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4
那些日子可能是我一生中跟小太最好的时光。小太让我重新感受到了一个哥们儿带了的美丽新世界。像一扇敞开的门,通向看不见的理想国。她总说,以后我们要一起掀起一场艺术运动。我就说,普天之下,舍我其谁。小太说:我要做个动画片给你,纪念我们的青春,上面写着献给亲爱的骑士。我说,那我就写个长篇小说吧,后面写着献给我亲爱的男爵!我们都被这种单纯的热血感动,那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回来了。
小太说:能跟一个人继续幻想未来的感觉真好。
我说:你在说张楚的《爱情》吗?
她却笑而不答,却说:我喜欢Marilynmanson,Radiohead,sex pistol,Slayer和食人尸
我说:郑钧的歌里唱着“我曾经以为生命还很漫长,也曾经以为你还和从前一个样......”
我们就像王家卫电影里的人物一样自言自语,并不奢求谁能听得懂这样沉落的内心。所以才会有贝克特笔下的流浪汉前言不搭后语的默契。不用多余的解释,我们已经听懂了对方。
小太说:我电脑的音响坏了,你替我听听这首歌。
接收了文件,打开一听,是陈升。这让我很惊诧,小太竟然会听陈升。小太笑了,说:我是一个走在哪里cd机里就一直都是陈升的人。
我也笑了:我的是朴树!
小太:原来我们都有这样不可告人的趣味。朴树出新专辑了!
小唯:我买了!《生如夏花》
小太:我也买了!
于是就把陈升的那首歌和朴树的一首歌放在一个播放器里,音乐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朴树的《傻子才悲伤》:
于是我就忘记了自己,随风摆动着身体,随它怎么去,再不介意……
陈升的《然而你不会知道》:
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说
我会在遥远地方等你
知道你已经不再悲伤
i want you freedom like a bird
我笑了,你真的听不到吗?可是我却听到了。
只是,身体另外一个自己暗笑着,我无力自控。
我生出一种幻觉,小太是我的好哥们儿,而悠只是哥们儿的老婆。那种想要横刀夺爱的错觉,一直让我心生愧疚。但我什么都没做,小航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悠说,珍惜你老婆,好好待她。然而就是那一幅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的样子反倒激发了悠对小航的感情。
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我夹在自己可笑的幻想中左右为难。
有一次,我和小太在gay聊天室假扮一对情侣来满足我们作为一个同人女的恶趣味。然而玩着玩着我看见小太在跟一个学设计的聊天,她说:我想用我的双手挣钱,我想尽我所能给我的情人幸福。
那一瞬间,坐在电脑这头的我,愣住了。
小太,是真的爱着悠的。
而我却只会一次又一次伤害自己伤害悠。
多年来,我就像今天一样扮着家家酒的游戏,用暴戾的感情诠释着爱。而然我什么都不能给悠,我从来不敢亲吻她,从来没想过未来。我只是被一场谈情说爱的语言游戏迷住了,把残酷的情绪当ML情。
但是我任性,我不允许破裂的发生,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永永远远停留在她们身旁。不管是用多么卑劣的手段,只要我还在她们身边就好。
艺术是一个种族,还有没有人相信这个吗?我看见你们在一起相亲相爱,二人世界容不下更多的人。这一切我都明白,我都理解,可是,寂寞的黑手拉着我的衣袖,我不敢回头不能离开你们。
眼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寂寞的井口。我进退不得,也无力自救。
但是,小太是真的爱着悠的......
我不能夺走我最好哥们儿的爱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都不能。
多年来,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一个哥们儿。
或者说,是曾经纯真的自己。
晚上,我又登陆了小航的号。悠看见了小航,很开心地打招呼,说,我想你了!
同时,我登陆了自己的号,用这个号跟悠打招呼,悠没有理我。
苦笑。
小航对悠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我给你留了文,在坛子上,记得去看!
悠很着急: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小航:我厌倦了网络,不想再上了。
悠: 为什么?我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
小航:不为什么,我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像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一样,盔甲里面裹着的不过是一团虚无。
悠:你说过你会等我十年的!
小航:我等不了。女王,保重。我会用我的余生来想你,哪怕是五百年,一千五百年,五千年……我想你,在每一个轮回中。
悠:你不要走!我求你,为我留下来。
小航::)
潸然泪下,在这个笑容打出来的同时。我用小航的号对自己的号说了一声:小唯,再见!
然后就消亡在茫茫的数字海洋之中。
五百年,一千五百年,五千年,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再有这个叫做小航的善良男人了。
我关了电脑,觉得自己失落了,却不知道失落的是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太发来短信,说:我很郁闷。
没有理她,直接关机睡觉了。
那一夜,睡得很沉。
此后很多天,我都没有开手机没有上网,总是坐在人海中茫然四望。
终于在一周以后打开了手机,看到小太的短信一大堆。她说她很郁闷,她说她们吵架了,她说她们之间横亘着一个叫做小航的男人。她说悠在疯狂地寻找着他。她说她们分手了。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比那个人强,但我害怕一个男人的特权。
说实在的,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些短信的时候,我笑了。是那种邪恶的笑,我心说,小太,你终于尝到我当时的感觉了吧,原来你也会慌乱不安啊!可笑过之后,我沉默了。我不忍心看到小太那幅样子。小太曾救过我,在我们相互敌对的战场上,她冒着枪林弹雨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终生不忘那战场上的相遇,不忘她说“哥们儿”的样子。
都是我爱的人,是我错了,是我真的错了。
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说,我知道悠会恨我一辈子。
但是我还是打开了电脑,登陆了论坛,登陆了自己的号。
我看到悠在我给她的留言后面的跟贴,她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回来,我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我用自己的号跟悠打招呼,悠没有理会我。
我说:你想知道关于小航的下落吗?
她一下子激动起来,打到: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我:女王,十年生死两茫茫......
悠愣了好久,然后狂笑着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那个人会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世界上怎么会又出现了这么一个让人!这么一个让人恨之入骨的人!
我说:对不起。
悠:不要再说了,说这个没有用。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跟你这个骗子说一句话了。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我知道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也不指望自己再跟你说话。但你要好好对待小太,她是我最好的哥们儿。
悠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
一下子浑身无力,像一个被判死刑的囚犯。但还是打起精神给小太发了短信:以后都没有人横在你们中间了,我跟她说了实话。不必担心了。
小太:什么实话?
我:小航是个不存在的人。那个人,是我......你们很快就会和好了。
很久之后,小太才回过来短信,我看了一眼差点儿没晕过去。小太写着::)我们根本没有分手。靠,就知道会是你!
我:你什么意思?你骗我!
小太:是你先欺骗我们的,大骗子!
我:我怎么欺骗你们了,我不过是把你做过的再做一遍!
小太:那不一样!
我:我已经让小航死了你还不甘心,你还要让悠一辈子恨我对吧!
小太:那是她的事,我不知道!
我:我把你当哥们儿,你这么对我!
小太:有你这样的哥们儿吗?有你这样想横刀夺爱的哥们儿吗?
我:我没有,我没有!
小太:靠,少扯!我们到此为止了。不要再打扰我!
那一天的感觉,我到今天都不愿再回想。我最爱的小说《1984》最后一章里写着:
音乐声中有了一种破裂的嘲笑的调子,黄色的调子。接着——也许这不是真正发生的事实,而是一种有些象声音的记忆——有人唱道:
“在遮荫的栗树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他不觉热泪盈眶。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5
那一天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一个人的酒量太好是一种悲哀,怎么灌灌不醉自己。愤怒,一种无边的愤怒燃烧着我。像一只发疯的野兽,骨头咯咯作响,更可怕的,这是那种孱弱的小动物被惹疯之后的愤怒,有拼死一搏的破坏力。
所以我要酒精,我需要酒精来麻醉自己。
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这就是长大以后我们所学会的一切,这就为了那该死的爱我们做出的一切!
爱变成了仇恨,爱变成了丑陋不堪的仇恨。
热辣的酒一口口灌进喉咙,后来四肢不受控制了,可思想还醒着,那种清醒让人狂喜。再到后来,我听见自己反复呢喃:我有一个秘密,我有一个秘密。
最后,我终于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
放、声、痛、哭,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我当时的境况。
终于,阻拦太平洋的大坝决堤了,海水一下子淹没了所有的城池,转眼所有的抵抗都失去了效力。
再后来,我听见自己大声地哭着说:悠,我爱你!我爱你!不要离开我,不要!
一次都没有过,当你还在我世界的时候,一次都没有放下尊严说出这一句表白。从来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从来都一幅嘴硬的样子。
但是,在你离开我半年之后,当我们终于成为了仇敌之后,当全世界都不再原谅我之后,我终于大声地说了出来。
恍惚间,我仿佛又站在了春风街上。一切又回到夏天的模样,树叶发出浓郁的辣,知了在头顶鸣叫不停。阳光落在地上,依然有着印象画派透明的光斑,我站在你的面前,眨着眼睛大声地说:悠,我爱你!我会一生一世照顾你,我有能力给你幸福!
全世界的人听到了这句话,那曾经凝滞的一切回来了。小贩继续热烈地叫卖着,孩子们嬉笑声在弄堂里久久回荡。一个老人闲神静气地放下了那一枚棋子,慢慢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这是美好的一天。因为,悠笑了。
于是我安静地倒了下去,不再管这个喧闹的世界。我躺在你的怀抱里,静静地睡去。我想就这么死在你面前。
不要离开。
不要离开我。
当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我跑到水房吐了。夏夏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后来她们都睡下,我却清醒极了,头痛欲裂。我盯着自己的床板,不敢回想不敢设想。一切都完了,一天之内我失去最爱的两个人。
就这样大脑一片空白等到了天明。起身,穿上衣服出去。
沿着护城河漫无目地走,夜雾还没有散去,隐隐可见人形穿梭。几千年来城墙一直都在生长,高大的古塔还镇在妖怪生长的地方,泪湖平静地啜泣着,那无力悔天的一切。它们似乎都在用不可辩驳的声音重复着:你的错。你的错。
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一个容身的地方。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操场边上。
清晨的操场没有人,塑胶跑道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潮气。我想起了《重庆森林》,就开始跑了起来。
一圈。两圈。汗水慢慢流了出来,我没有停下来。
突然清晨的电台突然响了起来,一片破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回荡。是那首《从开始到现在》......
三圈,四圈。我脆弱的心脏在提醒着我医生在十五岁那年的警告。但我没有停下来。
(如果这是最后的结局
为何我还忘不了你
时间改变了我们 告别了单纯)
五圈,六圈,幻听出现了。
(如果重逢也无法继续
失去才算是永恒
惩罚我的认真是我太过天真)
七圈,八圈,我要咬牙撑下去,直到这颗心爆裂。
(难道我就这样过我的一生
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爱的人
为你等从一开始盼到现在也同样落得不可能)
九圈,十圈,好让我看看那爆裂的心里还留下来了什么。
(难道爱情可以转交给别人
但命运注定留不住我爱的人)
十一圈,十二圈,妈妈对不起,我没能挡住你的命运。我也不愿再踏上家族的命运。
(我不能我怎么会愿意承认
你是我不该爱的人)
十三圈,十四圈。
十四,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了悠。
十四。
十四。
十四。
世界倾斜下去。
(拿什么作证。从未想过爱一个人,需要那么残忍,才证明爱得深)
幻听消失了。
安静了。
(我不能我怎么会愿意承认
你是我
不该爱的人)
一切都结束了吧。这里真安静。
像在一个深深地巷道行走,遥远的地方有一线光明,我慢慢地走过去。
小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
我一回头,就露出了笑容。我看见了可航,他提了一盏风灯,靠着墙壁抽烟。
如此真切,不是梦。
可航,真的是你啊!我们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你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小唯?
我……我既不起来了,我昨晚喝了很多酒。
傻丫头,女孩子不要乱喝酒!
少瞧不起人了!
呵呵,多年来都还是这一句啊,真是一点儿没变。
我想你了。这些年来没有你都没有人教我打篮球,讲故事,也没人给我唱歌了!
呵呵,这些年来也没有替我做作业了!
你还要做作业啊?
是啊,你以为天堂就不用做作业了吗?
天堂?可航,我们在哪儿?
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真得么?太好了,我想找个地方睡觉!我们赶快走吧!
但是小唯,你现在不能过去。可航拉住我说。
为什么?别闹了!我很累!
因为,我的小唯不能死在这里。可航说。
死?是的,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是想要死的……我要跟你在一起,可航!
切,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呢!我在天堂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也有女朋友了,你也不要我了吗?说着说着我想哭。
别闹了,傻丫头。知道吗,沈唯还要长大长得更大,跟一个人相爱,找到属于自己的理想。到了三十岁,她还是在画油画,被许多许多人爱着。到了四十岁,她还要有个家,跟最爱的人在一起。到了五十岁,她还能在阳光下回忆起我,而且是微笑着回忆我。到了六十岁,她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都是爱着的人,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到了七十岁,她开始写回忆录,到了那个时候她还要写到我的名字。再往后时间看起来就不那么明显了,最后,终于有一天,她醒来的时候就一眼看见了我。我会打开双臂欢迎她,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好好活着。
那个时候,我就是老太太了!
哈哈,那不是很有趣吗?
可是,你却连长大都没有……
一直都是十七岁不是很好吗?哈哈哈,可以进军演艺界了!
可航…….
嗯?
对不起……
可航笑了,十七岁的笑容依然那么爽朗。你什么都没做错啊,小唯!
我不应该逃跑,不应该留下你。我甚至不应该招惹柳苏苏,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可航有手轻轻抹去了我的眼泪,傻瓜,你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傻瓜!
我破涕为笑,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呢……
我就说嘛!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小唯……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天晚上真得没有你什么事啊,如果你不走,我死了都会难过的!是我自己惹事……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你原谅我,无论如何原谅我,不然我会一辈子自责!
好吧,可航笑了,我原谅你,小唯。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哥们儿!
嗯!谢谢你,可航。
答应我回去好吗?
嗯……
我该怎么做?
顺着我的灯光一直走,可航把那盏灯提起来,不要回头。记住,千万不要回头。
好!我不回头。
小唯…..
嗯?
以后也不要回头,勇敢地一直往前走。相信我就在你的身后,有哥们儿给你撑腰呢!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走吧,小唯。
可航……
走吧,不要回头!从今天起,不要回头!
好!我转身,可航,再见了!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
可航的灯光照耀着我,无比温暖无比明亮。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回过头去再看他一眼,却听见他说:不要回头,小唯,DON’T CRY!
我恨下心,坚定地走了下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陌生但是亲切,虽然多年来没有听到,但是我还是能够便认出他的语调。
他轻唤着:小唯,你要醒过来,我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看你,你一定要醒过来!
我拼命想要看清他的样子,世界一下子明朗起来。
屋顶很白,反射着安静的光。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6
第一眼,我看见了妈妈,她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阳光穿过洁白的窗帘打在她身上,我突然发现,妈妈的头发白了。
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就这么老了。
“妈......”我身上查了很多管子,动弹不了,就轻唤了她一声。
她猛地醒了过来,睡眼朦胧,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然后她看见了我,我冲她费力地笑了笑。
“医生!护士!”她突然大叫着跑了出去。
然后门猛地开了,进来的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是父亲。看上去那么苍老的父亲。第一次,长这么大第一次,我看见父亲眼眶里有泪水。
后来医生来了,再后来我做了很多检查。妈妈刻意和父亲保持一定距离,看上去像两个演哑剧的演员,在无声中默默地较劲。
很多年,他们都没有见过面。七年,八年,也许更久。但终于,因为我的任性,在这种狼狈的场面里两个人尴尬地见面了。
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后来彼此仇恨,再后来成了陌路人,可最后到头来都还是冤家。
我望着他们,有说不出的难受。
于是我望着天花板,默默地发呆。
三个人就这样彼此不说话,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合家欢”,在我漫无边际的想象中,我想如果我把这一场净画出来,一定要叫这个名字。
副标题是:“中国家庭自画像”
可我好像突然理解了父亲,理解了母亲,不都是为了爱吗,有什么不可以。
像我,不是比他们做得更过分,更残忍吗?
他们坐在我的面前,两鬓斑白。两个年过半百的人,无力地望着他们寻死未遂的女儿。
那是一种中老年人的无力,那种面对一个早已成年却依旧人性的孩子的不解和无能。
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当我在幼儿园学会了一首新歌,父母就把我抱在桌子上,一起望着我,让我来表演。那个时候,他们的眼神里都是希望。那个时候,人生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正当年。
那一年,香蕉筐下的相视一笑,有着怎样的脉脉柔情。
可是一切逝去了。爱错的人,会不去的路。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重蹈父母的覆辙,但是我错了,我跟那年一意孤行的父亲没有区别。
人在遇见爱的时候,都太自私了。可真正到了你最危难的时候,才发现能够守在你身边的,不过是你一心想要背叛的人。
一次, 父亲出去了,妈妈问我:“小唯,你为什么要寻死?”
“我没有!我的病突然发作了。”
“别骗妈妈了,这是什么?”妈妈扬起一片纸片。
我一看,竟然是自己在酒醉时留下的遗书。那上面画着一个蒙着眼睛的孩子,伸着双手,下面写着一行字:这里太黑了,我想到天上看星星。我想知道,我死了,星星会不会流泪......
我不语。妈妈哽咽着说:“小唯,是父母不对,妈妈一直在自责,我没能力留住你爸爸,又没能力让自己的孩子幸福!”
“不是的,妈,不是你想得那样!”
接下来那一幕我永生不能忘怀,妈妈说着就从床下摸出了一把菜刀拍在我的面前,“我接到电话就去厨房拿了这个,揣了一路过来。我想,要是我的孩子不在这世界上了,我也不会多活一天,不会了!”说着说着,妈妈一抿嘴,哭了。
“妈!”我的眼泪接着就涌了出来,“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会再死了,永远不会再死了!”
“你知不知道,你十七岁那年让妈妈多操心,你画在墙上的画,是我一个人一点一点涂掉的。多少年来,进了那个屋子我都不敢望那面墙,好怕啊,怕自己的孩子就像命里说得那样说没就没了。像你大舅舅一样,突然就扔下了你的外婆。小唯,你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吗?看看你外婆就知道了!”
我一直在哭,这么多年来,我似乎第一次理解了妈妈。我少年时代一直在背叛她,以为这样就叫做反抗成长反抗现实。可是我错了,我没能里反抗社会的压力,也没能力反抗成长的阵痛,我只是一个会伤害爱自己的人的没用的家伙。
一直以来都是,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一个奖自我厌弃推及到别人身上的怯懦的家伙!
正当我们娘俩抱头痛哭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声音响起:“Excuese me!对不起对不起,江阿姨,我一会儿再来看小唯。”
这个声音!是他,是我在醒来之前听到的声音。
妈妈抹了一把眼泪说:“没事没事,我去下洗手间。哲久,你来跟小唯说说话吧。”
哲久??!!
我愣住了,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眼前这个穿着蓝色羽绒服,头发做着锡纸烫带着一顶滑雪帽的男人冲我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长高了,声音也变粗了,皮肤晒黑了,但是这个笑容我还记得。
真的是他,是哲久回来了......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6
窗外北风劲吹,白色病房里的电视机在嘶嘶作响。哲久冲我一笑,说:“刚刚在外面买的,趁热吃!”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烤红薯。
我接过来,很烫手。
“还记得吗?”哲久低下头笑着说,“小时候,我们从画室里出来总是在街口买一毛钱的红薯两个人分着吃。刚到国外的那些年,每年冬天自己一个人走在纽约的夜路上,总是想着这遥不可及的温暖。”
我把那块红薯轻轻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哲久,“喏,给你!我们总是这样吃的,对吧。”
哲久抬起头望着我,并没有接过去,而是起身突然拥抱了我:“小唯,我回来了。”
“哲久......”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中国好像不流行这样的打招呼的方式吧.......”
“扑~”哲久笑了,“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永远都不会配合抒情。”
“那你呢?!假洋鬼子!男女授授不亲,你没学过吧!”
“小家伙!”哲久用指节弹在我的额头上,“嘴巴变恶毒了!”
“谁是小家伙?哇呀呀,很疼呢,这么大了都,你还敢弹我~”
哲久摇着头笑了,“我就知道沈唯这个人就是十年不见,也不会变。因为她恋旧。”
“你不知道我喜新厌旧吗?哇哈哈哈~~是七年,七年没有见过......”
“所以才会活得那么矛盾吧。一直都是。一直都是。”
“切~自以为是的家伙!一直都是!一直都是!”
我们都笑了。七年,我们在地球的两端过着毫无关联的生活。他的白昼,我的黑夜,他的清醒,我的沉睡。七年什么都变了,我经历了一个人的爱情,经历了生死离别,但哲久回来,却说我“一点儿都没有变”。
也许,唯一不变的是:再见面,突然发现,七年了,我们还是朋友。
哲久一家早就移民到了加拿大,这次他回国是来参加一个画展。顺道回了L市想谈访亲友,听说我出了事就连夜赶到了K市。他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摇了摇头。他问我还花花吗,我要了摇头。最后哲久说,小唯长大了,有秘密了,但最让我惊讶的是,你竟然不画画了。
我沉默不语。
夜半,收到哲久的短信:小唯,说实话,你还想不想画画了?
我回到:哲久,我年纪太大了,折腾不起了。我累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哲久发过来:我一直你是为了能画画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看来我错了,你一心要为之而死的,竟然不是理想。
我没有再回,躺在黑暗中望着空无。理想,多么遥远的词汇,味道芳香,气息温暖,让我想起永无乡的断翼天使像,想起98年初春在夜色中笑语飞扬的少年的脸。我又看到高天上飘落下来的画稿,一直下落没有尽头。我又看到色彩流温暖的涌动,湖蓝柠檬黄洋红草绿汇聚在手心。我看见小时候那一下午坐在父亲身旁看他画画没有移动的日子,我看见第一次见到的哲久。还有第一笔的线条,出现在自己染满铅粉的小手下。偷吃当作橡皮擦用的面包的日子也在提醒着我,幼年的哲久弹着我的头说,馋猫丫头!军绿色的画夹,木质铅笔的芬芳,那第一盒“马克”牌水粉还躺在桌角散发着光芒,而涮笔的小桶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巧克力色,让饥肠辘辘的我们心生遐想。那一年调出最美的桃红,不舍得用完,很久很久都没有冲洗调色板。还有父亲自己亲手做的画架,最后钉进的一枚钉子还如此清晰。在后来是卷毛细长的手指,指着我的画说,小唯,你有天赋,不要浪费了自己。蘸水笔收放自如的感觉还在指尖流动,那一张珍贵的胶网总有着最美的纹路。最后是那些人的脸在夜色里如花朵绽放,我爱着的一切,我不敢望见的一切,我想毕生拥抱却被命运狠狠隔开的一切,哲久、卷毛、彻、可航,还有悠和小太……
他们来了,他们又走了。天上突然就下起了小黄花,镜子里的镜子没有尽头。
但是有一页画稿从天上飘下来,在时间掀起的飓风中翻卷着,飘啊飘没有方向。
我伸出手来,我向着天空坚定地伸出手来,我的理想,我的爱,落下来吧,再次为了我,落下来吧。
十八年来,我没有忘记。
我想画画。
我想,画画。
我,想画画。
终于我抓到了那一页画稿,滚烫得感觉像抓住了太阳。有一种力量灌进我的身体,无限温暖。有一个温柔的身影回来了,她曾是我在这世界上最恨的人,也曾被我无数次的放弃,甚至是恶狠狠地伤害,后来我把她彻彻底底弄丢了还浑然不知,以为可以永远的遗弃她。
但是现在,她回来了。她站在高高的井口,冲井底的我伸出了坚定的手。她说:没有人可以救你,除了我。小唯,放了你自己,放了我吧。
突然间,寂寞的深井轰然倒踏,碎片灰尘打的人睁不开眼睛。
在废墟里,我试图站起来,一次次都不行。她站在我的面前大声地说:小唯,路还很长呢。然后就走过来拥抱了我,在刺目的阳光里,我们合二为一。那种无力的感觉消失了,我爬了起来。
她的名字,叫沈唯。
醒了,泪流满面。我抓起手机给哲久发信息:哲久,我想画画。你教我。
手机响了起来,我看见哲久写着:终于见到你了,小唯。还以为这辈子不能重逢了。
窗外依旧寒风凛冽,单薄的阳光很苍白,但是很明亮。我摸了摸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我想到一个让我心痛的人。我咬紧牙露出了笑容。
我不能死,我还想画画,我还有理想和爱。
我听见可航说,从今天起,不要回头。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7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爸爸妈妈,别别扭扭地走在一起,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月台下的我,感慨万千。
火车远去,哲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唯,我们开始吧。
好,我坚定地点头。
哲久认真地说,那我们从明天起,开始约会吧。
斜着眼睛望着这个不知所谓的男人,有不好的感觉。
那天,我很晚才睡,把一根铅笔削了又削,手心出了汗。
哲久发来短信:不要吃早饭。
难道要请我吃饭啊?那好吧。这么想着,就倒在了床上。
黑夜里,我似乎又看见了悠的脸,我摇了摇头,想要把她赶出自己的记忆。
走吧,幸福的你,我已经学会了祝福。
走吧,幸福的你们,我已经学会了拼命地祝福。
也许今生都不会相见。
这么想着,无边的绝望又一次将我紧紧包围。没有爱,没有朋友。
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在泪湖边见到了哲久。他穿着棕色的小外套围着格子小围巾,站在湖边瑟瑟发抖。
“早饭呢?”我跑过去,笑着问。
只见他扬起手,啪的一下打在了我的脸上。
这一下就把我打蒙了,脸上热辣辣得痛,“你疯了吗?假洋鬼子!你打女人!!”
“疼吗?”他望着我的眼睛说。
“当然了,疼死了!你疯了!”我跳着说。
“一个想死的人怎么会觉得疼呢?”哲久看着自己的手说。
“死人就不是人了吗?这是肉啊,你以为是沙包吗?”
“死的时候,就不疼了吗?”哲久盯着我,冷冷地说。
“靠,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我指着他说。
啪的一下,他又不动声色地打在了我另一边的脸上。
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疯了吗?你打女人!”多年来,可航那个不打女人的原则还在我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沈唯,你不是什么女人,你首先是一个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打回来!打还回来!”
“丁哲久,你不要逼我!”
“打回来,别人打了你,你要还回去。”
“我不会打朋友的!”我咬紧牙说。
“你错了,当我打你的时候,我不是你的朋友。没有什么人有什么特权,没有旧情留恋,打回来。”
“不!”
“沈唯,你始终是个怯懦的家伙啊!”
听到“怯懦”这两个字,我的牙齿咬出了血,“不!我不是!”说着我一拳打在了哲久的脸上。
哲久的嘴角渗出了血,笑了,“打得好!不过……”,他把嘴角的血抹掉,“哪儿有女孩打人直接挥拳的?真不优雅啊!”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说:“我不是什么女孩,我首先是一个人!”
哲久望着我笑,“当世界打击你的时候,唯一可行的就是狠狠地还击。不是死,不是逃避。”
“你是个疯子,丁哲久!”我一下子也笑了起来。
他歪着头说,“你不知道我的,还太多。刚才的就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寒~~~难道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麻辣教师?!
后来我们进了一个画室,哲久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桃子,放在桌子上。
“同学们好,今天我们画静物!”他边说边鞠了一个躬。
汗……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啊!
我从书包里摸出那支昨晚就削好的铅笔,准备起形。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压力压在我手腕上,我的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啪的一声,铅笔跌落在地上,笔尖折断了。
我做不到。
我竟然做不到。那些回不去的事回不来的人敲打着我,我连正视一张画纸的勇气都没有了。
哲久把笔拾了起来,插进我的手里,“坐在那边看着我画!”
我就乖乖地坐在他的身后,沮丧地望着自己的鞋子。
哲久显然是轻车熟路,构图色调都把握得很好。他懒散地画着,偶然回过头来看着我。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么到了中午,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哲久却没有停下来。到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说:“我出去一会儿,你继续坐在这里观摩。”
“我们什么时候吃饭?”我问。
“等我回来吧。”他嚼着口香糖说。
“我也要吃口香糖!”我把手伸在他的面前。
“啊呀呀,竟然只有一块!”他冲我点点头,“你就坐这儿画桃充饥吧。”
总有一种感觉,自己还像小时候一样,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出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我饿得两眼冒金星,坐都坐不稳。我想起他的话,就拼命盯着他的画。
画里的桃子看上去很甜。
这么想着就盯上了那个“模特”。
我走过去,蹲在它的旁边。午后的清风吹来,桃子香甜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子。它看上去那么圆润那么水灵,饱含着蜜糖的味道,无限诱人。
从哪一个角度看,它都这么完美。似乎不懂得什么叫不安,调皮而安静地等待着人来爱,不像我......
不,不是爱。生物特性打断了精神的思考,我听见自己的心说,它在等着什么人来把它吃掉!
我转了好几圈,终于神差鬼使地伸出手,也不顾干净不干净,上去就咬了一大口。
真甜。
是那种甜到五脏六腑的感觉,甜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没有一点儿杂质。
甜得让人想继续活着。
于是我又咬了一口,这个时候屋里闪了一下,哲久进来了,拿着一个快照相机。
“甜吗?”他边说边把一张照片递了过来,那上面是我咬桃子的一瞬间。
“你干嘛乱拍!”我大叫着。
“吃你的桃子吧!吃完了就可以去吃饭了,今天收工了。”
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桃子,抹抹嘴说:“不画了吗?”
“今天的课结束了!”哲久拾起我扔掉的桃核按在我手里,“这就是我教给你的第二课。”
“你教我什么了??!!吃桃子吗?”
哲久一笑,“很甜吧。”
“嗯?”
“生命。”,哲久指着桃核说,“生命很甜吧。”
我愣住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真得是感觉到了那桃子甜得让人想活。
“我不相信没有感觉到生命之甜的人可以作出感动人的作品。”哲久拍拍我的肩说,“你可以去吃饭了。”
“你不去吗?”我抬头问他。
他笑了,“我刚才已经吃过了!小唯,出门右拐第二家的米线很美味啊!”
这个人......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疯子。我望着哲久,这么想。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7
下午的时候,哲久说要回去睡觉,晚上再给我电话。然后就回去了。
我沿着泪湖慢慢往寝室方向走。湖边有大一的孩子笑闹着合影留念,而我裹紧风衣匆匆而行。
突然,我停住了。我又看见了那张椅子,那张悠和我坐过的椅子。
冬天午后的阳光很单薄,打在湖面的薄冰上。
我坐了过去,抱着自己的胳膊望着茫茫的湖水。
孩子们呼啸而过,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在意我这样一个人。
“天是白的”,我又一次听见悠悄声地说。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对不上来的暗码。
通向幸福的暗码,我没有回答上来。
我只看见云朵在空中疾速地流过,一朵朵的破碎。
我一直坐到傍晚,哲久发短信来: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回到:在泪湖边,你来吧。
过了一会儿哲久跑了过来,他加了一件大衣,手里提了一只大袋子。
“傻丫头,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不冷吗?”哲久放下袋子,搓着手说。
“不冷。”我情绪不高,懒懒地回答。
“这可是你说的啊,不冷,那我们就在这里坐一夜!看,我把毯子都带来了!”他边说边从大袋子里抖出一条毯子来。
“我真是服了你了,唔唔……”没等我说完,他把那条大毯子一下子裹到了我的身上。
“你干吗??!!”我好不容易把头露了出来。
“呵呵,这样才是真得不冷了!”他很得意,“还有这个!”
不由分说,嘴里就被塞上了巧克力。
“丁哲久,你这个大疯子!”
他撇撇嘴,“这样不是很艺术吗?”
“这样很丢人呐!别人都会看着我的!”我挣扎着叫到。
“很丢人吗?”他低下头一笑。这个笑容我见过了好几次,每一次紧跟着都不会是好事。
果然,他突然跳上了椅子,冲着湖水大喊了一声:“I love you,Hady!Ilove you!”
有人在暗地里鼓掌起哄,我拉着他的衣角,“快下来,这不是你的学校,我还要在这儿混一年呢!”
他没有下来,反倒打开双臂高呼着:“我爱你,Hady,我今生今世都要跟你在一起!”
暗地里的人哄笑着喊:“Hady!Hady!”
“我不是 Hady!”我冲着黑暗中的人影大吼了一声。
“哦!!!”呼声反倒更大了。
我当时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唯!”正在我低头望着地上“找地缝”的时候,哲久在我头顶叫我。我抬起头看见他向我伸出了手,“站上来!”
“才不要!太丢人了!”
“上来!”他不由分说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椅子上去。
“你干嘛?!”我无可奈何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微笑着说;“小唯,喊出来,把你心中的秘密喊出来!”
“才不要!你自己发疯吧,这是我的学校啊,大哥!”
“小唯”,他望着我说,“没有什么丢人的,不过是把自己的心愿喊出来罢了。”
“可是这里人很多啊!”我望着四下里说。
“小唯,你往下看看,那些人影根本看不见,他们都是无形的。你只是自己在吓唬自己罢了!喊出来,不然我还是那句话,你是一个怯懦的家伙!”
“少瞧不起人了!”我说出这句话就知道我又中了哲久的圈套。
我身上裹着大毯子,望着已经夜雾渐起的湖面,狠了狠心,大喊了一声:“我很想你!”
四下里有掌声和口哨响起,哲久也在身旁鼓掌。
我冲他一笑,又对着幽深的湖水,沉默了一下,继而大喊着:“我想忘了你!”
眼泪就要流下来,哲久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咬紧牙关,不让他发现我的眼泪在打转。寒冷的风吹着我的脸,那样尖锐疼痛,却有让人清醒的力量,我又喊了一声:“我爱你!我爱你们!我爱这万死万生的人世!”然后闭上眼睛,任眼泪划过脸庞。
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说,我一点儿都不恨她们,我是爱着她们的,爱得如此深厚,不再是狭隘的感情。
后来,我又听见自己的心说,悠,我再也不会为你一个人哭了,再也不会了。
这是我为你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暗地里的人都像发疯了一样高呼着我爱你,像一场世界末日的狂欢。
末日之后,是美丽新世界。
哲久在说着些什么,周围太吵听不清。后来他俯在我耳边大声喊着:“小唯,想要搞艺术就要放开,不畏流俗,完全地释放你自己!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三课!”
我望着他的脸,拼命地点头。
他搂着我的肩,继续大喊着:“小唯,你要勇敢!要深情地拥抱自由!”
“嗷嗷嗷!”我们一起高呼着,“我爱这万死万生的人世!”
狂风把我身上的毯子吹得很高很高。夜色里只剩下我们的呼喊。
等到人群散去,哲久和跑到一个背风的楼道里吃东西。我们坐在高高的落地窗前,望着眼前灯火辉煌的教学楼边吃边聊。
“Hady是谁?你女朋友?”突然我想起来这个名字,问到。
“不是!你放心!”哲久冲着我调皮一笑。
“少扯!别闹!”我敲着他的头说。
“好了好了,别敲了!我招了,招了!Hady他……是我boy friend.”哲久笑着说。
足有一分钟我都没动,直到哲久掏出钱包给我看夹在钱包里的照片才回过神来。
“很可爱吧!”哲久说。
“可爱……”我说完了才发觉不对,“你就这么向我承认了!”
“什么啊?”哲久很吃惊,“那你还要怎么样?像刚才那样大喊?好吧!”
我一把拽住正要站起来的他,“服了你了!我是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这是什么秘密啊?”哲久哭笑不得,“怎么,你不接受啊?”
“不是......你就不怕别人怎么看你?”
“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我的性取向是我自己的事啊。”哲久拍着我的脑袋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了,有什么不可以说的。以后我们还要到荷兰结婚,到时候请你去!”
“哲久......我真羡慕你。可以成长为这么有力的一个人。没有伤痕的成长,没有绝望......”
“小唯,你看到的只是今天的丁哲久而已。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一个人在那个地方孤零零地活着,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自己摆平。刚开始的两年几乎迷茫到不能自持,作品不被肯定,学业跟不上,又没有什么朋友。最颓废的时候我每天都抽大麻,在幻觉里温暖自己。我那时就想着那句台词:如果你恨一个人,送他到纽约去,因为那里是地狱。我恨把我送到这里的父母,我恨我自己。那个时候我就想着你,想着小唯还在远方不停地画画,还在为理想努力。终于有一天,我撕掉了自己的所有旧作,花了三个月戒掉了毒品,开始在美国各地旅行。我走过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画了很多素描速写。我找到了我自己,因为我听见我自己在对自己说,我还想画画,我还想有朝一日回国和小唯一起画画。所以,小唯,不管你发生了什么,要加油啊,我还想再看到你的画,还想!”
“哲久!”我心里一暖,拥抱了他。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说:“我当年走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我一见到你就走不了了。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想到遥远的国度去看风景。所以才离开了你,你不要怪我。”
“我不怪你,哲久,我要感谢你,是你救了我。是你让我想要再为了理想活!”
“小唯,我们都爱你。你不要为了一个人一件事就那么恶狠狠地遗弃我们,遗弃你自己。”
我拼命地点头,“我不会了,不会了!”
哲久冲我竖起了大拇指,笑了。
“哲久……”
“嗯?”
“你是小攻还是小受啊?”
哲久大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同人女,还好我有个爱漫画的妹妹,不然你这一套黑话我都听不明白!”
我也大笑了起来,很开心。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种开心的感觉了。哲久带给我的,是整整一个世界。
“哲久......我爱的人,不,我曾经爱过的人,是女孩。”
“不错啊,以后要继续加油!”
“丁哲久,你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第四课。”哲久突然说,“小唯,你很有悟性!”
那天回去后,我把那枚桃核冲洗干净,放在了床头,闻着那清香的味道竟然沉沉睡去了。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8
第二天哲久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约我到画室去。画室的门关着,他在门口等着我。
看到我来了,他握住了门把手,微笑着说:“丁哲久个人画展,只为沈唯一个人。”说完,就拧开了那扇门。
正午的画室内的光线很充足,我的眼前一片明亮。我又一次惊呆了,像那年第一次走到了永无乡。
屋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画,溜着墙摆了一圈,又整整铺了一地板,几乎无处下脚。浓重的油彩味儿迎面而来,我熟悉的味道,想终生为之流泪的味道,又一次冲击着我。
而最显眼的,是正中间摆在画架上的那幅画。那是一个正在吃桃子的女孩。是我。
“我画了整整一夜!”哲久指着那幅画说。
难怪他昨天下午要睡觉,难怪他那天要用块照相机拍我。
“我把它命名为《甜》”,哲久说。
真得很甜。暖高色调的画面上,一个女孩子握着一只桃子半闭着眼睛大口咬去。整幅画用色单纯,笔触自由流畅、随心所欲、毫无羁绊。纯净清新的色彩组合却让人看到了破碎、迷离,还有刻骨铭心的温柔。
“哲久,你画得真好……不仅仅是技法,你的画有灵魂。你的画,可以让人看到内心!”
“谢谢!”哲久笑了,“其实我也尝试过其它的东西,我搞过装置、录相也做过大地艺术,不过到最后我发现我只是喜欢画人。我迷恋卢·弗洛伊德笔下那些睁大眼睛的年轻人,我想在流淌的色彩下画那一个个比宇宙更孤寂的个体生命。”
环顾四周,哲久的画都是年轻人,坐在地板上的少年、醉倒在街头的青年、还有裸着后背蹲在海滩上的女孩子……我被这些画迷住了,一幅幅地看了过去。
是的,我想画画。我一直都想。一直都想。
“哲久!你教我画画!我现在就想画!”
“可是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他摸着肚子说。
那天中午,哲久点了很多菜,我们吃得很开心。快吃完的时候,哲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子上。
“我们同居吧,小唯!”他笑着说。
“去死!”我用餐巾纸团了个小纸团砸他。
“哈哈哈哈!”哲久笑了,“难道我没有资格吗~~55555555好伤心~~~小唯,那个是画室的钥匙,我交了一年的租金,里面的颜料和画布都留给你。那些画过一阵子会有一个朋友过来拉走,你交给他就行了。”
他说得太突然,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今晚的飞机,先飞到北京再转回纽约。”
“你要走??!!”
“呵呵,签证到期了,我都在国内停留了快两个月了。再说快圣诞节了,我总得回去跟Hady一起过吧。”
“你不教我画画了吗?你一次都还没有教过!”我着急了。
“小唯”,哲久笑着说,“画画的技法是不用教的,你的底子很好,悟性又好,你只要把它重新拾起来就行了啊!拿好这把钥匙,每天都要去画画啊!”
我接过钥匙,点了点头。
“啊,饭后甜点!”哲久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桃子,拿在手里递到我眼前,“咬一口!”
“又是桃子啊!”我咕哝着说。
“甜吗?”哲久问。
“甜是甜,但跟那天的不一样,甜得很怪异!”
“味觉还是很发达的嘛!小唯~~”哲久说着就低下头笑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
他把桃子翻转过来,只见桃子的另一面都烂掉了,果核里有一个大大的虫洞。
我差点儿没把刚吃下去的饭全吐出来,“你干吗,恶心死人了!”
“小唯,这只桃子很甜,但是它坏掉了。有虫的桃子也很甜,但不要把残酷当美。不管是生活里还是在自己的艺术中。第五课完毕!我们下课了,小唯同学!”
“哲久老师,谢谢!”我望着哲久,真诚地说。
“其实这只桃子不仅坏了,而且没有洗!”他认真地说。
汗......肚子疼~~~
机场里到处都写着“MERRY CHRISTMAS”,我一想到就要飞走的哲久就觉得自己很孤独。于是就默默走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知道吗?很多年我都在想,我怎么会对Hady一见终情,可能是他让我想起了一个很像小男孩的小女孩吧......”哲久没有回头,说。
我拉住了他的衣袖,“别走,哲久。你走了就没有人陪我了。”
他却回过头来对我微笑,“小唯,记住,你不再需要谁陪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从今往后你是你自己的,你要找到自己的力量,击退这个世界所有的敲打。”
我松开了手。点了点头。
“这是最后一课。再见了,小唯。”哲久说完俯身吻了我的脸颊。
“假洋鬼子!中国不流行这么告别!”我咬紧牙,拼命微笑,不让眼泪掉下来。
哲久转身要走,我大声喊着:“哲久,至少要留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吧!”
他挥了挥手,“小唯,我们不会失去彼此的。我要在最好的艺术咨询书上看到关于你的报道,到了那一天,我就按照他们留下的地址去找你。”
我没有坚持,用力地挥了挥手。
哲久转过身去,进了安检门。
飞机轰鸣着离开,我裹紧自己的衣服,望着他一路高飞。
再见,哲久!我一定会让你再次看见我的,一定!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8
2003年年末,我独自一人过完了自己21岁的生日。
那一天,我起得很早,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那个上锁的抽屉。
其实一向不喜欢锁自己的东西,这个抽屉之所以被锁上是因为那里面有我无法面对的东西。
整整一抽屉的情书。
终于有这么一天,听到“爱情”就像听到了全世界的嘲笑。
终于有这么一天,这些没有寄出的情书永永远远寄不出去了。
我把它们装在大牛皮纸信封里,装了好几袋,很沉。
在我最美丽的幻想里,自己坐着红色的火车跨过高山、越过大河,一路到了南方。在一个潮湿温暖的下午来到了你的身边。你抬起头来望着我,迷离的双眼依然是没睡醒的懒散样子。我低下头浅笑,不让你发现那一刻我内心的柔软。我终于把这些有着诗一般语言和水蜜桃芬芳的信带到了你的面前。把这一生的秘密都交付给你。
你望着我,就笑了。
这么想着,就拼命咬紧了牙,只一下就好,再撑一下,我就可以露出笑容。
是的。是的。
我怀揣着这些秘密走到了“泪湖”边。深冬的日子湖边没有什么人,我下到堤岸最下层的地方坐下。
有圣诞歌曲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湖面上结了冰散发着青灰色的幽冷。
我在等着雪飘下来。
我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出生的。小时候父亲常说,我是一片小雪花伴着亿万片飞雪一起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伸出手来,就接到了我。所以每年生日,那些雪花就要回来看我,不管经历多少水气循环,总有一片微弱的小雪花总能认出我来。
唯,是唯一的意思。唯一一片落进人世的雪花。
可是我,又是谁的唯一。
在人世入口紧紧靠着我的那片小雪花,分散后就再没能认出我来。
时间过去了,阴霾的天空里并没有下雪,并没有鸽子飞过。我拿起一块石头,开始试图砸开冰层。
每砸一下都有着冷酷地疼,每一下都能看到一段往事在眼前沉浮。
终于,湖面露出了一个冰洞。
我在纸袋里放进了石头,一包包沉了下去。
把秘密沉进了千年来眼泪形成的湖水深处。
原来,真如烂俗情歌里唱得那样,只有失去可以永恒。
回到寝室以后,我削了一根铅笔开始画那个桃核。
手抖得还是那么厉害,我没有停下来。就那么任线条歪歪扭扭地行进。
夜幕降临在我的身上,我望着自己的“生命之甜”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又能画画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坚持去画室画画。只有画画的时候,我才能什么都不想,才能集中自己的精神,才能拥有最彻底的快乐。
忘了一切,似在梦中。
多么讨厌啊,会想起那么多人和事的清醒世界。
圣诞节来了,新年来了,寒假来了,中国的年来了。
我在自己家的门上贴上了新的对联,望着父母又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多好,没有爱情了,但至少大家还是朋友。
这么想着,一失神手里的胶水瓶就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后来我们去远郊放了一挂鞭炮,父亲请我们吃了一顿饭。他点了好吃的鱼,以为我最爱吃鱼。可是他从来就不知道,那年我失声之后就再也不肯吃鱼。就像他从不知道,我曾经爱过谁,爱得有多深。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那个只会躺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长大成人了。
在全世界都没有留意的时候,我已经爱得如此完整,如此苍老了。
回去的时候,我又一次走在春风街上,我看到有着桔红色灯火的院落,却没有走进去。
我看到街上的孩子们呼啸而过,却没有回望。
我看到春风街上方的高压电线错综着划过灰蒙蒙的天空,却没有把手插进口袋。
再不是那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再不等待什么人来发现我。
也不再抽烟。不再酗酒。不再彻夜打游戏。
我只是一个形容邋遢生活健康的成年人,一夜一夜被遗忘在下一个黑暗的毕达哥拉斯轮回里的什么地方。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09:59
2004年的夏天,我走在路上,突然在一家小书店门口看到了卷毛新书的海报。路上的人都匆匆而去,而我停了下来,笑了。
买了一本拿在手里,一眼就看到了画里两个很像小男孩的小女孩。卷毛在书后写着: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两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忘不了我在天上的朋友可航,还有一直没有放弃画画的彻。不管你们在世界的什么角落,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看我的漫画时,都能笑出声来。
我回到画室,坐在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的地板上,看完了他的第一本漫画。卷毛好样的,这么多年到底是坚持了下来。
我合上书,躺在地板上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卷毛王子和他的朋友们”。突然发现,我终于可以微笑着回忆过去。
谢谢你,卷毛。我在心里说,我很好。我看了你的漫画,我笑出了声。
风扇在咔咔作响,一只甲虫从我头顶飞过。
(趁一片草叶休息的空儿
我们赶快长大
金龟子的雨伞被吹到了天上
我们不哭。我们不哭。
乖孩子有糖吃。)
五月的夜晚,我在天涯上看到小太发在天涯上的帖子,生日贺文,就换了个id默默地顶上了。
小太的文字还是那么天才,即使我不认识她我也会顶。
终于悠看到了那篇文,笑了。
闭上双眼,在黑暗中坐了好久。我只希望你们彼此珍惜。我终于知道,我是爱着你们两个人的。
是爱,不是其他。
(可是疼痛地蛀牙是洁白的
开出一朵羞怯的花。
云朵那边的房子有冰糖的味道
你还不来。你还不来。
我的第一根白发。)
暑假我又回到了永无乡。远远就看见红墙门圈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推开门屋里一片狼藉。
“霏霏吗?帮我看看那边儿桌子底下有没有一串钥匙,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卷毛趴在地上,头也没回地说。
我一眼看到了书柜边上的钥匙,走过去拎了起来,得意地晃着哗哗作响。
“就知道,宝贝儿能找到!我......”他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回头望见了我,愣住了,“......小唯!!!!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死哪儿去了!”
“哦~~霏霏~宝贝儿~”我晃着钥匙说。
卷毛立马羞红了脸,“小唯......嘿嘿,坐!”
“你女朋友啊?”我把钥匙递给了他。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看见你出了新书,特来索书!要带签名的!哈哈~~”
“一直给你留着呢!还说呢!就是怎么都找不到你!我都怀疑你神隐了!”
是啊,一年来我拒绝一切让我可以想起她的所有的人和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逃避着随时可能将我记倒的往事。可世事真是白云苍狗,连卷毛都已经出了书有了女朋友。连永无乡都要面临被拆除的命运。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卷毛说,他打算把永无乡里的东西都搬到新买的房子里去。春风街的第一栋高层住宅,在15层。
卷毛提到了悠,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心还是颤抖了。我说学习忙,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你见过她吗?我问。
你不知道?卷毛很惊诧,悠家搬到了z市,她父亲升到了厅长了,就举家搬到了省会。
我心中一震,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平静。不知怎么,我想起了那首《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我们最后的定位。
朋友的朋友,我们最后的关联。
有时候以为,我能微笑去面对。
有时候心酸到呼吸都听见。”
再过多少年,还会不会有个人坐在我的面前轻轻地聊起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消息,以为这样就可以叫做没有失去你。
(那一片草叶还没有睡醒
我们都已经长大
人群穿过我的眼睛
一眨不眨
他们都去了蛐蛐的音乐会
而我在等你
我不哭。)
那尊天使像上布满了灰尘,我又看到了它胸膛上的字迹,我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到永无乡的情景。我轻轻把它擦干净,和卷毛一起把它装进了大箱子里。
移开天使像后我发现一片薄纸,拾起来才发现是一张照片。
相纸已经发黄,我努力辨认上面的脸,却怎么都看不清。只看到照片后面提着:
1998年11月2日 永无乡 怪胎们的聚散
(那么 好吧
这块糖果也归你
牙刷牙膏都归我
你走的时候不是已经裹紧了雨衣吗
我真傻。)
bwlee
发表于 2006-12-16 10:00
青春是一场热病。
大四那一年,站在实习的讲台上,望着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们,这么想。
他们年少的脸,让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
我还记得那种高烧不退的感觉。有一天它带着最强烈的眩晕和疼痛迅速地袭击了我。
大汗淋漓地回望,我终于被一剂所谓的成长汤药暖好了狄更斯伦敦似的肺。可是谁来告诉我那种庸俗青春小说里可笑地残酷和忧郁曾经真实得照耀着我们的人生——那时我们睁大眼睛,就好像卢·弗罗伊德笔下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最后,到底是谁带走了他们呢?
窗外的天空很晴朗,孩子们说着老师好,我微笑着点头。
下课铃骤然响起。
“白痴,下课了!别睡了!”一个声音大叫着。
桌子被敲得当当响,我揉揉眼睛,看见了悠。
“啥玩意!吵死人了!”可航在我身边嚷嚷着,口水流了一桌子。
“你们两个还去不去玩了,卷毛都等死了!白痴,下课了!睡神!”
“我天生爱睡觉从不用人教~有万般的危险付诸一笑~上课睡下课睡站着睡觉我不倒~”可航唱着他的“睡神之歌”。
“好啦,别唱了,赶快走吧!”我边说边替他收拾书包。
“喂!小唯,你怎么老跟她一个鼻孔出气呢?咱俩才是传说中暧昧的一对儿,对不对!”
“对你个头!小唯是我的,小子,想跟我抢!”
“哇呀呀,很疼啊,你们俩要拔河找根绳子行不行啊~~”我的惨叫在天空中回荡着。
“沈老师,再见!”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我猛然抬起头,看到孩子的笑脸。
“再见!路上小心!”我嘱咐着他们。
然而孩子们还是跨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
那速度让人害怕。
我猛然想起了跟小太用王家卫式语言聊天的夜晚。她说她喜欢是Marilynmanson,我提到了一首歌。是的,那首歌叫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我曾经以为生命还很漫长,也曾经以为你还和从前一样。其实我错了,一切全都变了。就在你转眼的一瞬间,一瞬间,我听见你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实习过后,考研大战开始了。一个老师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学习外国文学。我想了想,就点了点头。我告诉了夏夏,她羡慕地看着我。
晚上回到画室,望着那枚桃核发愣。风吹动了窗帘,我坐在黑暗的久久没有移动。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我的老师,告诉她我想考北京的学校。她表示了谅解。
可是夏夏听了却大叫了起来:“小唯,你考虑清楚啊!”
我平静地说:“我考虑得很清楚了。”
夏夏这么反应我一点儿不意外,因为我并没有告诉我的老师,我要考美术系。
都走了,没有人回来过。可我还想履行少年时代的一个诺言,“等你做了冠军,我当了老大,再见面。”
22岁那一年,我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时间就好像闪光的陀螺,在指尖划着优美的螺旋线,疯狂、疾速,却是如此平静。
当列车员来推销那种陀螺玩具的时候,我突然这么想。喧哗的车厢好像突然与我拉开了一个机位,只剩下那只旋转的陀螺。嗡嗡作响。
我是在去往北京的路上,回忆是我唯一的行李。
窗外,夜色茫茫。
凌晨,月亮出来了。列车呼啸在河北境内。在弯弯曲曲灰色的小路尽头,一座座瓦房漠然地熟睡。但围墙却有着温柔的光环,模糊得丛生出一片乡愁。塔尔可夫斯基说,乡愁在俄语里有绝症的意思。
火车窗口如同永恒悲伤的运动长镜头,掠过无数的村庄。地平线上,有夜鸟飞过。夜鸟对于我这个寂寞的人来说,有同类的亲切。它们会在夜深的时候在你的屋顶咳嗽,你不会发现这一切,因为你已经睡熟了。而我醒着,我彻夜地醒着——这个醒出于对夜爱恨交加的痛彻。多年来从黑暗中向前,夜鸟一样肺里吸饱了寒气,为了追寻一个叫做“艺术”的太阳(我始终怀疑它的存在),我几乎双目失明,也永远离开了自己的村庄(那村庄是在机械野兽隐蔽下的乌托邦),但我必须向前,看见太阳就死去。
坐在摇摇晃晃的午夜列车上,有太多的小站都被轻易的忽略了。大片的麦田也在熟睡,仿佛没有什么醒着,青灰色的田埂上偶有水渠发出光亮的细线。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列车就快要到北京了。太阳出来了。
高大的杨树长得很密集,每一株都桀骜不逊地生长着。健康的农作物如同《镜子》里波涛汹涌的荞麦,一刀刀吹向时间的彼岸。光线被植物巨大的阴影阻拦着,为此它不得不丢弃一切伪饰,从世界的最后一排温柔地打探我。在一阵轻薄的阴影后浓烈的光迅速地划过我的身躯,眼睛被晃得睁不开。然后这条光滑的鱼又迅疾德沉入影的深海。不久再一次地跃出。我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软弱的,无法描述那种黑暗与光明交替划过你的眼睛时那种无力地惊奇。我像一颗种子一样躺在挚爱的土地,被过多的光沐浴着——只有光让我由衷的快乐,让我有着愤怒生长的意愿。
22岁了,这个在雪夜里出生的孩子终于看见了太阳。它很浓烈,这是个奇迹。
有很长一阵子我闭上眼睛,害怕一睁开眼睛,热泪就滚下来。
开考以前,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我笑着说我是三跨:跨地区跨学校跨专业。他们都惊诧地望着我。
专业课考得是命题创作。题目是:夏天
夏天。雪糕?泳圈?或者是花裙子?还有一望无际的阳光?
不,不是。这不是我的夏天。
我能想到的,不仅仅是这些。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我是一个在雪夜里出生的孩子,我来到这世上是为了看看太阳,哪怕它的光线会灼伤我的眼睛。我看到那一个又一个已经消逝的身影。那一天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有三个季都是夏天的国度里,阳光就像点彩派绘画里一样有生气,到处都长满了饱满的向日葵。是的,上苍给过我如此彻底的夏天,热烈浓郁,痛快淋漓。
转眼间我还站在春风街上,热风不停地吹着我的裤脚。我的一切,我毕生热爱的悔痛的一切,都在这里。那一天我跌倒在悠的面前,那一天我牵着一条彩虹走在街上,那一天卷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天可航骑着单车带我走过大街小巷。还有倾心而死的那一天,我没有说出的一句话至今还遗落在街上。可我一次又一次跑过了春风街,一任心脏剧烈地跳动,最后那盏小灯灭了下去,你转身离去没有回头。怎么我还坐在哪里,夏天如蛛网一般粘在身上。而小太支离破碎的话语如流星击穿了苍穹,让我想握世界的手。后来又怎么了,为什么哲久挥手打了我,为什么母亲怀揣菜刀痛哭。到最后我还是走在街上,像一个耳聋的成年人,没有回望没有把手插进口袋。
这就是夏天,一幕又一幕。
春风街的往事。
我铺好画布,掏出笔来。但是没有动,足足一个小时都没有动,感受着时间在手腕上凝聚。
考试时间为四小时。监考老师在我身后善意的提醒。但是我没有动笔,望着那一片空白安静地呼吸。
很甜吧,生命。我听见哲久这么说。
是的,我爱这万死万生的人世。
线条划过了纸面,尖啸着冲破了时间的防线,要放声大笑放声哭。像瀑布一样汹涌,我被色彩流卷挟着从高高的山谷上跌落下去。
有飞翔的感觉。
没有什么可以羁绊我,枷锁已经纷纷落地。永恒的一天在奔腾。
生命短暂,欢乐无期。刻骨铭心的爱与伤在说着:再见,青春!
铃声响起的时候,我丢掉了自己的画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
一条歪歪斜斜的街上,一个少年松松垮垮地走着。他穿着洗不干净的旧衣服,太阳的光斑在他脸上移动。他伸出一只手来挡在额头上。那些过路人的脸都模糊不清,事不关己地衰老着。高压电线划破了天空,压在少年的头顶。整条街辉光灿烂,却有着腐烂的菜叶随污水飘流。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愤怒而辉煌。
出了考场,我坐在教学楼的玻璃走廊里给小康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考完了。阳光斜打在我的身上,我说:突然想起阿赫玛托娃的诗:然而在世上不哭的人里面,没有人比我们更骄傲,更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