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1:59

第二十三章 齐粟娘的陈演
    熙坐了御船从清河码头出发,顿时把清河县哄动,听家里接了一回驾,受了赏,县里的官吏、乡宦、士绅纷纷上门恭贺。

    相氏坐在齐家堂屋里,一边喝着梅汤,一边听王婆子口沫横飞地讲述她面圣的经历,笑得不行,“王婆,你那会儿哪就看出皇上是皇上了?你要早看出了,还不多给皇上磕几个头?”

    齐粟娘笑了出来,“王婆婆已是极有眼力了,我当时都吓得不行,深怕一个不好,她说错了话,惹皇上生气,没料到皇上还赏了她。”

    王婆子脸上笑得和菊花似的,从怀中摸出那五两雪白纹银,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没得说,这银子是不能使了,俺老婆子回家就供在神柜上去,一天三柱香敬着。这可是皇上御赐给俺老婆子的,等俺儿子从扬州回来看俺时,俺就告诉他,这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传家之宝!”

    齐粟娘与相氏相顾失笑,送着王婆子得意去了,相氏叹道:“也不知莲香在扬州怎么样了,连大当家这两年虽是月月派人过来查问清河漕上的事务,她也带了几封信来,到底没在眼前。听说扬州那边世风儿浮华,扬马苏戏一个个都是往屋里抬。外头带着见客饮宴,多也是河房楼馆里的女人。吟诗作对的,只说是名妓风流。便是宅子里的正经妇人,也多是上女学,结诗社……”

    齐粟娘听得咋舌,只觉扬州果然是漕、江要埠,江南大镇。她摇头道,“信里倒也没有听她说,或是连大当家没兴致弄这些——”亦叹了口气,“或是她忍着不说罢了……”

    齐粟娘送得相氏走到门边,相氏顿住脚步,似是犹豫半会,从袖中取一张单方放在齐粟娘手中,轻声道:“你好歹试试。”说罢,便上轿去了。

    齐粟娘握着单方,站在门前,远远眺望山岗上天妃宫檐,立了半晌,走回内室。内室里仍是一色儿的红木镶银的家私,朱红双喜云锦帐幔因着下了好几回水,少了几份绮丽之意,已是旧物。

    齐粟娘坐在妆台边,打开妆盒,将单方与齐强的信放在一处,取出蓝布莲枝家用钱袋放置一边,慢慢清点盒中的私房金银。

    几日过去,已是入了四月。江南四月,时时飘着朦朦细雨。齐粟娘收了暖笼上的烘干的贴身底衣,坐在床边整理,七八件底衣眼见着要叠完,齐粟娘不经意抬眼,突见着内室门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

    齐粟娘吃了一惊。定神看去。却是陈演站在门前。他身上地石青八蟒五爪阳文缕金鹭补服官袍被细雨浸得发亮。头上地白水晶顶子大帽边溜着一圈儿雨珠。将落未落。皂色朝靴四周浅浅积着一滩水。

    齐粟娘又惊又喜。放下手中地抹胸。迎上前去。“陈大哥。怎地一个消息也没有就回来了?快。把衣裳换了。”说话间。便伸手摘下他头上地帽子。露出了陈演微带不安地脸。

    “粟娘……”陈演握住齐粟娘给她解衣地双手。低着头。轻声道:“皇上下旨。要我停职在家。闭门思过。留后议罪……”

    齐粟娘唬了一跳。惊道:“陈大哥。你什么地方惹怒皇上了?”双手抚上陈演地面颊。低头急急看探他地身子。“皇上没有让你受皮肉之苦吧?”

    陈演见她受惊。连忙抱住她道:“没有。你放心。皇上没有打我。皇上就是让我回家呆着。不准出门。也不能升衙理事。”顿了顿。慢慢道:“我想。我这个官是做不成了……”

    齐粟娘松了口气。嗔道:“多大回事儿呢?伫在这里半会不出声。吓我一跳。

    你原就不想做主官,皇上不让你治河,咱们就回高邮老家去,家里有屋有地,还能饿死咱们俩?”笑瞪了他一眼,“走开些,你身上**的,仔细把我弄湿了。”

    陈演连忙松了手,老老实实抬头伸臂,让齐粟娘替他脱衣。齐粟娘方给他除下官袍,正要转身去衣箱里取家常旧衣,却被陈演从身后一把抱住,“粟娘……”

    齐粟娘回头看他,“怎么了?”

    陈演将头埋在齐粟娘的肩头,过了半晌,含含糊糊地道:“你也做不成诰命了……”

    齐粟娘卟哧一笑,“你就担心这个?我平日里像个官迷么?”伸手推了推陈演的脑袋,“走开,你好重,快过来穿衣裳,小心着凉。”

    齐粟娘牵着陈演走到衣箱前,开箱取了一件半旧细葛衣给他穿上,笑道:“说吧,怎么回事?”

    陈演一边觑着她的脸色,一边小心道:“我奏折里指称的二十二处失修堤坝,皇上去看了十二处,全都修好了。皇上狠狠训了我一顿,说我查实不清,干涉河政,将我赶回来思过,倒也没别的事。”

    齐粟娘见他面上虽是小心,语气却不自禁越渐轻松,似是还微带笑意,瞪他一眼,替他系好腰带,“欢喜了?堤坝修好了?你得意了?”

    陈演脸一红,抱紧齐粟娘,结巴道:“等回老家后,我……我就到高邮城里去卖画,做西席,攒了钱买两个丫头回来侍候你,不让你吃苦的。”

    齐粟娘笑得不行,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你胆子也太大了,为了这事你得罪了多少人?若是这二十二处堤坝未在皇上巡视前赶修完好,便是身为河督地张大人也难逃失察之罪,更不要说那些人的主子了。”

    陈演疼得裂嘴,却不敢叫,陪笑道:“张大人清白白着呢,我上奏折前就给他打过招呼了。与其让他弹劾爷,还不如我去。有他在,那些人弹劾我时不敢使手段生捏硬造,只能空口说我索贿,那也要我们家里有才行。”见得齐粟娘脸色渐好,搂着她进了内间,坐在床边,“只有高家堰,是肯定补不上的,有它在,虚言欺君杀头抄家的罪名就按不到我头上来,又能赶在汛期前修补个七七八八。二十二处堤坝全补好,加上高家堰,换一个六品官,也值了。”

    齐粟娘心中也是这般盘算,大是欢喜。她早不耐烦做官夫人,日日想着高邮乡下过得安安生生,自自在在,便是四村八邻地串门子,也没人说一个不字,哪像在清河,出门多走一步,便能被人当事儿说上半月。

    陈演见她确实不恼他丢官,心里大爽,他做这事儿没有半点犹豫,唯怕齐粟娘丢了诰命,做不成官家夫人,心中恼他,不时有惴惴之情。如今心头一定,更是欢喜,笑道:“我方才在厅上把这事对云典史说了,现下官署里的事都委了他。他原也在上下使钱,等着我升了,空出知县的官职儿给他,现下也好让他先行一步,免得叫别人得了去。皇上五月圣驾回京,必要到高家堰来巡堤的。”说话间,执起她的双手,埋头在她手心中亲着,惹得齐粟娘笑着推他,“好痒,怎地说着说着就和我闹这些。”

    陈演一把将她抱起,纳入怀中,柔声道:“我也不知怎地,实在是心中欢喜至极,非要和你这般亲近才好。”齐粟娘咯咯笑着,伏在陈演怀中,陈演低下头,凝视着齐粟娘,“这两年我除了县里的公事,不时出外查看河工,冷落了你。等回了高邮,我再也不用升堂理事,出外公干,上坝巡堤,我就守着你过日子……”

    齐粟娘微微笑着,“好,我总是跟着你,咱们在乡下安安静静过日子……”

    陈演欢喜笑着,细细在齐粟娘面上亲吻,双手抚摸着齐粟娘的身子,齐粟娘搂着陈演的脖子,听到陈演地心一下一下重重地跳着,她满身满心便松散了开来……

    窗外,细雨还在下着。

    陈演手滑到了齐粟娘的衣扣外,突地一顿,猛然起身,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向室外走去,顿时把已是情动地齐粟娘惊了一跳,“这是去哪?”

    陈演笑道:“外头地雨下得正好,我们坐屋檐下看着去。”说话间,走到了门外,左右一看,“书房窗前最好,我抱你去。”

    陈演抱着齐粟娘大步穿走过屋檐走廊,从内室走到了书房门前。齐粟娘又惊又笑,紧紧搂着陈演地脖子。他一脚顶开书房的门,把她放入书房圈椅中,齐粟娘咯咯直笑,“好重……先把椅子放出去……”

    陈演哈哈大笑,“你再重,我也抬得起。”伸手抓住圈椅两头,涨红了脸,歪歪斜斜,连人带椅抬了出来,齐粟娘死死抱着陈演地脖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圈椅放在了窗前屋檐下。院子里静悄悄的,小白花在鸡笼里睡着了。

    陈演将齐粟娘抱在怀中,一起坐在椅上,不言不语看着天空。

    雨丝从天空飘散而下,似有若无,散落在菜棚下碧绿的菜畦中,渗了进去。

    灶间里玉米饼蒸饼浓浓的香味飘了出来,水井架上的吊桶轻轻打着转,一会儿扭了过来,一会儿又扭了过去。

    温柔地湿气从黝黑的泥土之中渗了出来,随风攀附着雨丝,散漫了开去,浸润了天地万物,却终归无痕。

    待得天色暗沉,众家灯火,齐粟娘窝在陈演怀中,慢慢睡去,尤听得他在耳边轻唤着:“粟娘……粟娘……”

    五月初五,端午,细雨。

    齐粟娘站在灶间门口掩嘴笑个不停,看着陈演从铁锅滚水上抬下蒸笼,一双手烫得不行,一边抽着气,一边捏着耳垂满地跳。

    齐粟娘咯咯笑着,拉着陈演,在灶间水缸里舀凉水给他冲手,笑着道:“看你馋得,我一会没看着,你就去把蒸笼抬下来,也不知道弄块布垫着。”

    陈演满脸委屈,“以前我娘在时,这些活儿我都做过,怎的才几年不到,就忘光了。”说话间,举起双手,拼命吹着发红的指头。

    齐粟娘一把将他的手拉下,浸在水盆中,笑道:“这几年你哪里又进过厨房,忘光才对,不忘光才怪了。”

    陈演哈哈大笑,在齐粟娘唇上重重一吻,腆脸道:“粟娘,我饿了,我要吃那肥肉馅粽子。”

    齐粟娘拿他没法,让他在水盆前站着泡手,转身开了蒸笼。蒸笼一开,一股香甜之味随着白白的蒸汽腾了满屋子。

    两尺方圆的三层竹篾小蒸笼里都是色纱绑的小脚粽子,头一层是五个胡桃果仁糯米粽子,第二层五个红枣龙眼黑米粽子,第三层便是陈演要吃地芝麻肥肉糯米粽子。

    齐粟娘用筷子夹起一个放在碗中,用张小泉翦子翦开了五彩粽绳,一边呼呼吹着,一边用筷子剥去了叶皮,笑着夹起,放在陈演嘴边,“烫着呢,先吃尖儿。”

    陈演满脸欢喜,方要张口,忽听得一阵杂踏惶急的马蹄声响起,猛然在院门外停了下来,转眼院门就被擂得山响,“大人,陈大人,不好了,快开门。”听着竟是云典史的声音。

    陈演和齐粟娘都是一惊,陈演疑惑道:“他向来沉稳,怎的这般惶急?”看了齐粟娘一眼,“我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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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陈演的齐粟娘
    演和齐粟娘都是一惊,陈演疑惑道:“他向来沉稳,急?”看了齐粟娘一眼,“我去开门。”

    齐粟娘站在灶间门口,见得云典史满头大汗,压低声音道:“河道总督张大人等几位大人侍候皇上上了高家堰,下官们在堰下头候着。不多会张大人暗暗使人下来说,高家堰上的失修处全都被补好了,趁着皇上还在堰上,偷偷来知会大人一声,多少准备一下,大人……欺君之罪……”

    齐粟娘听得这些,只觉半空中一个霹雳,将她打入地底,眼前白光乱窜,再也听不清陈演和云典史的对话。恍惚间,只觉熟悉的气息涌了过来,她拚命伸手,要去抓住这一片温暖。两只冰凉的手却紧紧将她的双臂抓住,用力摇晃,声音像是从九天外传来,飘渺又糊漠不清,“……粟娘……你快走……到京城去……齐强哥会保住你的……”

    齐粟娘双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地看着眼前摇晃的人影,他定定地望了她一眼,松开手,甩开她无助的拉扯,一步一步向后,终是转身回房,穿了整齐的官服顶带走了出来,慢慢走到院门口,回头再看了她一眼,便去了。

    “夫人,夫人……”齐粟娘慢慢睁开眼来,看着鲜红的床帐顶,猛然间欢喜起来,“陈大哥,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床边五步外,站着两个人,云典史的脸上带着悲伤与怜悯,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无奈,怔怔地站着。

    “夫人。”连大河见得齐粟娘醒来,连忙打了个千儿,半跪在地上道:“夫人,陈大人已被皇上宣到县衙里去了,眼见着是个欺君的死罪,夫人,你快逃吧。”

    齐粟娘的手紧紧抓着身下地被褥,忍住心头快让她喘不过气来的绞痛,慢慢从床上坐起,摇头道:“我不能去拖累我哥哥……”

    连大河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夫人,这是莲姨奶奶给您的信,莲姨奶奶请您到扬州去。大当家会保住夫人的。”

    “莲香?”齐粟娘怔怔地看着连大河手中地信。猛然抬头。盯住连大河。厉声道:“她怎么能早知道这回事地?”

    连大河低了头。不敢看齐粟娘地脸。“陈大人这事儿扬州府都传遍了。人人都盯着高家堰。高家堰河丞是太子爷门人举荐地。这事儿半猜着怕是难逃这个结果……皇上一起驾。大当家就让小地跟着来了……”

    齐粟娘倚在床柱边。慢慢闭了眼。轻轻道:“回去和她说。多谢她惦着我……”

    连大河听她地口气。竟是不去。急道:“夫人。若是您不去扬州。也不去京城。您能逃到哪里去?高邮老家是藏不住地。您还是跟小地去扬州吧。大当家一定能保住夫人地……”

    齐粟娘摇了摇头。下了床。掀开艳红地朱红双喜云锦幔帐。走到红木镶银地衣箱前。她打开箱子。细细替陈演选了一身白绢单衫、单穗绦儿、底衣、净袜。用包袱包好。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地桃红喜鹊袍。又从箱子选出一身白杭娟对衿单衫儿。白杭娟挑线裙子。

    连大河看着齐粟娘慢慢取下了头上包着的桃红碎花头帕,解开了腰间的桃红碎花系巾子,心头大骇,跺脚道:“夫人!夫人!你这是糊涂打算!小的——你让小的回去怎么和大当家交代?”

    云典史亦是一脸惊色,“夫人,陈大人临去前让夫人快逃……夫人……”

    齐粟娘看了他们一眼,“我要换衣,请回避。”说罢,自顾下的衣扣。

    云典史和连大河一惊,又急又无法,只得掩门退出,连大河在屋檐下急得团团转,“怎么办,云大人,怎么办?夫人若是……若是……大当家怎么会饶了我……”

    云典史沉默半晌,似要说话,听得一声门响,转头看去,齐粟娘一身素白衣裙,妆容全卸,只余乌发上一枝插定如意金钗,左手中抓着一个粉盒,右手中提着一个小小地包裹。

    连大河一脸灰白,卟嗵一声跪下,“夫人,夫人你再细想想,你再细想想,欺君是死罪,是死罪啊!”

    齐粟娘看着连大河微微一笑,“劳烦你跑这一趟了,”将左手的镂银粉盒递给连大河,“莲香她最爱用这粉,这盒是我未动过地,留给她作个念想,不枉我和她相交一场。也让你能交差。”说罢,转身就向院门走去。

    连大河抓着粉盒,膝步向前,顾不得忌讳,一把扯住齐粟娘的裙边,“夫人,夫人,你想想,你再想想,大当家……大当家他……”

    齐粟娘脚步一顿,叹道:“也替我谢谢大当家了……”

    连大河张大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看着齐粟娘将裙边轻轻一拉,从他手上扯了去,慢慢走到院门边,将门打开。

    她跨出门槛,突又顿住,连大河瞪大眼睛,看着她转过身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云大人……”却也不再多言,站起将身一转,白娟儿裙角在门边一闪,便消失了。

    齐粟娘沿着漕河向县城走去,银丝般地细雨无声地飘着,在河面半尺上被风儿卷住,微微扬起,如水波般起伏涌动一番,过了一会,便悄悄儿地潜入水中了。

    湿润的泥地在白杭娟裙边上沾出一道黑边,清河县城如死一般寂静,无数双藏在门后地双眼看着她走入城门,一步一步,向县城中央的县衙走去。

    远远的,齐粟娘看见了县衙前的照壁,还如她初次看见时一般的白得煞人,县衙门前明黄的龙幡高挂,五爪蟠龙吞云吐火,俯视众生。龙幡下侍卫燕排,寒枪挺立,御马无声,龙辇休停。

    离县衙门百步远的地方,齐粟娘顿住了脚步,她慢慢跪下,将手中的包裹放在身边,重重磕了一个头,“罪妇齐氏听候皇上处置。”

    齐粟娘望着县衙门口,直挺挺地跪着,细雨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在她脸上慢慢凝成一颗颗水珠,顺着她眼角、眉梢、鼻梁、嘴唇,一颗接着一颗,缓缓流了下来。

    水雾迷漫了齐粟娘的视线,模糊了她的神智,她仿佛听到了秦顺儿的低劝声,“皇上不会罪及于你……”又仿佛看到了秦全儿的脸庞,似是皱了皱眉,跺了跺脚,便也不见了。

    她恍惚中看到,云典史领着清河的乡宦士绅、耆老宿儒,跪在县衙门前,递上了厚厚的万民折。耳边隐隐约约听到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哭泣声,“皇上……皇上……求皇上……”

    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县衙门前二十对琉璃宫灯渐次亮了起来。

    借着灯光,在黑沉沉的雨幕中,齐粟娘看着被摘去顶带官袍,仅着一身素白底衣的陈演,慢慢向她走近,两支温暖的手臂紧紧拥住她被雨水淋得冰凉的身子,熟悉而真实的气息在她耳边吹拂,“……革职归乡……”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0

第一章 高邮码头的伏名
    粟娘安静地睡着,生存的狂喜与彻夜的欢爱皆让她筋陈演抚摸着她的脸,看向船窗外的千里漕河,“粟娘……”陈演的叹息声,和着河水拍打着船弦波涛,船夫划浆的吱呀声和远远纤夫的号子,如渔家情歌,悠然扬起,久久没有停息。

    “陈大哥,咱们还有几天到高邮?”齐粟娘拥被倚在床头,一面吞下陈演喂过来的桂花圆子,一边欢喜问道。

    陈演把碗放回几上,从袖中摸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嘴,笑道:“还有五天,咱们就到了高邮城。下了船,咱们先找个地方把行李放下,回村里后再慢慢来运。”

    齐粟娘连连点头,笑道:“我原是想把那些家私都卖了,拿着银钱上路就好,相姐姐却骂我不该无事变卖嫁妆,说不吉利。只好花钱租了一整条小客船,好在清河离高邮也不算太远费用多不了许多。”

    陈演又端起碗,笑着喂了她一勺,“是不吉利,咱们反正不着急,等到了高邮城,咱们在城里逛几天再说。你若是喜欢住城里,咱们就在城里买所小宅子,若是喜欢乡下,咱们再回去。”

    齐粟娘眉开眼笑,挺身坐起,“陈大哥——”

    陈演连忙放下碗,把她按回床上,哄着道:“再躺会,虽是没有发烧了,但还是再养养好。”

    齐粟娘一撇嘴,“我上船来就没有下过床,都怨你,明知道我着凉,还腻着要那样。都和你说了被子落地上了,你就当作没听到。”

    陈演陪笑道:“我那不是正……正……吗?一时没听到,可不是故意的,你说的话,我哪句当作没听到过?”脱靴上床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你看,我也不下床,就陪着你,我从来就是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绝不和你对着干的。”

    齐粟娘听他说得可怜。笑啐了他一口。“这话儿听着是好听。话里头儿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一家之主。你说这话是在埋怨我像个母老虎么?”

    陈演哈哈大笑。忍不住亲了她一口。“你就是个公老虎。我都不在乎。何况还是个母老虎?”

    齐粟娘愕然失笑。拧着他地胳膊。“你这话里还有话。你是嫌我不像个女人还是怎地?我天天穿裙抹粉。一步三摇。受了多少罪。你还不满意?”

    陈演被她拧得连连呼疼。一边躲一边笑道:“我地姑奶奶。你就是个挑刺地主。我也不说了。你就饶了我。我下回再不敢把你地话当作没听到了……”说罢。已是笑倒在床上。

    齐粟娘笑趴在陈演胸上。停了手。咬了他一口。“你就不承认。我那时明明见你瞟了一眼地上。我还指着你把被子捡上来。结果你——”

    陈演笑得喘气。“我那不正是要紧地时候么。怎么停得下来。我要停得下来。我就不是个男人。我——”说话间。一把抱住齐粟娘。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笑着道:“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地方不听你地?只有你不听我地……”

    齐粟娘红着脸,瞪了他一眼,陈演凝视着她,慢慢低头吻在她唇上,呢喃道:“……为什么不走呢……我明明叫你走的……”

    两人一路缠绵着,终是到了高邮城,天气向六月里去,已有些潮热,高邮城的码头比清河大了五六倍,仍是被挤得放不下脚,人人挤得一身臭汗。成十上百的挑夫持着扁担争抢活计,几十个青衣店伙拿着一张张红纸,抢着向下船的客人手里塞,纸上写着“五味楼”,“玉堂春”,“盛德客栈”等字儿,吵闹成一片。

    陈演叫齐粟娘在船头坐着,自个儿先下了驳板,要去和挑夫商量搬行李,就听得有人叫道:“姑奶奶,姑奶奶。”

    齐粟娘听着耳熟,转头一看,竟是齐强的小厮伏名大是意外,连忙走下船来,拉着陈演走了过去。伏名如今也有十七八,唇上留了些胡茬,穿着一身万字纹蓝茧绸单衫子,鸦青杭缎子靴,左右手各戴了个金马蹬戒指,赶上来给齐粟娘请了安。

    伏名看了陈演一眼,见得他一身细葛布月白长衫,腰上的绿平绒缠带分明是齐粟娘的手艺,连忙打了个千儿,“这位必是姑爷,小地伏名给姑爷请安。”

    齐粟娘忙把他拉起,笑着对陈演道:“他是我哥哥身边的亲信人,不知怎的到这里来了,伏名,是我哥哥让你来的?”

    伏名点头笑道:“回姑奶奶的话,确是大爷让小的来高邮地。”四面看了看,“这儿不方便说话。姑爷,姑奶奶,小的奉大爷命,已在城里买了座宅子,还请姑奶奶和姑爷先去歇息,小

    细禀告。”

    齐粟娘看着陈演,陈演笑道:“既是如此,便叫些人把行李抬过去再说。”伏名连忙应了,看了看船里的家私器皿,转头在码头上寻了个挑头,说好价钱,让他领了一窝里的挑夫挑到城西扇子巷里。

    陈演和齐粟娘上了红油垂银顶,天金重沿销锦走水围的四轮骡车。伏名坐在前头赶车,压着行李进了城,过了五味楼,绕过知州衙门,进了扇子巷,到了一处粉墙青瓦坐北朝南地小院门楼前。

    伏名跳下车来,叫了一声,“比儿,开门。”院门应声而开,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齐粟娘与陈演都是一愣,这丫头纤细骨架,瘦高个,分明是个南方人,看着却只比齐粟娘矮上两分,容貌虽无相似之处,身形脸廓竟有五六分相近。她上穿蓝绿绫夹祅,下穿白绫子裙,耳上一对白珍珠赤金耳丁,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白玉圈戒,腰裙边垂下销金边白绫子汗巾,绿缎子蓝洋莲花绣鞋里看着是一双天足,周身的打扮和伏名一般儿的体面。只听她嘴里道:“伏管家回来了。”

    “比儿,”伏名微微点了头,“姑爷家的行李家私进来了,先去看着放好,再过来给姑爷、姑奶奶磕头见礼。”那比儿低头施了一礼,也不多话,便去了。

    齐粟娘见着伏名这般管家派头,不由失笑,“原来竟是伏管家了?说得,就凭当初你和我在九爷府抱厦里对钱对不上数时,你当时就敢刷刷改上几笔地本事,这管家你是当定了。”

    伏名冷不丁被她提出这事,顿时急了,戴着金马蹬戒指的两只手忍不住一阵乱挥,“哎哟,我地姑奶奶,那都是多早会的事了。再说,那事儿最后还不是姑奶奶亲自动手,才把帐给改平了么?没有姑奶奶撑腰,就凭奴才这块料,哪里有胆子去改皇子府帐册?”

    陈演听得失笑,齐粟娘掩嘴笑着,“看把你急得,我可未说你有胆子改皇子府地帐,就一定有胆子改齐府的帐不是?”伏名听她这话,更是急得冒汗,说笑间三人一起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亦是一座神柜,供着送子观音。神柜前是螺甸八仙桌,通向后堂天井处竖着大理石山形屏风,两边山水名画,四款螺甸椅几,墙上六扇红漆格窗上湘帘微垂。

    伏名请齐粟娘与陈演在椅上隔几坐下,眼见着比儿捧茶走了进来,伏名陪笑低声道:“姑奶奶行行好,好歹给奴才留点儿体面。”

    齐粟娘低笑道:“放心,你姑奶奶自不敢抹了咱齐府大管家地面子。”

    伏名哭笑不得,见她闭嘴不说话,方敢松了口气,比儿恭敬给齐粟娘和陈演上完茶,退到一边,道:“伏管家,姑爷家的家私器皿已在右厢房里放好了,共置了两间半屋子。常用的行李单放了半间。待得姑奶奶空了,奴婢再侍候姑奶奶去打点。”

    伏名点了头,看向齐粟娘,“姑奶奶看这般可是妥当?”

    齐粟娘笑道:“全听伏管家安排。”陈演在一边忍不住轻笑。

    伏名尴尬一笑,不敢再搭旧话,转开道:“大爷说姑爷和姑奶奶不喜太过奢华,小的就选了这一处两进小宅子,统共十四间房。四邻皆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后门水巷尽头是高邮漕帮的坛口,姑爷和姑奶奶安心住。”又指着比儿道:“比儿是大爷使惯了的心腹丫头,特意送给姑奶奶使唤的。比儿,过来给姑爷、姑奶奶磕头,以后要叫老爷,奶奶了。”

    比儿走到陈演跟前,先磕了三个头,“给老爷请安。”陈演连忙道:“请起。”她起了身,到齐粟娘面前,又磕了三个头,“给奶奶请安。”

    伏名又道:“小的还寻一对老夫妇,刘公刘婆。他们原是高邮人,儿子在漕上械斗丢了性命,家贫无归。不过替姑爷姑奶奶看看家。”

    齐粟娘原还没想着找丫头,听得是齐强的心腹,又早见她一身打扮皆不似平常丫头,却不免动了好奇之心。听着这比儿说话口音,竟是扬州府口音,也算是同乡,便笑着拉她起来,握着她的手细看:额前是两分的燕尾流海,露出中间白晰的额头,脑后一根乌黑长辫。面目虽不出众,也算清秀,眼珠儿黑透透的,便是盯着看,也瞧不出一丝儿杂质。淡红唇角儿时时抿着,未笑亦笑,叫人观之可亲。低头垂眼,多一句话也未有——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0

第二章 高邮小院的比儿
    边齐粟娘正在看人,那边陈演笑道:“听说齐强哥师爷相交,咱们村学里的周先生也是刘师爷推荐的,伏名,这些事儿是不是都托刘师爷理的?”

    伏名笑道:“姑爷明见万里,小的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安排得这些,确是大爷吩咐我托上刘师爷办的

    陈演皱了皱眉,“宅子的钱待会我——”

    伏名忙道:“姑爷放心,银钱都是大爷出的,专送给姑爷姑奶奶。只是刘师爷人面儿熟,托他寻个稳妥地方罢了。”又看了看陈演的脸色,“大爷说,他打小和姑爷一块儿长成,知晓姑爷便是未做官了,也不会让姑奶奶受委屈,只当是姑奶奶陪嫁的齐家别院,大爷若是回高邮拜祭,也要来住的。姑爷好歹别和姑奶奶计较这些。”

    陈演慢慢点了头,“大舅爷怎么让你赶到这边来接我们?”

    伏名低声道:“上回姑奶奶写信过来问河上的事,大爷就觉着不好。一面回信给了姑奶奶,一面在京城里打点。姑爷参奏二十二处河丞的奏折,大爷也使人抄来看了。除了那十二个弹劾姑爷的,是太子爷门下,大爷使不上劲,其他十处大爷都使钱托人压了下来。”顿了顿,越发把声音放低了此,“大爷也打听到,太子爷门下有人出主意在皇上南巡看察前赶工修补十二处河堤,料着姑爷是要去职的,就命奴才追着皇上的龙驾,从京城里过来,在高邮城里安排。只是断断没料到高家堰竟也被修补好了。前几日在州衙里看到了赦罪的邸报,才敢松了口气,这几日一直在码头上等着呢。”

    陈演听得此话,看了齐粟娘一眼,见她正对比儿说话,转头道:“大舅爷可有书信?”

    伏名连忙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呈上,“大爷命奴才亲手交给姑爷的。”

    陈演打开看了,微一沉吟,“我写封回信你带去。”又道:“你几时起程?”

    伏名道:“不瞒姑爷,出京已是三月,怕大爷在京城里等得心焦。今日安顿下来,明日便要起程。”又道:“姑爷、姑奶奶一路劳顿,还请梳洗了早早去歇息。”

    齐粟娘坐在螺甸三栏厂厅床前。看着比儿将她随身地行李包袱抱进了房。把衣裳、首饰等在螺甸衣橱、妆~、抿镜、梳笼各处一一安置。

    不多会弄完。比儿转身将澡桶掇了进房。注了香汤。将香皂、巾子放在汤板上。她看了齐粟娘一眼。见她未开口要她侍候淋浴。便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齐粟娘歪头一笑。自语道:“倒是个不多话地。只是她这样子。平常也是个有体面地。也不能叫她替我做饭洗衣。”一边想着。一边解了衣沐浴干净。

    待得陈演回房。比儿重新替他换水注汤。取了澡巾。仍是看着齐粟娘。齐粟娘站起笑道:“比儿。以后爷地事儿你不需理会。我自己来。”

    比儿一听。便放下了锡壶。澡巾。仍是一句话未有。退了出去。齐粟娘一边替陈演解衣。一边笑道:“进了这门。我说了一箩筐地话。她合起来十句不到。看着倒是个干练地。”

    陈演点头道:“你喜欢就好。她看着是个有体面地。在齐强哥那边。怕也是个管事丫头。我明儿上街。去给你买个上灶丫头回来。你就不用做洗衣做饭。平常我带着你出去走走。也不用怕别人说。”

    齐粟娘微微笑着,挽起衣袖,侍候陈演洗澡擦背,陈演微眯着眼,坐在白气腾腾的浴桶里,舒服得直哼哼,突地抓着齐粟娘的左手,“齐强哥写了信过来,你怎地不给我看?”

    “他信上写的,你又不是不明白,看不看有什么打紧?”齐粟娘右手抓着巾子替他擦背,笑道,“别碍事,你的皮厚着呢,我一支手使不上力。”

    陈演失笑,把齐粟娘的右手也抓了,“下回你洗澡,我也替你擦背。”转过身来,凝视着她,“从今以后,我就天天守着你过日子。”抚摸齐粟娘的脸,“家里有骡车,你若是想回乡下去住,我就给你赶车。早上去,中午到,晚上就能回。咱们一天换一个地方住。”

    齐粟娘看着陈演,慢慢低头吻在他唇上,轻声道:“好,你作主就是。”

    第二日清早,齐粟娘起迟了,她想起被陈演压在汤板上地欢爱缠绵,顿时有些脸红。好在比儿看着满屋的水迹和齐粟娘脱下的湿衣,仍是那副平常看待的模样,一句话不说,收拾好了关门而去,让陈演和粟娘松了口气。

    陈演在她枕边留了字条,“粟娘,我去给你买丫头。”

    齐粟娘轻轻一笑,起了床。看着捧水进门的比儿,“比儿,爷什么时候走的?”

    比儿将面巾子水拎干,递给齐粟娘,“奴婢听着,爷是卯正初刻起床,到灶间去打水洗漱,卯正二刻奴婢送上早膳,爷和伏官家一起用了。爷吃了两碗梗米粥,一笼五个)+卷子。然后到书房取了画具,卯正三刻出门送了伏官家上路,到现在未回。”顿了顿,“外头天阴着,爷回来时怕是要淋雨。”

    齐粟娘听得她心细,笑道:“你到我妆盒里看看,有个蓝布莲枝纹的钱袋,数数还有多少银子。今天爷去外头买上灶丫头,等买回来,你也可以松快些。”

    比儿仍是唇角一丝浅笑,也无多大欢喜神色,应了声,到描金妆奁前开了盒,打开钱袋一看,“奶奶,里头有银票七百两,散银二十八两七钱,还有这宅子的地契。”

    齐粟娘一愣,“怎的他未带银钱出去?”正想着,那比儿走过来道:“奶奶不用担心,今儿爷也买不回来,上灶丫头多是要托媒婆领人来看,人市里是没有的。”

    齐粟娘呆了呆,她亦不知晓这些,见得这比儿精明干练,便一边用梗米粥,一边和她细细说些家事。

    那比儿见齐粟娘托心见问,便道:“以奴婢地小识见儿,第一桩,这宅子里除了上灶丫头,断短不了一个跟爷的小厮。爷做了四年的县老爷,平常使惯了衙里的人,没有小厮随从也罢了。如今出来了,爷在家虽是奶奶亲自侍候,家里的重活也没得叫爷去动手的道理,更何况还有外头的礼。爷不说,奶奶多是要替爷想着才是。”

    齐粟娘听得连连点头,陈演虽是简朴,但做了四年的县老爷,多少人跟前侍候?一时哪里又转得过来?家里多少有些底子,也不该让他受这些委屈。

    比儿替齐粟娘挟了个瓤细卷,“第二桩,这乡下的产业必是要去理清的。爷和奶奶四年未回,中间儿多少琐碎,爷和奶奶虽是不计较,大面上也要过得去。况且如今爷不做官了,手里地银钱虽是不少,到底比不上乡下田里一年一年收租子,才是长久。”

    齐粟娘咬了一口卷子,嚼了半会,“陈家三百三十亩地,五十亩祭田,齐家二十亩地,两所屋子。都是族叔手里掌着,还有一千多两的租子没拿。过几日,便回家去看看。”

    她正这般想着,只听得外头大风吹起,不多会,果然便下起雨来,齐粟娘想起陈演在外头,禁不住站起走到堂屋檐下看雨。

    “奴婢看着,爷和奶奶都是省事儿的性子,若是家人、田地两桩事儿定了下来,余下的也无甚大事,不过是每月里的用度,亲戚家地往来罢了。”比儿泡了盏咸樱桃茶,走出堂屋,捧给齐粟娘,“只是还有桩事儿,原是不好说,但大爷既是差奴婢来侍候奶奶,奴婢就认奶奶一个主子,少不得为奶奶打算一二。”

    齐粟娘连忙接了茶,一手握着比儿的手道:“我也是这般想,你是我哥哥特意送到我跟前地,断没有一事儿瞒你的,你有什么话也只管和我说。”

    “奶奶请安坐。”比儿扶着齐粟娘回堂屋坐下,斟酌道:“大爷最忧心地一桩事儿,就是奶奶与姑父成婚三年多,至今没有生养。大爷担心老爷为了这事冷落了奶奶,又或是纳了妾生了儿子,让奶奶受委屈。”

    齐粟娘半响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这事儿原是天意,在这时节,半点勉强不得。便是看病吃药……”慢慢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比儿乌滑滑的黑眼珠儿看了齐粟娘一会,“奴婢虽是昨日方在爷和奶奶跟前侍候。却看得出,如今爷还是万分疼奶奶地。

    奴婢原想劝奶奶趁着爷的心还在奶奶身上时,寻个稳妥老实人,给爷纳房生子,免得爷将来抱怨,或又是养了外室分了宠。奶奶既是没这意思,奴婢也不多言。只是将来免不了要过这一关……”

    齐粟娘苦笑一声,抬起头,凝视着比儿,“哥哥送你来的意思我明白。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只是这纳妾的事,实是没法子去想。”比儿定定看了齐粟娘一眼,与她对视片刻,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1

第三章 高邮小院的陈演
    后,陈演顶着雨,一身湿透地回了家,满脸沮丧,了洗澡水,让他进去洗了澡换了衣。

    齐粟娘接过比儿奉上的红糖姜汤,塞到陈演手里,“有什么好不乐的?不就是忘了带钱?比儿说上灶丫头没得去人市里买的,她已经叫了两个媒婆牙子,说是下午便带人来让我们挑。”

    陈演一愣,一口喝了姜汤,从怀中摸出二十两整银,五六两碎银放到齐粟娘手中,“给你买丫头。”

    齐粟娘看着钱,半晌方歪头看陈演,“你什么时候藏的私房钱?我居然半点不知道?”

    陈演看看比儿,见她已经安静退出房去,上前搂着齐粟娘笑道:“我何时又敢藏私房钱了?我今儿上街,寻到以前我时常卖画的印刷书铺,好在东家还是没换,见着我二话不说,先下了订钱,订了两幅河图。”又得意道:“他也知道我巡过永定河,修过高家堰,通过清口,河图精细必比别人家强,这两幅要的就是永定河河图和高家堰河图……”渐渐的,声音又低了下来。

    齐粟娘见他想起治河的事,连忙笑道:“竟是不用靠田吃饭了,只要有你在,我断是不怕没钱吃饭,不怕没人侍候的。”

    陈演哈哈大笑,抱紧了齐粟娘,“我说过,就算不做官了,也不让你吃苦的。”齐粟娘见哄得陈演忘了忧郁,抿嘴笑着,牵着他出了睡房,到堂屋里用饭。

    坐在堂屋里,看得门外天已是暗了下来,大雨哗哗地下着,不一会儿,院中下水沟里就集满了水,赶不及地向外流着。

    比儿摆上菜来,五个白底青瓷菜碗,一碗八宝攒汤,一碗烧烂猪头肉,一碗蒜泥白肉,一碗油青菜,一碗素炒红椒,都是陈演平常爱吃的。

    齐粟娘让比儿自去吃饭,自己给陈演盛了热腾腾新白米饭,笑道:‘今儿还是我下厨,让比儿知晓你的口味和喜好,呆会她去挑上灶丫头时,也方便。”

    在船上走了七八天。齐粟娘又小病了几天。陈演一直没吃到家常饭菜。欢喜接过。迫不及待挟了一块猪头瘦肉。正要向嘴里送。忽地看了齐粟娘一眼。“瘦地。你吃。”送到了齐粟娘嘴边。

    齐粟娘笑颜逐开。张嘴吃了。给陈演选了块蒜泥白切肥肉送到碗里。两人相视一笑。

    饭后。两人在书房里一起制河图。齐粟娘看着外头地雨越下越大。便是蓑衣、油伞也挡不住。料着这般地天气。媒婆肯定是没法带人来地。笑道:“正好让你再吃一天我做地饭。”又撇嘴道“虽是有丫头侍候是好事。叫你吃别地女人做地饭。我也不乐意。”

    陈演失笑。“我自也爱吃你亲手做地。”放下笔。拉了齐粟娘地手。柔声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吃别人做地菜。你得空地时候。就叫她们生火洗菜切肉。你单管出锅。这自然还是你做地。”齐粟娘掩嘴笑个不停。也不让陈演作画。只腻着他撒娇。陈演把河图丢到一边。与她拥坐在窗前看雨。

    大雨一连下了四五天。后门水道里地积水。一天一天向上涨。齐粟娘还没来得及担心后门进水。水道口高邮漕帮坛口早开了排沟。把水泄了出去。刘婆上街买菜回来。淋得一身淋湿。高邮大街上积水都过了脚裸。齐粟娘坐在妆台前。从抿镜中看着天边翻滚地黑云和重重雨幕。被乍然响起地惊雷吓了一跳。“比儿。这雨下得真大……”

    比儿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点头道:“奶奶说得是。怕是水还得涨。好在高邮城地势高。扇子巷也是高处。水总是能走掉地。倒也不怕这些。”顿了顿,“呆会婢上外头买些米面回来。”

    齐粟娘惊一跳,“比儿,你这是预备着……”看着比儿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这雨,看着比七年前那一场还要大……”

    比儿在她身后,轻轻

    “确实是比那一场要大。“语气中慢慢带了些淡淡“奴婢就是那一年为了埋葬父母,自卖自身,做了奴婢地……”见得齐粟娘转回头一脸惊讶,不由怪道:“奶奶……”

    齐粟娘想起那一年在江宁城中要卖身葬母,巧遇陈演之事,苦笑一声,“那一年,为了埋葬父母,不知多少人想卖身……”慢慢将手伸向窗外,手指尖还未出窗口,便已被沾湿,虽仍坐于暖室之中,心中仍是寒湿一片,“一副薄棺……也要二两银子……”

    比儿静静不语。只有暴雨在大地上无情的倾泄之声一直响着。

    齐粟娘叹了口气,提起精神道:“那你是何时到我哥哥府上的?”

    比儿笑道:“奴婢原是卖在扬州盐商宅子里,后来因没什么姿色,又转了两回手,最后带到京城,安生二管家买下了我,让我侍候大爷起居。”

    齐粟娘忍不住笑出来,“安生那小家伙也成管家了?比儿,月钩儿姑娘好么?怎的她也未生养?”

    比儿叹道:“大爷女色上头有些管不住,月姨奶奶又是个不耐烦的,三天两头吵着,也淡了,一个月也就去七八回。

    外头那些人巴结大爷,九阿哥又赏,府里的女人实在太多,大爷又没得个定性……”

    齐粟娘听得哑然,“我哥哥都三十了,该娶房正经妻室了……”

    比儿正要说话,陈演匆匆进入内室,“粟娘,我要去高家堰一趟。”说罢,自开了箱子去寻衣裳。

    齐粟娘大吃一惊,一把拉住他道:“陈大哥,外头这么大地雨,漕上根本走不了船,你要怎么去?你去做什么?”

    陈演急道:“我这阵子想来想去,高家堰不可能就那么轻易修补好了,或是用料不对,或是功夫不到位,定然是有的。现下是雨季,高邮地雨这样大,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说罢,甩开了齐粟娘的手,抓了两件衣裳,用包袱布一包,转身就走。

    齐粟娘晓得他地性情,怕是劝不住,急得眼中含泪,一边提裙追在他身后,一边道:“我知道你着急,可是你细想想,这路上差不多十来天的船程已是极快,现下没有船,你便是冒雨骑马,什么时候才能到?等你赶到了,该有地事都有了,你去了也没有用啊。”说话间,陈演已是走出了堂屋,冒雨冲到了院中,齐粟娘又惊又怕,扑上前去挡住了院门,哭着道:“陈大哥,你别走,我怕你路上出事儿,雨太大了……陈大哥……”

    陈演原是心里油煎似的,狠不得立时飞到高家堰去,见得齐粟娘拦在门前落泪,却是一怔。他想伸手强拉开她,却又舍得,待要不去,更是不行,站在大雨中左右为难,跺脚道:“粟娘!粟娘!你就让我去吧!”说话间,上前一把将齐粟娘拦腰抱起,大步冲回堂屋,将她放在椅内,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柔声道:“我去看看就回,你别担——”

    “咣咣咣——”城内突地惊锣大响,“不好了——倒堤了——”

    满城里乱了起来,孩儿啼哭声、呼儿唤女声、关门关铺声、乱奔踩踏声大作,“倒堤了!洪水!洪水来了!关闭城门,关闭城门——”

    齐粟娘与陈演都惊得不行,陈演大叫一声,“高家堰,一定是高家堰出事了!”转头就向外冲,齐粟娘扑上前去,死死抱住他的腰不放,“陈大哥,城门关了,城门关了!”

    高邮城四座大门沉重的关闭声,十六道水门的放闸声一起响起……

    比儿一边叫着,“奶奶,奴婢出去买米面。”一边披着蓑衣冲了出门,陈演大大一愣,低头看了看一脸苍白,满脸泪水的齐粟娘,一跺脚,“她一个女人去能抢到什么,我去。”(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1

第四章 京城里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将手中的乌金马鞭丢到傅有荣怀中,“和福晋爷用午膳了,今儿我们这些兄弟,不被皇阿玛骂上两个时辰,再在他跟前跪上一个时辰,他也消不了这口气。”

    傅有荣左右瞟着,看着无人听见,暗暗松了口气,低声道:“爷,这也不关爷的事,和您能勉强搭上线的那河丞收了齐管事的钱,并没有找陈变之的麻烦。您不是还让人转命他,赶紧把堤给结实补上了么?不说太子爷手下那些豆腐渣、煤渣胡乱补的堤,就是八爷、九爷也没您这么实茬。”

    十四阿哥一哼,“高家堰决了大口,黄淮沿岸三十多州县被淹,堤坝倒了不止二十处,皇阿玛还是要保着太子爷。他不骂骂我们出气,他又能怎么样?爷这叫陪太子挨骂。”说罢,一步一摇,向乾清宫而去。

    十四阿哥方走到宫门口,就见得魏珠捧着黑牛角轴的五色绵缎圣旨,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十四阿哥看着黑牛角轴,知晓是颁给四品官的圣旨,便也不在意,挥手让向他请安的魏珠起了身,走了进去,果然见得太子爷、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一直到十三阿哥,俱跪在了里面。

    他慢慢蹭了过去,磕头请了安,向康熙呈报了北古口军营的事儿,果然被挑出刺,狠批了一顿。他也不分辨,老老实实请了罪,嗵一声,跪在了哥哥们的身后,直到掌灯时分,才被赶了出来。

    十四阿哥虽是成婚了,却只有十七,康熙仍是让他住在阿哥所里。他也不回去,跟着八爷、九爷、十爷一起去了宫外九爷府喝酒。

    六月三伏地天气热得不行,酒宴摆在了通直斋的水榭中,通向湖岸的几道回廊挂满了明纱角灯,映在开满莲花的湖水中,影影绰绰,回廊上苏州戏子的娇柔弹唱之声隔水而来,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八哥,我原想着皇上会重新起用陈变之的,怎的没半点声响?”十四阿哥早脱了朝服,只穿了葛纱儿单衫,系着明黄带子,敞着怀倚在椅子里,疑惑问道。

    “谁叫你磨磨蹭蹭来那么晚,活该你没听着,若是你来早些,我们说不定还能回早些。”十爷瞪了他一眼。

    十四阿哥大笑。“哥哥们运道不好。偏要在那时辰去乾清宫回事儿。被高家堰决口地消息堵在里头了吧?”他得意将手中地冰镇扬州麦烧酒一口喝了。“陈变之这回升了几品。什么地方地河道?总不会让他顶了张鹏吧?”

    十爷重重呸了一口。“他想做河道总督。十年后再说!皇阿玛这回也是要补偿他。让他从当初地正六品直接升到了正四品。还给了他一个大肥差。他们家祖坟上真是冒青烟了!”

    十四阿哥大大一愣。挺身坐起。“肥差?河道才是真正地大肥差。可惜陈变之是个死脑筋。还能有什么肥差?”

    九爷笑道:“扬州知府算不算大肥差?还让他兼了扬州府河道同知。这会他要是再四处查看河堤。也没人说他干涉河政了。”

    十爷不满道:“九哥。你乐什么?要不是这个陈变之把底儿都抖了出来。我们今天犯得着挨这顿骂么?”

    半晌没有说话地八爷。轻轻笑道:“他府里齐二管事地妹子。不就是陈变之地夫人?如今也是正四品恭人。扬州府台夫人。他能不乐么?好歹也算是他府里出去地奴才。”

    十四阿哥顿时笑了,“也是,九哥门下的奴才,像她夫君这般能得皇阿玛看重地,可没几个。”皱了皱眉,“听说她还没有生养,陈变之会不会休了她?”

    九阿哥笑道:“我倒是放心得很,陈变之那性子,就凭上回儿他犯欺君之罪,齐强妹子要跟着他一块去死的情份,她正室嫡妻的位置这辈子都稳稳当当。秦道然说她是个绕肠子的伶俐人,还怕她压不住那些生儿子的妾么?”

    十四阿哥听他又开始夸秦道然,没好气地道:“你别高兴太早,她惯会用便宜话哄主子,你指着她,还不如指着她哥哥替你多赚点。”

    九爷和十爷齐声大笑,八爷也忍不住轻笑,九爷笑道:“她会哄人,也要人听才是,谁叫你喜欢听?活该叫她哄住了。听说她嫁人了,还巴巴儿地送了两大抬直毛料子,生怕她嫁得不风光,站不稳脚跟。平日哥哥我怎么就没瞧出你这傻德性?”十爷拍着桌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十四阿哥恼羞成怒,叫道:“添妆送陪嫁的不止我一个,四哥送了,你也送了,怎么就是我傻了?!”

    九爷笑道:“我是看着齐强送地,你是看着齐强妹子送的,怎么能一样?至于四哥……”九爷微微皱了眉,看向八爷,“八哥……”

    八爷慢慢抿了口酒,“太子爷这一阵子怕是不敢再动河银了,但他还有江苏漕盐和内务府替他撑着。江苏帮是漕

    大帮,不能再让它替太子赚钱。淮安地二帮主怕是的,扬州府地连震云——也该叫齐强再去会会他了……”看了看十四阿哥,“至于齐强的妹子,要用她地时候,只要十四弟张张口就行了。四哥……他还差着火候儿呢……”

    齐强看着通直斋里竟夜未完的饮宴,轻轻叹了口气,和秦道然打了招呼,回了隔九爷府两条街的偏帽儿胡同齐府。

    齐府是九阿哥赏赐,足有二十亩地,占了大半个胡同,前后五进房舍,五十七间屋子。三四进之间偏西隔有个西花园,到底还有一个后花园。齐强一路方过了三重门,就听得后头五进内宅里传来女人的哭闹声,争吵声。他一皱眉,停下了脚步,对跟在身后地伏名道:“把饭摆到西花园卷棚里去,你跟我来。”

    伏名连忙应了,急急吩咐下人摆饭,便追在齐强身后进了西花园卷棚。这卷棚设在湖边绣林松墙之中,也是一明两暗三间书房,是齐强夏日里起立之所,最近一月他甚少回后宅。

    安生正在书桌边替齐强写文书,见得齐强进来,连忙站起。他如今也有十五六岁,看着比伏名俊气,穿着**绸长衫,系着丝绦,长衫下露出玉色绫锁点翠汗巾子。

    安生看了看齐强的脸色,与伏名互换个眼色,一起在东坡椅儿前摆了描金横几,看着齐强房里的丫头目儿捧了四方顶漆食盒进来,两人一起摆饭。

    伏名先捧上了一银盏冰湃梅汤,齐强接过,两三口便喝完,重重向横几上一放。目儿原是齐强收用过的通房大丫头,知晓他心情不好,越发小心翼翼摆下饭菜,齐强一挥手,“不耐烦吃,就上碗面吧。”伏名连忙应了,从食盒中取了一大碗猪卤肉,一大碗黄豆细筋凉面,一张银汤匙,一双牙箸。

    齐强自个儿浇了卤,倒上蒜汁酸醋,就着小菜吃了几口,接过安生用大银菊花杯筛上的泰州五加皮酒,看那丫头,“目儿,你下去。”目儿连忙应了,静静退了出去,齐强看着伏名道:“你的消息确实?”

    伏名小声道:“是九爷身边的高福儿悄悄告诉奴才的,他今日跟的马。他听八爷和九爷说,姑爷得了扬州府的府台兼河道同知,姑奶奶也封了恭人。魏珠公公晌午就上路去高邮传旨了。”

    齐强怔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安生陪笑道:“大爷,姑奶奶得了正四品地诰命,也是个喜事儿,大爷烦恼什么?”

    齐强指着伏名,“他们还说了什么?”

    伏名越发小声,“八爷说扬州是太子爷地钱箱子,守得和铁桶似的,这几年来只插了一个绿营河标千总进去,独木难支。这回不说皇上派了个纯臣进去做了知府,十四爷门下的奴才好歹也进去了一个,虽是个妇人,若是能借着夫君的势,难说能弄成什么样子。还说,无论如何,要把江苏帮的连震云拉拢过来,否则就除掉他,还要让大爷再去一趟呢。”

    齐强狠狠把手中地大银菊花杯砸在了地上,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砸地声和连串地跳跃滚动声,他腾然站起,在房里来回急走,胸膛起起伏伏,喘着粗气。

    安生和伏名皆是闭气噤声,齐强喃喃道,“叫她不要嫁官道上的,她不听,如今算计到她头上来了。叫她离十四爷远一些,她不听,如今十四爷说一句话,她还能不去赶着办?连震云是好惹的么?他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么些人都死在他手上了,会饶了你一个妇人?便是那姓崔的,哪里又是一个好相与的,和连震云一般的狠辣……”

    安生隐隐约约听了半会,小心说道:“爷,奴才倒是有个法子,让姑爷做不成扬州知府。”

    齐强脚步一顿,“什么法子?”

    “朝廷地制度,府州县官员都不得本籍为官,高邮州隶属扬州府,若是把这一层让人捅出去……”

    齐强摇头道:“没用,演官儿本藉不是高邮人,他从外地迁来,在高邮只是寄藉。何况皇上下了御旨,自然可以不作一般看待。”

    伏名想了想,“或是写封信给姑奶奶,让她回高邮老家呆着,要不来京城里探亲?”

    齐强苦笑道:“我不敢让她离开演官儿,她还没替演官儿生下一儿半女,若是在眼前还能有个准备,要是不在眼前,让他在外头不声不响地另娶了一个……”

    伏名和安生顿时哑然,齐强坐倒在椅上,废然长叹,“只好寻法子早些去扬州……”

    安生道:“大爷放心,早着呢,这时节河上的大水还没退干净,从京城到高邮,少不了两三个月。再说奶奶那样地利害人,便是十四爷要使唤她,也得慢慢来软的不是……”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2

第五章 高邮州的灾民们(上)
    演和齐粟娘走在高邮大街上,满街皆是遭灾的百了粥厂,早晚两顿的稀粥勉强救活着逃入高邮城内的四乡灾民。

    “不知道老家里怎么样了……”齐粟娘心有余悸,若是到了高邮就直接回乡下老家,怕是躲不开这一场突来的大水。原本固若金汤的高家堰突然决口,黄河之水反涌入漕,沿岸二十余处堤坝倾颓,三十余处州县的百姓大多是在睡梦中被洪水吞没,这一回大灾里的丢命的百姓比七年前多了不止一倍。

    陈演叹了口气,“好在洪峰到达高邮时,已是清晨,想来应该能逃走不少。”慢慢顿下脚步,沿街站满头插草标的稚子弱女,干妇瘦汉,更有那衣裳褴褛的妇人跪在地上,抱住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哭道:“大爷,行行好,买了这孩子,让他保住这条命吧……”

    齐粟娘转了头,不忍再看,陈演紧紧抓住齐粟娘的手,抬手掩住她的眼睛,“回家去吧,粟娘。”

    齐粟娘回了宅子,便开始收拾衣裳,比儿默默在一旁打下手,不过只是她和陈演的几身衣裳,“乡下的屋子怕已是被冲了,便是等城门开,回去了也是没地方住。比儿,你就在家里呆着。”顿了顿,从钱袋里取了五十两银子给她,“看着外头卖身的,买两个回来罢。总算也是能活两条人命。”

    比儿接过钱,“怕是用不了这许多,以往上灶丫头二十三四两一个,现在……在灾民里寻寻,三四两就能买到一个会做饭洗衣的女孩子。”

    齐粟娘叹口气,“把爷的小厮也买了吧,余下的钱,你看着实在活不下去的,便散给他们吧。”

    比儿犹豫道:“奶奶已经捐了一千两银子给粥厂了。再者,家里的屋、地必是被冲了,爷和奶奶若是回乡下,免不了还要替亲戚四邻打算,修屋整地全指着爷和奶奶,怕也是个大项。”

    齐粟娘拍了拍比儿的手背,“不差这几十两,我哥哥给我地嫁妆银子还多着呢。

    爷又不是个光会读死书的呆子,这会儿书铺来订的河图,订钱已是下到五十两一幅了。不会饿着我的,你放心。”

    比儿轻轻一笑。点了头。把银子收好。过了几日。水退三十里。高邮城门终于打开。陈演打听到消息。一大清早便赶着骡车。带着齐粟娘向乡下老家急奔而去。

    骡车里塞满了一袋袋地米面。齐粟娘坐在陈演身边。渐渐看到水退后留下地一片暗黑色地泽地。心里又凉又荒。眼见得到了陈家村。原来百来户地村子被冲成了平地。连屋下石墙角都被洪水泡散。唯有山坡上地观音庵勉强立在太阳底下。

    陈演地骡车驶到了小山坡下。四散在观音庵里庵外地几百村民渐渐鼓骚起来。“是演官儿!是演官儿和粟娘回来了!快。快去叫族长们!快去请周先生!”

    陈演见得存活地村民虽是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却也有几百人。心中大喜。连连催马。笔直驶到了观音庵前。齐粟娘眼见着齐、宋、王四姓族长都迎了出来。却不见陈家传老爷子。心中一沉。四姓五村不下千人。如今这山坡上却只有四五百人了……

    宋二爹老泪纵横。也不待陈演见礼。一把抓住他地手。“演官儿。咱们这几家。就剩下这几个人了……”

    齐家族长齐贵看着齐粟娘。强忍着泪。“粟娘。咱们齐村除了一百来个光人。半点都没剩了……”

    齐粟娘忍着泪,说不出话来。王大鞭叹了口气,转身请了位身着灰葛布襦衫的短须文士,对陈演说道:“演官儿,这位是村学里周助周襄天先生,这回多亏周先生把家中囤积的米面散给大伙儿,才让俺们这些人能活到现在。”

    陈演听得此人如此义举,又有先见,大是敬佩,连忙上去见礼。众人拥着陈、周两人一起进了庵门。

    齐粟娘看了一眼王宋氏,悄悄扯住王大鞭,让他使人去抬了骡车里的米面,王大鞭心中欢喜,“粟娘,多亏你们来得及时,城门没开,无处买粮,周先生在观音庵里存地米面眼见着就要吃光,俺正愁得不行。”说话间,从怀中掩出一个小包,递给齐粟娘,“这是俺替你收着的租子,好在俺早换成了票子,一直贴身收着。水来时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若是连这个也丢了,俺真是没脸见你了。”

    齐粟娘原没指望还能拿到租钱,打开一看,一千三百八十五两,一分不少,心下感动,“王大叔,你放心,咱们四村重整地事儿,陈大哥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取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今儿城门刚开

    从原来一石一两涨成了一石十五两,官府下令平抑月,咱们再去买些,总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王大鞭连忙接了,叫了王天旺,叮嘱他路上留神,让他领着五十个年青汉子去城里买粮。村民从骡车上搬米面时,已是满脸欢喜,见得王天旺等人要去城里买粮,更是欢声雷动,知晓终能在大灾里保住性命,个个喜极而泣,再想得在洪水里死去的亲人,庵里庵外尽是一片惨痛哭声。

    齐粟娘与王大鞭一起进了观音庵。陈演正和周助、齐贵大伯,宋二爹商量整地建房之事。齐粟娘一边听着,一边和王大鞭低语,商量买农具、石灰、茅草、木材之事。

    当晚,陈演和齐粟娘便没有回城里,住在了观音庵中。陈演与周助睡了一房,彻夜长谈,齐粟娘便去和天旺婆娘宋氏一起睡。带去的几件衣裳全分给了族人。

    第二日清晨,齐粟娘被一阵小儿读书的声音惊醒,正在奇怪间,天旺婆娘从外头走进来道:“昨儿孩子们吃了一顿饱饭,今天早上又喝了粥,总算有了精神气。周先生就让他们不可胡乱玩耍,未开始整地建房前,还是天天识字念书,温习以前的功课。”推着齐粟娘道“外头架灶煮了粥,你也去喝。”

    齐粟娘听着对周助亦是佩服,连忙到外头架起地破灶上取了一碗粥,还未喝就听得一阵闹腾,“回来了,天旺买粮回来了!”

    齐粟娘一听,知晓他们是连夜背着粮急赶回来的,连忙拉着大鞭婆娘,“婶子,赶紧再多下米,他们怕是饿了一天了。”

    大鞭婆娘连忙应了,转着领着女人们做饭。王天旺虽是劳累,却仍是精神,进了庵门,一边喝水一边道:“昨儿晚上一进城,就听到消息,说是皇上下旨截了北上地漕粮,回俺们这些受灾的州县平粮。当日地米价就降下来了,八两一石。俺想着过几日必是还要降的,也没敢买多,估算着人头天数,买了二十石。还有四十两银子俺就买了些挖沟导水地锄头、开田的犁头、砍树的斧头。”说着,颇有些不安,只是看着齐粟娘。

    陈演等人俱是大笑,周助捋须笑道:“天旺贤侄临机决断,有大鞭兄弟行事之风。”

    王天旺虽是听不太懂他的文辞,也知道是在夸他,再看得齐粟娘亦是冲他笑个不停,知晓这事儿没办错,乐呵呵一笑,接过大鞭婆娘送上来的浓粥,大口喝了起来。

    既是有了些农具,众人便开始商议整地之事,王大鞭偷偷把齐粟娘叫到一边,小声道:“粟娘,我昨儿听演官儿说,他已经罢职还乡。他如今是官了,你们家除了收租子的钱,以后也没了进项。眼见得现下要大笔地用银钱,你们家……”

    齐粟娘安慰道:“王大叔,你放心。这几年我们在外头过得省,存下了不少银钱。我哥哥在京城也赚了一些,给我不少。咱们家还不至于。”

    王大鞭这才放了心,笑道:“不做官也好,眼下的事,若是没有演官儿这个为过官,理过事的老爷在村里主持,哪里又能四平八稳地行下去?到底还是四个姓,四家人。农具材料如何配人头;平地建房哪家打头,哪家在后;死去的人遗下的田地在亲族里如何分配,这都不是小事儿。陈家传老爷子又去了,没得个当头的,全指着演官儿呢。”又皱眉道:“四村里绝户也不少,他们的田地怕又是要被官收了去,到头来咱们又得和七年前一样花银子去官府里使钱。”

    齐粟娘低声道:“吃一次亏也就买了教训,绝户有田地的,赶在官府清查前,让族老们作主,让没田地的过房作嗣,这地还是咱们的。”

    王大鞭大喜,“这主意儿好,只是也要演官儿主持才行,这般的便宜事儿,谁不打破头去争!”说话间,看了看齐粟娘,欲言又止。

    齐粟娘悄悄笑道:“王大叔,你放心,我记得天旺哥没有地呢。原是绝户过嗣,自然不是看远近,当然得看功劳,看辛苦。谁在这灾里重建时出力多,族老们自然高看一眼。农具虽是买了,远不够使,还要买粮种,将来保不定还要买些东西,我们时时叫天旺去城里买,这功劳不就是他的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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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高邮州的灾民们(下)
    大鞭喜得不行,连连向齐粟娘称谢,齐粟娘笑道:也不是我偏着天旺哥。大叔今天也看到了,周先生还夸他呢。”顿了顿,“银钱在咱们手上,天旺哥的功劳跑不了,呆会王大叔把这个过嗣的主意说给族老们听听,若是商量定了,集合大伙儿把这事说明白,这重建的事还怕有人扯烂帐,不出力么?”

    王大鞭到此是心服口服,唯齐粟娘马首是瞻,半句儿不多话,依着齐粟娘的主意,出头把这事儿和陈演、周助等人一说,人人叫好,再和各村族老细细商议了,当晚便召集村民们说开,四姓之人好不振奋,或是为已,或是为亲,人人摩拳擦掌,只等着要大干一场。

    这般下来,不到两个月,四族五村上千亩的地,全都整好,撒了越冬的麦子、菜籽、:豆、大蒜、红花、靛花这些作物种子。又在各村的旧址上,建了二百来座黄泥石墙茅草屋。陈演家和齐强家盖的自然是青砖瓦房,全是村人们动手修建。

    “恭喜主家砌华堂,我来说段选柱梁。新祸支得亮堂堂,龙宫螺女下厨房。水缸满常三江水,粮仓聚有万年粮。办酒请来老杜康,烧酒请来王母娘……”

    王天旺一边唱着,一边把陈演家的灶彻好最后一砖,供上灶王爷的纸马神位,冲出来叫道:“放喜炮,迎灶神!”

    十串大红雷鞭同时放响,轰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吓得孩子们四处乱窜,满村子地人拍手大笑。

    王天旺的婆娘宋氏站在打谷场上,却是满脸仲怔伤感之色,“粟娘,俺堂姐被逼着改嫁了……”

    齐粟娘看着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宋氏低声道:“……粟娘,俺听俺娘说过,人这辈子若是投生成男子,是上十辈子积了福,若是投生成女子,却是上十辈子造了孽,老天在罚俺们……”

    齐粟娘听了半晌无语,劝道:“这些话都当不得真……”

    宋氏抬头看她,呆呆道:“一百八十二家绝户,五十四家有寡妻,却都算不上是个人……都得由族老们做主,择男子入嗣……若不是演官儿压得住,多少让几个无子的寡妇选了男童为子,那些过继的小叔子有几个会供养寡嫂?这几日,就已经有七八家寡妇被逼着改嫁,带不走寸偻寸丝……便是那些儿子,到底不是亲生……女人就算是想安分守节……别人也不容……”

    陈演亲手将节节高地芝麻秸和招财进宝地芦柴搬进新堂屋。在鞭炮声中把堂屋神柜送入。向四村亲友作礼。“多谢各位叔伯兄弟相助。大伙儿累了两月。今儿地进宅喜酒。大伙儿好好乐一乐。”

    陈家和齐家里里处处坐满了人。各家把粗粗打制地木桌木凳都搬了过来。在打谷场上架起了二十个大灶。开了五十桌地十人席面。

    荒年物贵。齐粟娘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二十只鸡。十口肥猪。十大坛绿豆酒。二十捆六百个粗瓷大碗。提前三天就请着各村地婆娘帮手。杀猪杀鸡。煎油做肠。好好办了这一天地进宅宴。

    打谷场上大灶前。婆娘们忙得一头大汗。“奶奶。这些粗瓷碗是打算散席后。送给各家?”比儿一身粗葛布衣裙。粉面上尽是烟灰。一边挥着大勺子炒着鸡块。一边笑着对齐粟娘道“咱们家可用不了这许多东西。”

    齐粟娘抹了一把脸上地汗。将新切地一盆青椒丝倒进锅里。“这是你爷地主意。各家虽是都买了铜锅。吃饭用地都是木头碗。多少给他们一些用具。也算是打今儿起开始过日子。”

    比儿半晌不出声。用力把青椒鸡块炒熟。接过村妇递过来地粗瓷大碗。一共装了十大碗。方喘了口气。把勺子交给接手地村妇。和齐粟娘退到了一边。

    齐粟娘亦是一身粗葛布衣裙,早被蹭得灰黑,脸上只余两只眼睛周围还见得到一点白色,她走到酒坛边倒了两大碗绿豆酒,拉着比儿躲到齐家屋后无人处,一屁股坐下。齐粟娘大大喝了一口,揣着脚笑道:“累死了,我连着三四天除了睡觉,就没坐下过了。”

    比儿看着齐粟娘嘴上抱怨,脸上却尽是轻松之意,不由也是一笑,坐到了地上,慢慢喝着清淡的绿豆酒:“爷和奶奶这事儿办得大,奴婢替奶奶算着帐,这一月来粮食、石料、石灰、茅草、农具、粮种、锅勺、被褥、布料,怕是一千两银子打不住。这才八月中……”

    齐粟娘笑道:“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凡事也不能太过,高邮州已开始派放漕粮赈灾,虽是克扣去了大半,各家各户多少都能领到些粮食。最要紧是麦子、菜籽、:豆、大蒜、红花、靛花都种下,也和城里地磨坊、油坊、粉坊、酱坊、药坊、染坊谈好了,过几日便要过来看长势,送订钱。对付过去这个冬天,就好了。”

    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难怪大爷时常说奶奶和他一般儿的性情,比亲兄妹还要像。这高邮州里,这般早种下作物地,只有咱们这一块儿。城里的作坊正担心明年开春的原料,奶奶放出风去,订钱就一直向上涨,若是平日里,哪里又能出这个价的?”

    齐粟娘听她说起齐强,苦笑着道:“不怕你知道,这都是些偏门扎眼的事,若不是灾年,咱们安安分分守着田地过日子就好……”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笑道:“若不让大家都赚点,我们两家三百五十亩的地,涨成了六百亩,总还是有人说叨地。”

    比儿听了齐粟娘的话,一口喝完碗里地酒,轻吁口气,“一千二百三十两银子,能买多少亩地?谁要是再说叨,也是没良心,族老们这样做,也是补偿咱们家的花销。”

    齐粟娘看了比儿半会,拉着她站起,“走罢,外头地事儿还多。

    今天咱们忙完了,明天就回城里去,这里家私虽有一些,到底不齐全。”

    比儿笑道:“奶奶放心,家里那两个新买的丫头和爷地小厮,奴婢看准了,都是老实肯干的孩子。再者家里还有刘公刘婆看屋子,他们是伏官家和奴婢寻来的,很是实在。若是回去少了什么东西,或是人跑了,奶奶就把奴婢卖了抵上。”

    齐粟娘笑得不行,村外却传来天旺婆娘的哭叫声,“不好了,俺堂姐上吊自尽了……”

    齐粟娘和比儿大吃一惊,提起裙子,向村外奔去。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3

第六章 陈家小院的丫头们
    溪边的大槐树下已是落了满地的黄叶,当初齐粟娘棉衣的枝丫早已长得粗,也高了许多。 衣着单薄的妇人身躯随着秋风的吹起,悬在枝丫下左右摇晃着,那枝丫似是有些不堪重负,时断时续地发出吱呀的声响……

    宋寡妇的身躯放了下来,陈演慢慢走了过去。他蹲下身,伸出手去想探她的呼吸,却只感觉到一片冰凉,一直凉到了他的心底。齐粟娘站在他的身后,听着周襄天悲悯的叹息,“她没有子嗣奉养,娘家也无男子,无人照应,免不了受欺……”陈演的身躯重重一颤,猛然站起。

    秋风大了起来,十步外陈娘子的坟前落叶飞卷着,漫起半天高的黄尘,半掩住了宋寡妇冰冷的身躯。陈演转回头,怔怔看向齐粟娘,满眼的惨痛焦虑,犹豫彷徨……

    齐粟娘以为陈演想起了陈娘子当初孤儿寡妇的艰难,连忙走上一步,正要开口安慰,陈演的头却慢慢转了回去,“好生安葬了吧……”

    失根的枯叶随风飘落,无声无息。

    过了几日,高邮城里的作坊主们,坐着骡车到四姓五村的田里看察作物。四姓之民个个欢喜。四姓族长拥着陈演,每日与作坊主们应酬,引着他们到田间走一走,杀猪宰鸡好生款待。那些商家见得有退职官坤领头作保,订钱儿便痛痛快快地放了下来。

    村人们送得他们走后,家家分了银钱,以为过冬之用。不消说陈演、齐粟娘放了心,四姓村民们个个喜笑颜开,把过大年才烧的爆竹足放了三天。和村人们热闹十余日,陈演终是带着齐粟娘赶着骡车向高邮城而回。

    阳光透过帐子照入床内,陈演慢慢睁开眼来,看着螺甸厂厅床顶青色的帐幔,半晌方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窝在他怀中熟睡的齐粟娘,将她抱紧,慢慢闭上眼。

    右厢房里的比儿方睁开眼,便听得叩门声响,勉强起身,掀开白纱帐看了看天色,已是太阳初升,披衣走到门前,“是枝儿么?”说话间,开了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小丫头,穿着藕色细葛布扣衣裙子,微微发黄的两个圆发髻上扎着红头线绳,捧着水盆站在门口,“比儿姐姐,你说要我这个时辰唤你,我把洗脸水给你端来了。

    ”

    比儿摸了摸小丫头地头。“枝儿做得好。你理儿姐姐和小连哥呢?”

    枝儿把水盆端入房内。看着比儿洗漱梳头。“理儿姐姐在厨房里熬好了鱼片粥。又做好了糕。都笼在了灶上。现在正在做月饼粉呢。小连哥把骡车刷洗干净。在马厩里喂马。”

    比儿咬着宝蓝银丝头绳。扎着辫子。点了点头。待得把头发梳光。将葱绿绫祅儿。翠绫裙子穿好。戴上对玉坠儿。套上枚赤金缠丝戒指。枝儿已经把她地铺盖整理好。

    比儿拉着枝儿地手。向后头厨房走去。“你们都吃过了没?”枝儿满脸欢喜。弯着眼睛笑道:“吃了。比儿姐姐。我今天早上吃了三碗菜粥。两个干菜烧饼。小连哥吃得比我还多。理儿姐姐地手艺真是太好了。”

    比儿卟哧一笑。“叫你们少吃些。以后顿顿都有。天天都有。就是收不住嘴。小心和七月里一样。吃坏了肚子。连躺了三天。那时候你哭着说什么来着。以后再也不敢吃这么多了会儿又忘了。”

    枝儿红了脸,嗫嚅了半会,突又害怕道:“比儿姐姐,爷和奶奶会不会不喜欢我多吃?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比儿安慰道:“你不用怕,爷和奶奶都是好人,你只要该吃多少吃多少,别捱坏了自己就是。”又摸了摸她的头,“如今也习惯喝粥了罢?咱们南边夏日里多是两粥一干。”

    比儿说着,走进了厨房,正看得理儿一脸可惜从地上捡起一小团生面粉,吹了又吹,眼见得仍是脏了些,不能再用,便向自己嘴里送。比儿连忙叫住,“理儿,也不是这样小心的,仔细坏了肠胃。”

    理儿吃了一惊,咬着唇看着比儿,慢慢低下头道:“比儿姐姐,我浪费了府里的粮食若是爷和奶奶知道了,我就做不成上灶丫头了……”

    比儿知晓她的性子,只得劝道:“你若是吃了脏东西生病,爷和奶奶不是要使钱替你治?若是奶奶看见你吃脏东西,不敢再吃你做的饭菜,你怎么办?”

    理儿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比儿见得她凹下去的面颊已是长出了肉,面上也有了红色,原本宽大的扣衣衫儿已能撑起,也像个十四岁的丫头,心中安慰,笑道:“好了,可别再让我看到你这样子。奶奶多半每日都要下厨房,让她看到了,我也要挨骂。”顿了顿,“奶奶若是骂了我,我就不让你去看你哥哥和你妹妹了。”

    理儿更是吓得不行,慌了道,“比儿姐姐,我一定不会让你挨骂地,爷和奶奶还能让我时时出门,到别府里看哥哥和妹妹。我一定好好做上灶丫头。”

    比儿看她的模样,微有些心酸,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爷和奶奶累了,今儿怕是不会吃早膳。到了午前,你就把糕撤下来,做几个下饭菜,爷的口味还记得?”

    “记得,爷口味重,喜欢吃油,吃肥肉。”理儿扳着手指头数着,又犹豫道:“我只知道奶奶不吃肥肉,其他的……”

    “只要爷喜欢就成,奶奶不挑的。”

    齐粟娘抱着陈演的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脸,微微眯了眯眼,隐约听到陈演含糊的笑声:“粟娘,好痒……”

    齐粟娘半睁开眼来,松开手,翻身看向青纱帐外,太阳把屋子照得亮堂堂,“陈大哥,什么时辰了……”

    陈演从背后搂住她,慢慢揉着她平坦地小腹,“应是午后了……你饿不饿?”

    齐粟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饿,前几日那些菜里的猪油,到现在都没消干净。陈大哥,你饿了没……”

    陈演似是没听到,咬着她的裸背,“你昨儿沐浴后衣裳也不穿,就钻被子里去了,我还以为……我一面上床一面想着,我实在累得不行,办起事儿来怕是个空架子,你要恼的,原打算和你商量睡足了再——结果你已经睡着了……”

    齐粟娘笑得直喘气,“我那也是累得很了,哪里还耐烦穿衣睡觉,”一面笑着,却觉着背上一阵酥麻,微微呻吟,“这会儿……你……睡足了

    陈演顺着她的脊柱的凹节一路吻了下去,含糊道:“睡足了……”

    比儿看了看天色,让理儿、枝儿、小连把糕分吃了,走到内房门外听了听动静,却没有起床的响动。她正疑惑间,忽地明白过来,掩嘴一笑,转身下了台阶,坐到阶下守住等待。

    齐粟娘已是有些筋疲力尽,陈演却仍是腻着她不放。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比儿回头看了看紧闭地房门,起身走到后院门外,将枝儿招了过来,“去和你理儿姐姐说,熬一罐红枣鸡汤,给爷和奶奶补补身子,他们也累了两月。”

    陈演折腾了几回,终是瘫软了下来,压在齐粟娘身上,喘匀了气,一面抚着齐粟娘软绵绵的身子,一面笑道:“这会儿,你那些油水总消干净了吧……”

    齐粟娘微微喘着气,不理他,陈演笑着翻开身,将她抱过来,搂在怀里,哄道:“明儿晚上,我一定体贴些,不让你叫累地……”

    齐粟娘仍是不理他,陈演陪笑道:“要不,明天晚上我们歇歇,后天晚上我一定……”齐粟娘狠狠一口咬在他胸上,陈演闷哼一声,“那就大后天晚上……”

    齐粟娘咬了陈演满胸的红印,方才觉得气平,伏在陈演怀中休息,两人静静躺了半会,陈演看着青帐顶,慢慢道:“我们这趟回来,乡下那几十户人,怕多是趁着我不在,急着把那些寡妻赶出门……那些收养地嗣子……小的也有七八岁了……将来……”

    齐粟娘默默无语,过得半晌柔声道:“有周先生在……我们以后不是还要回去么,有你在……”心里却也知子嗣承业,男人支撑门户,女子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这世里的规矩。若是那些子嗣养不亲,没良心,将来关上门过日子,逼迫慢待那些寡妇,便是族长乡老也未必一定管得了,陈演与周助于这样的事多是无能为力。

    陈演久久无语,齐粟娘却只觉他将她抱得越来越紧,扼得生疼,她正要开口,陈演长长叹息了一声,“周助周襄天先生,在我们村子教书,实在是埋没了……”手上慢慢松了些。

    齐粟天原还在担心,听他转了话题,连忙问道:“听说他以前做过刑名师爷,却不得东主器重?”

    陈演点头道:“他原是绍兴人士,家境贫寒,苦读出来,十四岁便得了秀才功名,十六岁又入府学读了贡生,却时运不济,两试不第,二十岁就作了幕客,在江南九省辗转,投充于漕、盐、河、各府主官任下,如今已是十八年,仍是一事无成……”

    齐粟娘虽不知功名如何考取,只是觉得周助此人行事甚有义气,也有些见识,“他当初是怎么想着要囤积米粮的?”

    陈演笑道:“他和州衙刘师爷有些交情,抄看了我罢职地邸报,他说虽不知我为人到底如何,却觉此事不合常理,必是有情弊在内,他没有对村里人说起我罢职,却暗暗囤了粮以防万一。
”顿了顿,“他说,皇上也未必不知,只是抓不到实据,我得罪地人又太多,只能将我罢职。”

    齐粟娘点头笑道:“皇上圣明,有谁这么傻着顶戴不要,去管这些闲事?那些人也算是厉害了,皇子底下弄了鬼,张大人也没有看出来。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补地堤,皇上他—这会儿必是气极了……”

    “那些爷们的手段多着呢……”陈演苦笑道:“皇上都免不了上当……”

    齐粟娘点了点头,笑道:“好在如今不关我们地事儿了。”从床上坐起,推着陈演,“我饿了,起来吃饭,你到衣橱里替我拿身衣裳。”

    陈演大笑坐起,在齐粟娘唇上亲了一亲,披衣下了床。他打开螺甸衣橱,借着窗外夕阳之色,也不用齐粟娘说,自顾自替她选了湖绿色的喜鹊袍,笑道:“我爱看你穿这个,待会我来给你挽发髻,系头帕。”

    齐粟娘掩嘴笑着,指指点点,“还有贴身底衣儿,一块儿拿过来。”

    陈演看了看橱里一叠红、蓝、绿各色抹胸、罗衣、纱裤,笑道:“江宁织造地东西果然精细,我的粟娘,什么都好,就是这刺绣实在是……”

    齐粟娘瞪他一眼,“我绣莲枝难道很难看么?”

    陈演替她选了身葱绿色抹胸、罗衣、纱裤,到床边亲手替她穿衣,笑道:“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

    比儿在外头听到动静,连忙让枝儿舀了热水,两人各端了一盆,叩门道:“爷,奶奶,奴婢进来侍候更衣。

    ”

    陈演和齐粟娘一愣,猛然间想起家里不止他们两人,还有丫头三个,小厮一人,同时脸红。齐粟娘匆忙将衣裳穿好,又替陈演打理好,方应道:“比儿,进来吧。”

    比儿叮嘱道:“枝儿,看着我怎么侍候爷和奶奶,好好学。”说罢,推门走了进去。

    齐粟娘看着比儿身后的小丫头,隐约记得是叫枝儿,也不确实,看着她放下水盆,点上房中地蜡烛,站到一边,只是看着比儿做事,不由微微一笑。

    齐粟娘侍候陈演洗脸,漱口,替他梳好辫子,陈演压低声音道:“我来给你梳发髻……”

    齐粟娘抿嘴一笑,向比儿递了个眼色,比儿心领神会,便领着枝儿退下了。

    陈演站起身来,看着齐粟娘在身前妆凳上坐下,笑道:“要梳什么头?”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陈大哥,难不成你还会梳花式?”

    陈演低低地笑着,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了齐粟娘的发顶,“以前,给我娘梳过……”脸上带着一些回忆,“杭州的发式花样不少,我娘梳一个头就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刚出杭州时,她还时时换着发式,说是要配衣裳、配头饰。后来,到了高邮,她的衣裳、首饰渐渐地当出去了。我娘天天只梳渔婆髻,系头帕子,但总也要花上大半个时辰,细细地梳……”

    齐粟娘鼻头发酸,默默地听着,陈演慢慢给她梳着长发,盘着渔婆髻,“……粟娘……自打在江宁大街上见着你,也有七年多了……我却还觉得,只过了几日一般……”

    齐粟娘一边含泪笑着,一边去取妆盒里的如意金钗,“陈大哥,那时你和我说句话都脸红……”

    陈演低低笑着,手上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你十月里的生辰,今年满十八了……”齐粟娘凝视着镜中陈演,不知怎的,心中一酸一甜一痛,“你今年也有二十四……”

    陈演轻轻道:“我们成亲快四年了……”

    齐粟娘身子重重一颤,伸到钗盒里的手死死抓住了如意金钗。陈演似是感觉到了齐粟娘的不安,手上地动作快了起来,一言不发从齐粟娘手中取过如意金钗,替她绾好发,扎上碎花巾子。

    陈演笑着将齐粟娘从春凳上拉起,拉着她走向厅外,“天已经晚了,还有五日便是中秋,月光大好,我们到院子里去吃饭……”

    两人方走到厅中,就听见外头一阵门响,“陈大人,陈大人可回府没有?”

    陈演与齐粟娘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奇怪有人仍唤陈演为“大人”,就听得院门一响,一个少年的声音问道:“这位老爷贵姓,可是寻我家老爷?”

    “晚生姓刘,是州衙里地刑名师爷,你家老爷回来了没有,有急事!”

    “我家老爷昨日方回,还请刘老爷稍候,小的去禀报我家老爷——”

    “不用禀报了——陈大人——钦差和圣旨到州衙里了,你快快去接旨——”

    满宅子里的人都是大吃一惊,齐粟娘抓住了陈演的衣袖,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安慰道:“不用担心,若是坏事,刘师爷也不会这样急着要我去了——况且,周先生说——”一时又顿住,“我先去州衙接旨。”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3

第七章 扬州城的官坤们(上)

    陈大哥,周先生对七夕和长生可还满意?”齐粟娘边,遥望天上明月。十五圆月倒映江中,随波涛起伏不止。虽是深夜,仍见得扬州府漕河段来往船只上高悬的角灯,听得阵阵船浆拍水之声。

    高邮州原是扬州府所辖,高邮知州用自已的座船将顶头上司送至扬州城上任,官舱甚是宽大,主舱房较清河官船大了两倍有余。

    陈演方从周助舱中送月饼、饮酒归来,面色微红。他在床边雕花衣架上取了一件锦缎比甲,走到窗边,给齐粟娘披上,柔声道:“你放心,周先生不会计较这些的,我看他对七夕和长生甚是满意。”

    齐粟娘回过头来,点了点头,“理儿与七夕、长生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我也不忍他们分离两地。好在我们俩虽是用不了这些多人,周先生那边却正需人,也算是一表你敬重之情。”

    陈演凝视齐粟娘,慢慢道:“粟娘,扬州物态繁华,风景秀丽,我是知府,扬州除了两淮盐运使,便是我的品级最高。曹大人的家眷还在江宁,那些盐商虽是根底深,结交京中权贵,到底也没必要为小事和我过不去。女眷应酬,你若是不喜欢,就不用去,没人敢说你。

    你只在家里和比儿说说话,或是和莲香一起去游湖观景,或是去买些衣裙首饰……”

    齐粟娘靠入他怀中,闷闷应了一声,陈演抱紧她,“我……我一定多寻时间陪你……河道上地事儿,我也会小心应付,我料着出了这回事,上头那些爷们暂时不敢动河银了,你也不用想着替我填亏空。粟娘……你别烦心……”

    齐粟娘低着头,抓着陈演的衣襟,“陈大哥,我没有烦心,你升官了,又能治河,我怎么会不开心?我只是……只是没想到……我原以为以后就要在高邮过日子了……”

    陈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我……”齐粟娘抬起头来,伸手掩住他的唇,看着他笑道:“我是想和你一块儿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要想治河,我自然也跟着你。只是扬州到底不是清河,我不喜欢闷在后宅里,又怕失了你的脸面……”

    陈演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大是欢喜,“你放心,明末便有诗道,扬州女儿好读书,文章烈烈动台枢。周先生说如今扬州城地风俗,不叫儿子读书,只要稍识几个字,便叫去做生意。只有这女儿,偏要学习诗词,博出个才女的名。这般的风气大开,你到了那边,可以比在清河自在一些。城内外水道纵横,府衙后宅就有小码头,小秦淮河、瘦西湖沿岸皆通入盐商园林,不禁人出入。到了扬州,我给你买双飞燕的小画舫,比儿侍候你,你每日里四处玩耍,有谁会说你失了体面?反倒是一桩雅事……”

    齐粟娘心头大安。卟哧一笑。抬头道:“我也听比儿说。遍扬州地女子。无人习女工。只把琴棋书画、曲艺弹唱玩得烂熟。不论大家小户。皆结社作诗。把作诗只当是儿戏。陈大哥。我什么都不会。我怕让你丢面子……”

    陈演哈哈大笑。“这些小技不过是怡情。说得明白些。不过因盐商豪富。漕运繁华。此两者在扬州撑出了偌大生意和玩乐场面。连带养活了一城地人。方能如此闲适。否则哪有小家门户不事女工。就能吃饭过日子地?天下也只有扬州如此罢了。”柔声道:“你尽管宽心。那些才女多是要嫁入豪商家门。争着要当家理财。请女塾师教习诗词时。有哪一个不学些浅近算学?这事儿上。有谁压得过你去?我地面子只有更大地。皇上当初还说我。怎地这事儿上连老婆都不如?我嘴上不敢出声。心里就嘀咕。你天资好。梅先生都未必比得上你。皇上为什么单骂我?”

    齐粟娘知晓陈演在哄她。依在他怀中笑得不行。陈演越发欢喜。见她容色娇媚。不自禁低头吻她。被她笑着躲开。“满身地酒气。你和周先生喝了多少?”

    陈演笑道:“我酒量浅。能喝多少?只听周先生说一些扬州府里地掌故罢了。后天就要到扬州。正四品地禄总算上了百两。加上火耗、俸粮、家里地五百亩地。咱们也能养得起周先生和比儿他们。粟娘。我一定让你安安稳稳过日子地……”

    中秋地明月高悬在天际。为漕河上地船队照亮了水道。也给扬州城洒下一片清辉。

    连漕府后宅里。连震云与李四勤在湖上东水阁中饮酒。连大船和连大河在一边侍候。席前三个外头叫来地扬州歌妓各持月琴、萧、檀板。低吟浅唱。

    湖上西边水榭,以曲廊与水阁相连,檐边遍挂水月琉璃灯,莲香亲手将水榭中十二层的空玲珑宝塔点起,灯火倒映湖面,倍增光辉,将天上明月映得分外晶莹。

    宝塔前地香案上,摆满供太阴星君的子孙藕、芋;、栗子、菱角、白果、南瓜、莲蓬、萄萄,还有一只特意冻在冰窑中地西瓜。莲香穿着一身广袖扣竹白罗衣,百折缀金线凤尾裙,头插双凤金钗,领着蕊儿、桂姐儿拜月祈祷,求太阴星君保佑梗枝腹中胎儿平安,齐粟娘早达扬州。

    莲香从锦垫上起身。亲手选了两盆供果,蕊儿和桂姐儿捧了,带着丫头媳妇,沿曲廊走入水亭中。

    三个歌妓见她过来,早已停下,纷纷站起行礼。莲香将桂姐儿手中果盆奉上,笑道:“爷和二爷慢用。”连大船连忙接过。李四勤站起笑谢了,“小嫂子坐。”

    莲香等人早已不避忌李四勤,莲香连忙回了礼。连震云看了看莲香,“也给梗枝送一盆去。”

    莲香指了指蕊儿手上的果盆,笑道:“爷放心,妾身已经备好了,呆会亲自送去。妾身还想请爷地示下,梗枝已是有四个月身孕,天气入秋,想给她换个暖和些院子,再买两个养娘进来,她屋里的小丫头年纪太小,怕是不随心。”

    连震云还未说话,桂姐儿抿嘴一笑,水眉微挑,眉梢红痣极是娇俏,抢着道:“何必买养娘,蕊儿姐姐最是细心,何不就让蕊儿姐姐去照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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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扬州城的官坤们(下)
    莲香听得桂姐儿这般说话,暗暗皱眉,正要开口驳了回连震云点了点头,对蕊儿道:“后宅事多,莲香总有顾不到的时候。你向来稳妥,去看着梗枝,我也放心。”

    莲香听得连震云如此说,便有些踌躇。蕊儿笑道:“爷既是如此说,奴婢自会小心,今儿晚上就搬过去照料梗枝妹妹。”

    莲香暗叹气,只得陪笑道:“虽是有了蕊儿,养娘还是要用的,爷看……”

    连震云点头道:“换院子和买仆妇的事,你看着办便是。”

    莲香微松口气,待要退出,桂姐儿走到席边,施礼道:“爷和二爷赏月,奴婢愿弹几个曲子供酒。”

    连震云笑道:“正;着唤你呢,叫你丫头取琵琶去。”桂姐儿欢喜应了,走到连震云身侧,接过连大河手中的酒壶,给他倒酒。

    莲香带着蕊儿默默退了:去,半叶~过蕊儿手中果盆,退到两人身后。莲香握着蕊儿的手,一边走一边叹道:“委屈你了。她这些日子来越发不知进退了。”

    蕊儿摇头道:“婢原是丫头,梗枝又是奴婢极好的姐妹,便是爷不说,奴婢也是日日去的,又有什么委屈。只是她——她曲儿唱得好,席间应答不比盐商的姬妾们逊色。外头爷们都夸赞一二,爷有了体面,自然多宠了两分,心气儿难免就高了些。”顿了顿,又笑道:“姨奶奶放心,她这般行止不过争些小意气,却不敢越过你去。爷最宠的还是姨奶奶,一月里总有五六日去了你屋里。内宅里的事儿全是姨奶奶作主。”

    莲香慢慢摇了摇头,“爷到我这儿过就是应个景儿,好让我压住内宅。你我都太拘谨了些,爷的性子,多是爱她那般的风流媚态,你看看爷在外头河房私窠里,包的这三个姐儿,哪一个不是那个调调?一月里倒有十四五日宿在外头,还有六七日便在她屋里了。”

    说话间。两人已是下了上飞桥。入了后宅花墙。身后地琵琶声铮铮响起。桂姐儿幽怨地嗓声越过湖面。隐约传来。

    蕊儿听得。唱地是一曲扬州调[清河误]:“初相会。可意人。年少不上二八。黑油油一片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肌肤雪暗香醉人。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她相逢不早。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是半霎欢娱。权且将愁减闷消……”

    遥遥看着水亭中。依在连震身边低吟浅笑地俏丽身影。勉强笑道:“便是如此。爷来了扬州三年多。也没抬进来一个。宴客时叫那些姐儿来宅子里唱。哪一个敢不先到姨奶奶跟前奉承见礼。奴婢们也算是能安生过日子……”

    莲香半晌未说话。眼见着到了梗枝院门口。笑道:“今儿是十五。不说这些了。我算着日子。夫人后日便要到。正巧前儿爷买了艘大三张彩画舫。咱们和夫人城里城外地坐船玩去。”微微叹了口气。“到那时节。爷爱到谁屋里去。我也没功夫理会了……”

    不过三四日。陈演和齐粟娘所乘官船过了扬州城钞关。经了漕河直入城内小秦淮河大码头。齐粟娘走进前舱。便听得一阵锣鼓喧天。远远从舱窗里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码头上披红铜锣铜鼓擂得山响。正四品知府卤薄仪仗排开。红葫芦杏黄罗红里飘檐伞高举。飞虎旗、护卫旗烈烈风响。四人抬蓝昵大轿帘卷杠低。其后层层叠叠。站了黑压压一大片迎接地官员士绅。足足有三四百人。

    陈演在前舱与周助说话,见得齐粟娘满脸诧异,走上前去,看着身穿石青色官袍的人群,无奈苦笑指点道:“扬州府下辖二州六县,再加上府里佐,这些官员已是不少。还有河道属官、漕司属官、扬州河标绿营千总麾下,或还有盐司的同知、副使……”又指着另一片身着锦服华袍的士绅道:“那些都是本地盐商大户,不说总商和窝商、运商,便是场商,怕是远在东台县的也赶过来了。”顿了顿,“倒没料着他们来得这么齐全……”

    周助捋着短须,“盐商向来骄纵,依财仗势,贿遍上下,欠税拖课,平日里见官多是不拜。今儿来得这般齐全,想也是知道陈大人不会收他们的钱,自然矮了心气。这几年两淮盐运司地曹大人为了补亏空,课盐税、买盐引一点儿也不含糊,他们已是知道些厉害了……”

    陈演点头笑道:“盐、漕税收是朝廷最大两桩进项,扬州府两样都是占了先的,由不得不让人盯住……”

    齐粟娘听得漕税两字,不由想起李四勤,凝神在士绅中分辨,却只见得黑压压的人头,只得作罢。

    陈演换上青金石偻金座顶子官帽,穿上五爪八蟒白底云雁补石青官袍,系上银卫镂花金圆板朝带,叮嘱比儿小心侍候,向齐粟娘微微一笑,“今儿必是忙的,你到了府衙后宅里,就好好歇息。我晚上回来陪你说话。”

    连震云看着]从船上下来,与众官寒喧后,上了马,向官衙而去。料想无他的事,不耐烦再去凑热闹,便拉着李四勤缓下脚步,从士绅中退了出来。

    李四勤低声道:“大哥,姓崔地儿也来了。在那边站着。”连震云一眼扫了过去,“他不跟着去衙门里见礼,伫在哪里看什么?”

    “他在看船呢……奶奶的……自打他来了扬州,俺押船跑漕,就没有一天省心过。天天要防着被他辑拿到俺们船上带私盐……”

    连云似是没听到,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他怎么直盯着舱里……”说话间,连大河牵马过来。

    连震云坐在马上,远远看着齐粟娘走下驳板,弯腰进了锡顶蓝昵四人抬大官轿,知府衙门的三十名护轿衙役簇拥起轿,喝道衙役敲响九声半府台锣,方一扯缰绳,扬鞭去了。

小孩 发表于 2010-4-9 22:04

第八章 扬州城的官眷们(上)
    粟娘虽是急着想见莲香,却也是舟船劳累。首发她料着]>见属官、士绅,参拜两淮盐运使,免不了喝酒应酬,不到半夜怕是回不了。她便在府衙后宅里沐浴更衣,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已近掌灯时分。

    “夫人,漕连府里的莲姨奶奶送了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一坛长白山葡萄酒过来。奴婢已是收下了。”比儿一边给齐粟娘梳头,一边道:“送礼的两个丫头,奴婢每人打发了二钱银子赏钱。夫人看要备什么回礼?”顿了顿,“其他府里女眷属送来的东西,奴婢只推说夫人歇息,不便收取,都退回去了。”

    齐粟娘欢喜道:“我正想着她,她就送吃食过来了。酥油泡螺儿必是她手做的。”抿嘴笑道:“居然还记得送我葡萄酒,定是蕊儿的主意,我可是不敢再多喝了。”说罢,抚了抚头上的青蓝碎花巾子,从妆台边站起,“让理儿做一笼)<儿糕、一笼萝卜丝饼。我下厨去做一个百宝攒汤、一个山药肉丸子。比儿,你带着枝儿亲自送去,替我好好认认路,看看莲香,就说我明日便去看她。”

    比儿卟哧笑了出来,替齐粟娘微微扯平了喜鹊袍上的折痕,道:“夫急了些。奴婢倒是劝夫人,这两日好生合计,在府里摆上席面,把扬州城里有头脸的官、绅女眷请来一晤,把礼数儿尽了不迟。”

    齐粟娘笑道:“我也知必要这样才行,却烦那些回席的事儿。你说,宴客后我便推病可好?私下去寻莲香便是。”她来这世上,虽是学了不少规矩,皇宫、阿哥府里的规矩是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亲教,更不是寻常人能知的,有些事儿便是阿哥府里的办事奴才也未必及得上她。但论官家富室来往应酬,自然远不及在大宅子里做管事丫头的比儿。

    比儿笑道:“只说了便好,若是推病,免不了各府里时时要派人来问安,更是烦琐。久了,她们便也知趣了。”

    齐粟娘下到厨房,亲手用漆方盒子装了)<儿糕、萝丝饼、百宝攒汤和山药丸子。比儿回房换了身紫绫祅儿,玄绫裙子,插钗穿坠,使枝儿到中门外叫了两顶衙中便轿,命轿夫提了府衙灯笼,带着枝儿一起向连府里而去。

    “姨奶奶,奴婢的时候,夫人正歇息。一位比儿姐姐出来收了东西。”半叶站在莲香房中,笑着道:“扬州城各府里送东西地仆妇丫头可不少,一色儿都挡了,只把奴婢让了进去。那位比儿姐姐还说,多谢莲姨奶奶惦记,待她们家奶奶一起身,立时将东西呈上去。又赏了奴婢和籽定二钱银子,好不客气。”

    莲香与蕊儿相视一笑,蕊儿从小手中接过玫瑰果仁茶,双手奉上,“夫人身边这位比儿姑娘甚是得力,奴婢猜着,夫人或是醒得早,过会儿便会回礼过来。姨奶奶正好可以细问问,看夫人何时有暇一起去游湖。”

    半叶和籽定俱是欢喜,“奶奶,家里那艘新画舫,绿杆红窗,青帘白纱,又大又敝,真正让人看得眼热,满扬州城里也未见得有几艘比得上的。还求姨奶奶到时带了奴婢们一起去侍候。”

    莲香和蕊儿笑了起来。蕊儿道:“就顾着想如何耍玩了。看天色也不知道摆饭上来。”说罢。转身道:“姨奶奶。奴婢过去梗枝那边。照料她吃饭。这几日她时时倦怠厌食。奴婢有些提心。”

    连忙让她去了。不多会她用。也去了梗枝院子里。正说话间。便听得外头婆子报上来。“姨奶奶。府台夫人差两位姐姐来了。”

    比儿出了扬州旧城中地府衙。出了西门。一路到了盐商聚居地新城。到得小秦淮河边地连府前。只见得黑漆三山大门。石狮两座各据一旁。两边皆是楼房店铺门面。门上四个“漕连”大红灯笼下七、八壮汉把守。个个腰扎红巾。

    还未等枝儿递贴子进去。门头见得轿头红灯笼上地“府衙”两字。急步迎了过来。恭敬接入轿房。入了门堂。直接送到二门外。几个穿绸着缎地管家婆娘提着角灯接了进去。过了两进院落。走过湖上飞桥。入了花墙月门。到了后宅。半叶带着两个小丫头。提着红纱灯笼接住。

    虽是天晚。宅院四面看不分明。一路走来却甚是宽广。比儿借着火光。见得来往丫头皆是插金戴银。面目俊秀。便知这漕连府里与京里大爷府上一般富贵。暗暗点头。只道果然是漕上大豪。

    “比儿姐姐。我们姨奶奶在梗枝姐姐房里。正等着你去呢。”半叶不多会已是和比儿混熟。“我们姨奶奶天天算着日子。等着你们家奶奶过来。好一处儿说话耍玩。”

    比儿细细琢磨称呼,知晓梗枝不过是个侍妾,见得半叶满脸喜色,不由笑道:“我们家奶奶亦是这般算着,想着去游瘦西湖、逛小秦淮河,看看扬州八景、各处的园林。”

    半叶大喜,“这般说来,我们这些做奴婢地也能时时出门了,我们爷前几日正买了大画舫,足装得下三四十人,府台夫人看了,定会喜欢。”

    两人说笑着到了一进院数之外,比儿见得这侍妾院子重檐复廊,紫膝密盘,角灯处处,内外仆妇甚多。正纳罕间,已过了虎头门楼,穿了磨砖天井,到了正房阶下,半叶揭开靛蓝回纹锦暖帘,将她让入。

    房内暖香扑鼻,银烛高燃,一个二十岁上下,肚子微凸的清秀孕妇歪在宝像妆花榻上,两头各摆一张水磨楠木椅,坐了两个妇人陪她闲话。一名妇人端庄娇俏,面若莲花,不过十七八岁,头插双凤金钗,姿色不下于自家奶奶。一名妇人沉静雅致,俏若杨柳,年纪虽有二十五六,却也是个美人。

    “奴婢给姨奶奶请~,我家奶奶问姨奶奶好。”比儿向来知晓自家奶奶难得与女眷们说上话,不过都是应付,对漕连府里莲姨奶奶却时时记挂,想来总有些原故。她向那凤钗妇人施礼,奉上了顶漆礼盒。

    莲香甚是欢喜,见比儿周身绫罗,很是体面,头一眼看去身形儿和齐粟娘竟有五六分的像。

    莲香让比儿在榻边脚踏上坐下,拉着她的手问她,方知道是齐强特意送过来的贴身丫头,更是高看一眼,连忙取了一匹红茧绸、一对赤金耳环作了见面礼。

    蕊儿了盒,见得雪绽瓷碗中糕点菜汤甚是温热,想着重热一回便去了味,便放下横几,摆上吃食,又命人送上十劝碟细巧下茶点,让比儿喝茶。

    妇人们正吃茶说话,忽听得外头婆娘丫头们一阵乱,“爷回来了,进院子里了。”
第八章 扬州城的官眷们(下)
    香、蕊儿连忙站起,迎了出去。梗枝从榻上直起了站起。比儿从脚榻上起身,站在榻边。她听得一阵衣履之声渐近,蓝回纹锦暖帘揭了开来,一个柱鼻鹰钩,身形颀长的男子走了进来。

    只见那男子上着**苏绸长袍,玉色比甲马褂,脚踏粉底朝靴,腰系五彩鸾绦,上缀一个银穿心金裹面的香茶袋儿,一个织金松纹荷包和一块松竹三友白玉块。他步履沉稳,气势不凡,进屋后双目一扫,便落到她的身上。

    比儿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梗枝已从榻上站了起来,正要施礼,连震云一摆手,“你有身子,坐着罢。”梗枝唇角带笑,前迎了连震云,在榻上坐好。

    连震云一扫榻前横几上雪绽盘碗,莲香连忙笑道:“这是府台夫人特意送来的。”看向一旁的比儿,“这位比儿姑娘,是夫人的贴身大丫头。”

    比儿走到榻前,下给连震云磕了头,“奴婢给连大爷请安。”

    连震云点了点头,让她起身,莲香笑道:“爷,妾身原还纳罕夫人怎的开始使唤丫头了,方才一问,这位姑娘还是齐三爷特意从京里送过来的。”

    连震云打了比儿几眼,“你家大爷好?”

    “回连大爷的话,大爷好着呢,时时念连大爷和李四爷,只说还要来和两位喝酒呢。”

    震云微微一笑,看向莲香,“拿两个尺头赏她。”

    莲香连忙应了。使丫头取布匹。又道:“方才听比儿说。夫人过两日要宴请各府里地女眷。妾身原打算带着蕊儿一齐去。但想着梗枝有身子。蕊儿脱不开身。就想带桂姐儿去。爷那边可有事儿用她?”

    连震云皱了皱眉。“虽是没地用她。你也不用带她去。你自去就是。”

    比儿这会儿才看见。蕊儿身边站着一个眉梢长着红痣地标致美人。衣着打扮皆和蕊儿一般体面。知晓她便是叫桂姐儿地侍妾。那桂姐儿满脸委屈。却不敢说话。只是不着痕迹盯了她一眼。

    莲香见着连震云似是未用饭地样子。给蕊儿递了个眼色叫她准备摆饭。比儿知机。连忙告退。莲香笑道:“比儿姑娘回去和夫人说。这府里有水港连着小秦淮河。大画舫还未动过一回。莲香等着夫人过府里来。一起去游河观景。”

    比儿应了。半叶揭帘送她出门。走出院子。隐约听得里头莲香道:“爷。妾身让人摆饭上来……”

    “原在外头用了一些。不甚饿。你点一盏茶上来。我吃些茶点便罢了……”

    待得比儿回府,已是起更,陈演仍未回来,只差了小连回来报信,说是和周先生一起在虹桥醉白园与河道属官、府衙属官饮接风宴,让齐粟娘不用等他,早些歇息。

    比儿向齐粟娘细细说了连府里的事儿,又将连府里大爷、姨奶奶赏下的尺头、首饰给了齐粟娘过目,“奴婢看着那位莲姨奶奶是个精细人,只是年纪小了些,还不够稳。不过连大爷府里的几位姑娘都没有根底,便是生了子,有府台夫人的体面在,莲姨奶奶只要安坐偏房之位,压住内宅也是容易。”齐粟娘知晓比儿于内宅里的事儿较她要明白得多,便也放了心,说起宴请扬州城官眷地事儿。

    比儿笑道:“夫人,过两日府里办席,理儿一人自是转不开的,怕是要请些茶酒人、外疱帮厨回来。”

    齐粟娘点头笑道:“府里不会时常摆大宴,也没必要为这回事儿添置食器,叫茶酒人把茶酒器具选好的带过来。扬州席上进退之礼,她们也更明白一些,外疱帮厨还是选杭州的吧。”

    比儿吩咐枝儿记下,又道:“这席面是五碗八碟的事事如意席,还是六冷六热的六六大顺席?若是夫人还想好一些,再加二道烧菜、两道点心、一个甜羹、一个头菜、一盆汤和一个果盘,凑成二十道菜,做十全十美大席面?”

    齐粟娘微感头痛,只觉还是乡下十口肥猪、二十只鸡,堆子菜做席面便利,哪里讲究这些,叹道:“扬州虽是豪富多,咱们也没必要死撑场面。就做一个六六大顺席面吧,点点数,各府里总有七八十人,宁可多请,不能少请。”

    比儿笑道:“官宦家里自是不能少的,还有士绅盐商府里,若是多请,二十席也是打不住,百万家资以下都不算什么。程、汪、郑、马这些盐商大姓,怕屑于与暴富之家共席。”

    齐粟娘笑道:“总归就是这一回了,委屈一下就好。我是新来乍到,分清谁先谁后,但凡家中捐了功名的盐商,都请了罢。”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梗枝跟了大当家几年,终于也熬出头了……”

    忙碌了几日,将上百张红贴子送去了扬州新旧城官坤后,到得八月二十九,扬州城里各府里奶奶、小姐或是坐着香车大轿,家人持藤棍喝道,小厮骑小马护轿,媳妇丫头坐小轿相随,一路香烟彩尘,进了府衙后宅。

    又或是家中有船,便坐了大三张、小三张画舫,四面帘纱低垂,船头媳妇丫头立侍,船顶安置香辇,家人小厮坐平头小船前后相护,分波逐浪,沿着官河到了府衙后宅小码头。

    扬州府衙后宅足足摆了二十席六六大顺席面,主席上坐了府衙同夫人、府衙通判夫人,盐司同知夫人、漕司同知夫人,以及八大总盐商夫。

    在秦淮河边芍药巷里,请来鼎鼎大名的苏戏双清班,持
第九章 扬州城看社火的人们
    晨,府衙中门外云板敲响七下,外梆子响起,府衙。

    齐粟娘侍候陈演起了床,陈演洗漱完毕,看着齐粟娘端上来的重阳糕,极异,笑道:“粟娘,这那还叫重阳糕?这般精致,我都不忍下口了。”

    齐粟娘转头对理儿笑道:“快和爷说说,你这糕儿怎么做的

    理儿面上微带拘谨之色,低声道:“回爷的话,也没用别的东西,还是米粉和酥油、白糖、糯米粉,先捏成三层四角亭台,再把九九八十一只小羊捏出来,安放在亭台上,一起蒸了,出了笼插上红绿小旗,便好。”

    陈演与齐粟娘相视而笑,用筷子挟起小羊,啧啧称赞不已。比儿笑道:“理儿足足忙了一宿没睡,做了三份重阳糕,奴婢送了一份到周先生处,还有一份装了食盒里,奶奶带到连府上去。”

    齐粟娘连忙让儿取了一匹尺头,赏给了理儿,笑道:“着实辛苦你了。理儿,你一宿没睡,我问你,你是想一起去看了社火回来再睡,还是现在就去歇息?”

    理儿一脸欢喜接了尺头,=道:“奶奶,奴婢想去看社火,听说这社火可热闹了,从城外城隍庙把城隍爷请出来,进了城,绕着扬州城走一圈,全城的人都要去看呢。”

    陈演大笑,一喝江米粥一边吃小羊,“你们约在何处看社火?订好了当街的酒楼座有?”

    “府旁边有漕帮开的门楼铺面,重阳社火杂戏就从楼下过,几天前就备了,不费我们半点功夫。”齐粟娘看了陈演一眼,叹道:“你要和扬州名士、官坤到虹桥外跋赏秋,若是也——”停了嘴,笑嘻嘻给陈演衣襟上佩上一个茱香囊,倒了一杯菊花酒奉上,“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陈笑着喝了菊花酒,看着丫头们不注意,轻轻握了握齐粟娘的手,“我正让小连看画舫呢,等买回来了,我陪你去坐画舫。”

    送了陈演出门。齐粟娘也不坐官轿。带比儿、枝儿、理儿。还有周先生房里地丫头长生。在外头花五钱银子叫了五顶便轿。赶在社火进城前。悄悄儿进了连府。莲香接住。带着蕊儿、桂姐儿。就连梗枝也不肯在府里呆着。领着二十七八个丫头媳妇簇拥住扬州府台夫人。一块儿到了门面楼上。

    这门面三层。街是楼。背靠连府后花园。一楼四间门面。二楼三间客座。三楼上三间卧室。一间厨房。

    齐粟娘走上楼一看。临街楼面上竹帘低垂。中间设放了锦绣围屏。摆下了四十样鲜果茶点。席前摆了迎神香案。楼角上挂满茱。

    齐粟娘走到栏杆边。透过竹帘下看。正是一条繁华大街。两沿全是铺面。酒楼、茶肆、肉铺、糕点铺、书铺、缎子铺、成衣铺、脂粉铺、纸扎店、绒线铺、油坊、酱坊、染坊等不一而足。高高地挑着青布幌子。好不热闹。

    看灶火地人已将铺面门前、楼上、窗后拥得满满当当。男女老幼身佩茱。或是在门面柜台后摆满长凳。端坐吃茶;或是将楼上帘帐卷起。男子楚楚衣冠。烹茶笑谈。竹帘后可见女子云衣香影。可闻燕语娇声。

    齐粟娘见得这般热闹。满心欢喜。微微挑开竹帘。没料到四面无数眼光都看了过来。多有那官宦、士坤、富民家地浮游浪子。领着二三十闲汉。拿着弹弓、吹筒、球棒。或是在楼上。或是在街边。正等着看各家地小姐奶奶。品头论足。以娱耳目。

    齐粟娘惊了一跳,她虽是不惧,也知不能挑帘,连忙放下帘子,莲香笑道:“夫人可比我小心,头年元宵看灯,我傻得很,一把揭开了这帘子。好在是晚上,别人瞧不见,我运道又好,爷正在和二爷说话,没看着,不然必要恼地。”

    众女俱是失笑,莲香和齐粟娘坐到围屏席上,梗枝不能站,便也让桂姐儿和蕊儿坐了下来。

    正吃茶说话间,便听得外头十方锣鼓山响了起来,丫头们一阵交头接耳,有几个性急的探头探脑,狠不得立时扑到栏杆去看个究竟。

    齐粟娘看得理儿、枝儿、长生着急的样子,笑道:“别一锅儿都挤上去,仔细那栏杆子乘不住,让你比儿、半叶、籽定几位姐姐先去看罢,杂戏还在后头呢。”

    比儿虽是沉稳,到底也只有十六岁,和半叶、籽定一起依在栏杆上探看,满脸欢喜兴奋之色,“奶奶,拜香的头儿和大香炉先过来了!”

    鞭炮声大作,十番锣鼓地音乐蓬子越来越近,“奶奶,香茶担子,鲜花担子过来了,就那桂花盆儿就足足有五十抬!好香!”

    “姨奶奶,舞龙、舞狮子的过来了!八条龙,十六头狮子!”

    那些小丫头们听得如此,哪里还忍得住,不住地看府台夫人,齐粟娘笑道:“行了行了,让她们几个小的看看罢……”

    小丫头们扑到了栏杆边,其他地婆娘媳妇也凑上去观看,待得跑旱船的过去,红脸的关云、黑脸的张飞、银铠的赵云、白脸的许仙、白衣的白蛇、青衣的小光头地法海,一溜儿踩着高跷从竹帘子外走过时,便是齐粟娘、莲香也坐不住,起了身,到了栏杆边,又笑又闹地看着。

    眼见着高跷上的戏人儿就在帘子外,终是有小丫头忍不住,揭开帘子伸手去摸,其余人看见,越发凑了上去。

    莲香见得帘开,惊了一跳,连忙拉着齐粟娘闪开了些,待要喝止,自个儿也觉得有意思,咯咯笑个不停。齐粟娘见得外头楼上多是揭了帘子,奶奶小姐们都露出了脸,低声笑道:“就让她们乐一乐,咱们也透透气……”说罢,走了上去。

    莲香卟哧一笑,也走上前一步,在帘开处窥看,蕊儿、比儿都忍不住凑了过去,桂姐儿早就挤到了栏杆边,抢着去扯戏人儿身上的衣袖。

    众女正嘻闹间,忽听得身后~胆怯颤抖的声音:“爷……”

    齐粟娘惊了一大跳,来不及回头,一把扯下帘子,拖着莲香倒退三步。在前头的丫头媳妇们多有未听见的,桂姐儿一脸乐转过头来:“夫人,做甚么扯下来,奴婢还没有看够——”一眼看到连震云面无表情的脸,吓得脸上血色全失,话卡在了嗓子眼里,如老鼠见了猫,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莲香的身后。

    满室儿地丫头媳妇全都消了声,面色煞白地远远逃离栏杆,便是比儿

    、理儿、长生亦是屏了呼吸,不敢抬头。

    齐粟娘抓着莲香微微发抖地手,听到身后桂姐儿牙齿打战的声音,心里碰碰直跳。原是以为连震云也在虹桥,断没料到他会回来。他远比李四勤讲究礼数,这会儿他的一堆老婆被人偷看了去,难说不会恼怒。她虽是正四品府台夫人,到底在人家府中作客,这礼数上……

    李四勤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连震云,又看了看额头冒汗地齐,结巴道:“大哥,这个……外头……真热闹……”便也说不出话来。

    齐粟娘一咬牙,松开莲香的手,待要说话,却见连震云慢慢弯腰施了一礼,“下官给夫人请安。”

    齐粟娘暗暗抹着冷汗,陪笑道:“妾身和莲香情同姐妹,大当家原也是故人,不用这些虚礼,不用……”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向李四勤递眼色儿。

    连震云慢慢直身,“请夫人上座。”、

    李四勤连忙道:“对,都坐都,今儿是重阳,要喝菊花酒,大河你这小子,还不把方才在虹桥新得地酒拿上来。”

    一直不敢出连大河和连大船哪里还不知机,把一坛子菊花酒除了泥封,递给了蕊儿。蕊儿不敢开口说话,招了招手,便有掌酒器地媳妇轻手轻脚挨了过去,取了壶灌满。

    粟娘咳嗽一声,拉着莲香向席上走了过去,桂姐儿蹑手蹑脚跟在身后,到了座前。

    齐一路坐船到扬州,也从周襄天嘴里听了不少,知晓连震云今日不同往日。扬州府正是长江、漕河相交之处,漕、盐、粮运要害之地。连震云的家资权势,在扬州这般豪富之地,亦是数得上地,不输给程、马、郑、王等八大总商。她虽是四品命妇,扬州府台夫人,也不能慢待于他。再者,当初她与连府里众人俱是旧识,患难时也承过情,自不能托大去坐上座。她含笑推辞,按平常主客席次,让着莲香坐到连震云旁边,却只觉莲香全身僵硬。

    齐粟娘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怕得眼都快流出来了,不由心中苦笑。只得去中间上座坐了,隔在了连震云和莲香之间。

    蕊儿上来给粟娘倒酒,连震云扫了她一眼,她手一抖,顿时洒了酒,越发急得眼圈儿发红。边上的掌酒媳妇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齐粟娘只得站起,接过她的酒壶,亲自给连震云、李四勤倒酒,又给自己倒满,陪笑道:“妾身到大当家府上作客,先敬两位当家的一杯。”

    李四勤连忙端起酒杯,一口喝了,连震云慢慢站起,端起酒杯,“夫人客气。”

    外头高跷已过,在百姓们惊叹欢呼声中,跳判官、抬判官一路过去,后头的开道锣砸得山响,城隍爷地神像眼看着过来了。

    街道上一片喧闹,沸反盈天。齐粟娘等人所在的楼面,却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连震云喝了,看了看帘外,道:“神位来了,还请夫人一起观看迎神。”莲香听得这话,猛地打了个哆嗦,齐粟娘哪里还敢看,连忙道:“不用……妾身已经看够了……够了……”

    连震云站着不动,也不坐下。齐粟娘琢磨不透他的意思,究竟是因为他的一群老婆被人看着了怒极说反话,还是真要看。见他如此,也只得站起,待要去拉莲香,却知道她必不敢去,只得独自上前。

    连震云站在竹帘前,看着街心城隍爷的神像正从楼下抬了过去,突地道:“大河,把帘子卷起三分。”

    连大河一声不吭,上来把帘子卷起,帘子恰好挡住了齐粟娘的脸,又在下露出了半尺空处,正可看到街心,或是左右有人看了过来,见得连震云在此,皆是转开了眼去。

    齐粟娘被他惊到,正要说话,连震云转身看了看莲香,“你们也过来迎神。”莲香脸上呆愣,半晌动不了身,被清醒过来的蕊儿轻轻推了推,慌乱站起,“是。”

    莲香上前,桂姐儿、蕊儿自然得跟上,齐粟娘见得连震云似是颇为宠爱莲香,微微放心,一咬牙,转头道:“比儿,你们都过来看。”

    众女围了上来,正看得杂戏班子开始围着一个个商铺要赏钱,糕点铺给了两包点心,缎子铺给了两匹布,药铺给了两包芩。长生和枝儿到底还小,又不是连府的丫头,不禁又开始叽叽喳喳,“奶奶,快到咱们楼下了,莲姨奶奶要赏他们什么?”

    齐粟娘笑道:“姨奶奶地铺子里卖什么,就赏什么,莲香,这铺子卖什么的?赶紧拿了赏他们。”

    莲香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掩了嘴,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夫人,这铺子是卖纸的。”

    满室儿的人俱都笑了出来,方才紧张的气氛终是慢慢散了些,齐粟娘暗暗松了口气,笑道:“人家辛苦了这半天,赏白纸儿可不大好,莲香,你想赏什么?”

    莲香低头道:“请爷地示下。”

    连震云摆了摆手,“你随意,赏钱、赏子、赏尺头,你高兴就成。”

    听他这般对莲香说话,全无恼怒之意,齐粟娘长出了一口气,把高高吊起的心放了下来。莲香、蕊儿、桂姐儿、梗枝面色全都大好,满屋子地丫头媳妇也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齐粟娘背上汗透,只想歇歇,莲香笑道:“叫丫头们换了青钱,丢了下去罢,人家高兴,我们也吉利。”

    蕊儿应了,便命媳妇们去换钱,不一会便抬了一簸箕铜钱上来,丫头媳妇们全涌到栏杆边,待得杂戏班子到了楼下,莲香说了一声:“赏。”七手八脚地丢钱下去,闹成一团,楼上楼下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齐粟娘早回了席上坐着,李四勤与她之间本只隔了一个座儿,看着连震云的背影,埋怨道:“俺们半路退席,从虹桥赶回来,好不容易外头街上挤进来,三年多见了头一面,你又惹祸。小嫂子她们平日里那里敢这样地?方才把俺都吓住了。”

    齐粟娘怒道:“不就是揭开帘子角了么?这一街上又不只我们一家揭开帘子,你在外头看痛快了,就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不和你说话!”再不理李四勤,只顾低头吃虾米炒五香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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