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升龙》--作者:张大牛
杀戮的味道我想杀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想要杀人。我的意思是,那种每个男孩都有的破坏和毁灭欲,在我身上表现得特别强烈。我经常在千辛万苦拼装完成坦克模型之后一拳砸下,幻想伟大的狙击战士张大牛又粉碎了超级大国的坦克混编军团进攻;也曾将买来的人偶模型放置于煤炉的炉膛当中,一边炙烤一边发出满足的大笑。高中时无来由地从教学楼一楼走到六楼,将走道电灯开关全部砸坏,之后在周一的全校大会上,诚恳聆听校长大声谴责不良份子破坏美好校园,同时表现得义愤填膺痛心疾首我见尤怜等等等等等。
但是这一切都不如杀人。
我想。
只要两秒钟,一个热乎乎的玩意,一个百把斤的东西,一堆美或丑的肉,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一个歌星一个商人一个领导一个农民一个百无聊赖的闲人,一个年度工作积极分子,一个靠救助金苦苦打拼直至成功步入上层社会的精英,一个正在策划一宗大案的巨盗,一个红杏出墙正在和老公闹矛盾的妻子,一个整天除了手淫就是上网看他妈玄幻小说玩他妈网游的混蛋大学生,就全都得完蛋。
包括年度积极奖金、分期付款的房子、为抢银行准备的枪支、对老公无聊的负罪感、还有塞在床下沾满干涸精液的手纸,都完蛋了。
这就是杀人的魅力,两秒钟的行动可以毁灭数十年的努力。
可惜我不敢。
就算敢,我也不愿面对随之而来的法律责任和社会舆论——因为干这事儿的成本和所得完全不成比率。我不能为了一时爽快就后悔终生。
就操作层面来讲,杀死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太婆未免缺乏美感,而那些面目可憎孔武有力的目标又非是我能力所能及。
好吧,退而求其次,我坐在电脑屏幕前面,狠狠敲击键盘。
我知道有很多朋友已经在电脑里杀了很多人,可是恕我直言,杀得实在不够爽快。一个超级魔法远古禁咒下去,十几二十万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之相对的是正面角色的死亡——这些家伙总是衣衫整洁一尘不染慢慢倒下,同时大发豪言壮语,若是女性角色就得再加个主角拥抱临死吻别大地震动晴空暴雨之类。
这是死人吗?
死人,就是七窍流血、眼珠暴开、头骨碎裂、脑浆溅射、喉管外挂、脊椎脱出、开膛破肚、心脏捏扁、肋骨倒刺,其他脏器流满一地,同时还得屎尿齐流,并辅以大量血浆伺候。
杀人也千万不能用什么魔法、仙家法宝,那都是娘们儿用的玩意。男子汉用什么?《半条命2》告诉我们说,钉钩!《德州电锯杀人狂》告訴我们说,链锯!《未来战士2》告訴我们说,六管加特林机关炮!张大牛告诉你们说,用手、用脚、用牙齿、用锤子、用筷子、用牙刷、用订书钉、用球棍、用板凳、用你电脑后面乱七八糟的电线、用显示器、用机箱……因为现在是杀人,不是拍大型古装神怪武侠大戏,OK?
如果要为这件事寻找某种正义的幌子,那么所杀的人必须有所选择。这个故事选择的是:
丧尸。
我喜欢看恐怖片,主要是那种消耗数吨番茄浆的美式恐怖,每当看到无数千奇百怪面貌狰狞的丧尸将弱小无助的男女主角各色人等团团围在某个并不坚固的堡垒,就会乐不可支不可自己,然而结局却总是让人失望——丧尸们既没有将主角碎尸万段饱餐一顿,主角也没有将丧尸全部杀死杀到血流成河惊天动地遮天蔽日,而总是可耻地以逃跑告终。印象里唯一的例外是《群尸玩过界》,主人公一览众尸小一往无前一心一意一根筋跳到底地杀丧尸,杀杀杀杀杀杀杀,虽说用的武器有点不太爽快,总算为我们后来不幸的主角们树立的榜样。只可惜他似乎后继无人,后来的白痴们在看到丧尸吸血鬼狼人鬼魂怨咒的时候还是大呼小叫惊惶失措夺路而逃,毫无大无畏的革命精神。
我想告诉那些导演:这、很、不、爽!
试想——那么一大片行动缓慢面目可憎,口中还不时怪叫的玩意,如果这时候可以有一件趁手的武器,就给他杀杀杀杀杀杀杀杀过去,那该是多么爽爽爽爽爽爽爽!
既然都他妈是假的,为什么不让主角变成一泡烂屎,为什么看到僵尸要逃命?为什么不怪笑着迎上去,掏出丧尸们的牛黄狗宝?
有个警察外号叫“杀通街”,有部电影叫《杀出个黎明》,我就想 “杀通街”,“杀出个黎明”。
很想很想。
所以就有了这个故事。 楔子
公元二一三九年 五月十一日
大汉国甘肃 巴丹吉林沙漠 地下一百米 军方二一零四基地
“你也够格做地狱任务吗!”
随着炸雷一样的喝声,展教官步法逼近,瞬间劈出三刀,木刀咆哮之声,如鸣雷裂空,久久回荡不息。
他的刀招力强如虎,头一刀已叫我双肩麻痹,虎口刺痛;第二刀下来,更令掌中木刀几乎脱手,手心好似握着一支烧红铁棍,灼热无比。我的刀术虽然未经太过系统的修行,平常和七八个士兵格斗总还绰绰有余,可又怎是展教官的对手?要知道从九岁正式接触格斗技巧以来,我一直都是在展教官门下学习的。
但是,我有绝不能败的理由啊!
眼看他势大力沉的第三刀当头劈来,我顾不得双膝在刚才的格斗中损伤严重,猛然发力,将腿肌、腰腹、胸口、肩胛、手臂的力量贯作一线,木刀朝上挥出。我从未将这记斜上斩发挥得如此流畅,木刀似乎在身前留下了一道灰色的扇面,连震动空气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已架住展教官的劈砍。
展教官力量虽大,也不一定劈得下来,更何况我的用意在于借助展教官下砍的力量,顺水推舟,以攻代守,切向他的肩胛,所以上斩同时跟进两步,再发一股力,准备当刀遇到展教官的大力劈斩之时,即刻下扫。
这是唯一的机会。
可是木刀刚一触到展教官的刀锋,我便知不妙。按说他这一记石破天惊的下劈和我破釜沉舟的上扫相触,其力可想而知。然而只有“叮”一声脆响,手掌居然没有感觉到丝毫阻力,便轻易将展教官的兵刃格开。
虚招!
这一记全力施为,力道何止万钧,展教官的木刀被我震地往空中荡去,人也微微往后退了半步。他身高臂长,这半步正好适合他展开攻击。
黑色的木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凄厉的弧线,如一张绷紧的劲弩般折在身后,突然自下而上挑出,等若以肩胛为圆心,画了大半个圆圈。
只用了一刹那。
我全身力道无处释放,正说不出得难受,见他后退即知另有杀招,只好硬生生止住上劈的力道,改为冲前下砍。这一招使得不三不四,拖泥带水,连自己都暗呼糟糕。
我的刀在他肩膀上方,距离较短,而他的刀要从自下而上劈中我,路程太长。
现在就比比谁快了!
“啪!”双手一辣,他的攻击目标居然是我的刀!这一下子纯粹比斗力量,可是他的刀挥过这么长距离,力量早已达到顶峰,我却是仓猝出手,当然及不上他。木刀一下子脱手而出,朝天空飞去。
视线自然而然地随刀移了一移,随即便晃动起来,下颚吃到了展教官的绝招“骨术”!
那是一种透过肌肉,直接震荡骨骼筋络的杀人招式,平时对练也不常使用,因为中招之后起码有一个星期不能作剧烈运动,后遗症太大。今天,展教官也动了真怒吧。
我整个人飘了起来。因为脑部被震荡的缘故,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又中了招,没有一丝痛觉。只知道最后落到了像海绵一样柔软的地面,头顶高处的大灯则如同九千个太阳一起燃烧。
我被光亮推入黑暗……
我叫方平,隶属于由西北战区司令部投资建设的“沙虎”保安公司,从九岁进入公司算起,已经干了八年特工了。
以保安公司的形式将退伍军人和其他优秀人才统合起来,形成强大的战力,去执行军队无法直接出面完成的任务,这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世界各国通常的做法。我的父亲原是西北战区司令杨少昌将军手下一名突击队长,甚得将军信任。只是因为一次保护行动中,决策失误,导致将军年仅三岁的孙女惨死敌手,这之后,便遭到了冷落。
本来,父亲应该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将军念在他昔日有功,只是开除军籍了事。父亲自觉心中愧疚,主动要求进入保安公司,为杨家做事。
直到这一刻,父亲仍然像个男人。
但是他不该把自己的责任,往孩子的身上推。
我并未亏欠杨家什么,但从刚刚开始观察这个世界起,陪伴我的就是匕首和枪械。我认识的第一个字是“忠”,第二个字是“杨”。
当父亲在南方的丛林里被轰烂了脑袋,装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送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执行过五四级任务,为杨家杀了十一个人,也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三个弹孔和两道刀疤。
够了。在十七岁的生日那天,我对自己说,无论是这个魔鬼把你生出来的恩情,还是杨家给你饭吃,给你住处,这些都已经报答完了。从今往后,去他妈的吧!
可笑的是,就在这句话说过之后三个月,我却要挑战难度值在99%的特级“地狱”任务。 因为并非军队建制,公司属员的出勤也采用可供选择的六级难度任务式。除了每年必须完成特定的几个任务以保证自己级数和薪水之外,其他公开任务均可依自身能力进行选择。按我目前的级数,每年只要完成三件五级任务或者一件四级任务便算过关,当然若是不知死活要挑战更高难度的任务而又通过了审核,那也是自己的事。
我有不得不挑战特级任务的理由。
我唯一的亲人,我的阿妈,在半年前查出患有一种罕见的脑部疾病,经过三次开颅手术都无济于事,病情反而恶化,到现在已经整日昏迷,依靠人工循环装置才能生存。据陆军医院方面介绍,目前国内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医治这种疾病,只有陆军第四研究所可能拥有这方面的技术。我联系过第四研究所,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并不向社会提供这种医疗服务。
我知道第四研究所主要由西北军区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也曾想过去央求杨少昌将军。可我只是杨家的一个小小私兵。就连他的秘书,亦不是我这个无名小辈可以拜见的。
我只能依靠自己。机会很快出现。
“陆军第四研究所提供,非战斗性特级任务,困难度最高,酬劳面议。”
当这条信息出现在电脑终端之上,我狂喜之情无以复加——假使完成如此高难度的任务,要求他们进行一次手术并不过分。那么,阿妈也就有救了。
所以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我不能失败,绝对不能!
我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重重地摔出七八米远。这回总算可以感觉到一丝迟钝的痛意,好似一捆麻绳,自骨头内部将我抽紧。眼前也有了模糊的景象。
“你真他妈不知死活!知道地狱级数的任务是什么概念吗?老子唯一一次参加难度中下的一级任务,去十七个兄弟只回来了三个,三个啊!老子这么辛辛苦苦一招一式训练你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展教官卡着我的脖子,将我拉离地面,左右开弓给了我几个扎实的耳光。我感觉脸上有些湿热的东西流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教官,你打吧,打够了,放我去报名。”
“酬劳是要完成任务之后才会支付,你个屌毛都没出齐的小屁孩儿想要完成?门都没有!我答应过你爹,不能看你去死!”
我微微睁开被他打得肿胀的眼睛,看见他的胸膛急促起伏,脖子挣得通红,那条从背后纹到胸前的红龙也须发怒张,张牙舞爪。
“就知道你小子是为娘,傻!你娘要是会说话,也这么骂你,傻!糊涂!不知轻重!把衣服穿上,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他的话一点也不容人推辞,可是我却完全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道:“教官,你是想替我去报名吧?它可只招二十岁之下的人员完成……不用,不用多说了,今天哪怕你把我的两条腿全都打折,我爬也要爬去报名。那他妈是我妈啊!”
他看着我:“妈的,那我只好把你的手脚全都打断了。”
教官把我丢在一旁,抄起地上的木刀,他慢慢朝我走来,手臂手臂。
“我没有别的意思,小子,我甚至都不想管你的死活。可是我他妈不能让你娘没有儿子送终……谁?”
训练馆的大门突然打开。我晃了晃脑袋,凝神看过去,原来是负责教授我各种非战斗类技巧的王老师。
所谓非战斗类技巧,指的是间谍、刑求、自杀方法等等辅助技术,王老师年近六十,是基地里德高望重的前辈,早在三战时期就已是全军级别的战斗英雄。
王老师用双手转动轮椅的轮子,慢慢转到我们面前。他的左半边脸坑坑洼洼,布满细碎的弹片,又青又紫,右半边脸虽然老皱得就像枯树皮一样,终究要好看一些。
“展定鸿,你做什么!”
王老师坐在轮椅上,比展教官矮了半个身子,可是这一声喝出来,他的身形好像一下子高大起来,泛出一股无形的气势,压迫得展教官也不得不低下声音,道:“王老,小方准备去申请那个特级任务,这还不是送死?”
王老师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良久才道:“让他去。”
展教官愕道:“王老,您怎么这么说?”
王老师摇头道:“没有用的,定鸿。小方的武技是你教的,你最清楚他适不适合申请特级任务;他做人的道理是我教的,我王彪教出来的学生,绝对不会放着自己的老娘不管。小方,站起来,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忍住浑身刺痛,颤巍巍站了起来,跟在王老师身后慢慢走。展教官迫于王老师的威势,不敢阻拦,只是在我后面大叫道:“你会死的,你他妈铁定会死掉的!老王,你叫他去送死,我们怎么对得起老方?”
训练馆的大门在身后关闭,将他的声音切断。
我又痛又累,用手扶住王老师的轮椅握把支撑着身体,要不是这样,随时都可能倒地。
“王老师,谢谢。” 他扫了我一眼,淡淡道:“我并不是支持你的选择,我只是支持你做出选择。可是有一条,记住,当你做出了选择,就要承受所有的后果。看看我的腿——”
他没有腿。
见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微笑道:“二十年前我做过一次选择:我有三名战友在敌人手上,敌人准备在我们面前把他们杀掉——这当然是一个陷阱。我面临的选择是,要么不去管他们,眼睁睁看他们死掉;要么和十二名战友冲出去,去搏一搏。”
“您搏了。”
“是的。十二名战友全部死去,连同被俘虏的三人,再加上我的两条腿一个肾和一枚睾丸。不,不,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冲动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如果我们按兵不动,那么我们也许能够击杀更多的敌人,而不至于白白喂了秃鹫。更何况你面临的危险要大得多,到头来一场空,那也不是你母亲想要看到的。对吗?”
“对。”
“好,现在告诉我,你还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搏吗?”
“是。”
测试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因为根本没有几个人报名的缘故,又没有进行通常的战绩考核等等,只是给我进行了全面周详的身体检查,此外特别检查了我的政治背景,并且做了大量心理测评。
可笑的是,我被作为根红苗正、忠于军方的最佳人选,在政治审核中的得分高达97%。
天知道我是多么愿意一拳打爆杨少昌的头。
期间,我也知道了这个任务的内容是作为实验体参与第四研究所正在进行的一项及其危险的实验。具体的内容沒有人愿意透露,只是知道主持这项实验的洛贵之博士被称为“狂人”。
——就我私下了解,这种实验通常都由死刑犯作为实验体,不知为什么这回却要动用准军事人员。不过只要他们同意为我母亲进行脑部手术,那就只管在我身上胡乱开刀吧。
到了八月四号,测试通过,我正式接手这项任务,研究所方面也开始为我母亲办理转院手续。十二号我和展教官、王老师告别,展教官喝得酩酊大醉。
十三号,我被研究所方面人员实施催眠,乘坐直升机带至神秘的第四研究所。
从被催眠的一刻起,便要和过去的一切告别了。
……当我逐渐醒来,发觉身处一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头顶吊着一架老式三叶电扇,有气无力地转动,往下洒落大量灰尘。
这里看来就像一间普通国营企业的废弃办公室。
我正不知所措,从面前办公桌上小山一样堆满的书籍文件当中,突然探出一个下巴尖得像老鼠一样的中年男人,朝我点点头。
这便是“狂人”洛贵之了?我勉强笑了一笑,挺直身敬了个军礼,大声道:“沙虎保安公司七级保安员方平向领导报道!”
这人好似吓了一跳,往后急退半步,他身后本是座岌岌可危的书山,不小心碰到,哗啦啦倒塌下来,扬起一片灰尘。
我心中诧异,却不敢说话,他咳得厉害,挥手示意我坐下。自己手忙脚乱来整理这堆书,忽然又“噫”了一声,自书堆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拍去上面的灰尘,翻了两页,叫道:“啊哈!老是找不到这本《遗传史论》,怎么放到书堆里去了?”
只见他从书页中间抽出一条书签,就坐在书上,埋头看了起来。
我原道他看上两页,总会来和我说话,未料到这一看便是半个钟头,开始还偶尔咳嗽,后来简直没了呼吸。
我大感尴尬,装作不注意,将桌上一部大词典往地上一扫,发出砰一声响。这人茫然地抬起头来,问道:“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啊,你是那个方……平?对,方平!”
把书签小心翼翼地挟好,这人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方平,知道返祖现象么?”
我又是一愣,摇了摇头。
他很可惜地“哦”了一声,点头晃脑道:“遗传学是一门玄妙的学问,有趣得很,有空应该多研究研究。返祖现象是指有的生物体偶然出现了祖先的某些性状的遗传现象。例如,双翅目昆虫后翅一般已退化为平衡棍,但偶然会出现有两对翅的个体。返祖现象在人群当中并不罕见,平均每一万名胎儿当中就会产生两例,较常见的诸如全身被毛或者天生长尾,对于这种现象,现代遗传学有两种解释:一是由于在物种形成期间已经分开的,决定某种性状所必需的两个或多个基因,通过杂交或其他原因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该祖先性状又得以重新表现;二是决定这种祖先性状的基因,在进化过程中早已被组蛋白为主的阻遏蛋白所封闭,但由于某种原因,产生出特异的非组蛋白,可与组蛋白结合而使阻遏蛋白脱落,结果被封闭的基因恢复了活性,又重新转录和翻译,表现出祖先的性状。”
“长官——”
“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人类在胚胎期和其他许多物种非常相似。尽管我们的祖先是古猿,他们的祖先是剑齿虎或者别的什么,但是有理由相信,我们的祖先拥有共同的祖先。地球上所有的物种都由同一种单细胞生物发源而来。” 这个像老鼠一样有些神经质的男人将两只手一张一合,表示数十亿年前曾经发生过的物种大爆炸,接着说道:“所以,为什么不可以假设那么一种可能——我们可以通过‘返祖’这一变异得到任何古代生物身上的能力?现代人因为各种工具的使用已经变得越来越脆弱,但是远古生物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之下却是无比强壮。想象一下,假如一个人拥有鹰一般敏锐的眼神、熊一般强壮的体格、猎豹一样的速度,那会怎么样?大家都源自同一个祖先,只不过我们的能力已经在千百年间消沉而已!返祖计划,就是唤醒人类的这些终极能力。”
我听得目瞪口呆,想要插嘴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却始终没有机会,他如同一旦开始创作便无知无觉的艺术家般固执。
“我们正在寻找实验人员。在动物身上做的实验大体上取得了成功,最成功的一次实验是使一只普通家猫显现出了剑齿虎的特性。但是我们从未在人类身上做过实验,因为实验体不好找。你也知道,如果要把这个项目往上通报的话,上面首先关心的不是项目的威力,而是安全性。那头家猫最后咬死了三名研究人员,如果是人的话,危险性更大。所以我们要找一个绝对忠诚可靠的人,不会在拥有了绝强的能力之后以此作奸犯科或者叛逃西方国家。他们说,你是那样的人。”
我不说话,心底对“他们”的信任感到好笑。假若魔鬼可以医好阿妈,那么我也会为它服务的!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怀疑。”他从书堆里伸出一只袖口发黑的手,摇着指头道,“你不懂遗传学,所以有怀疑。遗传学是个好东西,大家都该研究研究的。以后有时间,可以给你上几堂课,现在么,只好给你看看成品了。”
他搓搓手,弯腰从办公桌底下拎出一只大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灰色的动物。
这东西大概有普通家猫大小,全身布满灰毛,后腿很细,但有一条十分粗壮的尾巴。原来正闭着眼睛睡觉,被吵醒之后便顾自抓起笼子里的干草吃起来,同时用尾巴和双腿一起固定身体,站了起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
“这是什么?”
他猥琐地笑了起来:“一只普通小家鼠,只不过是经过了返祖实验的,现在在它的身上,已经显现出数千万年前祖先的特征。挺好看的,是吧?还有问题么,方平?”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头绝对不该属于这个世纪的生物,缓缓道:“没有了,长官,只是,长官的名字……”
他早已埋下头看书,我唤了好多声,他才微微抬起头来,目不离书地说道:“洛贵之,洛阳纸贵的意思。我喜欢人家叫我洛博士。”
“洛博士,我……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嗯,什么?”
“变成怪物?”
他用舌头舔舔手指,又去粘书页,也不抬头看我,道:“也许变成怪物,那也一定是非常、非常完美的怪物。”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我被注射了大约超过自身体重的各种药物,接受了无数光电磁仪器的照射检查。每天尚要进行大运动量的训练,以保持身体处于最佳状态。
到第二个月月末,收到了王老师和展教官合寄给我的信,他们说我妈已经在第四研究所做过手术,术后情况一切正常,预计很快便会醒来。他们已经帮我编好谎话,说我入选了国家特种部队,正在接受封闭训练。这是两个月来唯一的好消息,也是支持我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第三个月月末,我感觉实验进行到了尾声。真是不敢相信,这三个月里我居然长高了二十二公分,体重增加三十公斤,浑身上下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研究人员们一个个也忧喜参半,坐卧不安。
终于,在我参与这实验的第七十九天,到了最后的能量灌注阶段。这种能激发人体潜藏的祖先体质的力量被洛博士称为“原始兽力”。
一切准备就绪,骰子开始从高空落下,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已确定。
这样想着,我迈入乳白色的实验室当中,两米厚的钢铁巨门立刻在身后关闭,发出“嗡”一声。
数台摄像机和观察仪器通过测量我此刻的体温、心跳以及呼出的气体,将每时每刻的身体状况完全记录下来。
面前是一张充满金属质感的巨大手术床,床的尽头是一台中空的高科技仪器,能够把手术床如同抽屉一样合而为一。
那就好像火葬场中,将尸体放在平台之上,送入化人炉当中焚烧一样。
亦颇像一口金属的棺材。
两名身着白色防化服的试验人员走上前来,为我作最后的检查。
洛博士站在一面强化玻璃幕墙后面,神情亢奋地望着我。他激动地连声音都变沙哑了:“第一次原始兽力激发人体试验,能量灌注程序,现在,开——始!”
一支机械针管自天花板伸下,将一管荧光绿色的液体注入我的手臂,通过动脉流经全身。一阵难言的痛楚自这六角形的针口慢慢扩散到全身,心脏也几乎要停止工作。
我深呼一口气,控制住自己即将僵硬的身体,爬上了手术台。六根金属锁立刻将双手、双脚、脖子和腰牢牢锁住。
手术台下的轴承开始无声地运转,将我送入黑暗的“棺材”当中,最后发出“叮”的一声,我便被密封在这狭窄的空间里。
四周围绕着一圈一圈的红色管道,散发出微不足道的热量。
黑暗领域悄然无声,唯有身体下方有一处管道,正在缓慢地释放氧气,使我不至于缺氧而死。这是可以听到的唯一声音。 在这寂静的环境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围绕着我的红色圆环开始缓缓转动起来。
同时发出亿万数量级的绝对能量。
红环越转越快,本身色彩也随着能量的提升而变化,慢慢地变成晶莹的乳白色。
能量不断灌入我的体内,和早先注入的神秘液体发生奇妙的化学变化,产生人类最原本的力量,一同轰击每一个器官的每一个细胞。
我感觉自身体最核心的地方燃烧起熊熊大火,片刻便使人烧灼起来,每一条神经直到末梢都不可制止地颤动。
一下子好像身处十万米的海底,全身都被压缩到一点;一下子又好像要爆炸开来;全部神经和血管一起鼓动,将皮肤彻底撕裂。
脑中早已一片沸腾,将各种疯狂的命令通过扭曲的神经传送到身体各部位。
所有腺体拼命分泌激素,所有器官和肌肉全都重新组合,力求将所有能量在这一刻全部挥霍殆尽。
心脏的跳动仿佛地震。
脑中突然幻象缤纷,出现无数奇异的景象,将我这简短的一生如同电影般重新播放出来。
父亲的葬礼……王老师的脸和空荡荡的裤管……展教官对我充满关怀的责骂……我曾参与的任务……亲手杀死的敌人……
画面最后定格在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阿妈身上,阿妈苍白的脸在寒风中凝起冰霜。
她现在应该可以走动了吧?
轰!轰!轰!
仿佛数十颗核弹在我体内爆炸。能量全都传数到脑中,将身体完全改变!
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全身所有的毛孔都流出血来,口中吐出白沫,瞳孔也随之放大。
五感突然从这具躯体上抽离,穿透厚重的金属壁,在整间实验室里游荡。
我“看到”实验仪器上的数据波拼命上下舞动,红色的警报灯已经亮起,代表生命指标的各项数值却不断下降。
数十名实验人员惊惶失措地跑来跑去,力图找出挽救的办法。
洛博士一脸沮丧地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这口巨大的金属“棺材”,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
一股温暖但又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人缓缓向上托起,我仿佛看到了天空中五彩缤纷金光灿烂的乐园,在那里我将永远享受从未有过的童年。
但是我多么想看一看阿妈重新站起来的样子,我是多么想也让阿妈看看强壮的儿子啊!不能死,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去!
我挣扎着从虚幻的乐园中跌落,重新回到了冰冷黑暗的“棺材”。
我不能死。
我不能。
我不。
我。
。 妖 夜 荒 踪
昨夜开始下了二一四五年的第一场雪,到今天早上的时候,世界已经变成洁白的一片。地上偶尔可以看到红的绿的炮仗碎末,这是性急的孩子们等不及除夕到来,提早拿出武器互相开战。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像檀香一样使人心境平和。
呵,生命中的第二十四个除夕,也是七年来头一次度过的除夕。
驱车缓缓驶过结冰的街道,小心避开为数不多的几个行人,他们大多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见到车子开过来都笑着避开了。在这个盛大的节日,大家的心情不错。
到了体育场路,我停车进超市买了些吃食。一位老妇人不好意思地向我借会员优惠卡,我打听到她的住处,和我的目的地顺路,干脆把她送回了家。
也许我是太孤独了,或者多一个人坐在车里会比较暖和一些。
半个钟头后,我驶进了公司。公司很大,特别是被白雪覆盖之后,挺像西北的无名小镇。
今天是年三十,外地来打工的同事差不多全回老家去享受他们一年的劳动果实;领导层的老外瞧大汉的农历新年眼馋不过,也趁着机会出国度假,到热带国度避寒去了。
当然,还有不少人,贪图颇为丰厚的加班工资,或在老家举目无亲,留了下来。他们准备在下午搞一个茶话会,大伙聚聚,晚上时间则留给鸡肋一般的春节联欢晚会。
我踏上职工文娱中心的阶梯,拉开两道厚实的棉帘,热气和音乐立刻扑面而来,将身上的寒气全部驱散。
小礼堂里稀稀拉拉坐了没多少人,地上满是瓜子皮和桔子皮。台上一个我不认识的胖汉旁若无人地吼着,声音通过质量低劣的音响扩大传出,犹如鬼哭狼嚎。
台下听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一个小姑娘爬到椅子上大叫:“阿爸,再来一个,真好听!”身后一名妇女急忙将她拉住抱在怀里,小姑娘的腿在半空中乱蹬,发出了一串笑声。
看来茶话会已经结束了。
我微微有些失望,转身想要离开。一个姑娘突然从门帘后面钻了出来,鼻子里喷出白雾。
“哈,你真的在!”
这是和我同一班组的郑小薇,安徽姑娘。我记得她家里父母都在,不知道为什么不回去过年。
她正要和我说什么,台上的胖汉猛地喝了一声,耍了个花腔,可惜到最高音的时候没有屏住,变成了尖尖细细的假声。
“哎呀呀,怎么这么难听?我家里杀猪都要好听一些,你还受得了!”
眼看那胖汉的家属都回过头怒目而视,我急忙把她推出小礼堂。
“不好意思来得晚了,都散场了。”一路走我一边说。
“哪里会散场?这种土气的茶话会谁要参加了,都是不认识的人。我们运输部的在后面包了一只大包厢,正唱呢。后来说是你迟了,我怕你还在大礼堂里傻等,就来看看,果然!你不会打个电话?”
她拉过我的手,朝文娱中心后面的卡拉OK走去。天气干冷干冷的,我们两个都有些脸红。
卡拉OK里果然要热闹许多,走道两边的包厢已经被公司下面大小七八个分部的留守职工订满了。这里音响设备和隔音效果都没得说,难怪都没人爱去小礼堂。
还未走进我们的包厢,就听到传达室老王头高亢地哼着京剧:“我主爷帐中把今传,将士纷纷取东川。恼恨军师见识浅,他道我胜不了那夏侯渊。张期被某吓破了胆,卸甲丢盔走荒山。坐立雕鞍三军唤,大小儿郎听我言:上前个个功劳显,退后的人头挂高竿。大吼一声催前站,十日之内取东川!”
推开门一看,老王头站在小台子上,由激光幕布在他身前扫出了一套黄忠戏服,脸上也被激光虚拟出油彩,摇头晃脑唱着《定军山》。不大的包厢里坐着我们运输部四组相熟的几个司机:大头,峰子,二龙,大可,李哥。还有保卫处的几个保安。见我进来,都打招呼,只有二龙面色不善。他平时就和我有些小摩擦,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自己来得迟了,连忙拱手赔罪,又被灌了两瓶啤酒,这才容大伙高抬贵手,坐了下来。郑小薇挨着我坐定,帮我泡了一杯菊花茶,又递过来一条湿毛巾,还连连问我醉了没有。我有些哭笑不得——就算酒量再差的人,也没有道理喝了就醉啊!
二龙只在旁边不停冷笑。
老王头一曲唱罢,笑呵呵地走下台来。这个时候老李的老婆端了一个托盘进来,盘里满满当当都是菜。李嫂是三食堂的大师傅,平常我们说大锅菜不好吃,她总不服,嚷嚷着有一天要让我们试试她的私房菜,今天算是大展身手了。
菜还没腾出地方来放,老李一只爪子已经伸了过去,当然是被李嫂毫不客气地打掉:“死人,平常还吃得少了?厨房里还有几个菜,快去拿来。还有记得等会儿把人家唱歌房的厨房弄干净!”老李只顾嘿嘿地笑着。
李嫂将一次性筷子一个个发下来,大家像幼儿园里的小孩子一样眼馋地看着满茶几的菜,等着李嫂一声令下。
热气一阵一阵冒上来,迷离了我的眼睛,就像层层叠叠的回忆,将人困在迷宫当中。
唉,人生的际遇真是不可捉摸。九岁以前的我,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变成冷血的杀人机器;成为私兵之后,也未想到会参加什么返祖计划,几乎要变成猿人那样的怪物;当实验失败之后,我也想不到自己将沉睡长长的七年,在病床上度过弱冠之年。 我只是坚信自己会醒来。
我是在八个月前醒来的,之后花了两天学会眨眼,五天学会吐舌头,一个月学会站立,两个月学会走路,又用了三个月使自己的身体机能恢复到普通人的状态,虽然不能和未作实验之前相比,总算还差强人意。
然而心理上的创伤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我被告之,杨少昌将军在五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他那一派系的力量也随之烟消云散,沙虎保安公司即时宣告破产。同样,失去杨将军资金支持的第四研究所日子也很不好过,返祖计划因为实战效果不佳而中止,洛博士已被军方辞退。
最坏的消息是,阿妈的病在手术后复发,部队医院毫无办法,只能尽量控制她的病情,但阿妈的大脑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破坏了。
阿妈变成了白痴。我的世界就此崩塌。
军方的人告诉我,四年前阿妈就被人转出了陆军医院,转入了浙水省省会临州市的榊原医疗中心。那是一家由美国某大公司出资建立的半慈善医院,收费很低,但医疗水平在整个东亚都排得上号。
我想一定是王老师或者展教官帮了我这个忙。临州是阿妈的故乡,我却一次都没有去过。
我要求离开医院去临州,这时候遇上一个好军官。她帮忙为我搞到了合法的新身份,同时为我争取到了一切应有的利益。最后我以退伍军人身份离开,还领得了二级伤残证明,拿到十五万元退伍补助金。对我来说,这是十分可观的补偿。
我直接搭乘火车南下临州。
当看到正躺在病房里呆呆地看着电视的阿妈时,我哭了。我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阿妈,泪水湿润了她身上白色的病号服。我的情绪如此激动,护士小姐急忙开给我两片镇静剂命我服下,否则很有可能当场昏厥。
令我感到高兴的是,阿妈似乎还认得我。至少,她没有被我这个突然闯进房间的大汉刺激到,当我哭的时候,她还用她柔软温暖的手伸到我的后脑勺,轻轻拍着我的脖子。这是我小时候她用来哄我入睡的习惯动作。
我的世界再次充满希望。
通过询问,我更加放心。榊原医疗中心是全国最大的半慈善性质医疗机构,特别擅长治疗脑科疾病。我母亲目前入住的脑科中心,就在凤凰山脚下,环境优雅,服务到位,光是新鲜的空气和迷人的风光,便比得上任何灵丹妙药。当我试探性地问护士小姐入住这样的医院是否价格不菲之时,她笑着回答我说每年都会有一个神秘人物将医疗养护费用全部寄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这个人,如果可以,我愿意跪下来亲吻他的双脚。
我在榊原医疗中心遇到了另一个贵人——院长榊原秀夫。他是医院出资人COV国际生物电子集团的少主,榊原财团大财阀榊原慎太郎之子。COV国际在长三角一带投资规模很大,主要架构便是总部设在临州的美资COV生化电子有限公司。榊原秀夫同时也是COV生化的第三副总裁。
他得知我是一个还没着落的退伍兵之后,推荐我进入COV的一个下属工厂工作。我在医院里躺了七年,连唯一的格斗本领都差不多丢掉了,只好靠当货运司机,勉强度日……
“小方,你怎么了?”郑小薇轻轻拧了我一把,将我从回忆中拉起,我抬头一看,二龙正拿白眼瞟我。
“哼,阴阳怪气的,装什么啊!”
他有些醉了。
我没理会他的挑衅,撇头朝老王头望去。老王头连忙笑呵呵地打岔道:“怎么,我老头子都唱开了,你小伙子就抹不开脸?还不给咱们唱一个?”其他人也连连鼓掌。
我点头说:“行,那就给大伙唱一个。”刚拿起话筒,郑小薇也蹦着上台要和我合唱。下面的小青年们一个个掌声如雷,有的还吹起了口哨。只有二龙一声不吭地灌着啤酒。他的徒弟,名叫大可的青年,正犹犹豫豫地劝他。
大过年的,我不好扫兴,只得勉强拉住郑小薇的手。激光在我们身后映出一片蔚蓝的天空,脚下则变成了金黄的沙滩。
我们唱了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陪你走到世界尽头》,随后在掌声和起哄声中又唱了一首《一夜相拥》,最后小薇红着脸要和我唱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我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唱完。这下那些小青年们看我俩的眼神都不对了。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应该到医院去陪阿妈过年了,于是拱手对众人道:“不好意思了各位,大家也知道我妈在医院,我得过去陪着她,先走一步了。”
郑小薇有些失望:“这么早就走?”随后又兴奋地问我,“要不然我也去给阿姨烧点好吃的吧?我和李嫂学了一手呢!”
我正头痛怎么回答她,就听二龙大声说道:“要走就走,哪个也没留你啊!”
他这句话一说,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众人看看我和小薇,再看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老王头说了一句:“这是什么话?二龙你醉了。”
“怎么不是!”二龙端着啤酒站了起来,“来这么迟走这么早,不是看不起我们么?哼,我们和你不一样,你是上面有人才进来的,嘿嘿……”
我勃然大怒。自己固然是经榊原秀夫介绍才得到这份工作,可是这几个月来上下班比谁都勤快,出车也从来没有出过意外。二龙从我一进厂就和我极不对盘,专挑些冷言冷语来刺我,真是莫名其妙! 我跨前一步,揪住他的领口,怒喝道:“你——”还未待周围人上来劝,他反手将慢慢一杯啤酒劈头盖脑泼了过来,把我浑身上下浇了个透。
我尚未做出出格的动作,同事们已经把我架开。郑小薇在旁边跺着脚骂道:“范二龙,你发什么疯?这大过年的!”
“我是发疯,我是发疯!方混子你来揍我试试?你来揍我。你不揍我你——不是男人!”
他脸孔涨得通红,不知怎么挣脱了周围人的架势,摇头晃脑朝我冲了过来,他的徒弟大可在后面拉着他的手。他大约只顾着甩开大可的手,却没有留神脚下的茶几腿,一下子给绊倒在地上,脑袋磕着激光唱机的尖角。大伙儿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发觉他的额头给磕破了一道小口子,慢慢流出一些血。而这家伙已经睡着打起呼噜来了。
我们又好气又好笑,聚会只好到此结束。一部分人送他到医务室去治疗。我则开车去医院陪我妈。一路上都在担心会不会有交警出现,那样我浑身上下的酒气绝对无法逃过检查。可是大概所有交警都过年去了吧?这真是个不错的夜晚,我想。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料到二龙会在第二天凌晨那样凄惨地死掉,正如我从未料到任何会影响我人生的大事一样。
医院里空空荡荡,只有寒风低低回旋。在这个时候,有能力回家的病人全都享受天伦之乐去了。我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套间,平时乱七八糟的,环境还没有病房里好;加上阿妈的身子也吃不消在这么大冷的天到处跑,所以决定就在医院里度过除夕。
从餐厅买来早就定下的菜肴,盛了满满一个食盒,又用保温瓶装满熬了大半天的鸡汤,走过疗养院病房的长廊。整条走廊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只有不多的几个病房里还有病人。
我妈房间门开着。我走进去的时候,一个医生正弯着腰给我妈打针,我把吃食摆在床头柜上,那医生抬起头来。我吃了一惊——是榊原秀夫院长。
我向他点头致意,道:“榊原院长,您亲自为我母亲治疗么?”
他人如其名,是个长得非常儒雅的中年人,身量稍稍有些瘦弱,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马尾,戴着无框金丝眼镜,操一口很流利的汉语。他以东瀛人特有的礼貌朝我微微鞠躬:“新年快乐,方先生。因为过年人手紧的关系,再加上令堂的病比较特别,所以我才来看看的。方先生工作顺利吗?”
我微笑道:“现在才是大年三十,还没有到‘新年’。托您的福,我现在工作非常愉快,非常感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地鞠了个躬。我是发自内心感谢这个对我雪中送炭的人。
他轻轻地念了几遍“大年三十”,似乎感悟到什么,流露出有些惆怅的表情,却没说话。
这时候窗外的夜空里燃起了焰火,五彩缤纷的光芒照射进小小的病房,吸引了阿妈的目光。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朝窗户爬去。
我连忙走过去扶住她,免得掉下病床。
榊原秀夫在我身后吟道:“漏促已交新岁鼓,酒阑犹剪隔宵灯,真是……方先生,您好好照顾令堂,我去别处病房转一下。”我回过头,他已经走了。
阿妈坐在床头,好奇地望着窗外变幻莫测的焰火,嘴角慢慢流出口水。我心里有些难受,连忙搬出折叠桌,把食盒一层层摆开来。食物的香味多少给房间里增添了一些过年的味道。
我把阿妈吃饭用的小勺子拿出来,细细擦了一边。她很乖地抓住勺子,我往她的碗里夹什么,她就吃些什么,一边吃还一边对我笑。
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又一次默默地流了下来。阿妈吃完了碗里的菜,便抬起头来。看到我正在流泪,她结结巴巴说道:“……不哭……不……哭……”还把手伸过来,来抹我脸上的泪水。我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头,想要用痛觉来停止哭泣,然而却适得其反。
打开电视,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俊男美女穿得大红大绿,朝我们拱手拜年。噼里啪啦的电子鞭炮声冲淡了哀伤的气氛。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外传来了阿妈的专属护士朱小姐的声音:“展先生,您又来了?”
朱小姐在和谁说话?这层似乎没有什么病人了。
“啊,今天可真冷,方嫂还好吧?”
这声音颇为耳熟,我琢磨了半天,却又想不出在哪里听过。好像是某个熟人的声音,被录在受潮的磁带上再播放出来,味道全变了。
朱小姐道:“好啊,今年她的儿子也退伍回来了,你不知道?”
她还没说完,那人大声道:“什么?这不可能!”
朱小姐道:“怎么不可能?人就在房间里,您来认一认?”
那人沉默了一阵,结结巴巴道:“不,不,算了,算了……”
朱小姐道:“咦,展先生您怎么走了,不进去了吗?展先生?”
我听出这是谁了,展教官!
我激动起来,猛地推开房门,朱小姐推着一辆装着针剂和药丸的小车,奇怪地望着走廊尽头。我朝那里看去,发现一个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方先生,刚才有一个——”
我不待她说完,已经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高声叫道:“教官,我是小方,教官,我是小方啊!” 他的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洞的回旋楼梯里分外清晰,渐渐朝楼下远去。我虽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但是无奈身体刚刚恢复不久,使不上力气,怎么也追不上。一时不防脚底一软,竟从楼梯上跌了下去,摔了个鼻青脸肿。
“啊——”
听到了我的叫声,教官猛地停住了脚步,却不踌躇着不敢回过头来。我又叫了一声:“教官!”他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朝我走过来。
“教官!”
虽然过了七年,但他的模样几乎没有怎么变,仍旧像一柄随时都可能会出鞘的宝刀。只不过眉间的愁纹和唏嘘的络腮胡,增添了几分沧桑。
“小、小方,你没死?妈的,被骗了。”他喃喃自语道。
我知道自己参与到返祖计划之后的动向是绝对秘密的,想来展教官曾被上面告知我的死讯。可是他跑什么?
“教官,你怎么了,都不愿意见我?”
他的脸上露出十分羞愧的表情,突然抬手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我大惊道:“教官,你这是干什么?”
“小方……我他妈对不住你!你为了医好你妈冒了那么大风险,我却没把你妈看好!”
我心乱如麻,吐了口闷气,道:“别说了,扶我一把,咱们上去看看我妈吧。”
他架着一瘸一拐的我走进病房。阿妈看到展教官来到也十分高兴,努力地把手伸出来想要抓住教官的衣服。我知道这是阿妈见到熟人的时候会做的一个动作,看来展教官是常来看我的阿妈的了。
那么,一直支付我阿妈住院费用的,也是展教官了?我的心里涌动着热流。
“教官,这些年我妈是不是一直由你出钱医治的?”
他低着头道:“对不住,我们本来以为你妈可以医好的,手术很成功,但是……这、这儿条件还不错。”
“别说了,教官。谢谢你。”
我们抱头痛哭,然后痛饮啤酒。在不违反保密条令的原则下,将各自的情况一五一十向对方说了。自从杨将军倒台死掉之后,王老师仍旧留在军中发展,展教官原本也可以继续在其他保安公司服务,可是因为权力斗争和派系分异的关系,做的并不开心,于是便早早退了伍。他为了方便照顾我阿妈,选择了在临州定居,做点皮货生意过活。他还结了婚,生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不得不感叹岁月如梭,世事无常。尽管只有二十四岁,但还是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我们聊到很晚,直到电视里热闹俗气的联欢晚会全部结束为止。我劝他该回去陪着老婆孩子,他却说没事。“反正他们也回娘家去了,每年都这样,他们习惯了。”
阿妈已经睡下。我们来到医院办公楼十六层高的天台继续。好在医院门口的便利店全年通宵营业,使我们能够买到足够多的高酒精度饮品。我们大约喝了三打啤酒,四五斤黄酒,还有好几个瓶子的白酒。我们从全城上下火树银花的焰火和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中喝起,直到天色微微发白才宣布打平。展教官醉醺醺地要拉着我去看他最宝贝的老婆和女儿。我总算还保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理智,知道自己今天要值班,摆着手拒绝了他。他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声音含糊不清地喊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随后他又好像一下子清醒了,指着一片五光十色的城市轮廓说道:“小方,我教你,我教你……千万要小心……做人就好像打仗,在这个城市里无时无刻不进行着战争。这是你从未经历过的凶险百倍的城市战争……小心……”
我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把自己和展教官分别弄到我们各自的车上的,总之当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小货车已经自动驶上了高架路。我估摸这个时候再回家去睡觉已经太迟了,所以决定还是到公司眯上一会儿,反正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
我在凌晨五点四十分进入公司,现在哪里都没有开门,恐怕只能到宿舍区找个同事的房间忍上一会儿,免不了会挨一顿臭骂。
我们运输部的职工宿舍是一幢二十年代建的老房子,走廊露在外面的那种,通常是两人一间,也有通过加宿舍费可以住上一人一间的。我因为身体原因才在外面找房子住,就这样也领到了租房补贴。COV实在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公司。
我正盘算着去敲哪个好脾气而又没在外彻夜狂欢的同事的门,偶然看到二龙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想起昨天下午他因为我不小心跌伤了。在这么喜庆的节日里倒了霉,想来心里一定不会太高兴。我还是去看看他的伤吧。
他的房间在三楼,走廊里有些黑,怪吓人的。轻轻一推,房门便开了,门原就有些破旧,反正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一直懒得找锁将来修。这人的性格就是有些毛糙大意,所以也没什么人爱和他住在一起。
推门进去,酒有些上头,晕晕乎乎辨不清方向。鼻子里窜进来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可是一时闻不出是什么。
我记得钥匙扣上还有一只小电筒的,于是摸索起来,却不防脚底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在黑夜里,我摔倒的声音特别清晰。只是觉得身下有些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好似摔在一滩发胀的烂泥里面。
二龙再不爱收拾,总不会在房间里摊一地烂泥吧?
我已经摸到手电筒,一时半会也不急着站起来,将那微弱的光,朝前方照去。
我看到一个没有眼睛的头颅。 酒全醒了。我已经明白窜进鼻子里的味道是血腥味,垫在自己身下软呼呼的,不是烂泥,是像烂泥一样的人体组织。
一阵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我曾经接受过的严酷训练里,并没有这样的课程:这个房间里到处都是血——书桌、墙壁、床上、衣橱里,更加恶劣的是地上到处都沾着一截一截如同肠子般粘呼呼的东西,甚至还有一段从天花板上的顶灯里吊下来,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底下还坠着个可疑的黑色器官,估计是肾脏或者肝脏什么的。所有这些内脏和肌肉和脂肪和骨骼,全都朝下滴着血,好似钟乳石朝下滴着水。
滴答,滴答。
这儿就像刚刚有一百个人被榨汁机榨过一样。
我想一般人这个时候应该尖叫着退回出去,把楼里所有的人吵醒,然后再引起另一阵尖叫,最后报警。但对一个刚刚干掉三四斤酒精的前军中精英来说,我的头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疯狂的想法,无论在何种想法中,尖叫和报警都是最后的考虑。
我仿佛被催眠,抬起身将手电筒向四方扫射,寻找尸体的其余部分。
头颅……头部尚且完整,只不过少掉了脸皮和脸颊肉,嗯,眼睛全部不见了——警察会在床下或者角角落落的地方找到的,牙齿也缺了几颗,脑浆倒是规规矩矩堆在破裂的脑壳里,好像一碗隔夜发霉的豆腐脑。
这是二龙,我知道他有一颗臼齿换了假牙,它就在那儿。
第二次想要吐了。
他的身体在离开两三米的地方找到。这冬瓜一样的玩意儿被妥当地料理了一番,肚皮被人从肚脐硬生生扯开,所有脏器一点都没有留下,现在空空荡荡瘪下去一块,我仔细地搜寻了半天,所有内脏都被挖空,只剩下一堆烂糊糊的脂肪……被挖出的东西林林总总摆满整个房间,我在台灯上找到了半块肝、在床头找到了心脏、在书桌下找到了臭醺醺的胃,这儿仿佛开了个人体器官展览。
好不容易找齐的四肢更是奇怪,好像受了古代的凌迟处死,肌肉和脂肪都被剔净,只剩下细长的骨头。可是杀人者的技术并不高明,骨架之间还留着不少筋腱和肉丝,一须一须地挂下来。手掌也啃得很不干净。
等等!啃——对了,看样子就好像是被野兽啃过一样,就连肚皮被打开的方式也不像出自人类之手,杀人的东西根本没有用利器,而是直接用爪子或者别的什么暴力的手段撕开,所以肚子上的伤痕才会呈现那么不规则的痕迹。
这很像老虎或者别的大型猛兽的攻击痕迹,不过野兽不会这么暴虐。杀人者是个变态。
问题在于为什么二龙没有叫唤。虽然是过年,但宿舍楼里好歹还有几个同事在。如果杀人者慢慢将他虐杀的话,他应该来得急叫唤才是。
我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他的左乳下方,有一个小洞。和身体其他部分看来恐怖但毫无效率的攻击造成的伤痕不同,刺出这个小洞的攻击绝对迅急如电,凶猛似雷。杀人者用某种并不锋利但坚硬的东西从这里穿过肋骨,直插心脏,随后在心脏同样位置找到的刺孔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很可能同时扯开了二龙的喉咙,使二龙无法叫出声音,接着便可以在二龙身上尽情挥洒那变态的激情。
绝对是个高手,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杀死这么个小人物?像这样的变态可不是那种深夜在小巷里游荡,伺机强奸妇女的家伙可以相提并论的。他必定有着强健得不可思议的体魄和惊人的杀气,这样的人我只要看上一眼就不会忘记。我敢保证公司里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站起身,把粘在身上的碎肉一一摘除,叹了口气准备报警,这时候才发觉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给湿透了。我想杀人者也一定遇到了这个问题,可他并没有在屋外留下血迹。也许他穿了全套塑胶雨衣和雨鞋,干完活儿之后便放进包里带走,这说明他准备妥当,绝非无的放矢。
打量四周,确实没有一枚脚印,唯有二龙身边有一滩淡绿色的液体,用手一抹,粘呼呼的,上面还沾着一条碎布。
好像是衣服的碎片,但不像是二龙的,这是外衣的碎片,没道理二龙睡觉还穿着外衣的。
那就是和凶手打斗时撕下来的?
我正思考着,房门突然被推开,初升的太阳放射出万道金光,将房间里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我听到身后的人明显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用尽所有力气大叫起来。
“杀了人咧——”
我的头皮开始一阵一阵发麻。
讯问室里永远都亮着一盏两百瓦的日光灯,永远都坐着两个板着脸的警察,永远都问我一些我已经回答了一百八十遍的问题。自被人发现和二龙的尸体在同一个房间之后,我已经在拘留所里待了六天。案情毫无进展,唯一变化的是日光灯上飞蛾的数量,随着春天的到来,蛾子越来越多。今天比昨天多了两只,统共有七只。
我被特别优待,大概是那种杀人手法太骇人的缘故吧,从被抓住直到现在,就一直戴着手铐,有时候还要栓在旁边的铁栏杆上,每天的饭都给我放在地上,让我像狗一样舔吃。至于屙尿拉屎,全用一只小小的马桶解决,有时候不小心撒到外面,少不得换来一顿毒打。
必须承认,科技在七年时间里飞速发展。举例而言,现在的警棍上都有一颗一颗突起的硬橡胶刺,好像狼牙棒一样;还有一种像是牙科医生使用的小钳子,专门用来钳人腋窝底下的软肉,伤口几乎看不见,但却着实疼得厉害。还有几种快速愈合各种伤口的药剂,可以叫一个就快被打死的人,外表上光滑得好像瓷器一样,这使得人民警察们更加无所顾忌,特别是像在对付我这种毫无人性和危险性的变态人渣的时候。
——不过我觉得这种药纯粹多此一举,这里是大汉人民共和国,和验伤人员打声招呼不比给疑犯抹药方便得多么?
“这小子还装傻呐!” 我面前坐着一位瘦警察,本来正在翻着一本杂志,大约是无聊了吧,用杂志在我巴掌上甩了一下。我朝他傻笑,眯起已经发红的眼睛,上下打量他滚动的喉结。我可以在半秒钟之内脱开手铐,再用半秒以手刀砍断他的喉管。当然,现在没有这样干的必要。
不过也不一定。我们国家的刑侦机构世界闻名,可以随心所欲炮制杀人犯或强奸犯,更何况不利的证据很多,如果短期内不能破案的话,说不定便会拿我先充充数吧?
如果真他妈发生这种事的话,我会反抗。我已经在一张床上躺了七年,不能在一间牢房里再待五十年。有钱人可以保外就医,五十年可能只是五个月。但对我来说,五十年就是五十年,死缓就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那不会发生,绝对,不会,发生。
瘦警察被我的眼神盯得慌张起来,又用杂志敲了一下我的头:“看什么看!你这样的老子见得多了!”
他站起来想过来进行每天例行的锻炼,另一个熟面孔的胖警察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瘦警察吃了一惊,颤声说道:“他怎么来了?”
胖警察有些不安:“这么残忍的案子,又是大过年的,影响太坏了。
瘦警察自言自语道:“那可真是个麻烦……”
他们两个又耳语了一阵,最后瘦警察走了过来,在我耳朵旁边挥舞警棍,恶狠狠地说道:“听着,你这个杂种,等一会儿有人来,问起有没有人打你,你要是说有,就不用出去了!”
我温顺地点点头。大约是这两天表现得逆来顺受,软弱可欺,瘦警察也许以为我给吓住了,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和胖警察一起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他们干涩的笑声,满口巴结地迎回来一个新警察。
这新来的警察,有极漂亮威武的银白连鬓胡和钢鬃般的短发,脸相却并不苍老,几乎叫人以为头发和胡须都是染的。他把大衣脱了,交给瘦警察,慢吞吞地走过来,调低日光灯的亮度。
“打你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是在和我说话,他的声音就像七年前的展教官一样又粗又硬。
“打、每天打……咳、咳……”
瘦警察和胖警察一起叫唤起来:“你——造谣!”
白胡子回头扫了他们一眼,两人立刻焉了。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两眼,用脚尖把我原本虚掩的衣衫敞开。
在我的心口处,有一块巴掌大小近乎黑色的死肉,好似爬行动物的皮肤,又冷又硬,从这里几乎摸不到心跳。还有五根粗大的青筋从这块死肉下面朝身体四处延伸,就像胸腔里钻进了五条巨大的蚯蚓。
这就是返祖计划带来的另一项后遗症,也是我不和工友们同住宿舍的原因。也许就像新生婴儿长出尾巴一样,返祖实验成功了,使我的身体带有某种古代生物的毫无用处的特征。除此之外,每个星期这块死肉都会定期发出剧痛。那是真正令人撕心裂肺的疼痛,比女人生产还要更胜一筹。我习惯用从黑市上买来的吗啡止痛,已经花销了不少的退伍金。
——另一个坏消息是:这种疼痛的间隔似乎越来越短了。
两个警察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身上骇人的伤口,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在一瞬间变成死灰色。
“这——这绝对不是我们打的!”
我慢慢等到这两个家伙被吓得胆战心惊、瑟瑟发抖之时,才慢吞吞地说:“这是部队里执行任务留下来的纪念。”
白胡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用脚踢了踢我背在身后的手铐,命令道:“打开。”
瘦警察犹豫着说道:“雷科长,他很危险……”
“打开,出去,关门。”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瘦警察乖乖地走了过来,我已经微笑着将手铐递了过去。那白胡须应该是瞧见了我解开手铐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反应。
是个高手。
现在审讯室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我得承认,他看来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假如我真的是罪犯的话,很有可能在之后的对决当中丢盔弃甲一泻千里。
“还站得起来吧,前特种兵同志?”
他给我拖过来一张折叠椅,自己坐在审讯桌后面,拎起热水瓶给我俩都泡了茶,我活动活动双手,茶的温度很快热到了骨髓里。
“我叫雷雄,省警察厅特别侦缉科科长。” 我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古建筑前面的石狮子,还得是历史在一百年以上的,否则不足以描述那种固执笨拙的感觉。
“好吧,雷科长,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同事撕成几十块。”
他呷了一口茶,看了我很久,淡淡道:“我曾经当过兵,当过那种杀过人的,真正的兵。那是在二次韩战时候,我们整团人被韩国兵打散。他们坐在吉普车上,好似猎鹿一样杀我们,然后把尸首丢在废弃的战壕里,整团的人全都丢在那里。可是我没有死,我只是被打中了胸口,出了很多血。到了半夜,我从昏迷中醒来,爬出战壕的时候,看到一个连的韩国兵在旁边睡觉,于是我过去杀他们。我没有刀,那是朝鲜的十二月份,哪里都有很多冰棱子。我从一棵树上摘下不少冰棱子来杀他们。你见过冰凌吗?”
他用两根食指隔开一段距离,表示出冰凌的长度。
“你瞧,这玩意儿很脆,除了眼睛,捅哪里都会折断。我只好把它们对着韩国兵的眼珠子捅进去,一直捅到脑子里,每个韩国兵分得一根冰棱,这样一共用了一百二十二根冰棱,整株树上的冰棱子都被我摘光了。不过那里有很多树,我尽可以干掉一千个韩国兵——只要他们不叫唤。杀过人吗?当兵的时候。”
我点点头:“我习惯远距离狙杀。”
“啊——”他似乎很遗憾的样子,“那是最没有味道的杀法,那不是真正杀人的方法,只是扣动扳机。没有快感。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你,我也感受过杀人的快感。当我把冰棱放置在韩国兵的脸上,深吸一口气,然后狠狠扎下的快感,那种好似挤压蛋黄的声音,那种浆液四溅的场面,到死也不会忘记。回国之后,我已经不能从事任何平常职业了,因为没有一种职业给人带来的成就感能大过毁掉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我当警察,这样我至少偶尔可以杀人,死在我枪下的杂碎已有十六个,所以我可以抑制和你同样的失落。”
“失落?”
“失落。你是一名很早就参军的士兵,你在军中摸爬滚打,你经受了各种非人的考验,你每天睡不饱五个小时,却要负重奔跑二十公里,你学习各种枪械原理,学习人体的骨骼和血管,军队已经轧制了你,把你变成一具标准的杀人武器。你以为你的出路将是在战场上杀人或者被杀,或者升为军官,逐级而上。可是没有,你只不过扣动了两下扳机,留下一身伤病,然后他们对你说,‘谢谢你,方平,国家为你感到光荣。’接着就把你一脚踢出军营,教给你一个方向盘。”
“他们没有对我说‘谢谢你’。”
“那说明你的长官还算是些诚实的杂种。你学了数年如何杀人,成为这方面的专家,可是现在,你却要自费学习刷马桶和对着有钱杂种微笑的本事。你发现切断这些杂种的喉咙比对他们微笑更加容易些,可是你不能,你必须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鬼竞争,甚至连个只有一身臭肉的混蛋都敢于用啤酒泼你。你当然感到失落,这不是你的世界,对吗?”
他的语调平缓低沉,如同老式播音机般娓娓道来。他的眼睛深陷眼窝,好似无底黑洞,引人麻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切合我的心思。我的情况犹胜于他所说的——我是在一张破床上躺了七年之后,才被一脚踢出军营的。也许他是对的,我压根儿不喜欢开他妈的破车,压根儿不喜欢循规蹈矩地分辨主车道次车道、红绿灯、禁行线。我喜欢横行霸道、肆无忌惮,我喜欢——
杀人?
他看着我表情变化莫测的脸,给我上了一根烟。
“所以你杀了范二龙。你和他没有仇恨,他只不过这种平庸生活的代表,你杀了他,向这种生活宣战。也许这是对的,你这种人将在牢房里如鱼得水。”
我只顾着抽烟,这烟里大概掺了些料,使脑子一阵迷茫,我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迟疑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杀了范二龙。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遮遮掩掩,你不该是这样一个孬种。”
烟雾在我俩之间筑起一道墙,我想了很久,慢慢探起身,靠近他的脸:“雷警长,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你会以为,我是和你一样的那种变态?”
他没有丝毫动怒的反应,道:“你不是变态,只是个在凌晨五点二十三分,出现在一处分尸现场的人。”
“我已经说过一百次,我遇上以前军队里的战友,喝醉了,准备去向二龙为前一天的事道歉,然后找个地方睡觉。我只是运气不好,才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那么你应该报警。”
“我准备报,可是已经有人闯进来了!天知道大可为什么在那个时候闯进来,你们应该去问问他!”
“你不是准备报。根据脚印专家的意见,当地面出现大量血迹之后,你至少在上面逗留了超过七分钟,并且始终非常冷静,步伐纹丝不乱。那么,可以告訴我,为什么你会在这七分钟的时间内,既没有大呼小叫,惊骇而逃;也没有报警呢?你的指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尸体的伤口上?那段时间,你在房间里,和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一起做些什么?道歉?”
我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那也许是酒精的缘故,也许是……也许是……
他面无表情,唯有双眼中透露出一丝得意,不动声色道:“想必现在你能告訴我,你究竟是哪种变态?”
我重重地把自己丢进椅子里,垂头丧气地说道:“如果你们就是用这样的推理来办案,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是来办案。”他道,“关于你的案子,各方面证据都很齐备,很快便可提起公诉。我只是对你有些兴趣,想来看看能够徒手碎尸的是个什么家伙而已。”
提起公诉?我一愣。不过想来也难免,反正现在人证物证作案动机都有,即使没有我的供认,只怕也可定罪。
怎么办?
老实说,这结果是我头天入拘留所时便已想到的。我好似陷入一个恶梦,如此荒谬地成为了一名变态杀人嫌犯。即使以最宽松的法律条文来看,恐怕也很难脱罪。我當然也不知所措过,可是只不知所措了三个钟头——一个人曾经当过七年植物人,那么绝没有什么算得上倒霉的了。 怎么办?
也许,我可以趁现在,趁这家伙猝然不防之际,一举将他控制住,以他为人质逃出去。可是他看来不易对付,我的格斗技远不能和七年前相比。那么,也许可以趁他走掉,等那两个蠢货再次回来的时候,用他们当人质。可不知道那时他们会不会有所防备?而且本国的暴力机构又以不珍惜生命出名,也不一定吃这一套。
刚才不该自己解开手铐的,这下他们一定有了防备,该死!
怎么办?
我正胡思乱想,雷雄也沉默不语,他腰间的手机忽然叫了起来,声音中,隐隐包含着一丝惊惶。
他只顾应答,放下电话之后,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
“你,真的没有杀人?”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都随你。”
他叹了口气,使劲地揉揉脸皮,有些丧气地说道:“明天,明天晚上,你可以出去了。”
我又是一惊:“你说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
“为什么?不是要对我提起公诉吗?除非你们抓到了真正的凶手——”我心里长舒一口气,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
“听着,也许你不是凶手,但我看得出来,你符合凶手的一切特征。我的意思是,当时你确实是上去杀范二龙的,只不过有人抢在了你的前头。我说,你迟早会爱上杀人的,我们那个时候再见。”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反问道:“凶手是什么人?公司里的人吗?”
他整整桌上的资料,站了起来,低着头道:“你认识一个叫王昌达的男人吗?”
“王昌达……”我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他说的就是传达室的老王头,“是老王头嘛,怎么了?”
“他在晚上十点半左右,被人用和杀死范二龙同样的手法杀了。”
我张大了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得赶过去处理。对了,如果你继续和展定鸿那种人厮混在一起,那么也许我们再见面的时间,还会更早。”
我整个脑子木木的,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嗯?”
“没什么。那几个人渣打了你,能给我个面子,不要上诉吗?”
我的脑子像很久没用的机器一样慢腾腾转动起来,好半天之后才回答他:“上诉有用吗?我不傻。”
“在我雷雄管得到的地方,就有用。”
我抬头看看他,他还是那副冷冷的表情。
“好。”
“行,我欠你一个情。”
他走了。审讯室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冷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二龙死了,老王头也死了。我好像看见一双巨大的红色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空寂的厂区。
我在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七傍晚被释放,那几个打过我的警察一直没有出现,始终由一个面嫩的小姑娘来办理手续,叫人想说两句风凉话都不成。公司方面派了一个脸上还有青春痘的小律师来交接,展教官早就在一边等着了。看到我身上套着单薄的囚衣(原来的衣服都给打坏了),二话不说便把自己身上的黑色皮风衣脱下来给我。这是一件穿了很久的皮衣,领口袖口都磨得非常光滑,肘下打了很厚的一层补丁。
我想起他上次说过要我到他家去看看,便说:“教官,晚上到你家去坐坐?”
出乎意料,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今天……还有点事,我老婆带着女儿过年去了,去了你也见不着啊。”
我有些奇怪也没说什么,问他怎么知道我被抓进警局,他也只是含糊地敷衍了两句。
他开了一辆豪华汉皇轿车,市价起码三四十万,可见生活也还算殷实。教官出于礼貌问那个小律师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顿饭,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
这顿饭在中山北路上一家中档饭馆里吃,没滋没味的。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二龙和老王头的死状,展教官也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小律师看到气氛不太好,很识趣地闷头吃饭。 饭后,我和展教官说有点累,准备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便搭了那小律师的车离开了。一路上小律师唾沫横飞、喋喋不休,我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出了这样蹊跷的恶性事件,对公司、对各位同事都不太好,所以希望我回去之后就不要到处乱传了。同时作为我无辜被拘的补偿,公司会支付给我一笔压惊费。至于二龙的家人那边,他说已经处理好了,就当作操作搅拌机不当出的事故,赔给他家里一些钱。我问有多少,他比了个手势:十万。
临州市的行情是死个民工两万,死个像驾驶员之类的轻技术人员四万,公司肯赔他家里十万,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当然,倘若死者有城市户口,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问我住在公司里还是外面,我脑子里一直闪着同事们的样子,就对他说直接开到公司宿舍。我的车也在那里。
等我们到公司宿舍的时候,月亮已经很大了。
COV生化电子有限公司位于市区东南,占地两万多亩,共有员工七万余人,除去一部分住在市区的本地人和住在公司中心区域的管理人员之外,大多数都住在由公司建造的散布在公司四处的职工宿舍里,几乎每片宿舍都可以算作一个小村落。我们运输部门的宿舍建在W区。公司按英文字母一共划分为二十六个区,越接近A的区域越是核心。
这一片共有七幢宿舍楼,两幢是二十年代的旧楼,还有五幢是近年新造的。对司机们来说,睡觉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所以条件也好些。别的单身工人大多四五人一间,也有六七个一间的。不过据他们聊起来,倒不是外国佬特别克扣大汉人的缘故,而是大多如此。在那些工人里面,八九个一间的也住过,十来个一间的也住过,多是在大汉人自己开的厂子里。
这一区共住了四五千个工人,平时到了晚饭之后,楼下也很热闹了。今天不知道是年还没有过完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楼下活动的人特别少。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自路边窜过,就像一闪而逝的鬼影。
小律师告诉我,事情早就传开,大家都说我们这里闹鬼,不少人过年回来就直接不来上班。特别是我们运输部门的,已经有两个同事辞了工,剩下的也人心惶惶,接连出了两桩小事故。幸好刚过完年,运输压力还不算大,要不然损失就惨重了。
“东瀛大老板真当急死!说是还专门从东瀛请来了个捉妖师傅抓妖怪。你想东瀛和尚抓得住大汉妖怪么?要请也该到灵隐寺去请嘛。你住在公司外面还算好的,不过晚上要早点回去。”小律师在我耳朵旁边神秘地说,好像透露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实在不成功,不要给东瀛人打工了,哪里没得饭吃啊!”
我点点头,和他告了别。COV是美国公司,可最大的头头儿却是东瀛人。大汉和东瀛的关系不太融洽,我们这些给东瀛人打工的打工仔也时常自嘲说这回算是当了汉奸,给祖宗丢脸,少不得什么时候看东瀛人不顺眼,就要炒老板的鱿鱼。可是说话容易,天晓得这年头要吃上一口热饭是多么困难呢?
我抬头看看二龙他们住的一号楼,苍白的月光下面,房子黑峻峻地立着,大多数房间都黑着,每层楼大概只有两三盏灯亮着。二龙的房间也亮着灯。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声音很细很碎,好像被风一丝一丝地剥了下来。
在二楼楼梯口,我遇到了王大可,就是那天头一个看到我在二龙房间里的同事。他是个刚满十八岁的愣小子,已经在外面闯了两年生活。原先一直做机修工,最近终于够资格考了一张驾照,正在跟二龙的车。
他名字叫“大可”,胆子却小得很。一看到我就连连倒退两步,不要命地往楼上窜,一边大叫“有鬼咧!”楼道里的灯早就瞎了,那天我大概又真的把他吓得不轻,估计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楼上听声音有不少人,一听到大可的叫声,立刻有七八个男声喝道:“什么东西?”五六支手电筒的光柱照了过来。
我喊了一声:“是我,小方。”慢慢走上去。二龙房间门口围了不少人,把整个三楼走廊堵得严严实实。大可一屁股坐在楼梯口,整个人都傻了。我把他拉起来,在他背后拍了一掌。
“……方哥,你,你回来了?你吓死俺了你!”他扶住墙喘着大气说道。
“嗯,里面干什么呢?”
“啊,今天是俺师傅头七,他们那儿的习惯是要到人死掉的地方做的,他爹娘都来了。刚才……刚才给他点蜡烛,俺的娘!一连划了五根火柴都划不出火,又不能用打火机。俺,俺下去再买一包。你出来了?里边咋样?”
“没啥,你去吧,小心黑。”
同事们看到我,都小声打招呼。因为在我被关押的时候又发生了命案的关系,我该是这里唯一没有嫌疑的人了。他们大都很友善地拍拍我的肩膀,给我让开一条路。
我挤到房门口朝里面看。最占地方的床已经拆掉了,房间显得很大很空。四周摆了不少花圈,明晃晃刺人眼。正中间的书桌上面供着二龙的牌位和水果豆干等等供品,两支没有点着的白蜡烛直立着,一边散着一把线香。
供桌前面铺了两个破旧的棉垫子,对坐着两个木头一样的老人,头发都是花白的,身上的衣服看来崭新,可是样式却是二十年前就没有人穿的了。他们中间摆了一只火盆,里面放着一堆纸钱,还没有烧。
墙角立着三个人:李哥,李嫂,郑小薇,正轻轻地咬着耳朵。
二龙从挂在墙上一块黄布上的黑白照片里瞪着房间里所有的人。照片大概是他十来岁的时候拍的,照片里的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带着一半好奇一半惊慌看着镜头。
郑小薇看到了我,眼睛亮了一下,走过来柔声道:“你出来了,没吃苦吧?”
我还没回答,李哥也走过来说:“小方你回来得正好,你说说该怎么办?”李嫂在他身后拧了他一下,用下巴点了点外面:“出去说。”
我和郑小薇挤出人群,到了拐角处。她问我说:“小方,你是头一个发现的,很害怕吧?”
我道:“我刚进去,大可就推门进来了,来不及害怕。” “二龙死得真惨,我是没有看见,只看见后来红色的房间,饭都吃不下了。花了三天时间才把他的房间洗干净,真惨!可是公司里面却告诉外边说他是跌到搅拌机里死掉的——他一个驾驶员,到搅拌机旁边干什么?”
我想起了小律师的话,闷闷地说:“反正人是死掉了,这么说也许对他爹妈也好一点。”
“哎呀,你真笨!”她用修长的手指戳我的脑袋,“公司是想少赔一点才这么说的!你想,要是凶杀案子的话,十万块打发得掉吗?”
我摇摇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告诉他爹妈,让他们和公司打官司!”
我有些口干舌燥。想象不出该如何告诉两个一辈子没有出过大山的老人,他们的儿子被人挖开肚皮,将内脏丢得到处都是。也许现在他们身下的地板空隙里,还有儿子的碎肉。
可是钱,他们需要钱。
“你们准备怎么说?”
“我们也不知道,你想想看?”
我想了一会儿,实在理不出个头绪。这时候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泣声,连忙跑过去看。只听二龙他妈用一种古老质朴的乡音喊叫着:“我的儿啊,你是不是有冤屈?要不何事一连七根洋火都划不旺?你要是真有冤屈,就让这根洋火划旺它——”
她手中的火柴轻轻擦过砂皮,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朵摇摆的小火花开起来了。
屋里屋外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左右瞪着别人,想从旁人的脸上找寻什么答案。唯有二龙的父亲仍旧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一块烧焦的树根。
××××
烧过纸钱之后,我们下到楼底下的空地。有人搬来几块砖头垒成两排,有人拿来几根短钢筋架在砖头中间,在下面烧起火来。我们把二龙的衣服和杂物一样一样放上去,因为下面通了风,好烧得很,只有棉被费了一些手脚,烧了一个多钟头。一直忙到十二点多,把所有东西都给已在阴间的二龙送去,这才算忙完。大家把砖头和钢筋踢到路边,灰就等天亮叫清洁工人来处理。
人很快便散去,郑小薇也和我告了别。谁也不愿意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冷天里多待。
我还要去车库取车。
地下车库在离宿舍两里路的地方,要走上好一段。幸好身上有展教官送我的这件皮风衣,要不然可遭了大罪。我一个人走着,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在面孔上结了一层霜。
月亮真是又大又圆,远处有狗在叫。世界是灰色的,并且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
还有那个变态杀手。
也许他正在暗处看着我,正在笑,正在磨着爪子,正从我身后慢慢接近,扑上来咬我的喉咙。明天早上我会被发现散落在整条路上。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加紧两步,一路小跑起来。车库近在眼前,那微弱的黄色光芒使我感到安心。
我很快就找到了我的迪奥小车——整个车库里再也没有比它更加破旧的车了。远处一辆汽车发动的声音叫人放心,使我知道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我一人。
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正要去开车门。那辆汽车的轰鸣声越来越响,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抬头一看,一辆白色丰田轿车如同蟒蛇前行一般左右扭曲,横冲直撞朝我撞来。要不是半夜车库里车不多的话,它肯定早就被撞得停下来了。
我敏捷地往自己车子的引擎盖上一坐,惊险地避过了这辆疯狂的小车。它又朝前扭了一阵,终于一头撞在了水泥柱上,整块挡风玻璃都裂开了。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准备迎接一个喝得七荤八素的醉汉驾驶员,说不定还得忍受他在我身上大吐特吐一番,我已经拿出了手机准备播打急救电话了。
“有没有人?你受伤了吗?”从后车窗望过去,只看到鼓开的安全气囊,看不到有人的样子。
我走近前侧窗,俯头朝里面望去,冷不防一条白色的影子从车里窜了出来,灵巧得好像一只大猫。我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也说不出来。几乎在瞬间有只尖锐的爪子搭上了我的肩膀,一把手枪则抵住了太阳穴。
我想起了那个变态杀手的作风,心中暗叫“倒霉”。鼻尖却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忍不住微微扭头朝后望去,呆住了。
胁持我的是一位浑身上下未着寸缕的妙龄少女。
少女柔顺的浅黄色长发在风中散开,露出小巧精致的面容。
我只觉得一千株樱花同时在心底开放,粉嫩的花瓣飘落到全身所有血管当中,呼吸里也全是醉人的芳香,耳边则响起花瓣洒落时微微的“沙沙”声,皮肤开始变得火烫。 目光不由自主地沉下去,掠过惊心动魄的胸脯,笔直光滑的大腿,还有那令人充满遐想的三角地带,一条淡黄色带着黑色斑点的尾巴在她身后俏皮地晃来晃去。
尾巴……她怎么可能会有尾巴!
欲念在瞬间干涸,我口干舌燥地站着,视线回到她的脸上。在她满头温润的秀发中间,两只微微卷起的尖耳朵随着风声慢慢转动,好像漫画中经常出现的猫耳服务生一样。
只不过我不觉得会有人在半夜十二点,只戴着两只猫耳朵实施抢劫。
这两天所有发生的事已经完全超乎了思考能力之外,我自问还算是个唯物主义者,却无法解释所看到的一切。
嗯,一头猫妖。唯一的问题是,是否便是撕碎二龙和老王头的那一头。
我看着她,手上什么动作也不敢做。她靠近过来,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我的身上,微笑着露出两颗尖利的犬齿。
“开……开车。”
她的声音绵软好听,就像午后刚刚睡醒的猫咪发出的哈欠,只不过吐字不甚清晰,像刚刚学会的小孩子。
看来这年头的妖怪还没有聪明到学会开车的地步。我不敢违逆她的命令,但也不想牺牲自己的小车,只好忍住心头涌起的惧意,耐心地对她解释道:“你看,这辆车的安全气囊被打开了,没有办法再开。”
她的脸上露出十分明显的失望表情,令人忍不住心中一震,刚想忍痛将自己的小车贡献出来,却发现她又明朗地笑了:“给你。”
她把手枪递了过来,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手足并用,灵巧地朝附近一辆别克车跳过去,这是我们运输部程经理的座驾,据说拥有完善的防盗设备,然而她只花了半分钟就打开了车门,然后俯身在驾驶座处操作着。现在我可以确定那条连在尾椎处的尾巴是货真价实的,当然,也将尾巴下面隐约的萋萋芳草一览无余……
“轰……”汽车居然被她发动了!
她转过身,把两只手搭在车门上,兴奋地望着我,尾巴伸到身前晃动着。
我知道自己不该走过去,不该看那些不该看的东西,也不该勃起,可是这三件事没有一件还受自己控制,她的两只大眼睛就好像一汪永无止境的碧水,我只能沉沦到底。
不知怎么,我已经走过去,坐上了驾驶座。她欢呼一声,爬到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关上车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溢满她身上令人血脉鼓涨的体香。这时候我才想起脱下自己身下的皮衣给她披上。可是她似乎连怎么穿衣服都不知道,把皮衣胡乱盖在胸口。雪白晶莹的肌肤在黑色深沉的皮衣下若隐若现,更加增添了她妖媚的诱惑力。
我那玩意儿已经把方向盘都抵住了。
“我该去哪儿?该怎么办?又为什么会在这儿?”这些问题在脑子里轰鸣,,我他妈快疯了!
“我、你……要走,坏人在……追!”她说了第二句话,同时认真地点了点头,黑皮衣上立刻勾画出她胸部的沟壑曲线。
“嗯……你说什么?”
“坏人,追。还有,枪,砰砰!”她的表情很严肃。
我把她说的每一个汉字组合起来,还是没有搞明白是什么意思。身上所有的血液都供给到下体去了,大脑有些缺氧。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开来了两辆面包车,为她的话作出了最好注解——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是两辆黑色凌志,车身上喷涂着COV的标志。
这是公司最核心的保卫组专用的车辆,远非在外围厂区巡逻检查工作证的保安可比,据私底下流传,他们甚至拥有合法的持枪证,可以购买小型的半自动火器,不知道公司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需要这样的防备的。
这下坏了,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偷车贼的!
“开……开……”她双手合十,眼里噙着善良的泪花。
凌志车在身后停下,下来两名高大的黑衣保卫。
我刚想下车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坐在别人的车里,保安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微型半自动步枪。
“哒哒哒哒……”枪口喷出了火光。
“小心!”我拉着她一起埋下头去,后车窗被子弹打了个粉碎,玻璃碎屑四处乱溅,我的右手上立刻被划破一个口子。
这只“猫妖”一言不发,抓起手枪便反身还击,从她拿枪射击的姿态来看,肯定曾受过两年以上的专业训练。
“这是搞的什么鬼?新年礼物吗?”
我还想再问,子弹如雨一样倾泻过来,只好恶狠狠地挂上一挡,松掉离合器,踩下油门。别克车骤然发动,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噪音。车外子弹横飞,将前后侧窗打得粉碎,碎渣又划破了左手,射出一注鲜血。 别克车缓缓启动,强劲的马达在短短数秒内便将速度推至极限,这时候哪里还管车子的情况,油门一踩到底,变速箱剧烈抖动起来。后面的凌志车紧紧追赶,枪声接连不断,只听“乓”的一声,如同马蜂窝一般的行李箱箱盖被高高抛起到半空,原来是摆放在行李箱当中的后备车胎被击中爆破,炸了开来。
我驱车冲上地面,强烈的振荡让人呕吐。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无妄之灾了。月亮几乎有半个天空那么大,既美妙又不真实。
好吧,好吧,摄像机在哪儿?别再跟这个可怜人开玩笑啦!
三辆车在公司园区当中肆无忌惮地穿梭,凌志渐渐逼近。我一边注视前面的道路,一边从后视镜中观察后面的追兵,车身左摇右甩,尽力不让追车超前。脑中升起一种十分荒诞的感觉,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是那样不真实,倘若不是现在身旁正坐着一个外套下面什么都没有穿的大美人,真要怀疑这到底是否梦境。
无论如何,这场艳遇所要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与此同时,心中却也升腾起一丝快意,仿佛又回到了子弹横飞、硝烟弥漫的训练场。
可惜自己再也没有超乎常人的战力。
一串子弹从后窗射入,将车内的后视镜打成粉碎,又穿过前窗,把玻璃打出几个小洞,裂缝立刻以枪眼为圆心延伸开来,极大地阻碍了视线。
一辆面包车已经飙到身后,狠狠地撞了上来。我们两个都被撞得弹起,别克的后脸也支离破碎,保险杠在地上拖了很长一段距离,冒出一串串火星,终于叮叮当当地掉落。
另一辆面包车找到机会,从后超上,对准侧翼猛撞,两辆凌志似乎经过特殊改造,底盘极重,只一下子就把别克撞得差点飞出车道。
我被两车逼出了火气,只恨双方吨位差距极大,实在无可奈何。
“猫妖”尖叫了起来:“前面——”
她的叫声并不能算刺耳,我抬头一看,前面立着两个堡垒一样的岗亭,岗亭中间横着一根红白相间的铁栏杆,就好像老式火车道口的护栏一样。
这是公司七道大门里最早修建的一道,附近都是仓库,平时就没什么人。除过岗哨,周围一段都是高耸的围墙,再远处则是弯弯曲曲的小河,没有绕过去的可能。
走投无路了。
我突然想起程经理的这辆最新款别克好像带有悬浮喷射飞行功能。由于政府对飞行车牌照管制得十分严格,很不容易搞到牌照,所以程经理当时叙述时还带着若无其事的得意洋洋。
排档旁边的蓝色按钮就是转换行动模式的开关。只不过正确启动飞行模式的方法,乃是要在停车的状态之下,待车慢慢悬浮起来,这才能够开动。在这一百码以上的速度下强行切换,大有可能当场熄火。
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搏了!
“绑好安全带,小心!”
我咬牙猛地一拳砸向档位旁的切换钮。车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动机发出刺入心肺的轰鸣,仪表板上转速不住提升,挂在遮阳板上的吉祥娃娃疯狂地跳动起来,自车后冒出隆隆黑烟,将两辆追车的视线挡住。
震动几乎要让人连隔夜饭都要呕光,心里也有些悲哀自己现在身体素质之差,和从前真有天渊之别,嘴里大叫道:“你他妈快给我飞起来啊!”
运转到极至的别克像一头挣扎的巨兽,冷不防踩过地面上一个浅坑,车内的人便好像一个浪头打来,脑中嗡嗡作响。幸好也是借着这浅坑带来的跃力,别克“咻”地飞了起来,底盘上的悬浮飞行系统开始勉强运作,在空中飞出数十米的距离。
我刚想擦汗,从底盘处却突然爆出一声闷响,悬浮力度表上的数值也飞快下降。禁不起高强度的摆弄,飞行系统彻底玩完。
此刻距横在路上的铁栏杆还有四五米的距离。车子正在凭借惯性作最后的滑行。
“猫妖”的呼吸急促起来,我脑中不知为何出现了她满脸潮红的动人景致。
“轰!”别克勉强越过铁栏杆,再也无力飞行,重新落到地上。这下子原本还挂在车上的破烂全被震落,就连左侧前门也“当啷”一声滚了出去。
不过好歹还在行驶,速度降到八十码左右,再升上去发动机便吃不消了。
我们驶出了公司!
扭头看去,岗亭里的灯已经亮了,那铁栏杆快速拉起,但已来不及了。前面一辆面包车直冲栏杆而去,整个车顶都被削掉,歪歪斜斜扭到路边,撞上了一根电线杆。后面一辆则幸运地冲过栏杆,继续追来。
这里虽然已经出了公司,但直到前面的高速公路为止,在此时都不可能会有车辆。我们仍旧处于危险之中。
“节省着子弹,小姐!”我抽空朝她大吼一声。这时候四面的玻璃窗都给打碎了,风灌进来,把我和她死死地按在座位上。
“慢,一点。”她艰难地转过身,对我说,“我,瞄准。” 我从后视镜里预估好位置,既然这样下去肯定会被追上,倒不如让这个神秘的女孩试一试,那么大班人一起追这个女孩子,总不会是毫无理由的。
微微松开油门,车子慢慢降下速度。猫妖以左手为托架,冷静地瞄准,精确地射出了三颗子弹。
那辆凌志的右侧前轮立刻瘪了下去,整台车斜斜滑过一段距离,在马路上打起滚来,最后 “轰”的一声爆炸,燃烧的碎片自半空滑落,烧红了眼睛。
我赖在座位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才发觉浑身上下疼得厉害,都是细细的伤口,好像小孩子的嘴唇。
猫妖朝后面望了一阵,突然叫道:“那,是什么?”
从后视镜里看去,凌志正在燃烧的残骸当中忽然跃出一条绿影,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在公路上灵巧地奔跑前行,轻而易举便跳到路旁七八米高的路灯顶端,在路灯之间跳跃追赶,很快便拉近了距离。
粗看去,那像是训练有素的鬣狗,在遇到猎物时才会作出这样的追逐,但鬣狗绝不可能跑得比汽车还快,也不可能一跃便跃过十余米的距离。
路灯将它的面目照个正着,我头皮一阵发麻:这人形生物手脚比普通人要长而有力,头颅则略窄,身体呈流线型,颇像非洲猎豹。一张大嘴把它消瘦的脸占去一半,里面镶满了尖锐的利齿。
今晚到底是行了什么大运?
“你还有多少子弹?”
“三个——”
她对准这怪物连开两枪。怪物速度极快,兼之腾挪辗转完全没有规律,两发子弹中只有一发击中怪物的右下肢。那怪物吱吱叫了两声,自伤口喷出绿色的血液,速度却只是稍稍降低。
我注意到了路旁边连绵不绝的高压电线:“电线,你打得到吗?”
我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反正最后一枪她一直没有射出。直到那怪物跳到一根电线杆上,然后朝我们的车子跃过来的时候,她才沉稳地射击。子弹将一根高压电线从中打断,电线原本就非常沉重,全凭两边杆子拽住,现在从中断裂,马上荡了下来。
那怪物已经自半空跳落,我甚至都可以看清楚它蜡黄的牙齿间淡绿色的津液,如果这一击并不奏,那么它就将落到别克车顶。
我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和它搏斗,想想都叫人胆寒。偷眼看这猫女郎,表现得却是十分镇定。
“蓬”!
成功了!
这女人将速度和位置考虑得分毫不差,电线刚好甩到怪物身上,数万伏的高压电流一下子便将那怪物击出去十几米远,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都缩成一个焦黑的球。
我丝毫不敢懈怠,仍旧驱车狂奔。直到城市的灯火影影绰绰在眼前浮现,这才敢稍稍缓下速度,心有余悸地朝后面望去。
空旷的公路上一点动静都没有,黑沉得像个洞穴。
恶梦终于结束。
我在郊野当中游荡了半夜,把满是弹孔的车子扔在贴沙河边,又费了好一番手脚,才将这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女人带回家。她身上的猫耳、尖牙和尾巴都已经消失了。
也许是正在做梦吧?
我光着身子坐在马桶盖上,麻木地望着对面镜子当中这个粗壮的男人。胸口那块灰褐色的死肉现在亮得有些透明,周围数根血管一鼓一鼓,好像趴着一只活蜘蛛。
奇怪的是,几个小时前所受的伤全都不药而愈,就连伤痕都没有留下,除了因为失血过多稍微有些头晕之外,完全没有一点伤痛,真诡异。
说不定我和这个女人和那追逐我们的东西一样,都是怪物。
拧开淋蓬头,让冰水流过发热的大脑。水滴从头顶绽落,溅到镜子上一一滑落,将镜中的影像切成无数片。
“好了,现在听我说吧。”我掬了一捧凉水,稀里糊涂地洗了洗脸,对镜中的男人说道,“咱们得明白几件事情,好吗?首先,你他妈不再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你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心脏问题,嗜食毒品的小司机;然后,外面那个女人可以在时速近百公里的汽车上射中另外一辆汽车的轮胎,所以现在十个你也比不上人家的一只小指头;最后,今晚你没有看见一个长着猫耳朵和尾巴的女人,也没有看到一些警卫举枪疯狂地扫射,更没有看到怪物跳来跳去!明白吗?好的,现在出去,请这位小姐喝杯热牛奶,送她两件可以穿的衣服,再给她两百块钱,然后送她到门口,挥手再见,关门,看一张A片,睡觉。一切就都结束了,嗯?”
我关上龙头擦干全身,走到厨房去取了一罐牛奶,来到了卧室门口。卧室的门虚掩着,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女人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像只小猫一样抱着枕头蜷缩着。在枕头的挤压下,她洁白的乳峰微微有些变形,而从棉被下面溜出来的一对芊芊玉足,直接让我把所有的话都吞落到肚子里去了。
我在床前站了很久,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最后终于叹一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一床毛毯,退了出去。
我把毛毯放在客厅里的小沙发上,再次来到厕所,扶着镜子手淫了一回。心脏的剧痛又蠢蠢而来,毒品已经注射干净,只好拿烈酒随便糊弄自己的身体。烧酒加交响乐的效果和吗啡差不了多少,特别是红星二锅头和李察史特劳思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们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超人。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开始我梦见自己正和这神秘的女子尽力交欢,欲仙欲死;随即场面一变,我开着别克车,后面有无数怪物跳跃追逐,口中发出“赫赫”的喘息;然后不知怎么又回到了我躺了七年的军区某医院,今次我的意识十分清醒,身体却分毫动弹不得,那感觉简直比死亡还要令人难受。
最后梦境回到了七年前接受人体极限开发实验时的场景,回到了阿妈苍白的脸。
我突然从沙发上跃了起来,滚到地上,浑身上下汗水淋漓。我发觉自己还是遗精了,下身一塌糊涂。
※ ※ ※ ※
到厕所梳洗一番,换上干净的内裤,昏昏沉沉穿过满地的脏衣裤、堆在一边的书报杂志,还有不时出现在脚下的罐头盒塑料碗,太阳光很淡,时间大约还早,我准备继续睡个回笼觉。
“咣铛”,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叫我想起,昨晚自己似乎带了个姑娘回来。
跑到厨房门口一看,果然。她身上穿着一件我并不常用的围裙,一手拿着一个锅铲,正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口不知煮着什么吃食的不沾锅,也许是底下幽幽燃烧的煤气灶叫她觉得惊慌吧。我听说野兽是怕火的,但不知道妖怪怕不怕。
因为厨房同时也是我的餐厅的缘故,所以我在墙角往下吊了一台小彩电。这时候彩电开着,播出一道著名的饮食节目。她很认真地和电视里那个大牌光头主持,所谓“二十二世纪新好男人”学习,亦步亦趋地做着动作。
问题是,嗯,问题是人家在围裙下面总还穿着点什么……
我不自觉地吞了口唾沫,连忙跑回卧室,忍住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幽香,从柜子里拉出一件恤衫和一件毛衣,否则可不敢保证自己什么时候便会兽性大发。
她只系了细细一条系带的裸背又叫我神游了好一阵,我有些尴尬地叫了她一声。
“你,醒来?”她转过头来,很高兴地咧开了嘴。我依然没有发觉像猫一样的耳朵、牙齿和尾巴,也许真的是花了眼……
一股怪怪的味道传进了鼻子里,原来是她献宝一样把正在煮的那锅东西连锅端到了面前。这是一锅红红黄黄的可疑食物,发出又甜又酸的气味。我仔细回想自己的冰箱里面有什么原料供她表演。嗯,大概有番茄、鸡蛋、香肠、腐乳、酱瓜……现代冰箱的保鲜功能十分强大,所以我至少不会吃坏肚子……
她还在充满期待地望着我,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无奈之下我只好接过不沾锅,然后将手里的衣服递过去:“套上吧,天冷。”
她满不在乎地将身上唯一的围裙剥掉,套上我的恤衫和毛衣。衣服很大,领口可以露出她精巧的锁骨,下摆则遮住了膝盖以上的部分,当然,我没有一条适合她的内裤,这可真……刺激。
我盯着她,机械地将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嘴巴里面塞,直到舌头都被甜得麻木才反应过来。她拨弄着一瓶纸盒装牛奶,但却一直无法打开,只好用乞求的目光看我。我帮她把纸盒打开,她很高兴地拿来了一只浅盘,把牛奶倒在里面,像头小猫咪一样伸出舌头舔着,不一会儿就让自己的嘴唇周围长出了白色的胡须。
用力掐住自己大腿根部的软肉,刺痛使我魂灵归窍。我尽量板起脸孔对她说道:“停一下,小姐,我想我们得谈谈。”
她抬起头来,在鼻尖有一点淡淡的白色,很快便被她伸出舌头舔掉了:“呵呵,好吃。”
“小姐,呃,你了解吗?我不想惹麻烦,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从公司里跑出来,还被几个武装保安追逐,我也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的意思是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寻找各种委婉的措辞,以便将她赶出我的家,赶出我的生活,赶到冰天雪地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
“名字——”她玩弄着自己毛茸茸的浑圆胸乳,奇怪地问道,“名字是什么?”
“名字就是一个人的代号,比如我叫做方平,不过这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在于——”
她惊慌地站起来,像只猫咪一样蹲在凳子上,把双手搭在桌沿:“我没有……名字,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方平。”
“呃,等等,小姐,每个人都有名字的,也许你不想说,但是——”
“我要名字。”她不好意思地舔舔手背,“你给我一个好不好?”
“那不是我的责任,小姐。我们根本都还不认识,你该去问你的父母,你瞧,我有我的生活,我只不过是个打工的,不想搅和到什么阴谋或者神秘事件当中去。我无法给你帮助……”
“我要名字,你有,我也要有。”她撅起了粉红色的小嘴,略微有些不满地说,“父母又是什么?”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偷偷打量着面前这个纯洁得好像一张白纸的少女,她实在不太像低智的样子,或许……
“你记得清原来的生活吗?小姐,你会不会……失忆了?”我想自己已经装得够关切了。而她则选择扑了过来,像头猫一样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膝盖上,用双手箍住我的脖子。她的骨头一定全都是空心的。
“我要一个名字!”
她大约发怒了,因为她的瞳孔变成了绿莹莹的两条细缝,头顶也长出了微微发红的猫耳,一条鲜亮的尾巴从身后荡了过来。她身上那种野性的气息刺激着我的每一个毛孔,让我的双手不自觉地环上她的腰肢…… “可是……”
“你有这么多东西。你有这么大的床,你有这么暖和的房子,你有这些……衣服,你还有名字。我什么都没有,我要!”她尖锐的爪子在我背后挠来挠去,而胸前的双峰则结结实实地压迫着我的胸膛。
我不能!我在心中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假如我给了她一个名字,就等于把自己和这个随时能够变成小野猫的失忆少女栓在了一起,也意味着自己就将和COV以及别的强横霸道的组织作对。而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病弱且有一点毒瘾的货车司机,医院里还有个痴呆的阿妈。
我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冒险故事男主角。
更何况她还有可能就是杀死二龙和老王头的凶手,那个最危险的人,我甚至连她是否人类都还没有搞清楚。我需要时间,来调查自己救回来的是否是个真的姑娘——
“可不可以?”她再次乞求道,那双纯洁无暇的眼睛里蓄满了朦胧泪雾,在我身上毫不安分地乱蹭乱跳,身体多次掠过我充血的欲望。
就在我内心的神魔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就在天人交战的最后一刻,她突然凑近我的脸庞,吐出舌头在我的耳根轻若鸿毛地啄了三记。
“喵呜……”
好吧,好吧!我认输了!我想任何男士如果遇到了这样的进攻,那就应该无条件投降,彻底臣服,然后为这位新主人奉献自己可以奉献的一切,不管将要面对何种危险和困难。我别无选择。
“你没有名字,我就叫你妙舞好不好?”
“好,喵呜。”
“你可以住下来,直到我找出答案或者发觉你是在骗我为止。”
“好。”
“现在我去给你买一点衣服,过一会儿我们一起上街去买些生活用品。”
“你真好,真好闻。”
“好了,现在慢慢地从我身上爬下去,我快被你的乳房闷死了。”
我对着女装店门口的玻璃门左盼右顾好一阵子,确定自己已经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相貌,这才进去选购服装。我大声地对女店员说要给女友选购生日礼物,立刻有四五个环肥燕瘦的女店员围拢上来,将一件件五光十色价值不菲的外套呈现在我面前。我对女装一无所知,只好装作内行地随便挑选了几件。虽然不知究竟价值几何,但是从店员们喜形于色的表情来看,绝对不会便宜到哪里去。接下来在女鞋店我也照章办理。只是在买女装内衣的时候有些麻烦,我像个大熊猫一样被店员和顾客评头论足了好久。
只不过当妙舞当着我的面换上这套嫩黄色的内衣的时候,这一切都值回了票价。并非我故意要呆在那里,实在是她连怎么穿戴连裤袜和纹胸都不知道,我只能亲自动手。
我还在她的内裤和连裤袜后面剪了一个小洞,以便她那条不知什么时候会长出来的尾巴留出余地。
我看着她——她的头上戴着大大的茸毛猫耳状耳罩,身上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蓬松滑雪衫,手上套着厚厚的猫爪手套,粉红色的超短裙下面是保暖黑色网袜,脚上则是一双厚厚的年糕鞋。手套和耳罩都是我到COSPLAY商店买来的特制饰物,这样就算她在大街上变身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在这一刻,再想不到公司的纠缠,只想彻底将她拥有。至少,不能放她出去,被满街其他男人的目光凝视……
不知为何,想到那个情景,心中一阵烦闷。
“走咯,我们走吧!”她将我的右手牢牢抓住,笑得很灿烂。
“嗯……”
今天是正月里难得的好天气,天上的云朵被柔和的阳光晒得蓬松,懒洋洋地浮动。我带她来到吴山路,一条便宜货和美食街。因为已是年初八,各式商店大多开了门,售货员养足精神,一个个笑容可掬;路旁的流动小摊也摆了出来。大街上熙来攘往人头攒动,闹哄哄地十分热闹。最开心的是孩子们,兜里鼓鼓的装着压岁钱,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风车,在人群当中钻来钻去,发出水晶碰撞一样的笑声。有些工人已经在高处悬挂灯笼,为元宵做准备了。
除了天空中时不时掠过像乌鸦一样的黑色悬浮飞车之外,一切都是那么美妙。不过这也没有办法,那些大都是政府官员们的座驾,他们都是人民的公仆,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为人民服务。
“我叫妙舞,你好。”“我的名字叫妙舞,你叫什么?”“我是妙舞……”令我有些头痛的是,这个小猫女对自己的新名字十分兴奋,每路过一个小摊子,都要这样对摊主打招呼。不一会儿她的手里就抓满了糖葫芦、棉花糖,甚至还有一个拨愣鼓,之后路过的烤小鱼摊和饰品又让我大破其财。我想一个女人可能不会戴纹胸,但绝对不会不对逛街感兴趣,这大概就是本能吧?
“好玩,太好玩了。我看得……眼花缭乱。”她微微喘着气,兴奋地说。
我怔了一下,她说话越来越流利,甚至用了一个成语——尽管用得并不十分恰当。看来她并不像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我确信她是患有很严重的失忆症,才会显得如此单纯。
这就是说,总有一天她会恢复记忆,然后离开我。
我停下脚步,自己是怎么啦,仅仅四五个钟头之前,不是还急着和她撇清关系来着?难道只不过半天时间,就再也离不开她了? “来呀,快来!”她拖着我的手,拉着我凑近一家商店的橱窗。她几乎把鼻子贴到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橱窗里展示的一件商品。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带铃铛皮项圈,旁边竖着照片:一只白色的波斯猫戴着它,眯着眼睛在太阳底下睡大觉。
“好漂亮啊!”
抬头一看,这是一家宠物商品店,专门贩卖各种宠物周边商品。
“你要这个干什么?”
“如果把它戴在脖子上,跑起来的时候铃铛是不是就会不停地响?”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修长的玉颈套着项圈的动人景致,不由自主地走进商店。
“老板,这个怎么卖?”
“五十五块,优惠价,怎么样小伙子?”一个秃顶大叔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帮我包起来。”
“好,请问要刻什么字?”
“怎么说?”
他解释道,通常顾客都会在项圈上刻上宠物的名字以及自己的家庭地址,以便万一宠物丢失容易找回。我让他刻上了妙舞两个字,在这两个字的内侧相应位置则刻上我的名字,方平。
我在一个拐角处就帮已经迫不及待的妙舞戴上了项圈,可惜冬天衣领高,看不太清楚。铃铛的声音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好像春天解冻的小冰块在溪流中互相碰撞发出的欢笑。
之后我们去了贴沙河,坐在大桥边沿,把脚从栏杆之间伸出去,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看太阳渐渐落倒河里。妙舞一件一件试从市场上淘回来的饰品,笑得无拘无束,我则默默抽烟,满脑子都是肮脏透顶的想法。
——这个女孩突如其来地闯进我的生活,像颗子弹一样将我预备过的循规蹈矩的人生完全击碎,不由分说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充满危机和虚幻的世界,并且要我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但在我心底里,又未尝不在渴望着这种九死一生的惊险生活呢?过去的二十年,我不一直在过这样的生活吗?地球上的春天到了,一切生命都开始复苏。我心底里的严冬也已过去,各种欲望和想法正在蓬勃生长。
※ ※ ※ ※
晚上是在阿妈的病房里面过的,因为我不确定是否能够控制住自己。更何况我和她回来的时候被房东严妈妈看到了。这个胖乎乎的本地阿姨知道我是个有一笔款子的退伍兵,一直在怂恿我把她这套出租房买下来。现在看到我带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朋友”回来,更加七嘴八舌不遗余力。为了表明立场,我干脆彻夜不回。妙舞当然死活不让我走,我连蒙带骗,又许下好吃的零嘴和更多的饰品,这才成功脱身。
——当然,上面这些都是骗人的蠢话。事实上她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问题是一旦我接受她的诱惑,我就在麻烦中越陷越深。有一些东西在血管中跳动,在跃跃欲试。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那是什么,总之我感觉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好似梦境的最后几秒钟,一切逐渐破碎,另一个自我即将升起。
也许就在今天,也许是下个月,将有麻烦。
初九的天气比昨天还要好,暖烘烘的太阳晒在身上好像四五月一般,又没什么风。早上,我用轮椅载着阿妈,到病房顶楼的天台晒太阳。
因为护理得当,这两天阿妈的情况看上去也好得多,我将儿时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讲出来给她听,她只是默默地朝我微笑,一点也看不出脑部受创的样子。
我想起在父亲的葬礼上,阿妈曾经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儿子,千万在这里把眼泪哭完,不要带回家去,不要带回去!”
通常我都可以做到,除了像现在这样的时候……
我们继续说了一会儿话,想下楼去吃午餐,门楼处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声。我急忙转到阿妈身前,望那暗处看去,却是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娇小女人,被一条粗壮的黑手捏着喉咙,提在半空。
这女人身量已经算是高的,可是被那黑手卡住,离地面竟然还有半条小腿的长度,可见提着她的那人是何等魁梧了。我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将这女子抛了过来,这才认出原来便是照顾阿妈的护士朱小姐!
与此同时,那黑壮大汉吼道:“操,那婆娘在哪里?”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注视着楼梯口。一共六条大汉鱼贯而出,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
虽然因为昏迷七年,战力不比当年,但我眼光仍在。排头的粗壮大汉足有两米左右身高,左眼下面有一道十分明显的青色胎记。全身鼓胀着发达的肌肉,绝对不是健身房里能练出来的那种。 他身后站了一个看来比较矮小斯文的年青男人,在这些人十分扎眼的皮衣和牛仔服当中,唯有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但是我却可以从他危险的眼神当中了解到,他的战力绝对不在那青瘢大汉之下。
其余四人看来也能征惯战,不是泛泛之辈。
那大汉走上一步,又一把将朱小姐拎起来,冷冷问道:“是这婆娘?”朱小姐惊恐地抖了抖。大汉随手一扔,竟又将她丢出四米开外,昏了过去。
那西装男人笑道:“三哥你总是这么粗鲁,莫非昨晚火气泄得不够么?”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尖细的嗓音就将形象完全破坏掉,显得阴险狡诈。
其余众喽啰也一同笑了起来,只不过眼睛却一直往我这边瞟,我被他们打量得很不舒服。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乱闯医院!”
那大汉还未开口说话,身后一个右手绑着铁链的喽啰叫嚷起来:“你又是什么东西?赶快让开,身后的那个女人我们要带走,识相点就滚,大过年的老子们也不想动手。”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阿妈怎么会和这些黑道大爷扯上关系,啼笑皆非地问道:“各位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母亲患病在床多年,恐怕和各位没什么关系。”
那大汉瞪大了眼睛道:“你是她的儿子,那不就是展定鸿的野种?”我听到教官的名字,自然愣了一下,却没有留意他后面说了什么,顺嘴接了一句:“你说什么?”
持铁链的喽啰抢道:“嘿,我们早就查出来了,展定鸿一直在资助这婆娘的医药费,今年连年都没有在家里过,这婆娘不是他的姘头是什么?想不到那王八蛋居然养了你这么大个野种,这下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勃然大怒:“什么!”
那铁链男子跨前两步,一点也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狞笑道:“别动,动就敲断你的骨头!”
他伸出右手想要搭住我的肩膀,其余五名匪徒见我不再言语,以为我软弱可欺,也不上前。
他们错了,虽然现在的我没有那么好的身手,但即便要我付出生命,我也不会让这班人渣动阿妈一根头发!
他靠近了。
我装作惊恐地往后躲闪,双手缠上他绑着铁链的手臂。在手臂上缠上一条铁链,看上去确实威风至极,其实却极大地影响了手臂灵活的运用。我以手臂作为支点,将他的肘关节朝反方向狠命一扳,他的手臂里发出好似木板断裂的声音,一截断骨立刻从皮肉间刺了出来。这条右手算是废了。
我当然没有停手,顺手揪住他的双耳轮廓,把他的身子猛地拉过来,同时以膝盖狠狠地撞击他的裆部,可以明显感到那地方被撞得一塌糊涂,这家伙立马翻了白眼。但我的攻击还没完结,双手自他耳廓滑下,环住他的下颚,用力一扭。颈骨应声而断。
他歪歪斜斜地烂在我腿旁,连叫痛都不会了。现在还剩五个。
我本以为这一手至少可以震住他们片刻,叫他们在搏斗中有所顾忌。没想到剩下三个喽啰根本没有半点慌张的表情,抽出弹簧刀朝我包围过来。
我把手中已经瘫软的匪徒朝中间那喽啰身上使劲丢去,趁那人伸手接住同伴之际,人已向左边的喽啰冲去。那喽啰见我主动出击,大吼一声,举刀朝我刺过来。
像这样的黑道份子,或许体格尚称强健,但出手全凭一股血气之勇,没有特别有效的招式。我和他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弹簧刀已从左肋旁穿过,被我用手臂紧紧夹住。那喽啰使尽力气想将刀拔出,冷不防我突然一松手臂,整个人被惯性朝后带去,我趁机弓身上前,手掌自下而上猛击他的下颚。只听“咔吧”一声,他惨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里面还带着几颗屎黄色的牙齿。在我全力施为之下,他的下颚变成一团碎骨,这辈子看来是不用想再吃核桃之了。
又解决一个。我的呼吸却急促起来,手脚也有些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脑门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层汗珠。毕竟已经卧床了七年,身体怎么吃得消这么高强度的运作?
还未等我喘一口气,那两名喽啰的刀已经划了过来。我就地一滚,将地上这人的弹簧刀攥在手里。这种数寸长的小刀只适合挥刺,根本无法格挡,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大口呼吸着带血腥味的空气,试图使身体尽量进入状况。这两个喽啰的刀法虽然并不出色,但是配合着那种疯癫狂躁的气势,模样也颇为可怕。我回忆从前学过的战技,左闪右挡,右臂还是被划中一刀,幸好冬天穿的厚,伤口很浅。血流出来,很温。
我横下心,眼见左边的褐衣喽啰一刀刺来,不闪不躲,硬生生看他把刀扎入我的肚皮。这一刀看似严重,但因为衣服多,又故意收腹,腹部皮下脂肪丰富,其实没什么大碍。这喽啰面露喜色,正要转动刀柄,冷不防我从下一刀挑进了他的裤裆。这些人为了方便打斗,裤子穿得很薄,很容易就将他大腿根部扎出一个大洞,可能连阴囊都扎穿了。
无论多么凶悍的男人,在这个部位受到重创之后,都不可能再有战斗力。这喽啰触电般抛下刀,捂着裆部乱蹦乱。我趁机运指成凿,一凿便将他的右眼叼出眼窝。
他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呻吟。血从手指缝里慢慢溢了出来。他用另一只手在地上慢慢摸索失掉的眼珠。
剩下那喽啰已经看得呆了。
身后突然暴起了一阵雷声:“走开!”一股旋风刮起来了!
我拔出搭在肚子上的匕首,看也不看便朝后甩去,手上另外一把则往后斜挑上插。
一股骇人怪力传来,右臂如遭雷击,痛彻心肺。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朝前迈了两步,背后猛地一沉,身子再飞出去四五米,重重地摔在地上。 倘若不是及时往前两步,卸去一部分力量,这一击说不定会把脊椎都踢断。
我喘息未定,抬头看去,那高壮的青瘢大汉面色阴沉地大步走来,双手捏住我掷去的弹簧刀,竟然硬生生捏断了!
“你是在找死!”
巨汉一脚踢来,我连滚带爬地向后窜去,他的靴子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水泥地竟被踏出一个浅坑,想来鞋底一定是镶了铁板的。
他身体庞大,动作却比我还灵活。一脚未中,又是一拳砸来。此时我还未完全站直,根本摆不出架势,只好胡乱交叉双臂来作抵挡。他一拳砸实,我又飞了起来。等落到地上的时候,全身的骨头都在痛,两只手却全无感觉,好似都被锯掉了。
青瘢大汉交叉双手,骨骼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啊……”这是阿妈的声音。我朝她那边看过去,只见阿妈蜷缩在轮椅上,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浑身瑟瑟发抖。
该死!这一切都被阿妈看到了,医生说过阿妈不能够受到刺激的!
该死,该死,该死!
我颤巍巍地站起来,勉强举起了双手。我不会让这些人渣……伤害到母亲。
绝不会!
青瘢大汉的拳头在我的视线里慢慢变大,好似一柄铁锤呼啸而至。我全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热气熏得脑子发胀。我也不知为什么,最后竟闭上眼睛,全力挥出一拳。这一拳下去,自己的手臂恐怕保不住了,可也顾不上了。
“轰!”
我青瘢大汉不可思议地跌坐在三米开外。他满脸惊异地望着自己的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轰了出去。
我感到右手又麻又痒,但却肯定没有断掉,细细观察之下,手心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长满了细小的淡青色鳞片,好像蜥蜴的爪子一样。
青瘢大汉低嚎一声,再次一拳捶来。我咬牙又和他硬拼了一记,这下把他砸退了七八步远,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自己的右手,经过这次撞击之后,越发不像人类的手了。指甲已经变成尖利的骨质,指间也长出了一点点蹼状物质。用左手捏捏,好像是在捏一块铁一样,又冷又硬。
与此同时,一种神秘但凶猛的力量,也从怪手传到了心脏,再由心脏释放到身体四处。脑中突然产生强烈的欲望,想把眼前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撕碎。
那青瘢大汉不知从怀里摸出个什么东西套在手上,朝我冲过来。等到离我只有两三米的地方,才看出那是个带着三根铁刺的手扣子,也就是俗称的“孟加拉老虎”。他这一拳砸来,真有如猛虎下山一般凶猛。
虽然理智告诉我不可以和他硬拼,但身体反应却快了一步,怪手已经握拳击出,拳头正好打在从他指缝间伸出的三根尖刺上。
他惨叫一声,两段白森森的骨头突然从腕关节处钻了出来,拳头上所有的皮肤都爆了开来,整条手臂好像没有支撑般挂了下去。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上前扣住他的领口和皮带,竟然将这个超过一百公斤的大汉猛地举过头顶,狠狠丢了出去。所有的怒气仿佛也找到了发泄口,身体一时畅快无比,忍不住高声吼叫起来。我这辈子从没有吼得那么大声,附近楼房和树木间栖息着的鸟群也被惊动,一群群飞离。
“吼——”自己好像站在山巅的百兽之王,绝对没有人可以侵犯我的权威!
可是,正当力量达到最高峰,我正尽情发泄着郁积的情绪之时,一道闪电突然嵌进心脏,我忍不住跪倒在地。
心脏疼痛,竟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我知道这几个月来疼痛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但是再怎么短也从未在一个星期里发作两次。而我在拘留所里才刚刚发作过。
但是现在它来了,就好像一把电动旋钉机,将一颗一颗钝头螺丝钉,慢慢地打进我的心脏。疼痛像涟漪一样从心脏扩散到四肢,直到指尖,似乎每条神经都被烧红了。
痛啊!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痉挛,吗啡……
那个一直没有动作的西装男人开始慢慢向我靠近。一个黑影出现在怀里,我看清了他令人作呕的面孔,接着他把一柄弹簧刀完全捅进我胸口的死肉,刺入正在抽搐的心脏。
一切感觉全部停止。
我是说,原本渗透在我身体内部的剧烈疼痛,以及触觉、听觉、视觉等等所有感知外部世界的手段,全都被切断。那把弹簧刀似乎在心脏里戳穿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几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吸了进去。 然后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叫人几乎要怀疑自己又将沉睡另一个七年。可是仅仅过了一霎那,我就知道不会继续沉睡。因为生命的力量从刚才的漩涡当中喷涌而出,就像灼热的岩浆从海底的火山中迸发出来。这是一种野性而原始的力量,自千万年前就已存在,以供生物抵御残酷的自然环境。现在它在我身上显现出来,好似火山自海底隆隆升起,在地壳变动的影响下形成一座新的岛屿。
改天换地,或者说,脱胎换骨。
我的视线渐渐清晰,发觉整条右衣袖已经全部碎裂,手臂变得不成样子:不但比平常粗壮了两倍有余,表面还覆满了一层层油亮的鳞片,特别是手臂外侧,居然长出一排锋利的骨刺,好像一把小锯子一般。再看手掌,五指的顶端突出了五根骨爪,湿漉漉地还带着黏液。
事后回想起来,无论谁长出了这么一条手臂,恐怕都要癫狂。但当时的我却好像给厣着了一样,没觉得有半点不妥。
那西装男子将匕首扎进我的胸口,本以为我必死无疑,没料到在我身上居然发生了如此可怕的变化,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站着。我轻轻挥动手臂,利爪立刻将他的肚皮划开,肠子和内脏咕噜咕噜地流了出来,撒了一地。
鲜血叫我感到一阵痛快,我举起爪子,想将他的身体大卸八块,把所有的器官全都扯碎,但是隐隐当中有个声音在大脑当中疾呼,试图阻止我这样做,因为这样做了之后,我便会脱离人的范畴,永堕畜道。
我正在犹豫不决,突然感觉胸口一阵疼痛,身上的毛衣已经被打烂了。抬头看去,最后剩下那喽啰居然还有勇气掏出手枪朝我射击。见我被子弹击中也无知无觉,他吓得喊了一声,转身便跑。
我勃然大怒,迈步朝他追去,两步便追上了他。伸手在他后脑上使劲一拍,他应声倒地,脸重重地砸在地上,暴出一摊血水,红的白的都有,一颗圆颅已经完全拍扁了。
我扯开毛衣,观察自己的伤口。早先扎进胸口的匕首除了让那块死肉微微有些发红之外并无不妥,而手枪射出的子弹全部嵌在皮肉里,完全无法穿透身体。
我咬咬牙,握住匕首的把手将它拔了出来。这于急救学来说是绝对错误的,可是有谁能够像我这样被匕首穿透心脏还不死呢?果然,伤口中只是流出来一点绿色的黏液,很快便凝固了,也没有感到怎么疼痛。我继续将子弹一颗一颗抠出来,只留下一个个的小坑,好像胸口多长了五个肚脐。
我渐渐平静下来,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乌云遮住,天台上的风开始大起来,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那种力量开始随着风流失。庞大的沙堡片刻便已无影无形。
我回头寻找阿妈的身影,她尽力把自己往轮椅里面缩,甚至要爬到椅背上面去,却因为重心过于向后,冷不防向后跌去。
我吓得肝胆俱裂,朝她纵身奔去。我们之间大约隔了十五米的距离,但我却神奇地赶在她落地之前垫在了她的身下。这一次冲刺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右臂像松开阀门的轮胎,慢慢瘪下去,从胸口的伤口里面也隐隐渗出血迹,而痛觉似乎被放大十倍返还到身体之内。
“喀喇——”这是自动步枪子弹上膛的声音,我的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哈哈,杀死你这个……怪物!”青瘢大汉坐在地上,用尚且完好的左手举着一支微型冲锋枪,嚣张地笑着。
我忍着浑身的疼痛,使劲爬到阿妈身前,将她完全挡住。这短短半米路便让我气喘吁吁,几近虚脱。我紧紧抱住阿妈,希望自己的身体至少可以将子弹完全吸收,不至于伤到身后的亲人。
阿妈扶着我的肩膀,她的脸上因为惊慌而泪水纵横。也许这是和阿妈最后一次拥抱?
“砰——”
枪响了。
青瘢大汉的整张脸皮都朝前掀起,前额处的头骨被轰得粉碎,脑浆在他身前呈扇型绽开。
一个白发白须,身穿长风衣的男子出现在楼道口。
雷雄!
他照旧面无表情地穿过这血腥的屠场,满不在乎地跨过一具又一具残破的躯体,偶尔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研究半死不活的伤者恐怖的伤口。
他发现一个被我打伤的家伙,他对这人举起了手枪,依次打断了这家伙的双手和双脚,然后是阴茎。
在他身后,一票武装警察也冲了出来。一个文官模样的人站到他身后,犹豫道:“科长,这是伤员,你不能……”
这话出口之时,雷雄已经射爆了那人的心脏。
“已经不是了。”
“可是报告该怎么写……”
“一名帮派成员意图袭警,警方射断他的手脚之后仍然负隅顽抗,不得不将其击毙,激战中流弹射爆其阴囊。”
“明白了。”
他终于来到我的面前。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可没想到你这么迫不及待。”
我抬头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完全是自卫,警长。”
“是自卫。一人将六条流氓大卸八块,血肉横飞。老实说,这真叫我喜欢。杀这样的混混太不过瘾——他们只是些不入流的杂碎,我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和你交手。要帮忙吗?”
他帮我把阿妈重新扶上轮椅,这时候榊原秀夫带领着一大票医生护士出现,满脸怨气:“真是太不像话,我们这是慈善医院!”他一张脸绷得煞白,手底下那些医生护士也不心软,抬起几个伤者来格外粗手粗脚。
“方先生,实在抱歉会出这样的事。看来医院的保安系统太不完善了,这些匪徒!幸好雷警官及时赶到。”他接着用东瀛话低低地骂了几句,带阿妈下去做检查了。
“走吧,又得去待上几天了。”雷雄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我们公事公办。”
我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他道:“他们是新近跃起的黑道团伙赤炎公司的成员,全是组织里的金牌打手,骨干成员。”
我很是奇怪:“这个什么赤炎公司和我妈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我妈?对了,他们还提到了展定鸿。我曾和你们说过,展定鸿是我在保安公司里的教官。”
“因为他们觉得绑架令堂可以达到威胁展定鸿的目的,或者至少让展定鸿明白存在着这么一种威胁——”
“威胁展教官,逼他交出赎金?可教官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做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他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方先生。你的这位教官展定鸿展先生,可是临州最大黑道势力‘洪升泰’的首领啊!”
我瞠目结舌,不知所以,终于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吃过晚饭,经雷雄的同意,我从看守所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在出门之前,我曾经向妙舞详细解释了各种家电的用法,不知她明白没有。不过既然她有本事摸索到电视机的开关,那么其他电器想来也不会太难。
接电话的时候她大约正在喝什么东西,呼噜呼噜的,我对她说这两天可能不回去了,她一下子叫了起来,我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向她解释明白“警察局”、“嫌疑犯”、“正当防卫”等等概念,接着又顾左右而言它地问起有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她说有。
“一个女孩子,是姓郑的,大概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口气很凶呢,还问我是谁。”
“你怎么说?”
“我说我是妙舞,是方平捡来的。我还说你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
“明白了。你……乖乖的。”
她说话又流利了许多。我自幼在军营长大,从未有这么一个女人闯入过我的生活,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心里很乱。但是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女子在等待着,又有些甜意。这是一个缺少了我便无法在社会中生存的女子,所以我便也有责任保护她。
——此番又进了看守所,和前次不同。那些警察见我居然单枪匹马,便将六个武装黑道人员打得落花流水,半是佩服半是惊疑,只是简单作了笔录,便将我送进一间条件不错的单人间。据雷雄的说法,那几个人非法持有枪械,又闯入医院意图绑架,证据确凿,很可能会被判处数项大罪。而我的行为则完全属于正当防卫,不用负半点法律责任。这些当然只是屁话。展教官既然财雄势大,想来早就打点了一切。
此外,雷雄对我能够空手重创数名大汉很感兴趣,我只告诉他这是军中保密的一击必杀格斗术,绝对不能流入社会。他面无表情地走了。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奇怪,当时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匕首插入心脏却不死,子弹也完全没有作用,手臂更是变成了恐怖的魔爪。仅仅过了几个小时,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消失了。
我打了个冷颤,从狭小的窗户望出去,天上的月亮已经很高了。
自己还可以算是人类么?
直觉上,我感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诡异情况和那场实验有关。根据洛博士的说法,实验的受体将激发潜藏的原始力量,从而使身体的一部分违逆进化的道路,呈现远古生物的特征。我虽然昏迷了七年,但是说不定实验已经成功,胸口这块诡异的死肉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可惜计划被中止,洛博士也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不然真要好好问问他。
我深吸一口气,仔细端详右手,看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刚才……只是不知 “返祖”究竟使我得到了哪种远古生物的特征和力量。
心中一动,这种“返祖”的能力是否可以由自己控制?假若不能的话,如果走在人群当中的时候突然变出一只魔爪,岂不是要被当作妖怪?又或者危险来临的时候不能及时变化使用,那和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该趁现在试一试。
开始的两个小时毫无头绪,我将全部精力都贯注到右手上,除了小拇指险些抽筋之外,没有半分进展。我虽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但也感到要这样盲人瞎马地摸索,实在太难了。 到了后半夜的样子,我换了一种方法:舒舒服服地躺在木板床上,闭上眼睛,默默回想昨天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疼痛发作和匕首扎进心脏的感觉,开始时还不觉得,只是昏昏沉沉有些想睡过去。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身上麻麻的有又酸又痛的感觉窜来窜去,渐渐地加剧。随后心脏突然猛地收缩,身子挤到了一起,忍不住滚下床去摔在地上。
这下糟糕,我原只是想回忆白天的状况,没想到却真的叫心脏疼痛发作起来,这时候哪里有吗啡可供止痛?我痛得忍不住,正想大叫出声,身子突然一轻,胸口又产生了那种奇怪的吸力,将所有感觉全部吸收,然后汹涌澎湃地释放出来。
右手果然变成了那狰狞地模样!
我惊疑未定,尝试着捏紧手掌。整条右臂比平常粗上两倍,长又过膝,但是反应极为灵敏,没有半点不听使唤的迹象,将拳头握紧,立即可以感觉存在无穷力量。
右臂上的皮肤像冬天的树皮一样粗糙,上面的鳞片并不像大多数蜥蜴的鳞片那样,互相叠盖,而是细小的角质块状物,互相紧挤在一起,形成像拼图似的图案。感官亦比寻常迟钝不少,以左手狠劈右臂,根本一点痛感都没有,手臂后侧骨刺形成的骨锯也十分有效,用大拇指稍稍试了试锋利程度,居然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真可谓“吹毛断发”了。
然而整条手臂上最厉害的杀人武器,还得算五支锐利的爪子。不同于猫科动物蜷曲的爪子,厚实的手掌上直楞楞地竖着五支比雪茄都粗的利刃,好像五把镰刀一般,试着在空气中虚抓几下,立刻传来了沉闷的破空声。
我决定再试验一番,于是拉开木板床,将右掌张开紧紧贴住水泥地面。就出拳而论,当然是力量越大、速度越快、距离越长、打击面积越小,最后的破坏越强了,但我并不想在半夜造出太大的动静。
屏住呼吸,慢慢将力量贯注到手掌,挤压底下的水泥地。可以感觉到手臂里的每一块肌肉,都按照最适合发挥力量的位置拧成一股钢铁,使强大的压力迫向地面。甚至能够听到鳞片互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和地面被挤压成碎末的声音。
随着极细微的“砰”一声之后,以手掌为中心出现了数条向外延伸的裂纹,抬起手,地面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我连忙把床搬回来遮住这恐怖的痕迹,随后坐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大气。
只不过拥有了这种远古生物的部分特征,便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真不知这生物的全貌是怎样的。躺在床上,我开始幻想在数千万年前,这生物行走在苍莽的荒原之上,睥睨八方的威风。
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等到了天明的时候,终于大致上可以掌控身体的变化。其实这和勃起有点相似,虽然并不完全由大脑操纵,但是只要给予适当的刺激,往往还是可以控制的。
第二天雷雄又来看我,带来了不错的伙食,经过返祖后人特别容易饿,我连吃了七盒饭,还觉得不十分畅快。如果雷雄不是老阴着一张脸,也算是个不错的家伙。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要么睡觉要么吃饭,那些警察估计是被打了招呼,也不来难为我。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便现出怪臂,适应用这条手臂来进行战斗。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干,可既然老天给了我这条怪臂,自然不能浪费。也许雷雄说的没错,我爱上了杀人的感觉。可是也许,我只是想保护所爱的人。
除此之外,每天还必须给妙舞打电话,因为她每天都有新的问题。冰箱和洗衣机已经被她搞坏了,还抓破了我的几件毛衣。此外我藏在枕头底下的色情杂志和DVD都被她发现,使她不停地问我性交这一神秘的人类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元宵这一天傍晚,我被判定为正当防卫免于起诉,可以走了。
刚出看守所,就看到一辆加长防弹林肯车停在我的面前,四个黑西装簇拥着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朝我走过来。那汉子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墨镜。
展教官!
白茫茫的田野飞快从身后掠过,轿车以超过百码的速度前行。这辆车不但飞驰起来稳如平地,内部装饰也极为豪华,只是坐着略微有些气闷,可能是加装了防弹隔层的缘故。
展教官一声不吭地坐着,呆呆地望着窗外,大概不知该怎么解释。我也十分尴尬,虽然屁股底下是柔软贴合的真皮沙发,却如坐针毡。
良久,他假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小方,你是否有些看不起我?”
我木然道:“怎么会。教官永远都是教官,我相信教官永远不会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的。”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实在没什么底。时间在变,人也会变,或许教官永远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但说不定他的良心已经变了。这辆豪华轿车所烧的,也许就是良善老百姓的血汗呢?
他点起一支雪茄,习惯地递给我一支。我摇摇手,他苦笑道:“我也抽不惯这玩意,坐不惯这辆车,穿不惯这身皮。可是既然当了老大,手底下几千号兄弟都在看着,都拿着当靠山,那就不能不讲点体面,讲点规矩。本来你不晓得,我也不想说出来给你添麻烦,可是既然你晓得了,那也没什么。混黑道的虽然不像有些电影上演得那么浪漫正派,可是我也混得并不下流。老天爷既然生了我,还让我活到今天,那他就应许我用各种办法活下去。哪天他要收我了,叫警察或者道上的兄弟拿枪打烂我的头壳,那也没有二话。可是在这之前,我不比谁下贱一点!”
他的话里隐隐有些不忿之意。倘若是普通人能够当上几千人的大哥,前呼后拥,叱咤一方,虽不一定会得意忘形,但也总不会有卑贱的感觉。我知道他必是还在怀念作为军人的那段时光,他是个天生的军人,可是在这个国家,所有事情都很复杂,即使想当兵也未必可得。
“教官,你是怎么……” 他闷头深吸了一口雪茄,道:“我并没有要推托的意思,也没有人逼我走上这条道的。那时候杨将军下台,我们这些杨家军也纷纷星散。我因为曾经答应过你要治好你母亲,又听说临州的榊原医院很有名气,自己也没地方可去,所以来了这里。原以为以我在保安公司里锻炼出来的功夫和体魄,无论到哪里都可以找到份工作的——可是我错了。城市和咱们呆过的战场大不一样:在咱们呆过的战场,射过来的是有形的子弹,敌我双方壁垒分明,目标总是清晰明确,还有作战手册和有经验的老战友可以提供帮助;城市不一样,城市看似友善实则危险,城市的陷阱永远隐藏,城市里你辨认不清敌人的身份,在城里吃了亏的人,也不会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别人,而是躲在自己吃了亏的地方,等待下一个人的经过……”
我扭了一下身子,听教官这么文绉绉地说话,真有些不很习惯。
“我开始做一份银行保卫的工作,本来一切都很好,可是却因为揭露了一位主管在抢劫案中浑水摸鱼捞取好处的行为而被解雇;然后在一间武馆里当过教练,大约是表现得太过抢眼的缘故,又被辞退,理由是我的拳杀伤力太大,招式又粗笨不好看;此后还做了几份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
我接过他手中的雪茄,给自己点上。
“后来我明白,在城市里没有学历是不行的,我想自己虽然年纪大点,但脑子并不算太笨,还可以学。我参加了那年的全国高等教育成人考试,也考上了一个据说不错的学校。可当通知单来的时候我傻了眼,一年的学费就要花掉我一半退伍金!当时我的钱大多花销掉了,怎么上得起这个学?本来我还想隔年再考别的学校,可是问了之后才知道,全国的学校都是这样,穷人是念不起书的。”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却有些惭愧:展教官平时用得很节省,又有退伍金,想来不会念不起书,可阿妈的医疗费少不得要花销一大笔,他那时也没有现在这么风光,钱大概就是用到这里去了吧?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个社会,一切都是他妈老早就安排好的。城市里有钱人的子弟,从小就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拥有更多的就业机会,然后生下下一代有钱人。可是穷人从幼儿园开始就被剥夺了公平竞争的机会!”
“这不是——”我本想说这不是普遍现象,可这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我并不怪这个社会不公平,甚至当我认识到这个社会的本质其实和战场是一样的,我突然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从战场上都能够生存下来的我,经过了这几次教训之后,就再也不会被打到。既然我和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家伙都是人,那么我就有权力依靠任何方法取得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他们会骗,我比他们更能骗;他们奸诈卑鄙,我比他们更奸诈卑鄙;他们穷凶极恶,我就比他们更加穷凶极恶!就这样,也算混出点市面来了。”
我以前也看过他这么凶恶的表情,可是那时候,面对的都是敌人。我忽然不寒而栗起来。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展教官微微笑道:“话是如此,我还没有泯灭人性到欺压良善的地步。在这个城市里,黑道早就存在,并且也有自己的行事规矩,维持着政府力所不及的地区,保持各种力量的平衡。那就像某种生物和它身上的寄生虫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甚至缺少了寄生虫,也会变成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我只不过叫这寄生虫换了主人而已。”
我还想听听他有关他如何混迹帮派的经历,车子在郊野一处小山脚下的别墅门口停了下来。展教官拍拍我的肩膀说:“到家了,下车吧。”
黑沉的电动铁门静悄悄打开,两个黑衣壮汉牵着四条半人多高的狼狗一声不吭地站在门两旁。那四条狗毛色黯淡,双眼微闭,见到我这个陌生人来,也不叫唤。这样的狗是最危险的。
一进别墅,我吓了一跳——道路两边分别站了三排大汉,共有六十来人,全都身着整齐的黑色西装,看来彪悍勇猛,皆是精英中的精英。
一见展教官来到,这六十余人同时鞠躬,齐声喝道:“会长好!”
虽然只有六十人,却好似比六百人都要强悍。
这,就是临州第一黑帮“洪升泰”的气派么?
展教官淡然挥手,道:“行了,这是方平,我的学生,以后时常会出入。”
这六十余人又朝我鞠了个躬,喝道:“方先生好!”
我身上还穿着看守所里的衣裳来不及换,人也不甚精神的样子,他们当中随便哪个拉出来,都比我上得了台面一些。可是他们仿佛对我的打扮视而不见,发自内心地尊敬。
我勉强堆起笑容,朝他们点点头,悄声对展教官道:“教官,场面搞得太大了吧?”
“反正日后你也常要在这里出入的,先和高级会员认识一下,免得到时候误会。”
“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教官横了我一眼,道:“你是我的学生,都算是组织里的高层。这番准备却不是完全为你,也有洪升泰的威风!这都是规矩。”
教官莫不是想我加入黑道?可我本人却绝不愿意的。我道:“教官,都撤了吧?”
他点头道:“行,反正你们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阎真,带着大家下去吧。”
队伍打头一个矮壮的粗汉应了一声,这人本来的模样大概也不难看,可是脸上就好像被一柄铁锤狠狠砸了一下,五官全向中心陷下去,都扭曲在了一起,唯有两只不大的眸子冷冷地放射着精光。从他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这矮汉转身向队伍喊了几句号子,六十多人很快便退得干干净净。他们的行动举止都有如军中士兵一般整齐,大约都是展教官训练的功效了。 我不由道:“教官,没想到你把训练士兵的一套,都拿出来训练帮众了,怪不得能够在临州闯出一片天下!”
展教官只是一笑,道:“里面坐坐吧。”
别墅并不大,除开前面这一片开阔的空地之外,主体的三层小楼修得简洁朴素,后面还有一个游泳池。别墅两边远远的建有一些平房,是供会里的帮众休息用的。
教官在军队里时待我们极为严格,现在管理黑帮似乎仍旧如此。我所见识到的他的那些手下,既没有阿谀奉承的丑态,也没有丝毫狂妄嚣张的气焰,除开有几个身上隐隐带着几分杀气之外,完全像普通公司职员一样,但是通过举手投足的动作,却看出其中有几个功夫确实不错,可以比得上天台上袭击我的那些人。
——雷雄说那些人是隶属于一个叫做赤炎公司的组织。展教官知道之后,一定大为光火,他这些天都没来看我,难道是去布置对赤炎的攻击了?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阿爸!”
刚刚走进别墅,我还在想着这些事情,忽然一个鲜黄的小人儿蹦进了展教官的怀里。展教官的脸色一下子晴朗起来,手插着小人儿的肋下,像风车一样转了一圈,又“呼”地提上了天,飞快地坠下来,吓得小孩儿哇哇叫了起来。
这便是他的女儿吧,展教官粗手粗脚的,只怕小姑娘不太受得了,我正要劝说,他已经将女儿轻轻放到地上。那小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就像妙舞脖子上的铃铛。
看来她并不害怕啊。
展教官摸着女儿的头,柔声道:“快,去给方叔叔问个好。”那小姑娘碎步朝我跑来,一点也不害怕生人的样子,嫩着嗓子叫了一声:“方叔叔好,我是小铃!”随即还给我鞠了个躬。我看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头发用黄色的蝴蝶结扎了两支大大的辫子,脸上带着几分稚气,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却已经显得非常灵活聪慧了。我对展教官笑道:“小姑娘一定像她妈,倒没遗传到教官的老脸!”
展教官哈哈大笑道:“脸像她娘倒没问题,性格还是像我一点得好!坐吧,要喝点什么自己到冰箱里拿。”
这间别墅虽大,客厅里面却只有简单地几张实木座椅,周围连一个仆佣都没有看到,刚开始随我们来的保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看来一切都得自己动手。我当然不是被别人服服侍惯的人,但以展教官现在的身份来说,未免有些奇怪。也许他是不想吓坏老婆孩子吧?
我小声问他:“怎么,师母的脾气不太好吗?”他有些尴尬地回道:“倒也不是不太好,只不过……”
我们这背后的非议之言还未说完,就感到整栋楼都在震动,摩托马达阵阵的轰鸣从天顶传来。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展教官,他却抱起女儿,两人带着一脸无奈,很有默契地朝大门望去。
别墅前的空地上,原本还有六个大汉在巡逻守卫,此时他们痴呆地朝天空望了一阵,突然呐喊着跑开了。
还未待我反应过来,一辆黑色的轻型机车自天空飞速滑落,在一片四溅的火星当中砸到地上,喷出一阵黑雾,我差点就要惊呼出来,却见那机车在楼前的空地潇洒地转了数圈,追逐那些保镖,好似一头闯进羊群当中的恶狼。追了一阵,那些保镖都跑远了,这机车突然笔直朝别墅冲过来,直到顺着阶梯上到门前,才耍了个极漂亮的侧身急刹,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他的前轮离玻璃大门只有十厘米,玻璃门被震得哗哗作响。
这……恐怕他是从别墅三楼天台直接飞下来的吧?是杀手么?我下意识地挡在教官身前。
机车上跃下来个身材不高的黑盔骑士,全身上下都被富有光泽的黑色皮衣裹住,双腿却是极长,步伐很是矫健。一边走进大厅一边脱下头盔来,随手朝我身后一丢,却被展教官伸手抓牢了。
再看那骑士,原来是个皮肤稍黑但却明眸善睐的短发女子。
我还没有说话,展教官已经迎了上去,有些尴尬地笑道:“夫人,这位是……”
这就是师母么?和想像中倒是完全不一样。
师母一把拨开展教官的手,走到我跟前,从上到下看了个仔细,两眼放出光来,满意地点头道:“你就是阿鸿常说起的兄弟?不错,不错,一点都看不出来像个高手的样子,可是倒把赤炎的那几只臭虫打得不轻。怎么样,咱们练练?”
我给吓了一跳,哪有这样头一回见到晚辈就要过招的道理,再说教官和他女儿又在这里……偷眼瞧那一老一小,都是一副司空见惯、自求多福的表情。
我有些明白为什么前面要留这么大个院子,房间里陈设也简单的道理了。
但又怎么敢真的和师母动手,只好喃喃地说:“呃,那时候用的是军队里教的杀人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的,而且怎么好向师母动手?”
这话一说出,就看到那一老一小都在无奈地叹气,我还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师母已经目光炯炯地说道:“不要叫我师母,阿鸿都把你当兄弟看的。我叫叶静,从小到大练的都是杀人的招数,你有什么就使出来吧!”
她拉开架势,两条修长有力的美腿好像皮鞭一样,抽打地空气都发出声响,看来比那些赤炎的打手强了不知多少档次。以我现在的状态,除非是变出怪臂,否则哪有胜算?只好连连用目光暗示教官。
展教官抱着女儿上来解围,讪讪道:“这个,夫人啊,小方刚刚从拘留所出来,里面也受了不少苦,哪里能陪你练得动?等他歇两天吧。”叶师母闻言怒道:“不是塞了钱进去,怎么里面还不好过吗?小方你有什么就和我说出来,师母给你主持公道,便是临州市警察局长,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
现下她又自称是师母了。 我硬着头皮应付了两句,听到展教官低声和女儿做着交易:“快去劝劝妈妈,明天爸爸带你去买那个绒毛狗。”
小姑娘眼睛转了几圈:“好,那我就要最大的那个,好和阿黄配成一对的。”
“好好好,怎么都依了你啦,我的小姑奶奶!”
小姑娘满意地笑了,在父亲怀里伸出了双手,对阿妈奶声奶气地叫道:“姆妈,抱抱,抱抱,阿爸抱得好痛!”
几乎花不了一扎眼的功夫,那个咄咄逼人的女子就消失不见,换来了个笑容慈祥的标准贤妻良母。她温柔地把女孩儿从父亲怀里抱过去,顺便横了丈夫一眼:“真是头蛮牛,连女儿都不会抱!铃铃乖,姆妈给你做鸡蛋糕去吃好不好?“
“好!”
“走喽!对了,那等过几天,小方咱们一定得好好比一场,唉,赤炎的几个小鬼实在太不耐揍,自家的那些手下又不敢和我动手,还是这头蛮牛好,又经得打!”
两母女向厨房走过去了。展教官满脸苦笑:“这就是你嫂子,倒叫你见笑了。”
我忙说没什么,师母为人爽直,看来待教官也不错,人生得妻如此也算没什么遗憾了。心中却不断乱想,会不会师母就是因为展教官“这头蛮牛经得打”,所以才嫁了他的呢?
展教官将头盔挂上墙角的衣架,道:“她爹就是原来洪升泰的大老板,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把她当儿子养,准备叫她接班的,性子是野了点,我也没什么办法。”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不知道看到哪里,嘴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铜浇铁打汉子,也化作绕指柔”了。
心中不禁一滞,我那个可以叫我化作绕指柔的女子,又在哪里呢?
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妙舞伏在我大腿上,搂着我脖子的景象,脸上热乎乎的,好像被舔过了一样。妙舞……
展教官道:“小方,你就在这里先住两天吧?今天元宵,一块过。”
我心里怎么也挥不去妙舞的身影,喃喃道:“不好意思,教官,我还是得赶回去,好多天没有上班了。”
展教官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在COV公司里的事我也多少听说了一点。据说这两天不太安稳,已经出了好几桩人命。我看还是不要在那里做了,如果你不喜欢混黑道的话,帮你联系一家清白的公司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教官。我现在做得还不错,而且我要回去是……嗯,其实我家里还有个女人……”
“是这样!”他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不早说,本来我把弟妹也接过来,这大过年的把人家一个人放在家里可不好。既然这样,叫个兄弟送送你。对了,医院那边已经有人手派过去保护你妈,你自己在家可要小心!”
他这么一说,我又担心起妙舞来,不知道COV是否还在找她,又找到没有,恨不得马上回到家里。
“教官,我有实力自保的。”
他点了点头,拨出电话叫来了司机,开车将我送回城里。
我们驶到市区的时候,道路十分拥挤,人山人海。四周灯笼高挂,一片星火闪烁,欢歌笑语。无数红男绿女兴奋地从车身滑过,将手中的荧光棒和笑声丢进车来。
呵,这是元宵啊……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点多。楼道里黑着,一片静谧,大概住家都上街观灯去了。如果不是受了这遭牢狱之灾,现下我也可带妙舞去观灯,不过不要紧,明天也有灯展的,到时候带她买两盏灯来,也算没有骗她。对了,还要再买两支灯好挂在阿妈病房里的。
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里面有响动,急切打开门,一截软呼温润的身子就扑了上来,我一把捞住她,任由她在我的脸上乱亲。
“方平,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嗯。”我用脚踢上门。虽然只相处了两天,我却觉得自己和这姑娘之间,有着说不出的亲密。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不乖?”我摸着她的头,把她从身上拉下来。
“没有啊,我一直乖乖的,都好闷哦!”她喜滋滋地说。
“唉,让我来看看家里被你搞成什么样子了吧?”我装作有些无奈地走进客厅,她皱着眉头争辩的样子,很好看。
刚走进客厅,我愣住了。
“呃,小郑,妳怎么在?”我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刚才和妙舞的那番话听在别人耳朵里,怎么都像是在打情骂俏的样子。
郑小薇的脸色有些难看,低声说道:“我见你那么多天没去上班,跑到派出所里去问,说是上次二龙的案子还要你协助调查,要到元宵才能出来。我就想在这里等你的。”