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议新法创设条例司 谳疑狱狡脱谋夫案
却说王安石既承主眷,渐渐露出锋芒,意欲变法维新,炫人耳目。是时大内帑银,所存无几,神宗年少气锐,方以富国强兵为首务,安石隐伺上意,遂倡理财足国的美谈,歆动神
宗。熙宁元年仲冬,行郊天礼,辅臣以河朔旱灾,国用不足,乞南郊以后,不可再循故例,
遍赐金帛。有诏令学士复议,司马光道:“救灾节用,当自贵近为始,辅臣议应当照行。”
王安石道:“国用不足,乃不善理财的缘故,若徒事节流,未识开源,终属无益。”司马光
又道:“甚么叫做善理财?无非是头会箕敛罢了。”安石道:“不必加赋,自增国用,才算
是理财好手。”光笑道:“天下哪有此理?天地生财,止有此数,官府多一钱,民间便少一
钱,若设法夺民,比加赋还要厉害。从前桑弘羊尝挟此说,欺骗汉武帝,太史公大书特书,
显是指斥弘羊,讽刺汉武呢。”语虽未必尽然,但如桑弘羊、王安石等,实蹈此弊。安石尚
不肯服理,仍然争论不已。神宗道:“朕意亦与光同,但些须例赏,必欲吝啬,似亦未免失
体了。”遂不从辅臣所议,行赏如故。仍是左袒安石。
既而郑国公富弼,自汝州入觐,诏许肩舆至殿门,令弼子扶掖进见,且命免拜跪礼,赐
坐与谈。神宗开口问道:“卿老成练达,定有高见,现欲治国安邦,须用何术?”弼对道:
“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否则奸人必伺隙售奸。譬如上天监人,善恶令他自取,乃加诛
赏,庶几功罪两明。”神宗又道:“北有辽,西有夏,边境未宁,如何是好?”弼又道:
“陛下临御未久,当首布德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对症发药。神宗踌躇多时,方道:
“朕常欲询卿,卿可留朝辅政。”弼答言:“老不胜任。”仍辞退赴郡。至熙宁二年二月,
复召弼入都,拜司空兼侍中,并特赐甲第。弼仍上表固辞,经优诏促使就道,乃奉旨入朝。
途次闻京师地震,神宗减膳撤乐,独安石谓:“灾异由天,无关人事。”安石距近今千年,
已知新学,确是一个人才。弼不禁叹息道:“人君所畏惟天,天不足畏,何事不可为?此必
奸人欲进邪说,摇惑上心,不可以不救呢。”当即上书数千言,力陈进贤辨奸的大要。及入
对,又说了数十语,无非是隐斥安石。神宗虽任弼同平章事,意中总不忘安石,拟擢为参
政。会值唐介奏事,即与介述明本意,介言安石不胜大任。神宗道:“文学不可任呢?经术
不可任呢?吏事不可任呢?”介对道:“安石好学泥古,议论每多迂阔,若令他为政,必多
变更。”神宗不答。介退,语曾公亮道:“安石果大用,天下必困扰,诸公后当自知,莫谓
介不预言呢!”公亮本推荐安石,哪里肯信?未几,神宗又问侍读孙固,谓安石可否令相?
固对道:“安石文行甚优,令为台谏侍臣,必能称职,若宰相全靠大度,安石狷狭少容,如
何做得?陛下欲求贤相,臣心目中恰有三人,便是那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呢。”神宗总归
不信,竟命安石参知政事。
安石入谢,神宗语安石道:“廷臣都说卿但知经术,未通世务。”安石道:“经术正所
以经世务,他人谓臣未通世务,实即未通经术,请陛下详察!”神宗道:“照卿说来,欲经
世务,先施何术?”安石道:“变风俗,立法度,正当今急务。”神宗点首称善。安石遂进
言道:“立国大本,首在理财,周朝设泉府等官,无非酌盈剂虚,变通民利,后世惟汉桑弘
羊,唐刘晏,粗合此意。今欲理财,亟应修泉府遗制,藉收利权。利权在握,然后庶政可
行。”神宗道:“卿言甚是。”安石又道:“古语有言:‘为政在人’,但人才难得,更且
难知。今使十人理财,有一、二人不肯协力,便足败事。尧与众人共择一人治水,尚且九载
勿成,况择用不止一人,简选未尝询众,能保无异议么?陛下诚决计进行,首在不惑异
说。”让你一人独做,可好么?神宗道:“朕知道了,卿去妥议条规,待朕次第施行。”安
石应命退出。次日,即奏请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变通旧制,调剂利权。更举知枢
密院事陈升之,协同办事。神宗准奏,当命安石、升之两人,总领制置三司条例司,令得自
择掾属。安石遂引用吕惠卿、曾布、章? ⑺照薜龋 终剖挛瘛;萸湓 握嬷萃乒伲 嚷 新法非必不可行,安石非必不能行新法,误在未审国情,独执己见,但知理财之末
迹,而未知理财之本原耳。当安石知鄞时,略行新法,邑人称便,即哓哓然曰:“我宰天下
有余。”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天下方交相诟病,而安石愈觉自是,黜
陟予夺,任所欲为。至若登州妇人一案,较诸斗鹑少年,尤关风化,同僚谓不宜减罪,而彼
必欲减免之,盖无非一矫情立异之见耳。夫朝廷举措,关系天下安危,而顾可以矫情立异行
之乎?我姑勿论安石之法,已先当诛安石之心。
第三十七回 韩使相谏君论弊政 朱明府寻母竭孝思
却说苏辙系安石引用,在三司条例司中,检详文字。安石欲行青苗法,为辙所阻,数旬不言。嗣由京东转运使王广渊,上言农民播种,各苦无资,富家得乘急贷钱,要求厚利,乞
留本道钱帛五十万,贷民取息,岁可获利二十五万。安石览到此文,不禁喜跃道:“这便是
青苗法呢,奈何不可行?”遂亟召广渊入都,与商青苗法。广渊一口赞成。安石乃奏请颁
行,先从河北、京东、淮南三路开办,逐渐推广。有旨报可,自是从前常平通惠仓遗制,尽
行变更。苏辙仍力持前说,再三劝阻,又与吕惠卿论多不合。惠卿遂进谗安石,谓辙有意阻
挠。安石大怒,欲加辙罪。还是陈升之从旁劝解,乃罢辙为河南府推官。安石复荐惠卿为太
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司马光谓:“惠卿儉巧,心术不正,安石误信惠卿,因致负谤中外,
如何可以重用?”神宗不从,竟依安石所请。首相富弼,见神宗信任安石,料想不能与争,
托病求去,乃出判亳州,擢陈升之同平章事。
升之就职后,神宗问司马光道:“近相升之,外议如何?”光对道:“闽人狡险,楚人
轻易,今二相皆闽人,曾公亮晋江人,陈升之,建阳人,俱属闽地。二参政皆楚人,王安
石,临川人,赵西安人,俱属楚地。他日援引亲朋,充塞朝堂,哪里能培植风俗呢?”
神宗道:“升之颇有才智,晓畅民政。”光又道:“才智非不可用,但必须旁有正士,隐为
监制,方能无患。”神宗又问及王安石,光答道:“外人言安石奸邪,未免过毁,但他性太
执抝,不明事理,这也是一大病呢。”评论确当。神宗始终不听。
陈升之既经入相,颇欲笼络众望,请罢免三司条例司。这便是才智的见端。安石以为负
己,又同他争论起来。升之称疾乞假,安石遂引枢密副使韩绛,制置三司条例。安石每奏
事,绛亦随入。常奏称安石所陈,无不可用,安石大得臂助。绛复上言:“青苗法便民,民
间多愿贷用,乞遍下诸路转运使施行!”于是诏置诸路提举官,执掌贷收事件。提举官多方
迎合,以多贷青苗钱为功,不论贫富,随户支配。又令贫富相兼,十人为保首。王广渊在京
东,分民户为五等,上等户硬贷钱十五千,下等户硬贷钱一千,到限不还,即着悍吏敲比征
呼,民间骚然。广渊入奏,反说百姓欢呼感德。谏官李常,御史程颢,劾论广渊强为抑配,
掊克百姓,神宗不报。河北转运使刘庠,不放青苗钱,奏称百姓不愿借贷,神宗又不报。安
石反恨恨道:“广渊力行新法,偏遭弹劾,刘庠欲坏新法,不闻加罪,朝事如此,尚可望富
强么?”依了你,反要贫弱,奈何?横渠人张载,与河南程颢、程颐兄弟,素相友善,平居
共谈道学,归本六经。及出为邑宰,不假刑威,专务敦本善俗,民化一新。御史中丞吕公
著,登诸荐牍,当由神宗召见,问以治道。载对道:“为政必法三代,否则终成小道呢。”
时安石方倡言古道,神宗亦有心复古,听了此言,还道张载亦安石一流,即留他在朝,命为
崇文院校书。哪知张载所说的古法,与安石不同。他见安石托古病民,料难致治,竟称疾辞
去。洁身自好,足称明哲。
前参政张方平,服阕还朝,应三十五回。受命为观文殿大学士判尚书省,安石以方平异
己,极力排挤,因出知陈州。及陛辞,极言新法弊害,神宗亦怃然动容,随即召为宣徽北院
使。又事事受安石牵制,坚请外调,乃复出判应天府。时已熙宁三年了。河北安抚使韩琦忽
上疏请罢青苗法,略云:
臣准散青苗,诏书务在惠小民,不使兼并乘急,以邀倍息,而公家无所利其入。今所列
条约,乃自乡户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数,三等而下,更许皆借。且乡户上等,并坊郭有物
业者,乃从来兼并之家,今令借钱一千,纳一千三百,是官自放钱取息,与初诏相违。又条
约虽禁抑勒,然不抑勒,则上户必不愿请,下户虽或愿请,请时甚易,纳时甚难,将必有督
索同保均赔之患。陛下躬行节俭以化天下,自然国用不乏,何必使兴利之臣,纷纷四行,以
致远迩之疑哉?乞罢诸路提举官,第委提刑点狱,依常平旧法施行!
神宗览到琦疏,亦稍有所悟,便将原疏藏在袖中,出御便殿,召辅臣等入议。曾公亮先
入,神宗即从袖中,取出琦疏,递示公亮道:“琦真忠臣,虽在外不忘王室。朕始谓青苗等
法,可以利民,不料害民如此。且坊郭间何有青苗,乃亦强令借贷呢?”说至此,忽有一人
趋进道:“如果从民所欲,虽坊郭亦属何害?”神宗命曾公亮递示原疏,安石略略一瞧,不
禁勃然道:“似汉朝的桑弘羊,刮取天下货财,供奉人主私用,乃可谓兴利之臣。今陛下修
周公遗法,抑兼并,赈贫弱,并不是剥民自奉,如何说是兴利之臣呢?”神宗终以琦说为
疑,沈吟不答。安石趋出,神宗乃谕辅臣道:“青苗法既不便行,不如饬令罢免。”公亮
道:“待臣仔细访查,果不可行,罢免为是。”无非回护安石。神宗允准,公亮等方才退
出。安石即上章称病,连日不朝。神宗乃命司马光草答琦诏,内有士夫沸腾,黎民骚动等
语。安石闻知,上章自辩,神宗又转了一念,似觉薄待安石,过不下去,乃巽辞婉谢,且命
吕惠卿劝使任事。安石仍卧疾不出,神宗语赵道:“朕闻青苗法多害少利,才拟罢免,并非
与安石有嫌,他如何不肯视事?”赵曰:“新法都安石所创,待他销假,再与妥议,罢免
未迟。”赵称廉直,何亦有此因循?韩绛道:“圣如仲尼,贤如子产,初入为政,尚且
谤议纷兴,何怪安石?陛下如果决行新法,非留用安石不可!安石若留,臣料亦先谤后诵
呢。”这一席话,又把神宗罢免青苗的意思,尽行丢去,仍敦促安石入朝。一面遣副都知张
若水,押班蓝元振,出访民情。哪知这两人早受安石贿托,回宫复命,只说是民情称便,神
宗益深信不疑,竟将琦奏付条例司,命曾布疏驳,刊石颁示天下。安石乃入朝叩谢,由神宗
温词慰勉。安石自此执行新政,比前益坚。
文彦博看不过去,入朝面奏,力陈青苗害民。神宗道:“朕已遣二中使亲问民间,均云
甚便,卿奈何亦有此言?”彦博道:“韩琦三朝宰相,陛下不信,乃信二宦官么?”神宗不
觉变色,但因彦博系先朝宗臣,不忍面斥,惟有以色相示。彦博知言不见听,亦即辞出。韩
琦闻原奏被驳,复连疏申辩,且言安石妄引周礼,荧惑上听,终不见答。琦遂请解河北安抚
使,止领大名府一路。这疏一上,却立邀批准了。嗣是知审官院孙觉因指斥青苗法,被贬知
广德军,御史中丞吕公著,亦因言新法不便,被贬知颍州。知制诰兼直学士院陈襄,推荐司
马光、韩维、吕公著、范纯仁、苏轼等人,见忤安石,出知陈州。参知政事赵,自悔前时
主持不力,致复行青苗法,上章劾论安石,并求去位,亦出知杭州。参政一缺,即命韩绛继
任。那时又来了一个HuFa幺么,姓李名定,曾为秀州判官,居然因附会安石,得擢为监察御
史里行。定为安石弟子,自秀州被召,入京遇右正言李常。常问道:“君从南方来,民谓青
苗法如何?”定答道:“民皆称便。”弟子不可不从师。常愕然道:“果真么?举朝方争论
是事,君勿为此言。”定与常别,即去谒见安石,且禀白道:“青苗法很是便民,如何京师
传言不便?”安石喜道:“这便叫作无理取闹呢。改日入对,你须要明白上陈。”定唯唯遵
命。安石即荐定可用,神宗即召定入问,定历言新法可行。及询至青苗法,定尤说得远近讴
歌,舆情悉洽。神宗大悦,即命定知谏院,曾公亮等言查考故例,选人未闻为谏官,应请改
命,乃拜监察御史里行。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谓:“定不由铨考,擢授朝列,不缘
御史,荐置宪台,朝廷虽急欲用才,破格特赏,但紊乱成规,所益似小,所损实大。”遂封
还制书。经神宗诏谕再三,颂等仍执奏不已。安石劾他累格诏命,目无君上,遂坐罪落职,
时人称为熙宁三舍人。
未几,有监察御史陈荐劾定,说他为泾县主簿时,闻母仇氏丧,匿不为服,应声罪贬
斥。定上书自辩,谓:“实不知由仇氏所生,所以疑不敢服。”看官阅到此处,恐不能不下
一疑问,定出应仕籍,并非三、五岁的小孩儿,况他父名问,也曾做过国子博士,定并非生
自空桑,难道连自己的生母,都未晓得么?说来也有一段隐情。仇氏初嫁民间,生子为浮
屠,释名了元,相传是与苏轼结交的佛印禅师。后仇氏复为李问妾,生下一子,就是李定。
寻又出嫁郜氏,生子蔡奴,工传神。此妇所生之子,却都有出息。定因生母改嫁,不愿再
认,因此仇氏病死,他未尝持服。偏被陈荐寻出瘢点,将他弹劾,他只好含糊解说,自陈无
辜。安石谊笃师生,极力庇护,反斥荐捕风捉影,劾免荐官,改任定为崇政殿说书。监察御
史林旦、薛昌朝、范肯复上言:“定既不孝,怎可居劝讲地位?”并交论安石袒徒罪状。安
石又入奏神宗,说他朋串为奸,应加惩处。神宗此时,已是百依百顺,但教安石如何说法,
当即准行,林旦等又复落职,言路未免哗然。定也觉不安,自请解职,乃改授检正中书吏
房,直舍人院。总仗师力。
宋室旧制,文选属审官院,武选属枢密院,安石又创出一篇议论,分审官为东西院,东
主文,西主武。看官道他何意?原来文彦博正主枢密,与安石不合,安石欲夺他政权,所以
想出此法。神宗依议施行,彦博入奏道:“审官院兼选文武,枢密院还有何用?臣无从与武
臣相接,不能妄加委任,陛下不如令臣归休罢!”神宗虽慰留彦博,但审官院分选如故。知
谏院胡宗愈,力驳分选,且言李定非才,有诏斥宗愈内伏奸意,中伤善良,竟贬为通判真
州。会京兆守钱明逸,报闻知广德军朱寿昌,弃官寻母,竟得迎归。有“孝行可嘉,亟待旌
扬”等语。有李定之背母,复有朱寿昌之寻母,一孝一不孝,互勘益明。李定当日恐不免有
瑜、亮并生之叹。寿昌,扬州人,父名巽,曾为京兆守,巽妾刘氏,生寿昌,年仅三岁,刘
氏被出,改适党氏。《宋史·寿昌本传》,谓刘氏方娠即出,寿昌生数岁还家。但据王偁
《东都事略》,苏轼《志林》皆云寿昌三岁出母,今从之。至寿昌年长,父巽病亡,他日夕
思母,四处访求,终不可得。寿昌累知各州县,除办公外,辄委吏役探听生母消息,又遍贻
同僚书函,托访母刘氏住址。不意愈久愈杳,越访越穷,他竟摒绝酒肉,戒除嗜欲,甚至用
浮屠言,灼背烧顶,刺血书佛经,誓诸神明,得母方休。熙宁初年,授知广德军,他莅任数
月,竟太息道:“年已五十,尚未得见生母,如何为人?古人说得好:‘求忠臣于孝子之
门,’孝且未尽,怎好言忠?罢罢!我宁舍一官,再往寻母,好歹总要得一确音。万一我母
西归,就使森罗殿上,我也要去探觅哩。”孝子忠臣多人做成,自呆。随即辞职,并与家人
诀别道:“我此行若不见母,我亦不回来了。”家人挽留不住,他竟背着行囊,飘然径去。
在途跋山涉水,触暑冒寒,也顾不得甚么辛苦,只是沿途探问,悉心侦察,好容易行入关
中,到了同州,复逐村挨户的查问过去。恰巧有一老妇人,倚门立着,他竟向问刘母下落。
那老妇却似有所晓,便令寿昌入内,盘问底细。寿昌一一陈明,老妇不禁流泪道:“据你说
来,你便是朱巽子寿昌么?”当下将自己如何被逐,后来如何改嫁,也说明情由。寿昌听了
数语,已知情迹相符,遂不待辞毕,倒身下拜道:“我的母亲,想煞儿了!”老妇亦对着寿
昌,抱头同哭,哭了一会,又由寿昌自述寻母始末,更不禁破涕为笑。老妇道:“我已七十
多岁了,你亦五十有零,谁料母子尚得重逢?想是你至诚格天,因得如此哩。”言毕,复召
入壮丁数人,与寿昌相见。这几个壮丁,乃是刘适党氏后,所生数子。寿昌问明来历,即以
兄弟礼相待,大家暄叙一场。当由党氏家内,草草的备了酒肴,畅饮尽欢。越两日,寿昌即
将老母刘氏,及党氏数子,悉数迎归。事闻于朝,一班老成正士,均说他孝行卓绝,须破格
赐旌。奈王安石回护李定,不得不阻抑朱寿昌,仍请诸神宗,令还就原官。寿昌以养母故,
求通判河中府,总算照准。士大夫作诗相赠,极为赞美。监官告院苏轼,亦赠寿昌诗,并有
诗序一篇,阳誉寿昌,阴斥李定。定见诗及序,大加恚恨,后来遂有诬轼等事。寿昌判河中
数年,母殁居忧,终日哭泣,几乎丧明。既葬,有白乌集于墓上,时人以为孝思所致。小子
有诗咏道:
人生百行孝为先,寻母何辞路万千。
留得一编《孝义传》,好教后世仰前贤。
寿昌仕至中散大夫而终。《宋史》列入《孝义传》,这且不必絮述。下回接入朝事,请
看官续阅下文。 青苗法非必不可行,弊在立法未善耳。春贷秋还,本钱一千,须加息三百,利率何
其重耶?愿借者固贷与之,不愿借者亦强令贷钱,勒派何其苛耶?坊郭本无青苗,乃亦放钱
取息,是更名实未符,第借此以刮民财而已。韩琦上疏,几已感格君心,乃复为邪党所误,
韩绛等不足责,赵亦与有过焉。安石坚僻自是,顺己者虽奸亦忠,逆己者虽忠亦奸,不孝
如李定,且始终回护之,矧在他人?惟既生李定,复生朱寿昌,造化小儿,恰亦故使同时,
俾其互相比例,是得毋巧于撮弄欤?本回于韩琦奏牍,特行提叙,于朱寿昌行谊,又特行表
明,劝忠教孝,寓有微忱,匪特就史述史已也。
第三十八回 弃边城抚臣坐罪 徙杭州名吏闲游
却说监察御史程颢,系河南人,与弟颐皆究心圣学,以修齐治平为要旨。颢尝举进士,任晋城令。教民孝悌忠信,民爱戴如父母。后入京为著作佐郎,吕公著复荐为御史。神宗素
闻颢名,屡次召见。颢前后进对甚多,大要在正心窒欲,求言育才。神宗亦尝俯躬相答。至
新法迭兴,颢屡言不便,请罢青苗钱利息,及汰去提举官等。安石虽怀怒意,但颇敬他为
人,不欲遽发。颢忍无可忍,复上疏极言,略云:
臣闻天下之理,本诸简易,而行之以顺道,则事无不成。故曰智者若禹之行水,行其所
无事也。舍之面于险阻,则不足以言智矣。盖自古兴治,虽有专任独决,能就事功者,未闻
辅弼大臣,人各有心,暌戾不一,致国政异出,名分不正,中外人情,交谓不可,而能有为
者也。况于措制失宜,沮废公议,一二小臣,实预大计,用贱陵贵,以邪妨正者乎?凡此皆
天下之理,不宜有成,而智者之所不行也。设令由此侥幸,事有小成,而兴利之臣日进,尚
德之风日衰,尤非朝廷之福。矧复天时未顺,地震连年,四方人心,日益摇动,此皆陛下所
当仰测天意,俯察人事者也。臣奉职不肖,议论无补,望早赐降责,以避官谤,不胜翘企之
至!
疏入后,奉旨令诣中书自言。颢乃至中书处,适安石在座,怒目相视。颢恰从容说道:
“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心听受,言可乃行,不可便否,何必盛气凌人?”安石闻言,不
觉自愧,乃欠身请坐。颢方坐定,正欲开言,忽同僚张戬亦至。无独有偶。安石见他进来,
又觉得是一个对头;他与台官王子韶,上疏论安石乱法,并弹劾曾公亮、陈升之、韩绛、吕
惠卿、李定等,疏入不报,竟向中书处面争。时适天暑,安石手携一扇,对着张戬,竟用扇
掩面,吃吃作笑声。确有奸相。戬竟抗声道:“如戬狂直,应为公笑,但笑戬的不过公等两
三人,公为人笑,恐遍天下皆是呢!”陈升之在旁道:“是是非非,自有公论,张御史既知
此理,也不必多来争执。”戬不待说完,便应声道:“公亦不得为无罪。”升之也觉渐沮。
安石道:“由他去说,我等总有一定主意,倸他何为?”戬知无理可喻,转身自去。颢亦辞
归,复上章乞罢。诏令颢出为江西提刑,颢又固辞,乃改授签书镇宁军节度使判官,戬与子
韶亦求去,于是戬出知公安县,子韶出知上元县。还有右正言李常,因驳斥均输、青苗等
法,比安石为王莽。安石怎肯相容,亦出常通判滑州。不数日间,台谏一空,安石却荐一谢
景温为侍御史。谢与安石有姻谊,所以援引进去。且将制置条例司,归并中书,所有条例司
掾属,各授实官。命吕惠卿兼判司农寺,管领新法事宜。枢密使吕公弼屡劝安石守静毋扰,
安石不悦。公弼将劾安石,属稁甫就,被从孙吕嘉问窃去,持示安石。安石即先白神宗,神
宗竟将公弼免官,出知太原府。吕氏赠嘉问美名,就是‘家贼’两字,嘉问亦安然忍受,但
邀安石欢心,也不管甚么贼不贼了。可谓无耻。既而曾公亮因老求去,乃罢免相位,拜司空
兼侍中,并集禧观使。当时以熙宁初年,五相更迭,有生老病死苦的谣言:安石生,曾公亮
老,唐介死,富弼称病,赵叫苦,虽是一诙谐,却也很觉确切呢。
安石正力排正士,增行新法,忽西陲呈报边警,夏主秉常,大举入寇,环庆路烽烟遍地
了。安石遂自请行边,韩绛入奏道:“朝廷方赖安石,何暇使行?臣愿赴边督军!”神宗大
喜,便令绛为陕西宣抚使,给他空名告敕,得自除吏掾。绛拜命即行。总道是马到成功,谁
知骑梁不成,反输一跌。先是建昌军司理王韶,尝客游陕西,访采边事,返诣阙下,上平戎
三策。大略谓:“西夏可取,欲取西夏须先复河湟,欲复河湟,须先抚辑沿边诸番。自武威
以南,至洮、河、兰、鄯诸州,皆故汉郡县,地可耕,民可役,幸今诸羌瓜分,莫能统一,
乘此招抚,收复诸羌,就是河西李氏,即西夏。即在我股掌中。现闻羌种所畏,惟唃氏即唃
厮罗,见第十八回。子孙,若结以恩信,令他纠合族党,供我指挥,我得所助,夏失所与,
这乃是平戎的上策呢。”此策非必不可用。神宗以为奇计,即召王安石入议。安石也极口赞
许,乃命韶管干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一面封唃厮罗子董毡为太保,董毡一译作董戬,系唃
厮罗三子。仍袭职保顺军节度使,且封董毡母乔氏为安康郡太君,董毡因遣使入谢。至王韶
到了秦凤,收降青唐蕃部俞龙珂,遂请筑渭、泾上下两城,屯兵置戍;并抚纳洮河诸部。秦
凤经略使李师中,反对韶议,安石以师中阻挠,令罢帅事。王韶又上言:“渭源至秦州,废
田多至万顷,愿置市易司,笼取商利,作为垦荒经费。”安石正要行市易法,哪有不从之
理?即请旨转饬李师中,给发川交子,即钞票之类。易取货物,并令韶领市易事。师中又上
言:“韶所指田,系极边弓箭手地,不便开垦。市易司转足扰民,恐所得不补所亡。”看
官!你想安石肯听从师中么?当下奏罢师中,徙知舒州,另命窦舜卿知秦州,与内侍李若
愚,往查闲田所在。哪知仅得地一顷,还是另有地主,舜卿、若愚只好据实奏报。安石又说
舜卿隐蔽,把他贬谪,令韩缜往代。缜遂报无为有,顺安石意。要想保全官职,也不得不
尔。乃进韶为太子中允,寻复令主洮河安抚司事。看官记着!为了王韶倡议平戎,不但吐蕃
境内,从此多事。就是宋、夏交涉,也因此决裂,竟先闹出战事来。
熙宁三年五月,夏人筑闹讹堡,一译作诺和堡。屯兵甚众,知庆州李复圭,闻朝廷有意
平夏,竟欲出师邀功,当遣裨将李信、刘甫等,率蕃、汉兵三千,往袭该堡。偏被夏人得
知,一阵驱杀,大败信等,信等逃归。复圭不觉自悔,却想了一计,把无故兴兵的罪状,都
推在李信、刘甫身上,斩首徇军,复由自己领兵,追袭夏人,杀了老弱残兵二百名,即上书
告捷。真好法子。夏人不肯干休,乘着秋高马肥,大举入环庆州,攻扑大顺城及柔远等寨。
钤辖郭庆、高敏等战死。及韩绛巡边,在延安开设幕府,选蕃兵为七军。绛不习兵事,措置
乖方,且起用种谔为鄜延钤辖,知青涧城,命诸将皆受谔节制,蕃兵多怨望。绛与谔谋取横
山,安抚使郭逵道:“谔一狂生,怎知军务?朝廷徒以种氏家世,赐荫子孙,若加重用,必
误国事。”绛甚不谓然。适陈升之因母丧去位,两个同平章事,去了一双。一即曾公亮。神
宗擢用两人,做了接替,一个便是王安石,一个偏轮着韩绛。安石为首相,即就此带叙。绛
在军中,有诏遥授为同平章事。绛兴高采烈,即劾郭逵牵掣军情。逵奉敕召还,谔遂率兵二
万人,袭破罗兀,筑城拒守,进筑永乐川、赏逮岭二寨。又分遣都监赵璞、燕达等,修葺抚
宁故城,及分荒惟三泉、吐浑川、开光岭、葭芦川四寨,相去各四十余里。韩绛方保荐种
谔,盛叙功绩,不意夏人已入顺宁寨,进围抚宁。是时边将折继世、高永能等,方驻兵细浮
图,去抚宁不过数里。罗兀城兵势尚厚,且有赵璞、燕达等防守抚宁。谔在绥德闻报,惊惶
的了不得,拟作书召回燕达,偏偏口不应心,提起了笔,那笔尖儿好似作怪,竟管颤动,不
能成字。适运判李南公在旁,看他这般情形,不禁好笑,他却掷笔旁顾道:“甚么好?甚么
好?”说了两个好字,竟眼泪鼻涕,一齐流将出来。穷形尽相。南公劝解道:“大不了的弃
掉罗兀城,何必害怕哩?”谔一言不发,尚是涕泪不已。及南公趋退,那警报杂沓进来,所
有新筑诸堡,陆续被陷,将士战殁千余人。谔束手无策,绛亦无可隐讳,只得上书劾谔,且
自请惩处。有诏弃罗兀城,贬谔为汝州团练副使,安置潭州。
绛亦坐罢,徙知邓州。夏人既得罗兀城,却也收兵退去。
惟王安石转得独相,把揽大权。新任参政冯京、王珪。珪曲事安石,仿佛王氏家奴,京
虽稍稍腹诽,但也未敢直言。翰林学士司马光、范镇,依次罢去。神宗新策贤良方正,太原
判官吕陶,台州司户参军孔文仲,对策直言,已登上第,为安石所阻,饬孔文仲仍还故官,
吕陶亦止授通判蜀州。于是保甲法,免役法,次第举行,并改诸路更戍法,更定科举法,朝
三暮四,任意更张。小子于保甲、免役诸法,已在上文约略说明,所有更戍法系太祖旧制,
太祖惩藩镇旧弊,用赵普策,分立四军,京师卫卒称禁军,诸州镇兵称厢军,在乡防守称乡
军,保卫边塞称藩军。禁军更番戍边,厢军亦互相调换,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所以叫作更
戍。时议以兵将不相识,绥急无所恃,不如部分诸路将兵,总隶禁旅,使兵将相习,有训练
的好处,无番戍的烦劳。安石称为良策,乃改订兵制,分置诸路将副。京畿、河北、京东西
路,置三十七将,陕西五路,置四十二将,每将麾下,各有部队将训练官等数十人,与诸路
旧有总管钤辖都监监押等。设官重复,虚糜廪禄,并且饮食嬉游,养成骄惰,是真所谓弄巧
反拙了。
宋初取士,多仍唐旧,进士一科,限年考试,所试科目,即诗赋杂文及帖经墨义等条。
仁宗时,从范仲淹言,有心复古,广兴学校,科举须先试策论,次试诗赋,除去帖经墨义。
及仲淹既去,仍复旧制。安石当国,欲将科举革除,一意兴学,当由神宗饬令会议。苏轼
谓:“仁宗立学,徒存虚名,科举未尝无才,不必变更。”神宗颇以为然。安石以科法未
善,定欲更张。当由辅臣互为调停,以经义论策取士,罢诗赋、帖经、墨义。后来更立太学
生三舍法,注重经学。安石且作《三经新义》,注释《诗》、《书》、《周礼》,颁行学
官,无论学校科举,只准用王氏《新义》,所有先儒传注,概行废置。安石的势力,总算膨
胀得很呢。这两条不第解释新法,即宋初成制,亦借此叙明。苏轼见安石专断,甚觉不平,
尝因试进士发策,拟题命试,题目是:晋武平吴,独断而克,苻坚代晋,独断而亡,齐桓专
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功异为问,这是明明借题发挥,讥讽安石。安石遂挟
嫌生衅,奏调轼为开封府推官,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著,再上疏指斥新法,略云: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人主所恃者,人心也。自
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
又创制置三司条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以万乘
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君臣宵旰,几有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
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人皆知其难也。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
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使相视地形
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自古役人,必用乡
户,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之矣,奈
何复欲取庸?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
后,暴官污吏,陛下能保之乎?昔汉武以财力匮竭,用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
于是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臣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
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时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臣愿陛下务崇
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仁宗持法至宽,用人有序,专务掩覆过失,未
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
徒以德泽在人,风俗向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议者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多不振,
乃欲矫之以苛察,济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
成,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臣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
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
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将以折奸臣之萌也。臣
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今者物议沸腾,怨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
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纲纪一废,何事不生?臣愿
陛下存纲纪者此也。事关重大,用敢直言,伏乞陛下裁察!
这疏一上,安石愈加愤怒,使御史谢景温妄奏轼罪,穷治无所得,方才寝议。轼乞请外
调,因即命他通判杭州。轼字子瞻,眉山人。父洵,尝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诗书,及弱
冠,博通经史,善属文,下笔辄数千言。仁宗嘉祐二年,就试礼部,主司欧阳修,得轼文,
拟擢居冠军,嗣恐由门客曾巩所为,但置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列第一。嗣入直史馆,为安石
所忌,迁授判官告院。至是又徙判杭州。杭城外有西湖,山水秀丽,冠绝东南,轼办公有
暇,即至湖上游览,所有感慨,悉托诸吟咏,一时文士,多从之游。又仿唐时白居易遗规,
浚湖除葑,在湖中筑土成堤,植桃与柳,点缀景色。后人以白居易所筑的堤,称为白堤,苏
轼所筑的堤,称为苏堤。相传苏轼有妹名小妹,亦能诗。适文士秦观,字少游,与轼唱和最
多。轼又与佛印作方外交,与琴操作平康友,闲游湖上,诗酒联欢,这恐是附会荒唐,不足
凭信。轼有弟名辙,与兄同登进士科,亦工诗文,曾任三司条例司检详,以忤安石意被黜,
事见上文。小妹不见史乘,秦观曾任学士,与轼为友。佛印、琴操,稗乘中间有记载,小子
也无暇详考了。尝有一诗咏两苏云:
蜀地挺生大小苏,后人称轼为大苏,辙为小苏。
才名卓绝冠皇都。
昭陵试策曾称赏,
可奈时艰屈相儒。仁宗初,读两苏制策,退而喜曰:“朕为子孙得两宰相。”
苏轼外调,安石又少一对头,越好横行无忌了。本回就此结束,下回再行续详。 本回以程疏起手,以苏疏结局,前后呼应,自成章法。中叙宋、夏交涉一段,启衅
失律,仍自王安石致之。有安石之称许王韶,乃有韩绛之误用种谔。韶议虽非不可行,然无
故开衅,曲在宋廷。绛、谔坐罪,而安石逍遥法外,反得独揽政权,神宗岂真愚且蠢者?殆
以好大喜功,堕安石揣摩之术耳。程颢为道学大家,以言不见用而求去,苏轼为文学大家,
以言反遭忌而外调,特录两疏,与上回之韩疏相映,盖重其人乃重其文;笔下固自有斟酌
也。
第三十九回 借父威竖子成名 逞兵谋番渠被虏
却说苏轼外徙以后,又罢知开封府韩维,及知蔡州欧阳修,并因富弼阻止青苗,谪判汝州。王安石意犹未足,比弼为鲧与共工,请加重谴。居然自命禹、皋。还是神宗顾念老成,
不忍加罪。安石因宁州通判邓绾,贻书称颂,极力贡谀,遂荐为谏官。绾籍隶成都,同乡人
留宦京师,都笑绾骂绾。绾且怡然自得道:“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总是我做了。”为此一
念,误尽世人。绾既为御史,复兼司农事,与曾布表里为奸,力助安石,安石势焰益横。御
史中丞杨绘,奏罢免役法,且请召用吕诲、范镇、欧阳修、富弼、司马光、吕陶等,被出知
郑州。监察御史里行刘挚,陈免役法有十害,被谪监衡州盐仓。知谏院张 ,因安石令驳挚
议,不肯从命,亦致落职。又去了三个。吕诲积忧成疾,上表神宗,略言:“臣无宿疾,误
被医生用术乖方,?涑煞绡w,祸延心腹,势将不起。一身不足恤,惟九族无依,死难瞑目”
云云,这明明是以疾喻政,劝悟神宗的意思。奈神宗已一成不变,无可挽回。至诲已疾亟,
司马光亲往探视,见诲不能言,不禁大恸。诲忽张目顾光道:“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
之!”言讫遂逝。诲,开封人,即故相吕端孙,元 初,追赠谏议大夫。既而欧阳修亦病殁
颍州。修四岁丧父母,郑氏画荻授书,一学即能;至弱冠已著文名,举进士,试南宫第一。
与当世文士游,有志复古。累知贡举,厘正文体。奉诏修《唐书》纪、志、表,自撰《五代
史》,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旨。苏轼尝作序云:“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
马迁,诗赋似李白。”时人叹为知言。修本籍庐陵,晚喜颍川风土,遂以为居。初号醉翁,
后号六一居士。殁赠太子太师,谥文忠。大忠大奸,必叙履历,其他学术优长,亦必标明,
是著书人之微旨。又死了两个。
安石有子名 ,幼甚聪颖,读书常过目不忘,年方十五、六,即著书数万言,举进土,
调旌德尉,睥睨自豪,不可一世。居官未几,因俸薄官卑,不屑小就,即辞职告归。家居无
事,作策二十余篇,极论天下大事。又作《老子训解》,及《佛书义解》,亦数万言。他本
倜傥不羁,风流自赏,免不得评花问柳,选色征声,所有秦楼楚馆,诗妓舞娃,无不知为王
公子。安石虽有意沽名,侈谈品学,但也不能把 约束,只好任他自由。况且他才华冠世,
议论惊人,就是安石自思,也觉逊他一筹。由爱生宠,由宠生怜,还管他甚么浪迹?甚么冶
游?当安石为参政时,程颢过访,与安石谈论时政,正在互相辩难的时候,忽见 囚首丧
面,手中执一妇人冠,惘然出庭,闻厅中有谈笑声,即大踏步趋将进去。见了程颢,也没有
甚么礼节,但问安石道:“阿父所谈何事?”安石道:“正为新法颁行,人多阻挠,所以与
程君谈及。” 睁目大言道:“这也何必多议!但将韩绛、富弼两人枭首市曹,不怕新法不
行。”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杀人。安石忙接口道:“儿说错了。”颢本是个道学先生,瞧着
王 这副形状,已是看不过去,及听了 语,更觉忍耐不住,便道:“方与参政谈论国事,
子弟不便参预。” 闻言,气得面上青筋,一齐突出,几欲饱程老拳。还是安石以目相示,
方怏怏退出。到了安石秉国,所用多少年, 遂语父道:“门下士多半弹冠,难道为儿的转
不及他么?”安石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执政子不能预选馆职,这是本朝定例,不
便擅改哩。”你尚知守法么? 笑道:“馆选不可为,经筵独不可预么?”安石被他一诘,
半晌才说道:“朝臣方谓我多用私人,若你又入值经筵,恐益滋物议了。”你尚知顾名么?
又道:“阿父这般顾忌,所以新法不能遽行。”安石又踌躇多时,方道:“你所做的策
议,及《老子训解》,都藏着否?” 应道:“都尚藏着。”安石道:“你去取了出来,我
有用处。” 遂至中书室中,取出藏稿,携呈安石。安石叫过家人,令付手民镂版,印刷成
书,廉价出售。未免损价。都下相率购诵,辗转间流入大内,连神宗亦得瞧着,颇为叹赏。
邓绾、曾布正想讨好安石,遂乘机力荐,说 如何大才,如何积学,差不多是当代英豪,一
时无两。于是神宗召 入见, 奏对时,无非说是力行新法,渐致富强。神宗自然合意,遂
授太子中允,及崇政殿说书。 生平崇拜商鞅,尝谓不诛异议,法不得行,至是入侍讲筵,
往往附会经说,引伸臆见,神宗益为所惑,竟创置京城逻卒,遇有谤议时政,不问贵贱,一
律拘禁。都人见此禁令,更敢怒不敢言。
安石遂请行市易法,委任户部判官吕嘉问为提举。家贼变为国贼。继行保马法,令曾布
妥定条规,遍行诸路。又继行方田法,自京东路开办,逐渐推行。用巨野县尉王 为指教
官。枢密使文彦博,副使吴充,上言保马法不便施行,均未见从。枢密都承旨李评,又诋毁
免役法,并奏罢 门官吏,安石说他擅作威福。必欲加罪。神宗虽然照允,许久不见诏命。
且因利州判官鲜于?辏 鲜橹赋率笔拢 獍彩 褡诰惯 烁笔埂0彩 胛噬褡冢 既有王安石之立异沽名,复有王 之矜才傲物,非是父不生是子,幸其后短命死
耳。否则误国之祸,不且较乃父为尤烈耶?史称安石之力行新法,多自 导成之,是误神宗
者安石,误安石者即其子 。本回特别表出,志祸源也。王韶创议平戎,而章? ⑿鼙鞠嗉
第四十回 流民图为国请命 分水岭割地畀辽
却说王韶受木征降,仍将木征解京,朝右称为奇捷,相率庆贺。丑态如绘。先是景思立战死,羌势复炽,朝议欲仍弃熙河,神宗亦为之旰食,屡下诏戒韶持重。韶竟轻师西进,卒
俘木征。那时神宗喜出望外,御殿受俘,特别加恩,命木征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赵思忠,
授韶观文殿学士,兼礼部侍郎。未几,又召为枢密副使,总算是破格酬庸,如韶所愿了。句
中有刺。安石本主张韶议,得此边功,自然意气扬扬,诩为有识。会少华山崩,文彦博谓为
民怨所致,安石大加反对,彦博遂决意求去,乃出为河东节度使,判河阳,寻徙大名府。安
石复用选人李公义,及内侍黄怀信言,造成一种 川杷,说是 河利器。看官道是甚么良
法?他是用巨木八尺为柄,下用铁齿,约长二尺,形似杷状,用石压下,两旁系大船,各用
滑车绞木,谓可扫荡泥沙,哪知水深处杷不及底,仍归无益,水浅处齿碍沙泥,初时尚觉活
动,后被沙泥淤住,用力猛曳,齿反向上。这种器具,有什么用处?安石偏视为奇巧,竟赏
怀信,官公义,将杷法颁下大名。文彦博奏言杷法无用,安石又说他阻挠,令虞部郎范子
渊,为 河提举,置司督办,公义为副。子渊是个蔑片朋友,专会敲顺风锣,只说杷法可
行,也不管成功不成功,乐得领帑取俸,河上逍遥。目前之计,无过于此。
提举市易司吕嘉问,复请收免行钱,令京师百货行,各纳岁赋。又因铜禁已弛,奸民常
销钱为器,以致制钱日耗。安石创行折二钱用一当二,颁行诸路。嗣是罔利愈甚,民怨愈
深。熙宁六年孟秋,至八年孟夏,天久不雨,赤地千里,神宗忧虑得很,终日咨嗟,宫廷内
外,免不得归咎新法。惹得神宗意动,亦欲将新法罢除。安石闻得此信,忙入奏道:“水旱
常数,尧汤时尚且不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至今始数月不雨,当没有甚么大害。如
果欲默迓天麻,也不过略修人事罢了。”神宗蹙然道:“朕正恐人事未修,所以忧虑,今取
免行钱太重。人情恣怨,自近臣以及后族,无不说是弊政,看来不如罢免为是。”参政冯
京,时亦在侧,便应声道:“臣亦闻有怨声。”安石不俟说毕,即愤愤道:“士大夫不得逞
志,所以訾议新法。冯京独闻怨言,便是与若辈交通往来,否则臣亦有耳目,为什么未曾闻
知呢?”看这数句话,安石实是奸人。神宗默然,竟起身入内。安石及京,各挟恨而退。未
几,即有诏旨传出,广求直言,诏中痛自责己,语极恳切,相传系翰林学士韩维手笔。神宗
正在怀忧,忽由银台司呈上急奏,当即披阅,内系监安上门郑侠奏章,不知为着何事?忙将
前后文略去,但阅视要语道: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
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之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
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
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
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
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遑遑不给之状上闻者。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
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
欺君之罪。
神宗览到此处,即将附呈的图画,展开一阅,但见图中绘著,统是流民惨状,有的号
寒,有的啼饥,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实,有的卖儿,有的鬻女,有的 瘠不堪,还是身带
锁械,有的支撑不住,已经奄毙道旁;另有一班悍吏,尚且怒目相视,状甚凶暴,可怜这班
垂死人.民,都觉愁眉双锁,泣涕涟涟。极力写照。神宗瞧了这幅,又瞧那幅,反复谛视,禁
不住悲惨起来;当下长叹数声,袖图入内,是夜辗转吁嗟,竟不成寐。翌日临朝,特颁谕
旨,命开封府酌收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三卫裁减熙河兵额,诸州体恤民
艰,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行罢免。共计有十八事,中外欢呼,互相庆贺。那
上天恰也奇怪,居然兴云作雾,蔽日生风,霎时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把
自秋至夏的干涸气,尽行涤尽,淋漓了一昼夜,顿觉川渠皆满,碧浪浮天。辅臣等乘势贡
谀,联翩入贺,神宗道:“卿等知此雨由来否?”大家齐声道:“这是陛下盛德格天,所以
降此时雨。”越会贡谀,越觉露丑。神宗道:“朕不敢当此语。”说至此,便从袖中取出一
图,递示群臣道:“这是郑侠所上的流民图,民苦如此,哪得不干天怒?朕暂罢新法,即得
甘霖,可见这新法是不宜行呢。”安石忿不可遏,竟抗声道:“郑侠欺君罔上,妄献此图,
臣只闻新法行后,人.民称便,哪有这种流离惨状呢?”门下都是媚子,哪里得闻怨声?神宗
道:“卿且去察访底细,再行核议!”安石怏怏退出,因上章求去,疏入不报。嗣是群奸切
齿,交嫉郑侠,遂怂恿御史,治他擅发马递罪。侠,福清人,登进士第,曾任光州司法参
军,所有谳案,安石悉如所请。侠感为知己,极思报效。会秩满入都,适新法盛行,乃进谒
安石,拟欲谏阻。安石询以所闻,侠答道:“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数事,与边鄙用兵,
愚见却未以为然呢。”安石不答。侠退不复见,但尝贻安石书,屡言新法病民。安石本欲辟
为检讨,因侠一再反对,乃使监安上门。侠见天气亢旱,百姓遭灾,遂绘图加奏,投诣阁
门,偏被拒绝不纳;乃托言密急,发马递呈入银台司。向例密报不经阁中,得由银台司直
达,所以侠上流民图,辅臣无一得闻。及神宗颁示出来,方才知晓。详叙原委,不没忠臣。
大众遂设法构陷,当将擅发马递的罪名,付御史谳治。御史两面顾到,但照章记过罢吕惠
卿、邓绾复入白神宗,请仍行新法。神宗沈吟未答,惠卿道:“陛下近数年来,忘寝废餐,
成此美政,天下方讴歌帝泽,一旦信狂夫言,罢废殆尽,岂不可惜。”言已,涕泣不止。邓
绾亦陪着下泪。小人女子,同一丑态。神宗又不禁软下心肠,顿时俯允,两人领旨而出,复
扬眉吐气,饬内外仍行新法,于是苛虐如故,怨恣亦如故。太皇太后曹氏,也有所闻,尝因
神宗入问起居,乘间与语道:“祖宗法度,不宜轻改,从前先帝在日,我有闻必告,先帝无
不察行,今亦当效法先帝,方免祸乱。”神宗道:“现在没有他事。”太皇太后道:“青
苗、免役各法,民间很是痛苦,何不一并罢除?”神宗道:“这是利民,并非苦民。”太皇
太后道:“恐未必然。我闻各种新法,作自安石,安石虽有才学,但违民行政,终致民怨,
如果爱惜安石,不如暂令外调,较可保全。”神宗道:“群臣中惟安石一人,能任国事,不
应令去。”太皇太后尚思驳斥,忽有一人进来道:“太皇太后的慈训,确是至言,皇上不可
不思!”神宗正在懊恼,听了这语,连忙回顾,来人非别,乃是胞弟昌王颢,当下勃然怒
道:“是我败坏国事么?他日待汝自为,可好否?”为了安石一人,几至神宗不孝不友,安
石焉得无罪?颢不禁涕泣道:“国事不妨共议,颢并不有什么异心,何至猜嫌若此?”太皇
太后也为不欢,神宗自去。过了数日,神宗又复入谒,太皇太后竟流涕道:“王安石必乱天
下,奈何?”神宗方道:“且俟择人代相,把他外调便了。”安石自郑侠上疏,已求去位,
及闻知这个风声,乞退愈力。神宗令荐贤自代,安石举了两人,一个就是前相韩绛,一个乃
是曲意迎合的吕惠卿。荆公夹袋中,只有此等人物。神宗乃令安石出知江宁府,命韩绛同平
章事,吕惠卿参知政事。韩、吕两人,感安石恩,自然确守王氏法度,不敢少违,时人号绛
为传法沙门,惠卿为HuFa善神。
三司使曾布,与惠卿有隙,又因提举市易司吕嘉问,恃势上陵,遂奏言:“市易病民,
嘉问更贩盐鬻帛,贻笑四方。”神宗览疏未决,惠卿即劾布阻挠新法。于是布与嘉问,各迁
调出外。惠卿又用弟和卿计策,创行手实法,令民间田亩物宅,资货畜产,据实估价,酌量
抽税,隐匿有罚,讦告有赏。那时民家寸椽尺土,都应输资,就是鸡豚牛羊,亦须出税,百
姓更苦不胜言了。郑侠见国事日非,辅臣益坏,更激动一腔忠愤,取唐朝宰相数人,分为两
编,如魏征、姚崇、宋 等,称为正直君子,李林甫、卢杞等,号为邪曲小人;又以冯京比
君子,吕惠卿比小人,援古证今,汇呈进去。看官!你想惠卿得此消息,如何不愤?遂劾侠
讪谤朝廷,以大不敬论。御史张 ,时已复职,竟承惠卿旨,也劾京与侠交通有迹。不附安
石,即附惠卿,想因前时落职,连气节都吓去了。侠因此得罪,被窜英州,京亦罢去参政,
出知亳州。安石弟安国,任秘阁校理,素与乃兄意见不合,且指惠卿为佞人,此次亦坐与侠
交,放归田里。安国不愧司马牛。
惠卿黜退冯京、郑侠等,气焰越盛,索性横行无忌,连那恩师王安石,亦欲设法陷害,
挤入阱中。居然欲学逄蒙。会蜀人李士宁,自言知人休咎,且与安石有旧交,惠卿竟欲借此
兴狱,亏得韩绛暗袒安石,从中阻挠;至士宁杖流永州,连坐颇众,绛恐惠卿先发制人,亟
密白神宗,复用安石。神宗恰也记念起来,即召安石入朝。安石奉命,倍道前进,七日即
至,进谒神宗,复命为同平章事。御史蔡承禧,即上论惠卿欺君玩法,立党肆奸,中丞邓
绾,亦言惠卿过恶,安石子 ,又深憾惠卿,三路夹攻,即将惠卿出知陈州。三司使章? 神宗权罢新法,天即大雨,是或会逢其适,非必天心感应,果有若是之神且速者。
但如郑侠之上流民图,足为《宋史》中第一忠谏,神宗几被感悟,罢新法至十有八事。古人
视君若天,侠其果有回天之力耶?乃稍明复昧,仍沍群阴,安石、惠聊迭为进退,至辽使以
勘界为名,借端索地,廷议不一,而安石却援欲取姑与之说,荧惑主听,卒至东西丧地七百
里,试问终宋之世,能取偿尺寸否耶?后人称安石为Politik家,吾正索解无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