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0

经典穿越种田文,,《清朝经济适用男》,,很好看

刚毕业的桥梁工程监理员齐理因发现工程质量问题,被人陷害身死,穿越成康熙年间十岁女孩粟娘
  她穿越成一个被贫穷父母所卖的孤女,他是父死母亡孤身一人的秀才
  他们相濡以沐,互相扶持。他为她不畏生死,她为他抛弃荣辱。
  他从九品河道,步步高升,权利和美女予取予求,是否还能保持那份纯直与真情?
  她不明历史,不知雍正不知九龙,由奴仆而得封诰命,在市井、官宦生活中遭遇觊觎她的各色男子,用尽手段欲介入他们生活的各色女子,是否能平安与他最终白头?
  清穿女在市井、官宦生活中隐藏自己,又坚持内心不变的故事……
  一对清朝小夫妻的奋斗史,他们生活,工作还有爱情的故事…………
  主角:陈演、齐粟娘
  配角:齐强、连震云、李四勤、罗世清、康熙、十四、四等


{:7_433:}个人觉得写的很不错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2

第一章 京城郊外的粟娘
更新时间2009-8-21 10:33:23字数:3740

 北京城。
  寅时。
  亮更钟响。
  九门齐开。
  天还是黑漆漆的,三辆破旧的大骡车急急驶出了京城朝阳门,在郊外官道上飞奔,向通州张家湾漕河码头驶去。
  大年初一的拂晓寒风从骡车车厢的裂缝中刮了进来。齐理呆呆坐在破木厢里,她昨天傍晚醒来时,从一个二十多岁已经工作两年的桥梁水坝工程监理员变成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而且,还是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的有癫症的小女孩。
  甩鞭声和人牙子的叱喝声连连响起,因为赶得太急,破车厢摇动得极是厉害,把车厢里的人甩得左摇右晃。齐理扫了一眼车厢里照旧睡得沉酣的十来个孩子。孩子们和她一样,都穿着破旧的粗棉衣裤和烂布鞋,隐隐约约看得见几个男孩脑后短短小小的辫子。齐理身上又是一阵哆嗦。她虽是工科出身,毕业后专泡在工地上,文史知识全不感兴趣,早抛到了脑后,也能一睁眼就看出现在是什么朝代。
  齐理重重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她用过各种方法想让自己从恶梦里醒来,最后以痛得大哭而告终,她已经认命了。
  “现在是康熙三十七年啊……”齐理喃喃自语,打听到年头对她实在没有任何意义。转生到这年代是年轻气盛的后果。当她发现工程事故是承包商偷工减料引起后,若是能沉住气,不让人察觉地报告给总监理师,便不会如此轻易被丧心病狂的承包商害死吧?齐理伸手抹了一把脸,长着茧子的粗糙小手带去了面上大半的泪水。好在有哥哥嫂子在,爸爸妈妈听到这个消息,能撑过去吧?
  嗵地一声,骡车似是从一个坑洞上驶过,将齐粟娘震得翻倒,也将她的思念伤感打断。她看着车厢里依旧熟睡着的孩子们,重新坐起。昨天晚上好像是大年三十,人牙子去隆福寺庙会看灯,凌晨方回,只留了一个帮闲看守,这些孩子也在院子里玩了半宿。
  “粟娘,想爹娘了?”躺在齐理身边一个男孩不知是听到了动静,还是被震动晃醒,坐了起来,悄声问道。
  齐理一惊,连忙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含糊道:“有……有一些想,小崔哥,你不睡了?”昨天傍晚她醒来时,孩子们都在外头院子里玩耍,只有这个男孩在照料癫症发作的“粟娘”,别的孩童都叫他小崔哥。
  刮进车厢里的寒风越发大了,破车门被吹得吱吱作响。“我在家里,这时节已经起来了。”小崔哥十四五岁的模样,比现在的齐理大了不少。他摸索着抱住了齐理,让她靠在怀中取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可好些了?昨儿晚上你癫症发作醒来后,又折腾了半宿,又是叫又是哭,我还以为你癫症又要发作了。好在人牙子和大伙儿都在外头,只有我凑巧在屋里。粟娘,这毛病不能让大伙儿知道,更不能让人牙子知道,否则你进不了大宅门做奴仆,不知会被卖到什么腌脏地方去。可记得了?”
  齐理靠在小崔哥怀里,听着他切切的叮嘱,感觉到烂棉衣上传来的阵阵暖气,想着昨天晚上他毫不厌烦的安慰照料,原本绝望孤单的心慢慢安稳下来。她看了看四周还在熟睡的孩童,抬起头轻声道:“我记住了。小崔哥,我患的癫症,隔多少时间病发一次?”
  小崔看了她一眼,“原来你在家没有发作过?我四妹出娘胎就有这个毛病,她几月发作一回,只是她身子不及你壮,不如你好得快。”
  齐理听得这癫病“几月发作一回”,心里沉甸甸的,小崔似是觉察出她的不安沮丧,柔声逗她说话,“对了,咱们虽都是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你平日里少言少语,不和大伙儿亲近,大伙儿只知道你叫粟娘,你姓什么?家在永定河边哪个县?我是直隶沧州人。”
  齐理沉默半晌,把头埋在小崔怀里,含糊道:“我姓齐……”
  小崔轻轻笑道:“姓齐?齐粟娘?”
  “……是,我叫齐粟娘……”当初的齐理,现在的齐粟娘把眼泪在小崔的衣襟上擦去,抬起头来,正要说话,只听得外头又是一阵鞭响,人牙子的叱喝声传来,“快!快走!”
  车厢摇晃得快要散架了似的,小崔搂紧了齐粟娘,皱了皱眉头,疑惑自语道,“怎的这般着急?”车厢里的孩子们终于被晃得再睡不成,一个接一个坐了起来。
  这些孩子小的不过是六七岁,大的不过就是十三四,都以小崔为首,和他说话,听他安排。小崔一时顾不上齐粟娘。齐粟娘见得孩子们都醒了,也不再开口。她来这世上,见着的只有人牙子、帮闲和孩子们。他们说话时遣词用句、行事时进退礼数,与她前世里全不一样,她稍不留意就会露了破绽。小崔虽是甚有见识,但心疼她有病,把她当自己的四妹一样照料,多半不会怀疑她,她也只敢说上几个字,更不敢去和别的孩子亲近,只能躲在小崔身边装呆愣,看着他和孩子们说话,暗暗模仿。
  清晨的阳光一线接一线地漏了进来,照在了齐粟娘的脸上。齐粟娘侧目从车厢里的裂缝里看去,初升的太阳散发着金红色的耀眼光芒,康熙三十七年的大年初一开始了。
  蓦然间,官道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似是有不少马匹从后面赶上了来。小崔与齐粟娘同时一怔,便听得赶车的帮闲惶怕的叫声,“当家的,怕是昨儿晚上的事发了,咱们把那宝贝还回去——”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马蹄声轰然渐近,后头的人已是策马赶上了最后一辆骡车,竟有百骑之多,不一会儿就把三辆骡车团团围住,赶下了官道,停在了道边稀疏的白杨林里。
  齐粟娘满心惊异,马上的人个个穿着油光水滑的皮袄子,戴着皮帽子,显是出身不凡,有七八十人还挎着腰刀,皮袄子下的箭袖青袍看着分明是官服。
  “是京城里的满旗大贵人。人牙子惹祸了。”小崔从车厢裂缝边转过头来,脸上有掩不住的震惊与不安,急急道:“大伙儿千万别出声,别哭,别招了贵人们的厌——”他的话还只说到一半,便听得一阵咒骂踢打之声,人牙子和两个帮闲被挎刀侍卫从车驾上拖下来痛打,凄厉的惨叫声接连响起,“大爷,小的再不敢了——”车厢里的孩子们个个惊得脸色苍白,两个最小的已是哭了出来。
  小崔一把抱住那两个孩子,“不能哭,不能出声,安安分分的,才能保住命。”
  钢刀从刀鞘中拨出的声音蓦然响起,齐粟娘全身僵硬,牙齿打战,不过是正中那位满旗大贵人的一个手势,人牙子和两个帮闲哼都没哼一声,便丢了性命,咽喉上的伤口泊泊地流出鲜血,淌了一地。
  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车厢上的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扯了开来。齐粟娘连吞了两口吐沫,强忍着恐惧,被小崔紧紧牵着,从车厢上走了下去。孩子们被十几个没挎刀的随从驱赶着,跪在白杨林中积雪未消的冻地上。十步外,人牙子和帮闲的尸体被白杨树的阴影掩盖着,黑红黑红一片。
  “主子,找着了!”尖细阴柔的嗓声响起,一个白净无须的体面随从,利索地在死人怀中翻了一会,满脸喜色取出一个物件,转身走到一众侍卫簇拥着的高头骏马前打了个千儿,腰间的织锦荷包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他捧着那物什笑道:“八爷,果然是这不长眼的人牙子顺了小格格脖子上的金锁片。”
  或是因着没有树枝阴影的遮挡,满旗大贵人八爷身后的太阳光芒万丈,照着他一身织绵华服,腰间玉带莹光流动,脸却看不清,他手中的金锁片被阳光晃得闪亮亮,刺疼了齐粟娘微微抬起的眼。
  “罢了,因是……昨夜方赏下来的,今儿必要上身,倒叫我年初一的出京追了几十里。”清亮的声音乍然响起,柔和的语调中带着森冷的贵气。原本就因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孩子们立时将气息压得更轻。齐粟娘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那随从陪笑道:“也是小格格生得贵气,……方才赏下这宝贝,主子,初一里头还有赐宴,时辰不早了,您看……”
  八爷似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回去了,李全儿,余下的事你料理了罢。”说罢,马蹄声起,近百骑快马从树林边疾驰上官道,在轰然声中向北而去。
  李全儿目送八爷向京城而归,待得蹄声远去,再也见不到影儿,方转过身来扫了一圈地上的三十来个男女孩童,击了击掌,笑道:“小的们,替这些娃儿们寻条活路罢,也是主子打赏我们辛苦了一夜。”
  侍立在两边的十来个随从齐齐尖声大笑,声音俱是阴柔,有那得脸的要拍李全儿的马屁,趋前踢了一脚死人,腆脸笑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狗手伸到小格格脖子上,以为连夜出城就能逃得出咱们李公公的眼睛?”齐粟娘听得“公公”两字,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改装的太监。小崔的手越发抓得紧了,齐粟娘随着他将头贴在了地上。
  众人纷纷奉承,都赞李全儿在北京城脸面大,耳目广。李全儿不过听了几句,反是板了脸道:“我是知道你们的,昨儿带着小格格逛灯会的那几个奴才都被杖毙,连我也被福晋训得没脸,再不下心办事,我也护不了你们。”太监们个个陪着笑脸,李全儿不再多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童们,对起先说话的小太监道:“这事儿自不能叫人知道,便是主子爷没闲理这事,揭开了却是饶不了的。你且去城东把焦七唤过来,也省了我们的事。”
  “公公,何不叫城西的刘独眼?他可是个爽快人,出价比焦七高了足足四成。”此话一出,立时便有四五个太监随声附和。
  李全儿啐了一口,两马鞭不轻不重地抽在那小太监的身上,笑骂道:“亏你小子也是爷爷我带出来,眼皮子怎的这般浅?刘独眼专做各处私窠子里的买卖,不知坏了多少人命,赚得是绝户钱!焦七是京城官牙里难得的稳妥人,看这些娃儿模样多是上年永定河水灾被卖的,为奴为仆也是一条活路,咱们就当做善事,为主子爷积德!便是将来如何,也说得过去。”
  众人更是马屁如潮,不需李全儿多说,几个太监将地上的尸体拖到了白杨树林深处掩埋,其余的人将孩童们赶上了三辆破旧大骡车。
  小崔听得李全儿的话,松了口气,摸了摸齐粟娘的头。骡车上的挤坐的十来个孩子哭了起来,“小崔哥,俺们……俺们会被卖到哪里去……”
  小崔哥一面招呼着孩子们靠在一起取暖,一边安慰道:“大伙儿都别多想,当初爹娘卖了我们,也是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又能让弟妹们活命。虽是照旧要被卖出去,只要不被送去那些腌脏地,哪里都是一样。”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2

第二章 漕河船上的粟娘
更新时间2009-8-21 12:18:28字数:4212

 焦七是个青脸瘦汉,带点文气,唇上两条八字胡,粗蓝布的长袍左角时常掖在元青束腰带上,着着极是精明干炼,一口地道的京片儿,却不知是旗人还是汉人。
  他带了三个帮闲,赶着骡车在土路上颠簸了几天便到了京城附近通州张家湾漕河码头。
  此时虽已立春,漕河水面厚冰未消,河面如琉璃般冻得剔透,却极是热闹,来来往往全是木制冰筏。冰筏下钉铁条,或载人,或承货,转瞬即去,甚是快捷。焦七寻了四个大冰筏,载着众孩童,不过几日便过了通州、直隶。待得冰封渐消,焦七在山东临清寻了艘因故滞留的江苏漕船带上,扬帆顺流,直下江南。
  因是在河上,焦七也不禁他们乱走。齐粟娘终日站在舱面上眺望发呆,见得开春水浅之时,河道堵塞,淤堵处不时有民夫赤腿站在冰水中清淤。便是顺风,五百石以上的大船仍需纤夫沿岸拖曳而行,岸边纤夫口中“邪许”声声,如耕牛粗喘,响彻千里漕河上空。
  崔浩见得齐粟娘日日呆愣,只道她想爹娘,又在白杨树林里见了死人,受了惊吓,便时时逗她说话,平日里也颇多照应。过得几日,齐粟娘终是少了些发呆的时间。
  齐粟娘虽是学了些说话时的腔调用词,但自知破绽仍多。她只是个被爹娘卖了的孤女,比人牙子的命更不值钱,哪里敢随便多行一步,多说一句?她平日里不和女童们在一起,只紧紧跟着小崔,却又因着她缠住了小崔,女童们暗地里都不带见她。
  小崔自不会提防她,每日里带着她说些闲话,吃饭耍玩。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便也知晓他原识得几个字,父兄皆是沧州镖局趟子手,他也随父兄在河上跑过几回漕镖,比众孩童醒事明理。那些孩童多是河边人家,对漕河沿岸热埠大镇知晓一二,时时沿途指点。托他们的福,齐粟娘也慢慢知晓了康熙三十七年的世情,面上的说话行事也脱去了前世的痕迹。
  “小崔哥,你知道这船是打算到哪里去么?”齐粟娘抓着刚刚分到手的窝窝头,悄悄地问小崔。
  小崔笑着将过来寻他玩闹的女童莲香、双虹哄走,正要回答,船头一个漕船水夫却与焦七的帮闲吵了起来,只听那水夫大声骂道:“狗攮的杀才!老子的火煤方才分明放在这里,就你这杀才过了身,不是你还是谁?上回不过是块破油布,俺没有理论,你这杀才越发猖狂了!”那帮闲似是争辩了两句,水夫越发大声:“狗杀才!你需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敢嘴硬?小心老子给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焦七连忙将手中食篮塞给另一个帮闲,赶过去劝解。
  齐粟娘听得这水手粗狂,不免吃惊。小崔似是司空见惯,拉着齐粟娘走远了些,低声道:“江苏淮安是黄、淮、漕三河汇流之地,河上大镇。我听人说河道、漕运总督府都在那边,他们多半是要去的。再者,他们既是要到南边去,也总会去扬州、杭州走一趟,替京城里的贵人买几个扬马苏戏回去。”
  齐粟娘一惊,“扬马苏戏?”小崔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出声。齐粟娘看他脸色,隐约知晓“扬马苏戏”所指为何,她所知不多的诗词除了“床前明月光”,“鹅鹅鹅”之类外倒还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有些忧心,再想想李全儿夸焦七的话,自我安慰了一番。
  “粟娘,你怎么不吃了?”小崔见得齐粟娘咬了两口窝窝头便停下,不禁问道,齐粟娘猛然惊醒,含糊道:“我呆会儿吃……”说罢,便推说口渴,走开了,却只觉小崔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久久不放。
  齐粟娘随着众人上岸,果然见得江苏淮安府城门口人流如潮,城内南北货物如山,极是繁华。焦七老于此道,早早寻好地方安顿下来,一边从众人中点选出色孩童,一边教训道:“你们听着,焦爷我也算是养了你们一场,给你们指个明道,在大宅里做奴才可不像在乡下家里,你们原是没根底的,人人能欺,切记嘴巴哑着,耳朵聋着,眼睛瞎着,否则贱命一条,没人稀罕!”
  孩童们面面相觑,因这焦七平日待人也不算刻薄,便有胆大的问道:“焦爷,老爷们买我们是要做工的,若是眼睛、嘴巴、耳朵都闲着,哪里还能干活?”
  焦七正忙着除下粗蓝梭布袍,换上蔟新的暗红茧绸长袍,罩上羊皮袄子,打理得体体面面。他原不耐烦,却见得这些孩子个个面黄肌瘦,一脸迷惑,全不知深门宅院里水深水浅,人心难测,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缓着道:“你们原也不懂,我只说个事儿,你们便明白。”说罢,在歪脚凳上坐了下来。
  “前年永定河水灾,我老家托人将一个孩子送我手上,只求找口饭活命。我见那孩子勤快,模样也不错,特地找了户读书人家卖了。原想着主人家多是知书识礼,又素有善名,可以少吃些苦头。没料到他殷勤过了头,不过是抱着七八岁的小姐喂了次饭,便惹得老爷大怒,指他居心不良,坏了小姐的名节,立时一顿板子打死,丢到城外的乱坟岗里。”
  焦七说罢,又指着一众女童道:“你们更是要仔细着,深宅内院里,一个行差踏错,名声便臭了。性命事小,辱了父母祖宗却是事大。那孩子虽是可怜,那小姐却更是冤,嫡嫡亲亲的女儿,年纪小不晓事,不过因着这事骂了一顿关进房里,受了惊,再不敢吃饭,活生生地吓死了。”
  孩童们个个惊吓,便是齐粟娘也听得目瞪口呆。她这几日已是反复思虑,见得身份卑微、世道凶险,便想低头。原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打算,为奴为婢地先熬过眼前这段再说。如今听得这话,心里凉透,方知这世道果真与她前世大不一样。
  贵贱上下,男女大防此等旧时规矩她不过大略听过,何时又真正知道?她越与此地之人相处,便越觉习俗大不一样,一船上的孩童个个都比她醒事懂理,知晓进退分寸。她无父母教导相护,在民间倒也罢了,若是这样冒冒然进了富户官宦之家做奴才,只怕动辄出错,一条小命不知何时就丢了。更何况她还有不知会何时发作的癫症,若是卖进去了发作起来,哪里能在大宅里立得起足的?
  她想到此处,摸摸了怀中的硬物,暗暗庆幸,起先虽是打算为奴,却又忍饥挨饿将日日的窝头省下不少,藏在身边,如今决心一下,果然用上。
  小崔模样端正,人又晓事,在焦七早早选出来的八个人中仍是出挑,齐粟娘料着他必是能被人看中。她平日里思前想后难免焦虑彷徨,少言少行免不了要受人白眼,多亏小崔方撑了过来,心中情谊已生。
  她不顾焦七不耐烦,赶着替小崔打水,帮他洗净面目双手,小崔亦是大异往常,默默无语,任由齐粟娘替他收拾,到得最后,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仓促道:“……你……若是……来寻我……”齐粟娘正心不在焉,只是胡乱点头,看着他一步一回头,满眼担忧地离去,已知此时离别,今生再不能见,心中一片茫然。
  焦七穿着新衣,带着孩子们走了,天未黑便满脸喜色地回转,除了腰包钱袋涨了几分,手中还抱着两匹上好的苏州重锦并一个包袱,未进门便笑道:“到底是河道总督府,出手竟是比京里的贵人们还要阔绰,这几年皇上忙着打噶尔丹,各处费用俱都减损,只有这治河的银子一点不少。”
  焦七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仍是如他出门时一样,默默站在一角发呆的齐粟娘,招手道:“粟娘,你过来。”
  齐粟娘一时惊醒,疑惑地走到焦七身前。焦七打开包袱,拿出里头的破棉衣裤,笑道:“小崔叫我把这旧衣带回来给你穿,你这女娃娃生得五大三粗的,倒也亏小崔上心。”
  齐粟娘伸手接过旧衣,焦七知她奇怪,仍是笑道:“这府里买奴才原是管事儿的事,小崔运道好,正遇上总督公子,被他一眼看中,说他干净爽利,模样体面,立时就赐了新衣,做了跟前的小厮,其他几个都是干粗活的命。”
  齐粟娘抱着棉衣,默默无语,心中百般揣测小崔用意。众人歇了一宿,第二日便出了淮安城。仍是乘船沿漕河而行。
  一路过了清河、宝应,到了高邮地界,船上只余下三四个女孩,齐粟娘从焦七与帮闲的对话中,隐约得知船向扬州而去,焦七将她们几人在扬州盐商宅里打发后,替京中贵人采买四名扬州瘦马,再到苏州采买几个苏州女戏便回北。
  齐粟娘仍是日日站在舱外远眺,见得除了码头繁华,沿岸七八里可见村落处处。虽是欢喜,却不禁暗暗摇头。分明是河床淤积,河水高于河岸,方能远眺,水害只怕也不小。只是她所学只与桥梁水坝监理相关,与河道整治全无关系,况且现在哪有心思管这些,便也丢开。
  齐粟娘既见得水浅岸近,村落不远,暗暗咬牙,终是趁着众人夜半沉睡之时,避开了帮闲的看守,用从船舱底捡来的旧油布包着小崔的棉衣、省下的窝头、偷来的火煤,顶在头上,从船后下水而去。
  齐粟娘原本就水性好,又想着附身的女童是永定河边人家,断无不识水性之理,便仗着虽有隐疾却甚是结实的身体,抗过了初春河水的寒冰,不多会便游上了岸。
  她急急忙忙脱了湿衣,换上小崔的旧棉衣裤,不敢生火,拼命揉搓冰冷的手脚,在漆黑的夜里,紧紧裹着身上破绵衣,向有村落的方向狂奔而去。寒风冷冷地刮在身上,脚下泥泞不堪,齐粟娘踉跄而行,被河水冻僵的脸上火辣辣地痛,手脚俱是针扎一般。一夜急奔,不过借着星月之光,转眼到了天边泛白之时,齐粟娘已是累得再不能动。眼见得村落不远,她心中一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此处已是远离河岸,脚边仍是泥泞一片,泽地绵延,不见一个活物,全无一点人踪。不远处的村庄冷冷寂寂,如死城一般,与天津、临清、淮安这些沿河大镇的人物繁华全不是一回事。
  齐粟娘悚然一惊,立时爬起,连滚连爬跑进村落,方一入村口,她便暗暗叫苦。船上远远看着竟全是假像,这村子处处断墙残垣,黄泥地里半埋半露着破布、断枝、烂桌椅等各种物什,偶或现出鸡、狗等各类家畜的残躯,分明是一处受灾后被遗弃的村子。
  齐粟粟见得这般情形,知道活路已断,欲哭无泪,呆了半晌,猛然想起小崔离去时的话语,转头看向运河方向,方要抬脚,却又收了回来。
  她喃喃自语道:“何必去拖累他?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死是活就是这一遭了。”说罢,她寻了处倘有墙、顶的屋子,将湿衣用树枝晾起,自个儿依墙坐下,从油布中取出半块窝头,一边歇息,一边细细嚼吃下咽。
  她虽是体壮,却不敢疏忽,打了火煤,折些树枝生了堆小火,不过微微眯了一会,不待睡实,便起身收了湿衣,仍是向南而去。
  她不敢喝泥水,不敢吃路边尚青的无名果实,只仗着怀中五个半窝头和清晨树叶上的露水,忍着手脚的冻裂伤痛,一连走了十七天。她带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走过了四个无人的村子,终于在干粮告尽的第二天,爬上了一处小青丘,看见了五里外一弯小溪和两缕寥落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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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关于古代女子名节这个故事,是看到野史明代《只见编》提到,海瑞曾经因为五岁的女儿吃了男仆喂的饼,勃然大怒,认为女儿坏了名节,她的女儿后来是活活饿死的。个人认为中间的细节不清,事情真假如何难说。但考虑到明清两朝是封建化最黑暗的时期,未必不存在可能。只是私心认为,海瑞当时发怒的时候,未必就一定想让女儿死吧。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2

第三章 高邮小村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1 18:32:08字数:2351

 初春的江南也渐渐有了些绿意,从长满青青艾草的小丘陵上一眼看去,五里之内再无第二个村落。村边小溪从地底涌出,清澈的溪水绕着村子向北而去。
  齐粟娘走到村边,已是筋疲力尽。她倒在溪边树下,看着百步外村子上空的两缕灰白炊烟,反复思量。鸡鸣狗吠之声隐隐传来,齐粟娘似是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她的心猛地一热,身上却越发饥寒。
  溪水约有丈许宽,清亮见底,三块小竹筏子拴在村头的树上,随着溪水潺流,轻轻摇晃着。齐粟娘用没有知觉的手捧着冰凉溪水勉强洗去脸上的污迹。脱下满是泥泞的棉衣,换上油布包中已干的湿衣。她的双脚被一路上的黄泥包了一层又一层,硬得像铁块,伸脚在石头上用力一砸,泥块裂成三瓣,露出里面的肿得变形的脚和烂布鞋。
  冰凉的水流冲了半晌,将脚、鞋上的污泥洗尽,显出原状。虽是难以穿上,齐粟娘仍是忍痛将破鞋套上脚尖。
  齐粟娘扯了草根把一头枯干的乱发勉强束住,将小崔的旧棉衣挂在溪边的树上,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一会便来接你。”说罢,忍着疲惫、疼痛和麻木,一步一挪向村头而去。
  齐粟娘隐在村头大槐树后向里探看,村子看着虽不小,房舍却不多,当头第一户用短树丫围起来的矮篱里,盖着四五间泥墙茅草屋,一位四十来岁妇人正站在院中低头喂鸡。只见她斜襟灰布粗衣长至膝头,下面是灰宽口裤,穿着圆口布鞋,腰上扎着粗蓝布系巾,头上发髻上裹着粗蓝布包头。她的大脚边围着两只芦花小母鸡,扑打着翅膀,正从她手中抢食。这妇人身后,院中的灶间飘出阵阵玉米粥香。
  茅草屋西头,另一处炊烟下,有高高泥墙瓦片顶露出,看着却只有三四间的样子。茅草屋和泥瓦屋后十余丈,有一片似是打谷扬的空地。打谷场上放着一些农具,四面零落有些破草屋、木架子,多不像住着人。
  齐粟娘见此村人少地贫,犹豫不决。她一个十岁女童,又饿又累,满身冻伤摔伤,全无反抗之力,若是被懒贫无良之人另卖,这一回便是白跑了。她远远觑得那妇人衣物整洁,勤于家务,想了半会,终是慢慢走入村口,挨到矮篱边。
  她还未说话,那妇人正巧一抬头,露出一张平实的面孔,一眼看着了齐粟娘,顿时噫了一声。她疑惑地打量了齐粟娘两眼,又看了看她的来路,问道:“附近没有码头,小姑娘怎的打河那头来?你家爹娘在哪里?你可是迷了路?”说罢,将鸡食丢下,双手在衣摆上重重擦了擦,急急打开蓠门,一边走一边向泥瓦屋方向嚷道:“演官他娘,演官他娘,快出来瞧瞧,河那头来了个小姑娘。”
  齐粟粟听着江淮乡音,几欲落泪。再见这妇人虽是贫家,却也知进退之礼,面目也算和善,心中稍安,待要说话,那妇人却捧着她的手,上下细细看着,叹道:“可怜见的,手脚都冻烂了,瘦成这样,必是没好好吃喝过了。”也不待她答话,扶着她进了院子,安置她坐在一张小凳上,便到灶间取了一碗热腾腾的玉米薄粥过来。
  齐粟娘十来天未入过半点热汤水,一时捧在手里,暖了身心,手上冻伤因着受了热,活了血,顿时从疮口处渗出了一缕缕血水黄脓。
  已是几日没有知觉的手突地剧痛了起来,齐粟娘不知是喜知痛,眼中终是滴下泪来,一颗颗砸到了碗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嗳哟哟,掉金豆了,好了好了。”那妇人似是既可怜她,又有些忍俊不住,偏又不善言词,只得一边笑,一边大力摸着她的头安慰。齐粟娘只觉那温和的人手在她的头上抚摸着,把这十余日的孤凉绝望一齐驱散了开去,虽是咬牙想忍住,眼睛里的泪珠却落个不停。那齐嫂子越发笑了起来。
  此时一把清爽的嗓声响起,笑道:“齐嫂子,这小姑娘便是原不想哭,被你这么一笑话,也得哭大方了。”
  齐粟粟抬袖擦了眼泪,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端庄的妇人站在眼前,一袭青梭布圆领斜扣棉衣,下着青梭厚棉裤,腰上半旧碎花系巾,发上碎花头巾,裤角处露着一双不大不小的脚。她五官清秀,双眸含笑,虽是收拾得格外利索,乃带着一股文雅之声,齐粟粟眯着眼,迎着阳光看去,可见她眼角的带起的笑纹。
  这青衣妇人走上前来,细细打量了齐粟娘,点头道:“既是到了我们这儿,好生歇口气,吃口饭,其他再说。”转头对那齐姓女人道:“齐嫂子,你家虽有空屋子,天旺正住着,我家演儿不在,我正缺伴儿,就让她到我那儿歇着吧。”说罢,微微咳嗽了两声。
  齐嫂子见她咳嗽,急忙赶上来替她顺气,埋怨自家道:“我就是个不记事的,明知道你身上有病,吹不得风,隔三岔五总是忘了,把你叫出来受罪。”
  青衣妇人柔声笑道:“你知道我是个爱热闹的,最受不得冷清,若不是有你时时叫我,我哪里还挨得过这日子?”
  齐粟娘见这齐嫂子听得此般不吉利的话竟也未往加思量,便知齐嫂子多是个粗直的人,她心中却极是惊异,这青衣妇人虽在咳嗽,精神却是极好,却不知为何语言萧索,正思索间,青衣妇人已走到她身边,微笑看着她。
  齐粟娘几口把玉米粥喝光,从小凳上站起,正要鞠躬道谢,突又想起在船上学来的,这十余天几乎忘却的旧时规矩,便把双手放在腰下,深深弯膝,向齐大娘福了一福,“多谢大娘。”
  齐嫂子与那青衣妇人都笑了起来,齐嫂子抚着她的脸,笑道:“到你陈大娘家里去好好歇着。明儿来和我家耍玩。”又向那陈娘子笑道:“还是女孩儿可心,我家的强儿若是有她这样乖巧,我也不用提心吊胆日日想着他了。”
  陈娘子微微笑着,牵着齐粟娘的手向外走去。不过几十步,便到了一处圈着泥墙的泥瓦屋前,一进三间房,一间堂屋,两间厢房,院子里也有一个灶间,看着比齐家的草屋子小了许多,却更牢固些。
  齐粟娘已是累极,入得堂屋也无暇多看,坐不得一会,便趴在神柜前八仙桌上睡了过去。待得她醒来,已是第三天中午。齐粟娘正要揭开身上盖着的粗蓝布花被,却发觉手脚厚厚糊上了草药,用布包得严密,一身的跌伤、冻伤也都打理妥贴。她看了看床头枕箱上一身显是匆匆改小的旧棉衣裤,慢慢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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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高邮小村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1 18:50:56字数:2914

 院子里飘进来甘薯的香味,齐粟娘肚子咕咕叫着。她费了半刻钟的时间,方套上了青梭布棉衣裤,趿着床前的青布大棉鞋,慢慢走到房门口。齐粟娘打开门探头一看,当眼便看见挂在溪边的破旧棉衣晾在了院子里,已是洗净。
  那位青衣女人从灶间出来,看着齐粟娘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弯腰替齐粟娘系上了裤带,扣好了衣纽,道:“饿了吧,去堂屋里坐着。”说罢,回了灶间。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整齐的衣裳,出了房门,走进堂屋。正中横木长案上供着神柜和牌位。长案前是一张未上漆的榆木八仙桌,两边各摆了一张木梳背椅。左右墙上还挂了两张未裱上的上彩山水画。
  陈娘子端了一碗香热的甘薯饭进了房,牵着呆站着的齐粟娘坐到左边的梳背椅上,自个儿拖了另一张椅子与她对面坐下。陈娘子用木勺舀了满满一勺甘薯饭,吹得刚好,送到齐粟娘嘴边。齐粟娘一愣,低头看了看包得严密的双手,再看看那妇人微笑的脸,慢慢张开了嘴。
  喂着吃了一顿热饭,再睡了一觉,齐粟娘只觉元气大复,知晓这身子粗壮,虽是衣食俱缺,挨饿受冻流浪了十来天,竟也未生病,只要不发癫病,果真好用,大是欢喜。
  齐粟娘在此处住了几日,身上的伤慢慢愈合,从陈娘子嘴里方知这村里不过只有两户人家。这两家原都住在漕河东边近岸的村落里,因着连年的洪水,一撤再撤,退到了这离岸近六七十里,扬州府高邮州外的的村子安身,
  这青衣女人夫家姓陈,膝下有个独子,名叫陈演,得了童生秀才的功名,前几日赴江宁府乡试。那齐嫂子娘家姓宋,有一夫一子,丈夫齐虎虽在,儿子齐强却逃丁在外,已是四五年未回,前几日有亲族王天旺在他家躲差役,齐粟娘还在睡时,人已走了。
  齐粟娘听得“逃丁”两字,大是不解,再想这一逃一躲,更是奇怪。陈娘子睨她一眼,细细说了朝廷以人头抽丁税,贫户实实负荷不起。陈家却是因陈演有功名在身,免了丁税,又叹道:“齐强那孩子倔得很,却又聪明过了头,这份丁银我家也能勉强替他凑了,他却死活不要,再不肯安分,负气离家,只说赚大钱去了。”其他却也不多说。
  齐粟娘听得暗暗叹气,蓦然从脑海中的故纸堆里扒拉出“摊丁入亩”几个字,既忘了其意,也不知其时,只知这年头贫穷人家实实难耐,年年的水灾没把人逼走,各种苛捐杂税却生生让人离了故土,漂泊在外。
  齐大娘独生儿子不在,听得齐粟娘亦是姓齐,更是欢喜,拉着齐粟娘到她家耍玩说话。齐粟娘见得他家堂屋也是一般整齐干净,供着神柜和齐氏祖宗牌位。因着还未出正月,还摆了一盆裹着红纸条的水仙花儿。两面墙上贴的是大红年画。窗前门上贴满了红福字和红窗花。
  齐粟娘从齐家出来,看着村后打谷场上,齐大叔淌着一身大汗,赤膊在筑高架粮仓,实是不得其法,白费了半天力气。齐粟娘却不敢冒然开口相助,只得盯着看了半天,待得齐大娘来赶时,方才糊里糊涂地离去。
  她心中细细打算,见这村里空屋不少,村人和善,没欺负她是个孤女转卖出去,实是她的运气。又见这陈娘子家中虽陋,却出了个秀才,是个知礼晓仪的,原想把身世实实道出,再哀求收留。
  没料到回到屋中,陈娘子正寻了一些旧日衣物出来,撒了线粉,烧了炭斗。她一边低头持剪改衣,一边不经意地道:“粟娘,看你身形是北边人,口音儿是京城那边的,老家可是在永定河边?”
  齐粟娘大吃一惊,连连点头,问她如何得知。陈娘子笑道:“你既是从漕河边来,又带着湿衣,水性必是好的,自是河边人家。南北水患,南边是黄、淮、长江,北边京城附近便只有永定河了。”
  齐粟粟见陈娘子如此心细,大是佩服,又听她道:“这几日不见你提起爹娘亲人,多是水灾里没了,或是你被卖了,不敢多说?”说罢,停下剪子,转头凝视齐粟娘,“卖身契在外头,只要不被寻到,便也罢了。女子不用纳丁税,待寻个时机,托人替你在我家落个户籍,也叫你这孩儿不再日日忧惧。”
  齐粟娘听得此话,面上静静与陈娘子对视,心里惊骇,她不过在陈娘子家住了几日,话未多说一句,事未多做一件,老底儿却被人看得通通透透,左思右想,知晓机不可失,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大娘,我……粟娘虽不明事理,却是个肯干的,活命之恩不敢言谢,只求您收留教导我,我……”
  陈娘子不待她说话,一把将她扶起,一边咳嗽一边道:“不必如此,都是水边遭灾的,知晓这些难处。你是个胆大不服软的,竟敢搏命逃出,到得我家。但到底不过十岁,又是女娃,今次你运道好,手脚没有废掉,却再难有下回,若是赶你走了,只能死在外头。”说罢,又笑道:“只是有一件事,你齐大叔日后干活赤身时,你切切不可直愣愣看着,不知避讳。”
  齐粟娘一惊,恍然道:“难怪齐大娘今日不给我好脸色看,原来是在吃醋。”她往日在工程工地上做监理时,看过不知多少赤膊男子,便也未曾在意,此时一想,却知道是错了。
  陈娘子掩嘴笑个不停,半晌方喘气道:“果然是个要人教的孩子,你既要我教导,我也不推辞,你去把那房里书架第二层第一本书取来。”
  齐粟娘平日里和陈娘子一个屋,知晓她所指的是其子陈演的房间,连忙去了。她打开房门一看,靠左墙一个竹片钉成的大书架,书架边墙上挂着一副草图,房中央摆着青竹长桌、包圈梳背竹椅,已是坐得油光水亮。靠右墙是一座三栏架子床。家具俱是自家打制,一秉天然,唯一的装饰就是细细绣着朱红莲枝花样边的粗蓝床帐,一看便知是陈娘子的手艺。
  齐粟娘走到竹架边,看了看墙上草图,却是用青、朱、蓝、赭等色精细画了黄、淮、漕运等各处河流、险口、水坝、闸口详图,便是北方永定河水形也没缺了。齐粟娘自然见过比此图精密不知几倍的水形图,但此时此刻,在这陋屋之中,秀才之房内见得如此,仍是大大惊奇。
  她不敢久待,匆匆走到书架前,一眼扫过全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线书,虽知此时西学早入,也极是惊讶。她随手从二层上取了书,还未看书名,便被书架上成排的《算经》、《治河图略》等书晃花了眼。她一边向回走一边暗自嘀咕,这陈秀才不是去江宁省试?难不成做举人不是考八股文而是考治河?
  她这般想着回到陈娘子屋里,将书捧上,方看出竟是本《女诫》,顿时咋舌。陈娘子见她脸色,又笑道:“我知你多少识得几个字,只是你可知此书是何人所写,所写为何?”
  齐粟娘知她厉害,也不打逛语,陪笑道:“大娘,粟娘只知这书里写的是女人规矩,却也不知是何人所写,为何而写。”
  陈娘子似笑非笑看着齐粟娘,齐粟娘不免心下发慌,拼命在脑中翻找,将丢在边角旮旯里的些许文史知识榨了又榨,方迟疑不定道:“粟娘听说……听说这书里的一些规矩实在是太糟践人了点……”
  陈娘子脆声而笑,转身关上房门,打开第一页,指着道:“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摇了摇头:“曹大家班夫人此作实是掩饰太过,她得了好处,却苦了身后一干人。”
  齐粟娘对这些文词似懂非懂,只知大意自是将女子贬得极低,但听陈娘子之言,竟是不以为然,心下松了口气。忽又听得陈娘子说道:“你可知长孙皇后作《女则》,则天皇后作《女范》?”
  齐粟粮呆了一呆,不知她为何提起,只得摇了摇头,陈娘子再不肯多言,只道:“且去把这书背熟了,有不识的字便来问我,背熟后再想想我今日说的话,也算是我教导你一番了。”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3

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2 8:43:38字数:2279

 齐粟娘对陈娘子已存敬畏,每日早起挑水、拾柴,生火,煎药,并洗衣、缝补、做饭一应杂事,俱是包下,得空便捧着《女诫》狂啃。
  陈娘子万事不用动手,却也不与她解说班绍的《女诫》,只是教她分辨各类豆、瓜、菜、粮。教她如何用扁担挑水,如何摘皂角烘制皂粉,如何用黄豆做酱油、用米团做米醋,让她知晓用棉杆烧火取暖少烟、用糠火烧饭省钱,只当她是个无知孩童,从头教起。
  家中时无男丁,陈娘子又带着病,二十亩地却没闲着,十五亩佃给齐家种了棉花和小麦。粟娘那把子好力气半点不浪费地用在余下五亩青菜、萝卜、甘薯地里。
  齐粟娘深知这些农家活计虽不能立身,却是活命的本钱,言听计从,一举一动皆以陈娘子教导为先,久了便也察觉出陈娘子许多异处。
  其一,这陈娘子既是有子,却从来不提夫家,堂屋神柜旁边的牌位总是她亲自打理,向不让齐粟娘靠近。其二,她那行事谈吐明明就不是平常出身,诗词、算学都是会的,虽是缠了脚,竟是早已放了,多少总有些缘故。其三,她有些银钱、钗环,有出无进的,也慢慢使尽,有人从江宁托带了银钱回来。虽是不过七八钱碎银,齐粟粮不免怀疑她那秀才儿子怕是全面发展,这回去江宁又中举人又赚钱的?
  揣着这些疑问,齐粟娘在陈家也过了近半年,她在二月二花朝节时在屋后迎春花上挂了红;三月三的上巳时跟着陈娘子到河边踏青跋禊,学会了划竹伐;四月五的寒食里学会做了青团、金刚脐、茶馓,吃了个肚撑;清明送着齐家夫妻去了七八里外的齐村祭祖,又看着陈娘子对着牌位坐了一天。
  五月五的端午,她跟着齐大娘冒着连绵梅雨,收割了野地里的菖蒿艾草,背到漕河边贩卖,在龙舟大会闹成漕河水手械斗前逃了回来。待得六月六连日大睛,齐粟娘忙忙地把冒着湿臭之气的被褥、衣裳拿出来晒伏,庆幸梅雨季的结束。
  齐粟娘赶在七月七的乞巧前制出第一双女鞋,得了陈娘子微微一笑和齐大娘好一顿夸奖。如此直到七月半的中元她独个儿在溪中放了齐虎给她做的小荷花灯,齐粟娘渐渐晓得了些今世习俗。
  除了这些规矩,齐粟娘又在惊蛰时节学了开田,春分时节懂了种菜,帮着齐家夫妇松土、施肥、插苗一直忙到清明时节,谷雨后在自家五亩田里种了豆、瓜、甘薯,虽是辛苦,那癫病却是再未发作过。
  齐粟娘大是欢喜,没了后顾之忧,越发下心做事,屋里的事儿不说,便是田里的活也精了起来。她日日吃饱穿暖,身子越发长了起来,只是她这边日子越过越好,陈娘子的病却有些江河日下,渐渐没法起身。到得后来,陈娘子已是没法进食。
  这村子临近高邮州城,齐虎架着竹伐顺流而下,跑了一天一夜,请了位心慈的大夫过来看病,却只得了“灯尽油枯,回天无术”八个字,齐大娘背着人大哭了一场,便要写信去江宁叫陈演回来,却被陈娘子止住
  陈娘子一脸病容,面白唇青,靠在床头握着齐大娘的手道:“我原知道这身子不行了,为着他安心秋闱,方早早遣了他去江宁城。再者,难得梅先生也在江宁,他借住在梅先生别院,那些算学河工的事正能得教。演儿得了秀才原是不愿再考,只是我赌了一口气逼着他,如今我断不能再拖累他。”
  齐大嫂见她病已沉重,却执意不肯让陈演回来,握着陈娘子的手大哭出声。齐粟娘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哽咽难言。两人没法,只得依着她,另托人去送报平安的家信。陈娘子说了半会话,已是极累,却不肯歇息,唤过齐粟娘,指着齐大嫂道:“粟娘,给齐大娘磕头。”
  齐粟娘虽心下疑惑,却知其必有深意,连忙跪下重重磕了。陈娘子喘气道:“嫂子,这孩子原也姓齐,我本想收她做干女儿,如今怕是要偏了你了。”
  齐大嫂一边拭泪,一边点头道:“你放心,强儿他爹会找人替她落籍,这孩子里里外外都是能的,来我们家还是我们的福气。”
  齐粟娘原不知这身子姓氏,小崔也未曾得知,便就了原来的齐姓,如今见得陈娘子临终为她打算,含着泪向齐大娘再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娘”,做了齐氏夫妻的养女,齐强的妹子。齐大娘连忙应下,将她扶起。
  陈娘子又笑道:“嫂子,还有一桩事儿,演儿也有十七了,还未订亲,你知道他是个傻的,一门心思就是那些个东西,得找个精干实在又诚心的替他里里外外拿个主意。我若是走了,怕是无人替他操这个心。”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顿时有些接不上气来,额头上冒出汗来,慌得齐粟娘替她揉胸顺气。
  齐大嫂似是有些欢喜,看着陈娘子的样子却笑不出来,看了看粟娘,一边举袖替陈娘子拭汗,一边忍着泪道:“你既是看好了,我便替粟娘应了这桩亲事,演儿有功名在身,前程不小,能嫁给他,是粟娘的福气。”
  陈娘子面上露出喜色,微微点了点头,眼珠儿又转向粟娘,齐粟娘心中便是万般不愿,这会儿哪里又能说得出口,只能哭泣流泪。陈娘子轻声道:“这阵子,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齐粟娘抹了抹泪,哽咽答道:“粟娘明白了,这规矩原也要进得去,出得来,便是学明白了。”她见齐大嫂在侧,不敢多话,心里却想着,班昭史学大家,长孙千古贤后,武氏女身称帝,皆不是寻常女子,所作所为哪里和她们所作《女诫》、《女则》、《女范》中相符?不过世所讥评,无力强抗,柔身软志,以附时议。只是武氏覆手翻云,其才其志到底空前绝后,班昭、长孙抽身退步,一举两得,德才双馨,却颇可借鉴一二。这陈娘子当日所教,不过叫她一面纵意行事,一面又要深加掩饰,谨行慎事,方能进退有余,得个善始善终。
  陈娘子眼睛一亮,喘着气道:“好,好,你这样的,原需个有心胸的方包容得起。演儿他是我的儿子,我明白的很,不会误了你的。”说罢,抖着手取了枕箱里一个紫檀木小扁盒,递给粟娘,勉强提着一口气道:“这是家传的章印,算是茶定之物,还有余下的家用。家里各处的钥匙早给了你,我死了,你就是陈家的主妇,你只需接了,余下的便是你们俩自个儿的事——”话到此处,已是再不能言,只是捱着口气,殷殷看着齐粟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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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逃灾路上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2 13:44:52字数:1839

 齐粟娘见得陈娘子形消骨立,命在旦夕,心中绞痛,她脑中闪过陈娘子为她治伤、喂饭、改衣,供她吃喝,得以续命;教她识字、进退、诸般事务,得以入世;替她拜亲谋籍,得以容身;千般情义,万般恩重,般般在眼,终是跪倒床前,大哭出声道:“我这条命是大娘你给的,终是要还给大娘的---”话音未落,陈娘子身子一软,便香消玉殒了。
  齐大娘哭得肝肠寸断,齐粟娘虽觉天眩地转,满心怆然,却越发撑起来,踉跄而出,打水替陈娘子擦身收殓。
  葬事没过几日,齐家三口仍是满心凄伤,天象突变,暴雨连连,江南汛期又到。齐家夫妇原以为依着往年,不过水漫五十里,便也不慌,没料到转眼间地动山摇,河兵、运丁驱突往来,惊锣声声,竟是黄河再次夺淮,冲断淮安附近清河高家堰大堤,洪泽湖水反涌,漕河江南河段方圆百里之内,皆成泽国。
  齐家三口听得水警,顾不得许多,抢了祖宗牌位并一些随身之物,便急急向高邮城而去,身后洪水扑天盖地,转眼便将村落淹没。
  漕河江南河段沿岸,洪水滔天,灾民百万,高邮城地势虽高,又开仓放粮,仍是不能养活如此多的灾民。北面洪水阻路,淮安府、扬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一带洪水中逃生的灾民,个个衣裳褴褛,双目无神,他们拖儿带女,陆续踏上了向南面江宁城而去的官道。
  太阳快要下山,初秋的夜风已是有些冷意,官道边树皮、树叶皆被剥光的树木,挺着白生生的支干,在风中颤动。
  齐粟娘咬着牙,狠狠给了瘦驴一鞭,那瘦驴如同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着拖着破板车又走了几步,板车上的齐大娘呻吟了一声,喃喃叫道:“他爹,他爹。”齐粟娘胸口一痛,抹了一把汗,替她把身上的破棉絮压得紧密些,柔声道:“娘,爹他到前头给您找食去了。您再睡一会,他就会回来了。”齐大娘似是笑了一笑,便又昏睡过去。
  灾民在通向江宁的官道走了三四个月,如蝗虫过境一般,把野菜、树皮、草根俱都吃得清光,易子而食渐有发生。齐粟娘毫不犹豫加入了一个高邮齐、宋、陈、王四姓乡民组成的流民团,结伙行走,成队抢食。她虽是女人,力气不小,又加悍勇至极,随身带着根尖铜钎,为了一罐野菜汤,便敢红着眼下杀手,全是以命易命的架式,且又不要面皮,惯使阴招,不讲半点规矩,等闲的男人也不敢挨近她,倒也让她保住了患病的齐大娘,还有了个“齐大虫”的绰号。
  到得十一二月间,便入了江宁城,但天已是冷得不行,齐粟娘在城西关帝庙里抢占一个避风的位置,安置了齐大娘,每日里去施粥厂抢稀粥。齐大娘仍是病着,在烂棉絮下打着寒战,嘴里叫着“他爹,强儿。”
  齐粟娘慢慢给齐大娘喂了粥,哄她睡了,脱下身上的破旧棉衣压在她脚上,眼角余光冷冷看着关帝庙另一头角落里正嘻闹的十几个流民,那些男人操着清河口音,已是饿得干瘦,却仍是看得出高壮的身形,不时转头与高邮流民互不相让地瞪视,偶有视线落到齐粟娘身上,却微微带着怜悯。
  “粟娘,先下手为强。”高邮团的老大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浑名叫王大鞭,原是在镖局里赶大车掌鞭的,没什么武艺,一手长鞭却熟能生巧,指东打西,等闲人近不了身,后来因与人结仇,丢了饭碗,便做了漕运水手,也学了几个把式。
  他原与齐虎相熟,看在亲友故交份上,粟娘又是得用的,便也甚为照顾,得空也教粟娘几招。
  齐粟娘哼了一声,笑道:“王大叔,他们是清河县的?”王大鞭点头道:“高家堰正在清河县辖下,清河来的人不少,他们几个——”哼了哼:“以前和我们在漕上争过道。”
  齐粟娘懒得理他们各地漕运水手之间的恩仇,眼睛溜到那几人身下的黑棉絮,笑道:“他们的东西倒也用得上。”转头看了看齐大娘,道:“天气冷了,我娘少不了还要两床絮子才能过冬。”
  王大鞭瞅了齐大娘一眼,叹了口气:“你爹也没白救了你,他虽是压在山石下了,你拼着命护着你娘,也不容易。”神色间不免有些伤感怅然,道:“齐强那小子不知混到哪里去了,还有命没命。”顿了顿,道:“也不知演官儿是不是在江宁,你若是找着他,便有了依靠,到底是订了亲的。”
  齐粟娘一时有些怔神,方想起自个儿还有一个订了亲的相公,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怀中,摸到那个紫檀木小盒子,细细磨沙着光滑的纹理,一咬牙,悄声道:“就今天晚上吧。”
  任是齐粟娘抢了多少床絮子回来,齐大娘也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临死前似是明白丈夫已是走了,只惦着儿子齐强,抓着齐粟娘缠着夹板的左手,流泪道:“我的儿,苦了你了。等你哥回来,不管他怎么样,替他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分过一辈子罢。”便也含笑去了。
  齐粟娘已是哭不出来,只是怔怔跪在尸身前,伸出右手,茫然地抚摸齐大娘瘦削的脸庞。关帝庙外,江宁城中鞭炮齐鸣,欢声大作:“皇上,皇上来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4

第五章 江宁破庙里的粟娘
更新时间2009-8-22 20:19:31字数:3914

 “今朕既西灭噶尔丹,奉皇太后南巡,沿途察视河工……因治河不力,免河道总督、两江总督职……令各州县荐举治河之才……康熙三十八年三月初二。”齐粟娘顿住脚步,听人将城门前张贴的黄榜读完,便走出了城门。
  随着洪水的退去,江宁城的流民陆续开始归乡。城外的乱坟岗上,连日的春雨将累累坟堆冲平,成群结队的野狗越来越多。它们眼冒绿光,从地里将仅用草席裹着的流民尸身刨了出来,嚼吃分食。乱坟岗上尽是断腿残肢,白骨处处,不多会便被卷入四处流淌的泥水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齐粟娘远远看着野狗们的猎食场,站了半晌,转身回到庙里,寻着王大鞭问道:“王大叔,一副棺材要多少银子?”
  王大鞭一愣,瞅了一眼角落里齐大娘的尸首,摇了摇头道:“便是一副薄棺,也得二两银子。你哪有这个钱,大伙儿谁不是一张草席就算完了,早早让她入土吧。”说罢又道:“粟娘,我要回乡了,你若是找不着演官儿,便回高邮来找我罢,总能替你寻个活路。”
  齐粟娘没有出声,坐回齐大娘身边,齐粟娘摸出怀中的小盒,陈齐两家的祖宗牌位已是随着义父齐虎埋在了山石下面,除了身上小崔的破旧棉衣,她只余下这一件东西。
  盒子里面一块玉制的印章,一头刻着一个“陈”字,一头刻着一个“潢”字,齐粟娘隐约记得这正是牌位上陈娘子夫君之名;一个空空如也的蓝梭布旧钱袋,上面绣着清丽的莲枝纹,是陈娘子亲做;还有一串青铜钥匙。齐粟娘喃喃自语道:“我会干活了,身子也好了,这规矩也学得差不离,便是做了奴才,也不容易丢命。”说罢,将东西仍旧收好,拆去受伤左腕上的夹板,用三床烂絮子换了身半旧的干净粗衣裙,寻了个僻静处打水清洗了一番,把换下的破旧棉衣用破布包好,枕在齐大娘头下,取了根稻草插在自个儿头上,便出了庙门。
  齐粟娘也不需去江宁人市,出了关帝庙,顺着秦淮河,到了城西灾民聚集之地。满街都有卖身的人,或是卖儿女,或是卖自家,并不因康熙皇上来了,便能挡住。除了本地人牙、富户在挑人买人,还有不少衣着光鲜操着北方口音的人,在灾民中来回走动探问。齐粟娘左右看看,寻了处空地站着,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街上的人流。
  她原是北方永定河边的人,虽是十岁却比江南女子个高身壮,站了半日,甚是打眼。有两个管家婆娘样的人上来看了,却嫌弃她生得粗壮,上得不台面,便也走了。齐粟娘撇了撇嘴,暗道这干人多不识货,她这般下得厨房,进得书房的高级丫头哪里去找?站在小姐身边更能衬托小姐的玲珑娇美,若是急了要玩命的时候,还能顶上大半个男人,一物四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天色渐渐晚了,河面上吹来的寒风冷咧,满街的人都畏头畏脑。突然一个十七八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停在她面前,只见他身挺腰直,眼眸清亮,身穿江青粗葛布长袍,腰束布带,天气虽冷,却全无一点萎靡畏冷之像,只是满面忧虑,上下打量着粟娘。
  齐粟娘斜眼瞟了他一眼,不待他开口,便道:“我只服侍小姐,不侍候大爷,您请好。”说罢,再不理他。那书生一愣,顿时红了脸,急急走了开去。
  不多会,齐粟娘见得天晚,只得回庙,第二日再来。没料到第二日来问价的一连三个俱是半老男子,多是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北方童女,想买回去做丫头兼小老婆的,俱被齐粟娘义正严辞地拒绝。
  她眼尖,早就发现昨日那书生贼心不死,一大早看了一条街的卖身女人,复又在齐粟娘四周打转,只是没胆再上来与她照面。她自是懒得理会,心中却是有些着急。齐大娘尸身不能久放,她不受婆娘们带见,又招引猥琐男子,心中大是不乐,暗忖是否该降低标准,那书生看起来比起先前三个猥琐男顺眼得多,况且穿着打扮不像富人,必没有随从,柳下惠的可能性虽低,被她使贱招打个半死的机率还是满高的。
  她拿定主意,方转头向那书生招了招手,突然听得身边有人问道:“姑娘,你是北边人?怎的流落至此。”
  齐粟娘转头看去,此人不过十八九岁,穿着月白杭缎子袍,泥金色翻毛马褂,显是贵介公子。齐粟娘只觉有些面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如斯贵气清俊男子,见他问得客气,方要答话,突地看到他身后立着一个随从,竟是那李全儿!
  齐粟娘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又气又怕,她还有卖身契在焦七手里,又知道李全儿是个精细人,越发不敢和这位应是满旗大贵人的“八爷”答话,惶急中当机立断,往那面带犹豫的书生吼道:“姑娘我卖给你了,你小子还不给我过来!”
  八爷与李全儿俱是瞠目,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书生却一脸通红地跑过来,施了一礼,垂着头道:“姑娘,在下并无他意,只是想打听一下,姑娘可是姓齐?名唤粟娘?”
  齐粟娘顿时呆了呆,疑惑道:“我正是齐粟娘,你是何人——”转眼间灵机一动,惊喜轻呼道:“你可是陈演陈大哥?”
  陈演大喜,神色间极是庆幸,急急问道:“正是正是,粟娘,我娘在何处?你爹娘呢?你为何如此?”
  齐粟娘心中黯然,轻声道:“这事儿一时说不清,我现在住庙里,我们过去再说。”说罢,扯了草标,领头向城北的关帝庙而去。
  陈演听得她这般说话,脸色便有些发白,默默点了点头,随在她身旁。齐粟娘方走了几步,突地想起方才的“八爷”和李全儿,回头一看,早不见了人迹。
  陈演木着脸,跪在齐大娘的尸身前,身子微微发颤。齐粟娘哭着将陈娘子、齐氏夫妇的事儿说了一回,又从怀中取出紫檀木小盒,递了过去。陈演见着陈娘子随身的物什,一把抱在怀中,两行热泪终是流了下来,痛哭失声,叫道:“娘!”
  齐粟娘越发忍不住眼泪,这半年来身边之人接二连三的离开,她身子虽壮,却到底不过十一。她带着病妇流浪飘泊,早就禁受不起,只是为了齐大娘强撑着,如今见着陈演这同命之人,终于哭了个昏天黑地,心神一懈,便晕了过去。
  待得齐粟娘醒来时,发现躺在黑漆三栏木架子床上,身下的床褥、身上的粗蓝花布被透着一股樟脑味,显是方取出。她看着左腕上包着的白布,抬手送到鼻下一嗅,满鼻药膏之味。齐粟娘正愣神间,听得房门作响,陈演捧着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
  陈演双目微微红肿,显是大哭过几场。他看到齐粟娘已醒,面露喜色,上前说道:“粟娘,大夫说你连日劳累,手伤未愈,需好生将养几日。”说罢,送上手中粗瓷大碗。
  齐粟娘接在手中,却是一碗浓浓菜粥。陈演看着她慢慢喝下菜粥,“你再睡会。”齐粟娘神劳体乏,一时无力多问,将碗递了回去,复又睡下。
  齐粟娘再次睁开眼时,便看到透窗而入的阳光洒了一屋,屋里一色黑漆家具,桌、几、圆角衣柜俱是齐全,却落满灰尘。齐粟娘顿时皱眉。陈娘子生性爱洁,她时时将屋子打扫是点尘不染,外头破庙里倒也罢了,如今见得这般,自然不习惯。她正要掀被而起,忽见枕箱上有一瓶药膏和三张宣纸,她一眼认得那纸是早先高邮陈演房中惯常用的江西夹吉宣纸,伸手取在手上,见得上面画着三副彩画。
  齐粟娘定神一看,第一副画中,太阳高挂,照着一个灰墙黛瓦的小院。院内两间小屋,偏屋床上躺着一名额发齐眉的女童,似在熟睡。院门半开,一名身穿儒袍的青年推门而出,一脚在院内,一脚到了院外麻石小巷中。
  第二副画是一座棺材铺,和一座关帝庙,那青年披着麻衣孝服,从棺材铺中走出。他身后跟着两人,抬着一具棺材向关帝庙走去。庙里躺着一具妇人的尸体。
  第三副画中,太阳西沉,那女童似是已醒,站在空无一人的小院中,眼里流泪,那青年走在麻石巷子里,衣角微荡,显得步履匆匆,向小院而回。
  画中人物俱是惟妙惟肖,想是为免女童年小惶怕,又不识字,那画中的青年男子方才留画安抚。齐粟娘呆呆看了半晌,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将画收好,下床出了房门。
  这是一座极小的院子,除了一正一偏两间屋子,房外也只有方圆五十步的青草地,西面一口水井,东面是灶间。一条短短的鹅卵石小路连接正房与院门。
  齐粟娘推开院门,门外果然是一条麻石深巷,左右延伸,巷口传来江宁街上叫卖吆喝之声,中间夹杂滔滔水声,想来巷口离秦淮河不远。随着门开门闭,门楣上的残破红喜报烈烈而响,门环里挂着的黄铜锁晃荡出声,和着街上的喧闹声,慢慢散了开去。
  齐粟娘延着鹅卵石小路走到正房前,轻轻推开,却被惊得一呆。只见屋里乱成一团,处处落着灰尘。床、桌、几、柜连着地面,被水形泥模、图纸、线书、笔墨、纸张、颜料并衣物、杂具各类物什堆得满满。她所居的那间偏房虽是不入眼,与这间一比,立时便显得整洁无比。
  齐粟娘不禁愕然,想起当初陈娘子说她儿子的话,转头出房看灶间,又是一惊。只见灶间极是整洁,水桶、柴木并一应用具放置得整整齐齐,缸中有米、盆中有菜,锅里还温着一碗菜粥。
  见得灶间是这般模样,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把昨日喝下的那碗粥压回胃里,再想起那三副画,不禁暗暗琢磨这陈秀才,陈娘子那般精明厉害,实是不像能教出个不事稼穑的高分低能儿,看这三副画和灶间,陈秀才也是有心思会过日子的人,只是不知他那房里为何乱成那样。
  齐粟娘将灶上温着的菜粥吃完,刷了碗便一时闲了下来,既不用为下顿操心,也不用照料病人,也没有菜田、溪塘让她农作操持,只能愣愣发呆。她慢慢走回正屋,扫了一眼满屋的狼籍,看着陈演床上的粗蓝布莲枝床帐静静站立一会,转身打了桶水,寻了块抹布,清洁打扫起来。
  待得日头偏西,陈演穿着麻衣孝帽,面上尤带泪痕,手里提着包袱,急急走在深巷之中。还未到家,便见到院中炊烟袅袅,他脚步一滞,停在院门前。饭菜的香暖之从门缝中透了出来,直扑鼻腔,一忽儿渗到他全身上下,跪得有些麻木的双膝和疲惫发冷的身子只觉一阵暖洋洋,顿时舒畅了起来。
  陈演轻轻推开院门,当头便见到满眼的湿衣。院子里不知何时扯了两根绳索,他积在房中几月的衣物全被搓洗干净,挂了满院子。晚风一起,衣物摇摆,扯着绳索晃动,起起伏伏,便如小儿游戏一般,俱都生动起来。
  陈演悄悄走到灶间,看着齐粟娘在灶前忙碌的身影,站了半会,终是柔着声音道:“粟娘,我回来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4

第六章 江宁小院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3 7:55:29字数:3141

 陈演与齐粟娘将素炒腌白菜丝、豆腐鸡蛋汤、白椒风鸡片和陈米热饭一齐端到正房中。陈演的书、图皆已放回书架之上,文房四宝、水形泥模、画具颜料等杂物亦被安置妥当,被褥齐整,窗明几净。
  陈演溜了一眼书架上按阿拉伯编号齐齐而列的书本,也不说话,与齐粟娘在小几上对面而坐,慢慢吃饭。两人一言不发,埋头吃了半会,陈演将盘子里最后两块风鸡夹给了齐粟娘,垂着眼道:“因着再等不得,今日把你娘下葬了,棺板儿是黄杉木的,埋得极深。”
  齐粟娘看着他一身孝衣,知晓礼数上俱是他替她尽了,轻轻应了一声,慢慢把碗里的饭菜吃光。陈演又指着床上的包袱道:“那是孝服和你的旧物,还有两身衣物,因有三年孝期,都是素净的。”
  齐粟娘点了点头,方要说话,陈演放下筷子,从怀中摸出紫檀木小盒,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一并递给她,便收拾了两人的碗筷,起身去了灶间。
  齐粟娘先看那信,却是当初齐大娘替陈娘子送出的平安信,想是托了人写的,文辞很是通顺,除了日里的问候,把齐粟娘的事儿也细细说了。只说是陈齐两家父母订好的亲事,又把齐粟娘的容貌、性情说得分明。齐粟娘见得那句“年虽十一,性自淑温。身有六尺,修直袅婷。眉浓眼杏,肤质如玉。力持内外,孝亲敬尊。”不由脆然笑了出来,齐大娘怕是担心这陈秀才看不上她,央人将她身高、貌粗、力大的缺点各用好话掩饰,实实能用到她身上的不过“身高六尺,眉浓眼杏,力持内外”三句罢了。
  她将信收起,疑惑将紫檀木小盒打开一看,心里轻轻一动,其内除了玉印未变外,那蓝布莲枝钱袋塞得半满,约有七八余两散碎银子,那串青铜钥匙旁,放着把黄铜钥匙。齐粟娘蓦然想起这院门上的黄铜锁,不知为何,眼中一酸,再听得灶间传来舀水刷碗的声音,终是怔怔落下泪来。
  待得齐粟娘回房,点起一碗油灯,打开包裹,见得孝衣和素衣下还压着一个小包裹,里面却是那破旧棉衣。她轻轻取出小包裹,与紫檀木盒俱都放在枕边上,呆呆看了许久。到得三更鼓响,方涂了药膏,收拾上床,临睡前看得正房里尤是孤灯摇曳,窗上映着陈演埋头验算的身影。
  第二天一大早,陈演与粟娘穿了孝衣,出门在城内纸扎店买了香烛、果品、金银锭、四破门等祭物,一起去了城外乱坟岗。
  齐粟娘摆上供果,点了香烛,眼中含泪。陈演看了她一眼,“粟娘,给你娘磕头罢。”齐粟娘点了点头,与陈演双双在齐大娘坟前嗑了三个响头。
  陈演看着坟头低声道:“粟娘,我乡试已过,中了举人,功名之路我已是满足,也不去求进士出身,高官厚禄。我的老师梅先生,精研算学,虽不出仕,却是天子信臣,他知我所好不过“河工”两字,如今河情险急,必会向主官推荐我到河道任事,专务治河。你……你可愿随我去?”
  齐粟娘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陈演又给齐大娘磕了个头,大声道:“大娘,演儿和粟娘都是热孝在身,各守三年孝期,待得孝期一满,我二人便遵父母之命,拜堂成亲。”说罢,站起身来,将粟娘扶起,慢慢向城内而回。
  “陈……陈大哥,你可知我娘的亲子齐强在何处?”齐粟娘看着越来越近的江宁城门,突地问道。
  陈演叹了口气,道:“当初齐强哥赌了一口气,要出去赚大钱,他离家时说好了三年便回,如今快五年,仍无音信。你放心,我早已打算,只待我们去处一定,便回高邮给王大叔他们递个信,若是齐强哥回来,也可寻到我们的去处。”
  齐粟娘点了点头,便也不出声,两人沿着秦淮河方走到小院巷口,突见一个青衣短打的小厮牵着一匹马迎了上来,又欢喜又着急地道:“陈公子,我家老爷请你急去,还请带上公子亲制的河图。”
  陈演一愣,匆匆回了屋子取了河图,因见尊者,又脱了孝衣,换上见客青衣,对齐粟娘道:“粟娘,先生唤我去,不知何时方回,你——”
  齐粟娘连忙道:“你且去,我自会照顾自个。”
  陈演果然到了深夜方才回来,齐粟娘侍候他换了家常旧衣、暖鞋后,为他递上干烘热茶。她待要退回偏房,却见得陈演面带忧色,坐在桌边默默不语。齐粟娘微一犹豫,转身到灶间替他打了热水,让他洗脸,烫脚,自个儿坐一旁,借着书桌上的油灯,取了他的衣物缝补。
  不多时,陈演端盆出去倒了残水,回来复又坐下,叹了口气,道:“新上任的河道总督于大人,仍是不肯纳我良言,高家堰连年修固,今次仍是冲决。黄、淮、漕已是一体,势大难制,唯有黄河改道,方能使河情转好,漕运通畅。”
  齐粟娘对别的史实不知,黄河改道的事倒是知晓一二,却记得模糊,倒也佩服陈演敢想,想了想,劝道:“河台大人虽是不纳你言,但经此必深知陈大哥才干,也是好事。”
  陈演听到此处,却仍是不乐道:“如今为着这水患也不知丢了多少性命,我实实不安。”站起身,来回走动,道:“自康熙二十七年皇上南巡以来,到如今十年之间换了十个河道总督,梅先生为我引见了两位,俱是墨守成规,未曾用心治河,年年水患未断,终成今日之祸,如此看来,我黄淮沿岸之民终是在劫难逃。”说罢,重重一拳砸在书桌之上。
  齐粟娘看着油灯火焰跳了几跳,沉默半晌,道:“陈大哥不需担忧,我听说皇上此番南巡前已是打败噶尔丹,西北近年必不再起兵戈,只要皇上在意治河,这河必能治成,大哥又何愁良方不纳?至不济我们自回高邮,深研水形,精益求精,难说他年能否用上。”
  陈演慢慢点头,走到桌边,突又想起什么,转头道:“粟娘,明日梅先生还要为我引介新任两江总督张大人,江南河道之事,全赖两位总督大人之命,我必要尽力一试。”顿了顿,道:“粟娘,你一人在家,这屋里的书你尽可翻阅。”
  齐粟娘听得一愣,不知他此时又怎的知晓她识字,方要说话,却见得他在桌边坐下,取了算学经书,挑灯夜读,只得按捺疑惑,陪着将手中的针线活做完。
  到得二更鼓响,陈演仍是埋首其中,齐粟娘担心有损身体,不免劝上一劝。那陈演却是已入了进去,充耳不闻。她只得退了出来,到灶间熬了菜粥,又切菜和面,做些干菜烧卖,以为宵夜。
  到得第二日,陈演却是欢天喜地回来,齐粟娘自也替他欢喜,以为两江总督已纳其言,陈演笑道:“虽是未纳,却与我对谈许久,我见这位大人对河道之事甚为熟谂,为官又素有廉名,若是如此,便是不纳我言,也是好事。”顿了顿,道:“只是两江总督到底不是河道总督……”
  齐粟娘见他欢喜,不免打听道:“陈大哥,你可知被皇上罢职的上任河道总督如今境遇如何?”
  陈演笑道:“若是你问别人,我必是不知,只是总督公子正是我的同年,今次也中了举。他父原是满旗勋贵,天子近臣,除河工外其他事务倒也甚得君心,不过就是调职任了直隶总督。”
  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她尤记得小崔是河道总督府上的奴才,如今主子无事,奴才自然不怕,便也安心。
  她正寻思旧友,陈演却翻出包袱布,开始收拾东西,齐粟娘回过神来,见他把书籍、衣服一一收纳,奇怪道:“陈大哥,你这是……”
  陈演更是奇怪,讶然道:“粟娘,你还未收拾衣物么?我们午后就动身去淮安府清河县。”
  齐粟娘大吃一惊,不免结巴道:“陈大哥,我们怎的要去清河?”
  陈演搔了搔头,咬牙回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和你说起,昨日河道总督于大人虽未纳我言,却从我所请,派我去清河县任河道主薄,专务清河县之河工。”
  齐粟娘哭笑不得,见他面带歉然,忙说道:“我不过两身衣物,收拾极是容易,倒是陈大哥你这儿,多是要忙,我先帮你收拾罢。”心中却知陈演于河道之事太是专注,少思量别事。
  两人正忙乱间,突听得叩门之声,有人在外头叫道:“变之,变之,快快开门。”陈演一愣,怪道:“先生怎的来了?”又笑道:“我还未与先生说起你的事,今日他来,却是正好。”说罢,出房打开院门。
  齐粟娘正要回房换衣,却看着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只见这中年人容长脸,卧蚕眉,双目炯炯,身着青绢八宝镶花暗纹箭衣,头戴玉顶结缨的六合瓜皮帽,脚踏鹿皮朝靴,气势不凡。
  此时正是午后,太阳照在天中,将人脸照得分明。齐粟娘看着中年人身后的清俊男子,忽觉有些目眩,背心流汗,却被一人的声音惊回神来:“变之,还不参拜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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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江宁小院的粟娘(下)大修
更新时间2009-8-24 0:03:40字数:4509

 齐粟娘在陈演的三呼万岁之声中,慢慢跪下,看着眼前衣角翻飞,一行人转眼入了正房。只是那位满旗大贵人八爷在她身前走过时,似是顿了顿,便也过去了。
  房里一时进了七个人,却传不出一丝声音,齐粟娘与陈演俱都除了孝服,换了衣裳,重又向康熙请安。
  齐粟娘万万没有想到,她这样的逃匿奴婢居然还有见到皇帝的一天,心中忐忑。她偷眼一看,皇上正取了桌上的水形图细看,余人皆不敢打扰。方才出声唤“变之”的白须老者,眼睛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便转开了。
  齐粟娘心中一动,知晓此老者便是陈娘子曾说过的,当今天下算学第一人梅文鼎。他虽不出仕,却极得康熙信重,陈演的算学便是受教于此人。
  “朕听张鹏翮说起,你制的水图精细万分,较之官制,更为得用,今日便过来看看,果然如此。”过了半晌,皇上终于放下手中的河图,转头看向陈演,“没想到你对永定河也知之甚详。”
  陈演忙跪下道:“回皇上,永定河事关京畿,且年年改道,水患之重不谓不深,学生不敢不查。”
  皇上听得他自称“学生”,便知是有功名在身,点了点头,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道:“听梅先生说起,你今年不过十八,却精研算学、治河之道,果真是家学渊源。”转头看向齐粟娘道:“此女子可是你的妻室?”齐粟娘听得“家学渊源”四字,料着必不是说陈娘子懂算学,而是在说陈演的亡父。她正在疑惑,忽听康熙问起她来,心中顿时一惊。
  “启禀皇上,她乃是学生母亲为学生订下的妻室齐氏。因着此次水患,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逃难至此,学生才将她接来同住。待孝期过后,方拜堂成亲。”
  皇上慢慢点头,说道:“既是她无依无靠,原该如此,都起来吧。”
  两人齐声答了声“多谢皇上。”便侍立一旁,齐粟娘原是压着声音说的,却不料皇上耳目极聪,微噫了一声,转头道:“你是何方人氏?看你形貌口音,不似江淮之人。”
  齐粟娘只得答道:“回皇上,民女原是前年永定河水灾被卖来江淮,只是当初年纪幼小,已是记不清家在永定河沿岸何处了。”她这身子也带些残缺记忆,只记得家中有兄弟姐妹,但极是模糊,便也丢开。
  没料到皇上对陈演的身世未加多问,对她却是细细问了许多。齐粟娘心中惶惶,她哪里知道这些过往之事?原是想胡编几句,却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能杀头的“欺君之罪”,这样的小事情一查便能知真假。虽知皇帝老爷自是没得功夫去查她,但却不敢图一时的方便为将来留下祸根。她不敢说谎,只得含糊以对,全是以年纪幼小不记得为托辞。但她现下已是十一岁,七八岁的正常孩童都能记起的事情,除非她是个傻子,哪里能不记得?偏偏在皇上面前,她连故意装傻充愣都不敢,实在答不出的就只能摇头。
  康熙似是没料着这般有“家学渊源”又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居然订了个傻瓜老婆,沉吟了半会。齐粟娘低着头,一身冷汗涔涔。好在他没有再问,只命陈演将所有亲制的河图取将出来,齐粟娘方敢松了口气,趁机退了出去。
  康熙看阅河图,若有不明处,便命陈演讲解。陈演深研此道,自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到得后来,康熙特准陈演直抒已见,皇上问难于他,陈演仍是对答如流,与齐粟娘万事不知的傻状直是天上地下。
  康熙龙颜大悦,顾不得天色已晚,赐座给随行的八阿哥胤禩、两江总督张鹏翮和梅文鼎,又叫陈演一并坐下,在油灯下就治河之事商讨不休。
  齐粟娘在偏房中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想着那位满旗大贵人“八爷”。她当初听小崔所说,知那“八爷”不是常人,却未料到竟是皇子。如今见他随在帝侧,甚得宠爱,心中不免惶恐。好在她自觉当初这天潢贵胄半眼也没看到自已,便是大街上也不过是搭了句话,她虽是粗鲁了些,未露什么大破绽,便也稍稍安心。
  她打开房门,抬头看看天色,沙漏已过了戌时,约是晚上七时左右,不知皇上可要用些饭食。正犹豫间,守在院门口一动不动站了两个时辰,看着约摸三四十岁的便装太监突有了动静,看了齐粟娘一眼,走上来轻声道:“齐姑娘,灶间可有饭食?”
  齐粟娘连忙点头道:“回公公,还有昨夜熬的菜粥和面点,若是不行,新做半个时辰便也有了,只是都是些粗食,怕入不了皇上的眼。”
  那大太监想了想,道:“皇上因淮安一带百姓受灾过重,已是不进精食,你且领咱家去看看。”
  齐粟娘忙将那大太监带到灶间。那太监见得灶间整洁,用具干净,先满意了三分,又尝了尝锅里温着的菜粥和卖烧点心,亦是满意。他一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打量齐粟娘,似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连父母都记不起的傻女孩过起日子来倒也是模是样。那太监道,“这便行了,皇上今日劳累,必是饿了。新做一时也来不及。”又道:“齐姑娘,咱家还得劳烦你一件事。”
  齐粟娘忙道:“公公请说。”
  “皇上正与陈先生商讨河工之事,必是听不得咱家劝食的,还请齐姑娘给陈先生递个眼色儿,咱家也好办事。”
  齐粟娘苦笑道:“公公不知,不是粟娘推托,实是陈大哥一思治河,便是天上打雷也听不见,那里还看得见我的眼色儿?”
  那太监一呆,两人正作蜡间,突听得陈演在院中唤到:“粟娘,粟娘。”
  齐粟娘一愣,与那太监换了个眼色,急忙走出去,道:“陈大哥,我在这里。”
  陈演一脸兴奋之色,道:“皇上方才诘问黄河改道之法,要算黄河几个流量,虽有先生、张大人、八阿哥相助,人手仍是不够,我知你识字懂算学,向皇上请旨一起来算。”说罢,便领着她向正房走去。
  齐粟娘目瞪口呆,惊噫道:“陈大哥,你怎知我识字懂算学?”
  陈演随口道:“我书架上的书都是以回回数字编的号,平日里都是乱放,你却一点不错地整理好了,再者那些算学书我日日用上,每次总见有翻动的痕迹,这屋里除了你还有谁?不用担心,你只简单记个数便是,那位公公怕是不懂的。”
  齐粟娘听得陈演这般心细,心下暗惊,只觉他虽是专心河工,却不愧是陈娘子亲生之子,一般的有眼力。事到如今,齐粟娘只得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一看,只见康熙几人俱都伏案验算,见她进来,恍如未觉,陈演也不教她如何行事,自个儿也去验算。
  齐粟娘不敢出声,却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只得愣愣站着。不一会,八阿哥胤禩抬起头来,递给她一张纸,说道:“待会把皇上和几位大人第一回给你的数字都相加,第二回给你的也相加,第三回给你的一一相减,然后将前两者相乘,再除以第三回得数。切切记得,不可乱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连忙点头。胤禩微微一笑,又埋头验算。齐粟娘虽是觉着这位八爷相貌举止拨俗超群。言谈和蔼可亲,但回想起白杨林子里的血淋淋的尸体,顿时寒毛直竖,悄悄地退开了两步。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时辰,梅文鼎首先算完,陈演第二,康熙第三,胤禩第四,张鹏翮最后。张鹏翮虽是最后,却已是满头大汗。齐粟娘将数统完呈上,康熙等人见得果然丝毫不错,俱是面带惊异,显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一个连老家和家人都记不住的人,居然还会算学。康熙不免问她师承何人,好在陈娘子算学造诣不浅,齐粟娘便全推在陈娘子身上,只道是她所教。
  康熙慢慢点头,“只教了半年,便能如此……”
  齐粟娘自是明白康熙的言下之意,康熙不是夸她聪明,而是称赞陈娘子能把她这样的笨蛋教会,大是不易。
  康熙问罢,便与梅文鼎商量下一部分验算如何分配。张鹏翮听得他们讨论,面露苦笑,起身奏道:“皇上,微臣算学不过平常,方才验算勉强能支,再向下易出错,误了皇上的事儿。要不,明日请三阿哥、五阿哥帮着算算?”
  齐粟娘在一旁听着,康熙和梅文鼎讨论的是黄河流经每一处闸口、水坝时每秒流量,其中又要分沙石流与水流,确算是较复杂的验算。此时并无公式可直接套用,要步步推算,便是胤禩都面露难色,张鹏翮确是不能支撑。
  她见陈演面露失望之色,知他治水情切,若是平常仅有两人在,她就算不自荐也会寻个法子帮帮他,现下哪里敢出一声?齐粟娘打定主意闭紧了嘴巴,没料梅文鼎突然问道:“齐姑娘,老夫看你统数很是明晰快捷,断非一日之功,方才皇上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屋内几人的眼光都落到齐粟娘身上。齐粟娘暗暗叫苦,她方才已是尽力拖慢了计算速度,但二十多来年潜移默化,梅文鼎又老于此道,饶是她如何掩饰,也瞒不过去。她虽是掩饰,却不敢叫人发觉她故意隐藏,免得惹来更大的麻烦,又见陈演一脸希冀之色,暗叹口气,轻声答道:“先生,若是皇上恩准,粟娘可勉力一试。”
  康熙显然也正算到兴头上,不管是谁只要顶用就成,连声准了,齐粟娘趁机道:“皇上,因着民女起先未曾得闻前因后果,还想请皇上宽予半刻,让陈大哥说给我听,”看了看康熙的脸色,又道:“天色已晚,贫家虽无甚佳物,菜粥面点俱是昨夜存下,皇上……”
  梅文鼎显是甚得康熙优礼,点头笑道:“皇上,我看她说得有理,需得让陈演给她分说清楚,再者皇上今日在外查视河工,必是劳累,只是此等粗食……”
  康熙其实早饿得狠了,只是验算时无暇他顾,听得如此,便唤道:“李德全。”那便装太监李德全将粥食奉上,皇上赐给众人分食。粟娘见陈演顾不得吃饭,就要说事,便拉他走开几步,笑道:“陈大哥,我方才听了不少,大约算是明白,只怕有错。你一边吃,一边听我说,若是错了便分说不迟。”
  陈演犹豫一下,便点头同意,一口粥一口干菜卖烧听着粟娘讲述。待得他吃完,粟娘也恰好说完,果真分毫不差。陈演大喜道:“很是,很是。粟娘,你真是举一反三,聪慧过人。”
  康熙、梅文鼎等人俱是轻笑出声,康熙笑对梅文鼎道:“梅先生,你这位学生好生纯直。”
  梅文鼎见陈演得康熙喜爱,大是欣慰,忙谦道:“皇上说的是,只是他年轻尚轻,虽有专精之志,却难免一叶障目。”
  康熙却是微微摇头,“专精正是极难得的。”说罢,放下手下碗筷,李德全进来收拾干净,几人也不需招呼,齐齐开始验算,统数之事便委了张鹏翮。
  水流立方这样的计算在此时虽是复杂,对齐粟娘而言却也不难。只是她哪里敢想叫人察觉?她方才见得众人验算,对他们的计算能力心中有数,又不虑梅文鼎能一心两用,发觉她拖延时间,故意将计算速度大大拖慢,晚了胤禩半柱香的时辰方才呈上结果,已是叫众人大大惊异。
  康熙几人既得了强助,连夜赶工,将黄河改道之事反复验算,到得极难处,五人分成两组,各自验算,验算时难免有两数不对,或又有算法不同,梅文鼎倒也罢了,陈演竟也是认理不认人,得理处便是康熙也敢顶。直把一旁的齐粟娘吓得不轻,狠不得扑上去掩住陈演的嘴,唯怕陈娘子唯一的儿子触怒皇帝,丢了性命。好在康熙果然和她隐约记的一样,算是个“明君”,他见得陈演在河工上这样较真,半点不恼,便是被驳了几句也是笑着应了。齐粟娘这一晚惊了又惊,已是背上汗透。
  到得天色将明,寒露点点,康熙掷下笔道:“黄河、漕河须得双管齐下,方是长久之计,还有高家堰等几处水坝闸口实据未得,事不宜迟,今日便乘般沿长江东入漕河,朕要切实得其实据。”
  胤禩等人虽恐康熙过于劳累,此时看他脸色却不敢劝,张鹏翮先行一步,赶往御船停泊处布置周全,康熙大步流星走向院门,一面道:“梅先生、陈演随朕同去。”顿了顿,又道:“齐氏同往。”
  齐粟娘把手心中的冷汗悄悄抹在了衣角,她知这世上的规矩,平常女子仍是讲究无才便是德,陈娘子那样诗词、算术皆有所学,又通达世情的贫家妇人是世上难寻的。陈演虽是她的儿子,到底也是个普通男人,未必喜欢自家未过门的傻老婆跟出去抛头露面。她却是半点不放心让陈演一个人呆在皇帝面前,她转头看向陈演,却见他听得此话,满脸欣喜,并无不悦之色,悄悄对她道:“我正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转头回屋赶着替她收拾了几身衣物,又取了自己随身的包袱,与抱着一堆河图的陈演匆匆锁门而去。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5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4 9:13:42字数:2452

 康熙御船宽阔庞大,高有三层。随行的除了阿哥、臣工、侍卫外,还有他们按制可带的书办、长随和小厮,所住各层舱房皆有定制。
  康熙特命将梅文鼎与陈演的舱房设在御驾近旁,齐粟娘便也沾了光,住在了前舱右弦的一间舱房里,正与陈演连着,对面便是一众皇子们和贴身太监宫女的舱房。
  从江宁出发,由长江入漕河,一路上经常州、江都、高邮、宝应至淮安清河。所费时日不少,康熙日夜召陈演随侍,垂询治河之事,又令随驾的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向梅文鼎多习算学。
  这御船之上,天子之侧,进退皆有成规,不说叩头行礼,请安问好,便是喝个水吃个饭也没得消停的时候。齐粟娘不怕在乡下种菜喂鸡,洗衣做饭,每日里忙忙碌碌虽是辛苦,规矩也不少,但也勉强得了个自自在在,却实在受不住这些。她偏偏又被陈娘子教得明白,知道这些半点都错不得。只要梅文鼎不唤她出去一起验算,或是每日一次召她至陈演房内,亲自教她半个时辰的算学,她便只作胆怯,守在房中做女红。
  一日,她正在替陈演做鞋,便有梅文鼎使人唤她至前舱。她心中疑惑,到得前舱,只见康熙携陈演在船头指点河流,身边还站着两个小皇子,她认得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祯。
  其时十三阿哥年方十三,十四阿哥不过十一,与齐粟娘一般大小,都站在一侧倾听。舱中三阿哥、八阿哥正为一事争执,梅文鼎和五阿哥在一旁皱眉不语。
  这几日齐粟娘已知几位阿哥自小得康熙教导,中西方算学都有涉猎,尤以三阿哥为最,对梅文鼎甚是尊敬。但此时三阿哥和八阿哥在梅文鼎面前争的却是互不相让,声虽不高,却都上了些脸色。
  齐粟娘看得梅文鼎一脸为难之色,便知不是好事,脚步不免一停,却正被梅文鼎看到,连忙呼唤道::“粟娘,你来得正好。”
  其时康熙不过四十五岁,三阿哥二十一,五阿哥二十,八阿哥尚只十八,因着征讨噶尔丹有功,上年皆受了封,正是少年英发之姿,听得此话,齐齐转头看来。那边厢十三阿哥一心听着陈演指点水形,倒是十四阿哥闻声转过了头,扫了齐粟娘一眼,便又转回去了。
  齐粟娘不敢多看,低眉顺眼,给阿哥们请了安,方向梅文鼎施礼问道:“先生唤我?”
  梅文鼎看着齐粟娘是满脸带笑,和声道:“粟娘,三阿哥与八阿哥争论高家堰决口受力之数,总是不对,正需一人相助验算,你且与八阿哥一组,分别算来。”
  三阿哥方是第一次见到齐粟娘,见她虽是身形渐成,却明明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尚是稚女,不免惊笑,道:“先生,她便是皇上亲点随驾的齐氏?”
  梅文鼎点头,齐粟娘本觉两位阿哥争得过了,怕是有些意气,又见三阿哥眼中微有不信之色,便知他于算学一道颇是自负,难怪和八阿哥那样温文不火的人也能争起来。她转念又想起八阿哥在白杨树林中随意打出的手势,顿时醒过神来,八阿哥可不是外面看上去这样柔和,想干的半点不会手软,难怪两人能顶起来。
  她见八阿哥向她招手微笑,便走了过去,四人分成两组,各据一桌,自行验算。
  齐粟娘见得梅文鼎在此,却不能一语定论,便知事有蹊跷,便不急着验算,只细细看了纸上的几组数字。八阿哥也不催她,悠然坐在一旁品茗。
  齐粟娘虽未实地探查,却极熟计算受力所要用的公式,此时不过与这些数字一套,便知有误有漏。她原不待说,但见桌上有高家堰水形图,知晓是纸上正是此次决堤的高家堰实据。她在洪水里失去了齐氏父母,吃足苦头,差点卖身为奴,见多了淹死、饿死、冻死的灾民惨状,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绝不敢藏拙,把心一狠,直言道来,“八爷,民女以为这些实据一则怕是有误,二则怕是遗漏两处。”
  八阿哥听得此话,面上笑意更深,梅文鼎惊异出声,呼道:“正是如此,老朽方才也曾相疑,八阿哥也是此意,但却未如粟娘你这般确定。这高家堰的数据正是今次皇上最要查测的地方,不容有错。”
  三阿哥与五阿哥抬起头来面面相觑,五阿哥面上平和,三阿哥却颇有些不服气。此时康熙走了进来,笑道:“且不去说对错,朕必要亲去高家堰,立时可知真伪。”转头向跟在身边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道:“齐氏与你们一般大小,陈变之先母不过教她半年,其后便以书为师,算学上造诣尤在你们几位兄长之上。你们切切记得,天道酬勤,不可懈怠。”胤祥与胤祯齐声应了。
  齐粟娘心中却是一惊,治河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她那世里又专做桥梁水坝的工程监理,虽是不懂治河,于这些相关的算式却是极熟。她再是掩饰,遇上明知有误的实据,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当不知道,免不了破绽越来越大。梅文鼎偏爱陈演,又更是偏爱她,倒也罢了。康熙和几位阿哥竟也未起疑心。
  齐粟娘偷瞄了几位阿哥的神色,暗暗琢磨了半会,突又恍然。一则算学原是讲些天赋,二则她不是过是小小民女,哪值得贵人们费心思量?三则想是这些阿哥们虽习练算学,却仍是以经书政略、骑马弓射为重,花在算学上头的时间必是短少的,所以康熙才以“天道酬勤”四字为勉。她却是除了算学诸学不明,也难怪他们未生疑心。
  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她来这世上以后,何尝不后悔前世里读书学习时过于偏科,文史知识皆是应付考试囫囵吞枣过后就丢,平日若是有闲宁可看都市肥皂剧。对这世里的事,除了知道康熙命够长,名气够大,其他一概不知。现下看来,这样的两眼一抹黑,也未尝不是幸事。
  只看李全儿那样的厉害太监就能明白的,这些天家贵人们个个精明,她一个贫家孤女,又傻头傻脑记不起父母,若是事事皆知,破绽不自觉地便露了出来,难免不叫人看出毛病。经了算学这回事,她便知道装傻是个高难度技术活,她实在没太多信心。
  齐粟娘正暗暗庆幸,三阿哥听得康熙要亲临险地,奏道:“皇阿玛,高家堰决口极大,至今尚未堵塞,时有险情,儿子愿代皇阿玛考察水形,还请皇阿玛保重龙体。”
  康熙摇头道:“自朕八岁登基,便知黄淮水险,即年起深研治河之事,仍是粗疏。康熙二十八年二次南巡时,方知若无计算精准之实据,所谓堵、引、挡、漏各法皆是能转利为害。回京后遍请教士传朕西学之算术,到如今十年矣,尤未深知。兹事体大,非朕不能决断。”说罢,挥了挥手,命众人退下。
  齐粟娘慢慢走回船舱,听得事后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陈演追了上来,偷偷递给她一张文书,悄声道:“你好好收着。”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进房打开一看,心中狂跳,竟是文氏粟娘的卖身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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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中)
更新时间2009-8-25 7:48:59字数:4581

 齐粟娘拿着卖身契,倚在床边,口干舌燥。她当初在白杨林里看那李全儿说话行事,已知道他极是精明利害。有其仆便有其主,八阿哥的手段只有更高,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只怕他们瞧出蛛丝马迹发现她原是一个逃匿奴婢。这几日她时时与八阿哥一起验算,只觉他对她没有半点异样之意,还暗嘲自己做贼心虚。李全儿再是厉害,当初也没和她正面照上过,难不成就能把那三十几个孩童认全了?便是认全了,难不成就一定知道她当初逃了?如今看到这卖身契,方知道不知何时自家的底细便被人查得明明白白!
  这卖身契原应在北京城焦七手中,不过几日便到了陈演手上。齐粟娘想到此处,心中战怵,对八阿哥和李全儿越发害怕。她左思右想,八阿哥既是将卖身契交给了陈演,自是向陈演示恩,和她半点干系没有。他这样笼络陈演的用意何在,却让她费解。
  若说是为了让她免提李全儿转买人口的往事,却更是不可能。当初那人牙窃取皇上御赐之物,原难逃死罪。官牙贩买人口,也是法理所在,本就无甚破绽。便是李全儿从中倒了一回手,也不是甚大事。除了死去的陈娘子、齐氏夫妻和活着的陈演,其余人都以为她是陈娘子买下的丫头,自不知道她是逃奴,哪里又和八阿哥扯得上关系?想到此处,齐粟娘苦笑一声,只觉琢磨不透这位八阿哥的用意,只得将此举当作是他过于小心。
  齐粟娘暂时把忧虑怀疑放在一边,看着卖身契上文氏粟娘的名字,还有不知是文粟娘父亲或是母亲按下的通红掌印,微微一叹。她出逃之后,日日为此事担忧,既见得卖身契在手,心中暗舒一口大气,只觉总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从此以后便不用依附陈、齐两家,做一个不敢见天日的逃奴了。当初小崔也不知她真姓,她也不在意,随了前世旧姓,幸好拜在齐氏夫妇名下为女,改文姓为齐姓,也不叫别人怀疑。
  过得几日,船行到清河县高家堰,康熙下船登陆。他领着皇子、臣工徒步行走于百里高家堰堤之上,勘察水形地貌,一一记录在册。夜晚回船,便召集皇子、臣工中精于算学之士,详加推算,以至通宵达旦,废寝忘食。
  齐粟娘见得众人忙于河工,每日归船时靴脚、衣摆上沾满污泥,劳累异常。皇上、阿哥自有宫人侍候换洗,臣工、侍卫也带了随从,她便不避嫌疑,每日入陈演房中,打水、送饭、洗衣、制鞋事事替陈演打理。
  时高家堰尝有险情,危急时,复有一溃千里之险。若是出事,御船也难逃倾覆,不说皇子臣工,便是齐粟娘也心中害怕。以她对洪水的畏惧之深,若不是陈娘子的儿子在这里,便是皇帝在此,她也敢寻机会逃走。现下却只能死撑。
  康熙却不顾众人苦求,只道:“若是要避此险,只有早早得其实据,朕白日巡查,夜晚验算,正是求稳求快之道。”此处正是两江总督治下,张鹏翮日日如临深渊,不几日便平添了几缕白发。
  齐粟娘见得康熙等人如此用心治河,苦思半日,趁着陈演每日回船劳累,赶到他房中一边侍候他换衣、吃饭、烫脚,一边就验算之术与他对谈。
  陈演多是与她说到半路,突地大叫一声,赤脚冲到康熙寝舱之中,指手划脚,急道错误之处。康熙每每亦在烫脚,听得如此,亦是跣足而起,顾不得进膳,便召集众人商议。
  如此这般过了几回,上至皇上,下至臣子,白日在泥泞崎岖的河堤巡查,傍晚回船个个皆是边吃饭边烫脚,唯恐陈演突又灵光一现,再无时间进食。齐粟娘这般行事,除了陈演自是无人知晓。她不过认定了陈演现下正专心河工,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便是和陈娘子一样心细,也没法子和陈娘子一样事事处处都留意。再者她天天随着梅文鼎学习算学,得他另眼相看,便也不怕被陈演瞧出她在算学上进境过速。
  这般过了几日,一日午后,齐粟娘到船后一面取水洗衣,一面与阿哥们的浆洗上人谈笑,忽听得有人怪道:“十四爷怎的回来了?”
  话还未说话,便见得十四阿哥身边的谙达、哈哈珠子、宫女们急急涌到驳板处迎了十四阿哥登船。
  齐粟娘从船后探头一看,竟然见得十四阿哥脱了外头的石青四团五爪金龙褂,不知包了一大团甚物,满身污泥沙土,一脸喜悦兴奋急步上了船,向舱房中走去。
  跟着十四阿哥上岸的贴身太监傅有荣追在十四阿哥身后。十四阿哥不过十一岁,比齐粟娘还矮了半头。傅有荣看着已是十五六岁,比十四阿哥高了一截,他一边弯着腰,一边小心翼翼陪笑道:“十四爷,既是上了船,就把这些沙土交给奴才们,奴才给您换身衣,免得着凉。”
  “滚一边去,省得叫爷费脚再踹你!”
  齐粟娘见得傅有荣一脸委屈,身上两个乌黑靴印,想是因着这事在岸上便惹烦了十四阿哥,却不能不说,仍是哭丧着脸细声道:“爷,您回船,也没给皇上报一声,若是……”
  只听得“咣——”地一声门响,十四阿哥把傅有荣等太监、宫女俱都关了门外,又听得“哗啦——”一声,门里传来似是沙土堆在桌上的声音。
  傅有荣又急又慌地在舱门口打了半天转,突地脚步一定,转身对身边的几个小太监道:“过会儿,听着动静,送热水、热茶进去,请十四爷沐浴换衣裳,暖暖身子。若是为了怕打骂躲懒,我回来饶不了你们!”顿了顿,又道:“若是爷问起,就说我去岸上找八爷了。”说罢,急急去了。
  齐粟娘咂了咂舌头,皇上对船上的皇子们都甚是宠爱,尤以八阿哥、十三阿哥为最。十四阿哥并不是最拨尖,看着却是个主意大的。皇上如此勤于治河,诸位阿哥自不落人后,急皇父之所急,每日不辞辛劳,巡河查堤。唯有十四阿哥竟敢我行我素,不由暗暗稀罕。
  洗衣宫女们议论纷纷,都担心皇上回来发作十一岁的小皇子,却没料到皇上回来,不过到十四阿哥房里转了一圈,一句话未说。从此,十四阿哥每日上岸只将山川地势详求心中,回船便回自个儿舱内制沙盘。到得后来,便是岸也不上,堤也不巡,只在房中制沙盘。康熙却也不怒,由着他一心一意干自个儿的事。
  齐粟娘因是女子,康熙未传她一并出行,她每日里除了给陈演做鞋、洗衣,跟梅文鼎学算术,便是自行验算。她谙熟各类公式,单论计算之力便是众人合于一处也未必及得上。但黄河改道这样的大事,淮河、漕河俱要计算在内,又无计算机模拟,以她一人之力岂是容易?到得最后,实是不能纸上谈兵,既见到十四阿哥的沙盘,想着陈演房中的水形泥模,便央着陈演在岸上取土,自家在房中修筑河川模型,既能自己方便,又能不露破绽助陈演他们一臂之力。
  岸上湿土虽是易于成型,却难持久,四月正是梅雨时节,得太阳的时候不多,齐粟娘待得众人离船,见天上有个晴朗样儿,便将模型从房中抱出。主子们都不在船上,人人躲懒,规矩松泛了些,她便趁机上了楼船顶,借阳光烘照成型。
  太阳直晒在右舷板上,阳光随着云朵的移动一时强一时弱。齐粟娘将泥模搁在楼船舷板边上,用手扶住,不时追着阳光将泥模换个位置。她正忙碌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却是十四阿哥穿着一身石青色五龙皇子冠袍,双手抱着小沙盘,一步一步上了船顶,停在了右舷通道上。
  因着泥模沉重,齐粟娘忙乱间只得一手扶着泥模,一面转身向他行礼,心中忐忑。十四阿哥显是一愣,瞅了她手中的模型一眼,面显犹豫之色。
  齐粟娘亦是犹豫,或是回避了,这模型便晒不成,或是不回避,更是不好。她看了看后舱,正打算将模型抱走,那十四阿哥却转了身,向船顶后舱上走去。
  齐粟娘见得小皇子竟是让出一块地给她晒泥模,不由一愣。她正不知是否要行礼致谢,十四阿哥早已走到了后舱边去晒自己的沙盘。楼船后舱右舷板上亦有阳光烘照,虽是不及前舱甲板,却也是个去处。御船顶足有十余丈长,齐粟娘与十四阿哥各立一端,楼船顶上除了他们两人,也无人相扰。
  齐粟娘定下心来,用青铜簪子细细修整泥型,一站便是多半个时辰。待得太阳渐渐向云后隐去,她抬起微酸的颈脖,不经意侧目,便见得十四阿哥低着头,皱着眉,抿着嘴,用龙纹金匕修整沙盘的侧影。齐粟娘微微一笑,见得薄云渐散,便又低下头忙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撑着泥模的右手早已酸了,左手中的铜簪儿尖上已是积满了泥。她正要抬手甩甩铜簪儿,突听得后舱上响起傅有荣柔和得要滴水的声音:“爷,都两个时辰了,太阳早下去了,这东西重着呢,奴才替你抬下去……”
  齐粟娘闻声抬眼,正瞧得傅有荣手方碰到了船舷上的沙盘,便听得十四阿哥一声暴吼:“不准碰!”说话间就是一脚踹了过去,饶是他才十一岁,也把傅有荣踢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阵喊打喊骂,闹得鸡飞狗跳。
  齐粟娘唬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再呆,连忙收了泥模,偷偷儿从前舱的舷梯溜了下去,尤听得傅有荣的告饶声:“十四爷,奴才该死!奴才多事了!奴才是看着爷快要把不住了……”
  从此后,齐粟娘再不敢上楼船顶,唯怕十四阿哥下回发怒时殃及她这个池鱼,只勉强在自个儿舱间窗户口晒晒。十四阿哥却是天晴必要到楼船后舱甲板晒沙盘,亲力亲为,一站两三个时辰不挪窝,极是用心。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方隐约明白为何康熙不以他不恤民难,只管自家喜好而恼,看着这小皇子站在后舱楼顶上的身影,竟也觉出几份可爱来。但她半点不敢忘他的坏脾气和随时打骂奴才的主子派头,照旧不敢上楼顶。
  太阳还未下山,因着窗户口与船舷隔着宽宽的舱道,阳光却已暗淡了。齐粟娘收拾泥模,提桶去茶水间抢热水,备着陈演回来烫脚解乏。幸得十三阿哥对河工上心,关照陈演,他的小太监秦顺儿时时帮衬,方让她这小孤女比那些一二品臣工,三四品御前侍卫的长随小厮们更易取水。她提着水走出热水间,抬眼看去,十四阿哥还在后舱站着,
  陈演一朝得见模型,欢喜非常,他虽也明此道,此时实是无暇顾及,便全委了齐粟娘,一面教她如何修整,一面将每日新得的实据报上,让齐粟娘一一改动。进而验算时献到康熙座前,多是省力。
  十四阿哥在陈演手上细细看模型后,每逢晒完沙盘下楼回房时,偶或在齐粟娘窗口外停下,开恩让齐粟娘看看他的河流山川地势小沙盘。齐粟娘自觉年纪不小,头一回做出来的泥模却远不及十四阿哥这十一岁小孩头一回做出的沙盘精细,不免有些惭愧求教之心。她虽是不说话,却扎扎实实把十四阿哥的沙盘看了个仔细。从此以后,十四阿哥越发开了恩,偶尔也叫她动手替他整整沙盘。
  虽是如此,十四阿哥的言谈行止却很是拘谨有礼,依足了几位哥哥们的派头。过得几日,言语多了些,也从不独自进房。便是要进房和齐粟娘说话,必要等累了一天的十三阿哥回船,拖着他同来,身后跟着十七八个宫女太监,把齐粟娘的小舱房挤得没个落脚处。这般几日下来,傅有荣时时关照,齐粟娘抢热水、抢热饭时又更容易了些。
  如此在高家堰呆了大半月,实据到手,康熙便命回航江宁。众人没日没夜辛苦了一月,都趁着回航无事的时候补觉。陈演鞋子穿破了三四双,每日除了勘测、验算,便只有吃饭烫脚的一会儿功夫眯一眯眼,常常是站着也能睡着,如今已是脸削眼凹,全不似个人样,坐都坐不稳,精神却是极好,
  齐粟娘从膳房端了碗细粥喂他。待他吃完替他脱了外衣、鞋、袜,取水给他烫脚。陈演勉强伸手握着她的手道:“粟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齐粟娘再是不喜欢御船上的规矩,受不住天天逢人便跪,见着康熙、陈演这般玩命的架式也是佩服至极,抬头微微一笑,道:“不辛苦,这些事原非为已为私,若是功成,我以后也不用害怕再被洪水追着跑了。”说罢,扶他在床上躺好,替他盖被,柔声道:“快睡吧。皇上是个勤快人,过不得几日又闲不住了。”
  陈演点头,却握着齐粟娘的手不放,齐粟娘只得坐在床边,听他道:“粟娘,等这事儿一完,我便陪着你回北方,沿着永定河一线,寻找文姓人家,替你把亲生父母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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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本文中阿哥身边太监名借自《梦回大清》、《步步惊心》、《迷途》、《清朝醉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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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6 8:41:21字数:2979

 齐粟娘听得陈演惦记为她寻找亲生父母,不禁凝目看他。陈演与她虽已订下名份,到底她心中并未想与之成婚。她受了陈娘子深恩,见得陈演一心治河,不太顾俗礼。丢下他一个在皇帝面前断不放心,唯怕他出事。又因着三年孝期在身,婚期还早。便也存了个走一步看一步,婚期临头再走的心思。
  平日里她和陈演两人相敬如宾,独处时不过是一人读书、制河图,一人做女红,上得船来,陈演一直忙于河工,甚少说体已话儿。今日听得陈演此话,不免有些失措。
  齐粟娘到今日方才正经打量陈演,只见他宽额长眉,脸色因为劳累有些泛白,眼神却是清亮,面目虽与陈娘子不似,不经意间却可从他眼睛中寻到陈娘子的影子。
  漕河波涛拍打着御船船弦,发出轻轻的水响,孤灯随着船儿的摇摆晃动着,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映在了舱板上。湿润的水气从敞开的舱窗中漫了进来,混着油灯燃烧的烟气,让这小小的舱房如河边小村里一般安详宁和。
  齐粟娘凝视着陈演眼角与陈娘子酷似的笑纹,满腹酸楚。那位如母如师的妇人病重之时,她尽心歇力侍奉汤药,仍是眼睁睁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临死前虽是记挂儿子,却也费尽心力为齐粟娘安排了最安稳的生活。若是依着这条路走下去,三年孝期满后与陈演成亲,以陈演的性情,只要她安安分分,终不会短了吃穿,流落街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逃匿奴婢能得个这样的结局,已是何其之幸?
  齐粟娘茫然伤感之时,忽觉面上温热一片,她抬眼看去,只觉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知觉陈演从床上撑起身来,凝视着她,右手轻轻在她脸上抚摸,“粟娘……”
  齐粟娘惊了一跳,她不避嫌疑,每日侍候陈演吃饭换衣,梳头烫脚,陈演事事都听她摆布,虽是与她越发亲近,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狎昵举动。她脸上滚烫,心中又是惊吓,又是恼怒,若是要翻脸拿那些规矩骂他,却又没法开口。她一咬嘴唇,猛然站起,一把甩开陈演的手,转头就向房门奔去。忙乱间一脚把水盆踢翻,溅了半身的水,盆子被她踢得满屋乱滚。她又急又羞,顾不得陈演在身后唤她,一头冲出了房门。
  她低着头急急向自家舱房走去,没料到当头就撞上一人胸前,直撞得她额上大疼,轻呼出声,正要道歉,那人却一把扶住道:“可是撞着了?”
  齐粟娘听得此人声音,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只觉当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满心羞恼愤怒立时全消,头也不敢抬,含糊道:“回八阿哥的话,未撞着什么。”
  她被吓得醒过神来,便觉出脸上隐约有些潮湿之意,突地恍然,方才陈演不过是在替她拭泪,并不是趁机占她便宜,却是她大惊小怪,乱了方寸。齐粟娘越发惭愧,却也定下心来。她低着头向八阿哥施了一礼,便要离去,却听得三阿哥笑道:“你这半身水哪里来的?又是这般慌急,变之那样的人,还会欺负你不成?”
  齐粟娘只觉得全身如火烧,嘴中说道:“只是一时不小心,并没有——”
  三阿哥轻笑出声,道:“你且回头看看,变之急成那样,难不成果真和你拌嘴了?”
  齐粟娘一惊回头,却见得陈演已是扶着墙从舱里走了出来,满脸焦急看着她,唤到:“粟娘,你别着急。”
  齐粟娘方觉心中一安,那三阿哥的笑声却突地诡异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拉着八阿哥走开了。齐粟娘正觉奇怪,突觉陈演身上仅着中衣,正是从床上起身的情形。齐粟娘又是一惊,明白三阿哥必是有了误会。
  她此时只恨自个儿莽撞,又见陈演无力靠在舱墙之上,只得奔上去,将他扶回房中安置好。陈演这会儿再不敢多说一字,多行一事,眼睁睁看着齐粟娘将舱中收拾干净,关门而去。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出房散步,便觉船上众人看她眼光有异,俱是似笑非笑,便是十三、十四阿哥两个小鬼,见着她来,一人低声嘻笑,一人瞪了她一眼,都转身走了。
  过得两日,康熙将陈演与齐粟娘召至前舱,和声道:“变之,黄河改道之事,朕思前想后,仍是委决不下。”见得陈演面色一变,似要争辩,摆手道:“朕非弃此策,而是需慎之又慎。变之,永定河年年改道,水患危及京畿重地,我今日命你为永定河河道主薄,积累实务,下月随朕返京。”
  陈演心中治水便是治水,治何处之水本无强求,既能一展所长,于民有利,自然大喜谢过。康熙又道:“你与齐氏虽已订亲,又因着她孤身无依,住在一处,但到底还未成礼,多有不便。她本是永定河人氏,你替他寻到母家送返,到时再去迎娶,方是正理,将来成亲时也好有尊长在堂主礼。”
  陈演顿时又红了脸,连声应了,齐粟娘却是心中战栗。待得康熙留下陈演,命她退出,她独个慢慢走在船道上,脑中闪过焦七说的那名节之事,越想越怕。她当初既敢搏命出逃,原也有痛快人生之意,但她与陈演终究无私,如要与那冤死的男女孩童一般下场,岂能甘心,焉能不惧?
  正恍惚间,听得八阿哥在身边悄声道:“你不需怕,皇上对变之知之甚深,断不会信这些流言。他若是真信你两人还在孝期便有……只怕早已雷霆大怒。”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轻,又添了无数疑云,抬眼看向八阿哥,犹豫半会道:“多谢八阿哥,民女……”八阿哥却是一笑,转身便去了,李全儿紧随在侧,头也未回。
  齐粟娘实是不知八阿哥究竟是何用意,她可不信八阿哥是本性慈悲温和,为当初的事对她补偿一二。再者,若是因着陈演,却更不需如此。以她看来,陈演的心性专一,治河是第一等的,其余事务却是全不上心,如梅文鼎般作个当世学者绰绰有余,官品却是难得向上。康熙那般爱重于他,他仍是个九品河道主薄,正是回护之意。说白了,陈演就是一高级技术专家,与管理完全不搭边,绝不是复合型人才。
  总言而之,齐粟娘自忖就算不知清史,以她在做工程监理时学来的些许不成功的斗争经验,只觉这位八阿哥有手段有心胸,陈演却是八阿哥派不上用处的人,“俏媚眼使给瞎子看……”齐粟娘暗自腹诽着八阿哥,心里却想起小崔与陈娘子,他们俩是她对这个世界的低层生活的最初认识,虽有艰难苦痛,不得不挣扎求存,但却暖入人心。
  她想到此处,便看见陈演从前舱出来,满脸欢喜地向她走来。陈演到了近前却又有些脸嫩,似是想起了昨夜之事,怕惹她着急,脚步一顿,不敢过来。齐粟粟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心神忽地一松,不由自主绽开笑颜,唤道:“陈大哥。”
  齐粟娘的笑脸显是对陈演的绝大鼓励,陈演大大一愣,也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身边道:“粟娘……”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笑,半晌方道:“皇上的谕旨正合我意,我原就想替你寻到父母。”转眼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方才已向皇上请了旨,准我几日假回高邮拜祭我娘。”
  齐粟娘看了看他,柔声道:“原该如此,皇上既是还未下决心改道黄河,便也无你我之事。赶在皇上返驾之前,我和你一起回高邮看看——看看你娘。”说话间,也觉眼中酸涩。
  陈演点了点头,两人慢慢走在船道上,到得齐粟娘房门前,一起站定。陈演抬眼凝视粟娘,慢慢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用食指理顺她额上齐眉刘海,叹道:“粟娘,你不需和我一起再奔波一回。你才十一,还是个孩子。受了这许多罪,平日里全无笑脸,听着要回家乡寻父母才开心片刻。我当初不在家里,礼数儿全是你替我尽的,已是至孝,就不用回去了,好好在江宁休养。”
  齐粟娘一呆,她自个儿脸上无笑,竟是全无察觉,听得陈演柔声温语,句句都是关心体贴,她恍神间突地扯着陈演的衣袖道:“陈大哥,皇上……皇上身边规矩好多,我……我过不习惯。”声音越说越小,双眼左右探看,深怕落入第三人耳中。
  陈演轻轻点头,悄声道:“我也过不惯,到了江宁我们马上回家。”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5

第八章 江宁手帕巷的粟娘(七夕加更)
更新时间2009-8-26 20:31:01字数:3633

 “陈大哥,皇上这马不停蹄的,是去哪?”齐粟娘提着两个小包裹走在秦淮河边的人流中,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满脸笑容地问道。
  陈演右手抱着沉重的泥模,左手抱着装水形图的藤匣子,亦是笑道:“皇上的事儿多着呢,除了河工外,还要祭大禹、见名儒,沿江巡视扬州、苏州、杭州等地。不到五月间,怕是不能从江宁返驾京城。”
  齐粟娘想了想,道:“方才大阿哥奉着的,皇上亲自接上船的便是皇太后?看着和皇上长得不大像。”
  陈演微微一笑,轻声道:“皇上生母早已逝世。”
  齐粟娘一愣,微微点头:“皇上对太后很孝顺。”又想了想,“太后也很疼皇上。”陈演哈哈大笑,把右手的泥模夹到了左臂下,伸手提过齐粟娘左手上的包裹,带着她大步向小院而去。
  陈演因着这一月有些劳累,康熙又归期尚早,在小院中休养了五日,方准备动身去高邮。齐粟娘本是想回去拜祭陈娘子,却想到康熙必不喜他俩人同止同宿,难免有碍陈演的前程,决定安分守在江宁小院里。见得陈演要出发,便替他打理行李盘缠。
  陈演算学极好,又有秀才功名,在高邮也是有名的士子。当初来了江宁便一边备考,一边由梅文鼎引介,在河道官衙里制水形图,或是在富户官宦家任西席,倒也有些进项,不时托人转给陈娘子。今次康熙见他家贫,赐了些财物,几位大阿哥与张鹏翮也有馈赠,一起算下来,竟有五百两之数。
  陈演早在船上时,便把银两一并全交予齐粟娘打理。齐粟娘心中细算,其时米价为一两白银一石,一石约是六十公斤。陈演已授九品河道主薄,年俸不过是三十三两白银和三十三斗米,这五百两白银抵得上十五年的“工资”,果真是贵人身上拨根毛,比她和陈演的腰都粗。
  齐粟娘来这世上便是穷命,头回见得如此多的财物,不敢多用一分。她细细盘算了,江宁与扬州府高邮州俱是江苏省内,路途不远,取了八十两给陈演,一则作为路上盘缠,二则陈娘子的坟多是要修整一二,三则陈、齐两家的老屋、田地也不能废了,其实五十两也尽够了,只是人在外头,钱就是胆,不能短了。
  她又上街花五千文钱,买了江宁各种易带不易坏的下茶糕点吃食,北边来的云片糕、枣糕、炒米、栗子、南边的橘饼、圆眼、梅豆、透糖,样样齐全。她自家动手,把吃食分成近百份,用牛皮纸、草绳一份份包好扎紧,作了一个大包袱。让陈演去陈、齐两家的故旧、逃灾时的高邮四姓乡亲门上作个礼。王大鞭家里自然是个双份儿。陈演也不多问,只接了送礼的名单,在怀中放好。
  好在不过四五月间,正是不冷不热,宜于出行的日子。陈演在梅文鼎处牵了马,待要上马的时候,齐粟娘又赶着道:“高邮那边麻鸭产的双黄鸭蛋,别处是少见的,你多少记得带上几十斤回来,阿哥们、张大人、先生那里虽不稀罕这个,好歹也是我们应尽的礼。”
  陈演微笑着点头,却担忧道:“因来回劳累,不让你去,只是你一人在此——师母死后,先生一直未再娶,却不方便送你到那边去……”
  齐粟娘抿嘴笑道:“放心,待你走了,我日日关门闭户,自然不怕。”看着陈演上马而去,便关了院门,没料到方走到房门前,又听得一阵马蹄响折了回来,陈演在门外叫道:“粟娘,粟娘——”
  齐粟娘连忙过去开了门,道:“陈大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陈演翻身下马,站在门前看了齐粟娘半晌,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个儿高,看着或许也不像十一岁的孩童,若是闷了,白日里到巷子口看看河景也是好的,只是城里总有拐子,看着天晚了,千万不要出门。”
  齐粟娘一愣,咬着唇点头应了,陈演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上马而去。齐粟娘看着陈演远去的背影,不自禁伸手触了触被他理顺的额发,那发上似还带着陈演的手温,她的唇角不禁隐隐泛起笑意。然则古老的铁掌马蹄踏在古老的麻石路上,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古老小院门檐上的黛瓦随着这声响轻轻颤动着,齐粟娘的微笑便消失在门檐的阴影之中。
  齐粟娘平日里还未觉如何,在康熙船上呆了一月,便觉这小院中连空气都是让人轻松自由的。待得陈演一去,虽是有些挂念,却暗喜无人在眼前。她只要不出这院门,这世里学的规矩便可抛置脑后。除了隔几日上街买些瓜菜,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把这一年多受的辛苦结实补了一回。没想到果真积劳,好好儿的竟有些头晕目眩,所幸还未成疾,自个儿饿了两顿,躺了两天,便也好些。
  齐粟娘待得身子爽快些,便出了门。她不过想着,虽是力气有,肯吃苦,不惧农事,但到底农家辛苦,不是长久之计,年轻时还好,到老了如何是好?陈演眼下虽是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世里的人,他如今离了御前,过不多久便要去永定河为官,日子也算是开始安定下来,她也不用替他担心。她若是不在,他那样的人品、官位寻个美貌贤惠的小家碧玉为妻绝不成问题,日后升了品级便是纳上几个妾也是小事。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江宁既是人物繁华之所,秦淮河边店铺极多,她还得出去看看,为自个儿谋个退路才是。
  此时四月半后,秦淮河上的景致渐渐好了,长江上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按上了四面倘亮的凉篷,撑进了城内。
  秦淮河上的游船,中央皆放了黄花梨木的小桌,桌上放着成窑茶壶,极细的景德瓷杯,烹得上好的雨前毛尖。客人备了茶盘果碟,边吃茶边赏景。便是坐船赶路的,也煨了茶,坐在船头慢慢吃着。
  齐粟娘看着这般的悠闲景致,不由得息了盘算的心思,缓了脚步,沿着河岸走着,河边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时有人与她擦肩而过,两岸的柳树已是发了嫩芽,柳条儿随风拂在面上和身上,多是惬意。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晚了,齐粟娘正犹豫着是否回去,却见秦淮河边的人更是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凉篷船上各挂两盏明角灯,映着河里上下明亮,又有游人点了水老鼠花、一丈菊在河里放,那水老鼠在水面上跳着,放得如一树梨花一般,煞是好看,引人孩童嘻笑,便是成年男女也俱是欢笑。
  齐粟娘许久未见得如此热闹安乐,舍不得挪步。再见得游玩的男女中虽没有官宦人家女子,但贫家正经女子也是有的,便又在河边走了一会。转眼听到笙歌扬扬,两岸河房里许多画舫游了出来,画舫中娇声莺语,不断于耳。
  齐粟娘一呆,她也知晓朝廷禁娼,猜测是私妓之流,便转身向回走。还在半路上,突听得前面有人笑道:“看这招牌——毗陵女子沈月枝,精工刺绣、写诗画扇,寓王府手帕巷内,顾者认得毗陵沈招牌便是。”
  “不过是开私门的姐儿,却挂个招牌,岂不可笑?”便有同行者大笑,吆三喝五地去看个热闹。
  齐粟娘等得那几人去了,走到手帕巷口细细看了招牌,只见字迹娟秀挺拨,虽有些稚嫩,却颇有风骨,不比陈娘子的稍逊多少。她犹豫一会,便远远跟在了那几人身后。走了一阵,到了一处低矮的屋子前,便听得一阵吵闹之声,竟是那些浮浪子弟当那沈氏是个暗娼,夹缠了起来,被她痛骂。
  齐粟娘听得那女子口舌便利,又文又白,骂得爽快,倒不吐一个混字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悄悄走近几步,见得那女子果然出落得好,十五六岁的模样,梳着两条乌黑粗辫,留着满天星的碎额发,穿着一领宝蓝纱衣裙,虽是清贫模样,脸上却有一股凛然之气。
  齐粟娘呆呆瞧着,突听不远处角落里有人低声笑道:“江南之地果真人物奇俊,这女子倒是难得,怕也是有些缘故,方才不得不在此谋生。”
  齐粟娘一惊,听得是三阿哥的声音,慢慢缩回了巷角,转身向外小心退去,听得五阿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银钱,关门闭户或也罢了。却又要开门谋生。虽是为着此处繁华,能多揽些生意渡日,但既在秦淮河岸,难避嫌疑,再难称良家子。若是这样日日有人上门寻事,却又如何?她如此不知忌讳,性子也过于负气斗狠,有些偏执了……”
  连着十几日的绵绵阴雨笼罩着江宁城,齐粟娘足不出户,便是秦淮河上的清明船会也无心去看。每天只是坐在屋中,将前世所习的工程算式、图样在纸上写出,反复记诵,而后便在水盆中泡烂了,倒入了院中集水沟。
  “……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有些银钱,关门闭户或也罢了……”
  齐粟娘站在屋檐下,回想着五阿哥的话,又细细想那沈氏女子。她虽觉五阿哥的话有理,对那沈氏女子却是过苛了些。想那女子与她不同,打小在这世里长大,能有胆谋一个人开门谋生,好生不易。虽是如五阿哥所说,难免有些思虑不周全之处。但既要行些与世俗相违之事,总是要凭着些许血性意气。若是非要处处想周全了,想明白了,怕是那念头也没了,哪里还能真正行事?世上何曾有过不出半点差错的万全之策?
  她当初从船上逃跑,虽是事先准备了衣食、火煤,看准了岸上村庄,但上得岸来却是人算不及天算,一条命差点就丢了。便是十四阿哥,他贵为皇子,一旦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也要冒着违逆皇父之意的风险。相较之下,这沈氏女子已是极难得了。只是这女子如此下去,吃苦倒也罢了,却不知以后际遇如何,能否得一个好结果,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还只是一个孤身女子……
  齐粟娘想到此处,看着一串串的雨珠从檐下连绵而下,雨水砸在集水沟里,汇成一条细流,将那一团团纸糊从院墙下的出水小洞冲了出去,轻轻叹息,“终是些无用之物……”
  突地一阵门响,将齐粟娘从沉思中惊醒,她撑起油伞,打开门一看,却是御船上见过,康熙跟前的小太监魏珠,“齐姑娘,咱家奉皇太后之命,传你进江宁织造府里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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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以上清代秦淮河景色、沈月枝此人原型借鉴《儒林外史》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36

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上)
更新时间2009-8-27 7:33:09字数:3115

 齐粟娘只听得“皇”字,一颗心便突突直跳,忍着当面将门甩上的冲动,陪笑道:“烦公公稍待,民女去换身衣裳。”说罢,回房换了干净衣裳,又重梳了头,方匆匆出门而去。
  齐粟娘估摸皇上已奉着皇太后回驾,依旧驻跸在西街江宁织造曹寅的府邸。她坐了油壁马车进了西街,从帘缝中隐约见得,各条巷口皆用明黄帐幔遮得严实。因着近晚,一对对高红宫灯列了整条街,怕不有上百对。灯上围着油黄雨幔,灯下侍卫盘查出入,一个杂人也无。到得角门下车,也见得门前严严实实守着两队护卫营侍卫。
  魏珠撑伞接了齐粟娘下车,侍卫们俱是对魏珠笑脸相迎,听他说明事由,便有人奉承:“魏公公原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如今又投了太后的缘,大伙儿还得请魏公公多多关照。”说话间,仍是仔细验了两块腰牌,对着腰牌上的字:“齐氏,面白童女。”上上下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方放了进去。
  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监,在廊口上收了油伞,轻轻甩去水珠,向齐粟娘微微一笑,沿着超手游廊向皇太后所在厅院而去。
  齐粟娘低头跟在身后,偷眼看得四面皆是琉璃瓦、朱红柱、石青地。廊下百花齐放,诸般颜色被雨水浸润,在夕阳下愈发娇艳。廊上挂着八哥、彩鹦、黄鹂等各色鸟雀,不时扑刺翅膀,抖下半身雨水。间或清啼,和着廊外雨打芭蕉的清声,格外悦耳。
  走了半晌,越向里,越见得执事太监、旗装女官在房檐、廊下来来往往,却越是安静。齐粟娘唯听到自个儿的脚步和廊外雨声。那小太监魏珠,明明是一并走着,竟是全无半点声息。
  齐粟娘到底在皇帝御船上呆了一月,贵人面前的规矩多是晓得一些,到了一处站着不知多少女官、太监的堂阁廊下,便屏声静气,目不斜视。
  魏珠向着她微微点头示意,自个儿揭开锦帘进去,不多问便听到里面有老妇的声音笑道:“让那小姑娘进来罢。”
  齐粟娘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早有宫女打起门帘,将她让了进去。她不敢抬眼,远远地跪下,结实磕了三个头,恭声道:“民女齐氏向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因着满人规矩大,奴才两字虽是贱称,却是八旗里才配用,除外便是一品汉臣也不能随意对皇室贵人自称奴才。她是汉女,又不是汉军八旗,便自称了民女。
  座上微微有些响动,“起来吧。”皇太后笑道,“快过来让哀家看看,那个想让黄河改道的陈大胆儿,原先订了个什么模样的姑娘。”
  太后话音方落,便有了几声轻柔的笑声,座上竟不止一人。齐粟娘微垂了眼,被两个宫女扶起,慢慢向前走去,她隐约记得黄河在历史上改道了无数次,但人力改道却是不多见,不过因工程浩大,关系民生,无人敢出这个头罢了。陈演一心治水,不顾利害,正遇上了治水心切的康熙,加意回护,也算是陈娘子天上保佑。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堂中竖着十二扇通景玻璃围屏,围屏前一座红木剔漆镶八宝座榻,两旁是几张锦面春凳,锦凳上几位雍荣华贵的宫妃,她自是一个识不得,只能向正中间座榻上的老妇尽力微笑。
  皇太后显是知晓她是北方人,打量了一番,又招她近前,看了看她带着茧子的手,捏了捏胳膊,满意点头道:“生得结实,像个能生养的。”转头笑道:“德妃,你看呢。”
  齐粟娘早在暗中琢磨皇太后召她之意,此时听得皇太后这般评定,心中苦笑,暗忖自家就算是出嫁,也是替陈家生养,和皇太后哪里有半点干系?她方才便觉得旁边一位宫妃正细细打量着她,听得皇太后转头发问,不在痕迹转眼看去。德妃用帕子捂着嘴,笑道:“太后说得是,听说还是个才女呢。十四阿哥常在臣妾面前抱怨,只说因着是一般的年纪,皇上看着她算学好,他再是上心,皇上也不觉得好了。”
  太后与众妃顿时笑了起来,太后笑道:“不害臊的小猴儿,和个小姑娘吃起醋来。”转头又笑道:“粟娘,是叫粟娘吧?”
  齐粟娘忙应了一声,只听皇太后问道:“你这算学是谁教的?”
  这话儿早被问过无数次,齐粟娘答道:“回太后,当初民女被卖到江淮时,是陈大哥的母亲所救,民女的算学是她教的。而后到了江宁,却是一边自个儿看算学书,一边由梅先生教的。”
  皇太后自不懂算学,点了点头,道:“竟也没有个正经师长,便学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果真是个才女了?诗词作得如何?”
  齐粟娘低声答道:“民女不懂诗词,陈大哥的母亲只教民女识了《女诫》,再未有别的。”虽是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论起究竟,齐粟娘原本就是个多识数,少识文的偏科生,能背得全的诗不过就是“床前明月光”那两三首。再者,她早在船上听得宫女们传言,太后当年不为先帝顺治爷所喜,便是因她无“长才”。
  皇太后果然欢喜,连声说好,道:“算学倒也罢了,其余能识得几个字,明白为妇的道理,方是有福的。”
  众宫妃齐声称是,齐粟娘方松了口气,又听皇太后道:“可还记得《女诫》夫妇之意?”
  齐粟娘忙道:“民女记得,女诫曰: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著《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皇太后喜得面目舒展,连连点头,“果然好,可能记得全文?”
  齐粟娘察觉太后有细究之意,身边几位宫妃上上下下打量个她不停,似是要给她拉媒保纤找婆家一样,不知为何如此。她一面疑惑一面却暗中庆幸,慢慢将《女诫》一字不拉地背了出来。她刚刚背完,便听得帘外康熙一声轻笑道:“不错不错,年方十一便能背下全文,于女子中也算是难得的。”
  随着说话声,帘子揭起,康熙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此次南巡侍驾的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众人纷纷跪下,恭迎圣驾,康熙抢前几步给皇太后请了安,笑道:“皇额娘,看来齐氏与那陈演倒也是般配。”
  皇太后似是微微一愣,便点头笑道:“皇上说得是,那陈演既是难得的纯臣,自要有个贞妇才配得上。”转头道:“粟娘,既是皇上在此,哀家命你将《女诫》解说一番。”
  齐粟娘方才见得康熙进门时虽是在夸她,脸色却不大好,多半是心情有些不佳,到皇太后这里来散散,便有些忐忑。她听皇太后和皇上的口气,竟是替陈演操心自个儿的妇德,只觉难解。所幸这《女诫》之意她是琢磨过无数回的,当下驾轻就熟,娓娓道来,大得二圣欢心。
  皇太后褪下手上的玉镯赏给齐粟娘,笑道:“实实可惜了是个不在旗的,若是个在旗的,便让她进宫作女官,哀家留在身边好好调教,怕不比那些格格纽纽们有德行?”齐粟娘没料到皇太后如此重赏,吃了一惊,连忙磕头不敢受赏。康熙在一旁却道:“谢赏罢,这也是给陈变之的体面。”又转头对皇太后笑道:“若是皇额娘喜欢,回程时便让她陪在额娘身边,她原是永定河边人氏,待得陈演寻到她父母,再送她出宫。倒也不算违了祖宗规矩。”
  皇太后又是一愣,旋及便笑道:“那果真好。”
  齐粟娘听着太后与皇上一搭一唱极是默契,竟是格外给陈演体面,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叫苦。她欢喜的是,康熙多半要定下“黄河改道”之策,重用陈演这位首席技术顾问。自然担心两人未成亲便同住惹出流言,又或一个把持不住违了孝道,授人以柄,将来被小人所陷。方才将她一个孤贫汉女送入皇宫到皇太后跟前侍候,特意示宠于陈演。这样一来,陈演虽是那样的性情,多半也能安安生生做官过日子。陈娘子在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叫苦的是,这皇家贵人前的规矩正是天下宅院里最压人的,见着一个人便要叩首请安,随时都得看主子脸色进退,便是对你另眼相看,格外宠信,也得像傅有荣那样受得住打骂,她在御船上已经受不住,真要进了宫又能忍受几日?
  她人小位卑,哪有说话的份,只能谢恩,心里却痛苦莫名。思来想去,唯今之计,只有等陈演回来,催他早日寻到文家,好让她离了这要人命的地方。
  她这边事儿一了,便退到一边,皇太后兴致极高,笑呵呵与康熙闲话,大小阿哥们都在一旁凑趣,更是让皇太后与众位母妃欢喜。
  这时随行的另一位宫妃陪笑道:“臣妾还有件事儿,想请太后和皇上作主。”
  康熙兴致正好,微笑点头,“宜妃,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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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中)500更
更新时间2009-8-27 17:57:27字数:4481

 宜妃见康熙点头,忙道:“皇上,五阿哥虽已大婚,几位福晋却都没有生子,府里只有三位格格。臣妾听说汉臣刘文焕的两个女儿出嫁后都是生子,臣妾想向皇上讨个恩典,把刘文焕小女儿指给胤祺作庶福晋,如是能生儿子,再给她晋位份。”
  康熙笑道:“多子多福方是正理,你说得甚是,待她明年选秀时,请皇太后指婚便是。”
  皇太后显是早已听宜妃说过此事,看了看面上不动声色,双眼却微露急色的五阿哥胤祺,笑道:“皇上,只是还有桩事,宜妃不敢瞒着皇上,刘文焕的小女儿小时候体弱,未曾报选,今年已是十七,原是不能入选了,刘文焕给她订了亲,听说是配给了马三合的四儿子。”
  康熙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胤祺,五阿哥急忙跪下道:“儿臣只是求子心切,亲见过她身子已是大好,还请皇阿玛作主。”
  齐粟娘在一旁看着,那五阿哥多半不是为了求子,而是看上了人家订了亲的漂亮老婆,仗着自个儿的老娘是宠妃,把饥荒打到了皇上面前,分明就是仗势欺人,再想着他对沈月枝的评语,顿时看此人大不顺眼,竖着耳朵听康熙如何回复。
  康熙沉吟不语,众人都不敢说话,宜妃面上颇有些忐忑,这时只听德妃笑道:“皇上,臣妾听皇上说过,马三合办差很是下心,他家里似是也有个女儿未曾婚配,已报了明年的选秀。”
  康熙微微一顿,说道:“确是如此,原该抬举他们家,皇额娘,胤祺无子,将刘文焕家的小女儿和马三合家的女儿指给他作庶福晋,若是谁先产子,便抬了位份作侧福晋,您看如何?”
  皇太后笑道:“皇上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五阿哥,还不叩谢你皇阿玛?”
  五阿哥欢喜得满脸笑意,连连叩谢,宜妃也是面上发光,满屋子人个个喜气洋洋,好似人人得了个金元宝似的。
  康熙又道:“明年选秀时,皇额娘留意些,给马三合的四儿子指一个罢。”
  宜妃忙道:“臣妾记得德妃姐姐有个表侄女,今年十四,行事端庄,容貌也不错,皇太后也是见过的,想是配得上。”
  齐粟娘却再无兴趣听下去,这满屋子皇室贵人,自然是胳膊肘朝里拐,全替自己人打算,便是生生叫你吃了哑巴亏,还要说是抬举你。
  康熙皇上治河是厉害,替儿子抢老婆也是手段高明。想到此处,她的眼睛不禁偷偷向德妃瞟去。这位宫妃很是精明,不但瞧出了皇上的心思,递了个漂漂亮亮的台阶儿给皇上下,还连消带打一面卖了人情给宜妃,一面圆了马三合的面子,最后半点力气不费把娘家表侄女推销了出去。也只有这等人才方能在这样的地方混得下去。只不知她自个儿是不是也有儿子,什么时候亲自出马替儿子抢人,只怕更是所向披靡。
  她这般想着,却突觉有眼光落到她脸上,心里顿时打了个抖,害怕心里的讽刺之意露到了脸上来,叫人看出了破绽,连忙低了头。
  到得第二日,天已放晴,皇室贵人们好不容易到南边来一回,康熙虽是勤政,也是要与民同乐的,看着天气极好,便奉着皇太后在江宁织造府的大花园子里开了席,带着宫妃、阿哥及江南臣下、诰命们饮酒赏景看戏。
  齐粟娘原想回去拿些衣物,却被太后身边的嬷嬷拦下,只说皇上的意思,她既不是长久做女官,便不用拘着,只陪皇太后说说话。既是在孝期,又不是旗女,便也不用穿旗装,自有江宁织造府送来几身素净衣裳。
  齐粟娘对这样的格外体面只能叹气,便也知陈演怕是这一二日便要回江宁,皇上断是不会让他们两人再同居一院了。好在她不用学那些宫女嬷嬷穿花盆底儿,那样的精巧玩艺,她哪里用得惯?这也算是皇上对陈演的恩典了。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精奇嬷嬷们既知皇上看重她订了亲的夫婿,又见她合了皇太后的意,多是不来为难她,知道她不懂宫里的规矩,没人使唤她做事。齐粟娘只能站在皇太后身后,看着席前花园子里的大戏楼发呆。
  江南七省高官不少,二品的河台、漕台,从二品河标副将、各省督、抚大员俱在江宁伴驾,再加上江苏省超品爵位的官宦、诰命,怕不有近百人。侍候的太监、宫女来往不断,真个儿是热闹非常。
  江宁织造曹寅献上了昆、弋两班戏班子。老人家爱看老戏,皇太后仍是点了《牡丹亭》中《惊梦》一折。康熙也是极喜看戏,点了新戏《长生殿》中《剿寇》一折。
  齐粟娘听着丝乐班子奏出的昆曲,虽觉得伊伊呀呀也算是悦耳,却实是听不太懂,便觉无趣,不禁又想起昨天五阿哥收妾室之事,突地脑后的麻花辫被人重重扯了一下,只叫她头皮生痛。她咬牙回头,却是十四阿哥站在身后,满脸不快,似是专来寻她出气一般。
  齐粟娘一愣,皇子俱都有些骄纵,和受亲人溺爱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十四阿哥虽是不如意便打骂下人,最亲近的傅有荣打骂得最多,倒还未见他治死过人,不算太惹人厌。在御船上时,十四阿哥虽时常来找她,却多是拉着十三阿哥一道,平日里很是客气,如这般捉弄于她,故意拉扯衣、发的事可是从未有过。她心中疑惑,连忙请了安,低头看着比她短半个头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先是皱了皱,退开了两步,大模大样挥了挥手让她免礼。他走到远处无人的假山边,招手叫她过去。齐粟娘微一犹豫,见得傅有荣小心翼翼捧着个沙盘站在十步外,估摸着应还是和在船上一样,叫她侍候沙盘,便走了过去。
  十四阿哥面色好了些,一边招手让傅有荣把沙盘送过来,一边道:“齐氏,你《女诫》背得不错。十四爷我抬举你,你给爷说说要怎么背书才能省时省力又省心?若是有用,爷回头重重赏你!”
  齐粟娘大大一呆,她非是奇怪十四阿哥要她教授如何背书,而是奇怪十四阿哥说话的语气,他嘴里这般的腔调虽也是听过,多是对着贴身太监傅有荣,尚是头一回对她这般说话。
  十四阿哥自顾自又道:“那起子笨手笨脚的奴才侍候不了爷的沙盘,只有你,爷才放心些,爷和你说——”
  十四阿哥正说着话,突见得齐粟娘发呆,大不耐烦,伸手欲抓她拢在胸前的辫子。齐粟娘大吃一惊,急忙躲开他的手,恼道:“男女授受不亲,十四爷不知道么?”
  十四阿哥一愣,半张着嘴,哑了半晌,突道:“这不是《女诫》里的话。你从哪看来的?”
  齐粟娘自觉说的不过是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常语,哪里知道这句出自哪里,她还未回神,十四阿哥怒道:“这分明是《孟子》里的话,你昨天不是对皇太后说你只看过《女诫》么?”
  齐粟娘一时也未想到十四阿哥如何能得知此话,只见得他恶声恶气,摆着主子的款,与前阵儿全不是一个样子,心下便厌了三分。只是知道这地界不是她能放肆的,忍着气道:“回十四阿哥的话,民女并不知这句出自《孟子》,民女只是隐约记得听生母教导过。”
  十四阿哥小脑袋一偏,似是想起齐粟娘曾被爹娘所卖,气势不免弱了三分,装模作样咳了咳,“算了,你先替爷侍候沙盘。”
  这事儿在船上替这位小爷做惯了,齐粟娘倒也不推辞。她接过沙盘,蹲下身放在光照下,从袖中取了铜簪儿一点一点清理。十四阿哥蹲在一旁指手划脚,一时深一时浅,一时宽一窄,花样百来,不肯马虎半点。齐粟娘早知晓他这性子,半句反口儿不打,怎么说怎么做。便是十四阿哥越说越不易做好,干活时用力大些,簪头儿划伤自个儿的手,也没想着抽了手帕子擦擦,一股劲儿打理完毕,方甩去簪儿上的沙土,站了起来。
  十四阿哥看了看齐粟娘的手,“弄弄你的……”却见得齐粟娘施礼告退,立时怒瞪了她一眼,“教爷背书!”
  齐粟娘见他还惦着这事,施礼道:“回十四阿哥的话,民女资质鲁钝,活了十一年,只背了一本《女诫》。阿哥能背的书自是比民女多,民女哪能教阿哥怎么背书。”看着十四阿哥一脸不快,继续道:“若是十四阿哥非要民女教,民女只能说,半年里天天背一书,自然就背会了。”
  十四阿哥双眼又是一瞪,吼道:“若只是半年背一本,爷还要你教什么?爷是要今天就背会!”声音极大,气势直追当初痛骂傅有荣之时。一旁的傅有荣早躲得远远的去了。
  齐粟娘被他吼得心中一跳,余光瞟到百步外的席上,戏楼上折子戏《剿寇》唱得正好: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丝竹声与笑语声杂在一起,甚是热闹,无人听得这边的动静。她松了口气,不理他乱叫,“民女就是半年背会的,民女教不了阿哥。”
  两人虽同是十一岁,到底一个是真,一个是假,顿时分了高低。十四阿哥气得额上青筋直跳,骂道:“爷是这么好糊弄的么?你算学那么好,怎么可能要半年才背会一本书?”说罢,从箭袖中抽出一本线书,丢到齐粟娘怀中,“爷让你教,是抬举你,你还敢给爷摆谱儿?”
  “……谬承新命陟崇阶,挂印催登上将台……”江宁织造曹寅躬身站在康熙身边,不时与皇上低语,品评妙处。
  齐粟娘措不及防,一时未接着十四阿哥丢过来的书,眼见着要掉到地上,十四阿哥脸上带怒,她手忙脚乱伸手去抢,那线书仍是叭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齐粟娘暗叹一声,低头拾起了书,抚去灰土草根,双手奉上,打算学学傅有荣的忍劲儿撑过这位小皇子一顿打骂。十四阿哥反是降了嗓门,缓了语气,“弄弄你的手……”伸手将书接了过去。
  齐粟娘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低头用帕子裹着渗血的手指,十四阿哥在一旁看着道:“宫外头很辛苦吧?你看你的手,比我的还粗。”
  齐粟娘听他没有再吼叫,心神稳了稳,顺口道:“回十四爷的话,民女觉得外头一点也不苦。”
  十四阿哥只当她是谦守,笑道:“难怪皇太后喜欢你,你真是懂规矩。爷告诉你,你呆在宫里,吃得好穿得好,更不用干粗活,索性多呆几年。等陈变之有了些微劳,皇阿玛升了他的官,你再出宫去享福。你是正室嫡妻,又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到时候一屋子的女人就你的体面最大,她们全侍候你。你好好侍候爷的沙盘,教爷背书,爷就收你做门下的奴才。有爷在,陈变之见着你也要老老实实,你说,爷替你打算得怎么样?”
  戏台上武生的昆音虽是娇媚,声腔却有一股坦荡,“……家散万金酬一顾,身留一剑答君恩……”
  齐粟娘哭笑不得,她在御船上也听说过,太子爷和几位大阿哥门下的奴才不少,多是六部司官、各省府督、抚和有军功的将领。主子使着奴才捞银子、办差事,在皇上面前争脸。奴才仗着主子的势把官位坐稳坐高。十四阿哥眼下还小,不是办差阿哥,门下自然没有人,难不成是眼红哥哥们门下奴才多?他身边的太监宫女也够他折腾的了。
  齐粟娘只当他孩子气说玩笑话,她除了侍候沙盘,能替十四阿哥办什么正经差事?皇阿哥这样的乘凉大树可不是白靠的。
  她没兴致做人奴才,也没想着要让皇阿哥可怜庇护,但也知没法子和十四阿哥说理,见他多少也算是好心,没什么歪念头,以往又是有礼,方才的恶感退了下去,笑着施礼谢道:“十四爷的话自然是对的,民女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哼了哼,脸色好些了,还要再说。齐粟娘却见到李全儿急步走了过来,和傅有荣低低说了两句。齐粟娘见傅有荣给她使着眼色,便笑道:“十四爷,八爷许是有事——”
  十四阿哥一愣,回头看了过去,李全儿连忙上前打个千儿,陪笑道:“十四爷,大阿哥、八爷正和阿山大人一桌儿,八爷请您过去呢。”
  十四阿哥面上露出笑意,道:“前儿我不过是说一声,八哥就替我惦记上了。”转头看了看齐粟娘道:“我过会再来找你。”说罢,让傅有荣抱上沙盘,急急去了。
  齐粟娘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这阿山是镶蓝旗人,接替张鹏翮任两江总督,不知为何,倒叫十四爷这样上心,却正好解了她的围。她慢慢走回席间,正是曲终之时,昆音雄壮:
  “三军笑口齐开,齐开;旌旗满路争排,争排。拥大将,气雄哉,合图画上云台。把军书忙裁,忙裁;捷奏报金阶,捷奏报金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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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宁织造府的粟娘(下)
更新时间2009-8-28 7:25:52字数:2392

 齐粟娘自然不会再让十四爷找到机会摆他的主子款,一步不离地跟在太后身边,小心地跟着嬷嬷们做事。那些嬷嬷们见她殷勤小心,不是个得了便宜便要上脸的,看着太后的意思,便也慢慢带着她端茶倒水,奉食捧果,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官渐渐也和她说笑起来。
  昆腔班子谢恩退了,戈腔班子上台,太后看了一回戏,嫌花园里闹得慌,回了屋里休息。不一会儿又想寻人说话,齐粟娘便跟着玉嬷嬷到花园子里去传召八位二品、从二品诰命伴驾。
  八位诰命分别是河道总督夫人、漕运总督夫人、中河标副将夫人,以及另五位省督夫人,娘家亦多是满人八旗里高门大户。听得太后传召,俱是欢喜领旨。
  阿山的夫人觉罗氏是宗室出身,在京里的时候便常在太后面前侍奉,知道玉嬷嬷是太后倚重的人,不比别人,笑着问好,说了声:“赏。”跟着的丫头自有眼色,殷勤奉上红缎钉金钱的荷包,便是齐粟娘也没有落下。
  齐粟娘一呆,看看玉嬷嬷,见她微微点头,便行礼谢过,收了起来。不多会,八位诰命俱都赏了。
  齐粟娘站在皇太后身后,听着她与诰命们闲谈,方知道阿山乃是随康熙平过三藩,打过噶尔丹的大将,行军打战很是得康熙赏识。她想起十四阿哥做的沙盘,心中轻轻一松,这位小爷虽是越来越骄纵了些,却还是和以前一个样。
  太后说了一会儿便又乏了,齐粟娘侍候着几位诰命出了正房,远远便看到桃红柳绿之中,丝竹宴席之上,一位长着络腮胡子,高壮身形,眉眼却有些阴鸷的二品高官缓缓说着什么。十四阿哥端着酒杯,仔细倾听。分坐两边的大阿哥与八阿哥一面微笑看着两人,一面低低细语,想来那二品官便是两江总督阿山了。
  齐粟娘微微一笑,八爷虽是厉害,对兄弟却是好的,听说他打小养在大阿哥母妃宫里,母家也是姻亲,果然和大阿哥情分不同。他平日里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便是她先入为主,存了防备之心,稍不留神,怕也是要被他怀柔了去。
  待得君臣兴尽,太后安寝,齐粟娘回到自个儿房中,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满满是瓜子金。
  第二日,皇太后亲自选了两个嬷嬷调教齐粟娘,教她官宦之家贵族女子应习的各种礼仪,却又不太强求,只当是个游戏。各位宫妃不时过来看着,笑得合不拢嘴。齐粟娘心中恼怒,大不愿被人当猴儿耍,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她有本事独个儿逃出戒备森严的江宁织造府,也不敢带累了陈演,只得忍了又忍。
  至于皇太后让玉嬷嬷教她大宅门里年节喜丧应送往来的规矩,管理内宅妾仆的手段,更是让她又闹心又无趣,时常被玉嬷嬷当着太后的面,教训她蠢笨呆愣。皇太后只顾着笑,却也不嫌她,反倒时时赏她东西。
  十四阿哥再没有来找过她,她也懒得琢磨这孩子,只是求着皇太后,想等陈演回来,将随身带着的钱袋家用送去给陈演,免得他无钱度日。
  皇太后听她说起此事,不免好笑,倒也可怜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道:“你进宫那会,他已经到皇上跟前了,哀家让人去唤他。”派了个老嬷嬷跟着,让齐粟娘在织造府的角门上和陈演说了几句话。
  陈演仍是穿着一身江青粗葛袍,脚边放着一篓子高邮双黄鸭蛋,接过齐粟娘递来的莲枝钱袋,摸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又将余钱塞了回去,照旧递给粟娘。
  齐粟娘摇头道:“头回上京,再没有梅先生的别院可以借住,一百两哪里够使的?”说着,又将钱袋递了出去,“你已是九品,到了京城还要制两季朝服、吉服、打朝带、做官轿,便是常服也要做几身新的,或是还要参拜上司,约请同僚,雇小厮跟从办事,哪里不要钱?”她在御船早看得官员们的派头,日日里都是和那些办差下人相处,这些官道上的杂事儿倒也知道不少。
  陈演愣了愣,迟疑道:“我并不在京里住,我打算住到直隶通州永定河南岸的河道官署里,一面治河,一面替你寻找父母。官袍是要制的,其余的——我若是实在缺了,总是能找你要的。”
  齐粟娘看了看他,低声道:“永定河有多长?”
  陈演立时答道:“永定河起源于蒙古境内,经山西、直隶至天津卫直沽口入海,全长——”见得齐粟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忙住口。
  齐粟娘叹了口气,道:“也是我想差了,若是你治河,必要先踏遍永定河全段河道,哪里又会常住在官署。我在里头,什么都不缺,你在外头,自然都是缺的。”说罢,将银票全部取出塞到他手上,只留个钱袋儿放回怀中,道:“拿着吧,若是急用,哪里能又回京城要的?宫里只怕比江宁织造府更不方便。”一边说着,把一双鞋子递了过去,“我房内小抽箱里有两双,床头枕箱里还有一双,你先寻出来用着,这一路回京,我还能再赶几双,到时托秦顺儿公公给你。”
  陈演慢慢伸手接了,半晌方道:“永定河南道官署虽在直隶通州,离北京城只有几十余里,快马一天便可以来回。只要你托话给秦顺儿公公,我立时赶回来……”
  齐粟娘微微笑着“我若是有事,自然会托人去请你。”看了看五步外的嬷嬷,悄声道:“陈大哥,治河自是最要紧的,只是你若是寻我家人,切切要记得早早把我接出去。”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也压低声音道:“我再不忘的。”
  齐粟娘听得他这句话,心中微微一跳,只觉心底泛出丝丝酥软之意,似有若无,不由得慢慢咬了下唇,瞅着陈演,陈演也一般儿瞅着她,突地那嬷嬷重重一咳,两人顿时慌了手脚。齐粟娘急急接了陈演递过来的一篓子高邮双黄鸭蛋,叮嘱道:“家里还余下的,记得寻个时机送到阿哥们和张大人府上去,原不为别的,只为尽了礼数,免得——”
  陈演微笑点头,道:“你放心,既是你说的,我自然做的。”齐粟娘抿嘴一笑,转身跟着嬷嬷去了,走得十余步开外,忍不住回头看去,陈演仍站在角门前看着她。
  到了五月初二,康熙起程返驾,除陈演、齐粟娘随返外,还钦命新任河道总督张鹏翮扈从入京。
  齐粟娘把旧棉衣、紫檀小盒、几身衣物、小妆盒用包袱布收拾好,从舱房窗口看去,便见得陈演在码头上给皇上叩了头,骑上御赐的俊马,勒马在原地打了个转,看了御船一眼,便挥鞭策马向北急驰而去。
  齐粟娘微微一叹,却听得同屋女官蕊姑笑道:“难怪皇上宠爱,竟是京城也不去走一走,就直赴永定河河道官署。皇上听说他要单身独骑沿永定河而上,勘测水形地势,还特地赐了御马。粟娘,你真是好福气,他方才定是在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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