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47

眼儿媚——米兰Lady

游春

    庞荻初遇王雱之时乃宋熙宁三年春。

    时近清明,花嫣柳艳,风中和着微雨清香,乍暖还寒。汴梁城外一脉青山碧水,翠麓陌上游春扫墓之人迤俪不绝。

    山上行人中有一少女尤为醒目。她着一身轻绿衣裳,素巾束腰,外罩一件薄如蝉羽的水纹丝衣,头上戴着斗笠状毡帽,帽檐垂下整幅白色轻纱,遮住面容,面纱长垂,飘于身后,宛如轻烟淡笼一般。骑于一匹纯白骏马之上,身姿娉婷,沿着山路缓缓而行。她身边伴着几名骑马随行的侍女,还有侍从数人跟在其后,亦步亦趋。

    一行人行至山腰,忽袭来一阵狂风,白马扬蹄嘶鸣,少女双手牵缰勒马,不料头上毡帽被风吹起,竟随风飘落山下。

    少女回首而望,美目顾盼清而不媚,秀色如琼花初绽,才一展颜便已羞落群芳满城。

    身边一侍女见状问道:"我们下山为小姐寻回毡帽罢?"

    少女看那毡帽已飘远不见踪影,便道:"山路蜿蜒多有不便,不过是寻常帽子而已,不必如此看重,你从囊中拿出一方面纱给我即可。"

    另一侍女闻言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想那唐人笔记里常有小姐遗落贴身丝巾香扇等物,被有缘之才人拾到,日后演出一段佳话的故事。今日小姐所遗毡帽若真被某才子拾到便也罢了,但若落入一般贩夫走卒之手,岂不委屈了这小姐曾用之物,想来怎不令人惋惜?"

    小姐私下甚觉有理,却颦眉故意斥道:"些许事都能被你牵强附会地想到这些无聊典故!"

    那侍女灵巧聪慧,早看出小姐目中笑意,一边策马掉头一边问小姐:"小姐是留在此地等呢还是跟我们同去。"

    "同去。"小姐果然十分惦记那落帽的命运,心道:"须得一清净之人拾得才好。"

    一路寻到近山脚处才见有人手持那顶垂纱毡帽,正与同行之人谈笑。

    那是一青年公子,年纪约二十许,身材修长秀颀,容貌清俊之极,长衣广袖,一袭白色丝袍迎风飞袂,飘然若仙,只是肤色过于苍白,略有病容。立于他身旁之人则大不相同,虽年纪与白衣公子相若,但身型矫健,剑眉朗目,身着淡墨色锦袍,银带束身,人一望便知此人必出身于贵族名门,然他一脸忧戚之色,似有忧心之事。两人并立,真如临风玉树,各擅其美。

    那白衣公子展眉笑道:"难得出城踏青一赏悦人春色,更拾得精工纱帽,内染名香,必为一美人所遗之物。面对此情此景再有不快之事也该全然忘却了。颢兄何不与我以此景为题行令填词,以输赢来赌明日廷议之事。"

    墨衣少年甚是诧异:"如何赌法?"

    "七步之内作出半阕《长相思》,韵脚不限,你若作出我便依韵合下半阕。如若你输,明日你须附议我父亲所提之事,如若我输则劝父亲三月不再提此事。"

    "关乎民生之事岂可如此儿戏?"墨衣少年正色道:"行令并无不可,但赌注须换。"

    白衣公子呵呵一笑,颔首答应:"那我用我的萧史求凰翠玉箫博你花园中的十二株三色杜鹃如何?"

    墨衣少年表示同意,于是白衣公子开始迈步数数。数到"七"时,墨衣少年抬首应声吟道:"出阳关,对碧山,新酒萧条轻暖天,堪忧事万千。"

    "词是不错,但仍带着旧日烦愁,不免大煞风景。"白衣少年评道。

    墨衣少年苦笑道:"心中所思便是如此了。愚弟洗耳恭听元泽兄佳作。"

    白衣公子正欲开口,在一旁看了片刻的小姐侍女下马过去对公子说:"公子手中之帽是我家小姐遗失之物,公子若完壁归赵小女子感激不尽。"

    白衣公子闻声朝小姐这边看过来,与小姐目光相接竟毫不回避,居然目不转睛地欣赏小姐容色,唇角微扬,似看得颇为赏心。

    小姐不悦,转头侧向一旁,面露怒意,想:"此人竟轻狂致此!"

    侍女见状也甚是恼怒,于是出言呵斥。

    白衣公子这才对侍女道:"还自然是要还的,但请姑娘稍等片刻。"言罢径直走到路旁柳树下设摊为游人测字的算命先生面前,只说了句"暂借笔墨一用。"也不等先生答应便提起笔在毡帽面纱上写了几行字,先给同行的墨衣少年看了,两人相视一笑,这才把帽子交与侍女。

    小姐从侍女手中接过毡帽,见面纱上提的原来是他依韵行令而作的下半阕《长相思》:

    "小云鬟,竟娟娟,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欺杜鹃。"

    词意虽明显赞美小姐之美,但小姐嫌他轻狂无状,写下这词读来颇有轻佻之感,他偏又提在面纱之上,小姐只觉连带着这毡帽也可厌了,于是将帽抛于地上,说:"既已被墨污了,我还要来做甚?"命侍从们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山上去了。

    那白衣公子微笑着拾起帽子,对墨衣少年说:"即便不要了开口说赠与我岂不更妙?何苦如此糟蹋。此物虽十分雅致,怎奈主人却不解风情,可惜,可惜。"

    只因这遗帽之缘,两人便情系半生,只是当时无人想到。

    这白衣公子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儿子王雱。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人。早在当今皇帝神宗祖父仁宗在位时便中了进士出仕为官。在郑县舒州等地做地方官时已颇有建树,起堤堰,决陂塘,兴水陆之利又贷谷于民,薄取利息,让民定期偿还,赢得口碑甚佳。后经京官举荐,入朝受三司制度判官之职。进京后即向仁宗进了一篇表言书,主张效法古代变法事例以强国富民。但仁宗观后置之不理,于是王安石心灰意冷,借母丧之机辞官回乡。仁宗薨逝后英宗即位,虽也曾数次召王安石再度出仕,但他一味推却,不肯进京。直到英宗子神宗赵顼即位。

    赵顼登基时年仅20岁,年轻气盛,有心变革。当时宰相韩琦已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因此不免有人在帝前说其独断专行,神宗虽未必全信,但也对韩琦有所忌惮,一心想起用新人以削弱韩琦之权。韩琦闻风而叹,主动提出辞职,神宗挽留不住,便命韩琦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这时几位官员重提王安石之事,向神宗力荐,称其有宰相之才。韩琦入宫辞驾,神宗问他王安石是否可用,韩琦答:"王安石做翰林学士便有余,处辅弼的位置则不可。"于是神宗召王安石进京,起初便授予他翰林学士之衔。

    王安石这次欣然入朝。与神宗问答间将帝比为尧、舜等古代圣君,拟自己为皋、夔、稷、契、傅说等贤臣,并畅谈法古变今理财足用之道,听得神宗连连颔首,几乎全盘接受。次年不听唐介等老臣谏言,升任王安石为参知政事,于是王安石奏请神宗采纳新法治国。神宗准奏,遂立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变更旧法,调济天下利权,令王安石总领。王安石随即与心腹吕惠卿、曾布等人酌定新法八条,即:

    一、农田水利。派员分行诸路,相度农田水利,垦荒废,浚沟渠,酌量升科,吏民同役,不得隐瞒逃匿。

    二、均输,凡州郡上输的官粮,官得徙贵就贱,因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办的,得以便宜蓄买。

    三、青苗。农民播种青苗时,如无钱播种,由国家借给,令出息二分,待谷熟随夏秋税偿还国家。

    四、免役。人民依等级缴纳免役钱于国家,得免劳役,国家将免役钱另募无职业的人充当役夫。

    五、市易。京师置市易所,使购不卖的物品于官,或与官物交换,又备资贷与商人,依限纳息还本。

    六、方田。以东南西北各千步为一方,计量田地,依地的肥瘠程度而定税五等,人民按税则缴纳。

    七、保甲。采古时民兵制度,十家为保,五百家为都保,都保置正副二人,领导保丁贮弓箭,习武艺。

    八、保马。设置官马,凡保甲愿养马的,每家得领养一匹,愿养二匹的,听岁一检验,有死病的补偿。

    八条新法中前六条称富国之法,后二条称强兵之法。新法一出满朝哗然,反对者中一些是看出了新法在具体实施上的困难,料到最后的效果未必全如设想,另一些则恐新法有损自身利益,都极力反对。苏轼不断上书神宗,于《上皇帝书》及《万言书》中言变法之弊,说"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希望能以较缓和的方式改革,若要变法,也应逐步进行,而非如王安石的变法般急功近利。两朝元老富弼更直接进言说"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但神宗一味信任王安石,非但不接纳几位重臣之谏,反而于熙宁三年升王安石为同平章事(即任宰相),全面开始实施新法。

    朝中保守派重臣纷纷被贬出朝去外地做地方官,例如宰相富弼、直史馆苏轼、检详文字苏辙、枢密使文彦博等。还有一些老臣不肯依附王安石,便请辞归家。剩下一些位轻无权之人虽无遭黜之忧,但也整日度日如年。这其中有个翰林学士庞公,已为官三朝,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为人也十分稳重,颇受人尊敬。他生性淡泊,向来不甚看重名利,更是从不介入权位之争,虽也不赞同王安石变法,但反应不像富弼、苏轼等人激烈,所以并未遭到罢黜。朝中其余保守派闲时便常聚于其家,谈古论今,不时发发牢骚。

    这年岁末,适逢庞公六十大寿,这批臣子遂齐聚庞府为其贺寿。不想王安石得知消息后一时心血来潮,欲前往一探众臣私下交往情形,并伺机拉拢几个,于是也让人备了一份贺礼,携爱子王雱前往庞府。

    庞公与众臣见王安石来访均感意外。席间颇感尴尬,有几个活泛点的,便把话题引向王雱,开始夸赞他起来。

    王雱字元泽,幼时便已甚为聪颖,读书常过目不忘,年方十五六即著书数万言,二十余岁上便举了进士。王安石一向以子为傲,听了众人的奉承之言心中很是受用,酹须笑道:"小儿王雱虽无才,但好在尚存几分记性,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

    话音未落,只听内室传来一声冷笑,有人朗声道:"谁家儿子读两遍!"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庞公身后内室珠帘一掀,走出一翩翩佳公子。

    此人纤秾合度,施朱太赤,著粉太白,束发加冠,身着锦袍,足登乌靴,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清秀雅丽,姿容绝美。观者无不惊叹,王雱更是眼前一亮,一扫适才傲然独饮之态度,站起身来。惟庞公皱眉不悦,连道:"胡闹!胡闹!"

    那公子向众宾客作揖行礼,道:"庞荻向诸位世伯请安。"

    坐在庞公身边的黄庭坚于是笑问:"这可是先生的小公子?果然仪表非凡呀!"

    庞公苦笑不语。

    王安石心知此人必是恃才傲物,听到众人赞王雱心有不服,想与之较量一番。于是提议他与王雱两人赌书。庞荻也不推却,一口应承下来。

    于是由诸公出题,庞荻与王雱赌诵从《诗》、《书》自本朝名章之内容。两人旗鼓相当,从容背来,竟都分毫不差。

    一时难分胜负,王安石解嘲言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黄庭坚随即起身说:"闻王公子不但熟读诗书,更擅吟诗填词,不如现在填一阕佳作,再请庞公子品评如何?

    "

    王雱看了看庞荻,唇际隐有笑意,说:"这有何难。"请人取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

    这是一阕惜春怀人之词,调寄《倦寻芳》。词曰:"露晞向晓,帘幕风轻,小院闲昼。

    翠径莺来,惊下乱红铺绣。倚危栏,登高榭,海棠着雨胭脂透。算韶华,又因循过了,清明时候。倦游燕,风光满目,好景良辰,谁共携手?恨被榆钱,买断两届长斗。忆得高阳人散后,落花流水还依旧。这情怀,对东风,尽成消瘦。"

    有人不解道:"这明明是写惜春之情,与当前节令不合呀?"

    王雱笑道:"正是。这是我在今年清明游春后为怀人写下的,今日本应另填一阕应景之词,但既然指定了品评之人,就非此词不可了。"言罢迈步走到庞荻面前,深深一揖,朗声道:"请女公子雅鉴!"

    庞荻不免大惊,霎时羞红了脸。本以为事隔半年,当下自己又身着男装,他应该认不出自己来,不想他还是一眼就识破了。

    旁观众人顿时恍然大悟,于是纷纷转而恭喜庞公育出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儿。

    王雱再请小姐评词。庞荻也暗自欣赏雱之才情,心中叹道:"好文字!果然为聪明才子所作。"然见他如此张狂毕竟有几分不快,存心挑刺,再看一遍,觉词中秀气过盛,华而不实。遂开口说:"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本来还有句"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话到嘴边,终觉太刻薄,所以忍住不说。后一时赌气,又提笔在词边批道:

    "笔底才华少,胸中韬略无。"

    王安石见此女批评毫不留情面,颇为恼怒,面色十分难看,庞公也觉不好下台,于是朝庞荻斥道:"才疏学浅还敢口出狂言妄评王公子佳作,还不回房绣花!"

    众人正在想如何劝解时,却听王雱不愠不怒悠然道:"庞大人何必动怒?女公子是在夸奖小生呢,只是未曾写完评语你们便误会了。"

    言罢走过去接过庞荻手中的笔,在两句评语下各添一字,王安石与庞公一见立即一笑释怀。

    原来他分别添了个"有"与"双"字,令这两句评语成了"笔底才华少有,胸中韬略无双"。

    其余人等看了更是大赞王雱之才。黄庭坚见王雱适才词中有相思之意,料想他对庞小姐必定有倾慕之情,于是顺水推舟道:"王公子少年有成而尚未婚配,庞小姐想来也未许人家罢?既然郎才女貌相得益彰,何不就此结下良缘,成就一段佳话?"

    那一双才子佳人闻言均是一愣。

    王安石哈哈一笑,过去拉起庞公的手说:"倘若老夫代儿求婚,不知庞公允否?"

    庞公摆手道:"小女无才无德,今日更出言无状贻笑大方,怎配得上令公子?"他与王安石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绝不愿意与王结成儿女亲家。虽觉王安石酒宴上求婚之言不过是玩笑,但也不肯轻易应承。

    不想第二天,王安石果然谴媒人上门,为爱子王雱向庞公幼女庞荻求婚。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48

花烛

    原来王雱自清明游春归来后,便填了这阕《倦寻芳》,教与家中十二歌伎演唱并配舞,闲时便斜倚在榻上听歌伎弹唱歌舞。他向来倜傥不羁,风流自赏,常与一些风雅的名士去青楼喝酒寻芳,所有秦楼楚馆,诗妓舞娃,无不知为王公子。他早过了加冠之年,上门向他提亲之人早已踏破门槛,他只说如不慎误娶一庸脂俗粉进门还不如对着诗书过一生,所以一直未曾娶妻。那《倦寻芳》王安石初听之下只道是他与某名妓的酬唱应答之作,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发现他独钟爱此曲,自己吟唱时神情也不同以往,便知他对词中所念之人思之甚深。曾试着探问过几次,雱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说此人是谁。直到赴庞府寿宴,观雱对庞小姐的态度,才猜到他所思之人定是此女。

    庞公虽与他政见不合,但为人正直淡泊,王安石私下对其也很敬佩,常想寻机与他修好。现又见儿子对其女如此倾心,心想不如就此与他家结亲,他女儿若嫁入王家,那庞公的立场或许也有变动的可能。故此对促成这门亲事很是积极,连儿子的意见也没细问就让人前去提亲。

    庞公的态度则大不一样。虽然现下皇帝一味信任王安石,王之势比诸葛亮之于刘备、魏征之于李世民还盛,但庞公沉浮宦海几十年,通晓世情,阅人甚准,看出王安石虽有崇高理想,但为人过于执拗,刚愎自用,重立法,轻人事,若为贪官污吏所乘,变法必不会顺利,当前盛况不过是一时现象,不能长久。再有,其子王雱固然有才气学识,非一般庸碌士人可比,但锋芒太甚,狂傲非常,最重要是自小身体羸弱,恐非久长之器,若将女儿交付与他实在难以放心。

    正想婉言谢绝这次求婚,不料陡生出一桩意外之事。

    王家的媒人还未走,忽有宫中太监前来庞府传旨,说高太后请小姐进宫赏花。

    庞府上下均感诧异,但既然是太后宣召,庞荻也不及细想,慎重装扮了一番便乘轿进宫。

    进了太后寝宫,只见已有数名名门仕女聚于其中。庞荻走到太后面前盈盈下拜,依礼请安。

    高太后很是随和,亲自弯腰携其手命她平身,然后微笑着仔细打量,赞道:“早闻庞学士女公子姿容绝代,今日一见方信是真。”

    庞荻悄悄抬目看了太后一眼,顿觉她与自己先前想象中完全不同。本来还以为太后是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不想她年轻许多,秀丽高雅,服饰也十分淡雅,看上去竟似不过三十余岁。这位太后与先帝英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几岁便嫁与那时还是皇子的英宗为妃,虽一连生了一个女儿四个儿子,但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因此相貌始终异常年轻。

    不过庞荻倒不是羡慕她养生有方,心中只是想:“怎么她还如此年轻就没了丈夫?”

    高太后带几位小姐去御花园赏初开梅花,先与小姐们闲话几句家常之事,便开始有意出题考问她们学识。庞荻才思敏捷,每每太后话音未落就已说出答案,到了后来,几乎只听到她两人问答,其余女子根本插不上话了,太后对她的态度也越发和蔼。

    赏花过半,太后忽然对身边一宫女说:“今日梅花开得如此繁盛,去请岐王过来同赏。

    ”

    宫女应声而去。须臾便归,回话道:“岐王殿下说今日还要准备呈给皇上的奏折,大概是来不了了。”

    太后摇头,叹道:“这孩子怎会如此之痴!”随后便赐给众女一些服饰,令太监送她们各自回家。

    庞荻回家后将宫中情形告诉父亲。庞公沉吟片刻后道:“是了!太后是想为岐王选继妃。”

    岐王与神宗一样为英宗皇后高氏嫡出。高太后共生四子,长子便是当今皇帝赵顼,第三子颜很小时就夭折了,幼子为乐安郡王頵,岐王是其次子。岐王王妃也是个知书达礼的名门才女,但今年薨逝了,岐王不胜悲痛,一直郁郁寡欢,所以高太后想再在名门淑女中选一有才者给他做继妃。

    从现今情况看来,太后显然十分钟意庞荻。但庞公绝非一般攀权附贵之徒,没被突如其来的荣耀冲昏头,而是反复权衡其中利弊,觉得侯门一入深似海,女儿若日后不得岐王欢心处境必定十分凄凉,而且岐王与神宗同为嫡出,是英宗次子,从血缘关系上来看,除了皇帝外离皇权最近的就是他,这代表着无上的尊荣,但同时也会是致命的危险。当下皇帝一心变法,不顾朝臣反对,若压迫之下有臣子起逆心,很可能怂恿岐王谋逆,因岐王不但年轻有为,文采武功在诸皇弟中最为出众,而且反对变法态度坚决。倘若真如这样,不免引起一场血腥杀戮,史上例子不胜枚举,届时危及的就不仅仅是女儿了。

    于是庞公当机立断,在高太后还未开口正式提选妃之事前答应了王家的求婚。

    来年暮春,庞荻着霞帔、上花轿,嫁入王家,成了才子王雱的新妇。

    花烛之夜,庞荻幽幽地坐着,透过纱织盖头凝视桌上龙凤双烛上跳跃曼舞着的火焰,心也如那两朵花火一般,忐忑难安,随着映在墙上的光影跳得紊乱。

    果真就这样嫁了那个宰相公子。

    初听父亲接受聘礼之时不免讶异,略有些不悦,那人虽然雅逸脱俗,却是如此疏狂,自己从小心高气傲,但两次与他交手都未争得上风,殊为可恨。不过再一细想,也罢,他才思出众,与他生活想必总有些情趣,倒是比日后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好。就如那日毡帽若非他拾得,真落入一贩夫走卒之手,那该是多么可怕。偏偏是他拾了此帽,可见与他毕竟算是有缘……

    “啪”地一声,红烛绽出一朵烛花,与此同时,有人推门进来。

    她的相公,她的郎君。陌生的词,陌生的人。

    她紧紧绞着手中的丝巾,只觉自己心里的那道门也忽地关上,以此来做她与那仍算是陌生人的郎君的最后屏障。

    那人轻轻挑开她头上的盖头,她惊惶地抬头,四目相视,她从她那浅笑吟吟的郎君眼中发现了她今日的美丽。

    合卺,交杯。然后喜娘与丫鬟退去,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王雱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对她道:“今夜月色正好,莫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庞荻一凛,不禁又开始紧张,暗想:“他意欲何为?”

    “不如我为娘子吹奏一曲如何?”只见王雱拿出一支通体翠绿的玉箫,也不等她回答便独自吹奏了起来。

    “原来只是如此。”庞荻暗暗舒了口气。

    他吹的是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悠扬婉转,其音清朗绕梁。庞荻细赏乐声,渐入佳境,几乎忘了身处何处。

    一曲奏罢,王雱转头对她说:“我去年在汴京集古斋中淘得此箫。据说是当年萧史向秦穆公女弄玉求婚时所用。虽难辩真伪,但我独喜故事中两人琴瑟相合伉俪情深之意,所以出重金购来,一试之下果然觉得乐音清澄,与众不同。”

    庞荻接过一看,见玉箫色泽温润,上面花纹与题字均精雕细刻,的确绝非凡品。

    王雱忽然展眉一笑,续道:“去年清明,我与人拿此箫作赌注行令,一时难觅灵感,若非娘子适时出现,只怕我已江郎才尽,俯首认输了。”

    听到他重提清明之事,庞荻颦眉微嗔:“填出那样的无聊之词,难道还不算输?”

    王雱大笑:“所幸那天与我打赌之人并非娘子,否则再有十支玉箫也全输了。那人何等大度,岂会为半阕小令斤斤计较!”

    庞荻于是追问:“那位墨衣男子是谁呢?”

    王雱见她十分好奇,反而故意不说,调侃道:“咦?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娘子,与人洞房花烛之夜便拉着丈夫追问另一男子之事!”

    听他一说,庞荻一张粉脸红晕染遍,啐道:“不说就不说,谁爱知道!明明是你故意引人家问的。”

    如此谈笑半晌后,王雱柔声对庞荻说:“夜色已晚,你先就寝吧。我忽想起一要事要告诉父亲,去去就回。”

    言罢起身而出。庞荻独坐半天,见他未归,便解衣躺下,但只脱了最外面的红裳。

    原来她虽未经人事,却也知道夫妻之事未尽于此。出嫁前一天娘亲私下略略向她提了些闺房之事,但她一听之下很是羞涩,庞夫人也没有多说,只是给了她一幅绢画,说是“压箱底”之物。她后来展开一看,发现竟然都是些“春宫”绣像,大惊失色,立即卷好放入嫁妆箱中,用衣物层层压于其上,当真是“压箱底”了。

    所以她一直担心王雱会对她有所干犯。虽然明知自己已然嫁予他了,但一想到要与他行这种事便觉害怕。

    紧裹绣被躺在床上,一心只想着但愿他不要再进来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到有人推门而入,走到床前伸手欲掀被。

    庞荻本来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可一感觉到有人要掀被立即惊醒,睡意全无,猛地起身坐起来,警惕地看着眼前之人。

    王雱见她云鬓微乱、双目圆睁瞪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惊恐之色,双手还紧紧攥着被子,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不禁哑然失笑,轻声问道:“娘子还没睡?”

    庞荻很是尴尬,“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不料那王雱笑意更浓,竟挨过身来,直视她双眸,语含暧昧地问:“娘子可是在等我?

    ”

    “啊呸!”庞荻羞恼之下也顾不得淑女风范,恶恶地回了他一句:“谁在等你!”便倒下身去侧向墙边蒙头而睡。

    王雱轻笑一声,也脱了外衣,另拉了床被子过来,静静躺下。

    庞荻见他半天都无动静,略觉奇怪,便悄悄转过身来,睁眼看他。

    只见他闭目而躺,映着淡淡月光更显得眉青目秀,五官宛如刀削细琢出一般,庞荻从未如此近地看过他,暗暗自问:“为何以前不觉他如此英俊?”

    还在怔怔地看着他沉思间,王雱却突然睁开眼,唇角上扬,带出一丝暗含三分邪气三分狡黠的笑容,盯着庞荻问道:“娘子想是从来未见过如我这般体貌娴丽的人吧?”

    庞荻几欲绝倒,啼笑皆非,说:“体貌娴丽胜你者倒是常见,但口多微辞又恬不知耻地自比宋玉者天下看来仅有你一人罢了。”

    “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王雱顺势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原句作答,并继续用赋中典故与妻子说笑:“幸亏娘子以前不是居于我家之东,否则累你天天爬墙来偷窥我,小生定要于心不安了!”

    庞荻欲要再驳,但想他如此伶牙俐齿,只怕说到天亮也驳他不倒,于是赌气道:“闲话少说,我要睡了。”

    王雱含笑称是,便闭目而眠。

    庞荻躺了一会儿,身畔有人在侧始终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怕他再来骚扰。左思右想不放心,忍不住开口对他说:“我们就这样睡罢。”

    王雱睁眼故意奇道:“若非如此,娘子想如何睡?”

    庞荻羞得无地自容,“呸”了一声后便再不出声,不知又熬了多久才睡去。

    一夜无话,直到天明。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48

钗冠

    次日清晨庞荻随王雱去给翁姑请安敬茶,王夫人吴氏含笑看着庞荻,显然甚为满意,但发现一对新人眼周黑黑,定为晚睡所致,便私下嘱咐庞荻说:“你们新婚燕尔,缠绵一点无伤大雅,但雱儿自小身体便比别人弱,因此凡事需有节制才好。皇上赐了不少药给雱儿,早晚须各服一剂,一会儿你看看方子,以后仔细核对剂量,再交与下人煎制。若有不清楚的就问侍女璇玑,以前一直是她管这些事。”

    庞荻先是一愣,然后才明白婆婆的意思,知道她误会了,但这种事怎好解释,只得红着脸一一答应。

    晚间王雱随父召集了一批变法新党厅堂议事,庞荻拿来御医为丈夫所开治顽疾的药方,认真看过几遍后便亲下厨房吩咐下人煎制。侍女璇玑听闻后立即赶来,对庞荻道:“这些事让婢女做便是了,怎能烦劳少夫人。”

    庞荻道:“我闲着也没事,为相公配点药是应该的。”

    那璇玑却坚持道:“煎制这些汤药看似容易,但其中细处却很多,早晚的剂量、配方、火候都不同,就是同一副药一月中也有好些煎法,初一和十五的就大不一样,一点马虎不得。

    婢女是做惯了的,少夫人何必再操心这些,不如还交给婢女吧。”

    庞荻听这话觉得很有几分刺耳,再看璇玑神情与一般侍女很不相同,没有那种一味的谦卑与顺从,服饰也比其他侍女要精致许多,暗暗觉得奇怪,存心与她较劲,便道:“没做过更应多学,我若现在偷闲,日后璇玑姑娘嫁人了谁又来管这些事呢?”

    璇玑双唇微动本还欲说些什么,但看庞荻表情坚决,终于忍住不说。

    庞荻随后令陪嫁过来的贴身丫鬟绿袖去向府中其他下人打听,绿袖回来禀告道:“璇玑是雱公子乳母的女儿,比公子大三月,从小一起长大的,一直是她在服侍公子,所以老爷夫人对她也另眼相看。”

    原来如此。庞荻微觉不快。

    当晚厅堂议事拖至半夜才结束,王雱回房时见妻子已经睡熟,映着烛光脸色粉红娇艳,闭眼酣睡,睫毛投下两道弧状阴影,神态娇憨,只觉心中一动,刚才议事之时的满腹豪情尽化绕指柔,于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的粉腮。

    她感觉到声响,半睁惺忪睡眼,看见是他也不再害怕,只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我让厨房煎好药了,等你议事结束就送来,你一定要喝呀,是我配好的。”听见他回答后又放心地睡了。

    夜间王雱静静躺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娇妻,直到天色破晓。

    第三日王雱与王安石一起进宫面圣,黄昏才归,回来后一直在书房闭门疾书。庞荻独自先睡。半夜醒来,也不知是何时了,发现枕际无人,便起身前去书房查看。

    他果然还在书房里,因太过疲倦,便依在榻上睡着了,身边堆满书和写下的手稿。庞荻细看,发现是《诗》、《书》、《周礼》等书和他协助其父撰修的三经新义,心知他定是在面圣时被皇帝问及变法的理论依据,所以回家急着撰写新稿以供圣阅。

    找来绣被给他盖上。只见他双眉紧锁,梦呓中所念及的仍是三经语句,庞荻不禁莞尔,心想以前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自恃风流的才子,如今看到他如此专注于关乎国计民生的事业,才发觉这才是他真可爱之处。

    天明后王雱醒转,一开眼便看见庞荻坐在他身边细阅他昨晚写的文章,见他起身,便浅笑盈盈地问:“我让侍女进来服侍你梳洗。”

    王雱这几日颇劳累,刚醒过来仍觉有些头晕,于是牵过妻子的手说:“待我再躺片刻。

    ”

    庞荻笑道:“呀,哪有如此赖皮的!那你先把药喝了吧。”

    王雱从小便终日与药为伍,深感其苦,一听之下不免面露厌恶之色。但看妻子如此关怀,却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只好勉强答应。

    庞荻把药端来递给他,然后看着他等他喝。王雱低头看看汤药,忽然伸手一指庞荻身后,故作惊诧状,道:“阿荻,快看你身后是什么?”

    岂料庞荻并不回头,却皱眉斥道:“别玩这招了,婆婆早就告诉过我你经常这样做,待人回头后就把药倒进花盆里,骗局如此老套也不知换换新的。快快喝了!”

    原来王雱果真是想趁其不注意把药倒掉,但既被识破只好乖乖去喝。

    他此刻身披一件白色宽大晨衣,睡了一晚,头上的束带已经散了开来,一头长发带几分凌乱地披泻而下,直达腰际。他喝完药,然后伸出右手,用衣袖缓缓点拭唇角,广袖轻扬,姿态优美之极。

    庞荻见他喝完,含笑问:“药苦不苦?”

    王雱扬眉笑道:“娘子何不亲自一尝。”

    庞荻低头看看碗,发现药已被饮尽,便道:“哪里还有可尝的?”

    王雱笑容不减,一面说着:“这里还有。”一面一把把她揽了过来,作势往她唇上吻去。

    庞荻惊叫一声,挣脱开来,满面绯红。

    王雱哈哈一笑,不再逗她,转身从身边拿出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一个花钗冠,对庞荻道:“这是昨天我入宫面圣时皇上赐给你的,花钗八株,皇上说皇太后对你赞誉有加,听说你出阁嫁给了我,因此特别嘱咐过破格赐你二品命妇花钗冠。”

    原来当时命妇冠饰花钗冠有严格限制,一品命妇为花钗九株,二品命妇为八株,三品为七株,依次递减。王雱当时官衔为崇政殿说书,按理其妻品级不应是二品,所以这属破格赏赐。其实王雱博学聪颖,大胆敢言,其父的谋略很多是由他所出,甚至连王安石呈给皇上的奏折大多都是口授后由儿子整理笔录的,是变法的一大主力,时有“小圣人”之称,官职本不应低,但本朝定例执政子不能预选馆职,王安石恐招人闲话,所以一直没提拔王雱升职,后王雱直问其父:“虽不能预选馆职,但宫中的经筵讲学也不可参预么?”王安石又虑道:“朝臣才说过我多用私人,若你又入值经筵,恐益滋物议了。”于是王雱笑道:“父亲这般顾忌,所以新法不能遽行。”后来因王雱所做的策议及《老子训解》印刷成书后流入大内,被神宗阅见,颇为叹赏,变法党人邓绾、曾布遂乘机力荐,神宗召雱入见,雱应对得体,颇合圣意,这才授了太子中允及崇政殿说书之职。

    庞荻接过钗冠细赏。

    王雱想想又问:“皇太后对你赞誉有加,难道她曾见过你么?”

    庞荻便把当初入宫之事告诉了他,但把提到岐王之事略过未说。

    王雱何等聪明,微微一想便知其意,于是笑道:“原来我是把准王妃给抢了来。”

    庞荻瞪了他一眼,闲闲地说:“是呀,我正后悔着呢。”这两日相处下来,她觉得丈夫随和亲切,所以也渐渐学会与他开玩笑了。

    王雱笑着起身,接过钗冠道:“来,我给娘子戴戴看。”

    正准备给庞荻戴钗冠,忽见窗外有一名侍女端着待客的茶走过。王雱心道:“如此清早会是何人来访?”于是叫住侍女寻问。

    侍女答说是监察御史程颢大人来访,正与宰相大人在花园池边议事。

    王雱一听立即大步流星般朝花园走去,既不束发洗面也不换上正装,一任长发与晨衣衣袂迎风飘扬,手中还持着庞荻的钗冠。

    庞荻心道哪有这样见客之理。想想毕竟不放心,便随后跟了去。

    走到程颢面前,王雱并不行礼,只直问父亲:“父亲在议何事?”

    王安石道:“正为新法颁行,人多阻挠,所以与程君谈及。”

    原来新法颁行后效果不太好。新法本意甚好,但尚不周全,下面的官吏利用新法漏洞欺上瞒下,鱼肉乡民,人民大受损害,叫苦不迭。现在朝中之臣敢直言劝谏者不多,但几位老臣,如韩琦、富弼等仍坚持上书,吁请皇帝停止使用新法。王安石手下官吏向来只报喜不报忧,只一味说新法实施后的好处,所以他与儿子都不知道民间实际的疾苦,只道是旧臣们刻意阻挠报复。程颢本来支持王安石变法,但看情况不妙便来与王安石商议,问是否暂时停止实施最主要的青苗法。

    故此王雱闻言即怒,睁目道:“这也何必多议!但将韩琦、富弼两人枭首市曹示众,不怕新法不行!”

    王安石见程颢在侧,儿子这样直言多有不便,忙道:“儿说错了。”

    王雱并不顾及程颢,继续道:“我没说错!若要新法顺利实施,必要先诛除异议者,古今亦然。”

    程颢恪守道学,见王雱这副疏狂模样,心中本已很不舒服,后听了他如此说话,更是按捺不住,便冷道:“方与宰相谈论国事,子弟不便参预。”

    王雱闻言对程颢怒目而视,几欲挥拳相向。他向来很厌恶这个道学老夫子,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愤怒之极,他肤色本就很白,此刻气极,青筋一齐突出,清晰可见。

    此时他父亲看见庞荻跟在其后,忙说:“阿荻还不扶你相公回房梳洗!”

    王雱对庞荻一向温言款款,笑语吟吟,从未流露半点不悦之色,所以庞荻哪见过这等阵势,几乎看呆了,听见公公说话才回过神来,走到雱的身旁,拉着他的手臂,轻声道:“我们回去罢。”

    看见妻子柔声相劝,王雱勉强压下满腔怒火,牵着妻子手拂袖而去。

    回到房中王雱怒气未消,对庞荻道:“当今圣上广纳谏言、颁行新法、有志革新,堪比尧舜,而父亲也有皋、夔、稷、契、傅说等贤臣之才,可惜任何朝代都有小人,就是尧、舜在位的时候也不能无四凶。所以欲建盛世必要肃清四凶,这才是治国之道。”(尧、舜在位時地方上有四凶为害,人民饱受其苦。四凶就是驩兜、共工、檮杌、饕餮族。驩兜和共工结党、橫行乡里;檮杌個性凶暴;饕餮族经常打家劫舍,夺取人民粮食。舜下定決心,逐出四凶,把他们流放到边远地方。)

    庞荻半晌不语。

    王雱追问:“娘子不同意么?”

    庞荻答道:“我只是觉得相公适才说的若要新法顺利实施,必要先诛除异议者,似乎与秦始皇治世之道相似。”

    王雱道:“秦若非先有商鞅变法,后有始皇果敢立法治国,哪能平六国、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

    庞荻本想说“惜秦朝二世而亡”,但见王雱正在气头上,觉说出无益,只徒增他怒火罢了,因此隐下不说,另寻话题好言劝解。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49

冶游

    如此又过了几日。一天午后,王雱命人为他准备外出的衣服,丫鬟拿出好几套,他抬眼看看便挥手说:“洗过一两遍,颜色暗了。”待拿出一袭新袍,他还是摇头:“去年缝好没穿的,现在式样太旧,已不能穿。”最后取出前两天自城东最著名的裁缝谢金娘处订做好的新衣,颜色清亮、裁剪新颖、做工经常精致,他这才终于肯穿。然后又叫人取出薰香炉,仔仔细细地为衣服熏香。

    庞荻看他样子不像是要进宫,若说访友他态度未免也太过慎重,很是疑惑,最后忍不住问他:“相公意欲何处去?”

    他整整熏好的衣袖,施施然回过头来,微笑道:“青楼。”

    庞荻只疑是自己听错,皱眉道:“什么?”

    王雱走到她身边,俯身在她耳际悠悠笑道:“青楼。秦楼楚馆。烟花之地。”

    庞荻未嫁之时已隐约听说过他性好冶游,常与名妓饮酒唱和,但没想到他竟如此放肆,公然清楚明白地对她说要去青楼。

    一时怒极,反而无话可说。

    他说了一声“我去了”便轻摇折扇朝外走去,仿佛只是去踏青游春一般。

    “不许去!”庞荻怒喝道,话音未落两滴泪珠竟夺眶而出。

    “呀,娘子如此挂念我么?”王雱忙折转回来,把她搂入怀中,低头轻轻地吻干她的眼泪,却仿若不知她为何伤心一般,“安慰”道:“看来娘子是一刻也离不了我了,既然如此,不如同去?”

    同去?庞荻讶异地看着他。同去狎妓?

    他那狡黠的帅气坏笑又浮了出来:“阿荻,你可知你的男装打扮俊朗之极哪!”

    半个时辰后,换上男装的庞荻与她相公一起出了相府,乘轿前往汴京最大的妓院“浮香楼”。

    刚到门口,那徐娘半老的鸨母就闻声迎出来,看见王雱两眼顿时几乎笑没了,连声道:

    “王公子好呀怎么长久不来了想是最近又高升了吧嫣然想你都想瘦了好些呢……”待走进厅中立即吩咐一个龟奴:“快去请嫣然出来,王公子来了!”随即又转头仍是满面堆笑地看着庞荻问王雱道:“这位是公子的朋友?”

    王雱含笑答道:“是我表弟,切不可怠慢了。”

    “那是自然!”鸨母忙献宝道:“我们新近从杭州请来两个姑娘,姿色尤在嫣然之上,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这位公子一定会喜欢。现时她们还在梳妆,两位公子请先上楼坐,待会儿我带她们过来。”

    走到楼上,一个盛妆美人疾步迎了出来。只见她身着桃红轻罗丝衣,头上梳着时兴的堕马髻,双目惺忪,似乎刚从梦中醒来。看见王雱,眼波一横,如怨如诉,幽幽道:“听说王公子新娶了夫人,我只道是你早把奴家忘了。”

    王雱揽过她腰,笑道:“怎么会呢。啊,这是我表弟庞公子。阿荻,这是艳名满汴京的萧嫣然姑娘。”

    萧嫣然闻言向庞荻施礼,庞荻看见王雱对她如此亲热心中老大不快,只点了点头。之所以同意随他来这里是因为王雱告诉她这里的姑娘艳冠京城,“只比你差三分”,但凡女子,听别人拿别的女人容貌与自己作比较总是好奇的,因此很想前来亲眼测之,但临行前王雱又要求她不要轻易喝醋,故现在虽很不舒服,却也不好发作。

    那女子显然比庞荻大许多,也不见得非常美,只是笑容妩媚,很有几分动人。“萧嫣然,”庞荻心中冷笑:“原来是笑嫣然之意。”

    进到萧嫣然房中小厅内坐下。庞荻第一次来这种烟花场所,不免暗自四处打量,但见这房中布置地倒也十分清雅,陈设之物未必贵重却都很精致,雕花屏风、焚香炉都如大家闺秀常用的,四壁挂着一些书画,庞荻细看之下暗暗吃惊--竟都是出自当今名士之手。

    王雱开始对她嘘寒问暖了解近况,她一味嗔道:“你既不来我还有什么乐子?不过是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罢了。”

    “是么?”王雱故作怀疑状:“我可听说你的客人不少呀。”

    她懒懒回道:“不过都是些俗人罢了,我见了只当没见。”

    王雱哈哈一笑,问:“司马光大人的公子没再来找你了吗?”

    “爷呀!”萧嫣然叹道:“他的爹不是被你们罢黜了吗?他现也不知有没有随父离京,就算还在,哪里又有心情来找我?”

    王雱又问:“那现在在任的京官们呢?我却不信没有一人来亲姑娘芳泽。”

    萧嫣然瞪了他一眼,说:“吕惠卿大人倒是常来,不过也只是饮酒听曲。”边说边倒了杯茶递与王雱。

    她提到的这吕惠卿是福建晋江人,时年未足四十岁,博学多才,精明机敏,极富辩才,城府深沉,处事果敢。文学辨慧,时人称其有杨雄、司马相如之才。仁宗嘉祐二年,王安石知常州军州事时与吕惠卿相识,论及时弊与革新之事一拍即合,两人堪称志同道合。王安石将之荐于欧阳修,得调入京都。吕惠卿遂事王安石以师礼,如出门下。现为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与曾布一起被视作是辅佐王安石的左右手。

    王雱接过茶品了一下,似不经意地问:“就他一人?”

    “呵,这位大人拜你家宰相所赐,成了大红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来喝杯花酒也不须自己花银子,早有外地来谋职的小官候着请他玩乐。”萧嫣然言语间似对这吕惠卿颇为不屑:“要是他高兴了,兴许就会向他们指点一下升官的捷径。”

    “哦,什么捷径?”王雱皱眉问。

    萧嫣然一愣,忽觉自己失言,便赔笑道:“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懂的,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王雱笑叹道:“既是不懂,你又如何知道是捷径?唉,嫣然,我几天没来你就把我当外人了,有话也藏着掩着不说了,我订做的那枝给红颜知己的猫眼金簪现也不知该送谁好。”

    “哪里是这么说的,公子!”萧嫣然忙辩白道:“他说的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不过是拣令尊大人爱听的说与他知道,令尊一悦之下再让他们到皇上面前说变法的好处,皇上龙颜大悦之下就可能会升他们的官了。”

    庞荻听了这许久渐渐明白了,原来王雱是在套萧嫣然的话,打听朝中官员的情况,大概他本意是想打听旧党的异议,不想却打听出了自己新党中的弊端污点。

    王雱默然不语,隔了片刻才又笑道:“是不是这吕惠卿一来别的旧党京官都被吓跑了?

    他们以前不是很爱来你这里发牢骚吗?”

    萧嫣然答道:“有几个倒是也还来,不过谈的话又罗嗦又了无新意,其实苏子瞻大人那句话早就言尽了他们想说的意思。”

    “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王雱把苏轼上书中的名言重述问道。

    萧嫣然点头说是。

    王雱一笑置之。想想又问:“最近可有苏轼的消息?”

    萧嫣然笑道:“那就要问我那两个新来的妹妹了。”

    正在此时,门上珠帘一掀,又有两个美人走了进来。

    只见此二女轻点朱唇,淡扫娥眉,身姿窈窕,虽无嫣然之娇媚但气质如芝兰在谷,更显出众。年纪约十八九,穿着一色的衣衫,连容貌都一模一样,原来是对双生女。

    二女走过来盈盈施礼。萧嫣然为王雱介绍道:“这便是近日从杭州来的顾凌波与顾凌云姑娘。一母双生,一般人很难分辨。公子可能看出谁为姊谁为妹?”

    “如此简单,也值得一问么?”王雱轻摇折扇,悠然而道。

    萧嫣然见他如此有把握颇觉奇怪,又看看二女,仍觉异常相似,纵有些微异处却也不足以分辨出孰长孰幼,于是问道:“公子如何认出?”

    王雱忽地一笑,说:“姐姐旁边的是妹妹,妹妹旁边的是姐姐喽!”

    萧嫣然这才知他有意戏谑,庞荻也忍俊不禁,说:“又玩这一套,从小玩到大仍嫌不足么?”原来这其中有个典故:王雱只有几岁时,曾有客人把一只鹿和一只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献给王安石,恰逢王雱在跟前,客人便问他:“你知不知道哪一只是獐,哪一只是鹿?”他略想了一会儿,答道:“獐旁边的是鹿,鹿旁边的是獐。”从此传为佳话,京城士人皆知。

    那二女也相视一笑,各自报出了名字。王雱一指庞荻,说:“你们就坐在她身旁罢。”

    妹妹顾凌云依言在庞荻身边坐下,但那姐姐顾凌波却并不过来,她手中抱着把琵琶,拣一个角落坐下,淡淡说:“倘若要小女奏乐助兴,还是离远些好。”

    王雱略有些诧异,细看之下觉得此女与众不同,毫无一般妓女脸上惯有的逢迎之色,两姐妹虽容貌近似,神情却全然不同,妹妹一味温和顺从,而这姐姐就要冷傲孤高得多。

    他倒也不强要她坐近,只顺势吩咐道:“既是如此,那就请姑娘为我们弹唱一曲吧。”

    顾凌波也不应声答话,便开始拨弦调音,弹出一段如珠玉坠盘的乐音后,引喉唱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王雱点头道:“这阕《蝶恋花》纤而不靡,秀而不媚,清新流畅宛如天成,看似简单,但其中功力非一般人能及,不知是哪位名士所作?”

    顾凌波尚未回答庞荻早已了然:“必定出自苏子瞻笔下。”她父亲一直很欣赏苏轼之才,故此她从小就熟读苏轼诗词歌赋,深谙他各种文风,何况词中有失意之意,符合苏轼当下心境,再则听说顾氏姐妹刚从苏轼被贬去做通判的杭州来,便知很可能是苏轼写下后她们记下传唱的。

    顾凌波称是。

    “果然是他。”王雱朝庞荻浅浅一笑:“倘若是他那此词就别有深意了。这仁兄,到了如此山清水秀美女如云之地也仍旧诸多抱怨么?”此词貌似笑说失意于佳人之事,实有叹自己满腹报复不得神宗赏识之意。王雱与庞荻自然一听即知。

    萧嫣然却不解其中深意,笑说:“若然得不到心仪女子欢心,有怨自然难免。凌波妹妹,这词可是写给你的?”

    顾凌波冷笑道:“苏大人何许人也,怎会牵挂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女子。我也盼着有一日能得到他为我写下如此动人的诗篇,但若他真赋诗填词只为儿女私情,也就不是我景仰的苏大人了。”言罢又转头对王雱道:“山水可怡情但不可解忧,美女可悦目但不可愉心。”

    王雱扬袖挥手,道:“管他什么有怨无怨、能否怡情解忧、悦目愉心,既姑娘精于弹唱,改天我也填几阕词请姑娘咏之。”

    不想顾凌波却不领情:“多谢公子美意,但小女子生性愚笨,不是任何名士的诗词都能记下。”

    她妹妹顾凌云脸色霎时白了,忙不迭朝姐姐使眼色,暗示她出言补救,但凌波置之不理,侧脸向外,看也不看王雱。庞荻转视丈夫,心中暗笑:“呀,这下可碰了个大钉子!”

    萧嫣然闻言带笑向王雱解释:“今日不知妈妈抽什么风了,竟然让凌波来伺候。天下多少风流才子,这妮子却独爱苏轼一人。若你是与苏大人政见相若心意相通也就罢了,但偏偏又是苏大人的对头。要这妮子对新党中人笑语相迎简直比登天还难呀!”

    王雱却似毫不介意,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笑容,问顾凌波道:“苏子瞻有何好处竟让姑娘如此倾慕?”

    顾凌波道:“我只见过他一面,他对我并无任何恩惠,但世人都知他不仅才华盖世,更是位清廉爱民的好官。他出任杭州通判以来,爱民如子,断案有道,杭州之人莫不叹服。”

    王雱再问:“他却是如何爱民如子、断案有道的,姑娘可否举例说明?”

    顾凌波冷笑一声,道:“公子可是不信么?好,我便说上一桩:某日有一位绫绢商人上堂起诉,状告一个制扇工匠,说是欠他两万绫绢钱迟迟不还。苏大人派公差传唤制扇人至公堂受审。制扇人跪禀道:‘我家世代以制扇为业,前不久父亲死了,今年开春以来,杭州地面连日阴雨,天气寒冷,没有人买扇子,我一时拿不出钱来还帐,绝非故意拖欠不还。’苏大人听后觉得其情可悯,略一思索后对卖扇人说:‘去把你的扇子取来,我帮你卖出去。’”

    萧嫣然听到这里奇道:“苏大人自己出面帮他卖?这倒也是,若他出头,谁敢不给他面子呢?”

    王雱摇头微笑说:“他不须出头兜售,动动手脚即可。”

    顾凌波美目朝他一瞪,续道:“那人忙回家把扇子抱来,苏大人在其中挑选了二十把白团夹绢扇,提笔在扇面上或以行草书题字,或画枯木竹石。完后然后交给制扇人说:‘拿到衙门口外面去卖,每把一千钱,换了钱立刻还人家。’制扇人接过扇子叩头谢恩,刚出府门就被路人围住,你争我抢,二十把扇子很快卖光。卖得的钱正好够还帐。苏大人此举深得民心,杭州人争相传诵,都说苏大人之德才天下少有。”

    庞荻本就很敬重苏轼,听了顾女之言也不禁暗暗赞叹,对其好感益增。对王雱道:“这才是为官之道。”

    王雱却并不赞同,侧身向庞荻附耳笑道:“娘子说错了,这只是为地方官之道。”

    然后转而向顾凌波正色道:“姑娘既如此倾心于苏子瞻,不如我请父亲做媒,把你许与他罢。”

    顾凌波闻之不喜反怒,愤然直斥:“苏大人对亡妻王弗及续娶的王闰之夫人情深义重,小女子岂敢妄存取代之心。何况小女子并非倾慕他之人,而是为他的人品、道德与节操所折服。他身怀旷世之才,心存国家社稷,德泽荫下万民,虽不得圣上赏识,但不自怨自艾,处逆境而不怨天尤人,乐观豁达,随遇而安,心胸宽广,几乎已达圣人境界。反观当今得势者,往往有机心、性阴骘,得势便猖狂,只想加官进爵,不顾民生怨怼,每每欺上瞒下混淆圣听。更可恨的,是听不得反对之声,难以服众,便大肆伐除异己。且此种人多寡情,虽有家室却仍爱流连于青楼,言多轻佻无状,却不知他如何能护妻儿、治家国,知情识爱?”

    她后面这几句显然矛头直指王雱,萧嫣然与顾凌云均吓得不轻,瞠目结舌,一个字也吐不出,更别提打圆场了。王雱心中确有几分忿怒,眉头微颦,正欲开口驳斥,却听庞荻朗声应对道:“姐姐休要一概而论。在你说的得势之人中自有人腹有才华,胸怀韬略,通世理,性聪颖,胆大敢言,刚勇直谏。他之所以倡导变法非为个人私欲,那是他的理想,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华彩篇章。那些反对者犹如拦在他通往理想的光明之地的荆棘,是呀,他采取了激烈的手段,决定斩除荆棘而不是慢慢梳理,可那是他如同稚子般的急迫心情所致。他就像个孩子,认定了目标就要勇往直前,虽然路不一定选得很对,但总是为着光明锲而不舍。这种矢志不渝追求理想之人自有人爱。另外,子非他,焉知他不懂护家爱妻,知情识趣?”

    顾凌波诘道:“既知他所选的路不一定对,何不从旁劝导而一任他误走下去?”

    庞荻叹道:“有些路不走到底难辩对错,何况我们爱的是他一贯的坚持和他经历的夸父追日般的疼痛。”

    顾凌波不再反驳,久久凝视庞荻,忽然走过来鞠身一拜,道:“适才不知夫人真意,多有得罪。”

    庞荻心知她已从自己的话中猜到她的身份,于是也不掩饰,双手扶起她,道:“脱口而出之言未及细想,请勿见怪。”

    其余两女这才知庞荻是女扮男妆,而且是王雱的妻子,不由得面面相觑,心想:“带着夫人逛青楼,如此惊世骇俗之事也只有王雱能做出来。”

    王雱与庞荻同乘一轿回府。其间庞荻问道:“你平时与人争辩反应激烈,受不得半点气,那顾凌波如此说你你却为何并不发一声?”

    王雱笑答:“本来想驳,岂料娘子急着护我。再一细想,又觉一个女子懂得什么国计民生,不过是因爱而私自己仰慕之人,与朝臣辩论有本质之别。须知女子的真情是最值得珍视的东西,无论她说出多么刺耳的话,只要是为爱而言,都是可以原谅的。”后思及顾凌波言行,又对妻子道:“凌波此人清高桀骜、率真敢言,惜不知变通,为人过直则易折,她若一生只处于杭州倒也罢了,但这京师看似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却处处暗含刀光剑影损人利箭,如若一直这样下去定会惹祸上身。”

    庞荻不语,心中却想:“你看别人倒是很清楚,却没过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么?”

    又过片刻,王雱忽故作严肃地对庞荻道:“小生有一事想请示娘子。”

    庞荻见他这般慎重,奇道:“何事?”

    “我可以吻你么?”

    “呀呸!”庞荻方知原来他是在调笑,立刻双手捂脸向一边躲去。

    王雱这才大笑开来,一边捉她一边逗她道:“刚才那么激动地表白爱我之心,怎的现在又如此扭捏了?”

    “呵,哪有!”

    “不妨让我告诉你有没有……”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49

征诛

    行至中途,忽听见前面传来喧哗之声,市民惶然奔走,阻了道路,轿不能继续前进,只得停了下来。

    两人掀帘朝外看过去,但见有几个在城中巡逻的兵卒正绑了两个壮汉欲押解回衙。那两人愤愤不平,高声嚷道:"我们不过是在街边吃饭的时候聊聊天,这也犯法么?"

    一逻卒喝道:"皇上已经颁下旨来,凡谤议时政者一律要逮捕治罪。"

    被绑之人有一作村夫打扮,闻声暴怒道:"我哪里是诽谤了?我说官府借款给我们,但要我们以财物抵押,我们无法,只好请有钱的地主做保人,说好还不了款就用田地补偿。借来的钱虽然救了青黄不接时的急,但规定秋后即还,还加收两分利息,现下我田里闹虫害,眼见着今天收成不会好了,到时定然还不出贷款,最后还是不得不把田地卖给有钱的地主,这青苗法有还不如没有,难道说错了么?"

    另一人接道:"你们评评理:我说这以钱代役的免役法很不公平,有钱的没钱的都要出同样多的钱,应出的钱年年都要出,我家旁边的陈财主家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再多出一百人的也有,但像我这般只能勉强养家糊口的人倘遇上凶岁哪里还承受得了这免役钱?"

    围观的人闻言频频点头,像是很赞同他们说的话。那逻卒见势不妙,走过去各抽两人一鞭,斥道:"如此非议新法还说不是诽谤?来人,把他们的嘴塞住!"

    二人口被塞后虽不能言,但仍嘟囔有声,怒视逻卒,拼命挣扎,脸涨得通红。逻卒将他们押走,道路遂得通行,轿夫也重新起轿。

    庞荻见二人之状颇感震惊,问王?道:"皇上下过禁言新法的旨意?"

    王?颔首,神情镇静,不紧不慢地说:"父亲已接受我的建议,奏请皇上颁诏天下,查察奉行新法不尽职者,严重查办。并于京城设置逻卒,捕治谤议时政的人。"

    庞荻急道:"你难道忘了刚才顾凌波斥你的话吗?‘听不得反对之声,难以服众,便大肆伐除异己。‘现在如此禁言压制民议,更易被旧党诟病,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难堵悠悠之口呀!"

    王?坐着懒懒地舒舒身体,闲闲地靠在轿内椅背上,然后问:"娘子可知帝王的‘征诛‘之术?"

    庞荻点点头。尧、舜在位?地方上有四凶(?兜、共工、?杌、饕餮族)为害,人民饱受其苦。?兜和共工结党、?行乡里;?杌?性凶暴;饕餮族经常打家劫舍,夺取人民粮食。

    舜下定?心,以"征诛"术逐出四凶,把他们流放到边远地方。

    王?续道:"连尧、舜这样的圣君也是在以‘征诛‘之术除去‘四凶‘后,才实现了‘先王之政‘。乱世需有重典,历代有作为的明君贤臣欲清明政治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必先以‘征诛‘起步。秦孝公若非接受商鞅建议,借刑律肃清王公异论,怎能使变法顺利进行,最后使秦盛于六国?秦皇赢政,焚书坑儒虽受后人抨击,但当时确实一统舆论,利于集权天下。汉武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间用了多少残暴手段,但千百年后,有人说他错了吗?与之相较,今我们颁布之法令已是柔和多了。"

    庞荻摇头道:"孔孟之道重在仁政。今观你之所为,浑不似儒家作风,倒是受商鞅、韩非之影响更多些。如此压制民意一味专行,恐有朝一日反对之声如缺堤之水掀起巨浪,你与公公岂能全身而退?"

    "呵!你道我们是为已私利才变法,整日思虑着日后能否全身而退的问题么?"王?慨然道:"借助法令刑律是为了能保证可富国强兵的新法顺利实施。但凡国家所用之法新旧交替之时,必定有人不习惯,或是影响到少数人的利益,引起他们的反对,这是不可避免的。如今内忧外患,时不我待,不变法难以解除弱国之根本弊病,所以必须以刑律加快平息反对之声。

    娘子知道我们现在每年要贡给辽、夏的岁币有多少么?"

    岁币之重,庞荻在家中时常听父亲提到,庞公每次提及都不禁连连叹息,自然记得很清楚:"真宗皇帝与辽圣宗澶渊之盟定下的岁币之数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仁宗皇帝在位时,辽兴宗以求地为兵端,再与定盟,加岁币银绢各十万两匹。西夏主元昊既纳款,赐岁币银绢茶彩共二十五万五千。"

    王?道:"这还只是每年要支出的,与辽夏长期作战的损失更为严重。现时养兵已达一百一十八万,军费耗资每年以数千万计。可将骄兵情,全无报国之心;习练松弛,形同乌合之众;遇大仗而丧师,遇小仗而后退,不仅收复燕云诸州缈无时日,而且北、西边境日遭辽、夏侵蚀,朝廷不得不忍气吞声继续以财物换取安宁。而且宫廷用度太奢,皇上对王公宗室及朝臣赏赐不节,所以越发入不敷出,以熙宁元年为例,全国总收入仅一亿一千五百一十二万银两,而支出竟达一亿三千一百八十六万银两,短缺金额达一千五百七十二万银两之多。如此数目如何弥补?只能加重税收,所以人民生计日蹙,苦不堪言。另外,国家机构庞大,官吏人浮于事,四十年前,全国文武官员只有九千七百人,而今正式官员猛增至二万四千余人,而等待差遣空缺者,多达十万之众。故此要改变窘境必须变法度、易风俗。现今推行的新法各有所利:青苗法、农田水利法救济农村;方田均税法整理财政;免役法、市易法、均输法兼顾农村与财政;保甲、保马则可整饬军备,如何不好?哪里又不可行?"

    他越说越激动,双颊泛红,额上已透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庞荻取手绢亲手给他拭汗,柔声道:"我并非说变法不可行。记得父亲曾给我说过苏子瞻的一段话:‘寒暑之极,至于折胶流金,而物不以为病,其变者微也。寒暑之变,昼与日俱逝,夜与月并驰,俯仰之间屡变,而人不知者,微之至,和之极也。使此二极者相寻而押至,则人之死久矣。‘冬天之严寒与盛夏之酷热差异何其大也,但一年之中寒暑交替不知不觉就过了,人们很难感觉到其中变化就是因为气候是一天一天慢慢地变的。白昼与夜晚也是这样,天色渐渐地由暗转明,再由明转暗,中间过渡得好,人们有时间去适应,所以觉得一切都很自然。如今突然变法,涉及范围又广,就如酷暑骤然转为严寒一样,让人如何好轻易接受?莫如缓缓而行,才有良好的效果。"

    王?颇不以为然:"依我看来,他不过也是个意志不坚、朝令夕改之徒。仁宗嘉?六年,他曾在《御试制科策》中论道:‘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此段‘动而不息‘之论,何等激越!而你说这段‘寒暑之极‘之论,则实为反对‘骤变‘之说,近于因循苟且之习。"

    庞荻辩道:"当时朝廷旧臣因循苟且,不思变通,所以他发出‘动而不息‘之论意欲‘涤荡振刷‘,破旧纳新,故言辞激越。而今‘寒暑之极‘论,是觉贸然骤变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所以建议缓而行之,变法节奏应切合宇宙运行之天道罢了。"

    王?闻言不禁笑道:"那苏子瞻究竟有何魅力,竟让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个如同中毒一般听他信他?你可知连圣上也觉得他文人之气太重,清谈之风甚浓。晋代衣冠成古丘,清谈也可误国呀!"

    庞荻还欲反驳,轿子却已达相府门口。王?飞快地吻了她的脸颊一下,说:"与朝臣答辩总觉很不快,但与娘子交流却觉颇有趣味,只是今天到此为止,我要进去见父亲了。"

    庞荻无奈答应,与他相继进府。

    进府后,庞荻只觉眼前景象与出门时大异,家中院落显然是仔细打理过,十分整洁,花园与厅房中更是多了许多正在应季而开的鲜花,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家中奴仆见了她均赶来施礼,纷纷道:"祝少夫人生辰快乐!"

    庞荻知道今日是自己生日,但没想到嫁到婆家还有人记得,很是惊喜。转头看王?,他含笑说:"为了让他们悄悄收拾,所以今日诓你出去逛了一天。快去房中换身新衣,我让璇玑给你准备好了。然后到厅中来,叔叔妹妹都来为你庆贺呢。"

    "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庞荻问。

    王?轻点她的俏鼻一下,道:"笨阿荻,难道我当初谴媒纳聘时会不问你生辰八字么?

    "

    回到房中果然看见桌上已备好一套新衣,颜色粉而不妖,裁剪入时,拿来穿在身上只觉飘逸轻盈,异常合身,就似事先量体而制的一样。庞荻问贴身丫鬟绿袖是否公子问过她自己的尺寸,绿袖却摇头说不,璇玑在一旁淡淡地说:"公子如此珍视少夫人,自然观察入微,不须问也知道少夫人衣裳的尺寸。"

    待走进厅中,见早有许多人等在里面。除了丈夫与公婆外,王?的两位叔叔王安国与王安礼都各自携了夫人坐在一旁。另外王?的长妹王雩带了夫君吴安持归宁至家,王?小妹雯儿年纪尚幼,此时也从闺房中出来,看见庞荻进来即笑盈盈地起身相迎。

    庞荻见丈夫如此慎重,竟把全家人都请到为她庆生日,略感不安,毕竟自己只是个甫嫁入王家的媳妇,年纪轻轻,过个生日这般兴师动众,惊动数位长辈,总觉不妥。而王?却似丝毫未想到这层,见了庞荻立即笑逐颜开,起身过来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王安石与夫人见此情景相视而笑,不禁想起他们新婚时的情形,如今见儿子已成家立业,又与儿媳如此恩爱,大感快慰。他们一向溺爱儿子,虽觉得儿子此举不免有些孟浪,但发乎真情真性,是可以原谅的。

    王雩的夫君吴安持是当朝学士吴充的儿子,此时也不过二十多岁,见庞荻眉眼盈盈,巧笑倩兮,身着纱衣宛如未雨海棠,一脉温柔地坐在王?身边,顿时惊为天人,霎时理解了王?为什么要兴师动众为她过生日,心中叹道:"若是我也娶到如此佳人,那无论怎样宠爱都是不过分的!"于是起身向庞荻敬酒道:"祝嫂夫人芳华永驻,年年岁岁,均如今朝!"

    庞荻起身应对,举起酒杯略喝了一点就被王?接过,柔声对她说:"少喝点,多余的我替你喝。"

    其余各人或向庞荻敬酒或说一些祝贺之辞,庞荻一一谢过,每杯余酒都是王?帮她饮尽。后王?发现叔叔王安国独自坐在一边不发一言,便开口问道:"叔叔何故这般沉默?"

    那王安国一向不苟同兄长的变法理论,为人性格又很孤傲,见不惯侄子张狂的个性和态度。今被他请来本来以为是要商议什么大事,没想到只是为给他媳妇庆生日,所以很是愠怒,便独坐一旁不理不睬。听王?发问,斜眼问道:"今日是否还有他事要议?"

    王?道:"无他,叔叔怎不向阿荻说几句贺词?"

    王安国冷道:"心绪不佳,恐说出来不中听。"

    王?哈哈一笑,道:"叔叔觉得今日不该为阿荻设这家宴么?我却就是要请你们来,让你们看看我的妻子是个多么美丽、贤娴而聪慧的女人,我多么为她而骄傲,娶到她我何其幸也!"

    王安国面色越发难看,道:"如此,我就以一阕旧词为贺: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梨花。"

    曲调分明不合时宜,甚至细品之下还可察见暗损之意。王?大怒,酒杯一掷正欲发作,庞荻忙起身对他说:"酒已饮过了,我先回房去。你别饮太多,我让人给你备些解酒汤。"拉着他的手暗使眼色示意让他别发脾气。

    王?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了衣袖。

    他乘着酒兴对着她朗声吟出一阕《醉妆词》:"月休走,子休走,但饮杯中酒。欲白首,誓白首,此世长相守!"

    乍听到他如此炽热的示爱之词,庞荻有点讶异,又有些茫然无措,犹如被一柱暖流迎头击下,一阵晕眩之后却有一层层的暖意从心底漾了开来。

    再回头看他,竟看到他眼中隐有泪意。

    他因何而生泪?为谁而落泪?若说是悲,他手上分明牵着他欲白首之人,悲从何来?若说是喜,为何他眼底却有无尽哀痛如斯?

    "?儿,你醉了。"

    庞荻听见公公此话才回过神过来,把衣袖自他手中拉出,快步走了出去。

    一人在房中静坐许久,忽听门外有人走近,定睛一看,却是璇玑。

    她抱着一段长物进来,其上有锦缎包裹。走进来后她把此物放在案上,对庞荻道:"这是公子赠给少夫人的礼物。"

    打开一看,是一张焦尾琴,琴身古雅,略有龟裂,又是件古物。细看之下发现琴下新刻上了他作的那阕《倦寻芳》,想是意在定情。

    她抚琴微笑。

    忽听璇玑道:"少夫人若无吩咐婢女便告退了。"

    一时因琴而想起浮香楼中弹琵琶的女子和萧嫣然,于是叫住璇玑问道:"公子经常去浮香楼找萧嫣然么?"

    璇玑答:"是。"略顿了顿,又续道:"并不只是萧嫣然,还有醉华楼的封宜奴、邀月阁的邱亚仙、涵云院的柳月眉等。"

    她默然,半晌才道:"你出去罢。"

    璇玑转身出去,走到门边忽停了下来,回过头,缓缓补了一句:"但是,他从不留宿。

    "

    不想此时王?已踏月而归,走到门前听到璇玑这话,立即笑道:"可是有人在背后打听我的底细么?"

    璇玑微微一笑,福了一福便走了。

    他迈步进来,长身玉立,已毫无醉意。庞荻挑眼看他,也不否认,道:"与其憋在心里胡思乱想,不如直接问清楚好。"

    王?坐下揽着她的腰,问:"可清楚了?"

    庞荻点点头。

    王?再问:"不怕我再出外沾花惹草了?"

    庞荻笑说不怕。

    王?故意摇头道:"娘子错了!你道是不留宿就不会有问题么?须知感情上的越轨更是伤人,你就不怕我寄情于她们?"

    "不怕!"庞荻忽地伸手搂住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已经把你关在了我心里,让你去也无处去,寄也无从寄!"

    然后紧搂着他,把头贴在他的胸际,闻着他衣服上的清香,听着他渐渐激烈起来的心跳,只觉自己无可奈何地又一次为这个男子怦然心动。

    王?木然坐着,望着眼前一清如水的月光,却怔怔地难发一言。

    良久。王?忽然拉她起来,指着案上的琴柔声问她:"娘子可喜欢?"

    "喜欢。"庞荻含笑回答,却又对他说:"你都说皇上对朝臣赏赐不节,如果你如此奢侈经常买古物,恐有人借此说你就是皇上赏赐不节的受益者。"

    王?摆手笑道:"此物是晋代古琴,自然价值不菲,但却不是买的。"

    庞荻奇道:"那是从何而来?"

    王?道:"本是我一位好友爱妻之物。他们恩爱非常,但惜天妒红颜,今年这位娘子忽然溺水而亡。我那朋友伤心不已。前几天我去探望他,却发现他正在整理爱妻遗物,见此琴后触景生情,欲把它焚毁以祭爱妻。我忙拦住了他,连哄带骗地把这琴骗了过来。恰逢娘子生日,便命人刻上我们那定情之词,赠与娘子。"

    "呸!你那阕歪词刻在上面真是亵渎了此琴。"庞荻嗔道。

    王?一笑,道:"是!是!早知如此应请娘子自作一阕才是!"

    两人笑过之后王?又道:"此琴与我那翠玉箫堪称绝配,若合奏必定珠联璧合音韵绝美,不如我们合奏一曲?"

    庞荻点头答应。

    王?取出箫,对着窗外月光悠然而奏,曲调正是在宴上所吟的《醉妆词》。庞荻听了一节后应声抚琴,与他相和,并在心中随之唱道:"欲白首,誓白首,此世长相守……"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0

归隐

    这年入秋后,庞荻的父亲庞学士向神宗皇帝递交了辞呈,紧接心灰意冷的欧阳修之后辞官回乡,去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

    这一天,他早在决定把女儿嫁给王安石之子时就已想到。

    最终促使他作出辞官决定的导火索是司马光,他一生最敬佩的人。他敬佩的人并不多,但却为此人的才学、节操与德行全然折服。

    司马光身居庙堂之高而不骄不矜,不听阿谀之辞,不收取贿赂,生活简朴,两袖清风,有着一个光风累月的胸怀。年轻时他夫人曾因久不生育而给强他纳了个妾,他却拒而不受,坚持不与其同寝。一日夫人故意外出,让妾去书房伺候司马光。但他一见妾即怒而斥之:"夫人不在你进来干什么?还不快出去!"大约上天也被他对爱情的这种忠贞所打动,数年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儿子。

    他虽不争利,却坚持争理。

    当初王安石得以从一地方小官而被皇帝召回京城荣升高位他曾为其出了不少力,说过不少好话,因为他理解王安石的忧国忧民的心情和满腔欲强国富民的报复,何况王安石的才气学识和甘于清贫的作风与他何其相似,他觉得他们应该是同类人,应该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的确,他们彼此仰慕,彼此惺惺相惜,但是他们也渐渐发现,两人在政治上的见解,心中那关于治国策略及理想简直有着天渊之别。而且他们又一样地固执而倔强,认定了自己的立场便始终坚持,不会改变,甚至连一点小小的让步都不愿给对方。所以,在政治上,他们成了水火不容的对头。

    他们涉及变法之事的首次交锋出现在青苗法实施之后。青苗法在神宗熙宁二年九月公布,当时朝廷派出四十一位专使大员,到各省去督导实施新法。很快专使大员们就发现这个貌似合理的法令在实施上有很大的难度,问题在于:最需要贷款的贫穷农民根本交不出贷款所需交给官府的抵押财物,而交得起抵押的富户实际并不需要贷款。于是一些专使大员想出个折衷之法:按人民之财力,自富至贫,将官款定比分配。要贫户之富有邻居为之做保,以保证贫户确能归还贷款。因家赤贫而又不愿找保人贷款的也必须按比例贷款,因此激起了一部分贫民的怨声。特使回京后,有一些照实说贫民并不愿贷款,另一些则隐藏了强民贷款的事实,而说得到官府款项的农民"喜极而泣"。有御史得知真相后弹劾放款成功的特使,说他们强民借贷,大违朝廷之本意。而王安石则亲自到御史台对诸御史说:"你们意欲何为?你们弹劾推行新政的官吏,却对办事不力者默不作声。"

    司马光随即联合当时驻在大名府,官居河北安抚使的韩琦,向皇帝奏明了青苗贷款是如何分配出去的。韩琦在奏折上说:赤贫之民有分担的款额,富有之家则要求认捐更多。所谓青苗贷款也分配给城市居民负担,也分配给地主和靠放债伺机兼并贫民土地的人,须知这两种人正是青苗法所要消灭的。不可不知的是,每借进一笔钱,短短数月之后就要付出一分半的利息。不论朝廷如何分辩,说贷款与民不是以营利为目的,百姓都不肯相信。韩琦指出,纵然阻止强迫贷款,要力行自愿贷款,并无实际用处,因为富户不肯借,穷人愿借,但无抵押,最后仍须保人还债。还请朝廷中止新法,召回特使,恢复故有的常平仓制。甚至还进一步指出:以这样的方法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国库而供皇帝穷兵缴武,并不足以言富国之道。

    皇帝看到这些奏折时不免犹豫,王安石坚持反驳,他对皇帝说这是目前最切实可行的富国之道,青苗法虽旨在令农民受益,但如果城市居民也需要便也可贷款给他们收取利息双方得益,何乐而不为呢。

    神宗欲查明实情,便派出两个太监到外地视察情况。两个太监都是会省时度势之人,知道王安石变法之心甚坚,若报实情必定惹祸上身,于是回报时说青苗法甚得民心,并无强迫销售之事。于是打消了皇帝的疑虑,继续推行青苗法。

    其间皇帝曾问过司马光对王安石的看法。他回答说:"百姓批评王安石虚伪,也许言之过甚,但他确是不切实际,刚愎自用。"他当时官职是翰林学士,相当于皇帝的御前顾问和谏官,凡看见不合理之事必出言直谏,而王安石的变法,正是他觉得最不合理的事。

    其实之前已有另外两件事令他与王安石矛盾激化了。

    熙宁元年三月二十一日,大理寺把一件刑部与登州争论难决的"谋杀已伤案"上呈皇帝裁定。于是神宗诏令翰林学士司马光、王安石等人共议。

    山东登州有一美丽的少女在母丧期间被迫与一自己不喜欢的丑男结婚。少女悲戚而愤怒,遂于夜间收割黍谷时,乘丈夫酣睡之时,挥起镰刀砍在那男人身上。后虽连砍了十余刀,但丑男却并未咽气,被闻声而来的人所救。州府得知,急捕少女归案,并严刑审讯,少女对有意杀夫一事供认不讳。故此登州知州许遵以"伤人自首"为由,判"罪减二等,不当绞"上报朝廷。刑部、大理寺复审此案,认为应判女犯以绞刑。翰林院众人听后各抒已见,一派觉得此女杀夫意识影响坏,伤风化,应从严发落,一派则认为情有可原,应该从宽处置,而两派的代表则分别是司马光和王安石。

    司马光虽然也觉得美女嫁丑男可悲可叹,如若生活下去必定痛苦一生,此女动机可以理解,但法不容情,若予以宽宥,恐今后贼杀横行,良民遭殃。所以极力主张处女犯以绞刑。

    王安石则坚持认为此案发生之本源,乃男女婚姻不配所致,弱女苦楚难忍而伤人,是对天命婚姻之抗争,不失为烈性刚强之女,令人钦服。而且招供也是自首,理当减刑,活女子一命。

    两派争持不下,请皇帝定夺。

    那神宗原来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当即微笑道:"介甫先生高论,甚合朕意。"

    这案子以王安石的胜利告终,其实里面蕴涵的意义更是超出了一般刑罚范畴,这代表着皇帝的一种倾向,表示着他对王安石的全然信任和施政治国态度原则的认可,觉得王安石敢于反对以司马光为代表的传统夫子重臣意见而坚持己见与之对抗,正是说明他是自己需要的将变法进行到底的关键人物与力量。

    还有一次事关"理财"之争。

    熙宁元年八月十四日,朝廷重臣议事于延和殿。皇帝诏令商议河北灾情救济之策,以解国用不足之虑。翰林学士承旨王珪提出:今年郊祭赏赐东西二府大臣都不领取,节省的银两可用于救灾。司马光一向觉得皇帝对宗室及朝臣赏赐不节,立即附王珪之议,并倡议:两府大臣节省的赏银只有二万两,不足以救灾。节省赏赐应当从皇帝身边的官吏作起,文臣两府、武臣、宗室刺吏以上官吏,都应当减半赏赐。其节省赏银,全部用于救灾。

    王安石再次反对,说赏赐之数很少,若不赏赐必有伤国体,而且国用不足并非朝廷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够做到不加赋税而国用足"的理财大臣。

    司马光驳道:"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官府。‘不加赋税而国用足‘,不过是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此乃桑弘羊欺骗汉武帝之言,太史公司马迁以此讥笑汉武帝之不明。此论岂可以为实啊!"

    王安石嗤之以鼻,认为司马光的话是"迂腐之论"。

    皇帝仍认为王安石是对的。而司马光也从中看到了自己失势的前景。

    王安石曾在青苗法遭韩琦上书主张废除时以退为进,请病假不来上朝,此期间神宗曾打算使司马光充任副枢密使。司马光谢绝不就,并九次上奏,说自己官位为何无所谓,重要的是皇帝是否要废止新政。皇帝回答说:"朕曾命卿任枢密使,主管军事。卿为何多次拒不受命,而不断谈论与军事无关之事?"

    司马光回奏称:"但臣迄未接此军职。臣在门下省一日,即当提醒陛下留意此等事。"

    王安石闻之对其忌惮更深,终于在熙宁三年九月,通过皇帝将司马光罢至陕西去做外任官。

    在他离去后,皇帝却又经常会想起他的好处,每当王安石的激烈政策引起什么非议,而他也略有不满时,他便会忍不住向旧党官员们表示,如果司马光还在朝中,他应该不致于犯什么大错。旧党官员们中他的话中听到了欲重新起用司马光的意思,于是开始聚集旧党力量,想一起进谏皇帝,请他召司马光回朝。此时韩琦、富弼均遭外放,欧阳修也不再过问政事,要辞官回乡,朝中几乎无一可主大事与王安石对抗之人,所以旧党期盼着司马光的复职,认为当前只有他才可以扭转旧党劣势,抑制新党气焰。

    他们把目光投到了庞公身上,希望他能挺身而出建议皇帝召回司马光。

    庞公知道自己已陷入了这场斗争的漩涡中心。

    旧党官员们当然很清楚他与王安石是儿女亲家,但正因为如此,如果连他也站出来请皇帝起用司马光,才更显得这是众望所归、顺乎民心的举措,而若一个与王安石有姻亲关系的人都不顾王的立场而要求起用亲家翁的对头,也说明王安石的为人行事确有问题,导致众叛亲离。

    王安石也在关注着他,想知道他会不会不顾女儿情面而公然与他这亲家作对。

    庞公黯然嗟叹,数十年宦海沉浮,避过多少惊涛骇浪,而今终于走到了花散月落的尽头。

    他辞掉了自己的官职,但在递交辞呈前向皇帝上了道奏折,恳请皇帝召回司马光。

    他很清楚王安石的个性,王不会允许任何人反对变法提出异议,凡是对变法持异议者,他均称之为"流俗"派,而称自己的新党为"通变"派。对"通变"派他极力提拔,对"流俗"派则大力压制,甚至不惜行"征诛"术,导致反对派攻击他欲"钳天下人之口"。

    王安石的为人清正廉洁,庞公也相当佩服,但王禁止言论的做法是他所不耻的。他是个保守的旧党中人,不相信不顾众人反对而强制推行的法令会长期保存下去,也不相信用高压手段堵住反对之声的政府会存活多久,但是他不会把这种看法明确地表达出来,他知道皇帝求治迫切的心理,看清了皇帝对王安石因近乎崇拜而言听计从的态度,所以他之前选择了一种大智若愚、以柔化刚的方式来应对咄咄逼人的新党,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即不违本心又不致引火烧身的平衡点。但是,从决定把女儿嫁给王雱那刻起,他就意识到了自己必将失去这个平衡的支点。

    与王安石结为姻亲,必将使自己从一个不受重视的旧党官员变为一个被两党争夺的新势力,但凡两党出现纷争,大家肯定会以强于以往十倍的注意力来观察自己态度。当然,他不会因这层姻亲关系转而支持王安石,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一个有节操的人应坚持的原则。但是,他不能不顾女儿在王家的处境,他不想因为自己在政治上与王安石的对立影响到王安石父子对女儿的态度,不希望女儿夹在两家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选择离去,远离了这朋党死拼的朝野,女儿才不会被其中的暗战伤及,而自己兴许也可以在阔别已久的故乡找到渴望多年的安宁。

    请皇帝召回司马光,是他对新党的激烈作风表示的最后一点抗争,也是最后一次向所有注目于他身上的人表明他一贯的立场。

    启程返江南故居那天,庞荻与夫婿王雱前来送行。庞荻拉着父母的衣袖依依不舍,泪落不止。庞公自然也难过之极。庞荻是他最小的女儿,是他继室夫人所出,从小就聪颖明慧,远胜原配妻子生的子女,所以他尤为钟爱。庞荻的哥哥平庸无才,此时随父母返乡,而别的姐姐也都已出嫁,嫁的虽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家境良好,也无复杂的政治背景,庞公并不怎么担心她们日后的生活,但惟其幼女荻却是他心上那永远牵挂着的明珠,让他忧思反复、放心不下。

    荻,意为生长在水边,形状似芦苇的草,纤细而柔韧,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所以他给女儿取名叫荻,不希望她生活在多么优越高贵的环境,却希望她能坚韧顽强如荻草,一生过着平淡却闲适的生活。如果当初还有别的选择,他更愿意把她嫁给一个身家清白的士人,只要他对荻儿以诚相待即可,并不要求他有多多的家财,多高的官爵。

    但命运却把女儿与王雱联在了一起。

    王雱。想到这里庞公把目光转到了女婿身上。

    多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满腔报复,满腹壮志,他觉得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坚持,所有的理想都可以实现,运用他的经纶与才华就可改变整个混沌的世界,起到强国救世的作用。

    庞公觉得,自己是理解他的,因为多年前他也曾如他这般意气风发过。本朝仁宗庆历年间,他也曾经与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一起倡导过新法治国之事。那次变法因仁宗皇帝最后的放弃而告终,也由此磨灭了庞公当时所有的锐气。

    而王雱与其父倡导的变法更危险,一开始在变法核心问题上就选择了一个在旁人看来属于"异端"的点--理财。这就注定了他们将与所有受"重农轻商"、"重仕轻商"、"重义轻利"、"耻于言利"等思想影响的旧派党人斗争到底。而且,他们采取了那么激烈的"征诛"术,树敌渐多,倘若有失,很易被人诟病而万劫不复。年轻的王雱更是倡导变法的势力中最锐利的那把剑,他言别人不敢言之事,行别人不敢行之法,定下目标便力争到底。这个年轻人才是他父亲王安石变法最大的动力和力量源泉,王安石的魄力与决心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儿子的影响,是他说服父亲决然变法,而说服父亲更决然地压制反对者的也是他。他每日亲自为父亲书写奏折、整理上书,其间会把自己的意志加进去,以比父亲本意更为坚决的态度影响着皇帝的决策。其实,有时候庞公会隐隐感到他仍有些欣赏王雱,欣赏他的意志与才气,如果抛开政治的因素,他是可以与荻儿成一对完美眷属的,这其实也是庞公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原因之一。

    但是也正是因为他过分的意志与才气,会使他自己与父亲成变法反对者的众矢之的,日后会被人视作变法之弊的始作俑者,如果他失势倒下,葬送的也必然是女儿一生的幸福。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也是无益。庞公再次深深叹息,问王雱道:"贤婿可否愿听老夫一言?"

    王雱鞠身道:"请岳父大人赐教。"

    庞公正色嘱之:"贤婿致力之变法目的在于富民强国,所以你要时刻记得这一初衷。若听到民怨,须谴有德行、值得信赖之人前去核查,如果真是新法有损人民生计,定要劝令尊酌情改之。须知欲变法度必须要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方可,若人大多不觉新法有益,变法便失去了意义。听到夸赞新法之人要严加甄别,谨防有奸佞之人借奉承阿谀而借机谋取私利。另外,有一句话应该记牢:广开言路才是有道良策。"

    王雱点头道:"岳父大人的话小婿记下了。"

    庞公见他表情并不很认真,心中又是一阵叹息。

    另一边,庞夫人正与庞荻依依惜别。庞夫人对政治之道并不甚懂,也不很关心,她最关心的是女儿的婚姻生活,反复问女儿王雱对她可好。她见女婿清秀俊逸有余,但身体看上去却不甚强健,因此连连嘱咐女儿要悉心照顾女婿生活起居,注意煎药煲汤给女婿补身。

    庞荻一一答应。庞夫人再看王雱一眼,忽然拉着女儿走开几步,低声问:"你们房中之事可谐?"

    庞荻闻言大窘,羞红了脸沉默不语。经不住母亲持续追问才勉强点了点头。

    庞夫人见状才放下心来,坐上车与丈夫启程出发。

    庞荻没有勇气向母亲启齿道出真相:其实她与王雱至今没有真正洞房。他们一直同床而不同衾,有时王雱议事或写奏折晚了便睡在书房。

    但是,她并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缘故。能有什么缘故?她相信王雱是爱她的。他会刻意起个大早,只为要为她摘到第一朵在清晨盛开的夕颜花,也会在散朝回家途中绕一大个圈,只为要给她买一个她无意中提到过的造型精致的泥人。晚上他会特意吩咐厨房的下人在为他煎药的同时也不要忘了给她煮夜宵,如果议事到深夜回房看见她伏在桌上睡着了他会轻轻地把她抱上床,亲手为她解衣除鞋。他在早晨太阳往房内探进清新温暖阳光的时候为她画眉,在夜晚月亮圆圆地挂在柳梢上的时候,沐着满身的清辉吹箫与她的琴声合奏……他当然是爱她的,所以她肯定是幸福的。她相信,他之所以还没有与她洞房是因为他在等她,要等到她确定自己的身心已经准备好迎接他全部的爱的时候。

    她觉得母亲是多虑了。

    在庞公还乡后,神宗接受他的建议,决定召司马光回朝,不料竟遭到司马光的谢绝,称自己的观点没有变,希望皇帝停止变法,称皇帝若不肯察纳忠言而中止骑王安石这刚愎的蛮驴奔赴毁灭之途,则他的本分已尽。皇帝再召,他仍是不允,最后甚至决定辞去一切官职退隐林下,并上书皇帝说:"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泪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谓谗后也。伏望圣恩,裁处其罪。"

    退隐后他一直在家闭门不出,致力于编撰一部后来影响深远的中国史《至五代北资治通鉴》。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0

王孙

    自庞公离京后,庞荻每每思及父母,不免悲戚,幸有王雱在侧,或柔声安慰,或设法取乐,总能逗得佳人舒眉开怀。两人相处融洽,不觉时间悄然而过,转眼由秋入冬,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此期间变法之事渐已上路,各项法令全面实施,反对之声也不似先前那么激烈了,因此王安石父子又渐渐把一部分精力转在军事方略上,与皇帝策划收复吐蕃诸部落散居之地河湟。

    一日,驸马都尉王诜忽谴人来相府,说驸马与舒国长公主请王雱过府一聚,有要事相商。

    舒国长公主是皇帝赵顼的姐姐,是高太后所生的长女,性情温柔,端庄识礼,嫁给驸马王诜后与驸马相敬如宾,持家有方,世人皆称其贤惠。

    王诜与王安石父子平素并无很深交情,倒是在苏轼离京前与他过从甚密,不仅对苏轼诗文颇为推崇,甚至还公开表示过对他"寒暑之极"论的赞赏,虽无坚决反对变法之举动,但毕竟与王氏父子并不志同道合,所以王雱见他突然相邀未免感觉奇怪,不过也不好推却,便换了衣服乘轿前往。

    刚进驸马府,便见前面庭中有数人正在蹴鞠为戏。中有一足穿嵌金飞凤靴之人背对着他,那时天上飘着点点淡雪,他却只穿着淡紫色绣花织锦单袍,把前襟扎在腰际,灵活矫健,身姿在周围一群臃肿不堪的人中显得尤为不凡。只见他从对手足下抢过球来,那球便如粘在了他身上一般,由他随心所欲地挑拨游戏,白猿献果、金丝缠腕、二郎担山、鸳鸯捌……玩出种种花样,最后猛地用脚尖把球高高地踢向空中,然后向前迈出一大步,双臂展开,上身下俯,侧首望天,右腿绷直向后抬起右足,在球落下之时以脚掌把球又踢了上去,然后撤身一转站直,稳稳地把再度落下的球接在手中,头上长长的丝带与两侧垂下来的两缕散发随之一旋,拂过他剑眉朗目英挺非常的脸,最后随着他飘拂而下的衣袂静了下来。

    王雱不禁击掌叫好:"好一式‘倒踢紫金冠‘!"

    那蹴鞠的公子看见王雱立即微然而笑,神情却是一脉平和。

    王雱忽然有些黯然,心想自己一向自负才情卓然,而这个男子的活力却是他所没有的。

    然而这种心情转瞬即逝,他径直朝那公子走了过去,施礼道:"岐王殿下数日不见,球技已是突飞猛进了。"

    岐王赵颢,即前面所提皇帝赵顼的二弟,赵顼即位之初封他为昌王,后来徙封为岐王。

    他从小聪颖好学,文武全才,极受曹太皇太后及高太后宠爱。由两位太后一手抚养大的他对两宫太后极其孝顺,万事不逆其意,所以对王安石变法也持反对态度,但难得的是他与王雱因机缘巧合偶然相识,竟彼此惺惺相惜,结成了一对政见相异的挚友。

    赵颢见王雱施礼忙双手相扶,道:"元泽兄过誉了。我们以前不是说过私下以兄弟相称,怎么如今又如此多礼?"

    王雱笑指周围众人说:"众目睽睽之下,若当真与殿下兄弟相称人更会说我不识礼数,狂妄犯上了。"

    这时驸马王诜迎出来,向王雱一辑道:"有失远迎,请王公子赎罪。公主在内等候多时,请进内相商。"

    三人相继进入大厅,只见舒国长公主独坐在其中,眉头紧颦,双目泫然,眼周红肿,显然是刚哭过。

    待王雱坐定,寒暄之后,公主忧然问道:"不知王公子可知官家欲派颢弟前往河湟随王韶招纳逆击西蕃之事?"

    王雱立即明白了公主与驸马请他来此的原因。

    早在熙宁元年,神宗皇帝即位后不久,建昌军司王韶见新帝雄心勃勃有志于天下,便将他长年采访研究边事所得的心得记录下来,向皇帝上《平戎三策》,大意是说:现今严重威胁中原的西夏可取。要取西夏则须先收复河湟(指黄河、湟水两流域之地,自晚唐以来,多泛称西戎,即指吐蕃诸部落散居之地),要收复河湟,当先招抚沿边诸番。自武威以南至洮、河、兰、鄯都系汉家旧地,有地可供耕种,有民可供役使,而现在诸羌瓜分,四分五裂,正好可趁机招抚,进而兼并诸羌,这样一来在军事上便有如断了西夏右臂,使西夏无所连结了。

    神宗一见之下很是欣赏,后招来当时为翰林学士的王安石商谈实施的可能性。王安石更是极力赞同,于是神宗委派王韶为秦凤路安抚使司主管机宜文字。熙宁三年,王安石再请皇帝令王韶负责秦州(今甘肃天水)西路所有关于招纳蕃部、创设市易司、募人营田等事,放权于他,希望他能完成制服西蕃各部的重任。

    但此举遭到了旧党文彦博、冯京等人的反对,认为"招纳无补","西蕃脆弱,不足收"等,王安石一一驳斥,道:"不烦兵,不费财,能抚结生产,不为西人所收以为边患,焉得为无补!"后来原受命为河州刺史的一个蕃部大首领木征提出反对朝廷招纳蕃部的意见,文冯等人又随即上书,称如继续招纳必要兴兵以制服木征,王安石则慨然应对道:"以天下之大,若果合兴兵,亦有所不得已。"继续不断上述直谏皇帝,消除了他的种种顾虑,继续重用王韶,把牵制他行动的上司郭逵调走,全力支持他招纳西蕃诸部的计划,另外更令王韶暗作准备,以防木征的兴兵抗拒。

    但是,谁也没想到神宗会突然命令他的二弟前去西部边境协助王韶修筑渭源堡,随时准备与不接受招纳的西蕃诸部作战。

    "那西境已有王韶镇守指挥,为何要另谴宗室子前去协助?我实在不懂官家作如此决定的原因何在。边境穷山恶水,哪是堪皇子久留之地,何况木征虎视耽耽,随时可能兴兵作战,颢弟此去,若真的交战,岂非有性命之忧?"舒国长公主一向疼爱诸弟,因此最为关心弟弟命运,想到忧虑处又以袖拭泪,道:"唉,官家对颢弟一向有所顾……"

    听到这里驸马王诜忙咳嗽示意,阻止公主说下去。然后转而对王雱道:"公主深为岐王担忧,觉得既然皇上如此信赖王韶,并无必要再派岐王相助,真若要请人协助,也自有强将良臣,岐王在领兵方面没有经验,未必是最佳人选。还请王公子将此情告之令尊,务必请令尊禀明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

    王雱闻言笑而不答,却转头看着赵颢,淡然问道:"岐王殿下也希望皇上收回成命么?

    "

    赵颢与他相视一望,默契不须言传,只对公主驸马摇摇头,清楚而坚定地说:"姐姐姐夫为我费心了,但我很愿意前去西境招纳西蕃,为皇帝陛下分忧。"

    赵颢知道,他与他的皇帝哥哥之间存在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他无法逾越,因为这是由哥哥划出,并刻意保持的距离。

    哥哥小时候是很疼爱和关怀他的,有时他会很怀念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一起读书、一起骑射、一起拒绝吃晚餐而在深夜携手溜进御膳房偷食吃,有时还会联手与同龄的宗室子打架,那时他们是多么的相亲相爱、同仇敌忾啊。他们既同父又同母,血缘最近,赵颢始终认为,这是一种温暖的关系,从降生之时便已注定,即使到生命泯灭的那天,这样的亲缘都永不会消失,这也是母亲经常教导他的,在意识到自己是皇族王子之前,首先要铭记的是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要友好互助、平安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哥哥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渐渐意识到,祖父仁宗皇帝、父亲英宗皇帝、曹太皇太后或母亲高太后夸奖自己的时候,他会从站在一旁的哥哥眼中察觉到一丝不快的神色,这种神色在父亲登基做皇帝后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们开始变得疏远起来。

    他刚开始并没多留意和分析哥哥不高兴的原因,心想人听到人们夸奖别人的时候总会有点不乐的吧,尤其是自己的学识、才华都不亚于被夸奖之人的情况下。是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哥哥优秀,他们一起接受相同的教育,表现出的成绩也相仿,如果说有些不一样之处,那就是他总是把老师教给他的话牢牢记住,并在心里想通其中包含的意义,而哥哥则不同,他往往会先想到这些圣人箴言的弊病,再提出来跟老师争辩一番,虽然屡屡受批评,但他却始终坚持。颢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甚至有点赞赏哥哥的做法,他是聪明而好思考的,他并不只满足于学习现有的知识,而是更乐于发挥想象,探索未知的新领域。而且他是嫡长子,比他们任何一个兄弟都有权继承父亲的皇位,有一天他会接替父亲成为一代明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哥哥会有嫉妒他的可能。直到有一天,那时还不满十岁的他的小弟弟頵跑来故作神秘地对他说:"颢哥哥,我知道顼哥哥为什么不喜欢你。"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了以下这番话:"顼哥哥老是不听奶奶和父皇、母后的话,所以他们不喜欢他,他们喜欢你,因为你孝顺又听话。父皇不想立顼哥哥为太子,他希望你现在多读书,多学习治国之道,然后立你为太子。顼哥哥知道了,所以讨厌你。"

    "不可胡说!"他立即斥道:"你从哪里听到的?"

    頵狡黠地眨眨眼睛,说:"不告诉你!"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他仔细回想奶奶、父皇、母后一向对他和哥哥的态度,这才开始明白頵说的话其实并不单纯是孩子主观臆想出来的理由,很有可能是这几位皇族长辈在商讨立皇储的事时不小心被頵听见了。

    怪不得他们看他的目光往往要比看哥哥的柔和得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充满了希冀。怪不得父皇身体一直不好,却迟迟不肯立皇储。

    意识到这点之后颢心情很复杂。突然知道他竟然有登上皇位的希望不免令他感到一阵理所当然的喜悦,然而想到哥哥的处境和心情立即又把他的喜悦湮没在了一阵深深的忧虑之中。

    他花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与其刻意去争夺皇位,让哥哥由此恨他而导致兄弟相残之事发生,他不如处处退让,使哥哥如愿继承大统,实现他富国强兵的心愿。何况,他本来就对皇位没有多大野心,基本上,他习惯于安于现状、知足常乐。

    他们父皇的目光经常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游移。英宗赵曙一向不是个行事果断的人,在面对立储这样大的事上当然会犹豫不决。颢温和保守,传位于他他定会小心治国,作决断之前必会先征求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意见,谨小慎微地控制着国家航行的方向。而顼更像是一把火,你不会知道他下一步会点亮整个世界还是烧毁所有生存的资源。

    治平三年十一月,在日益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威胁下,英宗被迫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那时他已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把皮包骨,气息奄奄,惟吊有一口气罢了。宰相韩琦奏道:"陛下圣躬不豫,不能临朝,中外不免惊疑,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众心,而固社稷。"英宗点头同意。于是韩琦立即召来学士承旨张方平,命他入殿草诏。张方平进来后递上纸笔,请英宗亲笔书写太子名。英宗勉强接过,用颤抖的手缓缓写了几个字。韩琦接过一看,见是"立大王为皇太子",明白是指大皇子赵顼了,而他自己是属意于二皇子赵颢的,心中颇觉失望,又一想万一理解有误呢,便复奏道:"不知是否是指颍王顼,还请陛下亲笔写明。"英宗再提笔,在旁边加注了"颍王顼"三字。张方平即刻援笔草就,写成诏书,但仍留有太子名之空位,再呈英宗请他再次填入。英宗无奈再填。填毕,一掷毛笔,顷刻泪如雨下,他知道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而赌注便是天下社稷。那时他心爱的第二子颢的面容又浮上心来,让他痛楚得几乎晕厥过去。

    次日,韩琦等人主持举行册立太子仪式,并大赦天下,万民同庆。英宗一人躺在病榻之上,听着磬鼓长鸣,只觉浮生如梦,越发无了可留恋处。这时忽感有一人走近,定睛一看却是二皇子赵颢。他亲手端着一碗汤药过来,轻声恭请父皇用药。

    那时颢刚满十八岁,却已长得英挺伟岸,气宇非凡,举手投足全然一派皇族王者作风,然而目光永远都是那么清淡平和,仿佛无欲无求。

    英宗看得潸然泪下,拉着颢的手问:"颢儿,你不怨父皇么?"

    颢一愣,反问:"我为何要怨父皇?"

    "朕立了你大哥为皇太子。"

    颢微笑,道:"这很好呀,父皇的决定永远是英明的。哥哥一定不会负您所托,成为一位好皇帝。"

    当听到哥哥被立为太子时,颢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失望的,但很快释然,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坦荡祥和的心境,他一直是个乖孩子,一个好弟弟,不会总是牵挂着别人说不属于他的东西。

    英宗无语,只默默握着颢的手,泪落到失去意识的时候。

    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他就说不出任何话了,拖到次年正月终于气绝驾崩。他在位仅四年,享年不过三十六岁。

    治平四年,神宗赵顼即位后,正月戊辰日将当时封号为东阳郡王的颢进封为昌王,鄠国公頵进封乐安郡王。颢此时也深知因英宗犹豫立储之事大哥不可能不心存芥蒂,对他有防备之心。于是在三月丙辰提出请皇帝解除他的封号与官爵,让他为英宗长期戴孝守灵,但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等坚决反对,说着丧服守灵应按大行遗制,丧服以日易月,自皇帝下至文武百官,并依先朝典故,"昌王当与宗室同例,不容以私恩为异"。故此赵顼并没答应弟弟的请求。反倒是不久之后把他徙封为岐王,頵封为高密郡王。熙宁四年二月壬申,又进封高密郡王頵为嘉王。

    但是颢可以感觉得到,哥哥进封他们兄弟的爵位,只是为了向两位太后及天下人显示他对兄弟的恩泽,而横在他们中间的那条鸿沟却不是这种恩泽可以弥补的。有时颢会想以他对哥哥的忠诚和顺从的态度来填平这道沟壑,无奈赵顼却毫不领情,仿佛认为颢填平沟壑就是为了走到他的宝座边,将他取而代之。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1

射柳

    并不是每个朝臣都能察觉到皇帝与岐王之间的矛盾,反而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当真是兄弟情深、亲爱无间,如果说一些大臣的意见皇帝听不进去,那与他一母所生的二弟的建议他应该愿意去接纳,于是一些旧党大臣就把岐王看作了他们的发言人,但凡有反对变法的意见都会请他转告皇帝。

    这种情况导致的结果是岐王颢沦为了赵顼发泄对旧党大臣不满的牺牲品。每次弟弟一开口提及变法之弊赵顼就会勃然大怒,有一次盛怒之下大骂颢道:"你又不是亲眼所见你怎知事情就真如他们说的那样,你从小就只会对别人惟命是从根本不管他们对你说的话让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你善于学习但不懂得思考,这就决定了你一辈子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人家扔给你的残渣,而永远不知道你应该做的是主动去获取最好的食物而把你吃剩的残渣扔给别人。你只知守着今天的太阳,为它每天黄昏必然的暂时降落而悲伤,却不会想第二天它还会从东方冉冉升起而且比你以前见过的还要明亮。在你心中根本就没有真理这个概念的存在,你只是把真理等同于太皇太后、皇太后或她们让你信赖的任何人,你毫无原则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和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甘愿做他们的棋子,为变法侵害到他们的利益而到我面前申诉,却难以意识到你被他们唆摆的命运是多么的可悲。别人都说你宽厚仁慈,但是为人君者还需要有一些比宽厚仁慈更重要的特质,比如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判断力和预见未来的眼光,如果没有这些,一个皇族的宽厚仁慈几乎等同于愚蠢,所以今天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颢听后沉默了半天,然后在行礼告退之前只答了一句:"我之所以无条件地信任太皇太后是因为她已经看了好多年的日出日落,她会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会比今天的明亮,我比她少了几十年的阅历,所以我选择信任她。"

    从此他更加沉默,很少开口向赵顼提政事,若非皇帝问到他也不再表明自己的意见。赵顼后来问过一两次他对变法的看法,得到的结果仍是令他不快的,于是也决口不问了。

    而颢最近这次惹皇帝哥哥不高兴起因也依然是变法之事。

    两天前,他去向曹太皇太后请安时发现她愁眉深锁,忙问原因,太皇太后递给他一份山西地方官送上来的密函,说保甲法在山西实施不顺利,屡有不堪负荷的穷人逃走落草为寇,甚至还集结在一起喊出造反口号。

    赵颢问太皇太后:"皇兄可知此情?"

    太皇太后冷笑道:"他嫌我罗嗦,这些天一直没来请安,我让人去请他过来也不愿意来,只找诸多借口推辞。"

    看见祖母如此忧心,颢心中难过,而且自己之前也听说过保甲法影响贫户正常生活的弊病,而今引出造反之声,实在事关重大,于是决定冒着再被皇兄痛骂的危险去面圣直谏。

    他在皇帝休息的寝宫前等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被获准进入,一直等到午后才见赵顼身着一身窄袖起肩紧身服出来,只瞟了他一眼,命道:"去换衣服,到南御苑来见朕。"便上马离开。

    南御苑是皇族练习骑射的御花园,位于内城东南,宽阔平坦,周长十二里,为仁宗皇帝即位初期时建,其中种植有各类奇花异草,养有许多珍禽异兽,更有湖泊岛屿层峦叠翠,亭台楼榭别致精奇,一派皇家园林气势。射弓场长约五百丈,宽约三百丈,本为仁宗皇帝偶而游乐驰马之地,但其后被两朝皇帝修缮装饰,种树培草,改造为射弓场。射弓场顶端并排耸立着十座一丈五尺高的箭靶,靶身为绿色,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年初元月三日皇帝赵顼曾在这里"御苑射弓",请来大辽、高丽、回鹘、于阗、月葛、大理、大食、三佛齐、交趾、西夏等国的大使前来观赏。当时他在几十支长号几十面战鼓众声齐鸣中一身劲装策马奔出,驰到起射点从容引弓,一箭射出直达虎眶,观者见状无不叹服而齐呼万岁,极大地在各国使节面前展示了大宋皇朝皇帝的英姿,高扬了一回使节们一向嗤之以鼻的大国国威。那对赵顼来说自然是一次倍感骄傲与自豪的经历,所以他喜欢到这里来,通过回味那时的光荣来刺激和保持他的强国豪情与决心。

    换上骑装的赵颢骑着他的火赤马随后赶到。

    他一见赵顼立即下马行礼道:"为臣有事禀奏陛下。"

    赵顼一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既来这里自然是要先练射弓,你倘射中了虎目朕便听你说。"

    赵颢闻言也不多说,又跃身上马驰至起射点再勒马引弓,火赤马嘶鸣声未歇箭已飞了出去……

    赵顼皱眉凝目……

    正中虎目。

    赵顼当时为了那虎眶一箭曾先苦练了两月之久,而他的二弟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射便能直中虎目。

    讶异之余,一缕怒火缓缓自心头升起。

    更多的,是不服气。

    "陛下,臣可以说了么?"赵颢小心翼翼地问。

    赵顼忽然笑了,过去拉起弟弟的手说:"急什么,看你射得这么准朕也有了兴致,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二?"

    赵颢欠身道:"臣惶恐。"

    赵顼也不理他,转身令人在一侧的柳树上选两缕枝条,从中削去一段树皮,并在其下系红帕为记。

    他们立马之处离柳树约有两百步。

    他待人准备好柳条后,先自提箭引弓,聚精会神瞄准目标,然后放箭--

    柳条应声而落。

    精准自然胜过百步穿杨。赵顼颇为得意,对弟弟说:"轮到你了。"

    赵颢点点头,正准备如法而射却又被赵顼拉住:"刚才朕已中的,若你也射落柳枝我们也不过是平手而已,难分胜负。这样吧:若你在射断柳枝后,柳枝落地前策马赶过去接到便算赢了,那你随后无论跟朕说什么话朕都会认真地听下去。"

    赵颢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赵顼见他答应得这么快不免诧异,两百步,不算短的距离,而柳枝离地的距离最高不过四五尺。

    这次引弓前,赵颢抽出了两支箭。

    第一支箭风驰电掣地闪过去射断了柳枝。

    第二支箭随即赶到击到正在下坠的柳枝下部,将其高高弹起。

    第二箭既出赵颢即策马冲了过去,行至一半突然自马上跃起,足尖轻点马鞍,凌空飞了出去。一转一翻身已至树前,伸手一握,正好在柳枝将落地之际将其接住。而身未坠下,只伸腿朝树干上一蹬便又飞了回去,稳稳地落在驰过来的火赤马背上,仍旧驰了回来。

    周围侍从一片喝彩。

    赵颢在赵顼面前下马,双手举柳枝呈上,再问:"陛下,现在臣……"忽然愣住,因为发现哥哥的脸已经变青,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怎能允许自己的成绩比皇帝好?

    赵颢茫然失措。

    见他这样赵顼却似乎立即释怀,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岐王射术精进不少呀。好,你要说什么朕都听着。"

    赵颢这才放下心来,想:"哥哥毕竟是皇帝,心胸自然开阔,是我想得太多了。"于是终于把保甲之事说了出来:"现行保甲法规定不分贫富,凡有两丁便抽出一丁来当保丁,富户天天抽时间训练倒无甚问题,但那些每日都需要出力谋生的贫户就耽误不起这个时间了。做了保丁便无力养家,而法令又要强制实行,有些人就被迫落草为寇。而今山西等地由于虫旱两灾,人民生活困苦,盗贼如毛,本来设保丁的本意就是让他们应付这种局面,但现在反倒有不少盗贼是由保丁滋生而来。朝廷行免役法不就是为了减轻人民的兵役负担么?而这样的保甲法实际上是又把这种负担变相转还到他们身上呀!请陛下三思,暂停或修改保甲法,以顺民意。"

    赵顼听了默然不语。赵颢又奏道:"现在山西已有草寇喊出造反口号。陛下一向说臣弟没有实地查看过民情,难辩朝臣奏报情况真假,臣想斗胆请陛下恩准,谴臣前往山西以查实情,以平反贼,为陛下分忧。"

    "你当真想为朕分忧么?"赵顼忽然想起王韶的招纳西蕃计划,冷笑道:"现今我最忧的并不是山西那几个小贼,而是西蕃诸部。颢弟可愿意前往西部边境随王韶为朕断了这西夏右臂?"

    西蕃?赵颢一凛,蛮夷之地,即将有战争发生的边疆。

    再一看,哥哥的表情是认真的,然而看他的目光却带有怀疑与蔑视的味道,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会愿意去的吧。

    "怎样?你去那里倒真可以充分发挥你善骑射的优点了。"他再激道。

    赵颢深吸一口气,立身,然后再拜,然后答道:"陛下说得对,现在我最应该做的事是去追随王韶,招纳西蕃。"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1

梅影

    "如今西夏辽国均对我国虎视耽耽、压迫日甚,岁币之重已令国民不堪承受,为准备抵御随时可发生的入侵,朝廷又必须长期花重金养兵、筹饷、派役,长此下去国势必日趋贫弱,这也是几朝皇帝最为忧心的问题。王韶所上《平戎三策》的确可行,招纳西蕃以断西夏右臂是最终制服西夏前必由之路,能亲自参与这项强国兴邦计划是一个臣子所能获得的无上的荣誉,何况我身为先皇皇子、当今圣上亲弟,更有责任为君分忧。我学习兵法谋略与诸般武艺已多年,一直遗憾无实践之机会,此次承蒙皇上下令派遣,实属幸甚,感恩不尽。"驸马府大厅内,赵颢平静地向舒国长公主与驸马说出他的理由。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颢?!"公主半是怜惜半是疑惑,一把把侍女奉上的茶杯推倒在一边,两滴泪珠随着蜿蜒至茶几角的茶水同时滴落,声音因激动与悲伤交织而哽咽起来:"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隐忍呢?你知不知道你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听从命运的摆布而不懂抗争。你可以把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却不会要求他给予你一点他完全可以给的安宁、平静的生活。难道这一点点要求会很过分吗?过分到你根本不愿向你的亲哥哥提及而任由他把你流放到遥远的边疆!好,如果你始终不愿开口我就进宫去问顼,问他是否还记得年少时在母亲面前发下的兄弟永世相亲互助的誓言,问他是否还珍惜你们二十余年的兄弟情谊,问他是否希望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听你吟出一首煮豆燃豆箕的七步诗。我还要问问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问她们如果有一天看见西蕃的漫漫黄沙和如血残阳埋葬了你年轻而优异的身体和灵魂,她们是否会如我一般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悲伤。"

    "姐姐,我没有把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赵颢依然平静而柔和地看着舒国长公主,然而他的目光却似乎穿越了公主的幻象而沉淀在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境地:"因为我的未来不是锁在宫廷的绿瓦红墙里,也不是系在紫宸殿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这一点,从我得知父皇在立储诏书上写下顼的名字之时便已知道,或者更早,在我第一次走出宫门,体会到一个皇帝所不能享有的绝对的自由的时候。我喜欢宫外的河流,虽然没有太液池的干净但却更加奔放而欢快。我喜欢城外的青山白云,和孕育出它们的清澄的空气,那是种九重宫阙所稀缺的纯净。我喜欢元夕节开满全城的花灯、清明节熙熙攘攘出游踏青的行人盛况和重阳节接踵登高的妙趣。而且我想,如果有一天亲临其境,我也会爱上西蕃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比之蛰伏汴京宫内的无所适从,我更向往天边那或许萧杀的粗犷自由。我把我积累下来的报复都寄托在那片黄土之上,那里才有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只有征服了那里的风暴和那里的我,我才可能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宁而平静的生活。所以,我对哥哥给我的这个选择心存感激。"

    舒国长公主怔怔地凝视自己的弟弟,隐隐感到他并非像大家认为的那样逆来顺受、毫无追求,他是有他的理想他的希冀的,虽然他的想法她并不是很了解和理解。

    "可是,颢……"公主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本来准备说的话现在已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

    "公主,我也认为皇上这次的派遣并非是对岐王的贬谪,而是一项无上光荣的恩赐。"静坐一旁的王雱此刻开口侃侃而谈:"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现在朝臣屡有称皇上对宗室过于偏袒、赏赐不节的微辞,观今之宗室,虽也有不少能者可为皇上排忧解难、治国平天下,但也有颇多皇族子弟坐享皇恩而不思报国。岐王与嘉王年纪尚轻,已双双被封为王,人皆以为全系与皇上一母同胞之故,若无政绩战功甚难服众。因此窃以为皇上如此安排正是想让岐王殿下借招纳西蕃之机为将来平西夏打好基础,日后灭夏挫辽,扬我国威,一举恢复汉唐时我国边境,岐王自然功不可没,届时人皆会叹服于岐王的盖世功勋了。"

    驸马王诜沉默半晌,听了此话后也抬头对公主说:"王公子之言不无道理。"他也算是半个宗室之人,对朝臣对宗室子弟的诟病一向也十分敏感,而赵颢与王雱的话也隐约激起了他心中沉寂许久的男儿豪情。保家卫国,恢复汉唐时边境,这是一个有志的汉室男子不能拒绝的理想。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有点懂岐王的心思了,但是岐王那略显苍凉的坦然仍是他难以理解的。

    舒国长公主起身走到颢的身边,像她小时经常做的那样为她蹴鞠归来的弟弟整理刚才舞乱了的头发,然后轻柔、然而半带命令式地坚决地对他说:"你可以去,颢,如果你坚持。但是,如果你没能平安、健康地回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顼!"

    颢点头,微笑,回答:"是的,姐姐。"

    王雱回到家时雪已渐渐下得大了,纷纷扬扬地给楼宇大地覆上了一层白羽霓裳。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妻子现在正在做什么,是像小妹雯儿那样会为瑞雪的降临欣喜不已,出门嬉戏堆雪人,还是一如秋天忙碌后沉寂下来的小动物,蜗居在温暖的卧室里靡靡地睡……不知不觉一丝温柔的笑意浮上唇际,觉得眼前虽是天寒地冻,但心里却已经春暖花开起来。

    走过几曲回廊,刚至后院花园,忽见一红妆美人流连于梅花树下,微步凌波飘然若仙。

    她披着一袭殷红披风,四周缀了一圈茸茸的银狐毛,本是连帽的,但此刻并未戴在头上,只慵慵地堕在肩后,露出一段秀丽无比的玉颈,头发都挽在上面梳成一个偏偏欲坠的云髻,却略有一些茸发浮了下来,依在后颈如凝脂般的雪肤上异常可爱。她轻移莲步慢赏初开的梅花,浅笑嫣然,姿态翩跹,仿若明妃离尘、洛神出水。有风拂过,但觉暗香袭人,也不知是花香还是美人芳泽。

    "荻……"他在心底恋恋而唤,是柔情,是惊艳,是充盈于怀缱绻难舍的喜悦与眷恋。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杨柳清风吹面不寒的人间四月天,佳人的身影翩若惊鸿映入他的波心,于是他从此沉醉,反复低吟浅唱那阕永远的《倦寻芳》。

    "雱公子。"一旁守侯着的侍女绿袖见他过来立即屈膝行礼。

    "嘘……不要惊动了她。"王雱以指点唇,示意绿袖别再出声,然后立即轻轻踱入一侧的书房,而庞荻一心赏花,竟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命人准备好纸笔与颜料,王雱便临窗对着梅花丽影起笔作画。那几树缃梅开得正盛,花瓣嫩嫩浅黄如桑叶初生,又如浅黄丝织成一般,其色淡淡,近蕊处隐有绿意随着缕缕清馥芬芳一起透出,淡雅怡人。而她则瑰姿艳逸,修眉联娟,丹唇皓齿,娇妍如霞光溢彩。明眸如波,顾盼于枝上花间,引来雪花扑面,萦在她睫毛上,转瞬化作了晶莹剔透点点露珠,令她仿佛盈泪含笑,我见犹怜。间或伸出柔荑玉手,或摘梅饰鬓,或把枝赏香,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美人美景令王雱灵感泉涌,须臾间已大致画好一幅写意美人赏梅图,惟差点睛,正在思量如何去点,却已被庞荻发现。她款款走进书房,问道:"怎的像做贼一般溜了进来?看见我在外面也不叫我。"

    王雱拉她近身,替她解开披风,拂去头发上的雪花,然后搂着她腰指着画的画笑道:"倘若刚才叫你,你就只会赏你相公而不赏花了,我也就画不成这幅美人图了呀。"

    "咦?相公脸上难道长着花么?"庞荻故作诧异状左右查看郎君的脸。

    王雱低头俯在她耳边说:"脸上没有,那花是开在了心里。娘子要不要进去一赏?"顺势把她搂得更紧。

    "呸!青天白日的……"庞荻双颊已是飞霞入鬓,伸手把他推开。

    王雱哈哈一笑,也不再拉扯,又握起了笔,琢磨如何点睛。

    庞荻细看之下也问道:"相公为何迟迟不点睛?"

    王雱道:"睛关系着人像之灵气所在,所画之人气质神韵尽在于此,务求人之所思所想能从其中透出,达到顾盼传情之境界才好。娘子刚才在想什么,看见了什么,可否相告?"

    庞荻略略回想,忽然红晕再起,嗔道:"不告诉你。"

    王雱作晕倒状,连叹:"完了!完了!看这般光景,娘子必是在思春了!也不知是谁家公子……"庞荻以袖掩唇而笑,道:"嗯,确实跟春天有关,也有一位公子。"

    缓缓走至窗前,看着庭中玉蕊素心的缃梅,庞荻的唇边弯出一轮温柔的微笑,眼波流转,朦胧似雾:"那年杏花也开得如今日的缃梅一般繁盛。走在陌上,迎面吹来的和风微微湿润,竟也和着杏花的淡香。我的帽子垂下长长的面纱,随风迤俪地飘动。风本是如此地柔和,以致于它忽地肆虐起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帽子就无可奈何地离我而去。我沿山路而下,本意是寻回我遗落的帽子,但是,我看见了什么……"

    "但是,你看见了什么?"王雱从她身后温柔地搂住她,轻闻她鬓边的数朵梅花,柔声问道。

    "一个翩翩的美男,穿着白色的缓带轻袍,临风而立,飘逸出尘。而他竟然那么坦然地直视着我,丝毫不知回避。"

    "然后呢?"

    "然后……"庞荻抿唇一笑,娇羞无限:"他赞我‘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羞杜鹃‘。

    "

    言罢,庞荻转过身来,接过画笔,玉腕轻移,片刻间便已点好美人双目。

    明眸如波,眉眼盈盈,顾盼传情。

    "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吗?是梅、是雪、是风、是昔日的回忆。但是,梅是雱、雪是雱、风是雱,昔日的回忆里也全是雱。她看见的,惟雱而已。"

    再提笔在画上提了一行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你怎可以给我如此大的惊喜?"王雱低叹:"我还道是我一厢情愿,然后我爹仗势欺人帮我把你强抢了过来。"

    庞荻不禁轻笑出声:"不过也可以这么说……"话未说完双唇已被雱吻住,剩下的语句全军覆没在他突袭而来的温情中。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看着对方略显红肿的唇,像两个偷做了坏事的孩子般相视而笑。

    "哦,对了,"庞荻忽然想起下午一直在寻思的问题:"公主怎么会请你去?有什么事呢?"

    "嗯……"王雱沉吟而不答。

    庞荻奇道:"为何如此神秘?"

    "其实也没什么,"王雱眼珠夸张地一转,笑说:"公主觉得驸马不如我英俊,请我去商量如果她把驸马休了我是否愿意娶她。"

    "呸!也不照照镜子,你哪里比驸马英俊了?"

    王雱闻言立即揽镜自照,左右细看,正色道:"翩翩美男,临风而立,飘逸出尘……"

    "呀!恬不知耻!"庞荻听他复述适才自己赞他的话,又羞又气,连挥粉拳捶在王雱身上。

    王雱一边笑着招架,一边暗想:"我为何不告诉她去公主府的真相?为何不告诉她那年春天我身边的墨衣公子是岐王?可是不想让她知道跟岐王有关的事么?难道是介意当初太后欲把她选为岐王妃之事?呀,我可是在嫉妒他?"

    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不禁暗自叹息。

    王雱个性倔强,任情任性,很难能与人结成知心好友,尤其是政见不合之人。

    但是岐王颢例外。

    那年王雱在汴梁集古斋内看中了那支萧史求凰翠玉箫,爱不释手,试吹了一曲,更觉音色纯正清越,百年难遇。正欲问价却被老板告之此箫已被人订购了。王雱苦苦恳求不断提价请老板转卖给他,老板却连连摆手,说那人绝对得罪不起。

    王雱无奈惋惜不已,忽听背后有人说:"既然这位公子如此喜爱此物,就转让予他罢。

    "

    转头一看,发现是位锦服华冠、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身份显然高贵,但神情却十分谦和。

    老板见他如此吩咐立即答应把箫卖给王雱,王雱却顿觉过意不去,推辞起来。

    那位公子说:"若是凡人求购,我决计不让,但适才听见公子吹奏此箫,音韵协和优越,非知音人不得此功力,所以理应让公子得此箫长伴左右。"

    于是王雱欣然购下玉箫,因承此情,便请这位公子到酒楼饮酒以表谢意。席间二人谈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十分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问起姓名,公子只说他叫赵颢,王雱是在很久后听人说起时才知道他便是当今圣上的二弟,开始的昌王后来的岐王。

    他们彼此欣赏、惺惺相惜,因为他们的性格、优缺点几乎完全相反,可以说是互补的。

    他们很珍惜这种难得的友谊,当然,他们政见完全不同,但他们懂得在平时的相处中巧妙地避开这点,他们谈诗词歌赋,谈琴棋书画,谈彼此的生活和情感,却惟独不谈国事,这使他们在友谊与政治之间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息地。

    王雱欣赏赵颢的平和心境与纯净的心态,深知在皇族追逐权利的风潮下保有这样的心境心态的可贵性。而王雱身上的风雅气质与倜傥的风度也是赵颢颇感羡慕的,因为他那时正为自己缺乏这些特质难讨妻子欢心而苦恼。

    他的妻子。王雱每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神秘美人都深感好奇。那会是个怎样的女人,让平和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的颢如此牵肠挂肚忧思反复?

    那时颢经常向他提起他的妻。他说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从小就觉得她美丽不可方物,而且又娴雅聪慧,集所有你能想到的女性优点于一身,也就是说,她是完美的,完美到他认为能静静地在她身边呼吸就是一种幸福。而忽然有那么一天,这个完美的女人居然成为了他的妻,他简直幸福得无所适从了。

    他全心全意地呵护着他的妻,用尽所能用的心力和心思,惟恐她觉得有哪怕一丁点的不满意与不快。

    然而他的美人却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嫁给他了,她也说她是爱他的。但是,她会对着花朵伤春,对着明月悲秋,有时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会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看见他从外面回来她会笑颜相迎,但他却往往会讶异地发现她的眼角明明有未干的泪意。

    颢说,我不明白。雱,是不是要像你这样的男子才不会辜负她心中的春花秋月?

    于是,雱教他怎样为妻子准备别出心裁的小礼物,教他不要总买一等的胭脂而要尝试自己为她调制,教他在月色清澈的夜晚吹笛与她心爱的焦尾琴合奏,教他如何捕捉到妻子最美的瞬间然后画下来供她欣赏。更重要的是,教他如何去写动人的情诗爱词献给爱妻,很多时候,雱甚至亲自提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颢写得过于豪放的诗词改得婉约,让他重又誊写一遍再呈给佳人玉览。

    这些事仿佛是卓有成效的。有一天,颢欣喜若狂地跑来对雱说:"她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而且她很高兴!"

    雱也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宫里传来消息:岐王妃溺水身亡。

    雱至今觉得奇怪,上天为什会这么捉弄颢,让他满心以为幸福在望的时候又把他刚得到的一切又硬生生地夺了去。

    然后颢一直没有再娶王妃。

随心屿 发表于 2009-8-9 00:51

曹后

    此日深夜,皇帝寝宫福宁殿内灯火通明,香炉里烘逸出来的沉香香氛战战兢兢地游离在温度和暖但气氛冰冷的厅中,两列宫婢垂首肃立,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控制得格外轻巧,惟恐惊动了头上的步摇耳环或身上的衣袂裙幅,引出些微响声,点燃两位主子一触即发的怒火。

    皇帝赵顼与太皇太后曹氏默然相对而坐,冷冷对峙。

    太皇太后凛冽含威的目光赵顼并不陌生,从他懂得记事时起就领教过无数次祖母的这种眼神,只要他做错了事……不,赵顼想,不是他做错了,而是她觉得他做错了。他不像颢那样温顺柔和,他生性叛逆而不善于隐藏锋芒,或许在太皇太后眼里根本就是一只浑身长刺的小刺猬,随时随地可以触痛她的尊严与神经。他做过的事中鲜有能得到她赞赏的,到后来他简直快养成了个习惯,只要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会同时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迎接她的斥责。

    但是,赵顼行事绝非抱有故意逆她心意的心理,他比颢、比頵、比所有的宗室子更强烈地希望得到祖母的称赞与夸奖,可不知为何自己做出的事在她看来却总是错、错、错!每次她对他不满或冷眼相对,或冷语相斥,他恪守为人孙的礼貌孝义很少开口反驳,心中却总会异常难过。

    无人明白他其实是多么地尊敬和爱戴这位祖母。他对自己的祖父仁宗皇帝,之前的真宗皇帝和父亲英宗皇帝的软弱作风很有几分轻蔑,在即位之初甚至还曾在朝会上公开对大臣们说真宗与仁宗的施政国策是败家行径,没有提英宗是因为英宗只在位三年,姑且不论。一番话听得朝臣们瞠目结舌、脸色大变,韩琦、文彦博等一干老臣几欲晕倒。但是他对太皇太后却绝对不会说出任何不敬的话。赵顼年少时一直视她为值得自己尊崇的偶像。她具有宋代后妃鲜有的胆识、气魄和坚强的品质,而这些品质是令她坐稳后位的重要筹码,如果她只像深宫内常见的柔弱女人一样只懂得顺从而不知抗争,她便不可能赢得如今的地位和造就仁宗以后的两代皇帝。

    太皇太后是真宗赵恒朝宰相曹彬的孙女。她得以选入仁宗宫中为后多少有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味道。此前的皇后郭后温柔贤淑,但仁宗却更宠爱娇媚入骨的杨美人与尚美人,两美人仗着皇帝宠爱处处与皇后较劲吵闹,最后更联合当时的宰相吕夷简大进谗言令仁宗废掉了郭后。废后之后两美人为争皇后之位更是争宠献媚花样百出,不想却触怒了皇帝的养母杨太后。

    杨太后以两女狐媚,有伤龙体的罪名将她们赶出宫去,再命人选名门之女入宫待册。这一选便选到了当时正值妙龄的曹彬孙女。

    她不仅美丽,而且聪慧过人,对待其他妃嫔有礼有节应对得体,甚得仁宗欢心,入宫后没多久,即仁宗景祐元年九月,便被册为皇后。她为人宽仁大度,却又深谙治理后宫之道,恩威并施,大内秩序立时肃然。她还常劝仁宗注意节俭、重视稼穑社稷,并以身作则,于禁苑之内种谷、亲蚕。

    不过最能体现她的胆识与魄力的是仁宗庆历八年闰正月三日,大内卫卒叛乱时她的应对之法。

    那日深夜曹后刚与仁宗赵祯于寝宫就寝,却听禁宫内喧哗声四起。曹后从中辩出撬门撞户、砸物揭幕、呼号奔走之声,立即知道事情不妙,立即推醒仁宗,对他说:"定是有匪人侵入宫中了!"那仁宗一听之下顿时方寸大乱,只知道在寝宫内胡乱奔走,急得东跑西闯,如热锅蚂蚁一般。还是曹后一把拉住,说:"门外这等哗乱,陛下岂可轻出!"仁宗连问如何是好,曹后不慌不忙,请仁宗下旨命召侍卫都知王守忠领兵入宫护驾平乱。随后又传令召集起所有宿卫的内监宫人,列成两队,曹后亲自为他们剪发为记,命他们奋勇护驾,日后凭断发定有重赏。然后出面指挥,令一些人紧守宫门而另一些汲水待用。片刻后贼人果真纵起火来,宫人立即取用早已备好的水灭了火。在此过程中仁宗吓得不住发抖,倒是曹后一面护卫着他一面泰然自若、冷静调度。叛乱平息后,曹后重赏剪发者,并仔细清查宫内暗应叛乱者,令送交刑部,悉行斩首。其中有几个仁宗宠幸过的宫姬,仁宗见她们神色凄惶、楚楚可怜、大放悲声,不免心中怜惜,欲饶了她们,曹后坚决不许,穿戴好皇后的朝服奏道:"不这样做,便无以肃清禁掖。"仁宗陪笑道:"皇后请坐,我们慢慢再议。"曹后却不答应,坚持己见,仁宗最后只好狠下心来按她的意思将所有叛乱者正法示众。从此宫内再无此等事发生。后仁宗屡次叹道:"皇后临变不惊、处变有方、发付明决、收拾敏捷。决事应变,朕愧不及。若皇后生为男子,岂止是将相之才啊!"

    在此事中仁宗与曹后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也决定了他们二人在赵顼心中的不同地位。他由衷佩服曹后的才智胆略,正如他由衷鄙视仁宗的软弱胆小一样。此事也代表了仁宗一贯的处事作风,西夏辽国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惊得他坐立不安,急急命加岁币财物给两国以换求和平。虽然后人多说仁宗恭俭仁恕,出自天性,治术尚宽,刑决尚简,所用枢要诸臣,虽贤奸直枉,迭为消长,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体,没甚变故,但赵顼却很不以为然,他很小之时便已立志:若日后登上皇位,一定要奋发图强、抵御外侮,决不做一个像仁宗那样危急时还需要妻子挺身护卫的皇帝。

    曹后的治理内宫之道也是赵顼十分欣赏的。她虽然入宫后颇受仁宗宠爱,但那时张贵妃气焰更盛,简直不把她这皇后看在眼里。张贵妃与之前的杨美人尚美人一样,也是个妖媚惑主的角色,而好色的仁宗也心甘情愿地被她所惑,几乎对她千依百顺。有次张贵妃向仁宗要求借皇后的凤辇鸾驾供她出游所用,仁宗令她自己去向皇后借。此事若是前皇后郭氏遇上必定据理力争决计不依,但曹后却极爽快地答应了,而且面无不愉之色。张贵妃欢天喜地地带着车辇回来,告诉仁宗这个消息,倒是仁宗细想之下自觉此事毕竟不像话,对张贵妃道:"国家文物仪章,上下有秩,你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毕竟有失体统。"张贵妃只得作罢。后来张贵妃勾结外臣偏枢密使夏竦,造出许多谣言,称当日大内卫卒叛乱是皇后主使,那仁宗乍怒之下不及思考,便欲废后,亏得有几位贤臣力数皇后德行,多方劝导后仁宗才渐渐看出谣言中的破绽,对皇后信赖如初。其间曹后闻得皇帝怀疑自己也不多辩,只暗自叹息垂泪,仿佛她真的甘心受张贵妃倾轧而毫无反抗争斗之心。张贵妃又安享了几年仁宗的宠爱,直到仁宗改元后的至和元年元宵节,在与皇帝一同饮酒观灯之际忽然面色发黑口吐白沫直直地倒了下去气绝身亡。曹后闻讯赶来与皇帝一起哀哭不止,力劝仁宗追封张贵妃为皇后。死因御医只说是急病攻心,仁宗也就信了,应皇后所请追封张贵妃为温成皇后。其余宫人也悄无声息地默默准备张贵妃的后事,决不对贵妃死因多加议论。

    当然,他们心中未必没有别的想法。当时情况赵顼并未亲眼所见,但听了这许多事便会隐约把曹后受张贵妃倾轧的事与贵妃之死联系在一起从而得出一个结论,何况是目睹过两人多年状况的宫人。但是,他们从不多说,无论是不敢还是不愿,都代表着曹后的绝对胜利。一次绝对精彩漂亮的胜利。赵顼觉得,如果自己是曹后也会这么做,或者,他还可以把这种方法引用到政治上来,彻底地击败敌人赢得属于自己的绝对胜利。

    其实,英宗赵曙并非曹后与仁宗的亲生儿子。仁宗先后临幸过百十名妃嫔,却只有三位为他诞下了皇子,不幸的是这几位皇子全部夭折。仁宗本性好色,晚年又求子心切,广御妃嫔,结果身体越来越差,十数年只得一名妃子有孕,而且生下的还只是位公主。曹后无子,把汝南王赵允让的儿子赵宗实抱养在宫中认为义子,同时抱养的还有侍中高琼的曾孙女,曹后亲姐姐的女儿,此女与赵宗实同年而生,一齐在曹后宫中青梅竹马地长大。御使中丞包拯见仁宗已至晚年仍迟迟不肯立储,便先后数次反复奏请,谓太子是国家的根本,太子不立则是根本不立,日后必有祸患。至嘉祐七年八月,仁宗才终于同意立储,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立曹后养子赵宗实为皇太子,改名为赵曙。嘉祐八年三月仁宗驾崩于福宁殿西阁,遗诏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后曹氏为皇太后。新立的皇帝便是赵顼的父亲英宗,而英宗随后所册封的皇后便是与他从小一起被曹太后抚养长大的高氏女。

    所以,没有曹后,就没有当初的英宗和如今的皇帝赵顼。

    想到这里,赵顼幽然长叹,他对曹太皇太后又敬又畏,心存亲近之心却又每每做出忤逆之事,或许是他们彼此个性都太强,反而不易相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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