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5
纽约~~
不知道是不是911以前?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6
六十五
我们东一句、西一搭地聊了一会,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 -- 其馨和程明浩走在前面,我和郑滢走在后面。
看上去,程明浩对其馨很好 -- 她的饮料喝完了,他马上顺手接过罐子扔进垃圾桶,这种默契,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有的。相比之下,我和郑滢反而成了两只亮晃晃的大灯泡。
我觉得这种场面很难堪,只是想快点回去灌下一大杯冰水,让灯泡冷却下来。
然而,临分手,更加难堪的场面出现了,张其馨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居然当街和程明浩吵了起来。
开始,我们只是听见他们小声地在说什么,好像其馨有点不高兴,程明浩在分辨什么。后来,其馨的声音越来越高,再后来,她赌起气来、对着地上的一个破塑料袋狠狠踢了一脚。这一下可好,她右脚上那只凉鞋顺势带着塑料袋骨碌碌沿着下坡的路滚下去好几丈远。
我们四个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只凉鞋。其馨“唉呀”叫了一声,呆呆地站在那里,光着的右脚半掂在地上,然后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程明浩一眼,“都是你!”
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活该,谁叫你“作” ,最好现在马上开一辆车过来把那只鞋子碾个粉粉碎。
可是,下一秒钟,那种幸灾乐祸就烟消云散,因为,我看见程明浩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拣起那只鞋,再走回来,弯下腰,蹲下身,默默地把鞋子放在其馨的面前,“穿上吧。”
他抬起头,脸上居然还是那种温和而恳切的表情,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生气。张其馨这样对他,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他的神情像刀子一样地刮着我的心。他个头那么高,此刻,却蹲在地上,请求一个女人穿上凉鞋。在她的面前,他这么轻易地低头了。或许,他是不想让她继续生气,或许,他不希望在其他人面前扫了她的面子,总而言之,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做,然而,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低头。
或许,我们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都无法高傲地抬起头来。
一个小时后,我和郑滢坐地铁回家,车子开动,把车站上所有的光影忽隆隆地甩到后面。我拉着扶手,车门上的玻璃反射出一张伤心的脸。
已经证实过很多遍的事实,竟然还能让我伤心,难怪小时候妈妈就说我这个人“屡教不改” 。
伤心过后,我只是觉得不值得。千里迢迢回到旧金山来看这么一幕,根本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郑滢拉住我的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成心的。”
我摇摇头,“不值得。”
郑滢难得糊涂之后,聪明劲又回来了,“其实,这样也好,早一点明白,心里也早一点放下,你说对不对?”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6
六十六
郑滢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和我抵足而眠,“安慰”了我整整一个晚上。可惜,她实在不精于此道,说来说去几句话“程明浩有什么了不起” 、“不要钻牛角尖啦” 、“三只脚的癞蛤蟆不好找,两只脚的男人到处都有” ,干巴巴讲了几遍之后索性直截了当拉郎配:“我们部门的小蔡看上去就挺顺眼,还没有女朋友呢,不如什么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记不记得上次在公司餐厅里,有个男的隔了两张桌子冲着你笑?那个人也可以嘛” ,“唉,章文刚有个表弟…”
“你累不累?”
“我是为你好,” 她理直气壮,“根据我的经验,治疗感情创伤的最好办法是尽快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不过,” 她说到这里,“咦” 了一声,“也怪,杜政平怎么就没把你给治好呢?治来治去,倒先把他自己治出局了。”
郑滢终于累了,卷着被子睡过去。我却睡意全无,眼前只是一遍一遍浮现出今天下午程明浩弯下腰把凉鞋放在张其馨面前请她穿上的神情,那个神情像鞭子一样抽着我的心。我不知道张其馨是不是故意摆这么一个局要我看看程明浩是货真价实地对她好,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达到目的了。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这从头到尾只是我的单恋 -- 放在电视和小说里面或许会有人愿意看两眼、感叹几句,而摆进现实生活,却尴尬得近乎一场耻辱。
几个小时后,我用力推熟睡的郑滢,“醒醒,醒醒,我要去跑步,你去不去?”
“嗯?” 她迷迷糊糊。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彻底把他忘记! 是不是很值得庆祝?所以,今天我要去跑步,然后吃早饭,然后去公司加班。”
郑滢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闹钟上的时间和日期,立刻又闭上,“现在是星期天早上六点二十分,你哪根筋搭错了?”
我继续摇她,“听我说呀,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做人,天天吃早饭,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工作,超过蒋宜嘉! 你支持不支持?”
“嗯…好…支持…去吧…去吧…” 郑滢敷衍着,又立刻接着梦周公去了。
我不再理她,自己去跑步,吃早饭,去公司加班。
总的来说,我的计划进展得还算顺利,天天吃早饭,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工作,都不难做到,然而,我逐渐发现,“超过蒋宜嘉” 实在不那么容易,准确地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蒋宜嘉到底是科班出身,功底深厚,好些东西,我要去翻参考书的,他却好像早已深深刻在脑子里,随口就来。我还偷偷比较过我们两个人写的代码,发现虽然都能完成一样的任务,他写出来的就是比较干净、优雅,效率也高一些。
这些微妙的差别,虽然从未点明,我们心里都清楚。所以,我总是觉得他有点看不起我。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7
六十七
我开始着急 -- 这样下去,我的表现肯定不如他。怎么办?想了两天,我灵机一动,开始寻找蒋宜嘉的薄弱环节,找来找去,还真让我找到了。
他的英语没我好。不是说发音或者语法有什么大问题,而是他说起话、写起东西来不得重点,叽哩咕噜讲了半天或写了长篇大论,希望面面俱到,却让人家脑子发晕还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而且,他激动起来还有点大舌头。
感谢老天爷他总算还有一个毛病。
我针对他这个薄弱环节做足了功课 -- 先去调查软件行业在这个领域的发展方向特别是我们公司的主要竞争对手的产品,评估出他们的技术优势和劣势,然后把我们自己的设计和人家的现有设计相比,总结出我们自己的优势,尤其是这个新部件一旦加入产品,会如何为客户带来更大效益,为产品升值。我把自己的调查结果写进一二三点,清清楚楚,附进工作报告,心想,我们主管既然希望有一天把这个部件加入产品,那么,他迟早会需要这样的信息。
果然,主管听完我对自己调查结果的解释,抬起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下,“你自己做的?”
我点点头,“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编程人员,不仅要会写代码,也要明白为什么去写。” 我一面说心里一面突突乱跳,他会不会认为我不务正业?
他笑了,点点头,“星期五之前帮我做两张幻灯片的材料,我下个星期正好要就我们部门的工作做个演示,我看,可以把你报告里的这几点加进去。”
那一刻,我明白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郑滢,她拍拍我的肩膀“聪明啊,那才是上层会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这下子你们老板肯定对你刮目相看” 。
“也不用他刮目相看,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比蒋宜嘉差。”
蒋宜嘉知道了我的“邪门歪道” ,大概有点生气,又拿我没办法,结果是他好像越来越看不惯我:我喜欢办公室里开着灯,他却喜欢黑漆漆像个洞穴,说写代码时开灯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於是我们达成协议上午开灯下午不开;有一次我顺手拿他桌上一本参考书翻翻正好被他看见,立刻眼珠子一弹,倒好像我碰的不是他的书而是他的“四点半” ;加班的时候我随手放了一首张信哲的歌,他“嗤” 的一声“什么年代的歌了” ,可是我后来千真万确听见他放“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这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根本就是一百步笑一百步嘛;他在的时候永远把冷气打得办公室像冰箱,我调高一点,他就飞过来一句“你们女人都这么怕冷吗” ;还有那个最经典的问题-- 百叶窗应该开还是关:我们的办公室窗户靠走道,我喜欢把百叶窗开着,可以看走道上的风景,他却坚持要关着“你还以为是你在看人家啊,其实是人家在看你,高兴了还能敲敲窗子,感觉像动物园一样”… 记忆中,好像还没有哪个男人这么孜孜不倦地和女人计较。
总之,到我们那个项目的设计方案通过审批的时候,我和蒋宜嘉的关系已是一触即发,只差一根导火线。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7
六十八
导火线很快就出现了。
一天下午,我收到蒋宜嘉的一个电子邮件 -- 他将在下星期演示一个所谓“模型” ,邀请我们全部门和其他几个平行部门的人。我一看演示内容介绍,立刻火冒三丈,原来,他根据我们合作完成的设计方案偷偷做了这个模型,做得像模像样,却从头到尾没有提我的名字。给别人 -- 至少是不太熟悉我们的人的感觉就是,他,蒋宜嘉,独立完成了这个项目的设计。
打这么一个擦边球,太过分了! 我听见导火线滋拉拉点燃的声音。
我跳起来,关上门,打开灯,把空调温度调高,叉着腰问他,“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他脸上居然还浮起一丝微笑。阴笑。
“哼,你心里清楚,” 我指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感谢你老人家总算还没忘记邀请我! ”
“不管我的事,我随手做的,昨天拿给老板看,他觉得不错,就建议我演示一下。” 他轻描淡写地说。
“随手?你好厉害啊,随手就做出这么大一个模型。”
“你想怎么样?”
“我想告诉你,你这样去出风头,是不对的!”
“唉,那你上次帮老板收集那些行业信息做演示材料,可没少出风头啊。” 他果然在记恨。
“搞清楚了,这是两码事。我收集行业信息,中间你没有出力。现在你的这个模型,完全是基於我们一起做的设计,而我,已经死过脑细胞了。所以,你不跟我商量就拿出去表功,对我是不公平的。”
“不错,设计是我们一起做的,但这个模型,可是我一个人一行一行代码写出来的,我现在演示的是模型,不是设计方案,” 他把那个模型的源代码调出来,“关小姐,哪一行是你写的,可否不吝赐教?”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居然还火上浇油,“你们女人都这么斤斤计较吗?” 他对我有意见的时候,常常会慷慨地照顾到我所从属的整个性别群体。
“蒋宜嘉,我警告你,别开口闭口‘你们女人’ 、‘你们女人’ 的,你跟我说还不要紧,换个美国女同事,老早去告你性别歧视了! ”
我们恶吵一架,互不理睬。我在心里咒他,不要脸,肯定没有好下场。
一个星期后,我的愿望实现了 -- 他果然没有好下场,只是,死得难看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演示那天,蒋宜嘉其实表现得很不错,讲得头头是道,也没有大舌头。一直到提问的时间的最后两分钟,我都合上笔记本准备开溜了,某个平行部门里一个以吃饱饭没事做专门跟人家过不去闻名的八婆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这个模型的界面是不错,可是好像不能使用键盘操作嘛!”
原来,美国联邦政府要求它所购买的软件产品可以为残疾人使用,其中很基本的一条就是所有用户界面都要让无法使用鼠标的人可以用键盘完成鼠标所能完成的一切操作。
我和蒋宜嘉一起傻眼了 -- 我们设计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而在审批过程中,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美国政府的这项规定,学校里老师蜻蜓点水似地讲过,我们都没拿它当回事,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真刀真枪地碰上了。
一言以蔽之,我们引以为傲的设计方案在众目睽睽之下阴沟里翻船,一败涂地。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8
六十九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要命的是暴露问题的场合和在场的人。
那个八婆拿着鸡毛当令箭,呱呱乱叫,半分钟内话锋里已经上纲上线到“这样加入产品的话,岂不是会导致整个产品达不到政府要求” ,很有“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 的味道;她的主管半靠在椅背上,把胳膊枕在脑后,悠悠地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问蒋宜嘉“这个设计已经通过审批了吗?”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主管,言下之意,“你们部门就是这么审批的?”
刹那间,我们的疏漏被抹上了一层浓浓的“政治” 色彩。显然,当我和蒋宜嘉忙着“窝里斗”,我们的主管也有他“狗咬狗、一嘴毛” 的夥伴。
主管站起来承认了我们的疏漏,说了几句套话,然后叫蒋宜嘉尽快修改模型,下个星期重新做一次演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主管是个爱面子的人,我想,他一定觉得很丢脸。后来,我慢慢发现,随便什么人,一旦做到主管,便立刻蜕变成一种特别要面子的生物,而当下属最犯忌的错误,无非两条:一. 让主管在他/她的主管面前丢脸;二. 让主管在竞争对手的下属面前丢脸。
蒋宜嘉回到办公室,心情沉重,连“四点半” 打电话来都草草挂掉。他到公司内部网上找来资料,把联邦政府的所有要求列成一张清单,开始一样一样地对照、修改。哼,偷鸡不着蚀把米。
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从主管办公室回来,突然说,“关璐,我有个不情之请。” 根据经验,这个人说话一旦文绉绉起来,绝对没有好事。
“刚才主管和我一起把模型和演示材料过了一遍,他突然觉得我写的演示材料太过强调技术细节,关于‘商业价值’ 和潜在客户利益的阐述很不够,叫我修改,他星期一再看一遍。其实呢,这个东西老板本来也没太当回事,都是上次演示被那个女人闹的,弄得他如临大敌。所以,我在想,是否,嗯,能不能,你方便的话,请你帮着一起看一下?”
果然没好事。我心想“原来你也有用得著我的时候” ,趁机把肚子里的怨气统统倒出来,“我是很想帮忙,可惜,这个模型是你‘一个人一行一行写出来的’ ,万一我瞎出主意,把事情弄坏,可担当不起。” 气得他干瞪眼。
晚上,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郑滢,她拍手叫好,“爽。这种事情就是不能让他开头,一开了头,他以后只会得寸进尺。”
第二天和郑滢一起出去剪头发,走到街上,我突然想起那天整个部门被人家刻薄的情形,觉得外敌当前,好像不应该袖手旁观。何况,他演示的东西毕竟有我的份,即使我的名字不在上面。从心底里,我也希望人家能够认可,在这个意义上讲,赌气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於是,我把郑滢扔在街上,跑到公司,蒋宜嘉果然在办公室里改他的演示材料。
我清清嗓子,对他说,“其实我今天来是有点别的事情,不过,假如你还想要我看看你的演示材料,我也可以试一下。”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9
七十
这一“试” ,试到下午两点半,我们几乎把那个演示从头到尾重做了一遍。
蒋宜嘉下楼去买午饭,我在电脑上放张信哲的“宽容” ,听着听着就跟了哼唱起来。他拿着三明治和饮料进来,听见了,说,“关璐,你的声音不错嘛,这首歌里的高音,很少人跟得上去的。”
我有点得意,“说起来,我小时候还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呢。”
“啊,” 他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也那么喜欢出风头。”
“喂,你要说我就说好了,不用这么兜圈子吧?” 我有点生气,一面后悔自己何以兵不厌诈,明知这个人言语无味,还要接他的话岔。
“别误会,其实,我小时候也参加过合唱团,知道里面的人自我感觉都很好,包括我自己。”
“你做什么?”
“指挥,” 想不到他还有那么威风的历史,“所以,我承认自己喜欢出风头,现在才发现你原来和我一样。所以凑在一起,合得来才怪。”
那一刻,我们突然都笑了起来。难怪我和蒋宜嘉水火不相容,因为,我们实际上属於差不多的一类人 -- 一路顺风,习惯被捧着长大,习惯羡慕的眼光,习惯别人给我们让路,习惯演主角,习惯掌声雷动,却没有意识到,真实的人生里,哪里有那么多主角可演?
真实的人生里,我们不过是捆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而且,还是小蚂蚱。争什么争?
真实的人生里,很多时候,成全别人,便也是成全了自己。
一九九九年六月底的某个下午,在旧金山一栋大楼十八层某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两个同样年少气盛而有点自作聪明的人和自己最看不惯的人握手言和了。
世事难料。当初,我把蒋宜嘉讽刺一顿然后气跑,后来,却居然和他做成了朋友。坦率地讲,蒋宜嘉具有做异性朋友的优秀条件:人聪明,心不坏,长得帅,还有,打死我也不会想到要和他谈恋爱。或许他也有同感,所以,我们的友谊保持至今。
化敌为友之后,我忍不住问他,“你还记恨郑滢吗?”
他笑笑,“有什么好记恨的?老实说,从前的事情,自己想想都觉得幼稚。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其实是讲缘分的,缘分不到,强求不来,而缘分到了,属於你的总是你的。比如我和她,” 他深情款款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四点半”,“不知为什么,认识她没多久,就有一种感觉,心里想‘就是这个人了!’ 是不是很奇怪? ”
爱情的确伟大,连蒋宜嘉都能讲出这么动听的话来,听得我一愣一愣。
“你女朋友真可爱。” 我真诚地说。能让人觉得“就是这个人了!”,一定有其可爱之处,管她是真的还是装的。这个帅哥居然激动得脸都发红,我担保他摆起照片的那天就在等我这句话,现在终于等到了。
我突然万分地羡慕起蒋宜嘉来 -- 为了他那一句“就是这个人了!”。能够讲出这句话,需要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深爱一个人,而且明白那个人也是同样深爱着自己。程度完全相当,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才能如此心安理得。
什么时候,我能说“就是这个人了!”,而又是谁,能让我有足够的信心说出口呢?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39
七十一
演示修改好之后,蒋宜嘉说“不如星期一我跟老板说,到时候我们一人讲一半” ,我说“总共就四十分钟的东西还你一半我一半干什么,算了,本来就是你的风头,还是归你去出,不过,记着出得漂亮一点”。后来,他的演示很成功,而且,他在其中特别提到项目设计是我和他共同完成的。
心结打开以后,我们突然发现其实两个人都很通情达理。或许,人际关系本身就是一种选择--你可以选择看不惯一个人,也可以选择看得惯;当初我们总是觉得对方看不惯自己,其实是我们自己先选择了去看不惯对方。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一直合作得相当愉快,但是,也发生过一次口角 -- 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郑滢。
那个星期五晚上,郑滢照例回来得很晚,我已经睡得迷迷糊糊,所以没有注意到什么。第二天,轮到我做饭,我买回来两个蹄膀用冰糖红烧了一大锅,准备和郑滢一人一个 -- 必要的话牺牲半个给她。结果她赖在床上,用被子埋着头,我怎么拉也不肯起来,说她不想吃。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没有;我又问她是不是在减肥,她也说不是。
这个标标准准的肉食动物读书的时候常常一顿饭吃两块大排一个鸡腿还要买一份红烧肉和我分,哪一天,郑滢小姐没有生病也不在减肥,却对着香喷喷的红烧蹄膀不感兴趣,那绝对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我用尽力气把她的脑袋从枕头里拉起来,竟发现她满脸泪痕,眼睛又红又肿。她告诉我,她和章文刚分手了。
“为什么?” 我明明记得几天前,她告诉我章文刚终于和“陈玉莲” 分手,为此还被家里骂成“忘本的东西” 。当时,她一脸幸福“其实我一直有点心虚,不过现在都明白了,他最最爱的是我”。
“不要问我!”郑滢又把自己扎进枕头里,再也不肯说。
我一边啃蹄膀一边琢磨,突然想起有一次在公司健身房的饮料机旁边看见章文刚和蒋宜嘉说话,好像还很来劲,他们看见我走过去,立刻交换了一个“男人对男人” 的眼神,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难道是?我越想越觉得像那么回事,好你个蒋宜嘉,口不对心,嘴上说不记恨,背地里却捅人家一刀! 也不知道他跟章文刚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东西。
星期一下班后,我把他叫到餐厅,“你怎么会认识章文刚?”
他一脸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他?难道你就不认识他?别忘了,他还是我们的校友。”
“可是上次你们在健身房里说话,好像很熟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们都经常去,有什么不妥吗?”
我总觉得他的脸上有点奸诈,“那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告诉我,上上个星期五下午大约四点五十分,你们两个在健身房的饮料机旁边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然后眉毛一扬,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0
七十二
我不打算和他兜圈子,“你只要回答我,有没有跟章文刚说过郑滢的坏话?你不会不知道他是郑滢的男朋友吧。”
他矢口否认,脸涨得通红,并且开始大舌头,“你、你、你说话要有根据,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记恨她的吗?再说,我为什么要吃饱饭没事做去跟人家讲我以前被她甩过?那样我很光彩吗?”
“假如不是,你们为什么本来讲话讲得好好的,一看见我就立刻打住,鬼鬼祟祟的?”
“关璐,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说过郑滢的坏话,不对,我没有说过任何有关她的话,行了吧?”
“那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管得着吗?”
“你要是不心虚,就告诉我。否则,今天我们恐怕要在这里吃晚饭了。”
他无可奈何,“好,我告诉你,那天呢,我是在问章文刚他平时都去哪一家理发店理发,因为我觉得他的头发剪得很好,我们的发质又比较接近。然后呢,他就告诉我,他一般是去…”
“啊?你们男人也交流这种事情?!” 我非常惊讶,这才发现蒋宜嘉好像新理过发,而且发型和章文刚的的确很像,“唉,你的头发蛮帅的嘛,来来来,转过来让我看看后面…”
他恼羞成怒,推推眼镜,白我一眼,眉毛眼睛挤成一堆,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老子的头发是阿猫阿狗看得的?”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我已经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可以放我走了吧?你们女人哪,无聊透顶。” 他气乎乎地走了。
原来,不是他捣的鬼。
我回到家,郑滢居然还赖在床上 -- 她今天请了病假没有去上班。如果她没有作弊,从星期五晚上到现在,应该已经在床上待了差不多七十个小时。昨天我硬拉她起来吃了点东西,今天看看冰箱,好像她也只喝了点牛奶。
就初步症状来看,郑滢这一次失恋非同小可。大概,人失恋的时候就会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来宣泄,比如郑滢会饿着肚子睡觉,张其馨会打骚扰电话,而我,会拼命吃巧克力冰淇淋一直吃到胃痛。这也多少印证了我以前的推测:当年,马克. 吐温先生一定是在旧金山失恋了,才会说出“最冷的冬天是夏天” 这样的糊涂话来。
我软硬兼施逼郑滢起来吃晚饭,她眼泪汪汪地应付了一下,吃了几口又说没胃口、回去接着睡觉。不好,她肯定已经饿过了头,这样下去弄不好只怕会出生命危险。我很担心。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听见外间有唏唏嗦嗦的声音,张开眼睛,郑滢已经不在她的床上。我走出去,她正光着脚站在厨房的地板上,埋头在冰箱里找什么东西。
我咳嗽一声,她回过头来,脸上一副委屈、尴尬和不好意思交织的表情,“关璐,你怎么真的就把两个蹄膀都给吃光了呢?”
这个人没事了。那一刻,我又想捶她两拳,又想扑上去拥抱她。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0
七十三
郑滢把冰箱里的剩菜风卷残云,不过瘾,又打开一包火腿,大嚼一番之后,叹了口气,“爱情真是个王八蛋。”
然后,她告诉我和章文刚分手的真正理由,“上个星期五,我们做完之后,我看他好像有点不开心,就帮他捶背,结果你猜他怎么样,他竟然问我,以前跟别人做完了是不是也这样。”
“真恶心!”我叫起来。
“更加恶心的还在后头,我问他究竟什么意思,结果他吞吞吐吐地说,想来想去,觉得我不是处女,而他是处男,好像有点不公平。”
“可他现在也不是处男了呀!”
“所以啊,他看着我的眼光倒好像我占了他天大的便宜一样。你说气不气人,他和女朋友分手后,我们第一次上床,我就告诉他我不是处女,他当时说不要紧,因为他爱我,结果我相信了他,现在呢,他又反悔了!”
“后来你怎么说?” 我知道郑滢最讨厌斤斤计较的男人。
“后来我们吵起来,最后我跟他说,‘其实要说不公平,我也有同感,你比我以前的男朋友差远了’ ,气得他直翻白眼。然后我们就完了。”
看来的确是彻底完了。批评一个男人的性能力,比批评他的工作能力厉害一百倍,绝对让他恨之入骨。
我知道郑滢心情不好,但还是忍不住被她的黑色幽默逗得笑起来,“你这样一讲,搞不好从此他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不敢碰女人了呢。”
“不关我的事。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他明明口口声声地说爱我,后来却又反悔,抓着什么公平不公平来做文章。不错,我知道男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处女情结,老实说,我第一次和他上床的时候自己也很后悔为什么不是处女,可是,后悔又怎么样?我再后悔也已经回不去了,他明明知道我回不去了,为什么还要来为难我?从前的事情,就算是我错了,他要是真的爱我,就必须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 他既然不肯原谅我,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他分手,总不见得等他来甩了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郑滢一口气说下来,眼泪汪汪地又要洪水泛滥,我马上再打开一包火腿放到她面前。
“有时候我想,男人大概认为‘我爱你’ 像超市里十块九毛九一打的玫瑰花,好随便送人的。”郑滢苦笑一下,悠悠地说。
“不要这么悲观,你只是运气不大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可能是我期望值太高了,可是我真的觉得一个男人要是真的爱我,就该懂得怎么去对‘我爱你’ 三个字负责任,否则的话,还不如不说,我也不要听。”
那天午夜,我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潇洒的女孩竟然有如此刚烈的爱情观 --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1
七十四
第二天,郑滢照常上班,满脸笑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性格中最让我佩服的一点就是拿得起、放得下,当时再怎么伤心,过后绝不回头。
她关照我以后看见章文刚不要露出什么脸色,我也做到了,只是有一次在走道上看见他和我们部门的一个项目经理说话,他好像对我们部门提议的某个项目里程日期很有意见,在那里振振有辞“这样的话,只留十个工作日要完成三十六个测试方案,对我们太不公平了” ,为了强调,他把“太不公平了” 一连讲了三遍,脸上板得一本正经。我不由恶作剧地想,他在床上对郑滢说“你不是处女而我是处男,不公平” 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道貌岸然,想到这里,差点笑出来,立刻转过身去装咳嗽。
这个人果然很喜欢“公平” 。其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公平,然而,有时候,追求了公平,便可能错失某些珍贵的东西。
七月份,郑滢过二十三岁生日,她决定要开个派对好好庆祝一下,用她的话来说,“冲冲喜” 。
在草拟邀请名单的时候,她低眉顺眼地问我,“我要是请张其馨,你会不会介意?”
“介意什么,是给你冲喜,你想请谁就请谁。”
“可是,我如果请了张其馨,就不好意思不请程明浩,对不对?”
我笑起来,“请吧。我不是早就说过要忘记他了吗?放心,我这个人说话算数,绝对不会到时候再去眼泪汪汪借酒发疯。”
“那就好,” 她很高兴,“上次她过生日请我,我可送了她一套雅丝兰黛呢,这次该她还礼。其馨挺要面子,我估计她应该会买一套倩碧什么的。再说,她和程明浩一起来,也不会轮到她自己掏腰包。”
“可是程明浩也不过是个学生啊。”
“还说你忘记了,一转眼又心疼人家的钱包。女人心疼男人的钱包,就等於心疼那个男人。想开点,他的钱包再鼓,也轮不到你去花。” 这个人精。
“神经病,” 我白她一眼,“那你希望我送你什么?”
她居然顺着杆子往上爬,“嗯,一小时挣二十五块钱的人,我的期望值自然就比较高一点了。迪奥怎么样?”
“你狮子大开口啊?”
“心疼自己的钱,就快点去找个男朋友。知道什么时候最能体现男人的价值吗?” 她眯起眼睛,开始绘声绘色,“就是当你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他搂着你的肩膀,微微一笑,问你‘要不要再逛逛?’ ,你摇摇头说不要了,然后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掏出信用卡,用非常帅的姿势签名的时候。什么叫潇洒?那才叫潇洒。” 这个家伙很善於纸上谈兵。
“你是说男人当冲头被人家宰的时候潇洒?” 我忍不住好笑。
“无聊,不跟你烦了,我去给张其馨打电话。”
几分钟后,她回到我的面前,脸上表情复杂,“关璐,程明浩不会来了。”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1
七十五
“上次见面,我就觉得那两个人好像不大好,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分手。” 郑滢大睁着眼睛做事后诸葛亮。
“为什么?” 我觉得不可思议。
“张其馨告诉我,她和程明浩已经分手了,可是呢,她说会带另外一个人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你说是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我眼前突然又浮现起程明浩拣起凉鞋、然后弯下腰放在张其馨面前的情景,脱口而出,“这不是对程明浩很不公平吗?” 她怎么会舍得跟他分手呢?
“拜托拜托,你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提这两个字行不行,我现在一听见‘公平’ 就打恶心,” 郑滢已经回过神来,“唉,这样不是正好吗?我是说,你要是还喜欢程明浩,就应该把握这个机会把他给捞回来。男人啊,有两个时候最脆弱了,生病的时候和失恋的时候。现在简直是天赐良机,唉,最好他再生一场病,不要大病,感冒就可以了,然后你呢,就去照顾他,在他身边嘘寒问暖,那么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再往手上贴块邦迪装成是帮他炖鸡汤的时候弄伤的,应该就差不多了。然后呢,他就会很感动,突然发现自己以前错过了如何的一个好女孩,唉呀,然后呢,他会抓住你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这个时候,记住了,你要矜持,红着脸、犹豫一下,然后把手抽回来,这可是关键,否则就跌身价了…” 郑滢开始温习电视剧的标准情节,自说自话,眉飞色舞,而我心里盘旋的却只有一个念头:程明浩一定很难过。
我不要他难过。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而带来的那种难过是刻骨铭心的,我经历过,所以不想他也经历。而且,他越难过,就说明他越在乎张其馨,为了这一点,我也不希望他难过。
但是,我不相信他会不难过;所以,我跟着一起难过。
我依然没有忘记他;他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我的喜怒哀乐。
郑滢的生日派对在星期六晚上举行,为了不辜负她的“高标准、严要求” ,我专门去买了一个迪奥的礼盒。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书店,我被橱窗里一本书的封面吸引了。那是一本有关园艺的书,厚厚大大的,封面上画着一种漂亮而眼熟的花 -- 非洲紫罗兰。
据说,那是一种可以开很久的花。去年夏天,我曾经买过一盆送给程明浩。
然而,开得再久,到现在恐怕也会谢了吧。
我走进去,拿起那本书。书很重,我抱着它坐在书店里的脚凳上开始翻,里面有一章写非洲紫罗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
本来毫无意义的信息,却因为和他沾了那么一点点边,每一个字都变得温暖、亲切如同故人。
等我读到最后一段,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抬起头,正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对着我微笑。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2
七十六
我惊讶自己能看一本花花草草的书看到入迷,以至于有人搬了一张脚凳坐到我的身边都没有察觉。
而更让我惊讶的是,那个人就是非洲紫罗兰的现任主人 --程明浩。他微笑着对我说“你好” 。
我立刻合上书,挤出一个笑容,回了一句“你好” ,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他看上去稍微瘦了一点,脸色有点苍白,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对劲,与我想像中满眼血丝、头发蓬松、胡子拉喳、黄绿着脸到处找晦气的失恋男生全然不同。他的脸色还是很沉静,眼神依然清澈见底,唇边挂着温煦的微笑。
“最近还好吗?” 他问我。
“嗯,” 我点点头,“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来看书,有一本参考书太贵,我不想买,就跑来看。你呢?”
“我…我也是来看书,” 我指指手里的书,一边用右手遮掉封面上的非洲紫罗兰,只露出标题。
“你喜欢花草吗?”
“其实我喜欢漂亮的图片。小时候我妈不许我买连环画,我就跑到书店里看,一个下午能看掉好几本,看完了就觉得特别高兴,因为不用花钱。后来她知道了,给了我钱叫我去买,我都没买。”
“我也是。我曾经在书店里看掉一整本‘基度山伯爵’,连续看了好多个星期天,” 他笑着说,“可惜那个书店里没有地方可以坐,站得我脚都发麻。对了,你妈给你的钱,你没买连环画,干什么了呢?”
“你绝对猜不到,我买了一支润唇膏。其实当时我是想买一支口红,因为我妈从来不许我碰她的,说小孩子涂口红会学坏,我觉得她就是小气,所以呢,我就偷偷地把零用钱存起来自己去买,结果跑到商店里又心虚起来,不敢问人家,挑价钱便宜的随便买了一支,结果打开一看,什么颜色也没有。我很难过,觉得被他们骗了。”
“后来呢?”
“后来我把润唇膏旋出来想往嘴唇上涂,旋得太多,又太用力,整支就那么断掉了。当时我虽然觉得买了‘次品’ ,还是心疼得要命,又不敢告诉别人。所以一直到现在,我用润唇膏都非常小心。”
我们一起笑起来。说来奇怪,这段尘封的、有点丢脸的回忆,我从来没有和人家说过,却对他说了,而且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你的书看完了吗?” 我问他。
“没有,我下个周末再来看。”
程明浩没有开车,我们一起坐地铁。车厢里人很多,好不容易有一个位子空出来,他让我坐下,很自然地用身体为我挡住人潮。我偶尔抬起头来看站牌,他对我微微一笑,说“还有两站”。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很久。那是一种很好的感觉。
到站了,我对他说了声“再见” ,走出车厢,再回头的时候,车子已经轰隆隆地开走。我有点后悔 --刚才说“再见” 的时候忘记对他微笑一下。我知道自己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要好看一些。
晚上给郑滢庆祝生日,来了很多同事,我第一次发现她在公司里人缘那么好 --当然章文刚没有来。
张其馨那个让我们挂念了几天的谜正式解开:她的确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叫林少阳。她把林少阳介绍给我们认识,我和郑滢不由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并非因为那个男人的名字和我们猴年马月时崇拜得发昏的林瑞阳只差一个字,而是因为他实实在在有几分像田振峰。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3
七十七
仔细地看,林少阳的长相和田振峰还是有很大的差别;让我们一下子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是他的眼睛。他和田振峰一样,有一双会笑的眼睛。
六年前,我和张其馨在学校篮球场边把球扔回给那个男生,他说谢谢时脸上的神采和眼睛里的笑意差点把我们当场电昏;过了这么久,我早已康复,显然,张其馨的电阻并没有增长多少。
我可以肯定,张其馨是为了这么一双会笑的眼睛离开程明浩。
在派对上,他们是一对相当醒目的情侣:林少阳殷勤小心地照顾其馨,其馨跟郑滢说了一会儿话,就坐到林少阳身边,一脸温柔,偶尔凑过去和他咬咬耳朵,两个人都是很甜蜜的样子。
其馨送的生日礼物竟然真的是一套“倩碧” 化妆品,她笑着对郑滢说,“我也不知道该买哪一种好,林少阳说现在很多女孩子都爱用这个牌子,我们就买了下来,希望你喜欢。”
派对结束告别时,其馨看着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只是笑了笑,我也回了一个微笑。我有点伤感地发现,从前那么好的朋友,竟然落得无话可说。
大概没有什么比爱上、或者说爱过同一个男人能更加彻底地摧毁女人之间的友谊。我和其馨曾经两次一起爱上同一个男人,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
客人走光,郑滢忙着拆生日礼物,突然抬起头来问我,“你觉得那个林少阳像是个好东西吗?还是我有偏见?”
我从洗碗槽的一堆盘子里抬起身,摇摇头,“我不知道。”
郑滢微微皱起眉头,“也说不出为什么,好像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笑她,“别忘了你手里还拿着人家送的礼物呢。他可是神机妙算,知道你想要什么就送什么。”
“就是这个不对!”郑滢一拍大腿,“这些方面太精通的男人,肯定不会是好东西。”
“那可未必,我看蒋宜嘉就比我还喜欢打扮呢,那么几根头发,天天用发胶弄得亮光光、香喷喷、还根根竖起才来上班,人家对女朋友可是忠心耿耿的。”
“不,这个问题的关键不是喜欢不喜欢打扮,而是帮谁打扮。男人自己喜欢打扮不要紧,可要是一个男人那么会买女人的东西,肯定没什么好事情。” 郑滢煞有介事,“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还有啊,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很花,就像田振峰一样。”
英雄所见略同。世界上很多事情,大概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问郑滢,“她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会跟程明浩分手?”
“说了,” 郑滢朝天翻了个白眼,“说得玄玄乎乎,呐,就跟你甩杜政平的时候说的那套废话差不多,我听了两句就知道是谁没良心。你们这些女人啊,自己狼心狗肺,还要编出那么一通话来掩耳盗铃,结果越描越黑。” 她摇摇头,一脸痛心疾首。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3
七十八
那个星期六下午,我犹豫好久还是又去了那家书店,差不多等了半个下午,把那本园艺书从兰花一直看到了茶玫瑰,程明浩并没有出现。走出书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大号傻瓜,而且还是美国的特大号。
回到家,郑滢也在看书,自从失恋以后,她学会用看书来打发周末的时间,只不过,她看的书门类特别,不是“恋爱心理” 就是“寻找心灵的彼岸” ,再不就是什么“女子爱情兵法” ,有一次,我甚至发现她在看“男人必读” ,因为她觉得有必要知己知彼。如果以一本书三个学分计算,在那个夏天,她突击了一个谈情说爱的硕士学位。
郑滢的一个优点是有了好东西从不吝于和人分享。那天,她兴奋地指着手里的书对我说,“关璐,你听,这一段写得太有道理了,恋爱有两大类型,第一种是像火光燃烧一样具有强烈冲击性并且充满热情,而第二种是从友谊发展出来的温和恋情,很多人都在这两种恋爱中左右为难,结果往往明知道前一种爱情盲目,还是会身不由己地去追随,就像这首诗写的,‘君看寒光耀目流星没,绝胜沉沉天际苦勾留’ ,” 然后她得意洋洋、拿着唯一的听众做案例分析,“比如,你对程明浩的感情像是流星,而杜政平呢,就是那个‘苦勾’ ,是不是很贴切?”
“什么叫‘苦勾’ ?” 我无精打采地问。
“就是苦兮兮的月亮啊,你想,星星‘嗖’ 地一声掉地上去了,天上就剩下那么一小弯月亮,冷冷清清地、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叫做‘苦勾’ 。”
“没有可怜到那个程度吧。” 我抗议。我承认自己对杜政平不好,但无论如何还不至於让他“冷冷清清地、孤零零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
“打个比方嘛。其实,所谓爱情或许本来就像流星,飞过的时候光彩夺目,可是不会再回来,只让你看一次,过期作废,真没劲。”
她的话勾起我的伤感,我说,“我宁可希望它像哈雷慧星那样,这一次错过了,等过了一段时间,它又会回归,到那个时候,还是一样的亮。”
“帮帮忙,这不是吊人胃口吗?”
“这样的话,至少人心里还有希望啊。”
那场谈话的结论是,郑滢正式把我归入了书里描述的那一类“对感情期望高而缺乏防卫性的人”,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样的人容易受伤害” 。我完全同意,却无能为力。
过了几天,下班以后,我坐地铁回家,竟然在车站里碰到了程明浩,他隔着人群向我打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
“我… 路过。” 我等着他说从哪里来路过、或者是到哪里去路过,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脸上有点红。
我的脸也“刷”地跟着红了起来,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会是故意在这里等我的吗?两个星期之前,我们坐地铁经过这里,我的确告诉过他,我的公司就在附近,我天天从这里搭车回家。
我发现自己那颗“对感情期望高而缺乏防卫”的心兵不厌诈,很没出息。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4
七十九
车子往前飞驰,我们静默着,过了一站又一站。
我心里很着急 -- 好不容易有机会和他在一起,却什么话也不说,实在有点浪费。但是着急也没用,我还是想不出话说。
终于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实习结束?”
“八月底。”
於是我们开始聊我的实习、功课、对旧金山的印象,都是很大路的话题。我问他,“你有没有考虑过转学计算机?现在这个专业那么热。”
他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本行,还有,我希望能早一点拿到博士学位。”
“可是拿了博士学位未必能找到好工作啊。”
“是这样的,我出国的时候,我外婆很开心,看见人就讲她的外孙要去美国念博士,因为她觉得念书能念到博士就是到顶了,还专门叮嘱我一拿到学位就马上拍一张‘戴方帽子’ 的照片给她寄回去,” 他低下头,“我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很不好,她跟我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几年看到你读完书的那一天’ 。我不能让她失望。”
“你很怕让别人失望吗?”
“也不算,我只是很怕让对我寄希望的人失望,那样我会非常难过,因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对我寄予希望。”
我看着他脸上清秀俊朗的线条,突然感到很迷惑:他既然那么怕让对他寄希望的人失望,那怎么就不怕让我失望了呢?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希望?
他自己给了我希望,然后把它打得粉粉碎,还在这里说什么“怕人家失望”。他怎么做得出来?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再说话。我们又静默了。
快到我下车的那一站,程明浩说了一声“对了” ,掏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了他的电话号码递给我。
“谢谢,”我在那张纸的下面写上我的电话号码,撕下来还给他。
下车后,我把那半张纸叠好放进钱包夹层。刚才,我和程明浩分了一张纸,我不知道,在人生中,我们能够分享的东西,还能有什么。
回到家没多久,郑滢叫我去听电话,捂着话筒激动不已,“男人,男人。”
竟然是程明浩。他说,“我只是试试看这个电话号码。”
“你是怕我写个假的给你吗?” 我不由笑起来。
“不是那个意思,” 他有点尴尬,“其实,刚才我忘记跟你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或者加班晚了需要人接,给我打电话好了,我有车。”
“噢,谢谢你。”
“真的,不用客气。” 他恳切地说。
“谢谢你。” 我的脸颊贴着话筒开始发烫,讲出来的话却干巴巴的。
放下电话,郑滢知道是程明浩打来的,一脸诧异,逼我把通话内容复述一遍,然后眉花眼笑,“小姐,恭喜你,他这样,就是要追你啊!”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5
八十
“人家也没怎么样,就是说有事找他帮忙而已。”
“正好啊,也不用等他生病了,以后你呢就天天在公司里留晚一点,然后抓他的差送你回家。他这样送上门来,两个星期之内绝对会有突破性进展。”
“也许他只是客气而已。” 嘴里这么说,我心里也希望郑滢说的是真的。
“装傻。我在旧金山住了这么久,他怎么从来不打电话来叫我有事找他帮忙?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
“算了,抓差也要等的确需要的时候,否则太做作了。”
“你怎么这样,” 郑滢恶狠狠地把锅里的青菜倒进碟子,“恨铁不成钢” 地说,“老实交待,为什么要跑到旧金山来?不要嘴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不好好把握,到时候,bingo,人家心凉了,你就后悔吧。”
“他要是真喜欢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心凉。”
“随便你,随便你,” 郑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突然来了灵感,“你说程明浩会不会就是你‘生命中的另一半’ ?说不定,你们本来就应该在一起,后来阴差阳错分开了,但是冥冥中还是有那么一种力量在牵引着你们去寻找彼此。” 显然,在埋头苦读下,郑滢的理论水平提升很快,已经掌握了那个被千万人口水泡过的柏拉图“两性人” 理论。她越说越玄,“就是这么回事,否则怎么解释你好端端地会把杜政平甩掉,然后等你一来旧金山,张其馨又会正好和程明浩分手呢?你怎么解释呢?啊?”
我正想提醒她,早在大学二年级上学期,那个睡在她下铺的姐妹就曾经大力宣扬过这个“在苍茫人世里寻找另一半” 的理论,而她老人家一边做仰卧起坐一边批示“这么说人本来应该和黄鳝一样雌雄同体啦?狗屁不通” ;突然记起当时郑滢正对中文系那个时不时喜欢绉两句歪诗放到校报上去丢人现眼的所谓“93级四大才子” 之一迷得发呆,一天到晚捧着本徐志摩哼哼唧唧“我不知道风是在往哪个方向吹”,连风向都弄不明白,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这种东西都是骗骗小女孩的,你也相信。”
“但是你不觉得很美好吗?” 郑滢睁大眼睛、一脸陶醉,“反正我觉得它很有道理。你想,我以前交的男朋友之所以要分手,其实是注定的,因为他们都不是我生命中的‘那一半’ ,而真正属於我的那个人,也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焦急地寻找我呢。这样一想,我心里就特别特别舒服。” 从来不肯相信浪漫的人,一旦相信起来,往往变本加厉。
我忍俊不禁,“那个人最好在美国,否则,还要漂洋过海,实在太辛苦他了。”
她言归正传,“反正啊,我觉得你和程明浩有点这个味道。只不过,你们这两锅温吞水,你热的时候,他不热,等他热一点,你又凉下去了,兑在一起,天晓得什么时候烧得开。”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才出现一个机会去顺理成章地抓程明浩的差。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6
八十一
那一天,主管突然把我和蒋宜嘉叫去,说有一个“好消息”。我满以为是谈将来毕业后回公司工作的事情,结果不是。原来,总公司某个重要人物明后两天巡视到旧金山分公司,日程早已排满,但由于一个演示临时撤销,就空出来一个小时。虽然我们部门已经有两个演示上了日程,主管大概想着“多多益善” ,就奋勇争先抢到那个时间段,叫蒋宜嘉和我把我们项目的演示去再做一遍,说“再做一遍” ,是因为自从那次被人家抓了小辫子以后,主管不知是为了“雪耻” 还是真的自我感觉不错,反正,他已经叫我们在不同场合演示了好几次。
演示在明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主管说,“你们今天尽量把演示材料再修改一下,明天上午排练,” 然后加上一句,“好好做,让大家对你们有个好印象,将来说不定很有用的。” 话说得含糊,但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你们以后想回这家公司工作的话,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回到办公室,蒋宜嘉说,“我算是明白‘做秀’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做秀’,‘做秀’,就是说不仅要会‘做’,还要会‘秀’ ,有时候,‘做’ 什么并不太重要,关键是‘秀’ 什么,还有‘秀’ 给谁看。”
我笑起来,“想想看,我们的‘秀’ 还有哪里可以再煽情一点?”
“做过那么多次,能改的都改了,还能怎么样?”
“不如秀点真的吧。反正做得差不多了,索性建个环境,放一系列真的数据去运行一下,肯定有说服力。”
“‘建个环境’ ,说得轻巧,有那么多先行软件呢。”
我说,“测试部门有几台机器上不是装着挺全的吗?跟他们去借几个小时吧。”
我给郑滢打电话,她说,“不好办,那几台电脑现在都被章文刚那一组霸占着,他把它们当宝贝,你要去借,可能性顶多百分之十。”
“那要是你开口呢?” 我好奇。
她懒洋洋地说,“比你还少百分之十。”
於是我请蒋宜嘉出面-- 至少他们的交情足够在一起探讨剃什么头。蒋宜嘉去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回来,耸耸肩膀,“老章死活不肯。先跟我打官腔,说任何不在现行测试计划里的东西都不能占用他们的机器,后来又说,他主要是怕借给了我们,以后我们部门其他人再跟他开口就不好说话了。他说从前他们组在这方面很吃亏,所以现在规定任何人也不商量,他不能自己坏了规矩。不过,” 他递给我一张纸,“老章说我们可以照这个上面的地址去安装那些先行软件和补丁,最后一个链接是所有的安装文档。”
早听说章文刚在公事上是出名的“铁公鸡”,不虚此名。
我叹口气,“看来我们只好自己装了。”
蒋宜嘉有点不以为然,“就为做一个‘秀’ ,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值得吗?”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6
八十二
“老板不是暗示我们,要是表现得好,有利于将来回公司工作吗?”
蒋宜嘉犹豫一下,终于透了底。原来,回来工作对他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计划年底毕业,而到现在,已经有六家公司给他发了录用通知,还没决定到底去哪里,但肯定不会回来,因为他觉得这里工作环境不好,“穷山恶水,泼妇刁民” ,最大的毛病是“女人太多,你们女人哪,嘴巴尖、心眼小,要么不整人,整起来把人往死里整” -- 他八成被上次那个婆娘吓破了胆。蒋宜嘉嘴虽然损,但听他骂可骂之人,却也着实过瘾。我唯一弄不明白的倒是,这个人自己婆婆妈妈,找的女朋友也嗲气十足,骂起女人怎么毫不心虚。后来,他如愿以偿,去了一家靠硬件起家、以男性化著称于行业的公司;据他说,面试的时候,从基层技术员到高级主管,一溜都是男人,他当时就觉得“找着组织了”。
“你拿六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干什么?” 我很惊讶。
“慢慢比较啊,反正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决定接不接受。‘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听说过吧,就是说,我们男人选工作和你们女人拣老公一样,够重要吧?况且,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的价值嘛。”我被他训导得只有点头的份,突然明白“上帝在这里关上一扇门,就会在别处打开一扇窗”何等正确:某人现在对感情专一,便在另一个领域里花心,而且,不踩则已,一踩六条船。
他看我羡慕,居高临下补上一句,“放心,等你找工作的时候肯定也这样。要真想回这家公司我看也不难,现在的形势,每个公司都会招人,我们部门就你我两个实习生,我又不跟你争,有名额肯定是你的。着什么急呢?”
“可是我总觉得,一样做,能做好一点,为什么不做好一点呢?就算是‘做秀’,也不是人人轮得到的啊,”我依然固执己见,“我们可以现在先把演示材料过一遍,下午装那些软件和数据,就拿你的电脑做服务器好了。”
他面露难色,“这个 … 我恐怕真的有点困难… ” 原来“四点半” 的父母来美国探亲,飞机傍晚到旧金山国际机场,他有一场更大、更重要、关系到终生幸福的“秀” 要做。难怪他今天打扮得山清水秀,头发和皮鞋格外光可鉴人。
“要不,我和她说一下,可能晚一点去…”他嘴里这么说,脸上两百分的不情愿已经明确告诉我,假如这位“毛脚” 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因此印象欠佳以致姻缘有个什么闪失,他绝对会把帐算到我头上,并且用唾沫淹死我。
“不用了,你还是去吧。那样的话,我就在自己电脑上装,反正也用不着两个人。今天能弄好的话,我们明天早上就让老板看一下,要是弄不好也就算了。” 我被他的神态逼得通情达理。
我们把演示材料又仔细检阅一遍,改了几个地方,加入一些备份幻灯片,已是下午三点多钟。我开始建环境,他假仁假义问了句“真不要我帮忙啊” ,就乐颠颠地走了。
我照着安装文档一样一样把先行软件和补丁安装、调试好,把一套数据输入所有需要的部件,运行了几次,修正几组数据,终于得到了预期的结果。我非常高兴,看看钟,七点二十分,我打算趁热打铁再输几套数据进去。
一个小时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狗屎发生,而且臭不可闻 -- 我的电脑不知是觉得超时工作受了委屈还是倨功自傲,反正,它突然黑屏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一下。
注:“狗屎发生” 即Shit happens. J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7
八十三
我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证实电脑确实死掉,连回光返照的可能也没有。
我一边掉眼泪一遍恶恨恨地捶了几下键盘。讨厌死了! 我讨厌这台电脑,讨厌这家公司,每年赚的钱以亿计算,却发这种设备下来,的确穷山恶水;我讨厌主管为了自己脸上好看拼命叫下属做秀;我讨厌章文刚拥兵自重不肯帮一点忙;我讨厌蒋宜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让我现在连个诉苦的人也没有;我甚至讨厌四点半的父母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挑今天。
我把能想到的人统统讨厌一番,发现於事无补,我还是一个人对着冷冰冰、黑沉沉的电脑屏幕,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在部门那台后备电脑上把所有的东西重新做一遍。
我打开机房,开始从头做起。看着安装软件的蓝色状态条像蜗牛一样好半天才爬窄窄一小格,我火冒三丈:天知道这台机器会不会也发神经病?这些东西刚才我都做过了,凭什么要再做一遍?人家都不管,我一个人起什么劲?就算做完了,功劳也不见得归我一个人,何苦呢?我咬咬牙,关上电脑 -- 我困了,我要回家睡觉。
我给程明浩打电话,请他送我回家。终于有机会抓他的差,我心里却一点也不高兴。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他的车上。他问我,“怎么这么晚?”
我无精打采地告诉他是为了准备明天的一个演示。
“很重要吗?”
“嗯。做得好,说不定将来就有机会回来上班。” 说到这里,我很难过:要是真的能把刚才做完的东西演示一遍,效果一定会非常好。我闭上嘴,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闷闷地把它撕成一小条一小条。
等一张纸巾被撕成拉面,我终于忍不住发牢骚,“其实,我并没有把准备都做好。我是说,其实我本来都做好了,后来电脑突然坏掉,就统统丢掉了,倒酶透顶。不过不要紧,我们可以用以前的演示材料对付。”
他转过头来,“可以重新做吗?”
“可是可以,就是要花好多时间,我懒得再麻烦。”我看着车窗外的街道。
窗外的景象突然不动了,我转过头,程明浩把车停在路边,一本正经地说,“不如我送你回公司吧。”
“我不要。差一点就差一点好了,反正我本来也不那么想回这里工作。你送我回家。”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把能做的都做好。”
“我做不好,行了吧?跟你说过了,我要回家! ”
“我担保你回家一定后悔。再说,已经做过一遍,再做一次只会更容易,对不对?”
“你又不学这个,你懂什么?!” 我生气了。
他认真地看了我几秒钟,摇摇头,脸上居然浮起一个微笑,“我是不懂,我承认,可小姐你总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你要是觉得没有价值,怎么会花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去做?又不是不会,多花点时间,就在这里哇哇乱叫,亏你好意思。” 他的口气简直有点恶作剧的味道。
我被他噎得没话说。
他自说自话把车开进一个停车场掉头,“走吧,做完我再送你回家。”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8
八十四
车子在路上平稳地开着,程明浩不说话,我也不再“哇哇乱叫”。虽然我觉得他刚才的话有道理,但还是对被他训一顿心有不甘。我转过头去飞快地白他一眼,他眼睛看着前面,却把眉毛扬了起来,好像在说“你拿我怎么样”。
车子开进公司的停车场,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只剩下几辆车。我正要下车,程明浩问,“你们公司楼里现在应该还有保安吧?”
我终於找到机会报一箭之仇,得意洋洋地回答,“我们公司那么大,保安当然是二十四小时值班的啦,土--包--子。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笑了,“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其实你可以先回家,我做完了再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我可以在车里睡觉,省得开来开去。”
我回到机房,从头开始安装、调试、输入数据、检查结果,等到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已经差不多两点钟了,苍蓝的天空里缀满了星星,从十八楼的窗户看过去,仿佛它们都不过咫尺之遥,随时要穿过夜幕飞到我怀里似的。我最后审视了一下,万事就绪,无比轻松地伸个懒腰,穿上外套,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杯咖啡,跑下楼去。
停车场上只剩下一辆车,车灯熄着,静静地在那里等待。
我向那辆车跑过去,突然,在桔红色的灯光下,我意识到,几个小时前,在我由於挫折而任性、失去信心的时候,有一个人比我自己还要相信我;他并不知道我究竟做的是什么,却那么坚定地把我逼回来要我坚持到底,只是因为相信我。
我甚至开始感谢那台突然发飙的电脑,要不是它,我怎么可能体会到这一点?
我走到驾驶座旁边,发现程明浩头靠着车窗睡着了,身上斜搭着一件夹克衫。他说他可以在车里睡觉,看来不是吹牛。
我忍不住怀着一点偷窥的心情仔细端详起他那张睡着的脸来 -- 因为他醒着的时候,我多半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他的脸被淡淡的灯光笼罩着,看上去很英俊,但是,我发现他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他会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是睡得不舒服-- 这辆车子不大,而他的腿那么长?或者是在梦里思考问题?要不,是想起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情,比如,张其馨?我的思路不由得开始天马行空。
从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每个人的身体里其实都装着一个儿童,正襟危坐之时深藏于心,而当我们睡着的时候,脸上便会浮现出那个儿童的喜怒哀乐。那才是我们最最真实的心思。
程明浩身体里的那个儿童,是皱着眉头的。
我敲敲车窗把他叫醒。他揉揉眼睛,摇下车窗,对我笑笑,“好了?”
我点点头,递给他一杯咖啡,“这已经是我现在能提供的最高级的咖啡了。”
我们坐在车里喝咖啡。我问他,“刚才你睡觉的时候做梦了吗?”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49
八十五
他想想,说,“记不得了。怎么?”
“问问。” 我笑笑。这么一会儿功夫,程明浩身体里的那个儿童已经逃走了。
我们开始聊一些无关轻重的事情,比如咖啡,比如星光,比如 --非洲紫罗兰。
程明浩说,“你送我的那盆花真难侍候。就说浇水,我花了好久才弄明白究竟应该浇多少,水浇少了它会无精打采,水浇多了它一样无精打采。”
“不会吧,书上说非洲紫罗兰很好养啊。”
“那大概是我的问题吧,不瞒你说,从小到大,我唯一养活过的植物只有仙人掌,所以很怕把这盆花也养死。”
“其实,就算真的养死也不要紧,又不贵重。”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弄得我一直提心吊胆。”
“为什么?”
“因为你把花给我的时候,一副‘临终托孤’ 的表情。” 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我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
“说真的,我担心要是把那盆花养死,何年何月再碰到你,你万一问起,知道了会失望。” 他认真地看着我,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光芒,刺得我立刻低下头去,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的喜悦却像落在宣纸上的墨,一点一点悄悄荡漾开去,变成一个圆圆的晕。
原来,他也会怕我失望。
我们把咖啡像啤酒一样干掉,精神抖擞。我说,“早知道不应该喝咖啡的,现在就是回了家也睡不着。”
他兴致勃勃地提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看日出吗?”
“也对也不对,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四十分钟以后,我们站在一片狭长的、一路伸展进旧金山湾的半岛壮地带,隔了苍茫的水域,左边远处是若隐若现的金门大桥,右边是万家灯火、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的旧金山。看久了,灯光、星光交会在一起,仿佛随时可能纷纷坠入水中,流成一条星河。这一整幅景象融进冰凉的夜气,宛如玲珑剔透的水晶球,美得不可思议,让人都不忍心多说话,唯恐就此踩碎了它。
风很大,阵阵寒意袭来,我把外套牢牢裹在身上,再穿上程明浩的夹克衫。他的衣服很大,穿在我身上长出好多。他看着我企鹅一样摆动着袖管,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不点。”
我向来介意人家说我个子矮小,然而,奇怪的是,我却喜欢听他这么说。
“这里真漂亮,很特别。” 我用力吸入一口清凉的空气。
“最特别的在这里,” 他指着不远处。我这才发现,在大大小小的花岗岩石块中间,冒出了一些微微弯曲的大管子,总共大概有十几个。
“这叫浪管风琴,大概是全世界最特殊的一种乐器了。等涨潮的时候,这些管子就会根据水势的强弱发出不同的声音,听上去像风琴在奏乐,可以说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
“是吗?” 我一下子对这些其貌不扬的管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你怎么知道的?”
“刚来的时候,一个美国同学介绍的,我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后来,每当心情不好,就会跑来,有一次,好像是过新年,我在这里待了差不多一整夜,冻得发昏。”
“为什么?”
“那一阵子运气很差,好像随便干什么都不顺,实验做得不好,考试拿不到A,连口语考试都没通过要重考。导师告诉我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否则就可能吊销奖学金。反正那一天我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把我抛弃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坐了一个晚上,至少还可以听听海浪说话。”
“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号吗?” 记忆突然电光火石一般在我脑海里回放。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55
八十六
他点点头,“那大概是我最最倒酶的时候。”
我很想告诉他,那一天,其实并不是全世界都把他抛弃了,因为,至少还有一个人守在电话旁边希望和他说一声新年快乐,他不知道而已;后来又觉得这样说好像有点肉麻,便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凝神聆听着,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些管子什么时候会奏乐呢?”
他看看手表,“大概再过一个多小时吧,到五点半涨潮的时候效果应该最好。”
於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替我挡着风,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觉得很幸福,因为他就在我身边;这个时间,海湾那边的旧金山沉沉入梦,所有的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这个人和我在一起等待“天籁之音” 。我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坚固的同盟。
可是,等到五点钟、五点半、五点四十五分,等到星光淡去,潮水涨起,唰唰地拍着堤岸,等到天色渐渐开始泛亮,浪管风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那一根根大管子只是沉默地、几乎有点无奈地站在那里。
我不时回头看一下,它们还是一声不出。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仔细听听,风声水声却清晰真切。
程明浩把耳朵凑近几个管子认真地听了一番,走回来,脸上交织着困惑、失望和尴尬,“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我说,“没关系,至少我们还可以看日出啊。”
他对我笑笑“下次再带你来” ,但我还是看得出他神情中的沮丧。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不定是那些管子下面塞住了,有些人会把易拉罐什么的扔进去,积多了就可能塞住。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我们?”
“就是我和张其馨。” 他用一种淡淡的声调说,却再也没有下文。那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提起张其馨的名字;原来,他们也曾经来过这里;其实,他们曾经谈过一年多的恋爱,他怎么可能没带她来过这里呢?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空旷,让我简直想伸出手指去问他“这是几” 。那一个名字显然让他想起了一些东西,而那些东西是他不方便、也不愿意与我分享的。那些东西为他的情感包上一层厚厚的盔甲,让我接近不得;即使他们已经分手,我依然无法接近他。顷刻间,我们的同盟土崩瓦解。
今晚,他心血来潮把我带到这个他心爱的地方,结果却是帮他自己唤起了回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来。他挑了一个最最浪漫的情境让我明白他的确爱过那个人,真过分。
我讨厌他。
清晨第一抹阳光照过来,我看着地上被拉得长长的影子,黯然地发现,我和他之间依旧天遥地远。
他把我送回公司。我从网上搜索到浪管风琴管理部门的电话号码,一过九点钟就打过去,问他们为什么今天早上浪管风琴不会奏乐。
电话那头,一个女人打着美国式的官腔说非常感谢我报告这个问题,具体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不过他们一定会派人去检查,叽哩呱啦说了一通以后笑嘻嘻地问“还有别的事吗?”
她不可能理解这一个小节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56
八十七
秀做得很不错:观众准时出席,一切运行正常,预先设好的数据没有出仳漏,演员没有忘词,问题也答得滴水不漏,老板相当满意。
回家以后,我洗了个澡,立刻爬到床上去。
郑滢一回来就掀我的被子,“招,昨天一夜不归、哪里风流快活去了?”
还没等我有机会说话,电话铃响起,郑滢去接,说了两句话,把电话拿进来递给我,兴奋得两眼放光,“程哥哥,程哥哥。” 郑滢最近没在谈恋爱,於是转而把一腔关注投入到我的感情生活中。
程明浩问我演示做得怎么样,我说很好,然后我们就沉默着。不知为什么,一听他开口,随便说什么,我就不由得想起今天清晨他那种漠然的眼神,不由得生气,不由得不想理他。
“早点休息,你昨天一夜没睡。” 他说。
“嗯。谢谢你。” 我挂上电话,突然想起昨天其实他也一夜没睡,应该还一句“早点休息” 或者类似表示关心的话,反正说什么也比“嗯。谢谢你。” 要好。我很懊恼。
郑滢问我,“程明浩得罪你了吗?”
我摇摇头。
“那你怎么那么冷漠?”
“我怎么冷漠了?”
“你刚才的语气好像在说‘姓程的,我讨厌你,快点去买块豆腐撞死,不要再来烦我’ 。”
“没有吧。” 我心里有那么多委屈,怎么投射到语气上,却变成了冷漠?这样一来,他大概会觉得我根本不在意,而其实,我是很在意的呀。我开始讨厌自己,明明心里想着一套,嘴上却说着另外的一套;我更加讨厌他,因为,让我变得这样表里不一的人,是他。
“我明白了,昨天晚上,你们做‘那个’了,对不对?” 郑滢开始自作聪明,脸上一副“过来人” 的表情,“书上说,女孩子经历第一次之后,情绪上往往会有一定的波动,觉得茫然、缺乏安全感,甚至对对方产生怨恨情绪,象你刚才那样的表现就很典型。其实呢,在这种情况下,程明浩应该亲自跑来安慰你,最好送一束花什么的,不过,他能知道打电话来,也过得去了。你可能会觉得他还不够细心,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却正好说明他也很单纯、缺乏经验。男人嘛,难免粗心一点,不过,只要他心里知道对你好,其它的都可以慢慢培训,对不对?”
“对什么呀?” 郑滢那一番左右骑墙却谬以千里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大致告诉她。
她居然很失望,“不务正业。”
“我‘务’ 了正业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那样的话我们讨论起男人来,可以进入一个更深的领域。” 郑小姐大言不惭。
第二天,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给程明浩打个电话过去。
电话拨通,他好像又感冒了,声音闷闷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吹了半夜的风又把外套让给我穿的缘故。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57
八十八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喉咙有点痛,已经吃过药了。”
“不要紧吧?”
“没关系。”
“你经常感冒吗?” 我忍不住问。
“也不算,差不多每年一次,据说这样对身体有好处。” 他又是那种淡淡的声调,很温和,却拒人千里之外,让我把本来想好的话统统咽了回去,说出口的,是一套不咸不淡的客套。
挂上电话,我打开窗子,让清凉的夜气隔着睡衣把我裹住。怎么会有人专门在夏天感冒?是因为旧金山的夏天太凉吗?为什么他一感冒,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心事,让我看得见,摸不着?
我再也不要给他打电话了。我有我的架子,可以放,但不能放到底。
剩下的几个星期很快过去,我没有再给程明浩打电话;我以为他会再打过来,但他没有,我们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联系像游丝,在风里飘着飘着,一转眼,不见了。
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
最后一个星期的某一天下午,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牵挂起滨海区防波堤最前端的浪管风琴来:也不知它们修好了没有?於是我打电话去问,同一个女人热情洋溢地告诉我他们查过了,管子的确有点堵塞,现在已经修好,她说“你明天早上就可以去听了”。
我像放下了一件心事,一面又觉得有点好笑:我一个人凌晨五点半有觉不睡跑到那个地方去捉鬼吗?同一个情境,可以很浪漫,也可以很无聊。
那天下班后,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见郑滢破口大骂,“王八蛋,王八蛋,如假包换!” 居然还押韵。
那个如假包换的王八蛋是林少阳。张其馨显然已经来了一会儿,诉苦完毕,正在吃一杯冰淇淋,嘟着嘴,那双弯月一样、高兴起来“回眸一笑百媚生” 的眼睛被泪水泡成了两条细细的线。
原来,林少阳不止长得像田振峰,连带性格也有点像,喜欢认什么“干妹妹”,不过更胜一筹,认起来不分种族,这一次,认了他公司里的一个十八、九岁的美国小姑娘当“干妹妹” 。那个女孩子是林少阳部门的实习生,更重要的身份是他们三线主管的女儿。张其馨今天来,是因为林少阳上周末陪人家一起去打网球,她知道以后,同他狠狠地吵了一架。
张其馨说,“明明天也不热,穿得那么凉快,上面露到乳沟,下面露到… 唉,你们想想也知道了,反正全身上下的布加在一起差不多也就这块擦桌布那么大,亏她好意思穿得出来!” 女人描述起情敌来往往恶毒有加。
张其馨看上去很沮丧,但我实在无法产生多少同情心,因为她即使再伤心、也没忘了吃冰淇淋,而且,吃的还是我最心爱的哈根达斯山核桃巧克力冰淇淋。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冰箱里唯一的一杯哈根达斯山核桃巧克力冰淇淋了。
冰淇淋吃完了还可以买,我生气的是,她好像总是拣我喜欢的东西“所见即所得” ,百发百中。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57
八十九
张其馨说,“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和那个女孩子之间什么也没有,可我就是不明白,既然这样,他认人家当‘干妹妹’ 做什么?有本事就和他们那位主管自己去称兄道弟,打这种擦边球!” 这句话提醒了我 -- 张其馨自己从前就是由田振峰的“干妹妹” 晋升到女朋友的,难怪如此敏感。
郑滢说,“退一万步讲,他真想认‘干妹妹’,至少也应该找个中国人吧,认个红头发绿眼睛的,看上去也不像啊!”
“那才说明他有远见卓识,知道什么样的‘干妹妹’ 认了有用,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才对。” 我明明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说不出好听的话,还是忍不住开口,让一肚子幸灾乐祸像细菌一样飞扬到空气中去。
张其馨哀怨地瞪我一眼,郑滢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自顾自跑到厨房去做饭。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叫我。抬起头来,张其馨站在冰箱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关璐,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 我摇摇头,低下头接着切洋葱。
“可是你好像看不惯我。”
我停下手里的刀,“我为什么要看不惯你?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林少阳年纪轻轻就这么会拉关系,将来还不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只要你相信他,就根本不必担心;你不相信他,他做和尚都没用。”
“你还是看不惯我。” 她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心里的火蹿起来,放下菜刀,打算和这个女人好好清算一番,然而,说出口的却只是,“你把我的冰淇淋吃光了。”
“我只吃了一杯而已啊。”
“你吃的是我最喜欢的哈根达斯核桃巧克力冰淇淋,而且是最后一杯了。” 洋葱的气息刺到眼睛里,我去揉,只是越发眼泪汪汪。我非常恼火 -- 我根本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泪的呀。
张其馨看着我的狼狈相,终於忍不住,“切洋葱的时候,你经常把刀放在水里浸一浸就不会这样了。”
我不理她。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其实,我不是已经把程明浩还给你了吗?”
我看着她一脸无辜的表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居然觉得“把程明浩还给我了”,仅仅因为她选择了和程明浩分手?实在太荒唐了。
或许,爱情就象一杯哈根达斯核桃巧克力冰淇淋,吃掉就是吃掉了,不可能还,也还不起。
我把菜刀浸到水里,黯然地说,“你不可能把程明浩还给我,因为他从来不属於我。现在,麻烦你快点走吧。” 我终於能够面对这个现实:程明浩并不属於任何人,他只属於他自己。他可以喜欢我,也可以喜欢别人。他不喜欢我。
“关璐。” 张其馨好像突然发现原来有人比她还要伤心,伸出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把她的手移开,“我要把这个洋葱切完。”
第二天晚上,张其馨又跑来,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袋袋,里面装着十二杯哈根达斯核桃巧克力冰淇淋。
“还给你。” 张其馨一本正经。
这个女人有完没完了?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58
九十
我对着一打巧克力冰淇淋又好气又好笑,“我再过两天就要走了,你买这么多来干什么?”
“那还不好办,在走之前把它们都吃光啊。”
结果是我们站在冰箱旁边你一杯我一杯地吃起冰淇淋来。正如酒能使男人吐真言,冰淇淋可以帮助女人化解仇怨;毕竟,那是一种很甜蜜的食品,对着冰淇淋吵架,实在太煞风景。
张其馨打破了沉闷,“你还喜欢程明浩吗?”
“他不喜欢我。” 我把一大口冰淇淋塞进嘴,让那种冰凉甘甜的感觉慢慢地充溢整个口腔,像被辜负的爱情,“他从来都不喜欢我。”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我觉得已经足够了。对於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再多的爱情也等於零,不,应该说是等於NULL,那种连零都不是的东西。
张其馨停下勺子,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我的表情,突然说,“其实,他喜欢过你的。”
我差点让冰淇淋噎住。
“本来我也不知道,是有一次他买什么东西,不当心从钱包夹层里掉出来一小张照片。我拣起来一看,上面竟然是你,照片是从那次我们七个人在机场拍的合影剪下来的。后来我为那张照片和他大吵一架,他才告诉我,其实在认识我之前,他曾经喜欢过你,就把那张照片随手剪下来放在皮夹里,一直忘了取出来。就是这样了。所以,你要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是不对的。”
我目瞪口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啊! ”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当初没去追你,他说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还说,大概那个时候觉得你‘太好’ 了。”
“‘太好’ 是什么意思?”
张其馨耸耸肩,“这你恐怕就要问他自己了。”
“你们…不会是因为这个分手的吧?” 我忍不住问出这个很有点自私的问题,而且,有一刹那,全心全意地希望她说“是” 。
“这,倒也不是,是我提出分手的,” 她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程明浩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未必适合我。”
“他爱你吗?”
张其馨笑笑,温柔地说,“我也曾经很爱他呀。”
那天后来说的话我都记不清了,脑子里一遍一遍盘旋的都是张其馨的那几句“他喜欢过你” 、“他大概觉得你‘太好’ ” 、还有“我也曾经很爱他” 。等手里剩下的半杯巧克力冰淇淋化成了浆糊,我的脑子也是一样的迷惘: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太好” ?他为什么都没有给我一个机会就自说自话地把一切都结束了?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我站在窗子前看街上的车子,一直看到它们拖着的灯光变成一道道流动的霓虹。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59
九十一
那个星期五是实习的最后一天,其实,所谓最后一天,只是早上九点钟到公司里交掉名牌和办公室钥匙,然后领一份纪念品,就可以走了。
星期四,主管把我和蒋宜嘉分别叫进他的办公室谈话,出来以后,我们一对口径,谈话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感谢你们三个月的辛勤工作,坦率地讲,当初把项目交给你们,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是现在看来,成果比预期的要好很多,而且已经引起了相当程度的注意。所以,我已经正式向上申报在“未来某个合适的时间段” 将这个部件加入产品,究竟成功与否可能要到年底或者明年初才能定下来,不过,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尽了人事”。最后,是那句我最关心的话,“你明年毕业以后是否愿意考虑回公司来工作?”
蒋宜嘉果然当场就拒绝了。他回来以后,把脚跷到办公桌上,鼻孔里“嗤” 地一声,“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尽了人事’ ?这个地方不行,不行,官僚气太重,太重。”
我说,“算了吧,不尽这点‘人事’,你恐怕也未必会那么吃香。”
我答应主管“愿意考虑回公司来工作”,因为那个时候,虽然也有两家公司表达了录用的意向,但一家在佐治亚,另一家在堪萨斯,都太远了,公司也不是很大。而旧金山这一家,从各方面来看,要算是最好的。主管相当高兴 -- 大概和刚刚吃过蒋宜嘉的皮蛋不无关系,说他明天就会请总公司的人事部给我发录用通知,按照公司惯例,我有半年时间决定接受与否。最后,他用力地和我握手,“我非常希望你能决定回来。”
下班后,我留下来,把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清理干净。程明浩突然打电话来。
“你怎么知道我办公室的号码?”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郑滢告诉我的。她还说你明天要走了。” 长舌妇,如假包换。
“对,我订了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比星期六的要便宜很多。”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说再见吗?
好,说吧,我听着。
许久,他终於开口,“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他们说那天浪管风琴的管子的确堵住了,现在已经修好。我本来想在你走之前带你再去听一次,现在看来没有机会了。”
原来真的是说再见。我的心一阵发颤,不拿话筒的那只手开始绞桌上的电话线,一直到电话线一圈圈缠绕在我的食指上。
他为什么会有胃口来跟我说再见?我从来都讨厌一切和分离有关的东西,包括机场、机票、登机牌、火车站、行李、送行、饯行等等,尤其讨厌听我在乎的人在送我走的时候深情款款地说“再见”。说了再见,便真的要走了;只有狠心的人才会这么故意留恋;相比之下,我宁可不告而别。
电话线已经缠得我手指发痛,我把它松开,抬起头看着窗外远处的马路。我的眼前又是一道道流动的霓虹。
我干巴巴地说,“不要紧,以后等有了机会再说吧。” 我在心里苦涩地想,说不定,我对他的感情原本就是不被祝福的,所以,连浪管风琴也懒得发声。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7:59
九十二
“你们公司答应录用你了吗?” 他转换话题。
“答应了。”
“祝贺你。” 他听上去也很高兴。
“谢谢,”我突然冲口而出,“不过,我还没决定接不接受,因为我还有另外两个工作机会。”
“在哪里?”
“一家在佐治亚,还有一家在堪萨斯。虽然工资没有加州高,可是那里生活水平比较低,所以还是蛮不错的。” 我故意这么说,因为很想听听他的反应。
“是挺不错,就是稍微远了一点,还有,气候大概没这里好,” 他笑笑,“玩的地方恐怕也比加州少。”
他语气里那一点失望顷刻之间又让我充满了勇气,於是我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回来吗?”
问出这一句话,我立刻后悔。我这样问,听上去倒像是在要他帮我做一个决定。他有什么责任来帮我做决定呢?假如他说“不应该” ,难道我真的跑到佐治亚或者堪萨斯去吗?假如他说“应该”,日后我要是回旧金山,倒好像是听了他的话才回来的。我屏住呼吸,听他说“应该” 还是“不应该”。
结果他既没说“应该” 也没说“不应该”。他轻轻地说,“这个,还要看什么地方最适合你发展吧。”
他居然这么一句话就把皮球踢还给我!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给我打电话,何必用那么关切的语气来问我,甚至,何必来理我?
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怒了。我忍不住对他叫起来,“程明浩,有人说过我这个人‘太好了’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关璐,对不起。”
“为什么?”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让你失望。”
“所以你根本都懒得让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不说话。
“你说话呀。”
他不说话。
“拜托你说话呀。” 我又开始绞电话线,一直绞到它紧紧缠在手指上,也像紧紧缠在心上,缠得心阵阵发痛。
他还是不说话。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等待是很伤人的。
“有。” 这一次,他很快就回答了。
“然后呢?然后你又去爱别人了?你既然爱我,为什么不来追我?你为什么不来追我?” 我感到话筒在手里微微颤抖。
“不是这样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其实,当时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是怕-- 怕我自己无以为报。而且,小杜也一直很喜欢你,我觉得他比我好,” 他干涩地笑笑,语气里有几分难堪,“还有,那次在纽约碰到你们,我觉得你们很般配…”
“那张其馨呢,你就不怕她失望?不怕无以为报了?你为什么去追她,而不来追我?这又关杜政平什么事?”
他又不说话了。
我的心火越蹿越高,眼眶里的泪水非但没把它浇灭,反而让它越燃越旺。泪光中,我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他爱过我,然而,爱得不够深--不够让他来追我,不够让他放下自尊或者自卑去和杜政平争,不够让他相信我们之间会有结果,不够让一千多英里的距离在他心里消失,不够让他在浪管风琴面前忘记张其馨在他心里投下的影子,不够让他对我的何去何从说一句“应该” 或者“不应该”。
爱得够深,他什么也不会怕。
程明浩爱我,没有我爱他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因此,他又爱上了别人,就算张其馨不出现,或许有另外一个人;也是因此,我即使和杜政平谈了恋爱也会分手。
大概爱情和彩虹一样,是有层次的。即使拥有同一道彩虹,不在一个层次上,还是无法相遇。
mmxx
发表于 2005-8-14 18:01
九十三
“可以出来见一面吗?” 他又转换了话题。
“我要整理东西。”
“明天你怎么去机场?”
“郑滢带我去。她刚买了一辆新车。”
“我可以送你吗?”
“不用了,我不喜欢人家送行。”
“让我送你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喜欢人家送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可以吗?” 我开始不耐烦。他究竟想干什么?
“可以,” 他停顿一下,“我只是有点惊讶,因为我自己是很喜欢有人送行的,只不过从来都没什么人来送。那次出国,你们还问我怎么那么晚才去机场,其实,就是不愿意看见大家都热热闹闹的,那样的话我心里更加难过,现在想想真是有点幼稚,” 他笑笑,“因为我自己是那样,所以,就以为你也一样。”
他的话让我心里有点痛。那点心痛累积起来由量变到质变,成了愤怒:他对我一点都不好,我为什么还在为他心痛?
我本来想挤出两句客套话,但心头的愤怒让我口不择言,“程明浩,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举个例子说,你可能觉得我‘太好’ 或者‘太不好’,但是我并不这么想,并不这么想,我想的是…”话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我究竟是怎么想他的,因为,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想,在爱上他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好” ,而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我想的是,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明天不要,后天也不要,以后永远都不要。因为你和我太不一样了,实在太不一样了…就象我可以为了想见你从新墨西哥一直跑到加州来,而换了你,就不会这样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但是我逼着自己说完。
沉默。然后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他的语气重重的。
“要是会的话,你应该早就做了!”我越发生气,“程明浩,我已经把你一眼望到底,所以麻烦你不要来送我,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了。”他总是那么居高临下,现在,至少我能体会一次尊严,即便是最后一次。
放下电话以后,我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站在走道的窗前想再看看这个城市的黄昏。明天这个时候,我就不在这里了。
无意中往楼下的街道看去,我突然发现刚才一气之下说出的“程明浩,我把你一眼望到底” 原来名副其实,因为,此刻他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一个公用电话亭边,刚才的电话,大概是从那里打的。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无论他是一米八几、二米八几,抑或三米八几,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显得那么矮。
他也正抬着头往上看。我下意识地想往窗框下面躲,随即想到他根本不可能透过反光玻璃看见我,何况,他并不知道我的办公室究竟在公司的哪一个角落。
有那么一个刹那,我们的目光相交;他看不见我,但我知道他在凝视我。曾经在纽约帝国大厦楼顶照片见过的目光又回来了。
我转过身奔向电梯。我刚刚说过再也不想看见他;其实,我还是想看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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