所认识,甚至得到了和‘地下婴儿’、‘AK47’这样的老牌摇滚乐队同台演出的机会。你们和‘天狗’唱片公司的签约已经谈到最后阶段,第一张专辑的筹备工作也已经开始进行……”
陆虎跳了过来,捂住了杨双双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我们签约和出专辑的事还算个行业机密,你不要叫出来好不好!你又是怎么知道……”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4
陆虎跳了过来,捂住了杨双双的嘴,压低了声音说:“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我们签约和出专辑的事还算个行业机密,你不要叫出来好不好!你又是怎么知道……”
看到陆虎着急的样子,我憋不住想笑。杨双双的过目不忘我是领教过了,她一定在来之前对“三点五”乐队和陆虎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才会像背课文一样揭了“三点五”的老底。
杨双双呲牙一笑说:“不要害怕,主唱和主音贝司陆虎同学,我还知道你出生于一九九三年六月十六日……”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月卒。
我忙说:“双双,可以了,不用再折磨陆虎同学了。”
陆虎又看了一眼苦莲茶,不过很快收回目光,一定是担心她也像双双那样口吐莲花,忙说:“你们都跟我来吧,就坐我们乐队边上好了。”
酒吧尽头是个不大的舞台,几把吉他、架子鼓已经摆放好,灯光也已经打起来,看来演出随时都要开始。
陆虎领着我们在离舞台最近一排右侧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介绍我们认识乐队的另外三个成员,他们也都是和陆虎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孩子,每人身边都有个女孩子,看上去刚初中毕业的那种嫩模。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庆幸杨双双和苦莲茶陪我一起来了,否则……像什么样子?
乐队成员中一个一眼看上去就比较“三点半”的小子向陆虎抱怨道:“我们说好的,每人只能请一位‘嘉宾’的,你怎么一下带了仨?”
陆虎还没有说话,我却忍不住说:“你们还号称朋克呢,也搞平均主义啊?今天是例外,要不下两次演出他一个嘉宾不请,让个名额给你,就扯平了,怎么样?”
那小子张了张嘴,知道和我辩论,就像“三点五”和Green Day比谁是朋克教主,根本没有胜算,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们分别点了可乐和冰茶后,演出很快开始了。
果然,和杨双双背书时说的一样,他们演唱了部分自己的原创,也夹杂了几首大洋彼岸的老牌男孩朋克乐队Blink-182和The Offspring的一些歌。我不是江京第一乐评人,但听得出他们自己创作的那些歌最差也可以用“可爱”来形容,欢快激昂的旋律,但保证在你听到三遍以上后,可以听出暗暗的感伤;在歌颂着无知无畏、随心所欲的同时,也流露出对未来和周遭这个物质世界的迷惘。毕竟是一群大孩子,从他们的歌名就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心思,比如《再见时不要再见你》、《火烧相思树》、《华丽小转身》、《你所不欲,勿施于我》、《十八年后的十八岁生日》,等等。
舞台上的陆虎,像是变了一个人。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4
和陆虎的短短两次见面,给我的印象是他还算比较文静、略带腼腆的那种男孩,和他“虎”的大名并不是很相称。他目光和体态都流露着一种不大以为然的气质,即便在墓园思念着自己的同胞妹妹,他好像也会悠悠然走出悲痛。
但此刻,他成了世界上第一台永动机。
手指拨弦如飞,双足有节律地跳动,仿佛地上在有节律地喷着火,随时会烧到哪怕只慢了半拍的歌者。他的头也跟着节律摇摆,你几乎可以看出汗水从他的头上蒸腾成白汽,散发在酒香飘溢之中。
掌声、尖叫、挥舞的手臂,如果不是狭小的空间,你真的会以为这是一流乐队的巡演。我的心,也随着他们的音乐跌宕起伏。
我想,今夜之后,我也成了这群不三不四孩子的粉丝。
时间如飞,我虽然没有一一数过,但转眼他们至少唱了十五首歌。乐队的每个人都挥汗如雨,都坐回了我们这张桌边。
除了陆虎。
陆虎这时还站在台上,只抱了一把平常的民谣吉他。
两个小时来一直在朋克音乐的激励下热流涌动的酒吧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看着形单影只的陆虎。
他想干什么?独唱?
忽然,我发现陆虎的目光在我脸上稍驻。
天哪,他想干什么?他会不会在这种公众场合说一些三点五的话?
等他一开口,我才发现我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
“下面这首歌,也是我们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是首新歌,献给一个女孩……”
我能感觉杨双双的手紧紧抓紧了我的胳膊,轻声说:“他要向你表白了,这……这怎么这么像《碎脸》里的某个桥段……”
“……那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女孩……”
我小声说:“我们撤退吧。”
杨双双冷笑说:“太迟了。我用手机帮你录视频。”
“……曾经,我们形影不离,但是今天,我再也见不到她了。”陆虎的声音突然开始哽咽,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我是天下无双的一厢情愿志愿者。
这是首写给陆蔷的歌。
陆蔷,是陆虎的双胞胎妹妹。我在阴阳界所见十二个墓碑的第一个主人。她此刻,已成枯骨一具。
除了双胞胎本人,大概没有人能体会,他们的情感会有多深,会有多少灵犀。
“我的歌词,借用了臧克家纪念鲁迅的诗《有的人》,特此声明。”
然后他开始拨动那吉他的弦,弦颤,一声叹,一声啜泣。
“有些人活着
却失去了所有的梦
有些人死了
她的心还在跳动
她的心还在跳动
跳动在我失眠的夜空
她的心还在跳动
跳动在我渴望的眼中
我想要寻找她的方向
我爬不上高山渡不过海洋
我向天使借一双翅膀
她说我还不够坚强
思念是一把利剑
穿透我单薄的胸膛
就在我回眸的瞬间
她依然在我身旁
她依然在我身旁
她依然在我身旁”
他的歌声,不是朋克,不是摇滚,没有空洞的哀愁,只有深不见底的思念,和力不从心的无奈。
我的泪水成河,汩汩流得满脸满颊,庆幸自己没有浓妆艳抹,否则此刻的面孔一定是京剧脸谱。
那种思念,那种心连心被割断的剧痛,我没有那么高的悟性可以准确感受,只能想象,怎一个苦字了得。
他对妹妹去世的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我却可以深深体会:我看见那十二个墓碑,我知道两个死期已经精确兑现,我知道厄运会陆续降临在另外十个鲜活的少年身上,但我能做什么?
我力不从心。
歌声已歇,但那句“她依然在我身旁”仍如晚钟响在空荡荡的回廊,百转回响在我耳边。我每一闻及,脑中都会浮现出那座排在第四个的墓碑。
陆虎之墓,一九九三年生,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四日卒
手足亲情,虽隔阴阳而难割舍,难道真的会在不久将来,两人于九泉下相逢?
我一边和阵阵袭来的凉意抗衡,一边抓着逐渐升起的一个念头。
也许,命运真的可以改变,只要你足够坚强。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5
“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煽情,把你弄哭……”陆虎毕竟还小(只跟我一样大而已),不知道有些话其实不用说。
“谁哭了。”我也毕竟还小,不知道抵赖是最孱弱的反抗。
“那你脸上的水……”
“天热流的汗。”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双双和苦莲茶,在我最需要后援队的时候,她们却在和两个男生聊天。
我是不是该告诉他?告诉他我看见了他的墓?他的死期?
“天不早了,我们得回学校了。太晚回宿舍会有麻烦的。”我向杨双双招手,但她成为熊猫眼以后眼神似乎更不敏感了,假装没看见。
陆虎脸上现出淡淡的失望,不想让我察觉,但掩饰得很不成功,只好很绅士地说:“那我送送你们,送到百家村口。”
百家村是步行街,在街头街尾可以招出租车。陆虎和我在前面走,杨双双和苦莲茶跟在大概五米之外,大概连她们都怕自己的灯泡之光太过强烈。
可是她们哪里知道,我丝毫没有和男生一起散步应该有的那种甜甜蜜蜜、或者哪怕新鲜好奇的感觉。我甚至说不出任何俏皮幽默的话减少一对沉默寡言人的尴尬。我说不出话,因为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该告诉他?
怎么说呢?
我俩真有缘呢,我看到过你的墓碑!
你再过两个月就要死了!
答案在飘散在虚无缥缈间,但至少有一点清晰无比:我不会让墓碑上的预言成为事实,我会使劲浑身解数,不让墓碑上的预言成为事实。
杀害陆蔷和顾志豪的,是同一个长发女人——或者,一个长发女鬼,一个也曾等不及我的末日,试图提前杀我的白骨精。
除掉那个长发女人,就是解除了陆虎被害的隐患,说不定,也就是解救了我自己。
我们要找到她,除掉她。
于是还是我打破了沉默,说:“陆虎,我有个想法……”
“我们要找到她,干掉她。”我和陆虎,在同一时刻,说出了同样的话。
“你说什么?!”我惊得不知所以,难道陆虎读出了我的心思?
“那个长发女人,”陆虎也惊诧地看着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所以打算向我解释清楚,确证是否在说同样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杀害我妹妹的,就是在墓园里见到的长发女人,找到她,问清楚,为我妹妹报仇。既然我可以进入那个奇怪的世界,说不定能将我妹妹被害的事查清楚。”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5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说的……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陆虎摇头说:“你……为什么要你?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可不要你卷进来,这肯定很危险的,记不记得上回在墓园,那女人何等疯狂!”
我说:“所以你才需要有人帮忙呀!”
陆虎继续摇头:“不行,我一个人,就算失败了,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不能再让你搭上性命。”
也许,这是应该向他挑明的时候了。向他说出我在苗圃看见的那一幕,告诉他,我们是同一条绳子上拴的辣椒,迟早都要投入油深火热、面对必杀的命运。
阴冷冷的风吹来,好像提醒着我,未来的日子会是怎样。
我正要开口,周遭的一切忽然剧变!
虽然近深夜,百家村的那条街仍是熙熙攘攘,万灯闪烁,但就在那阵阴风拂过之后,我发现身边只剩下了陆虎。我们还是在一条街上,但街两边不是百家酒吧的金碧辉煌,而是惨淡月光照耀下的残垣断壁,街头甚至漫着淡淡的氤氲。脚下地面是青石铺就,映着两条模糊的人影。
我和陆虎的影子。
“我可没有自告奋勇到这儿来……”我环视四周,但夜光无力,我所见很有限。杨双双和苦莲茶,当我最需要两个大灯泡照明的时候,你们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甚至不是在墓园……”
陆虎说:“你有没有感觉,刚才有阵很阴的风?”
“阴风……阴风把我们刮到这儿来?”我觉得解释不通。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不是我喜爱留恋的那个世界。“怎么能离开这鬼地方?每次我进来,都不是好景象!”
我的话语声在令人窒息的凄冷空气里回荡。
“你闻见什么没有?”陆虎使劲翕动着鼻子。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闻到了,一股强烈已极的腥味儿,血的腥气。
不管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显然我一直在其中进化:从平面,到立体;从最初的隔岸观火,到现在的深陷其中,从最初的黑白照片,到后来的五彩世界(当然这世界的颜色本来就很有限);从最初的无声电影,到现在的立体声环绕。现在,我甚至能闻见这个世界的气味。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5
在我们身后,在街另一端的那片氤氲中,现出了三个巨大的黑影。不是由远及近,不是奔跑而至,他们就那样凭空浮现出来,像是从地狱里升起。
同时,那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已在空气里达到饱和。我也是因为在看见他们时的震惊中忘了呕吐。
然后我看清,不是他们,而是“它们”。
乍一看,它们只是形状超常的恶犬,比我见过最大的狗还要雄壮,直立起来,有两人高——它们真的是直立着走来,浑身乌黑,黑得几乎和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辨不清轮廓。只有一对凶煞般的眼睛是荧绿色。走近时,它们的尊容还是只能以“恶犬”来形容,只是挂在嘴边的獠牙更为显著,如一排锋刃,倒是和狼更为形肖神似。
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认为它们是狗。
那古服老人奔跑如风,转眼已将要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但我立刻知道他还远不够迅速。那三条黑影、三只会走路的巨灵狼犬,向前一扑,跳跃的距离就将古服老人奔跑的距离覆盖。电光火石之间,那老人已和这三条恶兽滚打在了一起。
我几乎不用看,就知道一位满脸惊慌骨瘦如柴的老人和三条巨无霸恶狗搏斗,输赢立判。果然,隐忍不住的哀嚎传来,是人、而不是野兽的叫声。
“还愣着干什么!”我一拉陆虎的手,两个人用一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但想想我们这等神速,和老人的一阵风相比、和巨灵狼犬的一扑相比,更像慢脚鸭。
等我们赶到现场时,古服老人的古服已经成了几片零碎破布,一截小腿被叼在一条巨犬口中,但他的左臂,仍紧紧箍住那个细长的匣子。自始至终,他连抽出长剑的机会都没有。
“走开!”老人喑哑的声音叫着。
他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而这三条恶犬,要想将我和陆虎撕成肉片,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没能在这个问题上深思,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拳头对准了一条正在对老人发出最致命一扑的恶犬身上,而且,我也像它们一样向前扑去。
几乎同时,陆虎也和我一样,伸出拳,击向另一条巨犬,也做出了陆虎扑食的样子。
我的这一拳,击中了那条恶犬,它飞在了半空,悲怆地叫一声,然后重重落地,地上的青石崩裂,碎石四溅。
陆虎击中的那条恶犬,纹丝未动,“怜悯”地看着这位摇滚小哥。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5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件细长的物件,是古服老人将那匣子塞在了我手中。
“你……干什么?我不要!”我叫着,冲上前想去搀他。
“小心!”陆虎叫着。
另一条叼着老人半条腿的狼犬扑在半空,扑向我,只要被它砸到,至少会三魂出窍。偏偏我抱着那木匣子发怔,已经来不及躲闪,更不用说出拳抗击。
我的身体被一个巨大的冲击力横向撞出,摔倒在地,但扑在我身上的并非狗面狼牙的恶兽,而是陆虎。
同时,那老人的双手,死死揪住了那狼犬脖下的黑毛。
那两条被我们打倒的恶犬远没有受到重创,其中的一个从后面咬住了老人的另一条腿。
我正准备再出手,那老人叫道:“走开!找到守灵奴!”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体,和他的古服一样,四分五裂。
枯骨根根坠落。
陆虎拉着我站起来,我没有多想,顾不上宠物保护协会的抗议,叫着:“我们一起,杀了它们!”
然后我含着满腔怨气,满腹仇恨,用尽毕生的力气,一拳击向离我们最近的一条恶犬,指望这一拳能将它击到千家村万家村外。
但彻底出乎意料,什么都发生。那一拳打在那恶狗身上,像是给它在捶背按摩,它丝毫没有反应——也不是没有一点反应,它至少回过头,微张开巨嘴,忽然又直立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致命一扑的前兆。
我曾经势夹风雷的重拳,怎么偃旗息鼓了?
我如果不能发出那样的重拳,是没有任何资格在这个不阴不阳的世界混的。
恶狗的致命一扑,就是最好的说明。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6
就在它扑来的同时,我感觉陆虎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感觉眼前一花。
“眼前一花”是百家村争奇斗艳酒吧灯火的亮光在我眼前绽放。我又回到了灯红酒绿的太平世界。
“菲菲,菲菲!终于找到你了!”杨双双和苦莲茶的叫声。
也许还没有……
我还没有站稳,胸前出现一只黑色的巨爪,六趾如钩,险些抓到我。它一旦抓到我的娇躯,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对我进行解剖。
好在陆虎拉着我又迅速地连腿数步,那黑色犬爪也消失在初秋的夜色里。
再没有出现。
至少当时我们这么以为的。
“欧阳菲!”杨双双跑到我身边,抓紧我的胳膊,“你刚才……你们刚才,跑到哪儿去了?让我们好找!”
苦莲茶说:“还能到哪儿去了,你看他们手拉得紧紧地不肯分开,当然是嫌我们灯泡的瓦数不够节能……”
陆虎赶紧松开了拉着我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看上去却像是在坏笑。
我轻声问他:“你……”
陆虎附在我耳畔说:“我知道了,怎么能随心所欲地进出那个阴阳界。”
而就在这时,杨双双发现了我手里拿的那个细长匣子:“这是什么好东西?”
coral
发表于 2011-9-15 16:56
“我不知道该不该打开它。”我盯着那木匣子,一只手似乎在蠢蠢欲动,另一只手似乎要阻止。
我从一夜惊梦中醒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已经在窗台上徜徉了很久。床边,杨双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这个人真的不是凡类,好像从来不需要睡觉似的,同时还能过目不忘。我如果睡不足,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会忘掉。
然后,杨双双会提醒我,是光荣的某某世家后人。
也许我这一系列的倒霉事儿,就是和这个某某世家有关呢。
细长匣子比手腕略细,不到一米长,木制,仔细闻,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我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纠结着怎么处理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古董,古服老人的遗物。杨双双已经听我讲了这木匣子的来历,说:“我们可能要找个和尚。”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杨双双的粉脸,发现她居然是认真的:“这跟和尚有什么关系?”
“开启不干不净的东西之前,可以请高僧念经除咒。以免打开盒子后,有什么邪物跑出来。”杨双双在深思中说。
我叹口气说:“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中毒程度。我现在的整个生活都已经邪到家了,才不会去管什么邪物不邪物。我是想打开看看,但又觉得不太道德。”
“可是,据你说,这个盒子的主人已经化为几根老骨头了!主人既然已经不在,你打开看看又有什么不道德?”
“但他临死前叫我找到什么守灵奴,说不定,这木匣子是给那个叫守灵奴的。如果我拆开了看,岂不是很不懂礼貌?”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抚摸着木匣子,很温柔的样子,其实是在摸哪里有缝可以打开。我这才注意到,匣身上雕刻着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植物和怪兽,奇妙的的是,我盯着这些花纹越久,越觉得这些生物会从匣身上跃下。
想象着面前突然出现一堆奇花怪草、长着五只角三条腿的野兽,我将手从木匣子上移开。
杨双双这时从我书桌上拿起一支笔,从我上课用的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仔仔细细地将木匣上的花纹描摹下来。我说:“原来你还爱好绘画,才艺双全。”
“把这些图形画下来,我可以去搜索一下,查些资料,看是什么来历。”杨双双画到一半,抬头看我一眼,“在此之前,为了你的安全,最好不要打开这个木匣子。”
我的安全,有那么重要吗?都半截入土的人了。
但我知道杨双双是一片爱心,微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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