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01
第二部 《号角》
第八十七章 回家
初秋。清泉村。
瓢泼的大雨浇透了被黑夜笼罩的山乡。体无完肤的山村在无边的黑暗中默默地忍受着夏日最后的疯狂。泥泞的村头土路上人迹罕至,把土地视为生命和希望的农民们早就躲进了家中。已经夜深了,几星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
李思城扛着他的皮箱,在雨中泥泞的道路上一步三晃地前进着。他的全身已经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连裤裆也淌着水。每隔几分钟,他必须腾出一只手来使劲地揉已灌满雨水的双眼。但他粗壮的双腿锥子一样插向稀泥,脸在热汗和大雨的浇灌下更显刚毅,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遽地运动着,发出的热量烧得他喉头干渴。马上就要到家了。家,有谁会比一个浪子更能理解它的含义?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无数次梦中出现的家,就在眼前了!
李思城喘着粗气,扛着他那口沉重但却没有多少内容的皮箱。门前那条土路上淌着泥水,有雨水从屋檐上形成雨线流下来,溅在敞坝的石板上,嗒嗒有声,使这个被雨水浸泡的夜晚更凄凉。
李思城的心咚咚地跳动。他伫立在门口,让滚热的眼泪和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爸,妈,姐,他心里喊着。但他的嘴唇只是翕张了几下,终是没能出声。
屋里有咳嗽声传来,像鞭炮在厚厚的鼓膛里爆炸,即遥远又揪心。那是爸爸的咳嗽声。屋旁的猪圈里有猪掀动圈板,似乎这猪还和三年以前那样饥饿。一切都那么熟悉而又陌生。李思城站在雨中,思绪和这纷沓而至的雨点一样乱。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敲了一下那扇木门。“爸——”他压低了嗓子喊。一瞬间,他触电般的脑子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是那样的粗,像一只毛还没有长全的公鸡第一次啼鸣。屋子里的咳嗽声停止了。电灯拉亮了。首先抢出门的是姐姐。李思城感到那扇门开启后一股令人眩晕的强光射出来。强光里,姐姐比他记忆中高出半个脑袋。姐姐一双手在他宽实的肩膀上剧烈地抖动着,眼泪像冰凉的雨点滴在他的手上。
半晌,姐姐才哑着嗓子向屋里喊:“爸,思城回来了!”姐姐蕴满泪水的眼睛里射出透亮的光,刺得李思城失去了思维和语言。
爸爸起床了。爸爸苍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搭在了李思城的头上。爸爸在伸出手时发觉高度不对,临时又抬了抬,才够着儿子的头。爸爸把儿子让进屋,没有像姐姐一样仔细地看他,而是卷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旱烟,四处找火。姐姐说,爸,火不是在你手里拿着嘛。爸爸才抖索着掀开打火机盖,把火打燃,烟头却老是够不着火苗。一连点了三次,终于喷出一口浓烟。这浓烟遮住了他苍老的脸。爸爸的背已经驼下去,脸上盘踞的皱纹像老树根上深深地镌刻过的图案。
姐姐去捅火。姐姐从这间屋跑到那间屋,不知找什么东西。李思城木偶似的坐在那里。李思城感到自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客人突然来到了这个家。千言万语压心头,李思城不知从何说起。
李思城终于问:“妈妈呢?”
刚刚从里屋捏了三个鸡蛋出来的姐姐还没有跨出门槛,手里的鸡蛋顿时掉了两个,落在门槛上跌碎了。姐姐着了魔似的靠在门框上,脸色灰白灰白的。
爸爸又喷出一口浓烟,说:“你妈走人户去了。”他咳了一声,回头对姐姐说:“小小,你老是冒冒失失的,拿个鸡蛋也拿不稳。赶快给思城做饭吧,思城走那么远的路回来,怕是饿坏了。”姐姐反应过来了。姐姐说:“是,爸爸。”背过李思城,忙去了。
这是回家吗?李思城觉得怪怪的。他以前构想了无数次的回家镜头不是这样的,现在自己好像是一个客人。他连忙站起来拦姐姐:“不,姐姐,你歇会儿吧,我不饿。我在县城吃过饭了。妈妈到哪儿走人户了?”
爸爸站起来说:“明天再跟你说。思城,你坐下来,给爸爸讲讲这几年来的事。爸爸这几年天天做梦都见着你,老见着你哭。这下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一种愧疚袭上李思城的心头。几年了,自己只顾自己在外闯荡,却不知家里人为自己担死心了。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像亲人一样关心自己呢?李思城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所有的伤痛都在爸爸几句简短的话语中得到抚慰。李思城走到门边,随手抓起一块木板。但见他抬手劈下,那块木板顿时断成两截。
锅台边姐姐的眼睛亮了。爸爸磕了磕烟灰,对儿子说:“好!思城,你这一掌,比当年我们连长的手劲还大!可惜今年春季兵已经征完了,不然你要是能到部队上,保准当个教官啥的。”
接下来,姐姐的鸡蛋面条端上来了。李思城却一口也吃不下。气氛缓和后,李思城开始向爸爸姐姐讲述自己三年来的故事。不过他都是挑好的讲,比如师父师娘怎样关心自己啦,厂里的同事又怎样帮助自己啦,对于那些受屈受辱的事,他都巧妙地避过去了。
姐姐听得眼睛发亮,不断催弟弟快吃。李思城惟恐爸爸姐姐怪自己,便端起面条三下五除二地吞了下去。姐姐问弟弟香不香。李思城连忙说香,香。其实,他连一点味道都没尝出来。
李思城谈自己的经历,越说越起劲。但爸爸却催他去睡觉了。姐姐已经去堂屋隔壁自己以前住的那间屋里去捣腾床铺了。
在爸爸的反复催促下,李思城终于站起身,随姐姐往自己的房间走。路过堂屋时,堂屋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姐姐说:“堂屋里的灯钨丝断了。”李思城说:“明儿我修。断得再厉害的钨丝,我一摇就能接上。”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01
第八十八章 噩耗
房间里整整齐齐的,不过有些潮湿。当年自己用的两屉桌上,还整整齐齐地码着那些课本,从小学到中学的都有。李思城看了一眼姐姐,姐姐低头用手拉床单。床单已经拉得很平,但姐姐却还是不满意,反复拉。
姐姐的已经长成大姑娘了,高瘦的身材在灯影中美丽而修长。足迹走遍大半个中原的李思城突然感到,自己遇到的所有女孩,都与姐姐无法相比。他突然想起林如凤。这个已经镌刻在他心上的女孩,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姐姐,如凤现在怎么样?”
“如凤?”姐姐用手指勾了勾额上的头发说,“如凤考上北京清华大学了。刚走不到半个月吧。她也不容易,连续考了两年,今年终于以全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如凤考上了清华!李思城心里翻腾了。他既为林如凤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伤感。清华大学,是全国最有名的学府!几乎是所有中学生的梦和天堂!如凤真如一只凤凰一样从山里永远地飞走了!
姐姐让弟弟把湿衣服脱下来,拿出弟弟以前的内衣让弟弟换。意识到弟弟已经无法穿下去以前的内衣时姐姐傻傻地看着弟弟。幸而李思城对姐姐说:“姐,你先去睡吧。我现在这身体好得很。这天气比河南好多了,不冷。明天再说吧。”
姐姐走了。姐姐的眼睛里好像隐藏了什么。
屋外还有雨水点点滴滴地打在瓦片上,沙沙的。李思城拉了灯,却睡不着。万般思绪缠着他。姐姐长成大姑娘了。爸爸老了,但身体似乎还可以。可是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回城了?咱家也没什么亲戚呀!莫不是姐姐已经定了婚,妈妈到姐姐未来的婆家去了?妈妈的身体咋样了?如凤终于实现了她的理想。她真行,不枉林老师疼她一场。唉,我永远也不可能与林如凤在一起了。如今回来了,就踏踏实实地跟着爸爸搞生产吧。就别胡思乱想了。人生就那么回事,问心无愧地活下去,不就得了。想想吉太统老师那种对生活的恬淡,人生已被这种世外高人看透。吉老师说得对,父母为大,应该孝敬父母。而这三年来,我全是盲目地瞎折腾,让家人担心让自己受累。如今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应该听父母的话,听姐姐的话,好好地劳动。凭现在这身板,干什么不行?等天晴了到屋后平一块地,好好地把学到的武术练好,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收到两个徒弟。唉,等见到妈妈再说吧。当前最着急的是见着妈妈。小时候老气妈妈,现在长大了,应该顺应妈妈。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妈妈多么需要我啊。如今我回来了,妈妈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明天再说吧。不管妈妈到哪去了,明天一定找到她,然后向她道歉,说当年气盛,不该不辞而别。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脸上一定会绽放笑容的……
然而李思城死活也睡不着。雨终于停了。夜很静。里屋有姐姐翻来覆去的轻微声响。爸爸的咳嗽声也没有了。他们也同样没有睡着吧?村子那边的鸡开始叫了第一声。看来,天不久就要亮了。明天,就可以见着妈妈了。在成都时,给妈妈买了一件尼子大衣,狠下心花了一百多块。妈妈一定很喜欢。李思城突然坐起来。他想到灶前的皮箱里去取那件衣服。他想再看看那件衣服的颜色,他终于起了床。
屋里黑黑的。李思城向灶房摸索过去。他侧耳听了听,没有声音,大约爸爸已经睡了吧。他不敢在回来时就吸烟,怕爸爸说他乱花钱。他现在可以偷偷地吸根烟了。他皮箱里还有一条“洛阳牡丹”,是给爸爸买的。他明天就拿出来给爸爸。现在他很想吸烟。皮箱里还有两盒散的,他得拿出来吸。他轻轻摸到灶火边,找到了火机。他返回房间跨过堂屋门槛时打亮了火机。
微弱的火光里,他被堂屋里的景物惊呆了。
堂屋里神龛下面的方桌上,供着一架用纸糊的灵房(注:川南的农村人死后七七四十九日内,要供一座用纸糊的“灵房”以示对亡者的悼念。到第49日那天,再把灵房烧掉。灵房用五色纸糊成,呈宫殿状)。李思城只觉背脊上有一股凉风刮过。他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他凑上前去一看,灵房上垂着一长白纸条,上写“悼念亡妻沈华……”李思城的目光接触到“沈华”两个字,顿时全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火苗熛着自己的手也浑然不觉。他只觉有千万颗星星在脑门上飞舞。半晌,他大叫一声“妈妈……”一口气喘不过来,“咕咚”一声,栽倒在堂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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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02
第八十九章 生死相隔
首先听到声音的是李思萍。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拉亮了堂屋里并没有坏的电灯。随后出来的李青山看见儿子昏倒在地上,口里有白沫。
李思萍压抑已久的悲伤在这个清冷的夜晚全部爆发出来了。她扑在弟弟的身上,大放悲声。李青山蹲下身,用那只断手垫在儿子的脖子上,伸右手探儿子的鼻息。没有呼吸。李青山又去摸儿子的心脏。心脏微弱地搏动着。李青山知道儿子这是由于骤然得知母亲去世,悲伤过度,一口喘不过来昏过去了。李青山用断手勾起儿子,掐儿子的人中,然后再施以人工呼吸。
半天,李思城才醒过来。
李思城看了爸爸和放声大哭的姐姐一眼,就挣开父亲的手,一下子跪倒在灵房前,把头狠狠地砸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李思城已麻木。李思城感到整个房子整个堂屋都在摇晃,摇晃得让五腑六脏都在翻腾。
“思城,思城……”李思城萍拼命地拉弟弟,撕心裂肺地哭喊。拉不住。已经失去理智的李思城像一头疯牛。他的额头把整个堂屋乃至整个房子撞得摇晃起来。
李思城没有去制止儿子。他没有流泪。他不会在儿女们的面前流泪。而背地里,他流的泪比任何人流的泪都要多。沈华,这个把一生都托付给他的城里女人,永远地离开了他。他的眼睛里流的是泪,而心上,流的是血!这个已经过了天命之年的猎人,心已经像枯藤一样干裂。如果没有思城和思萍,他甚至可以陪着妻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沈华走了,留给了他一双尚待交待的儿女,也留给了他的希望和信念。
李思城头上的鲜血已经汩汩地流下来。
李思城终于叫出声来:“妈妈,都是我害死你的呀!妈妈……”他的喊叫声粗哑而悲怆,像一匹受了重伤的老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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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华是因心脏病医治无效后逝世的。时间就在李思城回乡的前一个月。
沈华死得很平静。这个生在城市死在山乡的女人,一生的城市情结始终没有得到解答。临终前,她对丈夫、女儿说:“思城回来,你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他闯出条路子来,回到城市去。他在外面受苦,也不知道长高了没有。他回来你们不要说他。这孩子可怜,是我没本事让他上大学。他回来你们就对他说,妈妈惟一不放心的就是他。妈妈一辈子最爱的就是他。以前妈妈打他骂他都是为他好。我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他。”沈华平静在死在丈夫那只断手围成的臂弯里,死在李思萍的泪光里。
沈华已经连续去了三次医院,但她心脏已经不能承担那么多繁杂的功能。医生说她因为劳累过度,加上先天忧郁,已经回天无力。一开始,沈华还能每天吃下一个鸡蛋,后来什么也吃不下了。沈华死的时候,像一枝干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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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悲痛欲绝的李思城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头发蓬乱得如被急雨打过的茅草,眼睛肿得像两个烂桃子,脸色简直和发霉的大头菜一样,仿佛已经十年不见阳光。
他的眼泪已流干。只要一吸气,他的胃和肺就抽筋似的绞痛着。
李青山和李思萍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
早饭已经做好。可是没有人吃。李思萍去热了三次。
雨后的阳光明艳艳的,刺痛着李思城的眼,使他感到整个世界模糊而遥远。
中午,有饿得发疯的猪从圈里飞出来满地乱跑。李思萍追不上,死猪瘟猪地乱骂。
李思城突然跑过去,只一把就抓住了这头毛多肉少的猪,提起它的腿就扔回了圈里。那猪再也不敢出来。
李思城发狠似的舀了一大碗饭,几口就吞下了肚子。
李思城对愣在那里的父亲和姐姐说:“爸,姐,我是害死了妈妈!但我不会这样消沉下去,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听话了,再也不乱跑了。”
李青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李青山说:“思城,我们并没有怪你。你妈的身体一直很差,是老毛病。就算你一直在家里,也没法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起来,让你妈在阴间也能看见你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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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30 21:03
第九十章 坟前凝思
下午,李青山、李思萍带着李思城,提了纸钱,到山里为沈华扫墓。
荒野里有一座孤坟。是用黄土掩起来的坟垛。坟头的花圈被雨水打得只剩下竹片撑起来的架子,那白纸被打入坟上的泥土中,残而乱。
坟前有烧过纸钱的印迹,同样被雨水打进泥土里。李思城点燃香,轻轻地插在坟垛上,然后点燃一张纸钱,再把叠好的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放在越来越高的火苗上。撕完纸钱,李思城作了个揖,跪了下去。高高肿起的额头再次撞击着冰冷的土地。他心里默默的念着:妈妈,思城来看您了。妈妈,您看见思城了吗?妈妈,您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见思城最后一面呢?妈妈,您躺在里面冷吗……
李青山和李思萍默默地站在旁边,没有人说话。有风吹来,把纸钱燃尽后的烬吹向空中,像一群黑乌鸦。
良久,李思城对身后的父亲和姐姐说:“爸,姐,你们回去吧。我要陪妈妈一会儿。”
李青山和李思萍默默地拎着挎篮走了。夕阳下的深山,孤寂而苍凉。
李思城静静的跪在母亲的坟前。直到一弯孤月在清冷的夜空中洒下点点银辉。
李思城跪着的身影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秋风吹来。秋风呼呼地穿过林间,刮得野草无力地伏在地上。李思城的双腿已麻木。李思城的心已麻木。
李思城突然想到了鬼。如果人死后真会变成鬼,那么妈妈的现在就是鬼了。可是妈妈,您为何不现身呢?哪怕是鬼,也让我见见您!他从小躺在妈妈的怀里听过许多关于鬼的故事,那时他对这个世间上是否真的鬼似信非信。今夜,他真希望世间有鬼。如果有鬼,她就可以见着妈妈了。
又有野风吹来。李思城打了个寒噤。妈妈葬在这荒野之中,一定很冷吧?要不在妈妈坟前栽棵树吧。等树长大了,就能挡风。李思城双手撑地,欲站起,但双腿已麻木。不过他终于站起来了。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在月光下搜寻着。满地的荒草,没有树苗。他只得向更远处的丛林去。
丛林里一片昏暗。他极力地睁大双眼,极力地搜寻着。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找了三棵指头粗细的柏树苗。他小心地连根拔起,拿到妈妈地坟前。
雨后的泥土很松软。李思城用手慢慢地挖着树坑。一定要深,不然就不会活。他想。一定要排列整齐,三棵树长大了就是三堵墙,妈妈就不会被这鬼风吹了。
李思城费了好长时间才在月光下栽完这三棵树。他累了。他的脑子里仍然有那种只有受过刺击后才有的轰轰声。他坐在坟前,把身子伏在妈妈的坟上。坟上的土潮而冷,李思城用自己的躯体温暖着这泥土。这泥土是掩盖着妈妈的身体的。抱着这泥着就等于抱着妈妈的身子了。李思城伏在坟头,让轰轰的脑子胡思乱想。
月亮钻进了云里。风吹得越来越凶。李思城浑然不觉。他心里只是在想:妈妈是那么善良,那么能干,但却死了。人的生死看来只隔着一张纸。一切活动停止了,就是死了。千百年来,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伟大的人和平凡的人,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都是死!而像妈妈的一生,都是在苦累中挣扎着,几乎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她死了,她的一切苦难和一切思维都已结束,而这个世界并不会为一个人或千万人的死而改变的。世界仍然是世界,它以它的规律运行着。太阳还是每天早晨从东方升起,月亮还是沿着它的轨迹在夜空里洒着银辉。而人的一生,到底是为什么呢?既然任何人的最终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么人们何以在艰难困苦喜怒哀乐中挣扎着,想方设法延续自己的生命呢?甚至有的人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干脆把别人杀死,而有的人为了让别人活下去宁可自己去死?千百年来千万个故事,都是在生与死之间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演绎着。对于生死,人们是无奈的。生命起始之初,是父母擅自作主就把新的生命生了下来。新的生命要是生在了官宦之家,生在富贵之家,就是公子千金,就享受优厚的物质条件和良好的教育,就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沿袭上一辈已经铺垫好的道路去走;如果是生在贫苦的农家,不但为上一辈添累,而一生在苦难的旋涡中挣扎。一样的生命在不一样的环境中划分了等级。这等级的划分千百年来没有根本解决。由于这种差别导致了许多悲剧。心态失衡、门第攀比、嫉妒和怨恨、纷争和仇杀、苦难和幸福、成功和失败……千百年来,几乎所有的斗争都是围绕这种贫富的出身而进行的。小到李思城高中时同学之间的划派:有钱的孩子总是互相掏钱请客,操着时尚的语言讨论时装、电影和父母的职业,而无钱的孩子只能低着头,在同龄人的鄙薄中承受一种无法说清的重压;大到战争:古时一些小国兵力薄弱,大国便吞并了它,小国的子民便同时被奴役。而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也就是为了减少这种等级的落差而产生的。可是,成功的战争结束后,曾经经受苦难的领袖们仍然重复了先前的那种模式,其实只不过换了一下角色而已。生与死,固然没有区别,但这中间却有着巨大的生存差别。这种差别伴随着衰退也伴随着发展。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04
第九十章 姐姐长大了
李思城胡乱地想着。妈妈死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而自己的生命还在继续着,未来,就像这朦胧的夜一样让人抓不住它。活着,就是让生命在延续的过程中体现它的价值。而我的价值在哪里呢?十九个春秋过去了,除了满身的创伤,自己仍一无所有。
秋风在黑夜里疯狂着。李思城搂着掩盖着母亲遗体的黄土,心被这土这风冻结着。
他闭上眼,他想忘记一切。他只想陪着妈妈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妈妈正在为他做早饭,正在给他收拾书包。妈妈的脸很年轻,妈妈的笑充满爱意,妈妈用她粗糙而瘦的手抚摸他的额头。“妈妈……”李思城一把就抓住了妈妈的手,他害怕失去这只手。
手,仍然抓在他的手中。李思城一惊,他醒了。星光下黑沉沉的山野,惟有野风无尽地吹。李思城以为是妈妈显灵了。他跳起来,一眼就看见是姐姐。
姐姐静静地站在面前。昏月下姐姐的脸柔和而平静。李思城放开了姐姐的手,说:“姐,你咋来了?”
李思城萍说:“我怕你在山上受凉。爸说叫我来看看你。”
李思城担心地问:“你不怕,这山里……”
“都习惯了。”李思萍说,“妈妈刚埋下的那一晚,我也像你一样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夜。人到了悲伤的时候,有什么害怕的呢?其实,人还不是害怕自己!你见过那些要饭的人害怕过什么吗?一个人到了连死都不怕的时候,还会害怕什么?”
李思城望着姐姐。姐姐长大了。他想。
李思萍坐了下来,把一件衣服搭在弟弟的身上。李思萍望着天边,轻轻地说:“你走了以后,我们一连两天都没开过锅。妈妈几乎每天傍晚都在村里那棵老黄桷树下向锁命崖那边的路上望,看你回来了没有。妈妈的眼睛后来看啥都是模模糊糊的。我们劝不住,村里的人劝不住。无论刮风下雨妈妈都要去等你回来。好不容易你的信来了,妈妈简直高兴地快要疯了。妈妈第二天亲自到双河邮局拍电报。妈妈以后天天往镇上跑。可是,电报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上写‘查无此人’。于是妈妈又天天跑到黄桷树下去看。第二次你来信,妈妈一连写了好几封信,都是‘查无此人’。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每次她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妈妈给你写的信至少有十封,但都被退回了。你寄回来的钱,妈妈不让花。最后住院没办法只得瞒着她花了,但没有效果。后来要输血,我和爸爸都抽了两次。妈妈知道后拒绝输血。后来她死活也不住院了,说要再住院她就自杀。医生悄悄地告诉我们,妈妈的病已到了晚期,没治了。没法子只得回来,躺在家里。妈妈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催我到村头去看看你回来了没有……妈妈临死时拉着我的手说,小小,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把思城找回来,以后妈妈不能照顾他了,你和你爸不要怪他,要给他找出路,让他将来能回到城里去发展……思城,妈妈天天都在想你回来。妈妈一想到你就哭。可是,妈妈死之前也没有能见你一面……”
李思萍的眼泪又流出来。李思城的心又开始绞痛。他把手指深深的插进泥土里。
“姐姐,”李思城哑着嗓子说,“我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和你。但请你相信,思城不会再离开你们了。思城不会再犯那种错误了。思城以后一定听你们的话……”李思城只觉得喉头干得厉害。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姐姐止住哭声。
他不敢看姐姐。姐姐的肩头抖得厉害。
他抬起头。天空的浮云被风吹得如浓烟一样涌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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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30 21:05
第九十二章 乡野传说
李思城回村的消息震动了清泉村乃至整个双河镇。
认识和不认识的,都登门拜访来了。这些登门者年轻人居多。他们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遇到一点小事就和对手分个阴阳。这其中免不了动手动脚,身手差点的自然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虽然他们也看过不少武打电影,平时嘴里配着音嘿嘿哈哈地凭自我感觉练上几下,但毕竟没有经过正规培训,一对一还勉强应付,要是碰上三五几个,就只有躺在地上作“兔子蹬鹰”。
李思城回乡无疑给这些闲人带来了无限希望。沈华在李思城来了第一封信后就郑重地向村里的妇女们发布了儿子在少林寺习武的消息。那些喜欢谈论嫁闺女娶媳妇的女人们当然不感兴趣,不过却让这些后生小子们肃然起敬。最为佩服的刘小三甚至向支书老爹要路费去找李思城,被老爹两个嘴巴扇灭了希望之火。刘支书懂得怎样花钱才是正道。去年冬季,刘支书在镇上送了礼在县里请了客,硬是把儿子托付给了前来接兵的干部带走了。刘小三一时成了村人谈论的热门话题。村人对成才的观念有两种定势:一是能考上包分配的学校吃皇粮,二是想办法当兵吃皇粮。刘小三在当兵以前,本来在竹林村定了一门亲事,但刘支书害怕对方拖了儿子的后腿,干脆连送了两年的彩礼也不过问,就算吹了灯。刘小三戴着大红花走的那天,刘家的30挂鞭炮共计3000响,震得整个清泉村地皮都快要翻转过来。
李思城亡母之痛尚未减弱,又有何兴趣来和这些登门求教者鬼扯?他每日总是扛了锄头,像对这片土地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狠命地挖。前来拜访的青年们对他的拒绝非但没有感到懊恼,反而学得他深不可测。甚至在双河镇街头巷尾,这些闲散人员各自眉飞眼色地讲述自己亲眼看见李思城一抬手就劈断了五块红砖。不过很快就有人反驳,说是六块。
甚至还有人说某天夜里,李思城在练功时一脚就震裂了一块石板。反正大家对李思城的争论已经进入高潮,甚至大打出手。后来有人出了点子,说你们这样胡闹是没有结果的,干脆团一班人,请李思城出来当教师,每人掏100块钱。大家欣然接受,便做了请帖,请李思城到双河镇最有名的馆子“翠竹居”吃饭。
李思城被大伙儿弄得哭笑不得。他不止一次对来访者讲,自己真的不会什么武功。可是谁会相信呢?一天清晨,从镇上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这些有本事的哥们儿居然把派出所的公车都借出来了。大家首先把李青山推上车,但却没有人敢来拉李思城,害怕被李思城弄倒了。李思城无奈,便跟车而去。
正逢赶集。“翠竹居”自开业以来从未有那么多人。里里外外都有人伸长脖子看一看这个早已灌满他们耳朵的李思城。结果有些人失望地发现,李思城虽然也算粗壮,但离他们想像中的“大侠”相去甚远。不过既然来了,也要看个究竟才好。
酒菜已经摆好。大家把李青山让在上座。点烟,倒茶,斟酒,夹菜,比侍奉亲爹老娘还要周到。李青山含笑给儿子使眼色,意思是说大家既然这样对你,你就答应了吧。
李思城坐在父亲身旁,等大家都已落座,才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兄长小弟,李思城在此感谢你们的盛情。但我向大家声明:我并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会什么武功,只不过曾练过一些粗浅的动作。诸位要是真的想学,我李思城是愿意和大家一起锻炼的。练武很苦,而且,练武不是为了打人的。如果大家练了半天,就出去生事,那就不如不学,迟早也会进局子里的。”大家纷纷鼓掌。组织者中有一名叫黄冲的小青年站起来说:“这个道理我们当然明白。请李师傅放心,我们是要交学费的。你只管教就是了。”李思城说:“我这点把式,你们别笑话就行了,别谈啥子学费。要交学费,你们到别处交去,反正我不敢收。”小伙子们一听,愈加敬佩。当下这些青年频频过来敬酒。李思城来者不拒,竟不知喝了多少杯。
李青山担心儿子喝醉了会有人来“试探”他功夫的深浅,就一再提醒儿子。李思城想到这些年吃尽苦头,加上母亲病逝,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开喉咙猛喝,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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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30 21:06
第九十三章 李思城教打
李思城回乡的事惊动了双河派出所。派出所副所长余新民亲自来找他,言及当今社会治安不好,能不能由李思城牵头,组成一个“治安联防队”,协助派出所工作。李思城欣然同意。这样,他就可以带领大家练功,同时也为社会做点贡献。
不几天,一支由30多名青年组成的“治安联防队”于镇政府成立。成立这天,突然从外镇来了一胖一瘦两条汉子。他们自称是武警部队退役回来的,要找李思城比试比试。李思城连忙谦让。那个胖的复员军人说:“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少林武当,全他妈的扯鸡巴蛋!能把人打倒就是功夫!”黄冲乃是双河镇地痞中的一霸,因打架次数太频繁而被翠竹中学勒令退学的,平时揍人连招呼都不打。今天他十分生气这两个外乡人赶来捣乱,跳出来就一脚踢向那名偏瘦的退伍军人。他以为这家伙瘦就是好惹的,却不料这瘦子还是那胖子的班长。他的脚挨都没挨着人家,人家一伸手抓住他的腿就把他扔了出去。全场的人都傻了。派出所两个民警这时拈了电警棍出来。却不料那两人掏出证件,原来是邻镇落木镇派出所的警察。那瘦子说:“今天我们来,不是来捣乱的,只是想与传说中的这位李兄弟比划比划。不论是赢是输,都是朋友!”虽然是退伍军人,但打架说话干净利落。李思城心里也暗暗服气部队培养的人才。
看来躲是躲不了了。李思城望了望焦急的兄弟们,说:“两位大哥说怎么个比划法?”那胖子说:“随便。”李思城只好说:“那你来打我吧。”此言一出,全场皆惊。心想,一般打架都是先下手为强,李思城却甘愿被动。
那胖子也不客气,一猫腰,使出擒敌拳来拿李思城,一把就抓实了李思城的肩。李思城动也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胖子发力,却扳不动李思城,便疾伸左手来扣李思城手腕。李思城同样不动,那只手就好像铁棍一般。胖子一急,便伸腿来勾李思城。李思城一错步,反勾他的腿,胖子便“扑嗵”一声倒在地上。
胖子爬起来,不服。这下便来了真的,一个直拳迎面打来。李思城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忽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拳头,猫身一拉,那胖子跌于地上,半天才爬起来。
那瘦子没等李思城反应过来,一个飞腿踢来。黄冲惊叫一声,殊不料李思城并不招架,疾出一腿,正中瘦子踢出的那一腿的根部,那瘦子应声倒地。
这几下快如闪电,很多人还没有瞧得清楚,便跟着别人鼓起掌来。两个退伍老兵爬起来,很友好地走过来与李思城握手。那瘦子说:“李兄弟果然好身手。如果你能听大哥一劝,不如去参军,包管你能在部队上提干。听说今年是北京部队,比我们当年在内蒙古的条件不知好多少倍。我叫孙洪军,今天没有白来一趟,咱们交个朋友。有什么难处,随时打电话!”此人做事干净,写了一个地址往李思城手里一递,领着胖子转身走了。
李思城真正地扬名了。
他每星期日都准时到双河镇前面的河滩上教联防队队员们。这些队员以前多是无事闲人,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被李思城弄得服服贴贴。其实,双河镇那些偷鸡摸狗的事,除了这些人还有谁敢干呢?但李思城说了,只要发现谁敢乱来,他就拧断谁的腿。他们老实多了。同时,挂着“联防队员”的牌子,也不好意思做那些只有闲得无聊才想得出来的事。双河镇相对安定了。派出所专管治安的民警闲得天天和街坊打麻将。
不过,平时李思城是不愿意到镇上去的。他怕见到恩师林玖铭。
林玖铭曾两次去家里找他,他都躲了。
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07
第九十四章 清算前仇
翠竹县城。
李思城伫立在已经算得上全县城最漂亮的教学大楼前,看学生们说说笑笑进进出出。
同来的黄冲低着头。他知道李思城的事。这个不爱学习爱打架的小混混是今年上半年被这个学校赶出来的。如今,他在李思城的劝说并在自己父亲的“活动”下重新踏进了校门。他的父亲黄文申是双河发电厂厂长。
李思城看着黄冲一步三回头地走进这所陌生的学校,心里很麻乱。
李思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八角亭。
八角亭经过修缮,那种苍凉的残缺早已找不到了。他痴痴地望着这已被重新刷上新漆添上新瓦的亭子,想着林如凤,想着那支断箫,想着那个名叫“巴豆”的男人和他的拳头,他的拳头渐渐地握紧了,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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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豆”的家并不好找,李思城打听了五六个人才知道他住在松籽街123号。
这是一个低矮的房间。门前的排水沟发出恶臭。看来,翠竹县最有名的打手住的房子却是最次的。
门被敲开。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孩子,惊慌地看着李思城,问:“你找谁?”
“王奇在吗?”李思城看得出这个衣衫不整的少妇就是“巴豆”的妻子。
“他去工地了,要晚上才能回来。”那女人怯生生地对李思城说。
“晚上叫他到罗三拐子的店里去,说有人在那里等他!”李思城说完,转身就走。
那女人追了出来。由于急,怀里的孩子不小心撞在门框上。孩子“哇”的一声哭了。那女人也不管,急对李思城说:“这位兄弟,我求求你,王奇再也不干那种事了。兄弟,他现在都有孩子了,不再干那种事了。”那女人快要哭出声来。
李思城转过头。他从那女人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焦灼的关爱。他的心被震动了一下。家,王奇也有家了。家……
李思城说:“不是干什么出格的事。你告诉王奇,就说他有个好朋友从远方回来,今晚请他吃饭。”
“那……兄弟,你叫啥名字?”那女人问。
“李思城。”李思城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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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罗三拐子的店,生意仍然很火。
三年前,林如凤就在这里送别了李思城。赌物思人,李思城一闭上眼,林如凤柔长的秀发就在他心里飘。
李思城点好了菜。
灯火通明的时候,“巴豆”穿一件干净的工作服来了。不过,“巴豆”瘦了很多,脸上有一种疲惫。这就是三年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地头蛇”?李思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豆”把半边屁股挂在李思城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李思城还没开口,巴豆就说:“李兄弟,我晓得你今天是来了结三年前那事的。你的大名早就传遍翠竹县了,而且手下有那么多年轻的兄弟。你说吧,怎么个了断法?”
李思城只说了句:“吃菜。”便给“巴豆”倒上了酒。
二人也不说话,连干了三杯。
“巴豆”有点坐不住了,终于忍不住说:“李兄弟,当年的事我很后悔,一直记在心上,想找个机会给你一个了断。这些年,我做了不少错事恶事,现在悔得很。自从遇到了夏莲之后,我才晓得我不是人!夏莲你见着了,是她教我改过自新的。我以前过的都是混账日子。我决定与她结婚后退出那种人鬼不如的生活。你看——”他把一直藏着的左手拿出来,赫然只有三个手指头。“我的兄弟们不同意我脱钩,但我执意退伙。后来兄弟们骂我没出息,叫我自行了断。我就砍了这两个指头。这一年多来,他们果真没再找我麻烦,我就在建筑工地上班。你不晓得,今天你来把夏莲吓成啥,我一进门她就哭。她担心我又有啥子仇人。李兄弟,当年我不是人,不该以大欺小。今天你来了,只要你开口,我就自行了断。这三根指头,你要哪一根?你说!皱皱眉,我就不是‘巴豆’!”
李思城只是催他吃菜。
“巴豆”想反正这一次是躲不过了,便也大口吃菜。因为长期在工地吃那粗饭,对这种饭店已经久违了——翠竹县的“江湖”已经忘记了他。
结了账,李思城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套小孩衣服,递给“巴豆”,紧握着他的手说:“王大哥,思城这次来,看见你有一个幸福的家,非常感动。这身衣服,是给小宝宝买的,不知合不合身。王大哥千万不要嫌弃,把兄弟这点心意收下吧!”
“巴豆”怔在那。
李思城出了门,猛然发现饭店的小窗外,“巴豆”的女人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不停在揩眼睛。
李思城装作没有看见她,但只觉鼻子有点发酸。
家,这就是家。一个有了女人的家。
街上的灯光温暖着这个小城,温暖着李思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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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08
第九十五章 拒绝前程
冬天悄悄地来临了。
南国的冬天天高云淡。
征兵的告示醒目地贴在双河镇街头,贴在各村村头。山乡活跃了。只要有点希望的青年都往镇上挤,挤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名额。
李青山这几日老在镇武装部门口转悠。李青山口袋里装了几盒烟,凡是镇里沾点干部边的人,他都递上一支。虽然镇政府的人不止一次对他讲了,今年全镇只要有一个名额,就是李思城的。但李青山不放心,仍然时不时打探消息。
在家里,李思城的耳朵里塞满了父亲对于军队的看法和当年他在部队的故事。有的故事已经讲过四五遍了,还在讲。李思城理解父亲,每次都打起精神听。不过李思城的态度很坚决:他不去当兵。他已经把一切希望和激情压在心底了。父亲老了,姐姐大了,家里的老账也剩得不多了。他不是不想去部队。说实话,刘小三给他寄来的照片,他在深夜无人时也悄悄地拿出来看。平时傻乎乎的小三被一身绿色包裹起来,英武得让李思城心痒痒。刘小三满是错别字的信里,有一种军营独特生活的诱惑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李思城。但这种磁力常常被父亲揪心的咳嗽声切断。离家三年,没能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母亲死了。父亲老了。姐姐肩头的重压,也应该分担一些。李思城除了每周到镇上去教联防队员们练两招,余下的时间都在闷声不响地劳动。冬天的地里没有多少活,李思城就开始琢磨农副业。他第一个在镇里要了五千株桑树,把它栽种在荒山上。他还到各村去收绿茶种子,预备开垦十亩荒地,种出一片茶园来。
李思萍也闷声不响地跟着弟弟劳动。但李思萍不愿弟弟这样做。她的想法与父亲是一致的。但李思城不同意。李思城表现的态度和姐姐当年自愿辍学帮助家里劳动一样坚决。
征兵的干部已经到了镇上。李青山一大早就催儿子去报名体检。李思城却闷声不响地扛了一捆桑苗上山了。李青山急得没有办法。他了解儿子。当年他打过独生子一烟袋,后来发现打错了,一直很后悔。自那以后,他发誓不再用武力了。但他的劝说没有效。他最后只好去找林玖铭。
李思城正在野地里挥锄挖坑。大冷天的,李思城却脱了上衣,赤着胳膊一锄一锄地狠挖。山地里有埋头石,不时溅起火星。李思城手里的这把锄头是今冬以来换过的第七把。
累了,李思城就席地而坐,点一根劣质的“春城”烟,打开随身带来的《庄子》或《鲁迅全集》,在寂寂的山野中走进书里。有时他十分矛盾地想,自己决心在山里呆一辈子了,干吗还看这些被山里人视为“天书”的东西呢?但是,他无法拒绝这些东西的诱惑。再累再苦,只要拿上这些书,他就感到脑内有一种冲撞像波涛一样激荡着他的灵魂。
李思城刚刚坐下来翻开书,突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他一回头,就看到了林玖铭。
林老师瘦了,老了。萧萧白发被野风撕扯得乱如衰草。林老师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仍然和三年前一样深邃。李思城最怕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只觉得喉头干涩得发痒。
林老师没有说话,紧挨着他当年最得意的学生坐了下来。李思城终于站起来,叫了一声“林老师。”林玖铭忙又按他坐下。林老师说:“思城,这些年苦了你了。你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来你们家三次,你也躲着不见。是不是我当年伤害过你?”
李思城说:“林老师,我没有脸面见您。您当年寄予我那么大的希望,而我却未能实现。我感到愧对于您。”
林老师悠长地叹了口气,说:“这也不能怪你。许多事情都不是能按自己的意愿进行的。当年我也是雄心勃勃,但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民办教师。许多人都试图通过主观的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真正能把握命脉的人又有几个呢?一个人的成功,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都不可或缺。可是,不能因为客观条件的不利就失去了主观的努力。诸葛亮明知三分天下,也要六出祁山。你爸爸去找我,叫我来劝劝你。你不能老这样消沉。你还年轻,不要轻易放弃了机会。”
李思城终于明白了林老师此行的目的。但他的心意已决。他说:“林老师,我非常感谢您一再支持我,帮助我。但是,经过了生活的磨砺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无论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只要恪守自己的信念,不委屈自己,不坑害别人,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林老师说:“思城,你才19岁。你这种想法是消极的。我们那个时代的局限太大,而你们生长的这个年代,已经有很多机遇在等待你,你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李思城说:“我妈妈因为我劳累一生,忧劳成疾而逝世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那样自私。姐姐大了,爸爸老了,我有责任把家庭的担子挑起来。”
林老师说:“这你就不对了。天下所有的父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子女活得比自己好,所以天下的父母都竭尽全力牺牲自己,为的是让子女独立成才。社会的发展与这种力量分不开。你辍学了,再去上学已成困难。当前,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当兵。在农村,出路只有两条:一是上学,考一个好学校;二是当兵,争取在部队上提干。除此之外,别无出路。”
李思城心里乱乱的。但是,亲情的重压仍然占了上风。苦口婆心的林老师终于带着失望走了。
双河镇征兵工作结束了。一共去了五个。具体去向是西安武警,并非传言中所说的北京部队。
李青山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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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滴滴答
发表于 2006-8-30 21:08
第九十六章 且把壮志隐田间
1988年已经过了半年。半年中,李思城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为母亲包了坟。李思城亲自到山里去打石头,每一块石头都经过他精雕细刻,都被他的汗水浸泡过。他用这些方方正正的石块为母亲砌成一座坟,并立了一块大石碑。包坟是山里人的风俗,一般都是请石匠完成,但李思城固执地单独完成这项工程。为此,他花了两三个月的零碎时间。
第二件事是他的茶园和桑园按他的计划完成了。完工那天,李思城负着手,像一名将军一样检阅自己的劳动成果。他初步预算,三四年后光这两个“园林”的纯收入就可以上万元。
第三件事是他带的“治安联防队”“毕业”了。其中也出了不少优秀人才,光分到各镇派出所当治安员的就达12个。李思城已经将自己所学全部教给了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自谋出路去了,只有少数几个隔三岔五前来求教。这些年轻人能够保持将近一年的热度,已经不错了。
镇上请李思城去当治安员,他没有去;县职业高中请李思城去当教练,他也没有去。李思城铁了心,好好在家里照顾父亲。
欠账已经全部还清了。姐姐已经有了三四套衣服。爸爸随时都可以提枪进山打猎而不再为枪药钱发愁。李思城和姐姐养了春、夏两季蚕,虽然累得直不起腰来,但破天荒地挣了近3000元。现在,也有穷苦村民前来借钱了。李思城有求必应,渐渐在村中树起了威信。甚至刘支书多次向镇上反映,要把李思城培养为村长。
九月,李思城被县里点名,参加翠竹县“优秀基层技术员”大会。李思城种的桑园茶园,引来县、镇领导参观。县里的小报上刊登了李思城的事迹。
十月,李思城被村党支部推举为党员积极分子。据刘支书透露,到明年三四月份,李思城入党没有问题。
热心的媒婆们登门说亲来了。李青山说儿子年纪太小,过两年再说。但那些媒婆们说,人家十八九岁就都结婚了,思城都20岁了,还是找个对象放在那吧。李青山只得私下对媒婆们说,思城倒不着急,倒是思萍,你们给张罗张罗。
这些媒婆们就为难了。思萍在整个清泉村是最出众的。而且,刘支书暗地里透露,要是小三子在部队混不下去复员回来,那么他肯定要想法子向李家定了这门亲事。大家都晓得李思城拳头硬,谁家娶了思萍也不敢乱来。情况一般的,自知没戏,也就不敢乱提。在山乡,一般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是是非非闲言碎语挺多,虽然大多都是谣言,但那些长舌妇们是绝对不敢乱讲李思萍的坏话的。一则因为这闺女本份,二来因为李思城。谁都看得出,李思城只要一入了党,将来的官职绝对比老爹大得多。所以,山里人只要见到这一家三口中的任何一个,都做出一种尊敬的样子来。甚至有些与李青山平辈的,也都拐弯抹角地与李家拉起亲戚来,故意压低辈份,逢时过节用竹篮提了糖烟酒,到李思城家做客。
刘小三回到清泉村探家,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来找李思城了。现在的刘小三身穿绿军装,身材板直。一激动,冒出两句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刘小三在部队的炊事班,用他的话来讲,那是部队最关键最核心的集体。
“现在不打仗了,你猜大伙最关心的是啥?”刘小三正了正帽子,问李思城。
李思城说:“肯定是训练啦。”
“错!”刘小三哈哈笑了,“告诉你吧,大家最关心的是伙食。所以啊,我们炊事班九个人是最受欢迎的。现在部队伙食可好啦,一天换一样菜。在部队吃红烧肉,就跟在家里吃青菜一样方便。”
刘小三已经快到了退伍期限,但仍神气活现地讲在部队的奇闻。微胖的刘小三没有过多讲述关于军事的话题。有一个细节他没有给李思城讲——他因为训练成绩不达标才被调到炊事班的。当然,刘小三没有在李思城面前表演他的擒敌拳。不过刘小三告诉李思城,部队重视人才。只要有特长的,几乎都有发展。谈到深夜,刘小三终于交了底:他今年肯定退伍。因为文化课和军事都不出众,部队根本没有留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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