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1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一)
    宋清一大早起了床,还在洗漱,便听得院门外船帮会馆他身边亲信吴用星的说话声。

    过不得一会,吴用星走进房中,吴用星四十来余岁,面色枯黄,身形单薄,着了一身**茧绸儒衫,看着不像个漕上水手出身,倒像个绍兴师爷。他禀告道:“东家,十四阿哥差人送贴子来,今日晌午在三庆园宴请诸位当家的。八爷也差人下了贴子,三日后皇子府里饮宴。”

    宋清将手中的湿面帕递给道升,笑着接了贴子,正细细看着八爷的贴,外头脚步声响声,“宋清兄。”

    宋清连忙迎了出去,“风如兄来了,正要去你院子里寻你,我们书房谈。”

    狄风如和宋清走入书房,狄风如看着他手中的贴子,笑道:“十四阿哥果真豪气,我听他谈吐胸中甚有韬略,竟是个将兵的奇才,也甚是宽贤下士,昨儿罗三和孟九也赞不绝口。”

    宋清笑道:“十四阿哥确是将兵之才,八阿哥却是个将将之才。”

    狄风如大笑,“十四阿哥还年轻,再加历练,怕也是一员将将的帅才。”说话间,吴用星领着丫头进来,在书房北面铁力木扶手椅间的宽几上摆上了鱼粥和素粥。

    狄风如也不客气,与宋清左右坐下,一边用饭一边笑谈。

    “宋清兄,你昨日说的那个用不得的法子,到底是什么?犯着谁了?”狄风如就着烧麻雀丁吃了两碗鱼粥,放下牙箸问道。

    宋清挟着青菜,慢慢喝了一口素粥,也不答话,抬头看向吴用星,“昨晚叫你去打听的事,有回音了么?”

    吴用星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东家。扬州府台陈演陈大人。确是娶了九爷府二管事齐三爷地妹妹为妻。陈齐两家是通家之好。说到这位齐氏夫人。倒也不是个寻常女子。她原是北方永定河人氏。灾年被父母卖给人牙时。不过才是十岁。人牙将她带到江南。被陈大人地先母买下。后被齐三爷地先父母收为养女。与陈大人订下亲事。聘为正室嫡妻。”

    狄风如一愣。“她不是齐三地亲妹子?我看他们俩地样子。很是亲近。比平常人家里地兄妹还要好上几分。”

    宋清也是微微怔神。“原是个买来地丫头。如今竟成了府台夫人……”

    吴用星捋了捋几络短须。“这位齐氏夫人可了不得。她出身虽贱。却天生聪颖。陈大人先母不过教了她半年。她算学之术已是极好。晚生对算学也略知一二。陈大人地蒙师梅文鼎梅老先生是天下算学第一人。齐氏夫人能得梅老先生青眼。这算学上地造诣在大清朝也算是独步一时了。”顿了顿。“晚生以为。陈大人以治河之术得皇上青眼。怕是这位齐氏夫人也相助良多。”

    “算学?”宋清忽地笑了出来。“我记得康熙四十一年六月里押船去扬州进货。路过清河。在连震云府里地凉卷棚里喝酒。见着他书桌上有本《几何通解》。那会儿我着实佩服。”

    狄风如面上一怔。凝视宋清。宋清回视于他。“连震云那五副简图你也看过罢?我直隶漕河段三十二处闸口水坝上。有十二处依图改建。”

    狄风如面带思索,慢慢点头,“我两湖境内七十三道闸口水坝,便有四十余处依他地简图改建,多有省力之处。连震云便是凭这五副简图起家,得了皇上青眼,在九省漕帮中名声大振,从此后将江苏帮二帮主压了下去。

    ”

    宋清摇头道:“凭他地本事,没有这五副图也是要出头的,只是有了这五副图,他走得更顺当了些。”转头看向吴用星,“你继续说,陈大人与齐夫人可恩爱?”

    “极是恩爱。”吴用星翻着文书,“陈大人在清河为知县时,险些在闸口下受伤丧命,是这位齐夫人亲自跳入河中,不顾生死将夫君救出。后来陈大人因受废太子门下陷害,险些因欺君之罪丢命,这位齐夫人也是不离不弃,生死与共。晚生以为,陈大人年近三十,膝下无子,却未纳一妾入门,正是因着两人情份极好,方才如此。”

    宋清听得有些疑惑,“竟是这般恩爱?”慢慢点头,“昨儿晚上听着,也像是极好的样子……”

    狄风如脸上虑重重,终不住道:“宋清兄……”

    宋清含笑摇头,“咱们慢慢听。我还未如何,你急什么。”顿了顿,又笑道:“她是齐强的妹子,昨晚你也听到了,她在十四爷跟前得宠,又替九爷办着差,我难道是这般不知进退的人?”

    狄风如慢慢点了点头,“昨天我听罗三说,李四勤倒是和这位夫人交情极好,康熙四十七年地大水里一起逃过灾,依我看怕是因着这个缘故,多少助了连震云一臂之力。”

    宋清一愣,“李四勤?”微微沉吟,看着吴用星,“呆会去问问他,李四勤在那事儿里算是个什么角儿?”

    吴用星 应了,继续道:“康熙四十年皇上南巡途中下旨让陈夫人完婚,除了太后陪送嫁妆,四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都赏了主子添妆。其后,齐夫人便和陈大人一起回了清河。当时,江苏帮主连震云,二帮主李四勤正是清河县坛主、副坛主,直到康熙四十二年连震云调任至扬州府。”收起文书,“而后,康熙四十四年,陈大人升为扬州知府,去了扬州城,陈、连两家的女眷甚是亲近。”

    宋清站起走到南墙下书桌边,狄风如随之起身,皱眉道:“连震云和这位陈大人地关系着实让人猜不透,当初闹僵时,我看着扬州府那边竟是乱成一团,处处械斗。后来好的时候,我在两湖都听说陈大人要投靠太子爷。

    后来皇上南巡,我才看明白,这位陈大人怕是个专看皇上眼色地纯臣。连震云和他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两家的女眷竟会如此亲近?”

    宋清从书桌抽斗里取出几张文书,递给狄风如,“你看看。”

    狄如风接过一看,顿时惊住,看向宋清,“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写此供词之人用词尖刻,怨愤十足,怕是和他们有仇——”

    宋清拍案笑道,“风如兄果然双目如烛,此人确是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他当初正是因着泄漏此事,险些被剥皮示众。后来卸了一支右臂赶了出来,流落到高邮翁家庄。他做得不得力气活,只靠着跟着他一起流浪的相好,在翁家庄做仆妇时,和老爷勾搭上,卖老婆过日子。没料到怀了野种,被大妇赶将出来。他们夫妇俩带着这孩子,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前几日我从通州向京城赶地时候,他养的野种正和人打架,我一时觉着那孩子也还可用,准备买下带走,倒叫他认出我来。”从狄风如手上取过文书,翻了翻,“我当初在清河见过他,他在连震云手下是个小闸头,现下竟是这般落魄,我看在是旧识,还有那孩子份上,收留了他们夫妇三人,没料到竟听到这样地事儿。”

    狄风如连连摇头,“连震云律下极严,他或是因为犯事被动了私刑赶了出来。他说的这些话怕是信不得。”

    宋清点头笑道:“我何尝不是如此作想?只不过这些事儿真与不真又有谁知?只要弄些手段,放些风声,假地也能成真。连震云现下失了靠山,又一心观望,定不敢和当初一样闹腾,只要陈大人狠下心,把他的财路卡死,断了他用钱买来地外援,寻些借口定他几款罪,有河标兵千户崔浩在,还怕弄不死他么?”

    狄风如脸色变幻不定,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此计虽好,怕是行不通。不说连震云,齐强地妹子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吴用星眯了眯眼,亦是点头道,“晚生打探消息之时,也觉这位夫人不是个省事儿的,面上的名声极好,暗地里怕也是个不肯容人的,夫妻虽是恩爱,但能让夫君不纳一让陈变之从外头知道这事,不把她休了我也不信了!”

    八阿哥微微一笑,“我也没说要给他甜头,你急什么?便是陈变之这会儿死了,也轮不到他不是?宋清他们会下贴子邀连震云五月来京城,那时节陈变之已回去了,趁着连震云不在,把扬州府地财路全卡死,给连震云一些颜色看看,也不让他白上京一回。”

    十四阿哥点头笑道:“这事儿容易办,昨儿晚上是被闹晕了头,我原本就是要把那事儿和她说说,叫她离连震云远些。她那性子,要知道这事,不把连震云往死里踩才怪。陈变之是她地夫君,自然要替她出气,没得说不行地道理。”说话间,站了起来,劈空一甩乌金马鞭,“我请了罗世清他们四个在三庆园看戏吃酒,先走了。”

    九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离去的背影,笑道:“这回他倒应得爽快,不费我们半句唇舌。”

    “这事儿我们不用多费心思,你是没见着他方知道这事儿地样子,她要是十四弟府里的女人,早被吊起来抽了。她便是真和连震云有牵扯,也得被十四弟逼得下手,再闹也没用。”八阿哥叹了口气,“连震云—太子已经废了半年,皇上也下旨群臣议立太子,虽是把我们都发作了,这太子也不会不立。皇上这样拖着,下头地人观望也是常理……”放下手中的画,转头看向屋角花几上的玉带芍,“江南,这些花儿怕是已开了……”

    扬州虹桥下,小划子花船围着踏春的画舫来往叫卖,二月地芍药花会和往年一般的热闹,江浙两省的抢粮潮仍是被隔绝在扬州府外。

    “大……大当家……八儿,八儿她……”连大船跪在画舫中,面色死白,“大当家……”

    连大河怒骂道:“你看看外头那艘花船,是不是每月向你府里送花?我告诉你,你没成亲前,那花船每月向她楼里送花。京城里竟连咱们府里女眷来往的事都问得清清楚楚,色迷心窍的东西,你说,你到底和秦八儿说些什么了?”

    连大船听得“女眷往来”几个字,猛然抬头,满目惊恐,“……小的……小地为了让八儿……让八儿安心等……把夫人……夫人的事……”话未说话,全身一软,瘫在地上。

    连大河虽是早猜到如此,听得连大船说出口来,亦是心如擂鼓,汗透重衣,不敢抬头。过得半晌,听得小金盅儿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响起,连震云缓缓道:“全说了?园子里地事儿、补坝的事儿都说了?”

    连大河卟嗵一声跪下,颤声道:“大当家,那些事儿小的一个字都没敢说,大船他半点都不知道。

    ”拉手一把拖过连大船,甩手两记狠狠的耳光,骂道:“还不快说,你到底说了哪些?”

    连大船被打得口角流血,双脸红紫,含糊哭道:“大河哥,我……我只是说,大当家……大当家心里头只有夫人一个……只等着娶夫人作正妻……只要夫人不点头,她就不用进府做侍妾……”

    水柱儿倾入酒盅里地声音响起,“只有这些?”

    连大船连连磕头,“小的……小的不敢欺瞒大当家……小的当真只说了这两句……”

    “大河,去操办,抬莲香做正室。把蕊儿和桂姐儿都抬成偏房,把董冠儿、秦萼儿抬进府里,淮安的也送过来抬进府里。把贴子发给扬州城官宦士绅、漕河九省各家漕帮,一个不落。”连震云将金盅儿举到嘴边,“让莲香立时发贴子去京城,请夫人回来观礼。”

清朝经济适用男•正文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四)

大河听得连震云吩咐,半句不敢多说,立时应了,只有连震云的倒酒声,和连大船的喘息声一轻一重地回响着。

    “大当家……小的……小的该死……”连大船继续着,却被连震云截断,“你今儿留在府里,把脸上的伤养好再回家去。”

    连大河狂喜之中,更是心中凛凛,小心道:“大当家……秦八儿……”

    连大船的喘息声一时高一时低地在船舱里回响着,间或一停,似是要断气一般,过了一会,又如破风箱一样吊着半截子气,复又一高一低地响了起来。

    “照旧留着她,让她姐姐请她进府里帮着操办,她和外头的联系也不要卡断。”连震云喝了口酒,看向连大船,“你若是不想她死,待她问起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就说不知道。”

    连大河与连大船俱是喜出望外,连声应了。连震云站起身来,走到船头,凝视虹桥下流淌的河水,慢慢道:“已是到头了,再也观望不成。明日就起程去京城。”

    虹桥下的水,浮着片片花瓣,从拱宸门流出,绕着扬州城走了一圈,流入了漕河,连震云上京的消息,和莲香发出的红贴儿同时到达了京城齐府。

    齐粟娘坐在江浙会馆双虹院里,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拿着红贴儿,前后左右,反来复去看个不休,“哥哥,连大当家何时到京?他来办什么事?莲香虽是叫我回去观礼,却也没说明白何时行礼,我想总要等大当家回去才行吧?”

    齐强正皱眉沉思,半晌没有回答,直到齐粟娘不耐烦地扯他的衣袖,他方回过神来,苦笑道:“谁知道他突然上京城做什么。总不会是来吃喝耍玩,逛逛京城的私窠子……”

    齐粟娘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哥哥说的什么话,连大当家这样的正经人,上京来自是办正经事——”

    “喛喛。我说妹子。是谁在我跟前说他但凡见个有姿色地女人就不肯放过?转眼就成正经人了?你这也变得太快了些吧?”齐强一脸不乐。“他把莲香抬成正室他就是正经人了?我不一样娶了老婆?怎地没见着你夸我几句?见天儿不给我好脸。”

    齐粟娘双眉一竖。“你还说我不给你好脸?德隆媳妇是怎么回事?亏你还好意思和我说德隆办事精干。你收留他。嫂子把这女人打发回了家。你居然在隔街上给他们夫妻买了宅子。隔三岔五进进出出。德隆这样靠卖老婆过日子地人。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你不知道你做地是缺德事么?”

    齐强脸上一红。扭开脸。含糊道:“我不过是去走走……”

    齐粟娘咬着牙。瞪了他半晌。突地怔怔流下泪来。猛然扭开脸。用帕子掩住嘴。哽咽着:“我不管你了……”

    齐强一惊。站起坐到齐粟娘身边。陪笑道:“我只是一时新鲜……过两日就丢开了……我也没仗势欺压他们。是他媳妇勾引我……他自己早知道……”顿了顿。“这些事儿……大宅子里也寻常……他们不过图些吃用……我半点不亏待他们……”

    齐粟娘含泪劝道:“我是你妹子。不是你老婆。谁不知道你贪新鲜。嫂子都没说什么。我何必来开这个口?只是这不一样。这女人是有男人地。你和他老婆这样行事。毫不避忌。这男人但凡有半点羞耻之心。总要寻机和你拼命。这男人若是没有半点羞耻之心。他又什么事儿做不出?他们若是图你地钱财吃用倒也罢了。若是包藏祸心。你哪里防得住?”

    齐强半晌没有言语,齐粟娘又劝道:“你想想,德隆当初在九爷府里何等的风光,除了秦道然和你,就是他为大,绝不是个有钱就足的人。

    如今到了你门下,靠着卖老婆讨了好,不说安生、伏名压着他,满府里又有几个人服他?他在咱们家哪里又能呆得长久?既呆不得长久,哪里又是个能托腹心的人?你把外头的事儿都托他,这难道不是取祸之道?”

    齐强慢慢点头,“你说得是……”抬头看向齐粟娘,“你放心,我过两日就打发他们走。”齐粟娘见他肯听,心中松了口气,外头伏名报了进来,“大爷,府里传消息来,九爷那边请你赶紧过去。”

    齐粟娘连忙起身,“你赶紧去,我也去你府里看看彩云,她这阵儿孕吐得厉害。”

    齐强点了点头,“你嫂子这阵子身子不好,月钩儿又不是个耐烦的人,你时时看着,我才放心。”说罢,便也去了。

    齐强匆匆

    皇子府,侍卫头领德力直接将他让进了书房,他报门听得秦道然道:“连震云不愧是九省漕帮中的第一人,他必是查觉到八爷容不得他继续观望下去,方才先发制人,突然上京。他在各位爷门下都有打点,来到京里必也会左右逢源。”

    九爷看向齐强,“你怎么说?”

    “回九爷的话,奴才和大管事想的一样,现下九省漕帮里,山东、两湖、常州、直隶投在八爷门下,河南帮投在三爷门下,安徽帮在四爷门下,余下江苏、浙江、松江唯连震云马首是瞻。他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京城中没有布置好,他却必和三爷、四爷通了气,这样一来……”

    八爷慢慢从书桌边站起,“连震云正是九省漕帮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人,若是他投过来,不说浙江、松江两帮,便是安徽、河南亦会动摇。若是漕河上下皆入我手,南北粮、盐、军、邮,往来百货,天下商客之利皆由我控,可谓得天下大半。这太子立与不立……”看向齐强,“你和你妹子说过那事了?”

    齐强听得八爷问起,心中一惊,背上流汗,咬牙道:“回八爷地话,奴才的妹子,半点儿看不上连震云,她对奴才的妹夫是死心踏地,她没法子替主子们办这事儿……”

    九爷笑道:“知道她看不上,又没叫她改嫁,多少给他些甜头,人家可是等了她不少日子了……”

    齐强勉强陪着笑,“回九爷的话,按说,替主子们办差,原是奴才们的本分,只是这事儿如今看来有些拿不准。开先的消息,连震云是等着娶奴才的妹子做正妻,他这样的身价,这样的年纪不娶正妻确有蹊跷,奴才觉着多少也有点苗头。但如今他抬了得宠地偏房做正室,外头又抬进来三个,看来那消息怕是有错。”顿了顿,又道,“奴才原想,不管是对是错,好歹可以试试。奴才妹子的体面和主子们的大事比起来,原是小事。但又一想,连震云是个精明人,心也重。大伙儿都知道,这时节他绝不能得罪奴才的妹夫。若是这消息是错,他对奴才妹子没有半点儿想法,奴才妹子和他近了,免不了叫他怀主子们指使奴才的妹子下套儿,好在奴才妹夫面前下钉子,若是叫他误会了主子们招揽他的诚意,这事儿可就弄巧成拙了……”

    九爷微微一愣,沉吟不语。秦道然看了齐强一眼,却不说话。八爷瞟了瞟秦道然,笑了起来,对齐强道:“亏你这张巧嘴,难怪在外头替你主子办起差来总是好的。行了,你去把宋清他们招过来,怎么对付连震云还得和他们商量商量。”

    齐强暗暗松了口气,应道:“奴才出门时想着主子们必要召,已经差人去叫了,奴才到外头去接接。”便退了出去。八爷笑看秦道然,“行了,你看中的千里马不在眼前了,你就说说罢。

    ”

    秦道然见九爷疑惑看了过来,微微咳了咳,陪笑道:“奴才方才不说,一则是想着齐强替主子办差多是尽心尽力,半点错没出过,不好冷了他的心。二则,他说的话,也未必没有道理。只是……”

    九爷笑道,“你跟爷说话还有什么好藏头露尾地,爷自然知道齐强是个得力的奴才,你说,爷自然看着办。”

    秦道然斟酌道:“齐强和他妹子地情份,主子们也知道。除非是他妹子看上了连震云,否则他绝不会松口儿。让他说这事,就和让十四爷说这事一样,光说不练。”见得九爷慢慢点头,秦道然又道:“再者,齐强的妹子又不是个好使唤的,便是十四爷狠下心叫她去办这事,只怕她也敢当面甩脸子,再闹一场。以奴才的想法,那消息儿到底是不是真的,现下也是难说。犯不着明着使唤她,只要……”

    正说话间,外头齐强报门,“八爷、九爷,宋大当家和狄大当家地已经到了。”

    八爷、九爷站起,齐强领着宋清、狄风如进门,又退出去候着罗世清和孟铁剑。八爷笑着让他们坐下,叫人奉上君山银针茶。他坐在书桌边,慢慢说了连震云的事。

    宋清和狄风如原也收到了消息,早就商量过,宋清微一沉吟,和狄风如交换了个眼色,“下官倒是有一计献上,只是还需一人相助……”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五)

爷和九爷没料到他早有办法,互视一眼,九爷笑道:说,若是少人手,自有我们设法。”

    宋清从怀中取出几张文书,呈给九爷,“这是下官偶然所得,原打算早早献上,只因怕冒犯十四爷……”

    九爷接过一看,惊得连拍扶椅,失笑不已,“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事?八哥,你看看,十四弟若是知道了,她可就是——”

    八爷见得九爷失态,心中惑。

    接过一看,蓦然站起,面色变幻不定。他抓着那几张供纸,低着头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叹了口气,抬头道:“必不是真的,若是真的,当初陈变之犯欺君之罪时,她何必跟着去?等着再嫁给连震云不就成了?”

    九爷笑道:“她是不是真的,咱们不用管,咱们只要知道连震云有这心思就成。亏他还立正室,外头三个四个向府里抬,把咱们全蒙住了,果真是狡诈之极。只是这事儿可不敢和十四弟说,他连秦道然还记恨着呢,还能容得下连震云?”

    秦道然从八爷手中接过文书看了,点头道:“事儿怕是假的,这人的心思儿怕是真的。只凭扬州传来的两句话单木不成林,但两头互一印证,连震云这事就是板上钉钉了。这事儿也不能让齐强知道,他要知道了,他妹子就知道了,他妹子要知道了——连震云可就不用再想了。”顿了顿,“若是她告诉了陈变之,更是麻烦。”

    宋清听得几人言语,知晓他们也曾察觉此事,今日他所献之计应是能用上,不由笑道:“大管事说地自是有理,但若是齐夫人不知道,以后的事儿哪里还能成?”

    秦道然笑道:“连震云难不成还指望现在就娶她?她夫君可不是个平头百姓。依齐强妹子平日里行事,若是能给他几个好脸,平日里私下相会,就算是天大的好事。这些事儿,不用告诉她,咱们也能办成。”看向沉思中的八爷,“三爷、四爷那边,自然也会下力笼络连震云,只看谁给的好处实在。连震云的财和势都是到顶,再难向上,平日里没人能看出连震云有什么破绽,只有这色字上头还能做做文章。”

    八爷沉默半晌,摇头道:“这事儿也是极险,女色虽好,却是偏门。要靠一个妇人拿住九省漕帮,到底不是稳妥之道。”

    秦道然道:“别地法儿已是使尽。现下又不能来硬地……”

    九爷看了八爷一眼。笑道:“不过是拖些时辰。让咱们再想些法子。免得叫那两府里得了去。难不成还真指望她?连震云那样地人物。

    到底也不会为了个妇人如何。我倒是担心若是不告诉她。她没半点防备一头撞进网里。连震云没把持住弄出事来。两家扯破了脸面。若是这样。她不闹个天翻地覆。让大家都不得安宁。我也不信了。到时候。不说陈变之要和咱们翻脸。我日后见着十四弟。怕也得绕远道了。”

    宋清摇了摇头。“以下官来看。这位齐夫人利害得紧。面上儿又极是讲规。便是下官这样初会之人。也不敢轻易怠慢得罪于她。”顿了顿。“齐夫人便与连震云并无私情。但既有传言。足证两人多有交往。连震云必是比下官更明白她地性情。他若是安心讨好她。平日应更加多礼才是。就算是私下里。没娶过门之前也不敢明着乱来。”

    八爷微微一怔。笑了出来。“宋大当家见事明白、观人有术。说得极是。”转头看向九爷。“连震云半月后就要到京。这几日。你就让你府里地内眷召秦道然、齐强地内眷进府里多多走动。”又看向宋清、狄风如。“四位当家地远来。身边没人侍候。我送几个扬州瘦马过去。时时带着去齐府里走动罢。”微微笑着。“她难得来京城一回。总不能老让她在江浙会馆里呆着……”

    江浙会馆双虹院里。掌灯时分。陈演脱去官袍换上家常大蓝缎子夹袍。搂着午睡方醒窝在热被子里地齐粟娘。一脸惊讶。“连震云抬莲香作了正室?我可是半点没看出来他有这个打算。”一边给她喂热茶地手也不禁停了。一边又道:“你今日去齐强哥府里了?嫂子身子还好?”

    齐粟娘只穿了肚兜和白罗底裤儿,露出一身细白的皮肉,她欢喜笑着,茶也不喝了,从陈演怀中爬了出来,伸手在枕箱里取出用绣帕包得严严实实地红贴儿,展开放在陈演面前,得意道:“你看,这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呢。”陈

    将茶放到靠桌儿上,哄着齐粟娘盖好被子,接过红着。

    齐粟娘又自顾自叹了口气,“嫂子一个人在外头漂泊辛苦了七八年,吃了多少苦,身子自是不好。彩云那里动静又大,月钩儿如今也知道小心,不肯多管彩云,免得出事了叫她背黑锅,我也只好多在那府里呆一呆了。”又笑道:“今日秦大管事的夫人李氏来探望嫂子,拉着我说了好一会话,只说等嫂子身子好些,一起出门听戏赏花。”

    她正说着,却见得陈演面色渐渐有些沉重。齐粟娘惑道:“陈大哥,怎么了?”

    陈演皱眉道:“他连日子都没订好,就这样发贴,发了贴又不呆在扬州操办却来了京城,定然事出有因。”

    齐粟娘一怔,陈演站起,在炕边走了两步,苦笑道:“他只要还呆在扬州城,就是一个隔山观虎斗的打算。他不担心我替哪位爷整治他,我也不担心他替哪位爷办差,各位爷门下的人虽是来来去去,他不松口,山高皇帝远,那些爷也拿他没法子,扬州府自然就消停。但他出了扬州府,进了京城,若是不能选出一个主子,怕是连京城九门都出不了。他何尝不明白这个理?竟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必是再也拖不下去,方才如此……我原还指望他再拖一阵子……”

    齐粟娘断未料到连震云此番上京如此凶险,听得一脸骇然,想起方抬成正室的莲香,再想想二万两银子的本钱,顿时从被子里跳了出来,不顾室内寒气,光裸着雪白的手臂、脊背在炕床上团团转,“这……这……”

    陈演连忙走了过去,扯起被子将她包住,搂着一起坐在炕上,安慰道:“你不用替莲香担心,连震云是头老虎,不是只猫,他不吃人已经是好事,天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算计到他?他既是敢上京城,必也有所恃,谁知道他暗地和那些爷到底有过什么话?况且,我若是连震云,我也得亲自到京城里看看情形,亲眼见见几位爷,才能打定主意,到底他手下不单是江苏帮,还有浙江、松江两帮。他若是下错了注,这些人可全跟着倒霉了。”

    齐粟娘听得陈演这般话,突地想起连震云曾在高邮城见过四爷,顿时放了些心,抱住陈演笑道:“你怎的想得这么明白,咬定了他和四爷有过什么话儿?”

    陈演笑道:“我可没说他一定和四爷有话,但十三爷可不是个见人就拉着说话的主。再说了,扬州府三爷门下地人四处窜着,往他府里奔了多少回了?八爷如今的声势虽大,只是他和你一样,贤名儿太足,我看着反不是好事——”说话间,瞅着齐粟娘哈哈大笑,“他那样的精明人,哪里会不把连震云放在眼里,别人去拉拢,他反而去踩几脚?你直管放心。”

    齐粟娘又啐又笑,伸手不停地拧他,“贤名儿足怎的了,人家在外头当着你的面赞我时,你笑得一脸得意,怎的没见着你说不是好事了?”

    陈演倒在床上,笑得直喘气,“我可没说你不好,我只说八爷不好,他又要权、又要财,还要名,收买了满贵宗室大臣不算,还要来江南笼络人心,扬州府名士在我耳边说他是个贤王的都不知多少个了,直赞我会娶老婆。”

    齐粟娘满心欢喜停了手,陈演咬着她的耳朵,“你想想,你是陈家的主母,上头可没半个人压住你,连我都要看你的眼色儿做人,贤名儿足自然是好事。”

    说话间,不待齐粟娘瞪眼,陈演两三下甩了鞋子,爬到被窝里头,一把搂住她低声笑道:“八爷可不一样,河标绿营多是十四爷地门下,已是控住了漕河防务。我若是皇上,再听着八爷门下有直隶、两湖、山东、常州四省漕帮,就已经坐立不安了。他还想把连震云拉到手上,把千里漕河一口儿吞下,皇上晚上还睡得着觉?皇上如今可不是七老八十,今日他和我说了一整天的编制律算全书的打算,东方西洋地我的脑子都乱了,出宫前就撑不住,皇上地精神还足得很。八爷他——太着急了些。

    ”

    齐粟娘听得“律算全书”,奇怪道:“皇上要编什么?东方西洋?是算学么?”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2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一)

演听得齐粟娘问起“律算全书”,笑道:“皇上提起年天文算学之著述极是散乱,西方算学译刻也少,这般下去怕这些算学之术失传,想编一部全书。”

    齐粟娘连连点头,笑道:“这事儿早该办了。他身边不是有不少西洋教士么?有个叫穆德士的算学极好,叫他们替皇上办不就成了?何必来问你,你对西洋那些东西又不熟。”

    陈演得意笑道:“我不熟,你不是明白的得很么?我听说穆德士当初还在你手上服了软?”亲了亲齐粟娘,“如今那些教士好似因着什么原因不得宠了。我今儿在皇上面前就只看到三爷,一个教士都没见着。”又委屈道:“皇上和我说那些西洋算法,见得我半懂半不懂的样子,气得瞪眼,又开始骂我连老婆都不如。”

    齐粟娘愕然失笑,捧住陈演的脸,心疼道:“别理皇上,他这是一肚子气没地发。

    他性子倔,当初宠着西洋教士的时候,还要使着我去镇服镇服他们,现下看着西洋教士不顺眼了,越发要把这事儿办好,也叫那些教士瞧瞧,咱皇上手下学贯中西的能人多了去了,没得他们,咱大清朝照样玩得转。”

    陈演哈哈大笑,吻了吻齐粟娘的唇,“哪里又找得着人?三爷西洋算学虽好,远不及皇上自己。必要多找几个帮手才行。宫里懂西洋算学的全是皇上的儿子,难不成让四爷、五爷、八爷、十三爷、十四爷来帮?真是这样,这事儿也不用办了。”又笑道:“你如今不是宫女,是内宅命妇,没法子让他拉出去显摆,他必是因着这个看我不顺眼,故意拿我出气。”

    齐粟娘笑得不行,陈演却是一脸得意,“我今儿回来的路上,自个儿想想,也大是佩服自己挑老婆的眼光。皇上虽是娶得多,却断没有我娶得对。我当初死杠着不让人抢走你,果然是太对了。”

    齐粟娘喜笑颜开,腻在陈演怀中撒娇,陈演一边急急解着身上地大蓝缎子夹袍,一边去扯她的肚兜带子,突地又想起一事,不禁停了手。

    他搂住齐粟娘,小心陪笑道:“粟娘,我正想和你说,虽是吏部大计,这会儿我可不敢去谋淮安河道的缺了。姓赵的太会贪,偏偏他对河工又熟得很,像高家堰那样要紧地河段他一分银子都不动,下头地人要动了他还革职查办,专在各处不上不下的地方下手。他这样大灾没有,时不时几县几州的泛洪,皇上也不会察觉。咱们家那点银子还不够塞他牙缝,我去和张大人说,咱们就老实守着扬州河道罢。”

    齐粟娘笑道:“你说得对。我也听说越是离这位河台大人近,扣得就越厉害,咱们家的银子也不是白来的,不能专向他嘴里填。好在皇上没有问你河道上地事,我只怕你一时忍不住,把赵世显的事给捅了出来。”叹了口气,“莲香如今抬了正室,便是不在一处儿,也不用替她担心了……”

    陈演犹豫道:“她抬了正室。以后地日子反是——”看了一脸迷惑地齐粟娘一眼。连忙转开笑道:“你放心。我小心着呢。赵世显正得宠。我也没有他贪墨地实据。我不会开口地。你只看噶礼。我含糊说了些扬州府外地事儿不知详情不敢呈报。皇上未必不知道我在敷衍。却也轻轻放过了。还夸了我在扬州府地治绩。现在这时节不对。只要不是证据确凿。民怨极大。皇上对这些保驾忠臣总是会包容地。”

    说话间。伸手解了齐粟娘地肚兜带子。扯了她地罗裤儿。微微喘气。含糊笑道:“咱们别管他们了。咱们先……”

    皇城里。十四阿哥府前车水马龙。戏乐声越过高高地院墙传到了大街上。十四阿哥虽是被皇上责罚。近几月深居简出地。但前几日八爷早早儿放出声儿。要替十四弟做生辰。这正日子一到。满朝地皇室宗亲。满汉大臣来了多半。端地是热闹非常。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府内新搭地戏台上正唱着《长生殿》中地《剿寇》一折。十四阿哥坐在席上。看着八阿哥从亲贵中抽身而出。向书房而去。便又转过头。照旧看戏。

    傅有荣瞟了八阿哥地背影一眼。给正看戏地十四阿哥倒了杯酒。“昨儿一大早。八爷把那四位帮主召了入府。头先到地宋清好似说了些齐姑娘地事儿。还未确实——”

    十四阿哥没有出声,戏台上的角儿唱得正好,“…

    万金酬一顾,身留一剑答君恩……”

    八阿哥暗暗召了朝中亲信在书房中商谈半日,待得近晚,方才散去,只余了几位阿哥闲话。

    “齐强的妹子,倒是陈变之肚子里的虫,把他拿得这般准。”九爷一边笑着,一边走到十四阿哥身前,拍着他的肩膀,“你以后只管多宠她,我半句话儿也不说了。”

    十四阿哥倚在罗汉床上,笑道:“我也省事了,免得日后我使唤她,她又和我闹,谁耐烦受这个。”转头看向坐在小方桌对面的八爷,“八哥,你送了几个女人给罗世清他们?昨儿我去三庆园,还看着他们几个带着女人在听戏。”

    八爷微微笑着,“总要给他们些脸面,连震云就要到京了,多是用得着他们的地方。”

    十四阿哥哼了哼,“连震云倒也算个人物,胆子不小。我看宋清他们几个虽是天天想着抢江苏帮的地盘,个个却都忌惮他,绞尽脑汁偷偷算计。”又笑道:“你门下的崔浩,我也见过。当时只觉着武艺、兵法都是好的,人也精神。如今看来,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和连震云在扬州对干了几年,明的暗的都让连震云差点儿丢命,胆略心计都在宋清他们几个之上。”

    九爷亦是笑道:“八哥在直隶总督府门下倒是弄到了几个好奴才,不说直隶总督位高权重,他儿子在江南士子中颇有人望,便是这个奴才的奴才,也是拨尖的人物了。

    ”微微沉吟,“崔浩对连震云极是熟悉,要不要把他调回京城……”

    八阿哥摇了摇头,“他在扬州还有事儿要办,再说——”看了十四阿哥一眼,“别小看了宋清,他只是不击则已,一击必中。你只看看他现在带在身边那个孩子,就知道他看人的眼光实在毒。”

    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同时大笑,十四阿哥连连点头,“那小子不错,听说才七八岁,长得倒像个十来岁的壮实,又有脑子,德力是皇上赏给九哥的御前侍卫,小时候还和我较量过。虽是大意了些,居然被那小子使诈摔了个马爬,臊得他狠不得钻地缝里去。”

    九爷笑得直喘气,“德力昨儿到我这里来哭,非要再较量一次不可,秦道然也替他帮腔。我也由他们去,反正正闲着,只当寻个乐子。”

    八阿哥慢慢道:“我听说,当初他看到这孩子时,这孩子少吃少喝的,瘦得不成样,最多也就能欺负欺负别的孩子。不过被他养了一个月,就吹气似地长了起来,各般的武艺一教就会,教他识字也是行的……若不是宋清,谁又能想得到一个不知自己姓什么的野种这般上得了台面……”

    十四阿哥一愣,“才一个月?才一个月就能算计德力?这倒真是……”看向九阿哥,“下回他们什么时候玩,我也去瞧瞧。”

    九阿哥正要说话,八爷站起笑道:“连震云就要到京,他是不会冒然来咱们几个府里的。让齐强在他府里摆宴席,宋清四个相陪,请他吃酒。十四弟你和他见过面,你半路再去。”转头看向九阿哥,和他换了一个眼色,“让秦道然也去。”

    扬州府一纲漕船沿河而上,眼见着还有二十里水路,便要抵达通州张家湾码头。连大河走进舱内,低声向连震云禀告道:“大当家,京城来的消息,齐三爷和罗世清、狄风如、孟铁剑、宋清都在通州码头上候着大当家了。”

    连震云点了点头,“宋清也在?他暗地里收留了我要杀的人,胆子倒是越来越大。”

    连大河低声道:“小的看宋清,是个不甘居于人后的,他早不满大当家在漕上的声势,否则,他那样目无余子的性情,哪里会肯和罗世清、孟铁剑这些人为伍?不过是要借着他们一起算计大当家罢了。”

    连震云笑了起来,“不过是个秀才出身,读了几年书就自以为卓尔不凡,成天弄些心眼。平日里见着有姿色的女人,明明是急得不行,非要摆些假谱,上回他在清河,看中了半叶,非不开口要,只拉着半叶的手看个不停,我故意没理他。”

    连大河忍着笑,“大当家说得是,齐三爷也是一般的文武全才,却没有他那样的酸气。只是他是直隶漕帮之主,正是地头蛇,又有八爷做靠山。两湖、山东、常州府相助,这回必是想趁机寻机会除了大当家。”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二)

震云哧笑一声,“他主子还没有说话,他敢做什么?做了官,却又嫌不是正途,只想抢个从龙之功,光宗耀祖——到底不是正经漕上出身,不知道真金白银才是实在。齐强若是和他一样,罗世清、孟铁剑会凭他一句话,就投到八爷门下去么?早把他踹到不知何处去了。便是宋清想私下里下手,也使不动他们两个。至于狄风如——”

    连震云慢慢站了起来,“他却真是个见事明白的人,既能和罗三换贴子做兄弟,又能和宋清说到一块儿。不过,我反倒不担心他,他这样的人总要看明白了,才会动手,否则就只会躲在后头,让宋清他们咋呼。他若是能看明白了,我也早就选定了。”转头看向连大河,“所以,别看他们人多势众,我却是半点不惧。至于八阿哥,他一天不做太子,他就不会要我的命。他若是真能做太子,我难道还没有手段抢在头里去讨好?要从龙,也不是非要做头一个……”转过头来看着一声不吭的连大船,“只要知道怎么做,最合主子的意,就行了。”

    连大船吞了口吐沫,小心道:“小的让人查了,八儿和小的说过的夫人——夫人当初是八爷手下的李全儿转卖出去给京城官牙焦七,确是真有其事。另外,八儿说夫人不是陈家买下的,而是独自跳河逃走的,也是真的。当时搭上焦七的是一条漕船,原就是我们江苏帮辖下,有一个水手如今是船头,还记得夫人偷了船上的油布和火煤。还有,八儿说过,八爷差点儿在陈大人之前在江宁城买下夫人,想是在那时就开始笼络陈大人了。还有,十四爷一直看陈大人不顺眼,十四爷当初是想把夫人弄到他身边做妾的……”

    连震云哈哈大笑,拍了拍连大船地肩膀,“好好对秦八儿,她这些消息必也不是随便能听到的,没料到竟也是个利害人。”转头对连大河道:“你也没白教他,他漏出去两句,他老婆可漏出了一堆,值!”

    连大河暗暗松了口气,看看抹着冷汗的连大船,陪笑道:“大当家宽宏,大船实在该死,他当初听到这些时,就应该明白秦八儿不是个普通女妓,居然还隐瞒不报,实在是该死……”

    连震云面色大好,坐回桌边,摆摆手叫连大船倒酒,“这些都是小事,大船在淮安时也受了一身伤,你断了胳膊,他背着你一路跟着我,也算对得起我,也对得起你。”

    连大河连忙应了,看了看低头倒酒地连大船,又笑道:“小的一向知道夫人不是个寻常女子,倒真没料到她十岁的时候就有这样地胆气。不说偷东西,她一个孤女,那时节应是方开春,跳了河上了岸,是个什么结果,谁能知道?”

    连震云一口酒干杯中的金华酒,“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早明白了。现下更不担心她会被八爷、十四爷所用。她那性子,原就不会服顺听话,十四爷自己看中地人,也舍不得把她送到我床上来,至于八爷——就算我一时色迷心窍,不怕她翻脸,我也不信他不在乎和府台大人翻脸。但若是不能让我得到实在好处,谁也别想把我笼住了。”说罢,哈哈大笑,“府台大人虽是个书生,胆儿够肥,难怪二弟佩服他。当初娶她时,必是遭了不少罪,和皇阿哥抢女人——天下又有几个敢?”

    连大河笑道:“别人小的是不知道,大当家却是必敢的。 ”
    连震云却是叹了口气。“我失了先手。光有胆子没用。不能不用些手段。但若是叫她知道我私下用地手段。这事儿就完了。这人我也不用指望了。”看着连大船慢慢倒酒。“府台大人……我有时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必也是事事算计明白。摸准了她地性情。才这样纵着她。既讨了她地好。又不用担心老婆被人偷了去……”冷冷一笑。“只要他命够硬……”

    漕船向通州漕船码头靠了上去。连震云下了船。还未入船帮会馆。便被齐强等人接着。一路向京城而来。

    已是入了三月。正是春色正好之时。京城高梁桥外。护城河水波荡漾。两岸绿流夹堤。萤长草飞。农妇们采摘一捆捆荠菜。挑起担子。入了朝阳门。沿街叫卖。荠菜、红枣煮鸡蛋地香味儿满城飘香。

    宋清一路指点。“三月三上已节。西直门外景物最胜。士绅宦女踏青跋。往来不绝。震云兄若是有兴。明日便可去西山赏景。”

    连震云含笑应了。转头对孟铁剑等人笑道。“各位当家地。明日小弟作东。咱们到西山乐和乐和。孟九哥。你到京城来。必有相好地相公。是何处私窠子里地?小弟先差人去订下。免得明日落空。”

    孟铁剑面上有光。哈哈大笑。“齐三府里地那两个童儿就好得很。你来京城身边必也没带人。八爷送了我两个扬马。我就送给你。对了。齐三府里地苏戏可是绝色。罗三天天不回会馆。就混在他家。宋二当家也抓了个苏戏看了半会地手。齐三当晚就送到他院子里去了。你可要好好去玩玩。”

    罗世清忍住笑,扯了孟铁剑一把,孟铁剑哈哈一笑,扬鞭向前,和齐强并骑。宋清面不改色,照旧和连震云笑谈,不一会儿便到了偏帽子胡同齐府。

    众人还未在府门前下马,便听得齐府门前吵闹,齐强眉头一皱,策马上前,“吵什么,怎么了?”

    安生连忙迎了过来,一脸无奈,还未开口,宋清已是骂道:“翁白,你给我过来!再敢胡闹,三天不给你饭吃!也不让你见你娘!”

    只见得一个身高六尺,头大身壮,看着十五六岁模样的红衣少年将手中抓住地两个齐府小厮随意甩出了三丈开外,转头就奔到了宋清马前,一把推开宋清的跟马小厮,替宋清扯住缰绳,仰头道:“俺没有欺负他们,是他们欺负俺……”

    安生顿时急道:“我们何尝欺负你了,你追着姑奶奶地丫头不放,若是让姑奶奶知道了,你看你会不会做太监!”

    那叫翁白的红衣少年嚷道:“那个小姑娘生得好看!为啥不能看她?俺才不怕什么姑奶奶, 它来了,俺照旧把它打得——”

    “你给我住嘴!”宋清气急败坏,执起鞭子想抽,又忍住,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头,“行了,你不是想和那德力再比么,等呆会你比完了,我就让人带你去私窠子里,你喜欢谁随便你。外头地女人不准乱看。不是教过你非礼勿视么?”

    齐强虽是脸色不好,听到此处,也忍不住笑道:“宋大当家的,他才七岁吧?你这就送他去私窠子里玩?他……他到底行不行?你……你还教他非礼勿视……”说话间,和罗三互视一眼,哈哈大笑。

    宋清还未说话,翁白恼道:“俺自然行,俺有什么不行?砍柴烧火骑马揍人,俺都会,俺还会读书写字,私窠子是什么?俺会怕它?”

    连震云等人俱是大笑,纷纷下马,狄风如笑着摇头,“别看他长得壮,打起架来滑得很,七岁就是七岁,这些寻常人事上做不得半点假。”

    连震云打量着翁白,“宋大当家从哪里寻来的这孩子,只有七岁?倒是个可造之材。”

    宋清微微一笑,“路上捡来地……”

    众人一路进了西花园,步入面湖两层柏木宽楼,一楼向湖面挑出一处柏木水台,二楼亦有面湖露台,四面垂下湘帘。

    连震云步入大厅,只见正中摆置了螺甸大长案一座,铺着百花春蝶织锦桌布,围案八张螺甸长背椅,正对门外长宽皆是八丈的水台。大长案边站起一人,只见他三四十模样,一身儒衫,温文儒雅,只是双目带煞,去了一些书卷之气,正是九爷府大管事秦道然。

    西花园后的三进宅子里,齐粟娘看着彩云吐了两回,亲自下厨房给她做了个青叶儿酸汤,终于让她喝了下去,就着用了些香米饭。齐粟娘松了口气,扶着已是筋疲力尽地彩云睡下,叮嘱她屋里的丫头小心看着,方出了彩云的院子。

    齐粟娘慢慢向沈月枝所在的正房里走去,隐约听得隔墙西花园里传来吼叫叱喝之声,其后便是男子们地喝彩声,女子们的惊笑赞叹之声。

    齐粟娘知晓是齐强正为连震云接风,便也不在意。一路过了月钩儿的院子,听得里头莺声燕语,笑谈声不绝,暗暗放了心,走到了正房。

    廊下丫头们恭敬唤道:“姑奶奶来了。”揭了彩锦门帘,请齐粟娘入了内室。比儿和绵绵正给沈月枝喂药。

    齐粟娘看了看沈月枝的面色,似是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心中欢喜,“嫂子好好养病,家里的事有我在呢。我方才叫比儿去京郊暖房菜地里买了些叶子菜,给彩云做了汤,她现下已是睡了。”

    沈月枝笑着点了点头,“月钩儿……”

    “嫂子放心,月钩儿关照得住,各位当家府里的女眷在她院子里说笑呢,礼数儿周全得很,不会失了哥哥地体面。

    ”齐粟娘接过绵绵手上的药,慢慢喂给沈月枝,“嫂子只管养病,快些好才是正事儿。”

    沈月枝叹了口气,“这阵儿你哥哥地应酬多,我这儿女眷的应酬也多了起来。秦府里,还有漕上各府里地贴儿总没停。各府里的偏房倒也罢了,月钩儿应酬便好。只有这位李姐姐,是正儿八经地嫡妻诰命,怠慢不得,托了几回儿病,她又时时来探,情面上过不去。好在有姑奶奶在。”

    齐粟娘笑道:“这位李夫人也是江南书香大族出身,知书达礼的,倒好说话。只是遇上我,满腹的诗书寻不到地方说,反是委屈了她。等嫂子病好了,咱们再正经下贴子,请她一回罢。”

    沈月枝笑着喝了药,也睡下了。比儿悄声对齐粟娘道:“月姨奶奶那边儿已经散了。奶奶还得辛苦些,到月姨奶奶房里和她说几句话,免得她心里不痛快。”

    齐粟娘苦笑一声,亦是悄声道:“哥哥天天在外头忙,可没时辰每房里都去见见罢?也难怪他后头闹个不停。”

    比儿扶着齐粟娘出了沈月枝的院子,看着四面无人,低声笑道:“奶奶糊涂了,连大当家后宅里女人少么?他还时常不落家,也没见着有人敢闹。大爷对自个儿的女人心软了些,抬进来的也不是会管家的人……”

    齐粟娘微微一怔,想了半会,“这样看来,莲香、蕊儿、甚或桂姐儿都算是明白人了……”

    “奶奶向来喜欢莲姨奶奶和蕊儿姑娘,奴婢看着,桂姐儿反是更厉害些。她这样的出身,论容貌不及莲姨奶奶,论情份及蕊儿姑娘,里头的却是她最得宠。奴婢听说,连大当家在扬州三年,莲姨奶奶没得奶奶撑腰,连大当家十五日宿外头,七八日倒宿桂姐儿房里。”

    齐粟娘沉默良久,“她如今也是偏房了……”

    “正是如此,蕊儿姑娘凭的是近十年的情份。她无子无女,凭什么也能抬偏房?奶奶想想,连大当家在淮安包的那个,过了多少年才抬进来?奶奶也知道董冠儿的容貌身段,远不是她能比得上的。董冠儿又是什么时候抬进来?进来不过也是侍妾。梁桂林和她一般的身价,直接就抬成偏房。”

    齐粟娘慢慢点头,“只有桂姐儿,梳笼了不到一年——”

    “奴婢听说,若不是二当家开口,当初是要和莲姨奶奶同时抬进门的。莲姨奶奶好歹有奶奶给他撑腰,桂姐儿有什么?若是没把连大当家的心摸得透透的,怎么又拢得住这个人?”比儿道:“奶奶只看月姨奶奶,月姨奶奶看似有勇无谋,容貌又像着大奶奶,但大爷就是离不得她。奴婢听说,她从小算是桂姐儿带大的,两边儿如今都是偏房姨奶奶,桂姐儿的忍性儿可是比月姨奶奶强上太多……”

    齐粟娘勉强笑道:“如今莲香是正室了……”

    比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被隔墙西花园里一阵喝采喧哗之声打断。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三)

木楼里,十四阿哥连连叫好,转头对宋清笑道:“有眼力,他还只有七岁就能和德力打个平手,我当年可是十三岁时才和德力打平的。”

    宋清笑着谦道:“十四爷过誉了,翁白他除了武艺,其他还是七岁孩童一般。男子立于天地之间,若是人事不知,光有武艺也是枉然。

    ”

    十四阿哥点头笑道:“宋大当家说得是。”看向连震云,“各位大当家手下都已下场,皆不及翁白。连大当家手下可有能和翁白一拼的高手?若是能胜过翁白,我重重有赏。”

    连震云拱手笑道:“若是要胜过翁白,下官手下却也无有,若只是下场一娱十四爷耳目,倒也去的——大船,去,向翁白小兄弟讨教几招。”

    翁白连战了四人,又和德力费尽力气战成了平手,已是有些劳累,见得连大船下场,便摇了摇头,“俺累了,俺要歇会。明日再打。”

    连大船一愣,笑了出来,眼珠儿一转,“翁老弟,方才十四爷说了,胜者是重重有赏,你不要想十四爷赏你些什么?”

    翁白一听有赏,顿时来了精神,把连大船干晾在水台上,奔进了敞厅,正要说话,被宋清骂了一声,“没规矩,禀事前先行礼。”

    翁白一愣,立时抹了抹两支**胳膊,再把胳膊向天一甩,双脚一蹲,“给爷请安。”

    满厅里哄堂大笑,席间倒酒添菜的绝色苏戏亦是笑得花枝乱颤,宋清无可奈何,看向笑得喘气的十四阿哥,“十四爷恕罪,翁白学这些,远不如武艺快熟。”

    十四阿哥喘笑着。“无妨。翁白。你要说什么?”

    翁白蹲在地上道:“俺想问。打赢了外头那个。爷是不是有赏?”

    宋清亦忍不住笑了出来。十四阿哥大笑道:“赏。重重有赏。你只要再打赢一场。随你要什么。爷就赏什么。”话声未落。翁白跳起来大叫一声。“君子一言——”

    十四阿哥大大一愣。拍桌大笑道:“你怎地把这句话说得这般好?—爷就应你了。快马一鞭!”

    翁白呼啸而出。拳脚并出如暴风骤雨。直扑连大船。原想三拳两脚便把连大船收拾下来。没料到打了足足一柱香地功夫。连大船还是慢慢悠悠和他兜圈子。专拣他招数不熟。经验不足地破绽下手。绝不和他硬拼。

    厅中除了秦道然。皆是会武之人。俱是惊异。罗世清看向连震云。“连大当家这个手下好生厉害。把翁白地短处抓得死紧。看着年轻甚轻。却是在刀枪里闯过来地。招式和经验都是老到之极。”

    孟铁剑目不转睛看着场内,“确是如此,翁白的力气不用说了,招数学得也精,我手下的李铜未尝不知道他少经验,就是赶不及他变招前抓住。连大当家这位手下,眼上和手上的功夫都是上好的。”

    连震云微微笑着,“怕也只是一时,翁白,还没使出全力。”

    狄风如亦笑道:“贵属下何尝又使出了全力?”

    两人话音方落,场中形势已变,翁白快疾地招数猛然缓了下来,一招一式沉稳老练,专向连大船上三路而去。

    十四阿哥一拍桌子,“倒叫这小子看出来了,连大当家的这位下属下三路的功夫出奇地稳,爷看了这半会,都没寻出可用的破绽。”

    宋清凝视场中,“他也变招了。”

    连大船似是被翁白逼紧了上三路,突地变招,就地一滚,双腿连环飞踢,直攻翁白下三路,宋清拍案叹道:“翁白个子高,下盘不免失了灵活,连大当家这位属下当真是难得的高手。”

    两人变招后形势立时分明,连大船久攻不下,翁白却是根本无处下手,十四阿哥双掌一击,哈哈大笑道:“翁白还欠了火候,下回儿再向这位—”看向连震云。连震云笑道:“他叫连大船。”十四阿哥接到,“下回儿再向连大船请教罢。”

    翁白一脸沮丧收了手,瞅了连大船半会,凑过去悄声道:“你想要什么赏?”

    连大船愕然,“我没想要什么赏……”看着翁白一脸喜色,不由笑着悄声道:“你上去,看着十四爷不说话,说不定十四爷就会赏你了。”

    翁白喜得合不拢嘴,拉着连大船就向敞厅里奔去。来到厅上,他指着连大船,冲着十四阿哥道:“他说他不要赏。”然后闭紧了嘴,眼巴巴地盯着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笑得大力拍桌,宋清笑骂道:“滚一边去,说好了是赢了才有,从何处学来的赖皮样子?”

    连震云笑着瞟了瞟连大船,却不说话,倒是他身后地连大河狠狠瞪了连大船一眼。

    十四阿哥笑着招了招手,“翁白,你过来和爷说说,你想要什么。”

    翁白喜得不行,两步跨到十四阿哥面前,大声道:“我想要个小姑娘。”

    宋清一口酒方进嘴里,顿时呛进咽喉,咳得他满脸通红,心里急着要说话,喉咙里却又辣又痒,压根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翁白比手划脚,“我想要那个……那个姑奶奶的丫头……”

    连大船惊了一跳,转头看向连震云,却见他满脸笑意,瞅着急得面上涨红仍是说不出话来的宋清,慢慢喝酒。

    十四阿哥愣了半会,“你……你才七岁罢?”罗世清和孟铁剑俱是哈哈大笑,狄风如轻轻笑着,齐强却是哭笑不得。

    “俺觉着那个小姑娘好,俺就要她。”翁白执拗地道,“俺不怕姑奶奶,它要来咬俺,俺就揍——”

    “你给我住嘴宋清终于缓过劲,怒声骂道,“不是和你说了,让人带你去私窠子里挑女人么?你又胡闹什么?”

    “俺方才问了,他们和我说,私窠子里的女人和她不一样,她是干净的,私窠子里的是不干净地——”翁白被宋清惊了一跳,吞吞吐吐说道,“俺觉得她穿得很干净,脸也很干净……”

    敝厅里人人喷笑,十四阿哥笑喘着气看向齐强,“是你妹子的丫头?你妹子在你府里?”

    齐强无奈道:“回十四爷地话,我妹子在后头,那丫头是我妹子跟前最得宠的……谁都不准碰地……”

    秦道然笑道:“只当是个玩笑,把那丫头叫出来,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

    堂上众人皆是起哄哄笑,罗世清撺掇着齐强,“叫出来,叫出来看看还有什么笑话儿。”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四)

    齐强犹豫不决,翁白使劲儿盯着十四阿哥,十四阿哥了,让我们也瞧瞧,让翁白迷成这样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翁白立时得意道:“很干净,很干净……”

    连震云掌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罗世清倒在齐强身上笑得直喘气,叫道:“赶紧叫出来,叫出来瞧瞧有多干净。”

    齐强暗地里踢了罗世清一脚,“看你还笑,我妹子要知道了,这里谁都讨不了好去。”只得招过安生,悄悄儿吩咐道:“别让姑奶奶知道了,偷偷把比儿叫出来。”顿了顿,“若是撞见了姑奶奶,就说——就说几位当家的手下比试,得了头筹的少年英雄看中了比儿,让比儿出来说一声不愿意就成了。”又切切叮嘱道:“千万别把这些干净不干净的话说给姑奶奶知道了。”

    安生苦笑着应了,一路小跑着进了后宅,在月钩儿院子里寻到比儿,见得齐粟娘坐在屋里和月钩儿说话,连忙把屋外的比儿拉到院子口,如此这般一说,就拖着她走。

    比儿苍白着脸,死咬着唇不肯动脚,安生求道:“比儿,我知道这为难你了,你就看在大爷的份上,出去说一声就完,那些玩笑话也传不出去。”

    比儿忍着眼泪,“爷们只当是个玩笑,可是……可是我……”抱着院门不肯走。

    安生又急又叹,连连跺脚,“我地姑奶奶,十四爷还在前头等着,大管事和五位当家的都在前头,你——”

    “安生你这混帐管事,在我院子里鬼鬼樂樂干什么?”月钩儿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你给我滚进来。”

    安生惊了一跳,还未说话,屋里又传来齐粟娘奇怪的声音:“安生,怎么了,是大爷有事么?比儿,你在外头么?”

    安生连忙叮嘱比儿。“千万不能和姑奶奶说。”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内室。在外间门口打千儿请安。“姑奶奶。姨奶奶。大爷让小地叫比儿到前头去一趟。”

    齐粟娘和月钩儿俱是一怔。月钩儿疑惑道:“叫比儿?前头爷们在喝酒。叫比儿做什么?”

    安生偷偷抬了眼。见得齐粟娘和月钩儿对坐在炕床上。远远在内室里看着他。心里一抖。低头陪笑道:“大爷为连大当家摆接风宴。几位当家地手下在十四爷面前比试。有位得了头筹地少年——少年英雄看中了比儿。求十四爷赏给他。大爷地意思。让比儿到头前去说一声不愿意。这事儿就完了。所以。小地来寻比儿去前头走一回。不敢惊动姑奶奶和姨奶奶。”

    齐粟娘与月钩儿对视一眼。俱是面上带笑。齐粟娘笑道:“他在何处看见比儿了?”

    “回姑奶奶地话。比儿今日出去买菜。回来时正巧和这位少年——少年英雄遇上了……”

    “他人品长相如何?家世如何?籍贯何处?家中可有娶妻?父母可是在堂?可有兄弟姐妹?”齐粟娘喜滋滋地道:“他是哪位大当家地手下?”

    安生冷汗直流,结巴道:“小的只知道,他是宋二爷手下极看重的……人品……这个……长相还过得去……其他……小的实在不知。”

    “宋大当家的心腹手下?”齐粟娘想到宋清儒雅的样子,心里顿时满意了一半,“有其主必有其仆,想来也是个知礼晓仪,文武全双地英雄……”

    安生暗暗抹着汗,陪笑道:“姑奶奶说的是……十四爷还在前头等着,您看……”

    齐粟娘笑着提声道:“比儿,你去吧,咱们先不急,先去看看脸盘

    是中意了,回来告诉我。我再问宋大当家他的出中情形,若是好咱们再说亲事。”

    月钩儿听得比儿在外头应了是,看得安生退了下去,两人脚步远去,疑惑道:“我怎的听着比儿在哭?”

    齐粟娘一愣,想了一会,“你不说,我竟没听出来。这……”说话间,便站了起来,皱眉道:“我得去看看。”

    月钩儿笑道:“女孩儿家脸皮薄,她又在大爷和你跟前养得尊贵,要当着一群男人的面相亲,到底受不住。”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你说得是,我一时忘了这地上的规矩,只当是—相亲,还是我去替她相看相看。”说罢,笑着和月钩儿别了,急步出了院子,向西花园赶去。

    齐强时不时回头看着柏木楼前的石径,远远见得安生领着比儿两个人走了过来,顿时松了口气。秦道然看着他笑道:“来了?”

    敝厅里的爷们和戏子们俱都伸长脖子向门口看去,果然见得一个袅袅婷婷的十六七岁姑娘跟在安生背后走了过来。

    罗世清看着那姑娘,面目不过只是清秀,但上身穿着墨蓝大洋莲对衿春衫儿,下身是金丝碎逗的百折凤尾裙,头上双凤金钗,胸前镶珠吉庆牌,腕上翡翠玉镯,不由惑道:“她是个丫头?她身上穿地可是南边最时兴的衣裳料子,士坤官宦家女眷,家资差一些的,都及不上她身上的头面衣料。”

    齐强叹了口气,“早说过了,她是我妹子跟前最得宠的丫头,吃穿用度是和她自己一样的……”

    连震云早见得齐粟娘没来,安稳坐下,慢慢喝着酒,满面笑意看着宋清的越来越差的脸色。翁白奔到了门口,连连点头,“就是她,就是她,就是这个小姑娘……”

    孟铁剑大笑道:“看你那猴急样,这招儿你得和你主子学学,怎么也要摆摆谱才行。”

    罗世清哈哈大笑,“他猴急有用么?他到底行不行——”敞厅顿时笑作一团,男人们心领神会的大笑声,女子们的娇嗔不依声响成了一片。

    齐强笑得喘气,一边转身一边叫道:“安生,你赶紧把比——”话还未说完,突然见得齐粟娘赶到门前拉住了比儿,顿时骇得跳起,“我妹子来了!”

    十四阿哥、宋清、连震云、罗世清、狄风如俱是一惊,孟铁剑也被齐强慌张地样子吓了一跳,敞厅里顿时静了下来。秦道然瞟着微带不安的连震云一眼,笑道:“既是都到门口了,也得让你妹子给十四爷请个安才行。”

    十四阿哥笑着回头向齐粟娘招手,连大河瞅了瞅秦道然,悄声道:“大当家,那位秦大管家……”又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比儿是夫人的心腹丫头,这回儿,夫人必定要大怒……”

    连震云苦笑着,“难道我这会儿还逃得掉么?”暗暗笑道:“反正前面的挡箭牌多得很……”

    齐粟娘打发欲言又止地比儿回了后宅,见着安生送她到了门口就溜了开去,正有些奇怪,迎头便见着一个冲着她横眉怒目的大个儿。只见他十五六岁地模样,眼眉算是端正,一身藏红漂布衣,露出两只又长又粗的胳膊。齐粟娘见他气质纯然,倒也不介意他满脸地怒气,正猜测他是何人,便见得十四阿哥向她招手。

第十章 白杨林里捡来的孩子(五)

    粟娘笑着走进了柏木楼正厅,向十四阿哥福了一福,爷。”

    十四阿哥笑道:“都到门口了,却被你拦了,听说是你宠爱的奴才?”

    齐粟娘点头答话,秦道然看向齐强,“给你妹子加张座,放在十四爷旁。”

    齐强正满心里打鼓,看着齐粟娘的脸色,随口应了。

    伏名见得安生已溜,暗暗骂了他一句,亲自上前在十四阿哥与连震云之间加了张座椅,叮嘱小厮丫头们好生侍候,也偷偷溜了出去。

    齐粟娘奇怪看了秦道然一眼,虽觉着女眷上席,不合平日里的规矩,却想着替比儿相看少年英雄,便也不推辞,上前坐了。

    宋清看着齐粟娘向他望了过来,心中忐忑,没有心思欢喜当初献计得成,更没有精神去看连震云的脸色,只听得齐粟娘笑道:“宋大当家,你那位心腹手下在哪里?”

    罗世清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齐粟娘奇怪看他,齐强在桌子底下狠狠给了罗世清一脚,陪笑道:“妹子,我看着他和比儿不般配……”

    宋清连声附合,“正是,正是……”

    齐粟娘还未说话,翁白一脸不乐跑到了十四阿哥身边,盯着他猛瞧。十四阿哥哭笑不得,指着翁白笑道:“喏,就是他看上了你的丫头。”又转头看翁白,“这是那小姑娘的主子,你要是想把那小姑娘带走,就得她点头。”

    翁白和齐粟娘对视了半晌。互相把对方上下下下打量了个遍。宋清一身冷汗。挣扎着想开口。就听得齐粟娘满意笑道:“年岁倒也配般。你叫什么?”

    孟铁剑呛了酒。满座地人俱是忍笑。齐强抹着头上地汗。“妹子。其实……”

    “俺叫翁白。你是姑奶奶么?”翁白似有些害羞。“你也长得很干净。”

    十四阿哥顿时恼了。一拍桌子。“不准再说这几个字。”宋清见得满座里没几个好脸色。连忙附合。“翁白。记住了。不准再说。陈夫人。其实……”

    齐粟娘笑道:“无妨。翁白看着很老实。”看向十四阿哥。笑道:“十四爷。”

    十四阿哥哼了哼。没有出声。齐强方要开口。只见齐粟娘看着翁白笑道:“你是哪里人?家里父母可在?”

    翁白见得这位姑奶奶大不是听说中可怕,又长得干净,老实答道:“我是高邮人,家里有我爹我娘。”

    齐粟娘欢喜看向齐强,“哥哥,他也是高邮人。”说罢,又转过头去,“你爹娘可给你娶过亲,又或是订过亲?”

    齐强听得翁白摇头道:“没有。都没有……”,看着齐粟娘越来越欢喜的脸色,拉着已是有些觉着不妥的罗世清,悄悄儿站了起来。

    连大河瞟着齐强和罗世清从侧门溜了出去,看了看连震云身边的齐粟娘,瞪了拉扯他衣摆地连大船一眼,低声道:“怕什么,还有十四阿哥和宋清。”

    十四阿哥瞅着齐粟娘招手把翁白叫到了跟前,柔声细语地问道:“你可有兄弟妹妹?家里做何营生,有何资产?”

    “没有,俺只有一个。

    俺就是跟着宋爷学武艺,学读书识字。俺爹娘都是宋爷在养,俺也没有钱。”

    宋清微微松了口气,却听得齐粟娘点头笑道:“你很老实,只要上进就。你放心,比儿若是嫁过去,我陪送他六十四抬的嫁妆,你也可以让你爹娘享享福,比儿是个好姑娘,她父母双亡,会孝敬你爹娘的……”

    宋清看着狄风如拉着孟铁剑告罪更衣,匆匆走了出去,左思右想,听得齐粟娘继续道:“听说你武艺很出众,十四爷才赏了你这个恩典,宋爷也是乐观其成?”

    宋清猛一咬牙,正要开口,秦道然站起笑道:“十四爷,奴才还请借一步说话。”

    十四阿哥立时站起,一把拉住秦道然的胳膊,“正是,爷正想起一事要和你说。”说罢,拖着秦道然奔了出去。

    齐粟娘奇怪地看着十四阿哥和秦道然难得的亲热样,看着宋清笑道:“宋大当家,翁白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和你学了几年武艺了?”

    宋清苦笑道:“是我正月末上京时,在通州到京城的白杨林里看见了他,就带上了,也只学了一月武艺。”看着悄悄儿起身的连震云,“方才,也是连大当家的手下赢了翁白,把这赏赐让给了他。”

    齐粟娘听得“白杨林”几个字,顿时一怔,转眼又惊喜道:“只学了一月便能如此厉害?”看向连震云,又看了看他身后陪笑的连大船,“连大当家

    船?他地武艺也是这般厉害?连大当家手下果然是人”疑惑道:“大当家这是要去哪?”

    连震云暗暗磨牙,只得坐了回去,“夫人谬赞。”看向宋清,“翁白若是没有宋大当家慧眼识珠,拨之于芥尘,哪里能有今日的际遇,更不能得娶夫人的爱婢。”

    齐粟娘连连点头,“宋大当家不愧是漕上大豪,眼光自是不同凡响。翁白,你离开高邮多久了?可曾回去看过?老家里可还有亲族?”

    翁白摇头道:“俺娘说俺一出生就离开高邮了,出来七年也没有回去看过,老家里还有一个亲爹,俺跟亲爹姓。

    ”

    连震云知晓已是避无可避,见得厅上众人已退,女戏小厮们都不知去向,除了连大船和连大河,就只有宋清一人,索性笑道:“出生七年?家里还有一个姓翁的亲爹?宋大当家,这是怎么回事?我听着怎么不靠谱?夫人觉得可是?”

    齐粟娘已是满脸迷惑,闻言点头道:“连大当家说得正是,宋大当家……”

    宋清把连震云恨得入骨,却又不能不答,闭着眼答道:“翁白他……他养父姓白,亲爹姓翁。他……他虽是长得壮实,现下……现下却只有七岁……”

    连震云看着宋清的脸色,暗暗发笑,再看看齐粟娘呆愣的面庞,悄悄把椅子移开了些,过得半晌,方听得齐粟娘缓缓道:“宋大当家这是和我说笑?”

    宋清叹了口气,站起深施一礼,“翁白冒犯,实是无心,宋某以后必会严加管束——”只听得一阵咣啷轰然乱响,大长案上地桌布被齐粟娘掀了开去,满桌的碗盘砸得一地粉碎,酒盅四处乱滚。

    宋清的月白长袍衣摆上沾上了几处污迹,他何时受过这种气,心中便有些恼,却想着她深受圣宠地夫婿,十四阿哥对此妇的宠爱,齐强与此女的兄妹情深,却只能再次赔礼,“夫人恕罪,实是无心冒犯……”

    “你……你干嘛生气?俺只有七岁怎么啦,俺不能带走你的丫头——”

    四散在西花园里地十四阿哥、齐强等人,听得柏木楼里一阵平咣乱响,已是惊了一跳,正猜测间,忽听得翁白发出一声惨叫,顿时把齐强打算回去看看的念头打了个烟消云消,拉着罗世清退得更远了些。

    连大船看着脸色铁青的宋清,满脸怒色的齐粟娘,还有蹲在地上大哭的翁白,倒抽了一口凉气,悄悄向连大河身后移了两步,却见得连震云伸手在背后打了个手式,立时跟着他向屋角退了过去,躲得远远的。

    “七岁?七岁你就敢调戏女人?七岁你就敢娶老婆?放你地屁!”齐粟娘恶狠狠地骂道:“你方才说我什么?长得干净?你就是这样在一群男人面前说比儿的?你这该死地!”

    “夫人,翁白只有七岁,你何必下此狠手宋清忍无可忍,瞪眼怒道。

    “他七岁又怎么样?七岁就该有七岁的样子,七岁就该呆在家里头学规矩!他敢跑出来调戏我地丫头,我就敢下狠手!”齐粟娘毫不客气,瞪着宋清,“养不教父之过,如今宋大当家教养翁白,就该让他懂懂规矩。他一个男子,不在乎被人家当乐子玩笑,那是你们宋家的事。我家地比儿,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就因着他,被你们这些男人拿着在席里当乐子,我呸!你们不要脸面了我还要脸面!比儿还要!”

    宋清气得全身发抖,“他全无坏心——”

    “难不成要杀人放火才叫坏心?他不知道什么是女子的名声,你也不知道么?这厅里头这些小厮女戏,各家的随从,今日散席后七嘴八舌把事儿一说,比儿的名声会怎么样,你不知道么?竟然还敢叫比儿到前面来让你们耍乐?他死一百次都不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德行!你装成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也没有用!”

    宋清怒道:“夫人不要欺人太甚,我是看在齐三的面上——”

    “我要不是看在我哥哥面上,我会就这样便宜他?”齐粟娘狠狠给了翁白一脚,“你给我记住了,离比儿远远的,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比儿,我管你几岁,阉了你做太监!”

    宋清已是气极,怒不可遏,忍不住抬手,齐粟娘袖中的铜簪尖方抵到翁白的咽喉,便听得身后连震云冷冷一哼,“宋大当家。”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3

第十一章 天降异象的翁白

    宋清一惊,顿时醒过神来,恨恨收手,扶起翁白,扫和连震云一眼,含恨冷笑道:“两位的交情果然是不同一般,夫人这般讲规矩,自个儿倒要想想,可曾守好了规矩!”说罢,转身出门而去。
    连大河和连大船听得宋清的话,俱是一惊,看得连震云的手式,便散开看住前后门和侧门。连大河心中惑不安,见得连震云走近齐粟娘,方要说话,便听得齐粟娘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看着连震云,“大当家,你知道那个白老五后来去哪里了?当初,他断的是左臂还是右臂?”

    连震云原已是心中怀,听得齐粟娘问起白老五,心中一惊,“他被赶走后,就没了音信。当初二弟求情,只卸了他左臂。”看着齐粟娘,“夫人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齐粟娘咬着唇,慢慢道:“我一月末上京,也在一处白杨林里看到过翁白,当时我隐约见得,有一对男女,男的失了左臂,女的……看着有些面熟,便似是云府里那个给我端茶的丫头……事隔多年,多少变了些容貌,所以我也不确实,只当是一时恍惚……”

    连震云沉吟着,“宋清方才说,翁白的养父姓白……”

    “正是如此,而且翁白如果果真是七岁,那事儿也恰是七年前……”齐粟娘又是一声冷笑,“他方才气急说话,分明是知晓一些事儿,否则哪里会说出那样地话来?”

    连震云慢慢点头,“夫人放心,我今日便派人去查翁白的养父生母,还有他的生父之事……”

    齐粟娘听得连震云要去探查此事,知晓他的厉害,也放了些心,不由问道:“大当家,你此番……此番来得凶险……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连震云凝视齐粟娘,柔声道:“你放心,这些事儿我经多了,总不会丢命是。”

    齐粟娘点了点头,待要问一问莲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要说一说桂姐儿,亦不知从何说起,隐约听得众人归来的脚步声,叹了口气,福了一福,“妾身告退了。”

    连震云见得她欲言又止。转身离去。不由追上两步。“夫人。明日……明日可会随齐三爷一起去西山?”

    齐粟娘脚步一顿。回首摇头。“哥哥没和我说此事。再者。嫂子身子不好。小嫂子有身子。女眷应酬又多。我也脱不开身。”顿了顿。“大当家若是有消息要传给我。就让大河交给比儿罢。”说罢。便也去了。

    众人早见得宋清扶着翁白愤然而去。回来看得满地狼籍倒也不甚惊异。连震云笑着看向狄风如。“狄大当家。明儿地西山游。还得请狄大当家把宋大当家劝着一道儿来。也好让他消消气。”

    狄风如微微一笑。“连大当家放心。宋大当家他自然会来。”

    不说齐府里重开宴席。再整佳肴。直到华灯初上。仍是歌舞升平。只说齐粟娘带着比儿。一路气冲冲回了江浙会馆。陈演从户部查对了扬州府三年税目。一身疲惫回到家中。一面坐在炕床上吃饭。一边看着齐粟娘地脸色。“怎么了。今日在齐强哥府里和谁气了?”

    齐粟娘勉强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徽州荷叶包鸡。叹了口气。“也不算气。只是空欢喜一场。原听说有个人看中了比儿。人物也不错。我去相看时才知道是一场误会。白生了一场气。”看了看陈演。“得罪了直隶漕帮帮主。”

    陈演细细问了此事,听得翁白只有七岁,又惊又笑,“竟有这样地奇人?年岁这般小,看着却有那般大?”

    齐粟娘听他这般说,亦道:“我也正奇怪呢,不知是什么缘故,怕是在娘胎里落了什么病——”

    陈演摇头道:“这却未必,天降异象,奇人奇事历朝历代也是不少。或许这孩子反是个有造化的。

    ”

    抓着齐粟娘的手,“别生气,席里的玩笑话当不于得不得罪的,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就好。”见得齐粟娘点了点头,陈演收回手取了筷子,夹了一筷金针煨肉,一边嚼着一边道:“看来八爷还是要笼络连震云的,他虽是忙着朝中地事,但今天十四爷去了,过不了几天,九爷也要露脸了。”

    齐粟娘舀了碗笋汁,一边喝着一边道:“他们明日要去西山,想来总会有一个爷露脸儿。

    我听着连震云的口气,似是早有准备。却不知道如今三爷、四爷哪里有什么动静。”

    陈演突地笑了出来,“说到三爷,今儿皇上要他在八旗子弟中挑选可用之材,教习西洋算学。户部里的笔贴式个个都懂算学,不少人是八旗亲贵子弟,走笔贴式这条道出头做官,三爷头一个就来了户部。如今四爷也甚少来地。”

    齐粟娘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出来,“可挑出了好的?”

    陈演哈哈大笑,“挑是挑了二十来个,三爷就等着头痛吧。西洋算学和我朝的算学习练之术大不相同,道理说起来也全然不通,我这样的都一时都听不明白,我就不信他们一学就会。”

    齐粟娘抿嘴笑道:“你说得是。三爷虽也知西洋算学,不过只学了皇上地十分之一,其余的怕是连道理都说不明白,他说不明白,下头的怎么能听得明白?”

    陈演连连点头,“我估摸着,皇上会亲自去教,只是太子不在,他事事亲为,年纪到底已有五十,哪里还能有多少精神教这个?至于四爷——”看向齐粟娘,“他深居简出,日日礼佛……”慢慢低下声去,“我想悄悄去看看十三爷……”

    齐粟娘骇了一跳,“十三爷不是圈在府里了?四爷都看不了,你怎么看得了?”

    陈演叹了口气,“我先时想着总是皇上的儿子,受不了什么委屈,又怕让皇上生气,明知送不进去,也就递了个请安贴子。”皱眉道:“现下我听说,十三爷生了病,腿又不好。若是这样,不去看就太亏心了。”

    齐粟娘叹气道:“你说的自是有道理,别说你,当初十三爷也照顾我不少,咱们成亲的时候就更不要说。只是你哪里寻得到门路进去?便是寻到了,若是不小心让皇上知道,这可是个大罪。”

    陈演微微一笑,“你放心,我除了河道和你,其他事儿小心得紧,没有十足地把握,绝不会乱来的。”

    齐粟娘笑了出来,瞅了陈演半会,把手上地碗筷放到陈演面前,从炕桌边爬了过去,一直爬到陈演怀中坐好,向陈演抿嘴一笑,照旧取了碗筷,慢慢吃饭。

    陈演大笑着,低头将碗中的金针煨肉喂到齐粟娘嘴里,“好像长了几两肉,多吃些。你虽在京城里呆过,却没多少机会四处耍玩,我听说京城里庙会热闹得很,每月里四城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庙轮流庙会,中间还有花会,竟是没有一天空地,我把吏部的事儿办完,就带你去看。”又想了想,“明日我去吏部见张大人,偷偷打听一下我地去向。若是还在扬州,我们便不急着回去,我也可以慢慢寻办法去见十三爷。”

    齐粟娘欢喜笑道:“你放心办你的事,这几日嫂子的身子也慢慢好些。待得你办完公事,我这边也就空出来,比儿在京城里呆过几年,到时候咱们问问他,哪处最热闹好玩咱们就去哪。”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3

第十二章 卖老婆的管事德隆

得第二日,又是一个艳阳高挂的春日,齐粟娘侍候陈饭,送着他出了门,便带着比儿,坐着玉顶檀木车,到齐府里来看沈月枝和彩云。

    齐粟娘在府门前下了车,见得安生出来接住,不由奇怪道:“你没去西山?连大当家从扬州来,多是不便,我以为他必要向这府里借人手呢。”

    安生小心看着齐粟娘的脸色,见她似是没再把昨儿的事放在心上,松了口气,陪笑道:“姑奶奶不知,九省漕帮出钱在京城白米斜街建了一处船帮会馆,专供各帮人众入京时居住。不但雇了打理吃住、宴席、戏酒、游玩的执事,各帮都派了人常驻,打探消息、看看风向,互相联络。连大当家要办事,自然差这些人去。咱们府里只要备着他们晚上回来的席面戏乐就好。”

    齐粟娘一路向内宅里走了去,微微一怔,“各位当家的都住在船帮会馆里?”

    安生笑道:“罗三爷住在咱们宅子里,其他几位爷都住在船帮会馆,那里可大着,算是京城里最大的会馆,第二就是姑奶奶住着的宝钞胡同江浙会馆了。两处都在西直门附近。”

    齐粟娘暗忖连震云与宋清住一个地方,打探消息应是容易,先有些欢喜。

    突又想到宋清那样的人必有防备,又有些忧虑。此事她虽是问心无愧,但京城不比清河。

    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族的府台”,大清朝的县台老爷就是各地儿的土皇帝。清河不过一小县,不说天高皇帝远,陈演这样有圣宠的县台,娶得是阿哥门下的奴婢,大舅子是阿哥府上的管事,便是淮安府台也没闲儿去理会多事。

    族老乡绅便是有些关节,陈演一碗水端平,谁也不会去实在得罪他。说到底,清河是陈演的天下,任她如何行事出格,不过听两句闲话,只要陈演不信,谁也敢多说一句。

    京城里皇上、太后、皇子、郡臣海了去,一旦传出些风声,陈演就算是不信,也压不住流言,他的体面半点不剩。再者,这样地时节,出了这样的事,还不定被人拿去作什么用处,只怕到时候丢了脸面是小,去官丢命才是事大。

    齐粟娘一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留了后患。若是如连震云原来地打算。弄死了白老五和那个丫头。那里还用担心这些。她叹了口气。从脑中将这个念头赶走。慢慢向西花园走去。

    她方转过一道拐角。便见得迎面过来一个男管事。紫膛脸。面带风尘。身上地油紫京缎夹衫。玄缎子裤上都有些尘土之迹。腰上系着三色绦带。垂着白玉环。还有一个银穿心金裹面地香茶袋儿。

    那人远远见得齐粟娘走过。连忙退到路边打了个千儿。“奴才德隆给姑奶奶请安。”

    齐粟娘暗暗皱了眉。方要勉强叫他起来。安生笑着对齐粟娘道:“姑奶奶。小地看着这天色变了些。怕是这太阳保不到尾。姑奶奶呆会多半要打发个人去宫门口候着。给姑爷送雨具。”边说。边引着齐粟娘向西花园里去了。

    齐粟娘抬头看了看天色。“北京城里雨下得少。能下一场倒也是好事。”比儿回头看了看仍跪在路边地德隆。也未出声。

    “哎哟。我地姑奶奶。您是不知道。永定河去年又开始泛了。直淹到了护城河。可把这京城地贵人给吓住了。这雨要下起来。小地心里都直犯嘀咕……”

    德隆看着齐粟娘走了过去,站了起来,拍拍玄缎子裤上的灰,一路走出了齐府,到了隔街齐强给他和他老婆买下的宅子里。

    德隆媳妇也是个旗人,银盘儿脸,颧骨上的几点白麻子,二十**地样子,虽只是四五分姿色,却胜在风骚入骨。她坐在炕桌上,叫丫头取了象牙银嘴的烟杆儿,正点着关东烟,见得德隆走了进来,立时笑道:“回来了,直隶的差办得如何?”说话间,便站了起来,一面使唤丫头,“给你爷打热水,倒茶。”一面侍候德隆换衣。

    德隆看着那丫头走了出去,笑道:“不过是去收五千两银子的帐,到直隶总督衙门里送封信。算不得什么,当初在九爷府里办得还少么?如今的大头都在姑奶奶手里。”换上了家常衣裳,“大爷这阵儿可来行走?”

    “你走了大半月,大爷来行走了四回,差人买了这个丫头服侍。他来一遭,总有几十来两银子做盘缠嚼用。你开先在外头欠的赌帐,那起子王八不知哪里打探得消息,竟寻到这里来吵嚷,正落到大爷眼里,差人送贴子拖到衙门里打了一顿板子,再没敢来过。”

    德隆点了点头,“若是他还来便好。今日去府里交差,安生那小崽子故意不告诉我大爷出门,害我白走了一回

    二管事,比伏名更会看大爷地眉眼,我心里便有准。”

    德隆媳妇眼一瞪,“安生算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耍弄你?你等着,我寻着机会,替你报仇。”使着丫头把热水在三角盆架上放好,把热茶递给德隆,又把丫头打发了出去。

    德隆接了热面巾子擦了脸,摇了摇头,“且不急,姑奶奶在京里,大爷凡事收敛些。如今好不容易赚些钱,若是丢了,哪里再寻得这样的好路道。”

    德隆媳妇笑道:“你放心,你看这宅子、丫头、盘缠嚼用都有了,待得他回来,见你办完了差,免不得再赏你些。

    也是老娘我输身一场,且图他些好的吃穿用戴。将来我再替你多求些大差使,照旧和在九皇子府里一样风光。”

    德隆笑道:“明日里我照旧去有荣斋铺子里住,他若来了,你记得凡事奉承些,不可怠慢。”

    那婆娘啐笑道:“贼汉子!你倒会吃自在饭,大爷是容易侍候的?你还不知道老娘怎么受苦呢!”

    齐粟娘坐在沈月枝屋子里,听得外头的大雨砸得琉璃瓦一阵乱响,急下了一刻钟,忽地便停了,太阳又慢慢露出脸来。沈月枝半坐在床头,一边舀着碗里地鱼汤,一面笑道:“好在只下了这一会,上年五六月连下了七八天,满京城里人心惶惶的,就怕洪水进了城。咱们府里多是南边人,大多经过这些事,倒还好些。”

    齐粟娘原想问德隆的事,但见得沈月枝身子方好,便也忍住,只和她闲话说笑,“嫂子,我以前听比儿说,咱府里有百来人,如今我看着,竟是更多了些。”

    沈月枝无奈笑道:“他是个喜欢排场地人,来往的又都是那场子上地人,个个是一双富贵眼,免不了装点一二。加上彩云,这府里正经主子只有四个,侍候的倒是有了六十八人。京郊十二处田庄,也有三十四个管事杂役,统共竟去了一百零二人。”

    齐粟娘听得咋舌,想起江南二十一处牙行帐目里直接归入齐强名下地银银目,每年总有一二十万两,也只能叹息,“好在他也支撑得起这个场面。”

    沈月枝苦笑道:“多亏他还有你这个妹子,否则这般大的家业,他孤身打拼,身边没得个真正可信可用的帮手,哪里又是长久之计?他如今也有三十,日里吃酒耍女人,不知道爱惜身子。只盼着彩云生下一个儿子下来,生个根绊儿,也不叫散了他这个家业。”

    齐粟娘想起连震云待李四勤之厚,知晓这世道兄弟子嗣实在是做大事,立大业的根基。八爷之于九爷、十爷、十四爷,四爷之于十三爷,也是如此罢了。

    便是齐强,他交游虽广,朋友虽多,还是把手上的生意托给了她,终究是因着她姓齐。

    齐粟娘慢慢点了头,“嫂子说得是,齐家没个兄弟,我虽是帮一些,到底是个内宅妇人,又是嫁出去的姑娘,多是济不得事……”

    两人慢慢说话,齐粟娘眼见得沈月枝有些倦色,便起了身,到彩云房里看了看,和她一起用了午饭,方转到月钩儿院子里来。

    月钩儿一脸喜色,坐在炕桌上看丫头们开抬盒,把尺头、金银都露了出来,见齐粟娘进来,连忙起身给齐粟娘奉了茶,和她对坐在炕桌上。

    齐粟娘看了看丫头们手上的樱桃红、膏粱红的拱碧兰、八团、大洋莲衣料,笑道:“南边来的?桂姐儿送的?”

    月钩儿喜滋滋打开一个黄花梨嵌八宝受天禄首饰盒,露出里头的烧金簪子、翠金花钿、苿莉颤钗等满盒的金银首饰,“姐姐抬了偏房,身边的梯已儿更是体面。头几年姐夫虽也是疼她,到底只是个侍妾,如今成了主子,里头的奴才们自然有眼色,衣料首饰都是拣好的送上。姑奶奶,你看看,以奴婢的眼光,应是扬州城上等的货色了。”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我妆盒里的头面也就是这样了,你看看这盒子里的,和比儿身上的比,哪里会差了去?”

    月钩儿笑得合不拢嘴,拉过炕桌边的比儿,“奴婢就是看着比儿身上的在比呢,但凡比儿能上身的,怕不是姑奶奶妆盒里最顶尖的?”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4

第十三章 淮安带来的半叶

"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免不了要素净些,好在我一艳奢华,正配得上她。打扮得花一样,方能早些寻个称心如意的人,好生过日子。”齐粟娘对月钩儿笑道:“我已是黄脸婆,这些首饰也就是出客时装装门面罢了。”

    月钩儿和比儿都笑了出来,月钩儿一面看着比儿腕上的缠丝玛瑙镯,一面笑道:“姑奶奶比奴婢还小三岁罢?今天才二十,我姐姐如今二十六,来信了还只说自己照镜子,看着似是比在清河时还嫩了些,喜得不行。”

    齐粟娘掩嘴直笑,“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莲香来信了,何尝不是这样说?”

    比儿轻轻笑着,“奴婢看着,桂姨奶奶最心疼月姨奶奶,又知晓月姨***喜好人物,这樱桃红的八团料子奴婢虽也有一身,远及不上月姨奶奶配这身红。”

    月钩儿的凤眼笑得眯住,“当年老娘家里有五六个姐妹,只有她和我是一天卖进来的。那时节我还只有六岁,她九岁。其他的几个都过了十五,梳笼接客了。平日里我们俩吃一处住一处,她的胆儿大,不怕打,时时带着我溜到漕河边上去耍玩,老娘恨得不行。偏偏她心巧嘴甜,把老娘老爹拢住了。后来长成了,模样虽不是最好的,吹拉弹唱却是精熟,老娘只说她是个摇钱树,也不急着催她接客。”

    月钩儿放开比儿的手,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面上带着隐隐回忆之色,“那一年,连大当家到了我们家,她十九岁,我十六岁,陪着连大当家一起喝酒。开先儿老娘觉着连大当家看中了我,把我的屋子都打理好了。没料着最后他梳笼了姐姐。打那晚起,连大当家一连在我们家住了大半月,天天守着姐姐。姐姐悄悄儿和我说,连大当家说了,等天上见了雪要抬她家去。我听了真真羡慕,上头的几个姐姐哪一个不是打熬了七八年,生张熟魏接了多少,才能从良……”

    齐粟娘怔怔听着,看着月钩儿眼中淡淡地水波,“……那一日,我还记得,是十月里。时辰快近午,连大船到草堂子后头的集市上,买了姐姐最爱喝的梅汤送过来,连大当家起了身,正和姐姐一起用午饭。胭脂巷云典史府里差人来说,云老爷从德州回来了,有急事找他,请他赶紧去一趟。”

    月钩儿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打那日起,姐姐倚在门边,早也盼,晚也盼,就盼着天上见雪,连大当家来接她家去。”月钩儿微微叹了口气,“以前虽见过客人薄情,到底年纪还小,也没向心里去。自打那时节起,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雪见了雪没了,花开了花谢了,姐姐一日一日瘦了下来,说话做事都没有了以往地机灵劲儿,不说抬她轿子没有来,连大当家的人影子都没见……清河坛口离着县后街又有多远……”

    齐粟娘勉强笑道:“好在大当家没忘记她,后来还是抬了她进府……”

    月钩儿又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姑奶奶别见怪。奴婢性子直。比不得姐能忍。说话乖巧。莲夫人是姑奶奶身边侍候过地丫头。奶奶抬举她本是正理。只是我姐姐因着这位莲夫人吃了多少委屈?本是一样地命。若是没有姑奶奶撑腰。莲夫人进来也不过是个侍妾。和蕊儿、梗枝、我姐姐平起平坐。谁也不委屈谁。有本事笼住了连大爷。或是生了儿子。都叫一个心服口服。没料着。她进来就是偏房。立时把蕊儿、梗枝压住。连我姐姐进门都被压后了三天。只为了让她风光。”月钩儿垂下眼。用指尖轻轻拨弄首饰盒地苿莉钗。“我姐姐是不消说了。蕊儿、梗枝心里就受得住?再明白事理。都是女人……”

    比儿微微侧目。看着齐粟娘有些发白地脸。笑道:“奴婢和连大当家府里地半叶、籽定时常一起玩耍。他们家后宅地规矩。可比咱们家严。”

    月钩儿抬头笑道:“你这咱们家。说地是陈府还是齐府?要说是陈府里。半叶和籽定已经算是连府里得宠地。才能和你这陈府地大丫头一起玩耍。”

    齐粟娘点了点头。“她们俩是莲香地贴身婢女……”

    月钩儿怪道:“姑奶奶怎地不知道?她们俩可是连大当家地旧人。比蕊儿还进门早。七八岁就跟着大当家。和连大船、连大河一样从淮安带过来地。莲夫人在扬州买了多少丫头进府。谁越得过她们俩?你没见着半叶怕连大当家那样子么?那样缩手缩

    得台盘。以连大当家地性子还能容得住。不过就是因心。”

    比儿笑道:“她如今长大了,灵牙利齿,比女评书还强,在莲夫人面前得宠得很。只是看见连大当家,还是看见老虎似的,吓得说不出话。”

    月钩儿笑了起来,“她若是个男人,再忠心连大当家也不会要,好在她是个女儿家,内宅妇人知道些怕字,反倒是好事。”

    齐粟娘慢慢点了头,只推说有些劳累,便辞了出来。比儿扶着齐粟娘慢慢走过西花园,劝道:“奶奶少操些心,这就是命。莲姨奶奶遇着了夫人,她就是命好。否则只怕连桂姐儿、董冠儿、秦家姐妹都不如,更不要说蕊儿和梗枝。”

    齐粟娘苦笑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我当年爬上岸,若不是遇上了婆婆和我爹娘,怕是比她们都不如。”慢慢叹了口气,“这也是命……”

    前宅里丫头小厮们来来往往,忙着打理花厅,备好席面。见着两人慢慢走过,皆是请安问好。到得府门口,安生早命人套好了车,“日头还没偏西,姑奶奶今日家去地早。”

    齐粟娘笑道:“也差不多了。那场雨一下,太阳都没得精神头了,何况是我?”比儿笑着扶着齐粟娘上马,只听得胡同口一阵马蹄、车轴声响起,安生一惊,“大爷他们回来了。”一面转头吩咐,“叫里头赶紧布置好,先把热巾子、热茶呈上来,去催催三庆园唱鼓词的戏子。”一面迎了上去。

    齐强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向正等着他的齐粟娘笑道:“妹子,今日回去这么早?演官儿今日不忙?”

    齐粟娘瞪他一眼,“你们怎地也回这么早?西山风景不好?”

    齐强被她一瞪,便有些心虚,陪笑道:“正乐着呢,当头一阵雨,差点淋了个透湿。好在连大当家有后手,包下了西山腰一处茶楼,吃了午饭听了曲,外头的游春仕女影儿都不见了,花也被打残,扫兴。”

    齐粟娘原想问他德隆地事,但见得连震云、宋清等人纷纷下马,骡车里扬马苏戏们一个个钻了出来,长随、丫头们上前服侍,府门前乱哄哄一团,只得作罢,“你快进府里去歇会,我先回去了。”

    齐粟娘正要上车,宋清走了过来,施礼笑道:“昨日失礼,还请夫人不要见怪。”齐粟娘见得宋清满面笑容,似是把昨日之事全然不放在心上,倒也佩服他城府之深,回礼笑道:“宋大当家多礼,原是妾身冒犯。”

    秦道然慢慢走了过来,笑道:“夫人要回江浙会馆?十四爷晚上还要过—”他说在半中间,便被胡同口一阵马蹄声打断,齐粟娘转头看去,认得领路之人是江浙会馆里的齐府男仆,其后一人却是个老太监。齐粟娘一眼识得那太监原是皇太后宫里地执事,只听他叫道:“齐姑娘,老奴奉太后之命,传你进宫。”

    宋清见得齐粟娘上了车,随那老太监一路而去,微微沉吟,一旁秦道然笑道:“齐强,太后传你妹子进宫有什么事?”

    齐强一面引着众人入内,一面寻思道:“我也不明白,我妹子七八年没在太后面前露过脸,她老人家应是早忘了。虽是按规矩递了牌子求见请安,哪里会想真来召,她老人家怎的又想起了?”一眼看到候在花厅门口的德隆,“德隆,你宫里人面儿熟,去打听打听,太后为什么召姑奶奶进宫。”

    夕阳的余辉一点一点在天幕中暗淡了。

    齐粟娘随着老太监穿过长长的宫道,走进长信门,一步一步向熟悉而又陌生的慈宁宫走去。重檐上的金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三层青玉石阶带着雨后的湿润,大敞的双交四菱花扇门里,鎏金铜炉袅袅燃着礼佛檀香。

    剔红云龙百花纹宝座上,皇太后的头发已是雪白,她倚着锦枕,嘴角带笑,和端坐在剔红花卉圆凳上的一位年老贵妇慢慢说些什么。那年老贵妇的身后,站着一位满旗贵女。

    皇太后的笑声轻轻响起,“到底是董鄂家出身,人物果然齐整……”

    夕阳落下。

    紫禁城被笼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5

第十四章 慈宁宫的觉罗老太太

得脚步声,侍立在殿内的宫女、嬷嬷们看了过来,着老太监走了进去,远远地跪了下来,“臣妇齐氏给皇太后请安,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太后停止了的说话,微微眯了眯眼,“小玉,看看是谁来了。”

    齐粟娘抬起了头,看向皇太后身边已是头发花白的玉嬷嬷,只听她笑道:“太后,是粟娘来向您请安了。那个给陈大胆儿做了十几双鞋,七月里就开始缝棉衣的粟娘来了。”

    皇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颤魁魁地坐直了身子,招手道:“你……你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齐粟娘忍着心中的酸楚,站起走了过去。只觉那年老贵妇的视线落到她脸上,久久不放。皇太后接过玉嬷嬷递上来的眼镜,戴在眼前,握着齐粟娘的手,一点一点打量着她,“是……是那个十岁就能背《女诫》的粟娘吧?”

    齐粟娘哽着嗓子道:“回太后的话,是民女齐氏。”

    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齐氏,是粟娘。”转头看向那年老贵妇,“就是她,陈大胆儿的嫡妻就是她。皇上南巡回来,还特意和哀家说,她在县治上简朴持家,谨守妇德,身边连一个婢女都没有。除了做饭下厨,还自己喂鸡种菜。”

    那年老贵妇笑道:“太后亲自调教出来的人,自然学到了几分太后的贤德。

    ”

    皇太后连连笑着,“你又来哄哀家,你不就是打听着她是哀家跟前出去的人,特意才来寻哀家作主?你放心,这孩子是个实在人,呆呆愣愣的,不会弄那些狐媚子一般的手腕……”

    天色渐渐晚了。紫禁城内外都掌上了灯来。偏帽儿胡同齐府地大花厅里。十四阿哥和九阿哥对视一眼。“觉罗老太太?礼地嫡母?”

    德隆半跪在地上。恭敬道:“是。奴才打听得。觉罗老太太进宫向皇太后请安。还带着族孙女董鄂氏。”

    慈宁宫地宫灯全亮了起来。齐粟娘借着觉罗氏身后地屏灯。看向阴影里低垂着头地旗女。她地脸背着光。便有些模糊。只隐约见得端正挺直地鼻梁。

    十四阿哥皱了皱眉。“小傅子。去。宫门口等着。她出来直接领爷这里来。”

    九阿哥看着傅有荣应声而去。瞟了一眼一脸忧色地齐强。笑道:“觉罗老太太和太后可是几十年地交情。她开个口。太后指个婚这样地小事。你也好意思去求情?说出来倒是她不贤德。”

    觉罗老太太笑着道:“全仗皇太后作主。臣妇这个族孙女实在可怜。”叹了口气。“她十三岁时自己生了病。拖到十五才记名。眼见着要进来侍候主子们了。他额娘就是大病。半年就去了。她在家里守孝三年。已是过了选秀地年纪。其后他阿玛又时好时坏地。全是她在跟前侍候。什么事都拖了下来。今年已经是二十三了。去年他阿玛一去。家里也没了至亲。只来好投奔臣妇地儿子。她地族伯。臣妇见这孩子可怜。人又孝顺懂事。也就把她带在跟前。这孩子一直说侍候老身归西了。她也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看她和我闹了半晚,最后还是这样。”

    觉罗老太太看向齐粟娘,“陈夫人,老身这个孙女,在这世上孤零一个人,无人疼无人管,老身便是死了也闭不了眼。所以,才请太后召陈夫人进宫里来。陈夫人的贤名老身早就听说了,只是这孩子也是个贞烈性子,一直记着当年皇上要指婚地事,咬死了……”

    “太后,皇上差魏珠来了。”

    因着白日下了雨,紫禁城里的风带着一重又一重的湿意,将夜晚的空气吹得又沉又重。齐粟娘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只觉着湿气中夹带着阵阵腐气,一点一点浸入的身躯。她疼得全身直打战,不自禁地想躲了开去,湿气与腐气却无处不在。

    慈宁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但乾清宫已在眼前,依旧是金黄色的琉璃瓦,鎏金鹤顶地香炉,依依而上的熏香。康熙充满怒气的骂声从上书房内传来,“错了,全错!你们比陈变之还不如!”

    帝王不加掩饰的愤怒之声捶打着齐粟娘的耳膜,她只觉眼前一边模糊。全身的力气已经在慈宁宫中耗去大半,克制住了急欲冲口而出的言词,寻找了无数的借口,严阵以待之时却被魏珠打断,再有下一次,她不知她是否还有这样的勇气,或者,力气。

    “粟娘——”极细地呼唤声蓦然打破了交杂在她脑海中的阵阵声响,陈演担心的脸出现在齐粟娘的眼前,“粟娘你怎么了——”

    上书房里传来了魏珠的禀告声,“皇上,恭人齐氏进见。”

    “传她进来。让陈变之也进来。”

    康熙不耐与烦躁的声音让齐粟娘醒过神来,她向陈演微微摇了摇头,陈演

    了她一眼,“有我在。”便低头走了进去。

    齐粟娘听了陈演的话,微微一怔,看着陈演地背影苦笑一声,慢慢走进了上书房。

    齐粟娘正要跪下磕头,康熙不耐烦道:“免了。齐氏,你过来和他们说说‘借方根’这一段。朕说了半会,他们就是不明白。”

    齐粟娘微微抬眼,见得上书房正中站着七八个年轻官员,俱是满头大汗,一脸通红。三阿哥站在左面,面带不安。

    齐粟娘瞟向站在右面的陈演,只见他勉强忍着笑,丢了个眼色给她。

    上书房里静得无声,齐粟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前接过康熙命李德全递过来的《梅氏算学丛书》,慢慢讲道:“诸位大人,所谓借方根指的是……”

    齐粟娘的声音在乾清宫上书房里回响着,开先带着些许颤抖与干涩,陈演的视线不时地扫了过去,慢慢地,那声腔儿便也平缓了……

    康熙地脸色渐渐好了起来,一面听着齐粟娘讲解,一面微微点头,喃喃道:“总算还有一个不蠢的……”

    上书房里的年轻满族官员们低着头,凝神听着。齐粟娘说了半刻,突地一顿,“以上是借方根的基本渊源,诸位大人,到此处若有不明,尽请直言。若是以上不得通明,以下便全然不通。”

    几位官员互视一眼,俱是面带犹豫,便有一人出众施礼道:“先生,下官何图华有一处不明,还请先生指点。”

    齐粟娘见得此人穿着五品官的补服,仪表堂堂,客气道:“大人多礼,妾身不敢自居先生,大人尽管直言。”

    陈演一脸得意洋洋,看了看纷纷提问的满贵子弟,又看了看面色大好的三阿哥,再偷偷瞟了眼宝座上连连点头地康熙,暗暗嘀咕道:“要把人教明白,也要会教才行……”

    康熙看着齐粟娘取了笔墨,拟出借方根习题,让何图华、宗文格、讷定苏三个最出色的自行验算,听着她语气沉缓,一个接一个给他余下四个满贵子弟们细细讲解着借方根。待得起更声起,何图华、宗文格、讷定苏三人对借方根已是通明于胸,余下四人也能粗粗领会,康熙点头笑道:“齐氏,朕原该想到你是个做女塾师的料子,难怪穆德士那样目空一切之人,当初也让你震服住了。”

    齐粟娘双手奉还《梅氏算学丛书》,微微扫了一眼已露老态的康熙,“皇上夸奖,臣妇愧不敢当。原是在御前侍奉,习得一些沉稳进退之理,如何敢称塾师两字。

    ”

    康熙捋须轻笑,“好。天色已晚,你出宫去吧。陈演,等他们算完,你给他们讲‘西洋定位法’”。

    陈演苦着脸应了,见得康熙更衣,三阿哥去看何图华三人解题,他悄悄儿拉着齐粟娘走到上书房门外,一脸丧气,“今天晚上怕是回不去,这西洋定位法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三阿哥完全不懂,皇上心里不痛快,就非要折腾我们……”

    齐粟娘看了他一眼,从唇角泛出一丝笑,正要安慰他。陈演却看着她,柔声道:“太后召你说什么了?你方才脸色这般的差?和我说说。”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5

第十五章 北京城里的小夫妻[上]

粟娘看着陈演,犹豫半会,轻轻道:“噶礼的嫡母,想把那个族女指给你——”

    陈演一脸愕然,“什么……这事儿还没完么……谁要和噶礼做亲戚……”他看向默默无语的齐粟娘,“皇太后已经开口了?”

    齐粟娘摇了摇头,“觉罗老太太正和我说着,皇上就差人来了。”

    陈演左右看看,把齐粟娘拉到背光处,“你不用担心,我来把这事儿平了。别说我断不想和礼拉上半点关系,便算她不是董鄂氏,为了咱们俩,我也得想法子。”捏了捏齐粟娘的手,“你尽管放心,皇太后还没开口,我有法子。”

    齐粟娘瞪着陈演,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惊异,待要细问,却听得康熙更衣已毕,举步回上书房的声音,陈演匆匆道:“会馆到底不是家里,衙役我又都带了出来。我夜里不在怕你受惊。你去齐强哥府里,我出了宫再来接你。”便急步进了上书房。

    齐粟娘看着陈演的背影,心中虽有些忐忑,彷徨痛楚之感却一扫而空,她向宫外走去,一时想着陈演到底用何法子绝了太后指婚的心思,一时又担心陈演违逆了皇太后之意,身遭横祸。她想到此处,心里翻腾滚沸,忧虑不安,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但一丝欢喜之意却也不知不觉从心底透了上来,溢满全身。

    傅有荣坐在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和比儿说着话,眼见着齐粟娘出了宫,立时跳了起来。他几步赶了上去,正要打千儿请安,被一脸笑意的齐粟娘拉住,“傅公公,咱们今儿晚上就别拜来拜去,客气个不停了,我在宫里头闹得有些脚软。”又奇怪道:“傅公公在这里等我么?”

    傅有荣看了看她脸色,暗暗纳罕,笑道:“十四爷在齐府等着呢,请齐姑娘出了宫立时过去。”

    比儿方才听了傅有荣的话,一边过来扶住了齐粟娘,一边小心看她脸色,齐粟娘笑道:“我正要去哥哥府里。”一边上车一边道,“比儿,今儿爷不回会馆了,咱们去你大爷府里过夜。”

    比儿连忙应了。

    玉顶檀木马车到了偏帽儿胡同齐府。初更鼓刚刚敲响。花厅里地夜宴正是热闹之时。齐粟娘远远听得里头传来戏子唱鼓词地声音。中间夹杂喝酒猜拳、娇嗔调笑之声。微微皱眉。停住了脚步。“傅公公。爷们正在耍乐。我不进去了。”

    傅有荣陪笑道:“齐姑娘且站一站。奴才和十四阿哥禀告一声。也好交差。”见得齐粟娘点头。便急步进了花厅。

    不多会。花厅里静了下来。先是三四名上妆戏子抱着三弦、琵琶退了出来。接着便是一阵细碎地脚步声。十余名钗斜衣乱地扬马苏戏齐齐退出。

    齐粟娘又等了半会。齐强走到门口。“妹子。你来。”

    齐粟娘把比儿留在外头。慢慢走了进去。花厅正中空出大片。中间摆着唱词扁皮鼓和几张春凳。三面摆了五张紫檀木高脚横几。正中横几边坐着十四阿哥和九阿哥。左面两张横几分别是连震云、秦道然、齐强、右面两张横几是宋清、狄风如、孟铁剑、罗世清。

    齐强看着齐粟娘地脸色。一面小声道。“太后没指婚?”一面拉着齐粟娘走到了十四阿哥面前。

    齐粟娘向齐强微微一笑,低头福了福,“九爷,十四爷。”

    十四阿哥看了齐粟娘半会,“太后怎么说?”

    齐粟娘摇头道:“太后还没说话,皇上就把奴婢招去上书房了。”

    满座的人听得“皇上”两字,顿时都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九阿哥从一字椅上挺起身来,“皇上召你做什么?”

    “皇上召奴婢给三阿哥挑选的八位大人讲西洋算学。”齐粟娘看了九阿哥一眼,低声答道。

    十四阿哥皱眉道:“三哥?他在皇上跟前?皇上和他说些什么?”

    花厅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齐粟娘斟酌道:“皇上没和三爷说什么,皇上就在听奴婢给八位大人讲西洋算学。”顿了顿,“不过,三爷今晚应该不会回府里,会一直在宫里陪着皇上,听外子给八位大人讲算学。”

    “陈变之也在?”九阿哥看向秦道然。

    秦道然慢慢道:“陈变之既也在,应是为了编制律算全书之事……”

    九阿哥缓缓点了点头,靠回到椅背上,满室里地沉抑紧绷之声慢慢散了开去。十四阿哥面色舒展,瞅着齐粟娘笑道:“倒让你逃了这回,下回怎么办?爷倒是想替你去说说,只是这一说,你的好名声可全完了。”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笑了起来,福了一福,“奴婢多谢十四爷关照。”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行了,你也坐。齐强,叫方才那几个戏子来唱鼓词,其他人不用叫进来了。”

    九阿哥微微笑着,“对,不用叫进来了。咱们就听听弦子书。”

    宋清瞟了瞟正慢慢喝酒的连震云,心中一哼。齐粟娘拧了拧眉头,看了看九爷,琢磨半会,走上两步低声对十四阿哥说道:“十四爷,方才我在太后宫里吓得头晕脚软了。”

    十四阿哥愕然失笑,“累了?想回会馆里去?”

    齐粟娘摇了摇头,“外子今天不回去,他叫奴婢在哥哥这里呆着,奴婢去嫂子院子里。”

    十四阿哥转头向看九阿哥,“明日去何处?”

    九阿哥看了宋清一眼,“宋大当家作东,三庆园听戏。”

    十四阿哥点了点,看向齐粟娘,“那明天去听戏。”

    齐粟娘摇了摇头,“不合规矩。”

    十四阿哥眼一瞪,“要不今天坐下,要不明天听戏,你自己选。”

    齐粟娘想了半会,仍是摇头:“都不合规矩。”

    连震云持着酒杯放在唇边,嘴角含笑,宋清和狄风如互视一眼,看向秦道然。秦道然皱着眉头,半晌没有说话。罗世清悄悄拉了拉齐强,“十四爷是不是对你妹子……”

    齐强瞟了一眼连震云,又瞟了一眼十四阿哥,琢磨半会,“谁知道,反正我妹子要拧起来,十四爷也没办法……”

    十四阿哥瞪了齐粟娘半会,恼道:“当初是怎么和爷说的,寻到机会到爷跟前卖好儿就是你的福气?现下我还没叫你卖好儿,坐一会,听场戏,陈变之就会休了你么?”

    齐粟娘奇怪看向十四阿哥,“卖好儿也要讲规矩……”

    九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的脸色,勉强忍住笑,十四阿哥咬着牙一拍桌子,“齐强!把人都给爷叫进来!”齐粟娘二话不说,“奴婢告退。”也不管十四阿哥应不应,三步并作两步,比齐强更快地奔了出去。

第十五章 北京城里的小夫妻[下]

色微明,北京城飘着一层白雾,除了赶早市的吃食~大街上冷冷清清。

    齐府的晚宴到四更方散,安生特意守在门前,眼见着两个扬州府的衙役进了胡同,连忙使人到后宅去知会齐粟娘。

    陈演在齐府门前下了马,“舅爷还未起罢?”

    安生恭敬打了个千,“回姑爷的话,大爷送了九爷回府,快五更才歇下。”

    陈演微微叹了口气,却未再说。

    齐粟娘一宿未睡,早早儿起床梳洗了,只等着陈演来接。她匆匆走到了大门前,眼见着陈演一脸微笑,实是看不出究竟。她扫了一眼四面的下人,忍了又忍,上了马车。

    齐粟娘在车厢里坐立不安了半会,终是忍不住揭开玉顶檀木马车新换上的青绸窗帘,小声叫道:“陈大哥,陈大哥。”

    陈演回过头来一笑,调转马头走到窗边,弯腰小声道:“放心,办妥了。咱们回去说。”

    齐粟娘满心的欢喜和惑,好不容易挨到了江浙会馆下车,进了双虹院。

    眼见着小连和衙役们留在了外头,比儿也退了出去,齐粟娘正要说话,两个媳妇捧着热水走了进来。

    齐粟娘默默侍候陈演洗漱换衣。比儿进来。在炕桌上摆了笋丝松仁粥和六般下粥劝碟。又将碗筷布置妥当。看了齐粟娘一眼。领着两个媳妇退了出去。

    齐粟娘地忍性儿已是到了头。急走两步把内室门紧紧关上。转头蹿到陈演身边。“陈大哥。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陈演见她一脸急态。恨不上扑上来撬开他地嘴。不由哈哈大笑。搂着齐粟娘坐在炕桌前。“这事容易办得很。我只是假作不经意在皇上面前提了提。皇上知道了。这事儿就成不了。”

    齐粟娘惊异道:“皇上?皇上以前不是想替你指婚么?怎么又不乐意了?”

    “你想想。这是什么时节。我听说皇上私下召见了一回太子。立储地事难说得很。皇上虽是宠信礼。但他到底是九爷地姻亲。你地哥哥是九爷府里地管事。若是我还要娶噶礼地族侄女——江浙两省税赋占天下大半。何等重要?噶礼身为两江总督。皇上自然知道以他地能耐掌控两省大员不是难事。只有我和张伯行——”

    齐粟娘想了想。“不是还有三大织造?算是皇上自己地班底。”

    陈演摇了摇头,“曹寅病重,眼见着不行,他的儿子听说身子也不好。现下三大织造以李煦为首,我在扬州就听说他现下和八爷走得很近。皇上最近心里不痛快,年纪又大了些,以往那不动声色、进退有余地气度不免就减了,疑心自然就会重一些……”

    齐粟娘慢慢点头,“我也觉着皇上有些……有些不稳,当初他对太子何等的包容?虽是因着宠爱太子,何尝不是因着皇上正是年富力强,自信十足,眼里虽看得见,却不往心里去。索额图那样的声势……现在对八爷却……太子论才干远不及八爷……”

    “索额图和八爷可不一样,索额图再如何,也得打出太子地旗号。八爷可是皇上的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再有能耐也不能比皇上更有能耐不是?”陈演抱着齐粟娘沉思,“你知道我头天进宫,皇上和我说些什么?”

    齐粟娘抬头看着陈演,陈演亲了亲她的脸,“除了问我算学、扬州的事,皇上不经意地问起,江浙会馆的规模大小。我立时就明白了,皇上正睁大眼睛看着呢。我当时背上就止不住地淌汗,明知道我和这些事儿扯不上关系,但只要一步走错,失了皇上的信任,绝没有好下场。所以,我今日也就不经意地提了提,顺道表表我地忠心。皇太后和皇上,那就是一个鼻孔出气,只要皇上不乐意,皇太后绝不会乐意。”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搂着陈演的脖子,重重亲他,咯咯笑道:“陈大哥,你说得对。皇太后一向以皇上的意思为先,尤其是这些大事儿,更不会和皇上对着干。”说话间,脸上一板,瞪着陈演,一把把他推到炕上,用力拧他的胳膊,“你说,若不是为了向皇上表忠心,你会不会看上那个董鄂氏!?觉罗老太太嘴上说,她是个贞烈性子,记着当初皇上要指婚,谁不知道那是鬼话!分明就是她上回出来给你敬酒,看中你了!你说,你上回和她说什么了!她怎么就非你不嫁了!?”

    陈演一边叫痛一边逃,却被齐粟娘死死拖住。他嘴里大笑着,“我什么都没说,我就喝了杯酒,还吐了大半到手帕上。她要看中我,我有什么办法?她那样的姿色,及不上你十分之一,我怎么可能看得上她?”眼见着齐粟娘满脸是笑,手上松了,立时挣脱出来。

    陈演两三步窜到门边,对着齐粟娘笑道:“自古道妻贤妾美,我就算要纳妾,也要纳个比你美上百倍的美妾,否则怎么对得起你这样的美貌贤妻?”一边说着,一边揭开红毡门帘,飞也似地逃了出去,抓着外室门大叫道:“若是再打我,我就不回来睡觉了!”

    齐粟娘又气又笑,追到内室门边,挑帘骂道:“谁打你了?亏你还嚷得唯恐别人听不到!被老婆打很有体面?你如今厉害了!竟敢逃了!还知道嚷着不回来睡了?还不回来吃饭,吃完饭收拾了睡觉!”

    屋外院子里,比儿听着屋内隐约传出来的声响,掩嘴轻轻笑着,正要转身回房,却见得小连一脸古怪地笑容,走了进来,“比儿姐姐,外头有个……有个哥哥……有个兄弟……反正有个人找你……”

    比儿奇怪看着小连,“什么哥哥兄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有亲族了。人呢?我去看看。”说话间,便向双虹院门外走去。

    “就在院门口。”小连追着上来,嘻嘻笑着,“比儿姐姐,他——”比儿走到院门外,一眼看着一身红衣,赤着胳膊,面上忐忑不安的翁白,惊了一大跳,立时举袖遮面,转身便走。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6

第十六章 长成了想说亲的翁白

    小连见得比儿退走的样子,吃了一惊。翁白一眼看到追了上来,“小姑娘……你别走……俺是来……”眼见着要追上,小连立时拦到两人之间,“这位大哥,你是比儿姐姐的什么人?”

    翁白眼见得比儿躲入了院内,心中着急,却也知道不能把小连打开,“俺是来向她赔罪的。俺上回说错话,得罪了她……俺当真是……”想起宋清对那个极凶狠的姑奶奶说的话,结巴道:“俺当真是无心……无心之过……”

    小连听着他这样说着,再看他脸上神情,只觉倒也诚意,却不知道到底为了何事,只得转头看向院子里的比儿。

    比儿站在院墙后,听了他赔罪的话,叹了口气。

    她透过墙上的花格看了过去,翁白的身板儿比已经十七的小连壮了许多,他满脸局促站在院门前,双手用力地搓着,央求小连,“这位小哥,还烦你和小姑—和比儿姑娘递个信儿,请她出来,俺向她当面陪礼。”

    小连摇着头,翁白似是急了,胳膊一伸,双手抓向小连的肩膀,比儿一惊,想着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光有力气不知行事的规矩,害怕小连受伤,轻呼道:“小连——”

    她的话还在嘴边,翁白的手却已是缩了回去,紧紧贴在身侧,低着头看向小连,“对不住,俺一时忘了规矩——”

    小连经历过的事儿已是不少,镇定如常,只是瞅着翁白笑道:“我不知道你多大,不过,现下你这行事儿,看着倒也有几份大人样了。”

    翁白面上一喜,连忙道:“俺这一两日半步没有出房,把宋爷以前教我的规矩细细想了,俺会识字读书,俺不笨,俺能想明白。俺以后事事用心,再不会被人当乐子耍,也不会冒犯——冒犯比儿姑娘了——”

    小连不自禁笑出声来,比儿想着那日府门前见到他时,虽是行止无礼,但确是未存坏心。现下再听了他这些话,只觉翁白确是明白了些事理,见他诚心认错,便也不拿他当七岁的孩子看,便开口道:“小兄弟,那日地事儿我不怪你,你回去吧。”

    翁白听得比儿地声音。一双眼立时看了过去。脚下动了两动。却终是忍住了没有推开小连。“你不生气就好——”他似是怕惊到了比儿。压低了声音。涨红着脸说道:“比——比儿姑娘。俺知道俺小。但俺读了书识得道理。那事儿俺不是说玩笑话——俺——”

    比儿一怔。立时截断。“小兄弟。你还小。以前地事就不用再说。你回去罢。”

    翁白急道:“宋爷找大夫给俺看了。大夫说俺天赋异禀。已是长成了。俺——俺——所以俺就来寻你说这事——只要你点头。俺马上回去求宋爷来说——说亲事——”

    小连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比儿在墙后听得脸上泛红。转过身子便要离开。

    翁白见得她要走开。顿时急得跳脚。拨高了声音。“俺真地没骗你——宋爷一连请了五位大夫过来。个个都这样说。大夫来地时候。不单宋爷在。连大爷几位当家地也在——不信你可以问他们——俺绝不骗你地—俺当真是诚心——”

    比儿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了翁白一眼。翁白伸长脖子看了过来。额头上满是急出来地细汗。眼睛里全是慌张与期盼。嘴里反复说着。“俺当真不骗你地——俺当真是诚心——”

    比儿站在了原地,看着比十七岁地小连还高了个头的翁白,苦笑一声,终是默默无言。

    小连一脸好笑,挡住了翁白,惑道:“你到底多大?”

    翁白一呆,半晌没有出声。

    院子里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比儿慢慢道:“他只有七岁,小连,你送他出去罢。爷正在里头歇息,若是让奶奶听到了——”又道:“翁—翁白兄弟你慢慢和宋爷学本事,再过几年,寻个一般大小的姑娘说亲事罢。”

    翁白急得还要再说,却听得院内脚步声远去,知晓比儿已走,不由一脸沮丧。小连张大了嘴,看了翁白半会,“你七岁?比儿姐姐已经十七了。”

    翁白恼道:“俺也想七岁,俺这样子像七岁么?你们地奶奶,开先明明还说俺和她看着年岁般配。”

    小连骇笑着推他向外走,“可不能让我们奶奶听着了,否则你可没好果子吃。我们奶奶一心想着给比儿姐姐找个如意郎君,但凡差了一点半点,都入不了我们奶奶的眼,更何况你……你实在是太小了。

    ”

    翁白一步一挪走在江浙会馆里,“宋爷也说叫俺不要想了,可是俺就觉着她好。按说,俺若是真七岁,俺自然喜欢七岁的小姑娘,可是俺没有,俺和七岁的孩子不一样的……”说话间,脚步一顿,握拳道:“俺要见你们奶奶,俺去求她!”

    小连见他转身向回走,吓得一把抱住他的腰,“你可不能去,没有用地。我们奶奶是个有主意说不动的人。再说,我们爷早上刚回来,正用饭休息呢,你去了,奶奶立时将你打出来。”

    翁白一愣,止住了脚步,犹豫道:“你们爷刚回?”慢慢点头,“你说,这个时辰不能去……”

    小连见他听劝,看着果然不似七岁地孩子,想了想,“你若是真喜欢比儿姐姐,就得先让比儿姐姐自己点头。比儿姐姐若是愿意了,我们奶奶是不会说话的。”叹了口气,看着翁白,“只是比儿姐姐

    一样,也是个有主意地人,等闲说不动的。”

    翁白垂头丧气走出了江浙会馆,沿着宝钞胡同走到了西直门大街,一路走回了船帮会馆。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宋清、连震云、狄风如、孟铁剑几人一起走出会馆,身后跟着各帮近百地随从,各家女眷亦被扶上马车。

    宋清翻身上马,突地看到不远处翁白正侧着身子回避女眷,微微一笑,叫道:“翁白,过来。”

    翁白抬头应了一声,急步走到宋清马前,欲要行礼,看看的胳膊,呆想了半会,双拳一抱,“宋爷。”

    连震云、狄风如、孟铁剑都笑了出来,连震云打量着翁白,“吃了一回亏,便也学乖了。不过才两天,倒似是变了个人。”

    狄风如笑着点头,孟铁剑瞅着翁白笑了半会,看向宋清,“宋大当家,你问问他,这一大早去哪了?方才你不是找了半会。”

    宋清笑道:“我正要问他呢,翁白,你去哪了?”

    翁白低着头,不敢看宋清,过了半晌方低声道:“俺……俺去找那个小姑娘了……”

    宋清骇了一跳,孟铁剑哈哈大笑,“我就知道!这半大的小子,若不是为了抢女人,哪里又能这么容易变地?翁白,同仁堂的大夫说得也没错,你小子也算是长成了。”

    宋清狠狠一鞭子抽到翁白肩上,抽出一条深深的血痕。翁白疼得全身一颤,咬着牙没有哼出声。宋清怒道:“你叫我别把你当七岁孩子看,你还记得这话么?你不知道这事儿成不了么?吃地亏还不够么?”

    孟铁剑笑道:“他这样的时候,要死心哪那么容易?”看向翁白,“怎么样,没让姑奶奶再踢一脚?小心着,也不能为了抢女人断子绝孙不是?”

    连震云身后的连大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翁白涨红着脸,“没……没有,俺没见着那位奶奶,俺只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狄风如笑道,“她怎么说?”

    翁白越发没了精神,“她嫌俺小……”

    连震云等人都笑了起来,宋清瞪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去,牵你地马出来,跟着去三庆园。”

    众人簇拥着四位漕上大豪出了白米斜街,四辆青锦走水围的黑木描金马车里坐着各人的偏房,跟着地四辆黑幔油车里坐着跟去侍候的媳妇丫头。

    车队走上了西直门大街,“宋清院子里倒有一对夫妻,却不是白老五和那丫头。”连大河策马走在连震云身边,“翁白虽是和那对夫妻住在一块,却没叫过爹娘。”

    连震云微微一笑,“翁白虽是懂事了些,还嫩得很。宋清的小手段,他可不会明白。”

    “小的也是这样想,就让人盯着翁白。宋清必定时不时得让他见见爹娘才行。”连大河低声道:“只是翁白进进出出警醒得很,武艺又高,盯着地人稍不留意就会让他察觉,眼下还没查出眉目。”

    “这事儿不能松了,越快查出来越好。”连震云皱眉道:“宋清惯会使这些小手段,虽无大碍,闹出来却极是麻烦。京城不是清河,在清河不说她不守规矩,便是弄死几条人命,府台大人都能替她压下去。京城里——府台大人也是要脸面的。她如今虽是没动静,这事儿若是在我手上办砸了,她必定会自己想办法,谁知道她会干什么?”连震云叹了口气,“把孟九爷送的那个扬马抬成偏房吧,看这事儿闹得,秦府里的内眷今儿去齐府了?”

    连大河忍不住笑道:“去了。齐府里沈夫人微有小恙,秦府李夫人只能陪她说说话。各府里的内眷只把桂姨奶奶的妹子月钩儿邀了出来,怕是随后就来了。”说话间,不由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四台青锦走水围地马车,“八爷给四位当家的都送了女人,按说,皇阿哥送过来地,抬成偏房也是正理。

    ”顿了顿,“宫里的公公传出消息,皇上私下召见了一回废太子。八爷,怕是有些急了,不单大当家这里,朝上地动静更大。”

    连震云摇了摇头,“皇上昨晚还在讲西洋算学,他还不糊涂。皇上召见废太子多半是为了压一压八爷。这时候就应该缓一缓才对。八爷想把九省漕帮都握在手中,这般明着和皇上对着干……”又笑道:“倒也,八爷现在要忙的事儿多,必定是脱不开身来见我地,正好又能拖上一拖。”

    连大河极低声地道:“三阿哥那边已经递过信来,想邀大当家私下一见。按说,如今还能时时陪在皇上面前的,除了几个小阿哥,就是这位三爷了。”

    “叫他办差事,不见得是想让他当太子。”连震云慢慢道:“四爷那边没有消息?”

    连大河摇了摇头,“十三阿哥被圈了后,四阿哥就一直闭门礼佛,除了皇上交办的差事,分管的户部都去得少,半点动静没有。倒是……倒是废太子那边递了信过来……”

    连震云抬起头,看了看碧蓝天空中耀目的太阳,微觉刺眼,低下头来,“不要得罪了,这京城里的动静……我还没看明白……”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8

第十七章 法隆寺的丁香花会[一]

更时分齐强从三庆园回了府一路回了沈月枝的正房身子已是好了许多,带着丫头上前侍候他换衣服

    “爷,秦府里差人送贴子过来,邀我和月钩儿去法源寺赏花。还有给姑奶奶贴子,也一并送来了。”沈月枝从绵绵手中取了醒酒汤,奉给齐强,“明儿爷们也去法源寺么?法源寺的丁香倒确实是一处胜景,我虽是看过,姑奶奶却是没见过的。她上京一回,也应该去看看才是。”

    齐强坐在罗汉床上慢慢喝着汤,沈月枝取了热面巾子,替他擦脸,“今天姑奶奶来时,我已经把贴子给她了。她见得我们都去,也说要去看看。

    几位大当家的女眷都去么?”

    齐强放下汤碗,接过热面巾子重重擦了把脸,沈月枝看了看他的脸色,把丫头们打了出门,悄声道:“十四爷是不是也去?我听说十四爷对姑奶奶……你这样为难……”

    齐强叹了口气,“十四爷倒也罢了,到底平日里着实关照我妹子,现下也会怎么样,况且他也是为了正事。只怕是别的……有些话我不能和她明说……又怕她吃亏……”

    沈月枝心中疑惑,斟酌了半会,安慰道:“姑***性子识得她的人都知道,十四爷更是如此。妹夫不是个白丁,堂堂四品府台,每日里在皇上面前伴驾,谁还敢怎么样不成?女眷们在一处又有什么好怕地?再,你不是也去么?”

    齐强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想了……”

    春日里的丁香树,枝叶繁茂,开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娇嫩花卉,如雪似烟,香气扑鼻。金蜂彩蝶在花树间飞舞,女子们扑蝶的嘻笑声从不时从法源寺各处院落里传来。

    齐粟娘穿着白绫子金桂扣对衿春衫,湖绿绫子百折裙,头上金钗翠钿,手中白纱团扇,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对沈月枝道:“嫂子,我还以为会把这法源寺包下来看花。没料到人竟然这许多?”

    沈月枝还未答话。一旁正在摘花地月钩儿便笑道:“姑奶奶不知道。三月里法源寺赏花地官宦世家多了去。若是一天给一家包住。花时一过。有多少家赏不成花?法源寺地香火钱也没赚够不是?”

    女眷们都笑了出来。秦道然夫人李氏亦是出身江南书香世家。见得众女眷皆是江南人。很是欢喜。拉着沈月枝说些春日诗词。齐粟娘见得众家女眷虽多是行院里出身。但皆习诗词。便是月钩儿也能说上几句。

    齐粟娘悄悄抹了抹汗。低声对比儿道:“怎么办。待会她们必定要行酒令。联句作诗地……”

    比儿忍着笑。“奶奶放心。有奴婢呢。”

    齐粟娘瞟了瞟后头媳妇丫头们手中抱着地琵琶、弦子、月琴等物。苦着脸道:“这些女子都是多才多艺。才能被八爷买进府。呆会若是要行花令。轮着献艺……有你在也不能顶我……”

    比儿安慰道:“奶奶不用担心这个。李夫人、大奶奶和奶奶是什么样地身份。哪里要这些技艺傍身?就算李夫人和大奶奶会这些。也没得和她们一起献艺地规矩。夫人到时候只要看着就好。实在不行。奴婢借弦子琴。弹一曲便是。”

    齐粟娘摇了摇头,“不能叫你下场。她们虽是从了良,到底是行院出身。你还未出嫁,和她们一起弹琴,说出去不好听。”

    比儿叹了口气,“奶奶,奴婢是个丫头,出身也就是这样了。这世上论婚嫁,没有不讲究出身的。大奶奶家虽是贫寒,到底原本就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方能做正室。奶奶虽是想替奴婢寻一门好亲事,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放心,我给你准备着嫁妆呢。出身、家资、姑娘的容貌德行,论婚嫁也是论这三样,咱们不讲究别人地出身,家资也不强求,只要人品好,上进实在,年岁相当就行。”

    狄风如包下的春院颇大,入门三面有八间厢房,门前院里长着十余株丁香树,树下的花圃里种着牡丹花。宋清细细看着,“早听说法源寺里有异种牡丹,风如兄,这几本墨牡丹和绿牡丹可是少见。”

    狄风如点头笑着,“知晓你喜好这些,特意订了春院,其余几处院子花虽好,却没有这几株异种牡丹。”又道:“这里的素席不比隆福寺地差,你尽可以尝尝。”

    春院里三面八间厢房,右侧三间作了夫人们起立换衣所在,左侧两间作了爷们的起立间,其他两间作了丫头小厮们备酒备菜地食间,还有两间放着三庆园戏子们的行当。

    院中的空地早摆上了高

    ,左侧是爷们五席,右侧借着几株丁香树横生的枝了三面九幅青竹湘帘,将女眷八席挡住,只隐约见得衣香鬓影,听得娇声笑语。

    李氏、沈月枝、齐粟娘各据了一张高脚横案,其余十人两人一案,坐在帘内。齐粟娘见得头顶是丁香花叶重重,脚旁牡丹争研,香气盈鼻,蜂蝶往来飞舞,只觉这一场春日花宴,确实是名符其实,让人流连。

    各处的院子里都传来了弹唱歌吟之声,狄风如一击掌,三庆园里请来的戏子,便在树下空地处摆开了几案,开说一段评书《杨家将》。

    时辰尚早,正中十四阿哥地横几尚是无人,丫头小厮们从屋里将备好的松花蕊、紫苏饼、香椽丝、佛手片、酱金桔、橄榄脯六般下茶干果,青梅、樱桃、花红、杏、红菱、六般下茶鲜果摆上横几。爷们席送上六安茶、绍兴陈酒、河北沧酒。女眷席送上雀舌茶、花煮茶、金华酒。

    齐粟娘一边听着评书,一边吃着紫苏饼,不经意见着宋清身后侍立随从中站着翁白,顿时微微皱眉,一眼扫过,包括秦道然、齐强在内,各人身边地随从总在二三十之数。前后侧门外守着的也不下于此数。再加上十来间屋子里备菜备酒地媳妇、来往端茶倒酒的丫头小厮,这院子里总不下七八十人,好在春院有七八亩大小,仍是宽大。

    待得一段评书说完,便听得院外一阵响动,十四阿哥穿着一身明蓝暗龙纹箭袖春袍,玄缎子朝靴,执着乌金马鞭走了进来,身后紧紧跟着傅有荣。秦道然等人纷纷站起,迎了上去。

    十四阿哥一路锁眉沉思,坐到席上方见得湘帘后地女眷席,微微一怔,“是各府家宴……”

    秦道然笑道:“不过是贱内趁兴游春,约了齐强的内眷和他妹子,我想着上回各位当家的在西山没有游得尽兴,便约了一起来赏花。狄大当家作东,带的内眷都是八爷送的人,呆会都要出来献唱,算不得是家宴。”

    十四阿哥笑着点了点头,孟铁剑笑道:“我府里可没这么多的规矩。来人,把小夫人请出来。”

    齐粟娘看着帘开帘落,宋清、罗世清、狄风如、连震云的女眷都走了出去,坐到他们身边,便是月钩儿也出去坐到了齐强身边。帘子里只剩下了李氏、沈月枝和她三人,八桌里倒空出了五席,一下子冷冷清清,不由笑了起来,“咱们三人,吃得下八桌子的菜么?”

    李氏和沈月枝也笑了起来,李氏点头道:“若是家宴,十四爷虽然是贵为皇子,仍是不便。她们原是行院里出身,平日常随爷们陪席,出去倒也无妨。”

    齐粟娘笑道:“她们必是要轮流唱曲的,咱们也可以饱饱耳福。”见得李氏和沈月枝尤在不时谈论诗词,暗暗松了口气,对身后的比儿道:“好在人不够,外头又有唱曲的,不然必要联诗。”

    比儿笑了出来,亦是悄声道:“狄大当家好生心细,料着十四爷没带人来,还替他准备了两个人。”又笑道:“三庆园的戏班子来了,外头姨奶奶们未必会上场的。”

    帘外三庆园的戏子们用丹红漆盘呈上了折子戏单,请爷们和奶奶点戏。十四阿哥点了《西厢记》中一折《游殿》,便挥了挥手,叫让女眷们点。

    李氏、沈月枝、齐粟娘谦让一番,年纪最长的李氏从漆盘中了取戏单,一边笑道:“十四爷点的这一折《游殿》有一番讲究,这一折说的是普救寺小僧法聪陪伴张生游赏大雄宝殿,得遇崔莺莺小姐和红娘。咱们今日,不也是游赏这法源寺么?外头的爷们和这些新纳的偏房不正应着张生和崔莺莺?十四爷点得应景。”

    齐粟娘断没料到李氏这般风趣,想着孟铁剑、罗世清、狄风如这些漕上大豪在她眼里竟成了白面书生张生,不由失笑。

    沈月枝掩嘴直笑,“若是这般说,总要叫一个法源寺的知客僧来这里候着,才叫真正应了这折戏。只是不知这寺里有没有叫法聪的小和尚。

    ”

    齐粟娘笑道,“姐姐们,难不成这里里外外端茶送酒的丫头,就是红娘了?今日的红娘着实不少。”

    送戏单的三庆园戏子和三人身后站着的媳妇丫头们都笑了出来,绵绵笑道:“奶奶们倒拿奴婢们打趣,奴婢们侍候奶奶们在帘子里坐着,就算是想做红娘,也赶不上外头姐妹们方便不是?”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二]

道然见得帘内笑声不断,倒比帘子外头还热闹。过庆园的戏子方才笑着捧了戏单出来,请爷们点戏。秦道然一面让给连震云先点,一面笑道:“奶奶们点的什么?在笑什么呢?”

    那戏子笑道:“回秦大爷的话,李奶奶点了《南柯梦》一折《朝议》,沈奶奶点了《长生殿》一折《密誓》,齐奶奶点了两出,《长生殿》一折《剿寇》和《浣纱记》一折《泛湖》。”又掩嘴笑道:“李奶奶是个大才女,只说十四爷《游殿》这折戏点得有讲究,正和沈奶奶、齐奶奶细说呢。”

    十四阿哥正喝着酒,闻言愕然失笑,“我随意点的,倒叫她们看出讲究来了?你说说,有什么讲究?”

    三庆园的戏子还在笑,院门口一阵响动,有人进来禀告狄风如,“大当家,法源寺知客僧进来献切花,供爷和奶奶们簪花。”话音未落,帘内女眷席上哄堂大笑,闹成一团,尤听得有人连道:“应景,极是应景。”

    爷们席上个个愕然,三庆园的戏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掩着嘴道:“回十四爷的话,李奶奶说,漕上各位当家的新纳了小夫人,又带着来游法源寺,正是戏里的张生遇莺莺小姐。齐奶奶说,这里里外外虽是不缺红娘,却是太多了些。沈奶奶——”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沈奶奶正说只缺了个知客僧,法源寺的知客僧不就来了?”

    十四阿哥顿时笑了出来,齐强哈哈大笑,拉着罗世清,“快让我看看,常州地张生长什么样?”又叫道:“快,快让法源寺地知客僧进来,免得误了这一院里张生们的好事。”

    罗世清、孟铁剑俱是笑骂,狄风如、宋清、连震云各人身边的偏房姨奶又笑又嗔。那知客僧捧了一漆盘新翦下的月季、丁香鲜花,恭敬送上,狄风如命人放了赏,笑道:“南边放生池那处可有客人?午后记得清出场子来。

    ”

    “回狄大爷的话,现下是两江总督府上的女眷们在放生,午后定为狄大爷院子里的女眷清出场子来。锦鲤和龟都已备下,只等着各位奶奶们慈悲它们。”

    傅有荣取了一朵细小紫丁香,为十四阿哥别在衣襟上。十四阿哥听得“两江总督”之名不免一笑,瞟了帘内一眼,挥了挥手,“给里头送去。”

    知客僧将花捧到帘外。自有丫头们出来接了。李氏挑了朵红月季。沈月枝挑了朵黄月季。比儿替齐粟娘挑了一朵碗口大紫丁香花插在发髻上。齐粟娘笑道:“你也挑一朵戴上。小姑娘戴花儿最好看。”

    比儿摇头笑道:“外头爷们还没有挑呢。奴婢哪里能先挑。”又指着满地地丁香落花。“有这些在。奶奶还怕奴婢没花戴?”

    李氏笑道:“这一盘哪里够?爷们挑了就没有剩了。不说她们。外头地姨奶奶们都没轮上。”

    齐粟娘亦笑道:“这些落花儿就也就能制制香片。哪里能上头?”推着比儿。“你去和外头地知客僧说。再送两盘来。一盘给姨奶奶们。一盘给你们。”

    帘子里地媳妇丫头纷纷笑谢。绵绵拉着比儿。对沈月枝道:“奶奶。奴婢和比儿姐姐一块儿去挑挑花。若是有更好地。捧回来给奶奶用。”

    沈月枝笑道:“仔细看看。月姨奶奶喜欢鲜亮色儿。有大朵地给她挑上。这盘里剩下地必是都不中她地意。”

    绵绵笑嘻嘻应了,拉着比儿一块儿揭帘出来,和那知客僧说了两句。那知客僧连忙应了,招了等在院门外的小和尚进来,“引着两位姑娘去北院花房里挑切花,好生侍候着。”

    翁白看着比儿从帘子里出来,眼睛立时瞪圆,眼看着她跟着小和尚出了院门,身前的宋清正和秦道然说话,他悄悄抽身而退,却被对面连震云身后的连大船看了个正着。

    “他还真是个不怕死的愣小子,再让夫人抓住,看不阉了他做太监。”连大船看着翁白鬼鬼祟祟溜了出门,悄声笑道。

    连大河瞟了他一眼,“倒好意思说人家,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大船嘻嘻笑着,转了转眼珠,“大河哥,若是让比儿去套套话,那小子肯定连他不知道地祖宗八代都能说出来,更别提只是他爹娘的下落……”

    连大河微微一笑,瞟了一眼正和狄风如说话地连震云,极轻声地道:“没见着大当家天天催么?夫人交办的事儿,还要靠夫人地丫头才能办成,大当家的

    哪里摆?秦八儿平常叫你办地事,你敢这样敷衍?子你可是满扬州城找了三个月。”

    连大船恍然,连连点头,突又惑道:“大河哥,大当家这是怎么打算呢?来了四五天,每日里都是和这些漕上当家们饮宴看戏。白老五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连大河不在意地道:“大当家本就是来看风向,总要在这京里呆上一阵,现下朝廷里正乱得很,日子还早呢。至于白老五——”瞅了一眼帘子后的女眷席,“当初要不是那一位心软,二当家又求情,早就该死了。”

    三庆园的戏子们扮上妆,开唱《西厢记》里的《游殿》齐粟娘听着昆曲角儿们绵软的声腔,便有些犯困。

    那边厢李氏与沈月枝却是一边听戏,一边笑语,李氏道:“沈妹妹,你听张生唱的这一句‘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沈妹妹可还记得这一句化自何位大家之诗作?”

    “李姐姐可是在考较我?”沈月枝低笑道:“分明是出自宋时东坡公的词作《蝶恋花》,哪里又是诗。”轻轻吟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王实甫随手化来,浑然天成。”

    李氏连连点头,满面是笑,“王公实是大才,我记得下一段有一句极精彩的应是化自朱淑真之诗作——”说话间,眼睛向齐粟娘看了过来。

    齐粟娘在扬州就知晓官眷里这些诗词应酬,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出丑失了体面。这回也是静极思动,出来赏花游园,想着比儿在也能混过去。

    现下听得兆头不对,比儿又不在身边,只怕李氏来问她,趁着沈月枝开口说话,悄悄儿站了起来。

    她左右一看,从侧面揭了帘子走出。跟来的齐府媳妇们只当她是去更衣,见她未召唤侍候,便也无人上前跟从。

    齐粟娘走到坐立间,呆坐了一会,仍不见比儿和绵绵回来。耳听得李氏在里头问着,“齐妹妹哪里去了——咱们联诗行令少了她可不行——”

    齐粟娘惊了一跳,连忙出了房,向侧门走去。席人众人都在听戏,唯有宋清一眼看见齐粟娘偷偷从侧门走了出去,他微微一笑,转身正要和秦道然说话,突见身后的翁白不见了踪影,立时一惊。

    他蓦地想起那丫头方才似是去了花房,连忙告罪更衣,匆匆出了院门。

    宋清眼见着齐粟娘沿着丁香树下的花径,向南而去,记起那知客僧所说的花房是在北院,左右一寻思,跺了跺脚,仍是跟在齐粟娘身后。他如今愈发看重翁白,有大用之处,唯怕翁白撞上她,又吃个大亏。

    齐粟娘原也不知晓比儿去了何处取花,只为了躲避行令联诗,一路分花拂柳,扑蝶弄花,悠然自乐。宋清在她身后十步之外跟住,满心不耐,却又无可奈何。

    眼见得前头是一片碧波池水,女子们的笑语不时传来,宋清知晓前头是别府里的女眷,顿时止步。

    好在齐粟娘见得池边人多,男男女女都在放生,微一犹豫,也退了回来。她从袖子取出帕子拭了拭额角微汗,寻了一处丁香树下的青石,垫上帕子坐下,一面轻轻扇着白纱团扇,一面歇息。

    宋清站在五步外一棵丁香树后,看着她的样子不会马上回去,叹了口气,见得树下一丛牡丹,便也低下头细细观赏,忽听得有女声响起,唤了一声,

    “陈夫人。”

    宋清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池边的花径上,走过来一位旗装美人,身着十八镶大红凤穿牡丹旗袍,脚上高底五福捧寿旗鞋,高高的大拉翅发髻上插着青缎包银扁方,扁方正中缀满珠花,左侧一朵头正儿大红绢花,右侧垂下近两尺长的红京丝丝缚,正是满旗贵女的打扮,愈发衬出这位美人的雍容。

    宋清见得这旗女美貌,也不禁多看了两眼,眼睛落到这旗女的左手上,只见她手中抓着绣帕,食指、无名指上各戴一枚烧金座翡翠戒指,中指、小指上套着两寸长银掐丝:琅指套,拇指上还有一枚红玉扳指。宋清见得这般琳琅富丽,已是看不清手指的模样,皱了眉头,“乔饰太过……”

    齐粟娘站了起来,惑道:“姑娘是……”

    “妾身前日还与夫人在慈宁宫中晤面,夫人可还记得?”(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三]840加更

清听得“慈宁宫”三字,微微一惊,凝神听去,齐没有出声,良久方道:“原来是董鄂家的小姐……”
    宋清想起前日太后险些指婚之事,暗暗一笑,只恨看不到齐粟娘的脸色,也没法子在一旁奚落,好解了心头闷气。

    又过了半会,齐粟娘却是再没有出声,也未问她来意。董鄂氏未料到她如此,犹豫半会仍是开不了口,却见得齐粟娘微微福了福,竟是要转身而去。

    董鄂氏心下一急,忍不住叫道:“陈夫人且请留步。”

    齐粟娘暗暗叹了口气,只得顿住,顺手取了青石上的帕子,慢慢抖去花瓣尘土,却仍是一言不。

    董鄂氏面上涨红,看着齐粟娘,低声道:“陈夫人……”

    青石边的齐粟娘面上不动声色,却和树后的宋清一样,暗地里都是抖擞了精神,竖着耳朵听她下文。

    这般又等了半会,齐粟娘的帕子已是抖了五回,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宋清也懒懒靠在了树干上,董鄂氏仍是没有说出话来。

    宋清大不耐烦,一时却不方便走出,只得忍着。眼见着齐粟娘把帕子放回袖内,又是微微一福,已是转过身来,不由暗暗点头。他只觉齐粟娘拿准了未出嫁的在室贵女面皮再厚,也没法子自说自话,只要不和这有心思的旗女搭上话,她就没法子开口。

    宋清见得齐粟娘转身,连忙向树后藏了藏,要待她过去,却听得两声高底旗鞋的脚步声,探头一看,董鄂氏伸手扯住了齐粟娘的后衣袖。

    齐粟娘回头看了看董鄂氏。见她脸上通红。眼中带泪。虽是心中叹气。却也毫不犹豫将衣袖从她手中用力抽了出来。

    董鄂氏眼见得手中地白绫广袖一点一点被扯了出去。那位素有贤名地陈夫人仍是一言不。想想二十三岁仍是待字闺中。想想族祖母昨日回府后地摇头叹息。再想想那晚席上敬酒。双目相对时地心动。终是含羞忍辱。颤抖道:“陈夫人。那一晚慈宁宫里族祖母所提之事……”

    齐粟娘早知道旗女胆大。和南边地汉女规矩不一样。故意不给她开口地机会。没料到她仍是说了出来。心中一时恼怒一时怜悯。把衣袖整理妥当。也不看她。“我们汉人地规矩。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旗人地规矩。除了主子们指婚。说亲要男家托亲友上门过门贴。再满汉通婚。也要旗主点头才行。小姐满旗勋贵出身。应该知道这个理。按规矩来罢。”说罢。便沿着花径走开了。

    宋清听她满口子地规矩。心中冷笑。“一般地乔饰……”也懒得再看那旗女地表情。见得齐粟娘走远了些。便急步从树后走出。跟了上去。

    齐粟娘心中不快。只顾沉思。脚下也没有方向。直直向前。不一会儿便下了弯曲地花径。走在了尺许高地矮树杂草丛中。四面已是无人。

    宋清看着她一路由南向北。竟是直向花房所在地北院而去。心中便有些忐忑。

    眼见得远处花径上隐约可见得往来捧花的僧人、丫头,宋清脚下一紧,打算多跟上几步,免得事来不及反应,前头地齐粟娘却突然停住,一个闪身躲到了一棵矮树后。

    宋清一愣,抬眼看去,立时大吃一惊,翁白正和比儿站在北院门外的丁香树林边说话。

    齐粟娘躲在树后没见着绵绵,已是惑,再见得比儿静静站在树下,听翁白说话,更是奇怪。

    她左右看看,见得近旁没有树木遮掩,生满尺许高的矮树杂草,附近又无人,便摘了头上耀眼地金钗翠钿,悄悄儿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向前头爬去。

    宋清目瞪口呆看着齐粟娘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此处虽是无人,他却断不肯和她一样做出身份的行径。他左右打量,实是无处可藏,一咬牙闪身离去,飞身奔到丁香树林另一侧,穿入树林中悄悄向翁白靠近。

    “俺……俺虽然只有七岁,但俺不是个孩子……你不信可以去问同仁堂的崔大夫。他五十来岁,高高胖胖,很好认……”

    “宋爷天天教,俺读书学规矩,俺已经把三字经、千家文都学了,现在在背《大学》……宋爷说以后还要教我背《论语》、《孟子》,将来还要学《史记》、《春秋》……”

    “俺的武艺,宋爷说尚欠火候,但是帮里十五六岁地后生,没有比俺强的。等俺和连大船一个年纪了……俺是说他现在二十一,再过五年,俺也长成二十一了,俺肯定比他强……”

    “俺接人待物时,容易让人当乐子耍,俺也知道了。俺以后少说话,多想事,想明白了再做……宋爷教俺什么,俺就认真记住了……”

    宋清听得苦笑,翁白虽是老实感恩,他把他接回来近两月,训了不知多少回,也没听过他这样明白分寸的说话,如今为了这不过见了两面的小丫头,说话想事却是这般条理分明,用心实在,当真是让人无奈。

    宋清细细打量比儿,见她眉目清秀,气质沉稳,低着头听翁白说话,虽是面带羞涩,却也无惊慌怯怕之意。

    他的视线越过翁白和比儿,隐约看到矮树杂草丛中蹲着的人影,他叹了口气,从丁香树林中走了出去,“翁白。”

    翁白听得宋清地声音,惊了一大跳,立时转过身来,结巴道:“宋……宋爷……”

    “跟我回去。”

    翁白偷偷侧头看了比儿一眼,低声道:“俺……俺走了。”说罢,匆匆追上宋清,向春院而去。

    齐粟娘蹲在树丛后,见得比儿在丁香树下默默站了半晌,没有挪步。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比儿。”

    比儿猛然惊醒,看向齐粟娘,脸上涨红,“奶奶……”

    齐粟娘提着在树枝上划破的裙子,走到比儿面前,看了她半会,“不成地,他七岁就生成这样。若是十七岁时还是这样。你那时……就二十七岁了……”

    比儿面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微微带了些苍白,“奴婢明白……”看了看齐粟娘,伸手从她手上接过金钗翠钿,小心替她重新插好,慢慢摘去她身上地草根,拍去裙上的灰土,“回席上罢,奶奶……”

    前头宋清一路走回春院,眼见得快到院门口,宋清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翁白,“不成地,翁白。她比你大十岁,你将来十七了,她就老了。她们家奶奶不会点头的。”

    宋清看着翁白呆愣的脸色,叹了口气,“翁白,我今年三十五了,没有儿子。当初收留你也没想着你能这般出色。你把这事儿放下,好好跟我学着做事,帮衬着我。再过十五年,我老了,直隶漕帮……到那时候,你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翁白呆呆地看着宋清,嗫嚅道:“宋爷……俺……俺没想……”

    “你的亲爹和你是没情份的。你的养父……虽是养了你七年,心里却没把你当儿子看。你明白的很。你跟着我,我教你做人做事,替你奉养你娘。”宋清看着翁白,慢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好好想想,把这事儿放下罢。”

    翁白久久沉默,“俺……俺想见见俺娘……”

    “你后天就去吧。”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四]   -


院里,花宴正是热闹的时候,各府里的偏房都陪着笑,齐强在月钩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引得她咯咯直笑,髻上的大红牡丹花儿随着笑声轻轻颤动着。
    三庆园的戏子已唱完了《游殿》、《朝议》和《密誓》,十四阿哥一边喝着河北沧酒,一边听着《长生殿》中的一折《剿寇》。

    “……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傅有荣站在十四阿哥身后,看着宋清领着翁白,齐粟娘领着比儿,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不禁咋言,“那小子胆子还真大……”

    十四阿哥挥手让身边两个苏戏退到一旁,瞅着齐粟娘沾了灰的白绫子金桂扣对衿春衫,划破了的湖绿绫子百折裙裙角,“看着倒不像是她教训了他,而是她自己被教训了。”

    傅有荣低笑道:“十四爷门下的奴才,又有谁敢教训?”

    十四阿哥微微冷笑,将空了的酒盅放下。他瞟了一眼秦道然,又瞟了一眼连震云,“爷门下的奴才被人算计,可不是头一回了……”

    傅有荣驱前将横几上的酒盅倒满,看了看和宋清低声说话的秦道然,“大管事是九爷的心腹……”

    十四阿哥伸手在酒盅边沿上慢慢磨沙,“九哥忘了,我如今不是十三岁,而是二十了……”

    傅有荣小心翼翼道:“奴才听说,齐管事在江南二十一处牙行,所有往来的大货商,除了齐管事,就只有齐姑娘全照过面儿……”

    十四阿哥端起酒杯。“这些事儿。放在心里罢。还用不上……八哥地事儿正是要紧地时候……”扫了连震云一眼。低笑道:“他地手下在查翁白地父母?他倒是不急不忙……有闲心理这些八杆子打不到边地小事……爷天天往他跟前凑。他奶奶地就当没看见……”

    傅有荣看着十四阿哥端酒杯地手暴起了青筋。笑声中带着一股森冷之气。立在一边噤若寒蝉。

    十四阿哥慢慢喝了一口酒。“八哥白费心思了。他和宋清不一样。他这样地人没有实在地好处。哪里又会投靠过来……”侧身倚在太师椅扶手上。抬眼看向青帘后女眷席。“真该一顿鞭子抽死她……”

    傅有荣不敢接话。直见得狄风如站起举杯。方敢小声道:“十四爷。狄大当家向您敬酒……”

    十四阿哥笑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傅有荣连忙把酒盅儿倒满。十四阿哥坐在太师椅上高高举杯。狄风如面上带笑。将自己酒盅倒满。一口喝干。

    傅有荣看着狄风如坐下。悄声道:“这位狄大当家已经递贴子到府上了……”

    十四阿哥无声笑着,“约他私下见一见罢……”

    三庆园戏子唱完了《剿寇》,班头上前磕头谢赏。待得角儿们退下,班头陪笑道:“各位爷,齐奶奶点的这出《浣纱》折子戏,是昆曲折子戏里地祖宗,自打前朝的梁伯龙梁祖师写了这出戏,昆曲水磨腔儿才起来。按规矩,小的们唱地时候要格外用心准备些,免不了要耽误些功夫,先告个罪。”

    狄风如笑着道:“只管准备去,唱好才是要紧。”帘内的齐粟娘愕然失笑,“我不过是随意点的,哪里知道还有这些讲究?”

    沈月枝笑了出来,“姑奶奶这话儿,和十四爷开先说得一模一样。

    ”

    李氏掩嘴笑道:“齐妹妹忒谦了,方才我和沈妹妹联诗,要叫齐奶奶一起来,居然人影儿都没了。这回《浣纱记》讲的是吴越春秋里范a和西施的故事,里头的典故诗词可多,最后《泛湖》这一折戏将才子佳人双双归隐园田写得极好。齐奶奶既是点了,定然是烂熟于胸,我和沈妹妹就专等着齐奶奶说戏了。”

    齐粟娘一头冷汗,方要回头寻比儿,比儿已是附耳道:“奶奶,这出戏里的诗词奴婢也不知道……”说罢,立起身子笑道:“奶奶方才在丁香树干上沾了些灰,奴婢看着还是换一身儿的好。”

    齐粟娘低头看了看白对衿春衫,向李氏笑道:“一时疏忽,失礼了,姐姐别见怪。”一面与李氏客气,一面站起身来,向起立间而去。

    齐粟娘揭帘而出,进了专给她备着起立换衣地屋子,跟从的媳妇见得比儿眼色,连忙跟了进来。

    齐粟娘看着专管叠衣服的媳妇从小皮提箱里取出一身衣裙,放在炕桌上退了出去。她叹了口气,对正在关门的比儿道:“换衣裳能拖多久?一个折子戏怕要唱上小半个时辰,如今还在准备……”

    比儿关好门,笑道:“换了衣裳,还可以更衣,更完衣还可

    ,透完气还可以兴之所致游连忘返,奶奶这会儿实了?开先奴婢不在的时候,奶奶可是南北院子都逛遍了。”

    齐粟娘嘻嘻笑着,“躲了头一回,再躲第二回便有些面皮薄。罢了,横竖下回不来了。这一惊一乍的,李奶奶肚子里有才学,要她不说也难。”

    比儿取了绿褶纱琵琵襟长衫儿和白杭缎绿海棠绣边裙子,看了看齐粟娘的头,“方才插来插去的,奶奶这髻已是有些散了,奴婢重新给奶奶梳一个,再剪一枝绿牡丹插上。”

    齐粟娘顿时笑了出来,“你可别,你看宋大当家瞅着月姨奶奶头上红牡丹地心疼样儿,生似是他家养的。这种异本花卉,我也不敢插头上,怕折福。咱们翻翻妆盒,金花翠钿不是挺多么?”

    比儿摇了摇头,“这身衣裙素雅,配那些金的珠的不是味儿,碧玉簪子又不够富丽,还是鲜花儿最配。奶奶放心,奴婢在花房里看见绿牡丹切花了,一两银子一朵,记狄大当家帐上。”

    齐粟娘忍不住掩嘴直笑,“我真真没看出来,比儿,你竟是比我还会过日子。”一屁股在妆台前坐下,打开红木镶银透雕折叠镜台,“行,既然是狄大当家付帐,我多插两支也不心疼。”

    比儿咯咯笑着,“奶奶,先把衣裙换了再梳头,仔细换衣时弄乱了头。不着急,那绿牡丹切花摆了五朵,奴婢走的时候,还没有一朵被挑走。倒是那红牡丹切花,绵绵替月姨奶奶抢到了最后一朵,赶着送回来了。这绿色儿虽是淡雅,却比红色儿更挑剔人呢。”

    齐粟娘站起身来,将绿褶纱<<襟长衫儿和白杭缎绿海棠绣边裙子穿上。

    比儿给她披了围肩,卸了钗钿,散下长,重新梳了一个扬州时兴地蝴蝶髻,只在内绾了一支如意金钗,外绾了两支苿莉颤钗,一片乌油油的鬓只等着绿牡丹来上色。

    比儿给齐粟娘打理完毕,还未解去围肩,绵绵便推门进来,笑着施礼道:“姑奶奶,折子戏开场了,李奶奶和我们奶奶请姑奶奶去说戏呢。”

    齐粟娘心虚不敢说话,比儿笑道:“绵绵,你回去和奶奶们说,我们奶奶正换衣梳妆呢,待会更了衣便来。”又笑道:“我方才还忘了问你,月姨奶奶可喜欢那红花儿?”

    绵绵吐舌笑道:“喜欢得不得了,我为着怕人先挑去,偷偷包在手帕里给了她,她一看立时推着大爷叫赏我,大爷随手甩了两粒瓜子金。我回来给大奶奶一说,大奶奶也赏了我,夸我会办差。”

    齐粟娘听得绵绵这般说,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放了些心,沈月枝终归是知晓这后宅里地手腕儿。

    绵绵眼睛在齐粟娘身上溜溜儿转了一圈,笑嘻嘻道:“姑奶奶这身儿打扮,也只有那几朵绿牡丹才配得上。比儿姐姐开先在花房里盯了半会,走到半道了,又说要回去给姑奶奶拿一朵。奴婢赶着回来,只好先走了,方才没见着比儿姐姐拿来,奴婢还正奇怪呢。”

    齐粟娘看了比儿一眼,见着她送了绵绵出门,不禁叹了口气,“比儿……”

    比儿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奶奶放心,奴婢明白的……”

    院子里,湖边渔夫退下后,生角范蠡上前唱道:“……功成不受上将军。一艇归来笠泽云……国安民乐,平生志愿,于此毕矣。正当见机祸福之先,脱履尘埃之外……”

    连大船从院门外匆匆而入,在连大河耳边说了几句。连大河微一沉吟,上前在连震云耳边低声道:“大当家,翁白地爹娘住在西直门外的寺庙里,现下小地们还在查到底是哪一处。

    ”

    连震云微微抬眼,盯着悄悄揭帘而出的齐粟娘,自酌了一杯酒,“这两日就查出来,早点把这事儿办妥,这回,就绝了后患。”

    “……为邦家轻别离,为邦家轻别离,为国主撇夫妻……”齐粟娘走到侧门边,听着扮西施的旦角暗沉哀婉的嗓音,不禁扶门微驻,侧耳倾听,“早离了尘凡浊世。空回骇弩危机。伴浮鸥溪头沙嘴。学冥鸿寻双逐对。”

    齐粟娘走出了春院,尤听得身后旦角儿唱道:“我呵,从今后车儿马儿,好一回辞伊谢伊。呀!趁风帆海天无际……”

    连震云看着齐粟娘身影远去,慢慢喝了三杯酒,与身边的狄风如说了两句闲话,夹了一枚青果放在嘴里,嚼吃下咽后,站起向更衣之处而去。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五]870加更

粟娘与比儿说说笑笑,沿着丁香树下的花径向北院时近晌午,花径上的人比开先少了许多。『..』知客僧们散到了积香厨,盯着厨僧为大施主们准备素席。
    齐粟娘嗅得满寺的花香中,渐渐夹杂了素饭素菜的香味,不由笑道:“比儿,今日狄大当家也开素席?不说别人,我哥哥和十四爷定然是吃不惯的。”

    比儿笑道:“奶奶不知,法源寺的素席在京城里大大有名,只比隆福寺差一线。大爷吃过隆福寺的素席后赞不绝口,隔得一月两月便要叫一桌送到府里吃呢。”

    齐粟娘愕然笑道:“竟是这样?隆福寺的素席这般好?我听爷说起,那处的庙会也是极热闹的,你可去耍玩过?”

    “隆福寺在西直门外,最是热闹。那处专以庙会、素席、海棠花出名,平民百姓们逛庙会,王公贵宦冲着素席和海棠花。西直门外的寺庙不少,唯有隆福寺的庙会每月里时日最长,最热闹,吃食、杂货、古玩、书籍、杂耍要什么有什么。当初九爷和福晋去隆福寺进香,大爷带着奴婢去了,奴婢买了一副缅甸翠玉镯子,大爷明知道是假的,却不和奴婢说。白叫奴婢花了二十两银子。”

    齐粟娘咯咯直笑,摇着手中的白纱团扇儿,笑道:“若是这样说,我倒真要去看看才行。我在北京城也住过两年,竟是全然没有出来耍过,要不就呆在宫里,要不就是呆在九爷府的小院子里。哥哥那时节方进九爷府,脚跟还没有站稳,下头的人也没使上手,日日里从早忙到晚,哪里像现在这样。”说罢,又叹了口气,“如今子虽是赚得多了,空闲儿也有了,却全投在吃酒耍女人身上……”

    比儿劝道:“奶奶别想多了。

    大户人家都是这样。像爷和奶奶这般拿着自家的银子去填皇上的窟窿,世上又有几个?奴婢送银票去给连府里大管事时,他虽是没说话,也是满脸的不以为然呢。也亏得连大当家记得奶奶当初的帮衬。”

    齐粟娘慢慢点头,“当初也就是为了填窟窿,日日想法子。好不容易寻了连大当家这样,能和内宅妇人说生意的漕上大豪,费尽心力制了图样,叫他欠我一份重重地人情。没想到过了快十年,总算是用上了,好在他还记得……”

    比儿笑叹道:“奶奶这事儿办得极险,当初若是把图样给爷,让爷去和连大当家商量这事……”

    齐粟娘摇了摇头。“我当初和他方成婚不久。性情儿也不是深知。画图样地事不敢叫爷知道”

    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奶奶说地是。奶奶虽说是向老太太学了这些。但外头地事儿。爷多半是不会让奶奶管地。”

    “便是如今。我也不敢叫他知道。贩运私货、私盐都是犯律地事。方才有这样地大利。爷若是自己去办。免不了叫人抓着把柄。你想想。后来连大当家成了太子爷地门下。若是爷有这样地把柄在他手里。还能不投到太子爷门下去么?我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便算是十四爷地门下。也不容易参合到这些事里头去。他们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都盯着爷呢。”

    奶奶点了点头。“奶奶说得是。话说回来。中间虽是隔了快六七年。奴婢平日里看连大当家也不是那样专诚报恩地人。但若论奶奶为连大当家出地力。连大当家这样回报奶奶也不算什么。”

    比儿慢慢道:“奴婢在京城里听大爷说过。当初连大当家虽是江苏帮主地亲信。但到底年岁不大。辈份不高。资历威信都及不上和江苏帮主一辈地二帮主。但自此得了皇上青眼、又将五副简图献出。漕河上下帮众都得了好处。声名从此大振。彻底压住了江苏二帮主。奶奶想想。这些怕是拿着上百万地金子都没处买地。至于上回迎驾地事儿竟都不算什么了。何况现下也不是叫连大当家白给银子给奶奶。奶奶二十一处牙行里收地货、京城牙行里出地货是大爷寻来地赚钱路子。连大当家便是想寻也寻不着。若不是奶奶不敢多运私盐。单论二万两地本钱。连大当家自己地收益怕是都及不上奶奶地。”

    齐粟娘叹了口气。“总是承了他地情。我上回去开口时原还想着会不会加些条件。费些口舌。没料到竟是一口应了。”想了想。“银子也该送来了。另外。这几日若是连大河来寻你说消息”齐粟娘方要开口说说那白老五地事儿。突地想起方才比儿与翁白地情形。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罢了”

    比儿迷惑道:“奶奶,连大管事有什么消息”

    “这几日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心烦意乱,也没心思和你细说。”齐粟娘看着比儿,,“以后再告诉你。”

    两人一路说着,走到了北院花房,花房里空无一人,摆满了盆花,高几上摆放着水盆,桌上一列列漆盘专放新剪下来的切花,现下大半俱是空了。

    齐粟娘一眼看到大方案中间一盘五朵绿牡丹

    朵碗口大的,三朵杯口大地,俱是娇艳欲滴。齐粟>带露珠的大绿花儿,正要说话,却听得比儿微了一声,“奶奶,是连大管事。”

    齐粟娘转头看去,果然见得连大河站在院门口向比儿招手,比儿轻声道:“奴婢去看看。”

    齐粟娘见得连大河带着比儿转到院外丁香树林里去说话,只得在花房里等待。她见得手中花儿娇嫩可爱,不禁走到高几水盆边,借水簪花。只是那水中微带花泥,不甚分明,齐粟娘插得有些手酸,

    连震云悄悄走入花房,站在齐粟娘身后。他忍着去接她手中地花儿,为她簪花的念头,一直等到她将绿牡丹花在髻上插好,在水中看了又看,满意笑了出来,方唤道:“夫人。”

    齐粟娘惊了一大跳,猛然转过身来,险些撞翻了高几水盆。连震云眼急手快,一把扶住了水盆,看着齐粟娘歉然道:“震云冒失,让夫人受惊了。”

    齐粟娘见得是连震云,惊魂稍定,想着方才地傻样被人看见,红着脸走开几步,施礼道:“大当家。”

    连震云盯着这妇人粉面上泛起的淡淡红晕,慢慢走近,依旧站在她身前三步处,回礼道:“夫人。”

    齐粟娘醒过神来,疑惑道:“大当家,方才大河来寻比儿……”

    “大河寻比儿说私货银子事儿。十七万两银子也要点点数。”连震云微微一笑,“如今漕上得利不及当初,没有十倍之利,只能赚个七八倍了。”

    齐粟娘听得有十七万银子,已是欢喜不已,深深一福,笑谢道:“妾身谢过大当家相助,七八倍之利已是极好,妾身实在是感激不尽。”

    连震云伸手将她扶起,薄薄地绿绉纱春衫儿下肌肤已是微感丰润,绿牡丹花味混着春衫上熏染的残荷暗香直向他鼻子里钻,“夫人客气,震云早应回报一二。”看着齐粟娘笑盈盈的脸庞,慢慢松开手,“银子地事,大河会和比儿说的。震云来寻夫人,为的是白老五那桩事儿。”

    齐粟娘面色一沉,笑容顿时敛住,咬唇儿道:“他住在哪里?大当家已是查到了?”

    连震云柔声道:“夫人不用烦恼,我已经查到宋清将白老五和那丫头藏在西直门外的寺庙里。西直门外的寺庙不过四五处。翁白他总要去看爹娘,便是守株待兔,这两日也必有消息。”

    齐粟娘听得翁白之名,顿时叹了口气,慢慢转动着手中地扇子,犹豫道:“大当家,依你之见,若是抓到了白老五和那丫头,要怎么办才好……”

    连震云与齐粟娘相识七八年,但凡有事都是她早拿好了主意,尚是头一回听她这般商量的口气,心中欢喜,“夫人想是心又软了,只是这些事若是不能根除后患,不但是夫人与我,怕是府台大人也要受累……”

    齐粟娘一惊,银牙微咬,点头道:“大当家说得是。当初原已是放过他们一马。如今又把这事儿翻过来说,实在是让人恼恨。”将手中的白纱团扇子翻了又翻,看向连震云,“若是……若是大当家方便,抓到白老五的时候,可否知唤妾身,让妾身也去看看……”

    连震云笑道:“我来寻夫人,正是为了和夫人商量此事,我这边一有消息,便来接夫人同去。到时候让大河去寻比儿”

    齐粟娘立时截断,“不能让比儿知道”看向微微而笑的连震云,“大当家,别让比儿知道,她肯定不忍心……”

    连震云点头笑道:“若是这样,一旦有消息,我就派人以枝影的名字到江浙会馆递贴子,订下时辰地点。”

    齐粟娘奇怪道:“法儿倒是好,枝影却是谁?”

    连震云咳了咳,“是八爷送给孟九爷地扬马,孟九爷又转送给了我。”看了看她的脸色,“因着是皇阿哥送出来的人,不敢怠慢,所以才……如今抬了偏房……”

    齐粟娘隐约也听闻此事,慢慢点了点头,“原来是连大当家的新姨奶奶……”突又想起,“翁白的亲爹在高邮?白老五是他地养父?”

    连震云连忙道:“说起来,翁白的亲爹离你们家倒近,是高邮州翁家庄翁大官人。”

    齐粟娘立时想了起来,惊异道:“翁家庄就在齐村东头,离得不上二十里地。翁白怎的没跟着他亲爹,倒在外头流”脑中突地一闪,双目大睁,怔怔看着连震云。

    连震云见她面色白,走上两步,柔声安慰道:“这可不是我们的错,白老五但凡是个汉子,宁可死了,也不会靠卖自己的老婆过日子。

    漕上讨饭吃哪一日没有兄弟缺胳膊断腿,卖老婆的又有几个?亏得那丫头当初还死心踏地跟着他。”慢慢道:“这回,把白老五和那丫头都处置了,绝了后患,夫人便再不需为此事担忧了……”

第十七章 法源寺的丁香花会[六]


   十四阿哥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小厮、丫头们开了法源过来的抬盒,在高脚横几上一一摆放四盘四碗二果二点的素席。
    “这法源寺的素席里,香梵饺可是个不能不吃的菜。糯米粽心和花椒盐包上黄豆皮,竟能做出这个味儿,亏这些和尚想得出。”齐强走进春院,快手快脚净了手,笑着抰起一只蛋状黄饺,就着绍兴烧酒吃了下去,连连点头。

    法源寺知客僧陪笑道:“贫僧原就听说齐大爷常吃隆福寺的素席,今日的席面叫积香厨越用了心。这做素菜,要紧就是好酱油、多菜油,鲜汁煮透,最后起热供趁热吃。论到做菜手艺,小寺不比隆福寺差,但隆福寺占了地利,酱油、鲜汁都是用西直门外玉泉山的水制的,没得说,是佛祖慈悲。”

    狄风如笑了起来,命人赏了知客僧。知客僧笑谢道:“南院放生池已是清了场,爷们和奶奶们用完素席,就可去了。贫僧在外头侍候着。”说话间便退了出去,正遇上步入院门的连震云。

    “连大当家误了入席,罚酒一杯。”

    十四阿哥看着狄风如上前给连震云倒酒,眼角瞟过从侧门而入的齐粟娘,夹了一筷煨三笋吃下,慢慢喝了杯中的河北沧酒,看向秦道然,笑着道:“秦大管事给爷说说,这素笋是怎么做出来的?吃着全不是一个笋味了?”

    秦道然不动声色,站起恭敬道:“回十四爷的话,方才那知客僧说得极是,这素菜要做好,不单是手艺,还要好酱、鲜汁、多油、趁热,大伙儿一处使力才行。偏偏这煨三笋无酱、无油、也不需趁热,唯独缺不了蘑菇汁。”说话间,走到十四阿哥席前,接过傅有荣手中的酒壶,为他将酒盅儿倒满,低声道:“这时节金贵,自是舍不得用,但笋片、笋丝、笋尖却非得要用蘑菇汁泡足,泡软,泡好了,把这笋味泡成了蘑菇味,送到爷的嘴里,这席面才能全了,事儿也就成了。

    十四阿哥看着横几上满满的酒盅,微微笑着,“果然是翰林院出身,江南大才子,说的话儿这般有讲究。只是这席面上不止煨三笋一盘儿菜。既是要大伙儿一块儿使力,该招呼的记得要招呼,该报一声地记得要报一声,否则不单笋子泡不成,这席面也全不了了。”摆了摆手,“你回座上去罢。”

    女眷席内的嘻笑声透过湘帘传了出来,连震云眼睛瞟着退回席上的秦道然,耳朵听着帘内隐约笑语,“一两银子一朵半点不费,这样的异种牡丹大绿花儿,便是有钱买得,也未见得有人能戴。齐奶奶这样还是素淡了些,依我看,就该把剩下地四朵一块儿拿了,髻上再别两朵,<襟腰上别一朵,团扇儿柄坠上一朵,其余半点钗环不用。看不把这法源寺各家的女眷都比下去。”

    “李姐姐说得极是。姑奶奶。呆会我们去放生池放生。正要四处走走。先把这花儿取了……”

    连震云微微一笑。抬手将连大河召了过来。低声道:“去把花房里地花……”连大河心领神会。“小地明白。”

    知客僧领着三个小和尚。将花房里新剪地切花都捧了出来。“奶奶们。入了午。花儿去水不鲜亮。还请换花。”帘内帘外地女眷们俱是欢笑。纷纷摘去旧花。重挑鲜花。宋清看了看回到连震云身边地连大河。一面笑着喝酒。一面和秦道然闲谈。突地看见送入帘内花盘里摆着四朵绿牡丹切花。顿时眼角一抽。

    傅有荣拿着小碟。给十四阿哥夹了三筷素燕窝。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偷眼看了看他地脸色。背上衣裳慢慢被冷汗湿透。十四阿哥满脸笑意。“去。小傅子。爷也换一朵花。”知客僧连忙将一盘鲜花送上。傅有荣不敢耽搁时间。咬牙取了一朵绿月季。走了回来。陪笑道:“十四爷。奴才给您换上?”十四阿哥笑着点了点头。一边看着傅有荣替他摘下紫丁香。一边道:“趁着这一回。都换了。”秦道然等人听得此。也各自取花。换下衣襟上地旧花。

    李氏挑到了一朵粉海棠。极是欢喜。也不用素菜了。领着媳妇丫头去了起立间换衣配花儿。沈月枝拉着齐粟娘。“姑奶奶来。我替你簪花。”女眷们地供起立换衣地三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只有月钩儿安安稳稳坐在齐强身边。头上地红牡丹切花儿尤是水嫩。直让宋清觉得刺目。

    比儿站在门边。用针串着银线。将小朵绿牡丹串在了白纱团扇柄上。抬头看向院内。“奶奶们。爷们都起身去了。”

    李氏坐在妆台前,看着丫头重新梳头,不急不忙道:“爷们坐久了,自然要慢慢散一散,不着急,咱们打理好了再出门。”

    齐粟娘看着绵绵将大朵绿牡丹替她缝在了腰襟上,不禁道:“方才,我看见宋大当家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沈月枝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替齐粟娘取下苿莉颤钗,将两朵小绿花儿簪上,“既是如此,你就越要到他面前去走上两回,好让他眼睛瞪足了,才能缩回去不是?”

    李氏顿时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这样的捉足法儿,宋大当家得罪了你不成?”

    沈月枝嘻嘻笑道:“这一院子地女眷,只我们家的姑奶奶和月钩儿簪了牡丹花,他必定早就看我们家不顺眼了,趁着他还没有作出来,我们先想法子收拾了他。”

    满室里媳妇丫头哄笑出来,齐粟娘笑得直喘气,“嫂子这会儿厉害起来了……”

    足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氏才梳妆完毕,拉着齐粟娘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笑道:“天上的牡丹花仙儿也就是这样了。从咱们这院里走出去,管叫别府里的女眷羡慕。今儿就这样家去,让你们家爷也知道知道,他的艳福儿不浅。”看了看散在席间,专等她起行的各府里女眷,“姨奶奶们久等了,咱们走罢。”

    花径边丁香花树挡去了三月太阳地燥热,午后的暖风扑面而来,齐粟娘想着银子到手、白老五也有下落、董鄂氏也被挡了回去,一件件烦心的事儿都算有了眉目,只要彩云生下孩子,皇上立了太子,便是天下太平,万事大吉。她想到此处,不禁满心欢喜,脚步儿比平日里轻快了许多,紧紧握住比儿的手,悄声道:“回扬州后,让爷在上年取中的秀才童生里寻寻,选几个品貌俱全地寒门才子相看相看,订下一个中意的。若是赶上今年乡试中了举人,你将来说不定还能做个诰命夫人。”看了看比儿的脸色,又道:“再不,我去寻李二当家,托他在漕上选选,挑个文武全才又上进地后生,你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比儿微笑着,“奴婢都听奶奶的。”

    李氏看着花径尽头地放生池,“龙树菩萨在《大智度论》中说:‘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我也觉世间诸般善业,皆不及放生,平日虽是未修佛课,但凡至寺庙进香酬神,必要放生。若是能积十世善行,下世便可转投为男子。

    ”

    众家女眷纷纷点头,“李奶奶说得极是,这世上之人,有十世恶行,方转投为女子在凡间受苦。这世上的男子,却是因修了十世善行,方能得了这个躯壳。今日我们都要积一些功德,免得来世受苦。”

    齐粟娘断没料到在李氏这般才女口中听到这段旧话,正怔忡间,引路地知客僧连宣佛号,“善哉,善哉。各位女菩萨皆是有慧根之人,今日得种善因,日后必得善报。”转头对跟从的小和尚道:“再多取些锦鲤和龟来,助女菩萨们积功德。”

    爷们原在池边看鱼,见得女眷已到,便散在放生池四面闲谈。

    齐粟娘放了两尾红锦鲤,见得女眷们呼啦啦围到了不过一亩方圆的放生池边,便退了开去。

    她带着比儿站在池边丁香树下,看着法源寺的知客僧将一桶桶五颜六色的锦鲤和一盆盆乌龟送了上去,不住口地宣佛号,“善哉,善哉”说个不停。

    齐粟娘见得齐强顺手挑了一桶递给了沈月枝和月钩儿,压低声音道:“一条鱼多少银钱?”

    比儿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放一条鱼一钱银子,放一只龟也是一钱银子。”

    齐粟娘咋舌道:“他们捞上来还可以再用……”

    话音未话,便听到有人笑了出来,齐粟娘转身看去,连震云慢慢走了过来,身后的连大河瞪了连大船一眼。

    连震云扫了一眼齐粟娘绿绉纱春衫琵琶襟腰上地大绿牡丹,微微笑道:“夫人不去放生?”

    齐粟娘亦笑道:“人太多,别把我放生了就好。”

    宋清坐在丁香树下的青石上,看着湖边站在一处笑语的二主三仆,不禁笑道:“他的胆子倒大,我看十四阿哥虽是在笑,心里却已是气极了。”

    狄风如微微一笑,“小不忍则乱大谋,十四阿哥自然会忍。”又转过眼去,“你看齐强,虽是一路盯着,也是没有说话。到底他妹子也不会吃亏。”

    宋清哼了一声,“自然不会吃亏,五朵绿牡丹是容易种出来的么?全让连震云拿来献殷勤,讨她欢喜了。”

    狄风如哑然失笑,宋清却又笑道:“若是有机会,倒要和那位陈大人喝一喝酒。十四阿哥和连震云哪一个是好惹的?他这样漫不经心,老婆还没被抢走,照旧死心踏地,唯恐别地女人来抢他,还真不是个寻常人物。”

    狄风如连连点头,笑道:“早说过不是个简单人物,现下日日在宫中伴驾,倒是比阿哥们还要常见到皇上。若不是这样,他老婆也没法子安安稳稳站在这里,还怕那位秦大管家没有手段么?”

    宋清笑了出来,眼睛看向丁香树下的人影。白纱团扇子柄上有一根寸长的银钱圈,银钱上吊着一朵盛开的绿牡丹。大风儿突地吹起,宋清的视钱随着绿牡丹上地银钱儿轻轻荡了起来,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持扇的手指上……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39

第十八章 等着开价码的连震云


    风起了,便是一场大雨。法源寺的游人们纷纷向城内
    玉顶檀木马车虽是包着油布,在倾盆大雨里奔了两刻钟,仍是开始漏雨。齐粟娘身上的春衫儿湿透,头上的绿牡丹花儿早就不知被风雨吹到何处,连打了三个喷嚏,裹着泥金色绸子披风急步进了内室。

    她赶着同样淋湿的比儿和仆妇去换衣,自个儿拿了块干帕子,脱了湿衣拭干身子,换上了家常衣裙。

    她方散了湿擦拭,比儿已是换了衣端进了热茶。齐粟娘接过热茶,向窗外看了看,比儿笑道:“奶奶放心,奴婢方才问了,看着起风的时候,他们就把雨具送到宫里去了,小连收了。”顿了顿,“不过,小连托信儿说,爷今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皇上好似在和爷说河道上的事。”

    齐粟娘一听“河道”两字,便有些坐立不安。比儿安慰道:“奶奶不用担心,爷心里有着奶奶,总不会冒失的。爷不是说,这时节不做出头鸟,只做推墙手么?”

    齐粟娘哧一声笑了出来,揭开茶盖喝了口热茶,“若不是这时节乱得很,他必要去做出头鸟。”歪头想了想,叹了口气,“河台赵大人这堵墙什么时候才能倒呢?咱们也好顺手推一推。”

    比儿笑道,“这些朝堂上的事儿,奶奶不用烦心。爷心里有分寸呢。”

    天边隐隐传来一阵隆隆滚雷声,黑云翻滚雨下如注的天空中猛然扯出一道巨大的闪电,把齐粟娘和比儿都吓了一跳。比儿听得外头的雨越下得急了,庆幸道:“好在看着起风,狄大当家就招呼着打道回府,否则必是要陷在路上的。”

    “北京城地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像我们南边,整天飘雨,也能下个十来天。”

    比儿收拾齐粟娘换下地湿衣。看了看腰襟上已是揉烂了地大绿花儿。又看了看扇柄上空荡荡地银线圈儿。可惜道:“这些花儿若是长在花枝上说不定还能熬过去。也难怪宋大当家心疼。一个劲地盯着瞧。”

    齐粟娘笑啐道:“开先是谁死劝着让我戴花儿地?现下又来招我不安。”她打了个哈欠。“比儿。你去歇歇罢。我先睡会儿。今日在法源寺里竟是没坐过。为着躲联诗说戏。满寺里都走遍了。”说罢。站起来解衣。“等爷回来。和他一起用晚饭。若是他不回。便再说罢。”

    齐粟娘穿着红缎子肚兜。绿绸子裤钻进了被子。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外头连打了三个响雷。外间地房门咣地一声被推了开来。

    齐粟娘立时被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看着漆黑地内室门。叫道:“是比儿么?”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熟悉地脚步声。随着烛光地照入。房门被推了开来。

    齐粟娘连忙披衣下床。欢喜笑道:“陈大哥。我还以为你晚上不回来了。外头这般大地雨。你淋湿了没……”

    “粟娘……”烛光下陈演地脸半忧半喜。他关上门。拉着齐粟娘走回到炕床。“皇上。复立太子了。”

    齐粟娘双目大睁,瞪着陈演,半晌没有回过神来,结巴道:“什……什么……”

    “皇上,开先一直在和我说永定河上的事,还命我后日随他到直隶筐儿港巡查北漕河。我陪着皇上用完晚膳,皇上突然下旨,把阿哥和重臣们全召进宫,复立二阿哥为太子。”

    陈演叹了口气,“不说阿哥们全愣住,满朝的大臣也没几个回过神来地。皇上虽是召见了一回废太子,我只想着皇上是不满八爷声势太过,借此压一压八爷,没料到竟会复立……”说话间,声音渐沉,拧眉沉思,“也怪八爷太急了些…………”

    齐粟娘一把抱住陈演,惶急道:“太子复位,八爷他们哥哥在九爷府里,他会不会出事?你会不会受连累?”

    陈演一怔,回过神来,安慰道:“粟娘,你不用担心。皇上还在,太子哪里

    着对兄弟们下手?再,八爷羽翼已成,除非皇上。否则是没办法将他连根拨起的。便是太子复立,也不及八爷势大。齐强哥……现下不会出事地。”

    齐粟娘听得陈演面带迟,嘴里犹豫,心中急,陈演连忙抱住她,“你想想,齐强哥不是朝上的官,是九爷家里的管事,他若是出事,便是九爷家里没保住。九爷可是皇上的亲儿子,便是要出事,也轮不到他头一个。”又哄道:“我还忘记告诉你,十三爷被放出来了,你看,这不是没事么?”

    齐粟娘听得十三阿哥被放了出来,又惊又喜,“放出来了?这可真是个好事。”慢慢点头,“九爷要出事,总也是八爷撑不住了才行,还有十爷、十四爷在……四爷可是十四爷的亲哥哥……”

    陈演含笑看着齐粟娘,“这两兄弟可远不及你和齐强哥两兄妹情份好……”

    齐粟娘心下安稳了些,便觉出陈演的身上也是湿透,连忙推他站起,寻了干衣给他换上,又叫人给他打热水洗澡,摆宵夜。陈演换了衣,取了笔墨给周襄天匆匆写了一封信,叫小连明日一大早寄回扬州,方关门沐浴。

    他坐在白气腾腾地汤桶里,大口吃着齐粟娘喂过来的扬州千层糕,大口喝着杏仁茶,含糊笑道:“粟娘,过阵儿怕是要忙,明日若是晴了,我带你去逛庙会。”

    齐粟娘愕然笑道:“这都什么时节了,你还有兴致逛庙会?我是连饭都吃不下……”

    陈演哈哈大笑,“咱们不管京城里怎么样。咱们只管扬州。两江总督一边是皇上地人,一边是九爷的姻亲,太子不会去动他。连震云他若是没选好主子,现下可以继续观望,我就可以继续做我地太平府台。”

    齐粟娘疑惑道:“他原就是太子门下的人……”

    陈演笑着伸手,捧起齐粟娘地脸,“三爷当初和太子好,四爷也和太子走得近,现下还能这样么?太子虽是立了,那些爷能甘心?总要再争一回,卷到这些里面去可不是好事儿。连震云手上三大漕帮,根底儿足,犯不着冒着伤筋动骨的风险去抢这些功劳。我要是他,这几日就收拾收拾回扬州去……”

    京城的黑云大雨遮挡不住涌动的暗潮。白米斜街船帮会馆,九大漕帮的院落皆是灯火通明。

    连震云坐在书桌前沉吟着,“大河,派人知会淮安的二当家,让他来接我。”慢慢站起身来,“四爷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连大河低声道:“没有。大当家,你看要不要递个贴子去四爷府上?”

    连震云摇了摇头,“犯不着,我是等着这些爷们开价码,可不是赶着去当奴才。皇上少不了还有七八年好活。不着急。”看向窗外直隶漕帮的院子,“宋清去八爷府里了?”

    “宋清、罗世清、孟铁剑、狄风如都去了。不过,狄风如是先去了十四爷府上。罗世清、孟铁剑先去了九爷府上。”

    “狄风如的眼光不过比宋清好上那么一点半点……十四爷,还得过几年……”连震云笑了出来,坐回椅上,“行了,这些爷顾不上我了,我们可以回扬州了。”

    连大船看他一脸轻松惬意,嘻嘻笑了出来,“大当家,今天十四爷可真是够能忍的……”连大河亦笑了出来,“十四爷不过二十岁,看着倒也是个能成事的人,难怪狄风如投到他门下去了。

    ”

    连震云哈哈大笑,“他有本事当初就把她抬进皇子府去,他又不是她的夫君,我还要忌讳他?”看向连大河,“宋清这时节正没空管翁白,赶紧把白老五和那丫头找出来处置了。等二当家一到,我们就回扬州。”

    连大河连忙应了,连大船听得外头动静,退了出来,不一会执着一张红贴走了进来,“大当家,四阿哥下贴子来了。”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一]

雨下了整夜,到得鸡鸣时已是渐小,天还是黑漆漆的里安安静静,老爷们都在歇息。
    西直门大街的宝钞胡同里,江浙会馆里的执事仆从们已开始忙碌,人声儿渐渐响了起来。

    双虹院里掌起了灯,比儿起了身,梳洗后到了厨下,催促上灶的媳妇做早膳。

    雨终是停了,清晨的阳光透过格子花窗洒入了内室,鸟儿的清鸣声像是在耳边叫着,陈演慢慢睁开了眼。

    齐粟娘在陈演怀中正睡得安稳,隐约听得陈演在她耳边唤道:“……粟娘……粟娘……庙会……”

    齐粟娘向他怀中缩了缩,迷糊道:“外头下雨……”

    陈演半坐起来,看了看透着日光的窗格,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雨停了,我带你去逛庙会……”

    “让我再睡一会……”

    陈演见得齐粟娘把头缩进了被子里,哑然失笑,将她抱入怀中,取了床角的红肚兜和绿绸裤,哄着道:“你睡着,我来给你穿衣……”

    陈演一面抚摸着齐粟娘的身子,一面给她穿着肚兜,系上带子,见得齐粟娘仍是未睁眼,看看被子上的绿绸裤子,在她耳边低笑道:“要不,今日我们就别去了,我们……”

    “……你继续给我穿……我再睡一会……马上……”齐粟娘含含糊糊地说着。陈演低低一笑。从被子里抽出手来。取了凉凉地绿绸裤子。在被子里晤热乎了。给她穿上。

    “今日想穿什么衣裳?”陈演穿上家常袍儿。下床走到黑漆描金大圆角衣柜前。一边拉门。一边笑着看向坐在床上揉眼地齐粟娘。

    齐粟娘眨了半会眼睛。歪头笑道:“就咱们俩去?”

    陈演点头笑道。“就咱们俩。谁也不带。随你爱怎么玩。”

    齐粟娘喜笑颜开。从床上跳了下来。趿着绣鞋奔到衣柜前。蹲下身子在柜子下半格里地包裹里翻弄。陈演蹲下来抱住她道:“只穿着肚兜。小心着凉。你要穿什么。我来给你找。”

    齐粟娘笑嘻嘻道:“咱们把以前地旧衣裳翻出来。你穿葛布青袍儿。我穿喜鹊衫。正是春日里地衣衫。咱们就当是平民小夫妻逛庙会。”

    陈演哈哈大笑,“行,就听你的。”

    齐粟娘喜滋滋坐在炕上,看着陈演把粗葛布青袍和桃红喜鹊衫寻了出来,“陈大哥,你给我挽髻不?”

    陈演坐到她身边,抽出喜鹊衫腰袋里的碎花系巾子和碎花头帕,亲了亲齐粟娘,“娘子放地差事,哪有不办的?”

    齐粟娘穿上桃红喜鹊袍,扎上桃红碎花系巾子,披着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开门招呼比儿。

    比儿领着仆妇送上洗漱水,在炕桌上摆上粥、菜,见得齐粟娘这身打扮,不由笑道:“爷和奶奶去哪一处?若是穿这一身儿,可吃不到专供巨室贵宦用的上等素席。”

    齐粟娘笑道:“咱们去逛庙会赏花,你爷可吃不下素席。”看向陈演,“陈大哥,比儿说西直门外的隆福寺最热闹,我们就去那里好不好?”

    陈演笑着点头,比儿一面挽了湿面巾递给齐粟娘,一面笑道:“爷可得小心些,那庙会里什么人都有,乞丐、偷儿海了去。奶奶切切记把银钱放爷身上,免得被偷。再,古玩摊上地假货儿多,奶奶看看就好,可别白使了银子。”看了看齐粟娘散开的长,轻轻一笑,领着仆妇退了出去。

    陈演洗漱已毕,牵着齐粟娘坐到妆台前,执起玉梳,慢慢梳理她的长,低声笑道:“上一回给你穿衣梳头,还是从清河回高邮的时候……”

    齐粟娘抿嘴一笑,“你到扬州后,比在清河可忙多了。又是民政又是河道,后来又管了一阵儿盐务。我每天也就能赶在三顿饭和睡觉前和你说说话。好在你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些规矩……”

    陈演手中一顿,半晌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将玉梳放下,挽起齐粟娘的长,“你看,我还没忘了这渔婆髻怎么梳……”

    齐粟娘和陈演从侧门出了会馆,到了街前面叫了一辆等客的骡车,沿着西直门大街出了城,到了隆福寺庙会,果然见得山门前成片地摊棚,摩肩接踵的人流。

    陈演紧握着齐粟娘的手,带着她一路逛了过去,买了三个装颜料的锡盒、五个鞋面绣样,听了一通撂地琴书,挤得一身是汗,方坐到了一处大碗茶摊上喝茶歇息。

    两人低笑轻语,不时见得官宦家马车在庙外空地停下,老爷、奶奶被媳妇丫头们簇拥着入庙进香。

    陈演笑道:“比儿说得倒没错,这里

    王公,下至平头百性都是能来耍玩。粟娘,咱们去庙里头看海棠花。”

    隆福寺后花园甚是宽广,在园子看花的都是殷实百姓人家,有些小门小户地媳妇闺女,也趁着这时节结伴游春,被知客僧引着从东、南、西、北四门而入。

    陈演掏出蓝布莲枝钱袋,捐了二两银子功德钱,便被知客僧引入后花园。齐粟娘与陈演并肩走在人群里,看着满园浓绿枝叶间海棠花粉嫩娇艳,远近各处独院里亦是花红叶绿,高低错落,与法源寺丁香花景各擅胜场,自是赞叹不已。

    齐粟娘弯腰从树下拾起一朵落红,抬头却见得陈演面带惑,向东头一处独院看个不停,不由问道:“陈大哥,怎么了?”

    “我方才好像看见十三爷身边的秦顺儿公公了。”陈演迟疑道,“按理,十三爷昨儿晚上才被放出来,我还想着待他休养几日,再过府去请安……”看了齐粟娘一眼,“粟娘,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看看。”

    齐粟娘连忙笑道:“你只管去,若是十三爷在,多陪他说说话。我就在这院子里头看花,不走远了。”

    陈演看了看四面,见得赏花的女子甚多,便也放了心,又叮嘱了两句,转身去了。

    齐粟娘看着陈演向东院而去,便随着赏花的人群慢慢走着,走到西门花径尽处,树后是个虚掩的小角门,有知客僧上来拦住,笑道:“施主们,后头是居士院,专一供本院护法信士戒所用,还请不要扰了他们清修。”

    人群纷纷向回而走,齐粟娘正要随之转身,却听得角门内传来隐约哭叫之声。

    齐粟娘心中奇怪,却也未放在心上。没料到在东头海棠树下等了半会,仍是没见陈演出来。齐粟娘却是心中欢喜,知晓十三爷多半应在东院里。

    此时已是近午,积香厨里的素菜香味飘了满寺,看花的人渐渐少了,各处独院里地知客僧纷纷走了出来,到积香厨为大施主看菜。

    花园里静了下来,齐粟娘嗅着空气中菜香味,肚子咕咕直叫。她摸着肚子从西门而出,打算去庙外食摊上买几个葱饼。

    她方走到花园门边,忽地想起钱袋在陈演身上,不由得苦笑一声,在西门边顿住了脚步,正听得一阵清晰的哭叫声。

    “老娘怎的背着你偷人养汉?这几两银钱是孩儿让我收着的,我留着给他将来娶媳妇,怕你喝酒胡使了,方才藏起”女人哭骂着,“这里是和尚庙,你灌了黄汤,说这些没天理的混帐话”说未说话,便听得倒地之声,似是被人踢倒在地上打骂。

    “贼淫妇!你值不敢偷秃驴叫我信!我今日不打死你,还等着你养和尚,再生个野种!?”

    齐粟娘皱了眉头,转头看去,声音正是从十步外地角门传来。她正要走开,门后的动静越大了,只听得一阵摔杯砸碗,嚎天哭地之声,“黑了良心地忘八!不是你图着几日的好吃好喝,逼着老娘,老娘会做那没脸皮倒腿根地事?卖老婆没廉耻的贱骨头!你也需记得,没得我那孩儿,你哪里还能吃得这口饭,穿得这件衣,灌得这口黄汤!你只有脸嫌他是个野种!”

    齐粟娘听得此处,想起连震云提起白老五在西直门外寺庙中地事,悚然一惊。

    她见得知客僧已是不在,急步走到角门边,贴门细听,却只是一片扑打砸物之声,似是里头男女互不相让,正打得厉害。

    齐粟娘轻轻推开一条门缝,见得门外又是一个大园子,种满了海棠树,离门几十步外就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打闹声正是从最近的小楼里传来。

    齐粟娘小心打量着,海棠花树林中,花儿开得极是灿烂,除了西边近门的小楼,东南北三面绿树繁花中,隐隐挑出几角飞檐,似乎还散布着三四处精致的小院落,因着隔得太远,看不到半点动静。

    那小楼里的声音渐渐便也小了。

    齐粟娘犹豫一会,回头看了看没有动静的东院,把门推开,方探了半个头进去,突听得身后有人惑唤道:“齐姑娘?”

    齐粟娘惊得不轻,猛一回身,脑袋立时撞到了门框上,出重重一响,倒把她身后之人吓了一跳,“齐姑娘!”

    齐粟娘痛得眼睛都快流出来,捂着额头圆回头一看,又是一惊,“秦公公!”

    站在她身后的竟是四阿哥身边的秦全儿。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二]

    秦全儿瞟了一眼院门,看着一脸涨得通红的齐粟娘,是奴才见过齐姑娘这身衣裳,差点儿没有认出来。齐姑娘这是来看花?”
    齐粟娘一面陪笑应是,一面把院门紧紧关上。

    她见得秦全儿左手中提着一个顶漆三层大食盒,陪笑道:“公公侍候四爷上香?四爷也好隆福寺的素席?”

    秦全儿瞟了一眼齐粟娘关上的院门,右手慢慢从腰间放下。

    他瞅了齐粟娘半会,突地笑道:“打上回离了高邮城后,齐姑娘还没拜见过四爷,既是来了,齐姑娘也该去向四爷请个安。”说罢,走上前去,推开了院门。

    齐粟娘先听得要去见四爷,便有些不情愿,见得秦全儿进院子,又吃惊又惑,只得跟了上去,“四爷没在十三爷的东院?这里头……”忽地察觉秦全儿没穿太监服饰,一身靠红苏绸长衫,腰间绦带系着织绵荷包和小刀。

    秦全儿听得齐粟娘话中的惑,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便浓了,“齐姑娘在这里探头探脑看什么?这处可是不许人来的。”一边走南面走,一边向海棠林深处指点道:“这里是隆福寺专给山门护法进香歇息的院子。四爷是隆福寺的护法,那一处就是他的院子。”

    齐粟娘一边干笑着,一边趁着秦全儿没留意,伸着脖子向小楼看,只见那院门紧闭,里头的吵闹打骂声早已停了下来。

    走了半会,入了海棠林,已是到了一个四合院前。

    齐粟娘正频频回头看,没料着脚下走到了四爷院门前,顿时被门槛儿拌住,向前一扑,惊呼声中把秦全儿撞出去三四步。

    齐粟娘被秦全儿反身一把扶住。总算没有摔倒。脸上越红得滴血。嗫嚅道:“对不住。公公……”

    “谁在外头?”

    齐粟娘听得正房里传来四爷地声音。顿时醒过神来。秦全儿恭敬道:“四爷。是奴才。”说着。便松开手。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便出来召唤齐粟娘。

    齐粟娘整了整衣裳。把心事儿压下。跟着秦全儿走了进去。她方一进门。眼睛顿时睁大。内间门边正站着连大河。亦是满脸惊异看着她。

    齐粟娘急急向房内看去。果然见得连震云坐在四仙桌边。一脸愕然。

    齐粟娘此时见得连震云。恨不得扑上去把西边小楼里地可人物说给他听。催着他赶紧去把白老五抓住。这寺里尽是贵冑王公。阿哥就有两个。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地话。陈演地体面就完了。

    齐粟娘强压着焦虑冲动,低着头向着桌子另一头的四阿哥深深一福,“臣妇给四爷请安。”

    四阿哥慢慢道:“起来罢。”

    齐粟娘站了起来,屏声静气站在一边,四阿哥半晌没有说话,齐粟娘只觉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似是打量了半会,“没订院子?陈变之呢?你的丫头呢?”

    “回四爷的话,外子在十三爷的院子里。”。齐粟娘偷偷看了一眼四阿哥,见得他地脸越瘦削了些,眼神儿愈冷锐,小心陪笑道:“臣妇来见识京城的庙会,没带丫头……没订院子……”心虚加了一句,“外子带着臣妇……”

    四爷缓缓点了点头,齐粟娘松了口气,一面等着四阿哥让她退下,

    一面盘算退出时寻机会和连大河说说那事。

    “到外头候着。”

    齐粟娘一惊,抬头看向四阿哥,眼神方与四阿哥对上,心里便虚了起来,急急低头,“是。”

    秦全儿引着齐粟娘出了内室,却不让她坐在堂屋里,一路领着她出了正房,到了左厢房里。秦全儿送上一盏茶,一盘萨其玛,便关门而去。

    齐粟娘寻不着和连大河搭话地机会,在左厢房里急得团团转。她看着四阿哥与连震云的样子,也知道他们在密谈,四阿哥把她扣上,多半是防着她向十四爷说这事。

    只是他也不可能把她扣一辈子,除非他要了她的命齐粟娘突地心中一骇陈演在十三爷院子里,并不知道她进了这院子,也不知道她到了四爷跟前,她身边也没有丫头齐粟娘遍体生寒,方才四阿哥问她这些话,难不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齐粟娘冷汗直流,双脚一软,倒坐在桌边春凳上,哆哆嗦嗦伸手取茶,“不……不能慌。逃是逃不掉的……”茶盏在她抖地手中轻轻晃响着,她狠命咬着嘴唇,“要和四爷说,要让他相信,我绝不……绝不说出去……”

    齐粟娘喉咙眼里干,拼命想着取信于四爷的法子,手中地茶盏送到了嘴边,猛地又顿住。

    她死死瞪着碗中的碧青茶水,只觉那水中似是有些混浊,不知放了些什么,她一把将茶碗丢回桌上,咣的一响,洒了半盏出来,百鸟朝凤的红锦桌布顿时浸湿了一块,黑红黑红。

    齐粟娘拚命喘着粗气,“不……不能慌……连震云绝不单只见过四爷,必定也见过三爷,说不定还有八爷……他还没认主子……”她瞪着桌上的茶盏,一把端起,咬牙将余下的茶水一口灌入嘴里,“对,不是什么大事儿,不是……”

    窗外地日光渐渐偏西,秦全儿推门进房,看得齐粟娘正倚在桌柱边闭目休息,桌子上的茶盏和盘子都是空空如也,不禁一笑,“……胆子果然不小……”

    齐粟娘听得声音,睁开双眼,陪笑打了招呼,跟着秦全儿出了厢房。恰看到正房门前,连震云向四爷施礼,走出房门。齐粟

    震云擦肩而过,两人双目轻轻一触,便分了开去,

    四阿哥挥手让秦全儿退下,扫了齐粟娘一眼,转过身子慢慢走到方才与连震云说话地侧间里。

    齐粟娘深深吸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站到了侧房门边。

    四阿哥在四仙桌边坐了下来,看着站在门边地齐粟娘。

    齐粟娘的腿已是有些软,只觉四阿哥地眼光寒得像冰刀,正一下又一下慢慢凌迟着她。

    齐粟娘把全身的力气都抽了出来,将天天操心柴米油盐,宅门女眷,已是习惯了安全平和的慵懒心思一把赶了开去,绞尽脑汁陈演就在十三爷院子里,四阿哥便是厉害,也不能保着不漏了半点风声已经过了午,十三爷就算还留着陈演,陈演也一定托十三爷在找她了!

    但是,十三爷和四爷打小儿就要好!

    齐粟娘的心一会儿冲到了峰顶上,一会儿掉到了谷底,她勉力控制着全身的颤抖,不敢开口说话。

    然则,四阿哥的沉默将齐粟娘地理智一点一点磨去,哆嗦着想开口讨饶的时候,四阿哥终是出了声,“……没什么要和爷说地?”

    齐粟娘心里一凉,嗵一声跪在了地上,颤抖道:“臣妇……臣妇……”却不知到底说什么才能让四阿哥相信她不会漏了这事,若换了她是四阿哥,任她说什么也没有用。

    齐粟娘低着头,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面颊流到了脖子里,耳边听得衣衫摩擦的悉索声响了起来,接着便是缓缓的脚步声。

    四阿哥走到齐粟娘身前,慢慢弯下腰,伸手托起她的脸,与她双目对视,“你和连震云……是怎么回事?”

    齐粟娘被四阿哥冰冷地眼神盯住,只觉四阿哥托着她下巴的手掌心一片冰寒,冷得她直打战,“回……回四爷地话……臣妇和……连大当家……连大当家的夫人……情同姐妹……”那五副图纸的事儿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四阿哥说的。

    “为着这个……他就向我求情?怕爷要了你的命?”四阿哥的手突地一紧,扼得齐粟娘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说过要你守规矩,好好跟着陈变之……”

    齐粟娘心里腾然冒起一团烈火,烧得她满脸通红,瞪着四阿哥,咬着牙道:“臣妇守规矩得很……不劳四爷教训……”

    四阿哥盯了齐粟娘半会,慢慢松开手,直起腰来。齐粟娘低着头,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

    四阿哥走回桌边坐下,“看在你没拿上两回地事来讨饶……算是知道奴才的分寸……”四阿哥端起茶,喝了一口,“起来罢。”

    齐粟娘汗透重衣,扶着门框哆哆嗦嗦站了起来,四阿哥看了她一眼,提声对外头道:“去看看,十三爷是不是留着陈变之用晚饭。”

    秦全儿在门外应了一声,齐粟娘听到院门启落之声,刚刚放回腔里地心,又提了起来,低着头缩在门边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四阿哥慢慢地喝茶声,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秦全儿在门外禀告,“四爷,十三爷留着陈大人,陈大人说齐姑娘身上没带银钱,怕她饿着,正让秦顺儿找着呢。十三爷吩咐奴才寻齐姑娘,给她另摆一桌。”顿了顿,“奴才和十三爷说明白了。”

    四阿哥放下茶盏,“饿了?”

    齐粟娘心中害怕,四阿哥不知是看重陈演还是因着连震云求了情,现下她的命看来是保住了,但十三爷是四爷地兄弟,必不会和陈演明说,陈演不知她的处境,她呆在四阿哥跟前多一刻,这事儿就不算完,连忙道:“回……回四爷的话,不饿……一点也不饿……若是……若是爷无事……”

    “那就站着。”四阿哥道。

    齐粟娘心中怕到了极处,四阿哥不让她离开,分明还在犹豫怎么处置她。她实在不敢再提告退之事,只得吞了声,顺着他的话道:“臣妇……臣妇方才未觉得……现下……现下已经饿了……”

    秦全儿走了进来,在四仙桌上摆上四碗六盘的素席,又在一旁罗汉床的脚踏前摆了矮桌儿,四阿哥随意点了三盘菜,“给她。”又指了指豆腐皮蛋粥,“还有这个。”

    齐粟娘只得施礼谢过,在脚踏上半坐了下来,慢慢吃饭。秦全儿给四阿哥倒了杯素酒,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是一片静悄悄,只有四阿哥和齐粟娘各自进食的声音,齐粟娘虽是极饿,却是吃不下去,偏偏不敢不吃光,勉强着把一碗粥,三盘菜扫荡干净,方抽了帕子拭嘴,突地听得四阿哥道:“齐氏。”

    齐粟娘想也未想,立时应道,“来了。”她从脚踏上站起,走到四阿哥面前。

    四阿哥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茶盏。

    齐粟娘端起茶盏,四面一看,走到靠桌儿边,将残茶倒入桌下锡桶。

    她打开暖壶笼,取了青瓷壶,放了一钱茶叶,倒了半盏热茶。

    她用指尖带去杯沿的水渍,转过身来,走到四阿哥身前。

    她自己喝了一口茶,觉得水温刚好,方要送到四阿哥嘴边,突地醒过神来,顿时额头冒汗,“臣妇……臣妇失礼……”

    四阿哥没有应声,也不看她,只伸手从她手中取过茶盏,慢慢喝了一口,“你回去罢。”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三]


粟娘走出四爷的院子,长长出了一口气,傍晚的风吹她身上汗透的衣裳,冷得她打了个寒战。齐粟娘慢慢走到角门,正要推门而出,突地想起开先之事,转头看看不远处的小楼。
    两层小木楼已是掌上灯来,隐约可见得人影走动。齐粟娘一咬牙,正要转身向小楼而去,便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夫人。”

    齐粟娘微微一惊,又安下心来,转身笑道:“大当家。”

    夕阳下,连震云的身影从角门边现了出来。

    角门外海棠林里,齐粟娘悄声道:“大当家,方才那小楼,我听着里面住了一对夫妻……倒像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震云一怔,双掌一击,“大河,去看看。”

    齐粟娘等了半会,连大河还未回来,心中焦急,方要出声,忽听得身后院落里一阵响动,转头看去,十三爷所在的东院里灯影摇晃,似是罢宴送客的光影。

    齐粟娘一惊,看向连震云,“大当家,妾身要随外子回去,这儿的事就劳烦大当家……”微一犹豫,“明日……”

    “夫人放心,明日我让枝影下贴子。”

    齐粟娘深施一礼,“今日多谢大当家美言,容后报答。

    ”

    连震云看了她一眼。“震云受惠良多。正该回报。”

    齐粟娘一笑。转身向东院而去。

    连震云微微笑着。凝视她地背影。突地开口。“怎么样?”

    连大河从树后闪了出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小地看了。正是白老五和那丫头。”

    “宋清地人呢?”

    连大河摇头道:“这处甚是隐秘,咱们的人虽是在隆福寺查过,却没查到那处去。若是有宋清的人进出,必易让人察觉的。”

    “拖到外头去处置了。不要让四爷觉。也不要留下半点痕迹。”连震云慢慢道:“明日夫人若是追问,就说白老五卷了些钱财,丢下翁白这个假儿子,带着那丫头走了。”

    “小的明白。”

    齐粟娘随着陈演回了江浙会馆,想了半会,仍是不敢把四爷和连震云的事告诉陈演。她估摸着,他们这事儿必是不能让人知道,否则连震云也犯不着开口求情。

    四爷虽是没说,她也没有表忠心,但她心里头明白得很,这事儿她是万万不能说出去的。陈演和十三爷近,若是连震云替四爷办差,多半也不会有和陈演对着干地时候。齐粟娘想到此处,便也放了心。

    陈演喝了不少酒,靠坐在炕上。齐粟娘为他洗脸洗脚,听他微带醉意笑道:“我在外头打听门道,想去见见十三爷的事,居然让四阿哥知道了。十三爷今儿见着我,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齐粟娘又是惊,又是笑,“好在十三爷放出来了,否则你那事儿,定是会被人查觉。”

    陈演笑道:“四爷也在想法子进去见十三爷,走的门道都是一样,才能察觉呢。”待得齐粟娘替他宽了衣裳,立时向炕上一倒,抱着被子滚了一圈,含糊道,“明儿就要跟着皇上,去直隶巡北漕河……”

    第二日五更,陈演清早出门的时候,天上飘着细雨,不一会儿便停了,挂着一片阴沉沉的天,偶尔落下些雨滴。

    比儿收拾着衣柜,齐粟娘坐在坑床上看着手中连府里送来的红贴儿,犹豫不决,陈演不在,比儿不能带,其他的仆从更不用说。但是把这事儿全托给连震云,白老五和那丫头的下场想都不用想齐粟娘看了比儿的背影一眼,含糊道:“比儿,那个翁白”

    比儿忙碌的手忽地一停,又顿了一顿,方转过身来,“奶奶放心……”

    齐粟娘低着头,不去看比儿地神情,自顾自地道:“这样……今儿我不出门了……”

    比儿奇怪看了她一眼,却也不多问,忙完了手上的活便退了出去。

    雨嘀嘀嗒嗒地下着,双虹院内室里安静无声。

    齐粟娘倚在炕桌上,闭上眼睛,隐隐约约听到了前头响起极细的说话声。

    “比儿姐姐,那个翁白……又来了……”

    雨似是小了些,一滴接一滴打在窗外地树叶上,出轻轻的声响。

    将比儿的叹息声掩得若有若无,“……让他走罢……”

    叭的一声响,一颗大水珠儿砸到了屋顶瓦片上,齐粟娘地身子轻轻一颤,双目睁了开来,开口唤到,“比儿,你来。”

    齐粟娘下了炕,对站在一边的比儿道:“我要去和连大当家商量银钱的事,你在家里呆着,若是大爷府里或是别处有人来探,就说我身子不爽,在屋里歇着不见客。”

    比儿虽是疑惑,仍是点头应了,却犹豫道:“奶奶去见连大爷,身边不带一个丫头……”

    齐粟娘叹了口气,“这事儿还能带谁去?你若是和我一同去了,这边厢免不了就要露馅。”看着比儿笑道:“你身形儿和我有几分像,又知道我平日里行事说话的规矩,一个顶两个,只要不出门,也能蒙她们一会儿。”

    比儿不由失笑,“我原看着奶奶是打算好了要去,今儿突地又变”

    齐粟

    ,家里的侍候的人多了,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忠心肯帮地,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比儿若不是齐强送过来的,若不是她两年多来下足了功夫,扬州苏高三的事儿里又看了比儿性情,哪里又敢叫她知晓图纸银子的事儿。

    比儿又道:“连大爷那里”

    齐粟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和我哥哥一样,女色上虽有些不定性子,手段也酷严了些,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物。我帮了他不少,也承了他地大情,没有信不过他的道理。”

    比儿慢慢点头,侍候齐粟娘换了一身白杭缎斜襟春衫,泥金绸子宽裙,取了碧绿油伞。比儿将仆妇们遣开,齐粟娘打着油伞出了院子,从江浙会馆侧门而出,走出宝纱胡同。

    她见得街对面有三四骡车停驻,似在待客,正要过去,一辆黑漆围幔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马车一路驶出西直门,到了隆福寺山门,连大河放下踏板,侍候齐粟娘下了车,引着她一路进了隆福寺后院。海棠花树经了细雨,粉嫩带露,愈生机勃勃,却扫不去齐粟娘心中地莫名的沉重。

    连震云站在南院正房廊上,看着花径中一抹碧绿独自缓缓而来,终是不自禁吐出一口长气,将七年来漫长地等待都吐了出去,举步下阶。

    连大船跟在他身后,悄悄儿道:“大当家,要不要去花房里取些切花……”

    连震云脚步一顿,“……早了些…还用不上…以后再……”微微沉吟,“多取几盘来,放在房中装点……”

    齐粟娘收了伞,向连震云微微一笑,“大当家。”正要施礼,连震云拦住她,“夫人不用多礼。”伸手接过她的伞,递给连大船。

    齐粟娘提裙上阶,随着连震云走入正房内室,只见三面格窗大敞,满目海棠花树,屋中一张八仙桌,四面梳背靠椅。南面窗下一张黄花梨大罗汉座榻,中间安放小方几。

    连大河走上来,在小方几上布上清茶两盏,透糖、顶皮糕、酥螺细卷、杨梅四样下茶劝碟,便掩门退出。

    齐粟娘倚在罗汉座榻边坐下,看着窗框上几枝粉海棠,叹了口气,“大当家要不,咱们把白老五他们送到南边去,关上一辈子……”

    连震云坐在小方几对面,微微笑道:“行,我也是这个打算,我让大河去办……”

    齐粟娘一怔,心中疑惑连震云转了性子,小心试探道:“大当家”

    连震云看了齐粟娘一眼,仍是微笑着,“宋清没有儿子,翁白将来必有出头之日,犯不着和他结这个深仇。”

    齐粟娘松了口气,虽是还有些不安和怀,心中地阴郁却扫去大半,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突地想起昨日还没得到确信儿,歪头笑道:“大当家,我没听错吧?肯定是他们俩。”

    连震云凝视着她,柔声道:“没错,是他们俩。你不用烦心,我会处置好地。”

    齐粟娘笑道:“大当家的本事,我自是知道。昨儿四爷多少是看在大当家的面子上我吓得手脚都软了,还好控住没有爬墙逃走肯定是逃了的……”

    连震云哈哈大笑,“夫人年幼时,可是被家中父母教训过?夫人平日里的样子是半点看不出,若不是我与夫人当初相识时机缘凑巧,断想不到夫人是这样的性情。”

    齐粟娘取了一颗透糖含在嘴里,含糊道:“自是教训过,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地上的父母……不记得了……”

    连震云微微一愣,慢慢点头,“听说夫人十岁前的事儿都不记得了……”

    叩门声响起,“大当家,知客僧按例来送切花了。”

    齐粟娘笑了起来,“寺院里却是一样的规矩,独院子便要来送花。一两银子一朵的牡丹花,隆福寺这里必是比法源寺收得更贵。”

    连震云笑着道:“和尚们也是要过日子地。”转头提声,“进来罢。”

    连大船似在将知客僧拦在了堂屋,双手托了四个花盘走上进来,齐粟娘咋舌道:“大当家,隆福寺果然比法源寺厉害,法源寺每院里只送一盘,它这儿一次就是四盘……”

    连大船低着头,连震云笑而不语,指着八仙桌道:“那边放两盘,拿两盘给夫人看看。”

    齐粟娘看着花,只觉得时辰已过了不少,连大河却不见影子,她心中的不安又浮了起来,用手指拨弄着漆盘里碗大的海棠花,“大当家,大河他……”

    连震云喝了一口茶,“夫人放心,他办着呢。总要些时辰才能妥当,免得叫人瞧出破绽。宋清也是这隆福寺地山门护法,要瞒过他去不容易。”

    齐粟娘一愣,慢慢点头,“必是如此,才能把白老五夫妻藏到这儿来。

    ”放下手中茶盏,捻起一块顶皮糕,看着连震云,“我今儿一定要等个结果才安心……”

    连震云微笑回视于她,“夫人放心,再晚,今日总会有个结果的。”

第十九章 隆福寺的海棠庙会[四]

大船在院门边打知客僧离去,进了东厢房,笑嘻嘻里头喝茶吃点心的连大河,“大河哥,你打算啥时候进去回报呢?”
    连大河不急不忙道:“陈大人去直隶了,有比儿在。不着急,我越是慢,夫人越是不会放心走。夫人她必要亲眼见着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大船一惊,“大河哥”

    连大河微微一笑,“我自有办法。”

    连大船笑着掩上门,蹭到连大河身边,挨着他坐下,“大河哥,你说,今儿会不会……”

    连大河瞟他一眼,“大当家要是和你一样沉不住气,这事儿早完了。”

    连大船吐舌笑道:“大当家也忒沉得住气,这孤男寡女,啥事不干,干坐在一处等消息……”

    连大河亦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这样,也是等了多久才等来的。你没听见那日高邮酒楼里夫人说大当家”

    连大船连连点头,笑倒在连大河身上,“我那几日,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儿,陪笑得脸都僵了,生怕一个不小心,大当家抓着我出气。”一把抓了一块顶皮糕塞嘴里,“大河哥,夫人这样的女人,也忒难侍候,犯着她的性子立时就要翻脸,大当家他也受得住……”

    “他乐意。”连大河低声笑道。“再说了,你没觉着夫人有旺夫运么?陈大人娶了夫人,不说官品一直向上遭了大难也能逢凶化吉……”

    连大船拍腿笑着。坐起附在连大河耳边。“半叶一直就这样说。大当家他自打认识了夫人。运道就好得不成样子。见了皇上。得了官。调了扬州府。做了帮主半叶不知道地。那一回在高邮结识四爷。还不是夫人引过来地?”连大河摸着下巴。“大河哥。我要是大当家。我也得觉着这事儿有盼头。陈大人怕不就该英年早逝”

    连大河笑道:“咱们这样地人自然是这样想。大当家却未必。大当家哪会在意这些。怕是连皇帝老爷都没当回事没得好价码。谁都使不动他。”

    连大船惊异道:“那四爷他出地什么价。拢住了大当家”立时又握住嘴。陪笑道。“我不问。不问。”

    连大河微微一笑。“大当家为海静想着呢……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四爷倒看得明白……”

    齐粟娘坐在南院里。从早晨一直等到响午。没见着半个人进来回报。她虽有些着急。又想着连震云说得在理。这事儿若是让宋清现。后患无穷。自然要小心安排。但她早听陈演说过连震云地手段。现下他面上说得好。背过身去不知又干些什么。只得耐心等着连大河回来。

    连大船进门来布了素席。两人一起用了午饭。连震云瞧着齐粟娘坐立不安地样子。“夫人要不要出去走走?前殿虽是人多。左右偏殿却是平常人家不能进地。现下这个时辰。想来人少。”

    齐粟娘虽已是坐不住,仍是摇头,“万一宋清来了,若是被他人看着我和大当家……”

    连震云端茶漱了口,“只要办事地时候没留下痕迹便好。隆福寺又不是他家后院,难不成还不许人来?至于别人……”连震云击了击掌,“大船。”

    连震云对连大船轻声说了几句,便让他退出,待得连大船回来时,手中捧着一只青纱围帽,“大当家。”

    齐粟娘看着连震云手中簇新的围帽,知晓是外头庙会摊棚里买的,不禁笑了出来,“当初在坝上时,我可是戴够了这个,后来便再没碰过。这都多少年了……”

    连震云微微一笑,“七年了……”

    正是饭时,隆福寺佛殿中的香客和知客僧零零落落。左殿中空无一人,只有地藏菩萨宝相庄严。

    连震云见得齐粟娘只是随意看着佛像,全无一点上香之意,低头看着她,柔声道:“右殿里是双面观音,女客们多是去那边,可要去上香?”

    齐粟娘摸着头上自顶垂膝地青纱,点了点头。

    双面观音座前香烟缭烧,果然有女客在进香,那女客衣饰不凡,穿着十八镶的锦缎旗袍,看着是满旗出身。

    齐粟娘见得那满旗贵妇手中持着一支开得正盛的莲花,默默祝祷,不由在殿外驻足,满心惊异地看着那不应时地花儿。

    连震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那莲花,又看了看她,悄声道:“怕也是花农们使法儿催开的早莲,你没瞧见每天给八爷府送花的花车?那些花儿虽是开得极盛,却比这园里应时的海棠谢得更早……”

    齐粟娘掩嘴笑道:“虽是如此,这时节有莲花还真是稀罕。”

    连震云看了看她的神色,柔声道:“我在外头等着,你进去和她搭话儿,她必会给你看的。”

    齐粟娘连连点头,陪笑道:“劳烦大当家等一会儿,我看了马上就出来。”说罢,向连震云福了一福,匆匆进了双面观音殿。

    那满旗贵妇梳着两把头,扁方上缀满珠玉,想是出身不凡。齐粟娘持了一柱香,拂开脸上的面纱,挨到她身边,嗅着扑鼻地苿莉花粉香和莲香,轻声笑道:“这位姐姐……”

    扁方上长长的红京丝璎珞晃了晃,那贵妇睁眼转过头来,“你是”两人双目相对,贵妇惊呼一声,“齐姑娘!”

    “双虹!”齐粟娘大吃一惊。

    九爷送给太子的双虹,已是二十余岁的妇人,岁月让她的容貌脱去少女的纯净,眼角眉梢俱是妩媚。她怔怔看着齐粟娘,眼中的泪水慢慢泛了起来,“齐姑娘,打你救了我那一回后,我们再没有见过了。我娘到现在还念叨你……”

    连震云负手站在阶下,看着齐粟娘与那满旗贵妇执着手,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到得最后那贵妇招了丫头进来,送了她一篮莲花儿,又拉着她上了一柱香,方依依不舍送她离去。

    连震云伸手提过齐粟娘手中的花篮,笑着道:“是旧相识地?”

    齐粟娘满脸欢喜,“她原是九爷府里的丫头,后来被太子爷要了过去。当时听着很不得宠。这回太子被废,圈在宫里,她一直尽心侍候。太子复位后抬了她做格格,时时带在身边。今日她是来还愿的,只说这双面观音灵验的很,非拉着我也拜拜。”一路走进南院门,叹道:“八年,她也总算熬出头了。”

    齐粟娘推开内室门,奔到罗汉座榻上坐好,连震云跟着快步而入,笑着将莲花篮放在小方几上。他侧身坐下,看着齐粟娘伸手到花篮里拨弄莲花,“喜欢莲花?平日里也没见过你用……”

    齐粟娘嘻嘻笑道:“不瞒大当

    我不会竹花儿,只能绣几朵莲枝,平日里自然就要对看些。”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连震云哈哈大笑,突地想起那夜江宁拨步大床上的红绸帐,尤记得昏暗中帐沿一圈莲枝纹,她在花篮中拨弄地纤手,那一夜也曾与他相亲相近,禁不住心头一热,慢慢伸手,“这莲香倒也罢了,这花确是……”

    连大船急匆匆进了正房,见得内室门未掩上,一步跨入,“大当家,翁白”一眼看到房内情景,立时低头,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光,缩到地缝里消失不见。

    齐粟娘一惊,不由站起,“大船,翁白怎么了?他他来了?”

    连大船背上流着冷汗,结结巴巴说不清话。连震云慢慢收回伸到了花蓝边上地手,“夫人问话,你磨蹭什么?”

    连大船立时答道:“回夫人地话,翁白进了隆福寺,好象是来看他爹娘。”顿了顿,突地想起,连忙又补上,“大河哥大河哥正在布置……”

    齐粟娘惊了一跳,“怎么办,大当家?若是让翁白看见大河”

    连震云走到她身边,笑道:“不用担心。夫人且坐,我去看看。”

    连震云将忐忑不安的齐粟娘留在房里,走到院中,他看了连大船一眼,“说吧。”

    连大船小心陪笑道:“大当家,翁白方才进小楼里,没找着人,立时就奔出寺去了。小地估摸着,他是回去找宋清。”

    连震云冷笑一声,“行了,这是小事。皇上巡直隶北漕河,宋清必要马上赶回去。他现在忙不过来,再是宠翁白,也没得下大力气去寻地道理。再说,他也未必想寻。”顿了顿,“大河呢?”

    连大船小声道:“在东厢房里坐着……”

    连震云微微一笑,“你就该和大河再学学。”

    太阳过了午,渐渐向西。齐粟娘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窗外一株海棠。

    那枝上挑到窗前地海棠花,虽是开得艳,梗枝却被昨晚的雨打残了,虽是还有几分京城地阳光照着,落到窗上的枝影也没了生气,早晚便要去了。

    齐粟娘等得着急起来,“大当家……”

    “夫人放心。大河会躲开翁白的。只是怕要再花些时辰。”

    齐粟娘点了点头,“确是如此。”寻思了半会,“大当家,还烦你让大船去会馆里和比儿说一声,免得她担心。”

    连震云将齐粟娘面前的半空的茶盏斟满,提声叫道:“大船。”

    脚步声响起,连大船站在紧闭的门外,“大当家。”

    “进来。”

    连震云看着推门而入的连大船,“去,到会馆知会一声比儿,就说夫人和我商量运私货的事儿”看了齐粟娘一眼,齐粟娘微微一笑,“她自然知晓我何时回去。”

    连大船退了出去,齐粟娘百无聊赖倚在小方几上,撑着脸,看着窗外午后地太阳,不自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坐在对面的连震云笑道:“夫人累了?对面房里可以……”

    齐粟娘连忙摇头,“出来这么久已经是个麻烦事儿,哪还敢在外头睡?”看着连震云,“大当家可要歇息?”

    连震云摇头,“我不累。”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连震云含笑看着她,“夫人可会下棋?或是抹骨牌?打双陆?”

    齐粟娘一愣,面上微红,“不会……我只会叉麻雀牌……”

    连震云眼中带笑,“猜拳、猜枚这些……是酒戏……现下不宜喝酒……”齐粟娘连忙点头。

    “夫人会不会联诗……”

    齐粟娘瞪着连震云,半晌说不出话来。连震云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夫人放心。扬州那些调调儿我也受不住。官坤盐商还好,图个乐子就罢了。席上那些名士、士子个个眼高于顶,又酸又硬,实在是不好对付……”

    连震云和齐粟娘慢慢说着闲话,忽听得连大船在外头咳了一声,连震云笑着站起,走了出去。

    “大当家,我到江浙会馆门口,居然看见了翁白。”连大船又是笑又是惊异,“翁白领着七八个人在隆福寺搜寻了半会,实在找不到线索。只在江浙会馆门口站了一会,就走了。好似宋清今晚要带他回直隶。”

    连震云慢慢点头道:“宋清没有儿子,嫡妻也死了。这翁白倒真是找得……比儿若是我的丫头,十个都送给他了。”微微一叹,“海静的身子不好…我虽是为他谋划………”

    太阳偏西,正是将落未落,齐粟娘看着连震云走了回来,他身后的连大船点起火折子,内室里掌上了十架五柱莲花烛台,五十根高燃的红烛把房里照得极是亮堂。

    齐粟娘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方要说话,终是听到了连大河报门的声音,“大当家。”

    齐粟娘立时从小方几上弹了起来,大喜道:“大当家,大河回来了。”

    连震云只是笑着看她,“大河,进来罢。”

    连大河推门走入,齐粟娘急急问道:“怎么样?把他们抓住了?没让翁白察觉?人在哪里?”

    连大河头也不抬,恭敬答道:“回夫人地话,小的布置成白老五带着那丫头自行离去的样子,不会叫翁白瞧出破绽的。白老五不是翁白的亲爹,抛开他这个假儿子,也未尝做不出。”

    齐粟娘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满脸欢喜,仍是问道:“人在哪里?”

    连大河道:“回夫人地话,为防着翁白和宋清追查,小的已经把白老五和那丫头送上船,押往淮安总坛。”

    齐粟娘一怔,“大管事竟是直接把人送走了,难怪用了这许多时辰。”

    “若是夫人要查问两人,小地立时遣人去追”连大河说罢,就转身要出房。

    齐粟娘连忙道:“既是送走了,便也罢了。”欢喜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大管事的手段好生高明。翁白以后跟着宋大当家,前途自然大好。”

    连震云笑道,“我听说夫人唤同仁堂地崔大夫进府里问了,崔大夫原是宫中的供奉,他说翁白现在地样子十七,明年怕就是十八。翁白极得宋清看重,既是看中了比儿……”

    齐粟娘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摇头,“这事儿崔大夫也说不准,将来的事儿谁知道。比儿已经十七了,总不能要她慢慢等着看情形。回了扬州,我就和二当家说说,让他在漕上寻几个厚道上进的后生,我替她相看……”

    连震云随之站起,笑道:“夫人说得是……”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查看完整版本: 经典穿越种田文,,《清朝经济适用男》,,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